第26章 三更合一

    “我怎么知道。”

    秦沉:这话说得好不负责啊!

    “不过, 就算你告诉他,世子也指定不会信,尤其是我那位嫡母, 想孙子想疯魔了,怕是还会以为镇国公府在嫉妒秦家要有金孙了。”秦沉学着靖安伯夫人的口吻, 阴阳怪气地一说, 惹得顾知灼噗哧轻笑,他又两眼放光地说道,“要不,你算一卦?”

    算算谁是孩子他爹。

    他两眼放光。

    嗯。那个什么,他绝没有看热闹的意思,实在是他有些没有搞明白, 明明嫡母和世子待他们这些庶出就跟路边的垃圾一样,怎么如今为了个还没出生的庶子就稀罕的要死要活的。

    到头来,孩子还不是秦溯的,这也太刺激了!光想想, 秦沉就觉得自己的小心肝在砰砰乱跳。

    顾知灼白了他一眼, 就知道他不靠谱!

    算一卦倒是不难,就是手上没有算筹或者罗盘。

    而且,算出来又怎么样, 巴巴地跑去提醒?呵,这未免也太便宜秦家了。

    顾知灼的目中闪着冷厉的光,脑海里浮现起的是阿蛮被河水泡得肿胀腐烂的小脸。而那一天, 秦家满府挂上了红绸, 下人们一个个全都喜气洋洋,争相报喜说孙姨娘生下了一个儿子,靖安伯夫人笑逐颜开, 阖府大赏。

    她陪姑母带着阿蛮还没进门,就被靖安伯夫人派人堵着了,指着鼻子骂阿蛮晦气,不许她的尸骨进府,还一脸刻薄地让姑母随便卷个草席把人扔了,免得冲撞了她宝贝金孙的喜气。

    那个时候秦溯是怎么说的:“阿缭,你也体谅一下我,孩子刚刚出生,最是易受惊吓的时候,阿蛮已经没了,他以后是咱们唯一的孩子了,你也得为他想想,别任性了好不好……”

    顾知灼死死捏住了平安签,指尖隐隐泛白。

    要说,当然得等到孩子生下来,秦家最是风光得意的时候说。

    秦沉: “来了。”

    顾知灼把心里汹涌的思绪压了回去,不动声色地抬眼一看,发现谢璟不知什么时候从三清殿出来了,正向她走来。

    秦沉一口气把要说的话说完:“公子的意思是,今天许是没机会单独见面,我过两天休沐去百济堂,会把公子的脉案带过去,你有空时再去拿。”

    哎。

    秦沉想想就懊恼,谁能想到,皇帝会跟来!

    顾知灼摇了摇手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用。”

    嗯?

    “能见着。”

    她说完,又朗声道:“多谢秦公子。”拿上平安签就走了。

    古柏附近有不少香客,他们虔诚地把平安签往高的树梢上挂。

    顾知灼慢悠悠地绕到了古柏的背面,这里离后头的池塘也就三五步,没什么人。她挑了一根不高不低的树枝,还不等把平安签挂上,谢璟就走到了她身后,含笑道:“顾大姑娘,不如挂得再高些,我帮你。”

    顾知灼反手把平安签抓在手里,偏头朝他看去。

    谢璟眉眼含笑,俊美如玉,往那儿一站,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也就额角的伤疤有些碍眼,他抹了些脂粉,又垂下了刘海,多少遮掩掉了一些。

    “三公子。”

    顾知灼欠了欠身,没有理会他出来的手,这似有若无的笑意落在谢璟的眼里,只觉得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舒坦。

    谢璟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又殷勤地说道:“顾大姑娘,太清观有三绝,竹林,字碑林,太清巨钟。竹林今日去不得了,观主说观中有位老道在竹林参悟,我带你去字碑林走走,如何?”

    “三公子。”顾知灼连眼神都没多给一个,“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您少在这儿跟我装模作样,没什么意思。反正也没有别人。”

    她捏着平安签慢慢把上头的褶皱抚平,笑吟吟地说道:“咱们来谈谈正经事,如何?”

    谢璟收敛住了笑意。

    他五官温润,面容带笑的时候,会显得斯文儒雅。可一旦不笑了,整个人明显就冷硬了许多。

    他警惕地问道:“你想谈什么?”

    顾知灼不紧不慢地说道:“谈你我的婚约。”

    谢璟呵呵冷笑,若说是从前,他肯定以为顾知灼会舍不得三皇子妃的尊荣,然而现在,他早没了这个底气。

    他在太庙待了十天,就算回京后,父皇待他也不如从前亲昵,周围全是些捧高踩低的玩意儿,这辈子从来没有受过的冷遇这些日子里全受了。

    所以,哪怕他再不乐意这桩亲事,如今也不敢再惹父皇不快。

    他手摇着折扇,笑容谦谦如君子,说道:“我仔细想过,你我的婚约其实也还不错,咱们俩自小相识,说起来也算是青梅竹马,从前都是我的不是。”

    说完,他向顾知灼深深地作了揖。

    “还望灼妹妹不要介怀。”

    顾知灼:“……”

    明知是装的,还是让她恶心地打了个激灵。

    反胃了怎么办!

    顾知灼抬眼,对上了他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眼神。

    谢璟收拢折扇,轻轻地敲击着手心,好整以暇。他们二人的婚约是父皇的意思,她不想要,那就她自己来想办法,想再把他挡在前头,没门!

    顾知灼粲然一笑,她看着趴在池塘大圆石上晒背的乌龟,不疾不徐地说道:“您说,我要是现在从这里跳下去会怎么样?”

    谢璟愣了一下。

    她略略凑过去一些,笑得一脸无辜:“我要是说,是您推的,又会怎么样?”

    谢璟脸孔陡然一白,脱口而出道:“你卑鄙!”

    顾知灼撩起耳畔碎发,温柔大方道:“多谢夸奖。”

    谢璟下意识地去看金吾卫的方向,就发现,他们俩现在的位置,正好被这棵千年古柏挡住大半,她那两个丫鬟又不远不近的在那儿一站,除非金吾卫往上再走上几阶,不然,肯定看不到。也就是说,他连个证人都没有。

    但凡她现在跳下去,哪怕是父皇都会认定是他推的。

    毕竟他刚做过类似的事,父皇肯定会以为他又是为了珂儿,要致顾知灼于死地。

    这简直长满嘴都说不清。

    他是嫡子没错,可父皇也远不止他一个儿子。

    他的目光有些飘忽,啪得展开折扇用力扇了几下。

    顾知灼弯了弯嘴角,恰到好处地又来了一句:“对了,我好像看到二公子和四公子今天也来了,您说,他们会信您,还是信我?”

    谢璟的整个人凉飕飕的。

    这根本就不是他们会信谁的问题,他二皇兄和四皇弟巴不得落井下石,说得不好听,他们就算站在这里,亲眼看着顾知灼往下跳,也会言之凿凿作证说是他推的!

    呵,就他们俩,只怕不但会在父皇面前挑拨,绝对还会煽动御使弹劾一波,闹到朝堂上。

    顾知灼往池塘的方向迈了一步,幽幽道,“哎,您要是再犯,怕是不止去太庙了。”

    仅仅就这一步,谢璟惊得差点跳起来:“你站住!”有一瞬间,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喊上一声,把金吾卫引过来,她就不敢再这么明目张胆了。

    顾知灼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她的身体往后倾了倾,肆无忌惮的样子分明是在说:您要是敢喊,我就敢跳,看谁快。

    无赖!

    他在心里暗骂,烦躁地把脚下的一颗小石子踹进了池塘。

    “要是我能做主,根本就不会和你定亲!”

    “你哪里比得上珂儿。”

    这话说出来没给顾知灼留半分颜面,谢璟紧盯着她,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到难堪和羞愧,或者恼羞成怒,然而都没有,她嘴角噙着一抹笃定的浅笑,娇美的脸庞一片泰然自若。

    “三公子,您也别妄自菲薄。”顾知灼轻飘飘地揭开他的伪装,“您若真想退亲,又怎么可能办不到。不过嘛,就是多少会让皇上不喜,让朝臣不满,凭白给您兄弟可趁之机,多不划算啊。相比之下,让我毁容,绝对更为简单方便,到时候,我羞于容貌不正自请下堂,您再装模作样的劝慰几句,还能全了您有情有义的名声。”

    “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谢璟把折扇捏得更紧了,指节隐隐泛着青色。

    顾知灼目视三清殿的方向,一个身形有些瘦小的道人正步履闲适地迈上台阶。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道人突然转头看了过来,一双眼睛精光四射,视线仿佛可以穿透层层叠叠的树荫。顾知灼朝他微微一笑,就转过头来,别有所指道:“公子和清平真人很熟吧。”

    这句话一出,谢璟心口狂跳,佯装若无其事地说道:“不熟。”

    “若不熟,您又何必把谢老爷哄来太清观。”她用手指拨弄着平安签的红绳,把话给挑明了,“您请出清平真人,目的只有一个,在谢老爷面前道破珂表姐就是那位街头巷尾在谈论的‘天命福女’,让谢老爷出面,从女观召回珂表姐。”

    谢璟咽了咽口水,不禁有些心虚,眼神飘忽。

    去岁,他和珂儿外出踏青,偶遇了清平真人,清平真人一眼就断出珂儿有“天命福女”的命格,当时他并不信,觉得这是个投机取巧的江湖术士,可清平真人一连给他算了三卦,卦卦都灵验了!

    这一年来,他们也时有往来。

    这回从太庙回宫,谢璟得知母后叫镇国公府把珂儿送去女观。

    女观日子清苦,珂儿打小养尊处优,怎么过得下去?!一想到她在女观里备受焦熬,他就恨不能以身相代。母后不肯松口,他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求了清平真人帮忙。

    他艰难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算出来的。”顾知灼双手环抱于胸,回答得半点不由心。

    谢璟恼羞成怒,他一振袖,索性不去看她。

    顾知灼笑眯眯地做了个掐指的动作:“我还算出来,您等会儿会让清平真人告诉谢老爷,是你我的婚约让您百般不顺,甚至有性命之忧,比如现在失足落个水差点淹死什么的。”

    “你!”

    还什么算出来的,她根本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要他做什么。

    卑鄙!

    顾知灼慢慢地挪过去一步,两人距离很近,风吹动着发丝,她道:“这桩婚约,您怨,我也厌,早点了了,对您,对我,都好。不是吗?”

    顾知灼眉眼含笑,像只无害的小白兔,但要谢璟来说,她简直是一条吐着舌信的毒蛇。

    谢璟外强中干地说道:“你就不怕我都告诉父皇?”

    顾知灼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您要是不在意和珂表姐有缘无份,大可以去说。”

    这不是威胁,而是事实。

    这一点,顾知灼知道,谢璟更知道。

    谢璟死死地盯着她,忽然他猛不丁一伸手,向她的面纱扯去,顾知灼偏了偏头,他的手落了个空。

    顾知灼笑而不语,谢璟就挺没趣的。

    他确实怀疑过,她的脸上根本没伤,可就算现在证实了又如何,这都过去大半个月了,谁又能说她欺了君?

    再为了这个吵吵嚷嚷,只会显得自己很蠢。

    蠢过一回就够,回回都做蠢事,父皇要多眼瞎才会立自己为储。

    晒背的乌龟跳进了水里,四肢划拉着游开了,顾知灼凤眸一挑:“这池塘,我跳,你怕是得再遭一番口诛笔伐,能不能翻身就难说了。”

    “若您跳,不但心愿可偿,还可重获君心。”

    “您说是吗?”

    顾知灼福了福身,脚步轻快地从他身边走过,挂好了平安签。

    谢璟紧抿薄唇,沉默地站在原地,有些烦乱,也有纠结。

    顾以灿剿匪大捷,连这帮流匪的老巢都挖了出来,不止如此,更是牵拉出了一桩窝案,翼州信都卫指挥使勾结了流匪走私贩卖军饷,信都卫,长阳卫等三四个卫所都卷入其中。

    父皇虽然没有明说,但刚刚一进三清殿,父皇就把他打发出来,让他陪顾大姑娘走走,光这样,他自然明白,如今父皇对镇国公府的态度。

    说好听是安抚。

    说得不好听点,就是捧着,高高地捧着。

    所以,他现在是真不敢得罪了顾知灼。

    顾知灼卑鄙无耻,但凡没有让她高兴,她肯定会随便弄伤一点,跑去父皇面前告他一状。

    君父,君父,先君才是父。

    他不能如君所愿,就会被父厌弃。

    哎。

    谢璟依然站在那个池塘边。

    “若您跳,不但心愿可偿,还能重获君心。”

    水波流动,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谢璟能清楚地看到散落在湖里的鹅卵石和铜钱,三五只大小不一的水龟在水中来回游动,格外惬意。

    水不深。

    这是谢璟的第一个念头。

    他又看了一眼秦溯的方向,有如闲庭信步一样,走到了秦溯视野能看到的地方。

    不知不觉已过正午,阳光也有些烈了,谢璟向着小允子招了招手,小允子拿了水来,他喝完后,说了几句话,又打发了小允子走开。

    清平真人也曾劝过他——

    破而后立!

    谢璟下了决定,他装作要转身回去,然后脚下故意往圆石上踩,这一踩一滑,当下就重心不稳地跌进了池塘里。

    扑通!

    瞬息间,他被冰冷的池水吞没。

    “救……”还不等开口求救,就咕咚咕咚地咽了好几口池塘水。

    有一刻,他甚至忍不住想,该不会这水其实很深,顾知灼故意哄他,想让他溺死?!

    明知这念头十分的荒唐,他还是慌了,这一慌就扑腾的更加厉害,整个人沉沉浮浮,踩不到底。秦溯本就在时不时地留意这里,不为别的,金吾卫伴驾,总不能让皇子出了什么事。

    谁想,还真出事了。

    秦溯脸色大变,扬声高喊起来:“殿……公子!”

    “快来人,公子落水了!”

    “来人啊!”

    他一边高喊,一边冲了过去,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这池塘确实不深,秦溯也会泗水,然而这会儿谢璟早就乱了手脚,死抓着秦溯不放,拉扯得他也灌了好几口水,好不容易把谢璟拖上了岸,秦溯差点精疲力尽。

    谢璟扒拉开嘴角的水草,一口一口地吐着池塘水,呛得直咳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溯只得打起精神,向匆匆赶过来的小道童要了一间厢房,又想起还没有禀报,赶紧打发了人去。站在三清殿前的秦沉就看着一片乱糟糟的,金吾卫还有小允子都在往殿里跑,于是也趁乱跟着进去了。

    皇帝已经从主殿逛到偏殿。

    不久前,有一个香客跪在山门前求医,观主就先告退了,只留了清平真人伴驾。

    小允子到得比金吾卫快一步,慌慌张张地说道:“皇……老爷!三公子落水了!”

    什么?!

    皇帝正在和太清真人说话,闻言面色一变,连忙问:“怎么回事?”

    小允子答道:“三公子失足掉下了池塘,人已经救上来了,秦、秦护卫带着去了厢房。”

    皇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么个小池塘也能说掉就掉下去?他儿子不会这么傻吧。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皇帝,秦沉无声无息地回到谢应忱身边。

    皇帝忽而问了一句:“顾大姑娘呢?”

    小允子不太明白为什么会问到顾大姑娘,还是一五一十地说道:“顾大姑娘和三公子说了一会儿话后就走了。三公子后来一直是一个人,当时周围也没有其他香客。”

    二皇子和四皇子听得面面相觑,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了。

    二皇子试探性地说道:“父亲,要不先去瞧瞧三弟?”

    对!

    皇帝点了点头,向清平真人道:“劳烦真人与我一同去看看。”

    “是。”

    清平真人生得削瘦,脸颊深凹,皮肤略有些暗沉,唇上两撇黑须翘起,说话的时候,一翘一翘的,第一眼看着,就像江湖术士。

    “带路。”

    皇帝一声令下,小允子连连应是。

    就算带路,他一个阉人也得落后皇帝半步,他躬身候在一边,等清平真人走过的时候,他飞快地扯了一下他的道袍。

    清平垂眸看去,小允子赶忙弯了弯食指示意三皇子是自己跳的,他也不知道清平能不能看得懂,又焦急地用口型说了个“卦”,连说好几次。谢应忱的目光尽览四周,自然不会错过。

    清平思忖片刻,开口叫住了皇帝:“谢老爷。”

    皇帝脚步微顿,他见清平略有踌躇,就打发了两个儿子先去瞧瞧谢璟,又示意其他人不要跟得太紧,于是除了李得顺,所有人都远远地坠在后头。

    皇帝道:“真人,你说。”

    “谢老爷。 ”清平真人也不拐弯抹角,掐指道,“三公子是不是近日颇有不顺?”

    不顺!确实相当不顺。皇帝点了点头,叹道:“上月撞到了脸,伤口还未好,如今这又是……”

    仔细想想,璟儿这一个月受的苦,都能抵得上过去十八年的了。

    清平捋了捋两撮胡须。

    修道之人,入世是修行的必经之路,他也不例外。

    就是吧,他是来入世修行,又不是来入世渡劫的,当然不能委屈了自己,总得尽量过点好日子。他一眼就看出三皇子谢璟有潜龙之像,这倒也罢了,最重要的是,那位与他命格相连的姑娘当真是贵不可言,生来就受天道庇祐。

    清平算过,这二位将会是天命所归。他帮三皇子几个无伤大雅的小忙也算是顺应天意,对着干才是逆天而为呢。

    而且,现在和三皇子搞好关系,指不定日后还能混个国师当当。

    所以,就算三皇子在他闭关时,假借他的名,把天命福女的卦象传扬的到处都是,他也不计较。

    许是因为他的不计较,一出关,三皇子就求上了门。当时是说,求他想办法把他的心上人从女观里搭救出来。这也不是个大事,况且,以那位姑娘的福运,就算自己什么都不干,她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化解这个困局。

    对他来说,这就和送人情似的。

    可三皇子也没说,他要跳池塘啊。

    怎么想的?

    卦?对了。三皇子上回来的时候,为了不合心意的婚事和他诉了很久的苦。自己给他算过一卦,卦象好像是“破而后立”。

    这么说来,三皇子是临时改了主意,想要趁机断了这桩婚约?

    清平思量着该怎么糊弄,脸上反倒越加高深莫测:“贫道在闭关时,曾卜过一卦,卦象中出现了天命福女的吉兆。”

    他意有所指的说完了这句,又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皇帝抬步就走,的确,他今天是为了这传言来的,不过,他也还没来得及问,璟儿就出事了。这会儿,反倒是清平主动说了,莫非这所谓的天命福女还能和璟儿扯上关系?

    他道:“真人请直言。”

    “是。”清平就接着道 ,“卦象显示,此女能承天道之福运,兴江山之社稷。”

    皇帝不快地紧皱眉头,什么叫作承江山兴盛,呵,大启还能出位女帝不成?这种话说出来,简直大逆不道。要不是清平这一年来,在京中颇有盛名,皇帝立马就得翻脸骂一声“妖道”。

    清平能在京城的权贵中间,混得如鱼得水,自然懂得其中的忌讳。

    谁让三皇子也不跟他商量一下,说跳就跳了,哎,当时他说破而后立的时候,三皇子还言之凿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什么的,这位三皇子还真是善变。

    想归想,清平坦荡一笑:“谢老爷,这一卦非同小可,贫道也不敢草率,就又多闭关了几天,重新解了卦,这一次,解出的是一个‘旺’字。”

    “旺?”皇帝把这个字默念了一遍。

    清平的小胡子翘起,说道:“也就是民间说的,旺夫的旺。”

    “不止旺夫,还旺天下。”

    “谢老爷,您方才问贫道,您带来的几人中,谁有潜龙之象,贫道可以坦言,是三公子。但如今来看,也仅仅只是潜龙。”

    太/祖皇帝起义之初,就遇到过一位老道,老道纳头就拜,直言太/祖是帝星。也是这位老道,在先帝带谢应忱去祭天的时候,一言断定,谢应忱有潜龙之象。回来后,先帝就册封了太孙,还将此事当作天兆。

    先帝不忌讳,皇帝事事效仿先帝,当然也不会忌讳,更何况,现在清平说的,有潜龙之象的是他的亲儿子,他还是挺高兴的,心想:真该让朝中那几个冥顽不灵,整天捧着谢应忱的匹夫们也一块儿来听听,谁是潜龙!

    清平察言观色,笑了笑,问了一句:“谢老爷,何为天命?”

    他往下说道:“顺天而行则生,逆天而行则悖。”(注)

    “恕贫道直言,潜龙在渊,能一跃而上者,方能化作金龙。如若不然,和水蛇又有何区别。”

    皇帝闻言不禁动容。

    过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所以说,璟儿命定的应当是那位天命福女,如今却因为身上这桩不合适的婚约,有违了天命,才会让他百般不顺,削弱他的福祉。

    想通这一点后,皇帝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清平心知肚明,自己说了这么多,皇帝其实只信了五六分,这也没办法,三皇子跳得太快了,根本没给他足够糊弄,不对,是取信皇帝的机会。

    他琢磨着应该再说些什么时,皇帝突然开口了,问道:“真人可曾见过顾大姑娘。”

    见过。清平含笑颔首。

    “她的命格如何? ”

    倒霉透了,天煞孤星的命。清平忍不住在心里说着,只不过这是一年前见到她时候,他刚刚在进三清殿前,也曾到了她一眼,不知怎么的,似乎出现了一线生机。

    这种命格,理该注定孤苦一世,谁亲近她谁倒霉的,怎么会出现生机呢?

    指定是自己学艺不精。

    清平心里吐槽着,摇了摇头。

    本来是想含糊过去的,见皇帝并不想含糊,只能说道:“天煞孤星。”

    不止如此——

    “和她亲近之人,命格都会被她影响,用句俗话说,会变得倒霉,越是亲近,越是如此。”

    说到一半,清平忽然注意到皇帝停下了脚步,他抬眼看了过去,这一眼就看到皇帝正盯着坠在后头的那位公子忱,眼神有点阴侧侧的。

    过了一会儿,皇帝像是发现了自己有些失态,他轻咳了两声,招手把谢应忱叫了过来,说道:“你难得出来一趟,不用一直陪着我了,自己去逛逛,这太清观的景致相当不错。”

    仿佛刚刚看他,只是为了叫他说话。

    “是。”谢应忱含笑道,“侄儿听闻太清观的字碑林堪称一绝。 ”

    “去吧,别吹了冷风。”皇帝体贴地打发了他。

    谢应忱退到一旁,恭送皇帝离开后,就出了三清殿。

    阳光落在身上,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谢应忱顿觉松快了不少。

    一个小道童主动迎了上来,说道:“谢公子,这边请。”

    谢应忱点头:“劳烦了。”

    小道童带着他们穿过小径,渐渐的,香客越来越少,没走多久就到了一大片墨绿色的竹林,远远的,可以隐约看到竹林里有一座圆亭靠水而立。

    这里不是字碑林,而是竹林。

    小道童不往前走了,拱手道:“谢公子,顾大姑娘就在前头的观水亭,竹林今日不会有外人进来,您尽管放心。”

    谢应忱道了谢。太清观的观主是他父亲的知交,当年他病重,也是观主拼尽一生医术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

    秦沉跟在他后头,往圆亭的方向走去,小小声地说道:“老怀,顾大姑娘说,今天肯定能见着,又让她说中了。”

    谢应忱这趟出来,只带了秦沉和怀景之二人。

    怀景之的年岁比秦沉稍长些,容貌平平,不止是平平,是丢到人群里,一错眼都会找不见的那种。

    怀景之不答反问:“你在外头时看到了什么?”

    秦沉就把三皇子脚滑掉下池塘的整个过程说了,没加一点揣测。

    怀景之平静地说道:“不是脚滑,是他自己跳的。”

    啊?

    秦沉不懂,但大为震憾,顾大姑娘的口才就这么好,三言两语哄了三皇子跳池塘?

    他竖起拇指:“顾大姑娘,神了。”

    怀景之倒是不这么想,他琢磨道:“公子,可要查查顾大姑娘是不是拿捏了三公子的把柄……”

    他在说,结果自家公子压根没在听。

    怀景之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小圆亭就在前头不远,从这个距离可以清晰地看到顾大姑娘正在圆亭里烹着茶,悠然自得,淡淡的白烟萦绕四周。

    公子是在看顾大姑娘?

    谢应忱的步履轻快,待走到圆亭前,顾知灼抬起头来,冲着他灿烂一笑。

    “谢公子,您来啦。”

    笑容点亮了她姣美的面庞,在阳光中光华绚目,让人心旌摇曳,不能自恃。

    谢应忱看呆了一瞬,眉眼越加柔和:“顾大姑娘。辛苦了。”

    “不辛苦的。”

    顾知灼说得理所当然。

    观主让小道童把她领来这儿,她也就饮饮茶,赏赏景,再就和琼芳晴眉说说话,有什么辛苦的。

    瞧着这一壶茶刚刚煮沸,公子就到了。

    运气真好!

    她更高兴了:“您坐。”

    谢应忱除下大氅,撩袍坐了下来。

    顾知灼亲手给他斟了茶,递到了他手边。

    这茶汤的气味十分特别,顾知灼说道:“是药茶,您尝尝。”

    谢应忱端起来喝了一口,茶汤的温度正正好好,入口也没有很重的药味,闻着苦涩喝起来反倒有些甘甜。

    “好喝吗?”

    “好喝!”

    顾知灼眉眼弯弯,满足了。

    谢应忱没几口就喝完了,茶汤入肚暖暖的,许久未有的暖意浸透四肢。他惬意地放下茶碗,由着顾知灼又给他倒了一杯,介绍道:“秦沉你认得,这是怀景之。”

    哟,老熟人了呀!

    顾知灼挑了挑眉梢,朝怀景之看去,坦然地任由他打量。

    上一世,她对怀景之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

    一个惯爱装模作样的老狐狸。

    看似斯文儒雅,有如谦谦君子,遇到生人说话时还会害羞,实则就会使点阴谋诡计,心黑手辣的紧。

    公子去世前,把所有的家当都给了自己,又把手下的人交托给了怀景之。

    公子在生命的最后,为他们所有人都铺好了余生的坦途。

    但是他们俩都不太听话,公子一落葬,他们俩就一拍即和——

    血海深仇未报,余生岂会安稳?

    她回了京城,隐在暗中,搅弄朝堂风雨。

    怀景之则去了北疆,招兵买马。

    不过,她死在了他前头,也不知道这个人最后怎么样了。

    怀景之腼腆地笑了笑:“顾大姑娘,谢三公子刚刚落了水。”说完,他牢牢注视着顾知灼的眼睛。

    顾知灼一脸无辜:“我让他跳的。”

    她雀跃地对着谢应忱说道:“我跟他说,要么他跳,要么我跳。要是我跳了,他就完蛋了,再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他没得选择,只能自己跳。”

    谢璟与其说是被她说动了,倒不如说,他是被逼得不得不这么做。

    谢璟想利用天命福女,把季南珂从女观里带出来。

    而她同样也想利用他们两人,毫发无伤地搅黄这桩婚约。

    他要让皇帝确信,这婚约会害死他宝贝儿子。今天可以威胁谢璟跳个池塘,后天她也能怂恿谢璟钻个火圈……

    做了一次,谢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最重要的是,在谢璟落了水,还不知道情况如何的前提下,皇帝肯定不会带公子一同过去的,那他们就有机会见面了!

    “我很厉害吧?!”

    她的凤眼亮晶晶的,睫毛扑扇扑扇,仿佛在说:快来夸我。

    谢应忱的嘴角噙着愉悦的笑:“你真厉害!”

    他的脸上满是欣赏,或者说,他喜欢的她做事方式,不会掺杂着太多的情绪冲动,更不会由情绪来左右她的判断。

    冷静又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所以,”顾知灼俏脸一板,“你为什么不听话!”

    望闻问切。

    一看他的脸色,顾知灼就知道这段日子他的病养得很不好。

    谢应忱一点也不犟嘴,立马委屈地说道:“我错了。”

    顾知灼噗哧轻笑,眉眼一下子绚丽了起来,她手一伸,理所当然地朝谢应忱道:“把手给我。”

    谢应忱撩开了宽大的衣袖,露出了瘦可见骨的手腕。

    顾知灼搭着脉搏的手指稳若磐石,她诊脉诊得很仔细,眼帘低垂,不发一言。

    秦沉用手肘撞了撞怀景之,小小声问道:“你到底看出什么来没?”

    怀景之没理他。

    秦沉悄咪咪地往他的身边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老怀。”

    怀景之:“别吵。”

    两个字说得没有一点波动,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让本来就普通的脸更显寡淡。

    顾大姑娘冒死相救,但对公子又不带任何利益所求,怀景之一开始是觉得她十有八九看上了自家公子,心有恋慕。见面了才发现,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太纯粹了,太坦然了。

    与其实说恋慕,倒不如说是,尊敬、信任、仰慕,甚至是依赖,唯独没有少女怀春的羞涩。反倒是公子,这温柔的仿佛快要滴出水来的眼神,分明是动了心。

    顾知灼收回了手,若有所思。

    怀景之就说道:“顾大姑娘,公子近日时感体寒,又虚汗不止。”

    顾知灼嘴角微抿,不开心地说道:“这是吃了相冲的东西。”

    怀景之的眸光闪了闪,惊讶道:“相冲!?”嗓音也跟着略略有些抬高。

    顾知灼瞥了他一眼,满眼的嫌弃,仿佛在说:别装了,你会不知道?

    怀景之:“……”

    顾大姑娘在京里头的名声并不好,光他听说过的,就有蛮横骄奢,不悌不孝,蠢笨无知什么的,这些话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今日一见,不说别的,她绝不蠢笨,甚至一眼就断定了自己在试探。

    有意思!怀景之还要再继续,结果自家公子就先倒戈了。

    “是。”

    这一个字,说得温言细语。

    见怀景之一副吃憋的样子,秦沉差点笑出来,赶紧偏过头,抬袖干咳了几声。

    顾知灼朝着怀景之一摊手:“脉案和太医开的方子给我。”

    怀景之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张誊抄过的脉案和方子,还有一个小小的瓷瓶,里头是一些药汁。

    只有薄薄的一张纸,誊抄时字写得很小,一眼密密麻麻。

    要看完得花上一点时间。

    谢应忱慢慢地剥着面前的一盘松子,不急不躁。他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手上的皮肤很白,是一种有些病态的白。

    一盘松子剥完,顾知灼也看完了,随手把绢纸凑到红泥火炉的火苗上。

    小火炉还在烧着水,伴随着咕咚咕咚的水沸声,那张薄薄的绢纸没一会儿就只剩下了一蓬黑灰。

    顾知灼说道:“无伤大雅的太平方。”

    脉案没什么大的纰漏,也就母胎孱弱,沉疴宿疾。方子无功无过,是比较出色的养生方。如今坐在金銮殿的那位表面功夫一向做得相当的漂亮,这种明晃晃的放在别人眼前的东西,出不了岔子。

    她把药汁倒在了掌心中闻了闻,拿过琼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说道:“这药和公子体质相冲,有害无利。”

    她在谢应忱面前素来有话直说,现在也不例外。

    她说道:”谢公子,您旧病沉疴,固本培元应以温热相辅……”

    “这方子用的是扁鹊救生汤的验方,确能补血养肝,补火助阳。但是,方子里把附子减量,却加大了白芍,对常人倒也罢了,但对公子您来说,阴阳不调,只会让你寒症加更,您肯定能感觉到的。”

    顾知灼说着,看向秦沉捧在手上的大氅。

    “再继续下去,您的咳疾会更重,气道挛急。”

    先是肺痈,往后身体渐弱,五脏衰败,直到神仙难救。

    就和上一世的结局一样。

    顾知灼把石桌拍得啪啪响:“宫里是不能待了!”

    人在宫中,公子他只是一只囚鸟,一举一动,一饮一食全在别人的眼皮底下。

    从怀景之的态度一看就知道,公子应当早发现了药有不妥,还不得不吃。

    谢应忱狭长的眸子里含着笑意:“姑娘说得对。”

    他坦荡地说了自己的打算:“有没有药,能让我突然得一场重病。”

    顾知灼眼帘微垂,睫毛在眼睑留下了浅浅的倒影。

    公子若是突发重疾,皇帝肯定不愿意他死在宫里,以免日后烛光斧影。

    可是,宫里这么多太医,这重病绝不可能是装的,而是要真的病。

    他身体孱弱,哪怕一个小小的伤风对他来说,都极有可能致命,根本经不住这样的瞎折腾。

    “我不同意。”

    她紧抿着嘴,气呼呼的,双手叉腰道。

    四周的翠竹在风中竹叶沙沙。

    谢应忱坐得可端正了,他把剥好的那盘子松子递给了她。

    “顾大姑娘,我只信你。”

    第27章 两更合一

    顾知灼:“……”

    每次都这样!这人看起来脾气好, 其实最倔强了,他打定了主意的事谁都劝不回来。

    不听医嘱的病人最讨厌了。

    她愤愤地拿起他剥好的松子放进嘴里,用力一咬。

    香!

    她斟酌了又斟酌, 不知不觉就吃完了半盘的松子仁,她用帕子擦擦手, 重新板起脸来, 清了清嗓子道:“这样吧,我给公子做一颗药丸,您呢,服下后,一个时辰内就会吐血不止,气息奄奄。”

    她双手按着石桌, 身体往他的方向凑了凑,幽幽道:“命不久矣。”

    说完,又故意恶劣地笑了笑:“您要不要?”

    谢应忱点了头:“要。”

    他就笑,重复了一遍:“我信你。”

    顾知灼的脸板不下去了, 嘴角高高翘起, 笑颜如花。

    她双眸亮晶晶地说道:“这药会把您六年前的余毒一口气全都拔出来,但是,公子您的身子过于孱弱, 这剂猛药用下去,会出现吐血气弱的症状,脉象上也会近似绝脉。 ”

    这是为了向怀景之解释。

    怀景之这个人, 最是谨慎多疑, 他要是不弄清楚,指不定会出什么花招,万一弄巧成拙就不好了。他与自己不熟, 警惕和猜忌是理所当然的。

    这是一剂猛药。

    同样也是一招险棋。

    这药该怎么用,她得好好想想,一会儿去找观主求几支算筹,占上一卦。

    正所谓“医易同源”,“凡欲为大医,须妙解阴阳禄命,诸家相法,及灼龟五兆,周易六壬,并须精熟。”(注1)

    以卦辅医,事半功倍。

    顾知灼暗暗思量着配伍,这丸药需得猛,又得尽量不能伤及元气……

    她思量着,是不是应该辅以少许朱砂,一个小巧的金色罗盘被推到了她的面前。

    “诊金。”他笑道。

    她怔怔地看着罗盘,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拿了起来,手指轻颤。

    罗盘触手微凉,只比她的手掌略大一圈,可以放进袖袋。

    她抬头看他:“您做的?”

    谢应忱点了头:“你瞧瞧,可还趁手?”

    她的心口烫烫的,眼中有种止不住的酸涩,顾知灼轻颤了一下长翘的睫毛,没有让泪水滚落下来。

    上一世,公子在去世前不久,也给过她一个罗盘,他亲手做的。

    公子已经油尽灯枯,他用最后的时光,为她做了那个罗盘。

    那个时候,她一心扑在医术上,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子一天天的衰败下去,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公子就问她,相不相信有人能轮回转世。

    她说信。

    公子笑着把罗盘交在了她的手里,说:“你算算,我死后会转生在哪儿,你过来找我,好不好?”

    公子死了。

    她开始跟师父学起了那些方技数术。

    她很努力了,无为子真人也说她悟性极佳,很有天赋,然而,她始终算不出来公子会投胎到哪儿。她隐约也明白,公子是怕她在他死后,会迷茫会自责会不知所措,所以想让她重拾余生的目标。

    这是公子临终前对她的一片苦心。

    后来,一直到临死前,天道终于眷顾了她一回,她从罗盘中窥到了一丝天机……

    顾知灼用指腹抚过罗盘的每一寸表面,落在了天池上,珍惜非常:“多谢公子。”

    她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雀跃欢喜。

    “我很喜欢。”

    重生以来,她就一直想做个罗盘,就是抽不出空来。

    这罗盘和上一世有点差别,可拿在手里,又仿佛和上一世一模一样,与她血脉相连。

    谢应忱就看着她爱惜地捧着罗盘,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就连因为自己“不听话”而生的一点恼意也跟着烟消云散。

    “顾大姑娘学的是道医吗?”怀景之问道。

    顾知灼应了一句,高高兴兴地说道:“我罗盘用得可好了。”

    她下巴微抬,得意洋洋。

    秦沉兴致勃勃地撺掇道:“顾大姑娘,快快,来算一个。”

    怀景之:“……”本来接下去他可以问问师承的!都被秦沉搅和了。

    “算什么?”

    “我嫡兄儿子的亲爹是谁。”

    这话绕的。

    顾知灼才不算呢,公子特意给她做的罗盘,第一卦拿来给秦溯算?他还不配。

    “我给阿蛮算算。”

    这么一说,顾知灼双手郑重地捧起罗盘,用拇指慢慢转动内盘。

    她的目光注视着天池的磁针。

    她在府里的时候,也给阿蛮简单算过一卦,卦象有如镜花水月,看不清楚。

    这也是正常的,血脉或者关系越是与她亲近的人,她就越是看不到命运所向,就跟在眼前蒙了一层纱一样。

    所以,这一卦,她算的是过去。

    秦沉低声告诉公子阿蛮是谁,谢应忱点了点头,他见她眉头紧锁,就问了一句:“如何?”

    作为曾经的太孙,谢应忱的先生很多,学得也很杂,不但熟读过《易经》,对卦数命理也略通一二。

    他问,顾知灼就说:“卦象显示,阿蛮的过去是‘困’。”

    困于石,据于疾藜。(注2)

    谢应忱的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困”字。

    顾知灼用手托着腮,盯着罗盘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阿蛮在一年前得过一场重病,后来就哑了。”

    “我给她切过脉,她的哑疾是因为受到过惊吓,症在心,倒是应了这个‘困’字。”

    谢应忱问道:“哑疾能治吗?”

    “能。”顾知灼点头,“可以用银针来疏通心经,就是,阿蛮怕针。”

    她把阿蛮的情况说了一下,又继续拨弄着罗盘,嘴上说道:“所以,我用了熏香的法子,已经快半个月了,她现在从脉象上看好了许多。就是还少了一点契机。”

    谢应忱挑眉问道:“契机?”

    桌上的“困”字已经干透了,没有留下痕迹。

    “阿蛮年纪太小了,她可能忘记了自己还会说话。”顾知灼两手一摊,“这就挺难办的了。”

    她一共也就三岁半,有一年说不了话,还有一年还不会说话。

    谢应忱给顾知灼斟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怀景之就看到顾知灼极为自然地端起了茶碗,没有任何的拘泥。

    怀景之知道,公子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习惯,他日常都会下意识地把东西摆得靠左一些,这杯茶推过去的时候,同样微微有些偏左。

    可是,顾知灼只看罗盘,连头也没抬,手一伸,就拿到了茶碗。

    怀景之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自家公子只是这么坐着,气质内敛,举手投足间就不失稳重和贵气,和在宫中时完全不一样,他的样子很放松,侧着头和顾知灼说话,神情柔和而又专注。

    “顾大姑娘,”怀景之轻声开口,“阿蛮是在哑了以后开始怕针的吗?”

    对。她后来特意问过姑母的。

    姑母说,阿蛮哑疾后,找过不少大夫,也有大夫提过用针灸,结果大夫刚刚拿出银针,阿蛮就突然情绪激动,拼命挣扎,这么个小小的人儿,好几个人都按不住。

    姑母只能放弃,请了大夫离开,谁料当天晚上阿蛮就高烧惊厥了,把姑母吓得半死,再不敢用针灸。

    直到半年多后,因为阿蛮一直没有起色,姑母一狠心,答应了针灸,这回大夫还特意用了安神香让阿蛮睡着,结果第一针刚刚扎入,阿蛮突然就惊醒过来,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激动,恐惧,高烧惊厥。

    顾知灼说完,又补充了一句道:“不止是银针,连绣花针阿蛮也怕。”

    姑母一直怀疑,是因为清平真人的那场法事害的,其实这不可能啦。

    修道之人重因果,为一个小小的靖安伯府生不生儿子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去伤害一个幼童让自己背负上这么大的因果,毁了自己几十年的道行,这怎么看都是不划算的。

    清平只是圆滑功利,又不是脑子有泡。

    说到底,他是来入世历练的,顺便多贪了些财,还不贪别人就贪权贵,贪就贪吧,偏就五弊三缺守不住财,可倒霉了。

    怀景之说道:“我想起年少游学到梁州时,曾在乡野民间听到过一种说法。”

    顾知灼挑了挑眉梢,朝他看去。

    怀景之不紧不慢地说道:“倘若某个人家一直没有男孩出生,他们就会用针去取家中女童的心头血,拿心头血来画符,烧化成符水给男人用下,就能生下儿子。”

    什么?!顾知灼手中的茶碗差点倾翻,洒出了大半的茶水,茶水溅在手背上她也混然不觉。

    莫非,阿蛮怕针,是因为被取过心头血?

    “对了!”秦沉一抚掌,“我那位嫡母就是梁州人!”

    顾知灼顾不上衣襟上溅到的茶渍,双手抵着石桌,颤声道:“还有呢?”

    怀景之继续道:“有的人家在取过心头血后,还会把女童溺死,说是,这个女童占了他们家的子孙宫,只有她死了,才能给后来的男孩腾出位置。”

    溺死!

    顾知灼的瞳孔骤然一缩,脸上刹时间白得不可思议,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阿蛮上一世是溺死的!

    在走丢后,溺死在了河里。

    若阿蛮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的话……

    不!

    顾知灼捂着自己的胸口。

    这一刻,她几乎可以肯定秦家怀着的就是这样的心。

    谢应忱一言不发地重新斟了茶水,端到了她手上,顾知灼一连喝了好几口,面色终于渐渐缓和过来。

    她清楚的记得,阿蛮是在五月初七失踪,她陪着姑母,还有镇国公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人,整整找了三天,五月初十在河边找到的尸骨。

    不能让秦家人靠近她!

    顾知灼死死地攥着拳头,怒火和恨意汹涌而来,眸中杀气四溢,又强行按耐了下去。

    谢应忱抬手拿下小火炉上的银壶,封了火,说道:“有些晚了,怕是皇上要回宫了,顾大姑娘先回吧。”

    顾知灼心知这是公子瞧出了自己焦急,让自己先回去。

    和公子是不需要客套的。顾知灼就道:“我先走了。”

    她起身,抚了抚衣裙,又说道:“对了,公子,你今日回去后先病一病,明日一天内都不要单独去见皇上。”

    谢应忱没有问原因,只温言道:“我记着了。”

    顾知灼招呼上琼芳她们,提着裙摆,脚步匆匆地走了。

    马就安置在山门外,一离开太清观,她们直接往京城赶。

    一路上,晴眉都有些一言难尽。

    她怀疑,顾大姑娘是不是已经忘了她其实是东厂的人,还是个暗探!

    跟公子忱见面这么私下的事让她跟着倒也罢了,甚至连威胁三皇子跳池塘,唆使公子忱假病都当着她的面大大方方的谋划,这简直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刚刚晴眉甚至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避避。

    虽说,这种事就算顾大姑娘刻意瞒了,她也能查到,可也不该不瞒她啊。

    手艺一直用不上,万一生疏了怎么办。

    晴眉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通,还没想明白,就已经到京城了。

    顾知灼先去百济堂让苏掌柜给自己寻几味药,方子她还没拿定主意,但其中的几味君药和臣药至关重要,而且还难寻,得先找起来。

    然后又拐去买了些朱砂符纸。

    她打算把该买的都买齐,这几天就不出门了,守着阿蛮到五月初七再说。

    一回府,照例先去了荣和堂问安,结果到了荣和堂才知道,顾太夫人一早就被皇后宣进宫去了。

    “进宫了?”顾知灼挑了挑眉。

    这么突然?

    “是。”

    祝嬷嬷也没有刻意地讨好,一板一眼地回道:“今日巳时刚过,宫里来了一位姑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皇后娘娘传太夫人和大姑奶奶进宫说说话。太夫人和大姑奶奶大妆后,巳时过半出的门。”

    巳时,也就是她刚到太清观不久。

    顾知灼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宫里不但叫了太夫人,还叫了姑母,这不对劲啊。

    宫中宣召,极少有当天宣,当天就要见的。更何况,姑母是出了阁的姑奶奶,皇后娘娘要见,也该去靖安伯府宣。

    莫非靖安伯夫人进宫告状去了?

    这么一想,顾知灼连声问道:“阿蛮呢?也带进宫了?”

    “表姑娘在夫人那里。”

    阿蛮在府里。可顾知灼不知怎么的,反而更慌了,心就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似的。

    她没有多问,脚步匆匆地从东西穿堂出去,赶到正院,结果季氏不在正院,说是去了花园,顾知灼只得又去花园,一路问着下人,总算在水云榭见到了季氏和顾琰。

    顾琰生得虎头虎脑,眉眼精致,拿着一把弹弓在水云榭周围跑来跑去,时不时就用琉璃珠子对着小鸟打,他看岁小,准头也差,他没打中就开始扔琉璃珠子,惊得鸟雀四下乱飞,全都躲进了树冠里。

    周围一只鸟都没了,顾琰不开心地跺了跺脚。

    顾知灼的眉头紧皱,顾琰如今不到六岁,还没有搬到前院,就和季氏一同住在正院。

    重生以来,她一直都特意避开见顾琰,因为她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他。

    上一世,顾琰袭了爵,继承了这诺大的镇国公府,顾知灼本来应该庆幸的,庆幸顾家还有血脉留下。呵,后来呢?没过几年,顾琰就当众说祖父确有不臣之心暗养私兵,说爹爹在北疆串通马匪贪墨朝廷军饷,说顾家几代战死沙场的男儿战时乞降,临阵脱逃,死有余辜!

    时隔一世,再见到顾琰,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弥漫在她心头。

    “灼姐儿。”季氏含笑地唤了她一声。

    季氏是孀居之人,只穿了一身素色衣裙,粉黛薄施也不掩她的风姿动人。

    顾知灼抬眼看了一圈,不见阿蛮,就先上前见了礼:“母亲。”

    她想问阿蛮,忽而眉心一动,看向了季氏坐的美人靠,上头扔了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奄奄一息,不知死活。

    这鸟儿顾知灼熟悉的很,就是每天正午都会飞到姑母的院子里梳羽毛的那只。

    是阿蛮最喜欢的那只。

    前几天,姑母特意带阿蛮去了鸟市挑鸟,阿蛮看了一圈都不要,就偏爱这只,就算这只不爱搭理她,她也每天开开心心地定点蹲着它来梳羽毛,还弄了好多好吃的哄它天天来。

    怎么会……

    彩鸟抽了抽腿,顾知灼用双手托了起来,简单检查了一遍,发现它左边翅膀骨头断了,是被撞断的,顾知灼又看了一眼滚落一地的弹珠。

    还好,不是致命伤,带回去好好养养应该能活,不然阿蛮得伤心坏了。

    “我的!”

    顾琰见顾知灼拿了自己的“猎物”,立刻跑了回来,对她伸出手:“给我。”

    没规矩。就算是年岁更小的阿蛮也知道见着兄姐得先行礼。

    顾知灼故意冷着他,只问季氏道:“母亲,阿蛮呢?”

    “灼儿。”季氏笑得温柔,“你找阿蛮吗,她……”

    “阿蛮回她自己家去了!”

    顾琰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又把手伸过来了一点:“给我!”

    顾知灼:“你说什么?!”

    见她没有把鸟给自己的意思,顾琰跳起来就要从她手里抢。

    手伸过去还没有碰到,顾知灼直接就是一巴掌打在了他的手背上。

    啪!

    她又问了一遍:“阿蛮在哪儿?”

    顾琰的手背被拍红了一片,精致的小脸上充满惊愕和愤怒,他生气地大叫起来:“顾知灼,我讨厌你!”

    “灼姐儿!”季氏蓦地变了脸色,向来温婉的面容有一刻接近扭曲,“你在做什么?”

    季氏伸手就要把儿子搂进怀里,结果顾知灼不客气地直接按住了顾琰的肩膀,她刻意没有卸力,顾琰也不知道是怕还是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季氏赶忙去拉她,一旁嬷嬷们也慌了神,跑了过来。

    “谁敢动!”顾知灼面孔一板,冷声道,“我今天就叫人牙子来。”

    “母亲当年进门,陪房只带了三家人,如今您身边的这些嬷嬷丫鬟,可全都是顾家的家生子,奴契不在您手里吧,母亲。”

    季氏的娇躯微微一颤,又羞又愤。

    下人们迟疑着看看彼此,谁也不敢先当这出头鸟。

    顾知灼死盯着顾琰:“说。”

    顾琰见季氏没来救他,也不哭了,抽了抽鼻子,生气地说道:“就是回她自己家了!”

    “她不让小爷我打鸟,小爷就叫秦家人把她带走了,谁让她不许我打鸟。”

    顾琰说得颠三倒四,但有一点,顾知灼听懂了——

    秦家人把阿蛮带走了。

    “接着说。”

    顾知灼手上的力道蓦地加重,顾琰顿时痛得哇哇大叫,尖声道:“就是小爷让秦家人把她带走的,谁让她住在小爷家里,还不肯把鸟给小爷。”

    如今的顾知灼对顾琰的耐性极为有限,她随手把顾琰往地上一推,指着顾琰的乳娘说道:“你说。”

    乳娘成天都跟着顾琰,所以,顾琰做过什么,她最清楚。

    乳娘下意识地朝季氏看去,季氏慌张地搂着顾琰看他有没有受伤,压根没注意到别的。

    顾知灼朝晴眉一伸手,晴眉呆了呆,认命地把一直藏在袖中的一把匕首递了过去。

    匕首入手,出鞘,下一刻就抵在了乳娘的脖颈上,动作有如行云流水,没有一点拖泥带水。顾知灼把匕首往下一压,脖颈上立刻就是一道血线。

    “大姑娘饶命。”

    乳娘跪了下来,颤颤巍巍地说道:“午时刚过,靖安伯夫人就上门了……”

    “敏娘!”季氏娇艳如梅的眉眼变得有些森冷。

    “说。”顾知灼又把匕首往下压了压,然后,一个冷眼瞥向了季氏。

    乳娘眼睛一闭,一口气往下说道:“太夫人和姑奶奶进宫去了,夫人就见了靖安伯夫人。靖安伯夫人说她是来带表姑娘回去的,太夫人千叮万嘱过,夫人就没有应。靖安伯夫人不肯走,非说要看看表姑娘。”

    “表姑娘当时不在,她要喂鸟,午时不到就先回了大姑奶奶的院子,四少爷主动说带表姑娘过来,奴婢就跟着一起去了。”

    “四少爷在大姑奶奶的院子里,看到了一只特别好看的鸟儿,就是您手上这只。”乳娘清晰地看着自己的血一滴滴地落在衣襟上,她的身子瑟瑟发抖,说道,“四少爷用弹弓去打,鸟掉了下来,被表姑娘看到了,就跑过来推了他一把。四少爷很生气,让表姑娘滚。”

    “表姑娘哭着去捡鸟儿。四少爷一气之下命人把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全关了起来,还叫奴婢把表姑娘抱出来,给了、给了靖安伯夫人。”

    乳娘小心翼翼地看着顾知灼怒火中烧的脸庞道:“后来,靖安伯夫人把表姑娘带走了。”

    第28章 两更合一

    顾知灼死死捏住拳头。

    她含怒的目光扫过季氏和被季氏搂在怀里哇哇大哭的顾琰, 这一刻,季氏就像是被毒蛇盯上一样,花容失色。

    顾知灼收回匕首, 把鸟儿交给琼芳让她先带回院子里安置,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外奔去。

    她现在根本顾不上理会季氏, 上一世, 阿蛮死在了五月初七。

    现在是五月初一,照理说,应该还不到时间,然而,命运绝非一成不变。

    阿蛮的死劫也是有可能会提前的!

    她蓦地停下脚步,唤住了琼芳, 冷声吩咐道:“你去调些人,出城后一直往北走,有一个小村子,村子里头有一条河, 你着人从这条河的上游开始, 往下找,分散着找。”

    “去前院,拿我的令牌调前院的人。”

    上一世, 阿蛮的尸身是在这个小村子里找着的。

    村子里有个寡居的老婆婆,在洗衣裳的时候,看到她从上游漂下来, 就捞了起来。

    要不然, 谁也不知道最终会漂到哪里去,更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琼芳应了诺,捧着鸟儿跑得更快了。

    顾知灼从袖袋里拿出了罗盘,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在发抖,天池的磁针也跟着乱颤。

    冷静!

    一连默念了好几遍,她终于拿稳了罗盘。

    她算不出阿蛮的死劫是不是提前了,也算不出阿蛮现在会在哪儿,但是,天道对任何人都会留下一线生机。

    顾知灼算的就是这线生机。

    她缓慢转动着内盘,晴眉忍不住在心里默默数着数,一直数到了三百五十九,晃动不已的磁针蓦地停了下来。

    “东南?”

    顾知灼喃喃自语。

    靖安伯府不在东南方,发现阿蛮尸身的村子和那条河也不在东南。

    晴眉歪了歪头,盯着罗盘看,唯一肯定的是,这磁针指的绝不是东南方。

    姑娘看得多半还是罗盘上这些像鬼画符一样的东西!

    顾知灼把罗盘一揣,直奔马厩,牵上玉狮子就走。

    阿蛮与她的血脉太近,她也不确定这一卦是不是准确,或者先去靖安伯府看一眼,要是阿蛮还在,一切就好办了。

    正想着,角门开了,一辆有着镇国公府徽印的黑漆马车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进了门。

    顾知灼心念一动,上前唤道:“是祖母和姑母回来了吗?”

    马车的帘子掀开,露出了顾缭缭英气的面庞,她问道:“灼姐儿,你是刚回来,还是正要出门?”她的脸色不太好,有点强颜欢笑。

    顾知灼长话短说:“靖安伯夫人把阿蛮带走了。 ”

    顾缭缭的表情僵住了,急急道:“你说什么?”

    皇后宣召她进宫,为的是靖安伯夫人去告了状,本来只宣她一人,母亲不放心就与她一同去了。因着母亲也在,皇后没有太过苛责,只说了她一个出嫁女要本份,不该一直住在娘家,夫家还有公婆需要孝顺,有子嗣即将出生,她生为嫡妻元配,不该拈酸吃醋云云。

    听了这么一大堆的废话回来,结果,现在告诉她阿蛮被靖安伯夫人带走了?

    不是!谁让秦家人进门的!?她明明吩咐过的。

    顾知灼简单地把事情一说,不等她再问,就危言耸听道:“我在太清观给阿蛮求了一卦,观主亲自解的卦,是大凶,观主说有生死之劫,我怕秦家带走阿蛮会出事。”

    顾太夫人闻言探身出来,惊骇道:“你说的是真的?!”比起初来乍到的清平真人,像太夫人这种上年纪的大多更信观主。

    “千真万确。”

    顾太夫人吓住了。

    太夫人本来还在想,靖安伯夫人好歹是亲祖母,私自跑来他们家带走阿蛮确是不知礼数,可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尤其皇后刚为了阿缭久住娘家的事训了她一顿。太夫人原本还想的,靖安伯夫人带了阿蛮回去,那就让她带走一天,明天再去接回来,也算是给了皇后娘娘一个交代。

    而现在,她恨不得现在去靖安伯府把阿蛮抢回来。

    “祖母,您现在就和姑母一起去靖安伯府。”

    “对!”

    事涉女儿和外孙女,太夫人的脑子还是挺灵光的。

    阿缭是秦家的世子夫人,是靖安伯夫人的儿媳妇,孝道为先,若是靖安伯夫人拿捏着这一点不让她见阿蛮,一时半会儿的,也真没办法。但是自己去就不一样了。

    太夫人连声吩咐:“快,快调头。”

    顾缭缭脑子里嗡嗡的,乱得很,也急得很。

    于是,马车这才刚进角门,又直接调头出去了。

    “晴眉,你跟去。”顾知灼嘱咐道,“无论阿蛮在不在靖安伯府,都立刻来告诉我。 ”

    “你往东南来找我。”

    她认真地看着晴眉道:“你能找着的吧。”

    自打跟了顾知灼后,她第一次用这样严肃的态度来吩咐一件事。

    晴眉立刻意识到,姑娘是知道,被主子安排过来的绝不是自己一个人。自己在明,其实暗里还有人。所以,她信自己能找着她。

    “是。”晴眉应下了,“奴婢先去了。”

    晴眉说完,拉了一把缰绳,追着马车去了。

    顾知灼把罗盘拿在手上,出门直奔东南方。

    京城的城池四四方方,古来就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说法,京城的东面多是富贵人家,也是整个京中最繁华的地段,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隔几步就是酒楼花街,熙熙攘攘。

    顾知灼一路策马,每到一个岔路口,就拿出罗盘看看。

    直到章台大街附近,天池的磁针终于又晃动了起来,顾知灼低头掐算,下一刻,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个戏园子。

    “姑娘。”

    晴眉在这时赶到了,顾知灼回首看去,晴眉勒住马绳,飞快地说道:“姑娘,靖安伯夫人说,表姑娘丢了。”

    她的语气满含怒火。

    晴眉跟着去了靖安伯府,靖安伯夫人先是说阿蛮睡下了,不让见。顾太夫人非要硬闯,她就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走丢了。然后满口的抱怨,说阿蛮不听话,在路上闹脾气,非要去看杂耍,她就带着阿蛮去看杂耍,结果一下马车阿蛮就自个儿跑掉了,他们还找了好久云云。

    别说是大姑奶奶当场翻了脸,连她都想摸鞭子。

    阿蛮连话都不会说,还能吵着看杂耍?睁眼说瞎话到这个地步,也不怕被雷劈!

    阿蛮活泼不怕生,晴眉总悄悄把她举得高高地看鸟,这些日子来她们俩玩得可好了。

    在太清观时听到姓景的说了这么一通,她其实是不太信的,又不是乡野民间,堂堂一个伯府,哪怕再落魄,也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女娃娃,非要弄死。可是,姑娘当时的样子,惊恐憎恨悲伤,就像是非常肯定秦家会这样做一样。

    而一回来,靖安伯夫人竟真就把阿蛮“弄丢了”!

    顾知灼只道:“你跟着。”

    晴眉看了一眼她去的方向,心脏陡然抽了一下。

    她快步追上顾知灼,还没来得及拦住她,就见顾知灼把缰绳丢给了迎出来的小二,抬头去看戏园子的招牌。

    这戏园子名唤香戏楼,是京城最大的两个戏园子之一,它有上下两层,二层全是包厢。

    正对大街的那个包厢窗户半开,窗台上有一只黑色的狸花猫,身姿轻盈地坐在那里,一只生得骨节分明的手正在摸着它的下巴,红色的大长袖垂落在倚栏上,金线绣纹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猫儿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喵呜。”

    它叫得嗲嗲的,那只手的主人就垂首看了一眼,乌发红唇,眼波潋滟。

    两人目光相对了一瞬间,窗户砰地关上了,猫也不见了。

    顾知灼:“……”

    她心中定了几分,大步走进戏楼。

    晴眉同样也见着人了,手脚僵硬地往顾知灼的背后缩了缩。

    “这位姑娘,您里边请。”小二热络地过来招呼,“今儿没有包厢了,您看……”

    “找人。”

    顾知灼说完,走上楼梯。

    “姑娘。”晴眉同手同脚地追了上来,小小声地说道,“这处戏园子是东厂的据点之一。”

    哦?顾知灼挑了挑眉,要不是晴眉说,她还真没想到,这样一个人来人往,谁都能来的戏园子,竟会是据点。

    “不过,主子应当只是来看戏的。”

    顾知灼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上了二楼,顾知灼径直走向那个包厢,包厢门前的盛江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顾知灼笑吟吟地说道:“劳烦请通传。”

    盛江一动不动。

    跟在顾知灼身后的晴眉对他直拱手,他也不为所动。

    顾知灼压根不懂什么叫知难而退,她清了清嗓子,不轻不重地说道:“沈督……”

    盛江赶紧出言打断了她:“姑娘,稍待。”这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要是换作别人,盛江是绝对不相信会有这样的胆子,明知主子在里头还敢叫破他的身份。可是这一位……他根本不知道这一位能做出什么事来。

    盛江取过挂着的掸子清理了一下鞋底,亲自进去禀报,没多久就恭敬地请她进去。

    晴眉没敢跟,老老实实地待在外头。

    顾知灼向盛江拱手道谢,坦然地踏上了雪白的长毛地毯,在上头留下了几个泥泞的脚印。

    沈旭依旧是一身红衣,斜靠在一张太师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叩着扶手,沉香佛珠从他指尖垂落,见到顾知灼进来,桃花眼嫌弃地看着她,阴柔的嗓音讥讽道:“你是去泥里打过滚回来的?”

    额,也还好吧?就是爬了山,鞋子有点脏而已。

    “督主。”

    顾知灼含笑着福了福身,毫不在意他的冷脸,自然地在他对面坐下了。

    同样的事她做过一次,再做第二次的时候,沈旭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狸花猫站在黄花梨方桌上,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顾知灼,“喵呜”了一声,似是在打招呼。

    “督主,求您帮个忙。”

    顾知灼目光灼灼,也不等他答应,就自说自话地说道:“求您帮我找一个小女童,三四岁的样子,这么高……”

    沈旭懒得理她。

    算算这满大启,谁敢在自己面前,让他帮着找孩子?!

    “拜托了。”

    顾知灼一口气把话说完,双手合十道:“这是谢礼。”

    她从荷包里翻出了一块玉牌,自夸道:“我亲手做的,特别灵验。”

    沈旭垂眸看了一眼,气笑了。

    他用两根手指,捏着那枚玉牌的边边,嫌弃地仿佛是什么脏东西一样提起来:“你确定这是谢礼?”

    这块玉牌简直丑到令人发指。

    上头刻的符纹没一条能看的,不是歪得厉害,就是粗粗细细,深浅不一。唯一还算看得过去的就是玉质,但这种质地的白玉,他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一大把。

    拿它当谢礼?他缺这种丑东西吗,呸,不丑的他也不缺。

    顾知灼有那么一瞬间的心虚。

    她当时一共就刻了两块玉牌,一开始是打算给阿蛮和公子一人一块的,给阿蛮的是静心符,给公子刻的是平安符,结果,这不是太丑了嘛,没好意思给公子。

    但她马上就又理直气壮了起来。

    “您放心,若不是真有用的,我绝不敢拿出来糊弄您。”顾知灼把罗盘放在桌上,如实相告,“我算出来,这孩子唯一的生机就是您。”

    除了东厂这遍及京畿的眼线,绝没有人能在短时间内在这诺大的京畿,找到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幼童。

    所以这一卦才会应在他的身上。

    “求您帮我。”

    沈旭端着茶碗抿了一口茶。

    在庄子时,十死无生的局面,也没听她开口求过一句,她就像是一只狡猾的狸奴,冷不丁就能伸出爪子挠人一下。

    沈旭抬手叩了叩桌面,一共三下,盛江推门进来了,他先是看了一眼坐在自家主子对面的顾知灼,暗暗惊叹,这丫头的胆子还是这么大,然后束手等吩咐。

    “你自己说。”沈旭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我想找一个孩子。”

    盛江一脸的震惊,在心里对这位顾大姑娘竖起了大拇指。找孩子找到东厂来了,这绝对头一份。

    “孩子叫阿蛮,不会说话,但能听得见。”

    顾知灼把阿蛮的特征仔细说了一遍。

    既然托了沈旭,她也就没有任何隐瞒,说道:“阿蛮是被靖安伯夫人带走的,当时是午时刚过。方才,靖安伯夫人说人走丢了。”

    这么说来,最多也就丢了两个时辰。这顾大姑娘怎么急得跟人马上就要死了一样。上回她自个儿真快死了,也没见她皱一下眉。

    盛江看了一眼自家主子,沈旭没有开口,他当然也没有任何异议。

    “靖安伯夫人应该是想要溺死她,所以,务必尽快。 ”

    说到这里,就连沈旭也朝她看了一眼,目光又落在她手边的罗盘上,略有所思。

    他好歹开了尊口:“尽快。”

    盛江肃然应诺,一出了包厢,就叫了个人来,吩咐了下去。

    晴眉小小声地在一旁道:“属下没有告诉大姑娘主子在这里。”

    而且就连她也不知道主子今天在这儿。

    “是顾大姑娘自己算出来的。”

    盛江不置可否。

    不管是不是算出来,主子不计较,那么这件事就根本不重要。

    啰响声起。

    开戏了。

    盛江请示了一下后,着人把靠近戏台的那一面隔扇打开,坐在这包厢里可以把整个戏台尽览眼中。

    顾知灼心不在焉地听着这咿咿呀呀的唱曲声。

    她可能一开始就想错了。

    得了莫大的机缘重生回来的是她,而非其他人。

    所以,这一世,他们的命运没有变,天道给予他们的死劫也都在,避无可避。

    阿蛮上一世横死,所以她得重新应一遍死劫,就和秦沉一模一样。

    生,才能活。

    以前也没重生过,是她大意了。

    “喵呜。”

    狸花猫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她跟前一坐,用软乎乎的肉垫扒拉了一下她的手。

    哎。顾知灼暗暗叹气,敷衍地摸了一把,狸花猫自得其乐,用前爪在她手臂上踩来踩去,惬意地眯着眼睛,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她看着它的尾巴,眼睛一亮道:“督主这只狸奴竟是麒麟猫。”

    “不是本座的。”沈旭爱搭不理地说道。

    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猫,非赖着他不肯走。

    哦。顾知灼懂了:“因为它喜欢您。”

    咳!盛江的口水呛在喉咙里,咳得差点断了气。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顾大姑娘连这种话都敢随便说。

    沈旭眼尾轻挑,斜睨了她一眼,冷笑连连。

    “它是麒麟猫。”顾知灼挠着它的下巴,说道,“麒麟猫最爱亲近倒霉的人,越倒霉的人它就越喜欢,比如我。”

    猫儿恰到好处的喵喵出声,仿佛在应和她。

    “再比如。”顾知灼捏着猫儿的爪子指着他,“您。”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肯定道:“您可倒霉了。”

    咳咳!盛江咳得更凶了,惹得顾知灼也扭头看了他一眼。

    沈旭冷冷出声: “再吵就自己去把舌头割了。”

    盛江迟疑了一下这是在说谁,下一刻就意识到是在说自己。他赶忙用双手捂着嘴,把咳嗽硬生生地咽下去,憋得脸颊通红,眼泪直冒。

    真是可怜。顾知灼在心里叹了一句,又主动道:“沈公子,我给您算一卦?”

    “不用。”

    沈旭淡淡地拒绝了。

    他从尸骸地狱里爬出来,走到今天,靠的可不是信命。

    若是信命,他早该死了八百回。

    顾知灼耸耸肩,顺手把罗盘往衣袖里一揣。

    猫儿趴在了她跟前,四脚朝天地求抚摸。

    “公子,您要养它吗?”

    “不养。”

    “其实……”

    沈旭冷言道,“闭嘴,或滚。”

    顾知灼:“……”

    有求于人,她很识相的闭了嘴。

    可不说话分分神,她就坐立不安。

    沈旭自顾自地听着戏,无论底下的戏唱得是悠扬婉转,还是高亢激昂,他雌雄莫辨的脸上始终平淡无波,佛珠就这么垂着在指间,一点儿都不像是那个杀人如麻的东厂厂督。

    顾知灼魂不守舍地看着靠向大街的那边。

    一折戏罢,终于有一匹马从街尾疾奔而来,停在戏楼门前。马还没停稳,马背上的人就一跃而下,这动作利落地一看就是练家子。

    顾知灼赶忙回头,不一会儿,盛江轻轻击掌,有人进前来把隔扇重新关上。

    盛江恭敬地说道:“主子。是赵甲。”

    “进。”

    沈旭红唇轻动,只吐出了一个字。

    赵甲一走进包厢,就跪伏在那里,恭敬道:“主子,找到了。 ”

    “说。”

    赵甲头也不敢抬,一五一十地往下说:“人是在京城往北约三里地找着的,两个妇人抱着一个女童在河边,女童的头发衣裳已经湿透了。”

    啊!顾知灼的心顿时就像被一只大手捏住,高高悬起。

    “女童活着,没有受伤,亦无性命之忧。所有人都已经控制住。”

    顾知灼一口气终于回了上来,起身道:“多谢督主。”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他。

    “你带她去。”沈旭说道。

    赵甲恭敬应诺。

    顾知灼还以为会被他阴阳怪气的为难上几句,还好还好,这人似乎比上一世更好说话。她最后又叮嘱了一句道:“这玉牌您带着,真得管用!”

    话一说完,她福了福礼,飞奔下楼。

    “喵呜。”

    猫儿甩了一下麒麟尾,又优雅地走向沈旭,用它的额头蹭蹭他的脸。

    沈旭冷脸捏住了猫的后颈肉,把它提了起来。

    他平视着它金色的眼睛,似笑非笑道:“她一走,你就又来了,所以,她比本座倒霉?”

    “喵呜喵呜。”

    顾知灼走到楼下,还能听到软绵绵的猫叫。

    她吩咐道:“晴眉,你叫上姑母,直接过去。”

    然后,上马就走。

    赵甲在前领路,带着她出城后,一路往北,跑了约三里地,顾知灼蓦地看到了不远的一条河,河边停了一辆孤零零的马车,有十来个人呈包围的架式,包围住了马车和河畔,马夫被拘在了马车里。

    这里并不是上一世发现阿蛮尸身的那条河。

    顾知灼一眼看到两个眼熟的嬷嬷惊魂不定地瘫坐在那里,其中一人的怀里还抱着一动不动的阿蛮。

    河水顺着她的头发衣裳往下流,一滴一滴,在地上汇集成了一滩。

    第29章

    两个嬷嬷惴惴不安。

    一开始被围起来的时候, 她们还以为是路匪劫道,平嬷嬷吓得把两人身上的首饰银子全掏了出来,只求别要她们的命, 结果人家看都不看。

    没有劫财,没有杀人, 也没有放她们走。

    对方目的不明, 她们反而更加害怕,这就跟脖子上套了根绳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吊起来一样。

    现在见到顾知灼,两人终于齐齐松了口气。

    这下不会死了。

    原来这些都是顾家的人,真是的,问他们也不说……这个念头刚闪过, 平嬷嬷的心跳不禁漏了一拍,心想:顾家的人拦住他们,该不会是知道了什么!

    顾知灼从马背上下来,走了过去。

    平嬷嬷忙搂住阿蛮, 就跟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搂得死死的。她张了张嘴,话还没有说出口,顾知灼一脚把她踹翻在地, 踩着她的肩膀,俯身抱起了阿蛮。

    阿蛮全身冷冰冰的,圆嘟嘟的小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小手耷拉着, 一动不动。

    顾知灼摸上了她的脉搏,少顷,绷紧的后背放松了下来。

    还好还好。就只是被灌了蒙汗散, 性命无碍。

    顾知灼用帕子小心地擦着她脸上的水。

    平嬷嬷捂着肩膀艰难地爬起来,往后挪了挪,又挪了挪,两个嬷嬷相互搀扶着,拔腿就跑。

    就是,得看别人让不让她们跑。

    也就区区三五步,一把刀锋指了过来,利刃在阳光底下闪烁着森冷的光,平嬷嬷一阵毛骨悚然,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回到了地上。

    “好啊!”她大声叫嚣,来掩饰心里的慌乱局促,“堂堂镇国公府竟干起了拦路的勾当。”

    顾知灼凤眸一眯,凌厉地扫了过去。

    平嬷嬷的目光游离不定,隐隐带着惊惧和紧张。

    顾知灼微微一笑,笑容不达眼底:“大启律有云,略卖人者,绞。”

    “略卖”意思是拐带良民贩卖。

    听到“绞”,两个嬷嬷齐齐打了一个哆嗦,摆手否认道:“没有!”

    “你们鬼鬼祟祟地带着一个不满四岁的幼童,来这连鸟都不来的地方,”顾知灼冷言道,“不是拐带,那就是恶奴杀主。”

    “当腰斩!”

    “不是!”

    平嬷嬷惊叫起来,连连辩解道:“是我家夫人让……”

    “让什么?”

    “让……”平嬷嬷焦灼不已,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好半天才冒出来一句,“我家夫人让我们把四姑娘带去庄子养病,对,是养病!”

    阿蛮在靖安伯府的孙女辈中行四。

    “对对。”另一个嬷嬷也连声应和。

    顾知灼施施然道:“你家庄子是在河里的?”

    “四姑娘吵说累了……”

    顾知灼抱着阿蛮,目中露出浓浓的讥讽:“原来喝了麻沸散后,阿蛮竟能开口说话了。贵府的麻沸散莫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平嬷嬷噎住了,她色厉内荏地说道:“顾大姑娘,您姓顾,还不管不到我们靖安伯府来。”

    对!就是夫人吩咐她们带四姑娘去庄子上,刚好路过这里歇歇罢了!她反反复复这么告诉自己。

    “这样啊。”顾知灼不轻不重道,“那你们就去京兆府说好了。”

    这话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两个嬷嬷又惊又怕,平嬷嬷的脊背直冒冷汗,硬着头皮质问道:“顾大姑娘,顾家和我们靖安伯府可是亲家。您这么做,难道是要断亲不成!?”

    顾知灼疯了才会去和两个下人论是非,她充耳不闻,抱着阿蛮看向来的方向。如今也就五月,阿蛮的身上泡过水,风一吹还是很容易着凉的。

    她在等晴眉。

    晴眉办事确实稳妥的很,只比她晚了一盏茶,不但带来顾缭缭和护卫,还带来了一辆马车。

    顾缭缭的身上还是进宫时穿的诰命礼服,为了骑马方便,她不但把头面扔了,连裙子的下摆也撕开了,如今一路奔马而来,发丝凌乱,衣裙皱巴巴的,整个人格外狼狈。

    她心急如焚地从马背上跳下来的,直到把阿蛮搂在怀里,才缓过神来。

    “喝了蒙汗散,等药效过了就会醒。”

    顾知灼解释了一句,晴眉从马车上抱下一件大氅,她帮着顾缭缭把人裹在了里头。

    顾缭缭后怕不已。

    来的路上,晴眉说了靖安伯夫人要溺死阿蛮。

    如今见阿蛮连头发丝都是湿的,这其中的惊险,顾缭缭是想都不敢细想。要是侄女的反应再慢些,要是没有及时找到人,也许她就再也不见阿蛮了。

    她的女儿才三岁半啊!

    为什么会有人恶毒到容不得她活下去。

    顾缭缭恨极了,喉间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顾知灼就道:“姑母,靖安伯府的下人恶奴杀主,侄女打算把他们送去京兆府。”

    顾缭缭愣了一瞬,若有所思。

    阿蛮姓秦,靖安伯夫人是亲祖母,就算带着这三人回去对峙争吵又能如何?别说忠心不忠心,他们全家人的身契都在靖安伯夫人的手里捏着,为了一家老小,哪怕是死了,也不敢攀扯主子一句。

    靖安伯夫人大可以说是让下人带阿蛮去庄子上小住,下人们没有带好小主子,害得小主子差点溺水。最多也就是把这几个人打一顿,哪怕是打死,也牵扯不到罪魁祸首的头上。

    这些,顾缭缭都懂,她的胸口灼烧得一片滚烫,恨不能生吞活剥了靖安伯夫人。

    “先送京兆府,其他的我来安排。”顾知灼郑重其事道,“您放心,伤害阿蛮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上一世,顾家站在风口浪尖,自身难保。

    如今,顾家还没有死绝,能护得住出嫁的姑奶奶。

    “您先带阿蛮回马车上,不要冻着了。”

    顾缭缭对上侄女温和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抱着阿蛮往马车走去。

    “拿下。”

    顾知灼下令。

    顾缭缭来得仓促,带来的只有跟车的护卫,也就四个人。

    他们一拥而来,三两下就制住了这两个嬷嬷,顾知灼居高临下地看着,冷冷下令道:“溺。”

    护卫立刻就拉扯着胳膊,把人往河边拖。

    平嬷嬷吓坏了,嘴唇不住地哆嗦,她死命用脚蹬地,可还是眼看着就要被按进河里。

    她惨白着脸,不顾一切地嚷嚷道:“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奴婢是伯夫人的人,您可别乱来!”

    顾缭缭停下了脚步。

    她大声道:“伯夫人说了,四姑娘的八字不好,伯夫人怕四姑娘会惊着未来的小世孙,就让四姑娘去庄子里避避。”

    顾缭缭默默地转过身,面无表情。

    平嬷嬷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一股作气道:“您非要咄咄逼人,惹恼了伯夫人,对您可不好。您日后说不得还得看着孙姨娘的脸色过活。”

    两个嬷嬷口口声声喊着“伯夫人”,摆明了是想用靖安伯夫人来压顾缭缭。

    她们也确实是这样想的,满府上下谁都知道,世子夫人生不出儿子,伯夫人已经对她非常不满了,现在长房唯一的子嗣就在孙姨娘的肚子里,为了保这一胎平安,世子夫人甚至只能避回娘家。

    这要是再惹了伯夫人不高兴了,看她以后怎么办。

    她们都是跟着伯夫人的心腹,这些话平日里听得多了,就是没敢当着顾缭缭的面说,现在性命交关,哪还顾得上忌讳这些。

    “停下。”

    顾缭缭对护卫说着,又把怀里的阿蛮给了晴眉,向她们走了过去。

    平嬷嬷松了一口气。

    女人生不出儿子就是要低人一等,就算是世子夫人又怎么样。

    连母鸡都会下鸡崽子呢。

    “世子夫人,您听奴婢一句劝……”

    顾缭缭的手臂高高抡起,一巴掌抽了下去。

    啪!

    反手就又是一巴掌。

    又重又响。

    顾缭缭死死咬住后槽牙。

    她几年前在北疆的战场上受过伤,两只手臂的手筋都被砍断过,胳膊不能使力。

    这几巴掌带着强烈的恨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两个嬷嬷的脸颊一下子就浮起了鲜血的五指印,又红又肿,血从嘴角流了出来,平嬷嬷呛咳了几声,吐出两颗大牙。这要是没有护卫制住胳膊,怕是直接就被打趴下了。

    这下,她说不出话来了,呜呜着,眼泪鼻涕往外直冒。

    顾知灼使了个眼色,人就被拖走了,护卫一把把她们的头按进了河中,河水从他们的口鼻倒灌,鲜血不住地弥漫在水面上。

    两个嬷嬷拼命地挣扎着,好不容易抬头呼吸了一口气,护卫就又一次把她们按了回去。

    连带着那个车夫也一同被拖了过来。

    顾缭缭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受过重创的手臂麻木的没一点知觉,就这么垂下,掌心通红。

    “留一口气,送京兆府。”

    顾知灼吩咐完,又留下了一个护卫,让他去找琼芳他们,告诉他们回府,然后,郑重地向赵甲道了谢,才搀扶着顾缭缭回了马车上。

    这马车是顾缭缭方才进宫时用的,为免宫中失仪,厢笼里都会留一身备用的衣裳。

    顾知灼和晴眉一起给阿蛮换下了湿衣裳,顾缭缭沉默地把她搂在怀里。

    “姑母,这日子,您还要过吗?”顾知灼轻言道,“您只要告诉我,您的决定。”

    “过,还是不过。”

    “您不要有所顾虑,我在,顾家在。”

    重活一世,她只懂一件事。

    顾家的姑奶奶,绝不能委屈了自己。

    不论是姑母,还是她底下的两个堂妹。

    顾家的姑娘,一定要随心所欲的活,她会成为她们最大的底气。

    顾缭缭与她目光相触,缓而又缓地摇了摇头:“不过了。但是阿蛮……”

    这日子她早就不想过了,可是,大启律,孩子是入夫家宗祠的,女子无论是被休,还是和离都不允许带走孩子。

    她不可能把阿蛮留给秦家的。

    所以,她从前所想的是,析产别居,带着阿蛮搬出靖安伯府。可是现在,但凡一想到和秦家有所瓜葛,她就恶心的想吐。

    顾知灼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不让她往下说了:“我们先回府。”

    一声“驾”,马车动了。

    玉狮子压根不需要她招呼,屁颠屁颠地跟在马车后头,走得昂首挺胸。

    进了京城后,直接就回了镇国公府。

    此时已到酉时,太阳西斜。

    顾太夫人等得心急火燎,她年岁毕竟大了,骑不动马,只能先回来等着。

    季氏带着顾琰也陪在旁边,柔声安抚,说着吉人自有天相什么的,太夫人理都不理她。

    见女儿总算是回来了,顾太夫人三步并作两步就过去了:“阿蛮怎么样了?”

    她先看阿蛮,小小的孩童一动不动地窝在顾缭缭的怀里,小脸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顾知灼瞥了一眼季氏,简单地把情况一说,太夫人瞠目结舌,嘴巴张张合合了好半天。她活了这把年纪,从来没有想过,有人能恶毒成这样。

    顾太夫人咬牙切齿道:“灼丫头,你就该把这几个刁奴带回来,咱们一起去靖安伯府好好理论理论!”

    她的女儿,她的外孙女,这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啊。

    太夫人的心痛得鲜血淋漓。

    顾知灼打岔道:“大夫还没来吗。阿蛮有点发热。”

    太夫人再顾不上去想别的,忙道:“在的在的。”

    她也没白白等着,一回来就命人把大夫叫了来,如今早就候着了。

    她忙忙叨叨地吩咐顾缭缭把阿蛮送去碧纱橱,又招呼大夫过去看。

    回来的路上,顾知灼给阿蛮切过脉,她就没有再进去,只是往椅子上一座,叫住了季氏:“母亲请留步。”

    季氏正要跟过去,闻言,她停下脚步看了过去,柔婉道:“灼姐儿。”

    她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胸口:“真是吓坏我了,幸好阿蛮没有什么大碍。”

    她容貌娇柔,轻蹙起的秀眉,带着一种淡淡的哀愁感。

    “母亲。”顾知灼微笑出声,清亮的眸子中毫无笑意,“琰哥儿快六岁了,也该挪到前院去了。这事儿明天就办吧。”

    季氏万没想到,自己刚说了一句话,立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顾琰正一脸不开心地坐着,闻言立刻冲到季氏跟前,嚷嚷着插嘴道:“我不去!你凭什么管我。等我以后继承了……”

    季氏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为难道:“灼姐儿,你爹爹不在了,你大哥也领了差事没回来,总不能让琰哥儿一个人住在外院?不如,就等到灿哥儿回来后再挪,好不好?”

    “我会与叔父说,叫叔父回府住几日。”

    “可是……”

    “不用求。把琰哥儿交给我。”

    一个宽厚的声音响起,伴随着轮椅“嘎吱嘎吱”的声响,镇国公府上一辈仅存的男儿顾白白被粗使婆子推了进来。

    顾白白一直在城外的温泉山庄养病,刚赶回来。

    顾知灼起身,福礼唤道:“三叔父,三婶母。”

    顾白白三十余岁的年纪,俊美无俦,年轻的时候,京中无数少女芳心暗许,有一年回京献俘,街道两边丢下来的荷包鲜花差点没把人给淹了。平嘉郡主陆今容胆子最大,大大方方地表露心迹,还拉上一脸懵的顾白白去求了先帝赐婚。

    “三婶母,您先坐。您大着肚子还跑来跑去的,尽折腾。”顾知灼扶着陆氏先坐好,顾白白整个人消瘦的很,宽大的衣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他只问了一句:“夭夭,依你的意思,要如何处置。”

    她就说:“笞二十,抄写《劝善书》百遍。”

    顾白白点了头:“就这样办。”

    “三叔!”季氏急了,差点没控制住表情,“琰儿还不到六岁。”

    笞二十!

    镇国公府是武将门第,用做家法的竹板足有两指半厚,二十笞打下去,至少也是皮开肉绽。

    顾白白面容温和,说出来话却不容置喙:“不用明天了,打完就送去前院。”

    季氏嫁进来这么多年,二房三房对她这个长婶向来十分敬重,这还是第一次,生生地驳了她的意思。

    “我不要,我不去!”

    顾琰吓坏了,尖着嗓子大叫。

    “琰哥儿。”

    季氏朝他使了个眼色,佯装没有拉住他,实则在他背后悄悄推了一下。顾琰撒腿就往外跑,他打定主意,先跑了,再去宫里跟皇帝伯伯求求情,他就不信谁还敢打他!

    皇帝伯伯一向最喜欢他的!

    顾知灼默默地伸出了一条腿。

    顾琰没看路,“扑通”一下被拌倒在地。

    顾白白有一瞬间的不可思议,他带着审视的眸光投向顾知灼。

    顾知灼走过去,一把把顾琰提了起来,盯着他的眼睛,冷颜道:“要么乖乖去领罚,要么嘛……”

    她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个位置就是不久前被她掐住过的地方。

    顾琰打了个激灵,一想到她拿匕首抵着乳娘时的凶恶,他打从心底里发慌,连忙识时务地认怂道:“我、我去,我去领罚,大姐姐,您别生气……”

    “晴眉。你带他去,盯着打完了再回来。”

    顾知灼放开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一抬眼就看到被晴眉带下去的顾琰正眼神怨毒的盯着她。许是注意到她在看自己,顾琰连忙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跟着晴眉走。

    顾知灼的脸色沉了沉。

    六岁!一个不到六岁的孩童竟然会有这样的眼神?

    看来,上一世,她对这个幼弟的了解还太少太少了。

    季氏实在坐不住了,她紧抿着唇,拂袖而去。

    她现在只想赶紧去看看儿子,从小到大,她连一记手心都不舍得打,这么厚的竹板打下来,该多痛啊。

    “母亲。”

    顾知灼不紧不慢地道:“母亲年纪大了,这个家里,忙里忙外的,都靠母亲张罗。好在女儿我也出孝了,也能为您分担一些,日后府里的中馈就不用您操劳。”

    “您辛苦一下,把账册理出来。”

    “以后您在府里,理理佛,修修道就行。”

    谁年纪大了?!她也就二十五岁!季氏一口血差点呕了出来,她想说什么,一抬眼,就见顾白白稳稳地坐在那里。

    哪怕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他同样也没有开口喝斥顾知灼,也就是说,他是赞同的。

    现在的顾白白是瘫在了床上,几乎不出门,在京中,很多人对他已经淡忘了,可是,当年的顾白白,那也是谋无遗策,让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被他这么看着,季氏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没说应,也没说不应。

    她沉默垂首,露出了姣好的侧脸,眼泪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了下来。

    季氏略略抬眼看了看顾白白,迈出了堂屋。

    顾知灼面向顾白白,说道:“三叔父,阿蛮还在里头,姑母也在,您和三婶母先坐坐,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

    “靖安伯府。”顾知灼咧嘴一笑,理所当然地说道,“三叔父,咱们顾家可不能白白让人欺负了。姓秦的乖觉,他秦溯就是顾家的姑爷。”

    “姓秦的现在不听话了,顾家也是可以换一个姑爷的。”

    “别的不说,爹爹麾下,长得好看的男儿多着是,姑母再挑一个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陆氏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她笑骂道:“尽胡说。”

    顾知灼冲她扮了个鬼脸,又乖乖地站好。

    顾白白淡淡笑道:“去吧,前院的护卫,你尽可以用。”

    顾知灼眼睛一亮,朗声应道:“是!”

    “三叔父,烦劳您想法子把秦溯拖在宫里,能拖多久就多久。”

    她一说完,风风火火地出去了。陆氏走到他身旁,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满道:“你说你,怎么能让夭夭一个小姑娘去。若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顾白白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缓缓摩挲着:“让她去。”

    他抬手按住媳妇的手背,两人的双手自然而然地握在了一起。

    “大妹妹。”顾白白回首,对屏风的方向说道,“如今连夭夭都长大了,你无需事事忍而不发。”

    顾缭缭就站在屏风后头,她正好出来,没想到听到了顾知灼的那一席话。

    她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在顾白白的话音落后,一直含在眼眶中的泪终于掉了下来,她双手掩面,低低地呜咽着。

    陆氏轻叹,哭出来就好了,郁结在心,时间长了,会生病的。

    大妹妹这三年过得也是辛苦。

    她一直忍着,为了阿蛮,也同样是为了顾家这几个孩子。皇帝要用秦溯,她就把自己当作了人质,让灿灿和夭夭有足够的时间长成。

    “放开小爷!”

    “小爷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啊啊啊啊!”

    顾琰的哭嚎声一下子压过了这微不可觉的低泣。

    顾琰又哭又闹,都快把荣和堂给掀翻了,可二十笞就是二十笞,一下都没少。

    晴眉盯着打完后,把人往顾白白这里一送,就追上了顾知灼。

    她还带了一张墨都没干的和离书,和离书上有顾缭缭的签字。

    顾知灼点的护卫也都到齐,一共二十人。

    镇国公府的护卫有一半是北疆军退伍下来的老兵,在战场上流过血的那种。他们或是身有残疾,或是无家可归,从老国公开始,就会把他们带回来,说是当个护卫,其实也就是变相的安置。

    府里安置不下的,就放到庄子上,铺子里,总是有个谋生的营生。

    这一张张脸庞顾知灼都很熟悉,上一世顾家出事后,眼见势头不妙,顾知灼做主拿了些安家银子给他们,打发他们立刻离开。

    可是,他们拿了银子谁也没有走,顾家获罪下狱时,他们帮着在狱中送些吃食铺盖,顾家流放时,他们远远地跟在流放路上,打点官差。

    要不是他们,顾家人也活不到身染时疫。

    只可惜,这些人最后十不存一。

    顾知灼捏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的用鞭梢抽着自己的掌心:“你们今儿陪我出趟门。”

    去哪儿呀?

    “去秦家。”

    她也没有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简单的把事一说,这一下,他们一个个都气不可耐,恨不能去砸了靖安伯府。

    第一代的靖安伯是随太祖征战天下的老臣,因而得了一个世袭不降等的伯爵。

    大启立国后,三代君主,再没有赐下过新的爵位.

    如今这世袭不降等的爵位也仅仅只有开国功臣才有,哪怕靖安伯府接连两代伯爷都不成气,在京中也无人敢小觑。

    这三间一启的朱红色大门和黑底金字的牌匾,代表着的就是靖安伯府最高的荣耀。

    站在靖安伯府前,有个瞎了一只眼睛,别人都叫他作老单的护卫愤愤道:“还伯府,什么玩意!”

    “你说的是。”顾知灼弯了弯嘴角,意味深长道:“德不配位,我看,这爵位不要也罢。”

    第30章

    顾知灼摸出了腰间的鞭子。

    手腕一抖, 黑色的长鞭如臂所驱,鞭稍灵活地勾住了牌匾。

    顾知灼扬手一扯,牌匾“啪”地掉了下来, 重重地落在地上,直接碎成了两半。

    这巨大的动静立刻引起了门房的注意, 一开门, 就看到了这么大的阵仗,他傻呆呆地看着地上牌匾,这是天塌了吗?

    天倒是没塌,顾知灼一马当先,直接带人闯了进去。

    门房吓坏了。

    一没拜帖,二不叩门, 连牌匾都砸了。肯定是来闹事的!

    门房大叫着:“快,快去禀报伯爷和夫人!”

    粗使婆子冲了出去,她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进了正院。

    人还没进堂屋, 就破声叫道:“伯夫人, 伯夫人,不好了!镇国公府打上门了!”

    什么?!

    靖安伯夫人霍地站了起来,气坏了:“顾氏怎么就不消停, 要是吵得瑶娘动了胎气,看我不收拾她!一个女人,嫉妒起来没完没了了。”

    “夫人。”丘嬷嬷一边给她抚着胸口, 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 “平嬷嬷他们,还没有回来……您说,会不会是顾家知道了。”

    靖安伯夫人的谩骂声戛然而止, 混沌的眼珠子飘忽不定。

    不会吧?!

    靖安伯夫人来回踱了几步,这才酉时过半,京畿这么大,镇国公府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找着人的。别说镇国公府了,连她也不知道平嬷嬷会把小哑巴带去哪条河。

    许是、许是顾氏寻不到阿蛮,故意来闹腾的。

    这么一想,她的心也定了几分。

    “哼,你去警告顾氏,要是再闹,她就住到庄子上反省去!”

    丘嬷嬷眼神闪躲,这个差事不好领,世子夫人可不会任打任骂。

    “夫人您说得极是。”

    她的嘴上一通奉承应和,一出堂屋,就抓了个婆子,把差事丢给了她。

    人一走,丘嬷嬷正想找个地方躲躲懒,院子里的小丫鬟们接二连三地惊叫起来。

    “叫什么叫,还有没有点规矩……啊啊啊啊!”丘嬷嬷骂了两句,也跟着大叫,“你们是谁,谁让你们闯进来的,这里是内院,内院!”

    老单一把推开了她,走了进去,用仅剩下的一只眼睛一扫院子,说道:“听说伯夫人借了我们家大姑奶奶的一个黑漆泥金贴鸡翅木围屏,一个赤金龟卧莲花五足熏炉,一副南珠串金丝挂帘……”

    他一连念了四五样东西,又道:“……也该还了。”

    “大姑娘说,伯夫人年纪大了,别为这点小事费心,让咱们过来自己找。”

    “你们赶紧的,这里找完,还有别处。”

    丘嬷嬷慌了神,嚷嚷着:“快,拦住他们!”

    院子里也就一些丫鬟婆子,哪里拦得住人,老单带着人直接闯进了堂屋。

    靖安伯夫人的屁股刚坐下,就吓得弹了起来。

    老单在院子里叫嚷的那些话,她都是听到的。

    可是,顾氏从来就不是一个孝顺的好儿媳妇,明明嫁妆里好东西不少,也不知道主动拿出来孝敬自己。

    瑶娘进了门,怀了金孙,多大的喜事啊,顾氏连见面礼都没给,让她拿根老参出来还要甩脸子。

    就这么可怜巴巴的几样,也都是自己生辰时她给的生辰礼。

    送出去的礼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我瞧着这个像。”老单一指角落的围屏,“搬了。”

    “颜色不对,这好像是黄花梨的。”

    “搬回去让大姑娘瞧瞧,咱们又不懂,搬错就搬错,反正咱们这把子力气也用不完。”

    太有道理了!

    于是,老单利落地把屏风一折,扛在肩上就走,嘴里还不忘招呼:“你们再找找。”

    一伙人在堂屋里头东翻西找,嘻嘻哈哈的,谁也没有理会急得跳脚的靖安伯夫人。

    “强盗!强盗!镇国公府尽出些强盗了。”

    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们在面前横冲直撞,拦又拦不住,赶又赶不走,她哭得更伤心了,拿着帕子直抹眼泪:“我的命太苦了。”

    丘嬷嬷小心翼翼地进来,一见到她,靖安伯夫人就问:“我让你去找顾氏,顾氏呢,她闹够了没!”

    “夫人,”丘嬷嬷讪讪道,“世子夫人没有回来,是顾家大姑娘带人来的,他们现在在栖云院搬世子夫人的嫁妆。”

    栖云院是顾缭缭在秦家的住所。

    听来禀的婆子说,内院里如今乱作了一团,就跟被人抄了家似的。不过这话,丘嬷嬷没敢说。

    欺人太甚!镇国公府简直欺人太甚!

    “你,快让人去禀了伯爷!”

    靖安伯没有差事,如今就在府里待着。

    靖安伯夫人咋咋乎乎了一通,一抬眼就见到有个坡脚的男人不知从哪里拎出了一个鎏金花鸟纹烛台,猛然就急了,尖着嗓子道:“那是我的,放下,快放下!”

    谁也没理她。

    眼目所见,到处乱糟糟的,她实在坐不住了,跺了跺脚,带上嬷嬷丫鬟们就往外冲。

    一路上,时不时有人慌乱地过来禀,一会儿是顾家砸了库房的锁,一会儿又是顾家去了哪里搬东西……靖安伯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黑沉,心情阴霾的仿佛有狂风暴雨在酝酿。

    等她到栖云院,见到顾知灼时,狂风喷涌而出。

    顾知灼戴着一方面纱,提着马鞭,就站在庭院里,闲庭信步地来回走动。

    和乱作一团的正院相比,栖云院的丫鬟婆子们来来往往,井然有序。

    一箱一箱的东西被人抬了出来,靖安伯夫人就看到顾氏的亲信媳妇子手里拿着一张陈旧的嫁妆单子一一核对。

    每核对完一样,顾知灼就会过去看一眼,并下令:“锁上。”

    然后一把黄铜大锁“咔嗒”一下,上了锁。

    靖安伯夫人就看到,在院子里,已经堆了好几个上了锁的箱子,摆放得整整齐齐。

    “你们在做什么!?”

    靖安伯夫人尖利而又刺耳地喊出声。

    顾知灼回头看了她一眼,勾起嘴角:“哟,是伯夫人来了。”

    “给伯夫人问安了。”

    她漫不经心地说完,又道:“别愣着了,咱们大姑奶奶嫁妆多,天都快黑了,动作快。”

    “放肆!”靖安伯夫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抖着手指着顾知灼道:“这些都是秦家的东西,全都放下,放下!”

    “秦家的?”

    呵呵。顾知灼勾了勾手指,那个正在清点着嫁妆的媳妇子笑吟吟的走过来:“大姑娘。”

    “周止家的,靖安伯夫人说,这些都是秦家的?”顾知灼淡淡道,“你要好好清点,别弄混了。”

    “大姑娘您放心。”周止家的就笑,“奴婢没别的长处,就是记性好,咱们家的物件,奴婢一样都不会认错。您瞧,这八角琉璃盏,上头的红宝石颗颗都有奴婢的指甲盖这么大,靖安伯府哪来这样的好东西。”

    “还有这白玉枕,质密细腻,洁白如凝脂。把靖安伯府翻个底朝天,也找不着第二件。”

    “大姑娘,这根老参,是当年国公爷特意寻来给大姑奶奶当陪嫁的,足有三百多年。靖安伯府连支五十份年的都买不起,肯定不会拿错。”

    “奴婢做事,您大可放心。”

    周止家的鄙夷地瞥了靖安伯夫人一眼。

    这套琉璃盏是上个月,世子来讨的,说是天热了,靖安伯夫人吃东西没胃口,想着用冰冰凉凉的器皿,能下饭。没隔几天,又要大姑奶奶拿白玉枕出来,说是孙姨娘晚上睡不好,听说白玉可以安神。还有这老参,那更是逼着大姑奶奶拿过好几次了。

    他们陪着大姑奶奶嫁进来这么些年,也算是眼睁睁地瞧着从老伯爷的一掷千金,到伯爷一边典当一边继续掷。

    这位堂堂伯夫人,这眼皮子浅得哟,上回大姑奶奶让人找出来一套十二生肖的黄金皂盒给阿蛮姑娘沐浴用,不小心让她瞧见了,就开始闹腾,一会儿吃不下饭,一会儿胸口闷,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阿蛮姑娘不该年纪小小就这么“奢靡”,这么好的东西,合该让她金孙洗三时用。

    实在让人恶心坏了。

    指桑骂槐的一番话,听得靖安伯夫人脸色难看。

    顾氏嫁进了他们秦家,连她人都是他们秦家的,这些身外物当然也该是他们家的。

    再说了,顾氏又没儿子,日后这些东西还不是得留给她的金孙,现在让她拿点出来,做做人情又有什么不对的。

    靖安伯夫人理直气壮的把话一说。

    顾知灼傻眼了,她默默地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天空,寻思着,怎么就没个雷劈一下,让脑子不清楚的人清醒清醒。

    周止家的一脸见怪不见,反正自打国公爷去世,这一天天的,秦家什么嘴脸都露出来了。

    尤其孙姨娘一怀上,靖安伯夫人也不知道在猖狂些什么,还以为他家怀的是太子爷呢。

    “顾氏呢!”靖安伯夫人板着脸训斥道,“成天不着家,也不知道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去了,现在又为了一点小事胡搅蛮缠,这就是顾家的家教……”

    顾知灼抬手就是一鞭子抽了过去。

    靖安伯夫人压根没想到她竟然会动手。

    她放声尖叫,一把拉过了丘嬷嬷在挡在自己前头。

    啪!这鞭子抽在了丘嬷嬷的身上,丘嬷嬷痛得表情扭曲也不敢躲。

    鞭梢的倒刺勾住靖安伯夫人的衣袖,哗啦一下,衣袖扯开,白花花的手臂上赫然是一道赤红色的鞭痕。

    娇生惯养的妇人哪里经过这样的场面,靖安伯夫人吓傻了,愣了半晌尖叫起来:“大夫,大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一群丫鬟婆子慌不迭地围了上去。

    顾知灼慢条斯理道:“死不了。”

    这话丝毫没能给靖安伯夫人半点安慰,她虚弱地靠着丘嬷嬷,抖着手指向顾知灼,气急败坏:“顾家喊打喊杀,是想断亲不成!?”

    顾缭缭嫁了靖安伯府,靖安伯夫人就是顾知灼的长辈。

    这一鞭,晚辈打长辈,意味着——

    断亲。

    “是呀。”顾知灼抚掌道,“和离吧。”

    和离?!

    靖安伯夫人瞳孔一缩,顾不上胳膊还在痛,叫嚣道:“不行!顾氏无所出,理该秦家一纸休书,竟然还有脸提和离。”

    “要么,把嫁妆留下,让顾氏拿了休书就滚。”

    “要么,就叫她老老实实的回来。”

    “和离绝不可能。”她疾言厉色道,“你再胡搅蛮缠,我立刻进宫,求见皇后娘娘!”

    顾知灼:“……”

    的确,这事一旦闹到宫中,就和离不了。

    顾家在军中深根已久,不可能一下子就连根拔起的,皇帝留了顾琰继承爵位,同样也准备了一个人接手顾家在军中的人脉和积累。

    皇帝属意的,就是秦溯。

    有着顾家姑爷的名头,他能更快的在军中立足。

    上一世,秦溯就顺利接过了兄长顾以灿的千机营,又带着千机营投向了三皇子谢璟。

    秦溯是皇帝要用的人。

    可若他不再是顾家的姑爷,那就不好用了。

    所以,和离,必须快。

    其他的账统统留到和离后再算。

    不然,错过了机会,宫中一旦发现端倪插了手,再要摆脱秦家就难了。

    顾知灼目光沉沉,突然来了一句:“靖安伯夫人,阿蛮呢?”

    靖安伯夫人的心头急跳,不管谁问,她都是一句话:“走丢了。”

    “丢哪儿了?”

    “一个小丫头片子,丢了就丢了。”

    靖安伯夫人哼哼着。

    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怪只怪那个哑巴是凶星,留她在世上,只会害人。

    “伯夫人。”

    顾知灼注视着她,慢悠悠地说道:“您怕是不知道。阿蛮这一走丢,我姑母就急坏了,这人呐,一急起来呀,可就什么都不好说了。”

    哎。

    顾知灼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慢慢往前走了一步,窈窕的身影笼罩在了她的身上。

    “我出来时候,姑母还在念叨,说她做了个噩梦,梦见阿蛮溺了水。她想要生把火给阿蛮暖暖身子。”

    靖安伯夫人的心里咯噔一下,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知灼的眉尾一挑,一双凤眸就这么斜着人,勾起的嘴角充满了嘲弄。

    “哎,我是真心为了秦家好,您不领情,那我也没法。您是长辈,您都发了话了,一会儿我就让姑母回来。”

    “好好过日子。”

    这几个字说得又轻又缓,听在靖安伯夫人的耳中,她的后背发冷。

    明明顾家服软了,她怎么反而更加心慌?

    顾知灼往下说着:“就是吧,姑母怕是种下了心病,阿蛮一天找不着,心病就不会好。”

    “这半夜姑母万一又梦魇了,想着阿蛮落了水,身上凉,点把火给她烤烤,也是正常的。”

    顾知灼笑了,笑容中沾着剧毒,让人望而胆寒。

    她声音就仿佛是从幽府传来:“夫人,您多担待。”

    靖安伯夫人的大脑一片混沌,头皮发麻。

    她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你敢!”

    顾知灼双手环抱于胸,笑眯眯地道:“周止家的,别收拾了,一会儿姑母就要回来。对了,你让人多备些柴火和火油放着。”

    别说靖安伯夫人了,连丘嬷嬷都不由抖了抖。

    “你在威胁我?!”

    “瞧您说的,我姑母只是忧心阿蛮。等找着阿蛮,心病自然也就好了。”顾知灼问道,“靖安伯夫人,阿蛮呢?”

    靖安伯夫人心里直发颤,忍不住朝院门的方向看了看,伯爷怎么还不来!

    “夫人,夫人!”

    靖安伯夫人不由一喜,以为是靖安伯终于来了,紧跟着是一个小丫鬟跑了进来。

    丫鬟满头大汗地回道:“夫人,伯爷说,您做主就是,内宅这些小事,样样都要问他实在有辱斯文。”她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靖安伯夫人,“伯爷请了张程两位老爷,又叫了天香阁的轻红姑娘和蔓儿姑娘来,正在做美人……美人出浴图。”

    顾知灼故意轻笑出声。

    靖安伯夫人觉得脸都丢光了。

    笑什么笑!等等,她拿着什么?!靖安伯夫人才一个闪神的功夫,就见顾知灼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鎏金烛台。

    她似是在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说出来的话,句句让靖安伯夫人胆战心惊。

    “这烛台不错,轻轻一推就倒了。今儿这风更好,呼啦啦的一下,全都能烧没。”

    “对了,听闻府上的姨娘快生了,还是个男胎,恭喜恭喜呀。”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无赖!不要脸!

    靖安伯夫人捂住砰砰乱跳的心脏。

    顾家人一向狠辣,她从前就听说过,先镇国公曾经一把火烧死了上万人,顾氏在北疆时也没少杀人,这满身的人命债。

    她是真敢放火的!

    也真敢杀人!

    瑶娘这两天就该生了,自己这好不容易得来的金孙要是有个万一……

    “和离!!”

    靖安伯夫人越想越怕:“不许顾氏再踏进门来一步。”这句话几乎用了她全身的力气,说完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顾知灼从怀里摸出了那张顾缭缭已经签字画押过的和离书,冷声道:“请伯夫人替世子画押。”

    周止家的让粗使婆子从屋里搬出桌椅,又取了笔墨,顾知灼把和离书往桌上一拍。

    “夫人。”丘嬷嬷满头大汗。

    和离是大事。

    他们府里这些年,要不是世子夫人在主持中馈,连他们这些人的月例都发不出来了。哎,伯夫人的日子过得舒坦了,日日吃着血燕,怕是早忘了世子夫人嫁进来前,她也就吃吃银耳。

    “夫人,您别冲动,等世子爷回来,问过世子再做决定也不迟。”

    丘嬷嬷急死了。她不住地给伯夫人使眼色,想说:顾家姑娘只是说说罢了,怎么会真得放火,可不能被她给唬着了。

    顾知灼慢悠悠地道:“您这金孙得来不易,您可得想好了,要是有个闪失,您就要断子绝孙了呢。”

    她把“断子绝孙”几个字说得抑扬顿挫,就像一把重锤敲击在靖安伯夫人的心口,击溃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

    “不等了。”靖安伯夫人下了决定。

    溯儿早就被顾氏迷得神魂颠倒,等溯儿回来,他岂肯答应。

    一个女人,又生不了儿子,和离了看她怎么办?哼,她早晚还是得回来求自己的,到时候才好拿捏。免得现在她动不动喊打喊杀。

    这么一想,靖安伯夫人抖着带有鞭痕的手臂,拿起了笔。

    签字画押。

    一气呵成。

    在大启朝,婚书,和离书,休书,皆可由父母代为签字画押。

    丘嬷嬷的脸上惨无人色,欲哭无泪。

    顾知灼拿过和离书,看着上头血红色的指印,心里定了大半。

    她打发周止家的送去给靖安伯,并道:“你告诉伯爷,靖安伯府素来清贵,千万别为了我姑母的这点嫁妆,吵吵闹闹,有辱斯文。”

    周止家的愉快地拿着和离书跑了。他们家姑娘真是把靖安伯的心思摸得透透的。当着那些客人的面,靖安伯再不情愿,为了面子,这和离书也会签。

    顾知灼让晴眉也一起去:“签好后,你辛苦一趟送去京兆府,盯着京兆尹今天就把事儿给办了。”

    晴眉一言难尽,她家姑娘果然没把她当外人!

    等到晴眉把一切办妥回来,嫁妆也基本上都收拾好了。

    顾缭缭当年十里红妆,整整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归置了四个库房,收拾起来,颇费了一番工夫。

    整个靖安伯府被翻了个底朝天,才一一整理齐全。

    靖安伯夫人红着眼睛,看着这一样样价值不菲的东西装进箱笼,是真舍不得,又是一万个想反悔。

    顾知灼就站在庭院中间,下了令:“搬。”

    “早点搬完,我给你们订几个席面,和兄弟们好生喝一顿,庆祝庆祝。”

    “多谢姑娘。”

    老单等人豪迈地抱拳应着。

    护卫们分工有序,一抬抬的嫁妆被陆续从靖安伯府的正门抬了出去,就和当初抬进来时一模一样。

    靖安伯夫人捂着胸口,一阵阵的闷痛。

    这些都该是秦家的。

    都该是她孙子的!

    快到三更时,顾缭缭的陪房们跟着最后一箱嫁妆出了靖安伯府的门,和刚从宫里回来的秦溯撞了个面对面。

    秦溯呆滞地看着这些被抬出来的箱笼,又看了看顾知灼,再看了看箱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忍不住问道:“灼姐儿,你们这是……”

    他的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安萦绕。

    他本来酋时三刻就能回来的,快出宫时,指挥使把他叫了去,过问了三皇子落水的事,这一耽搁,就晚了。

    “灼姐儿?”

    顾知灼的唇间溢出一丝轻笑:“世子爷,待您的宝贝儿子办洗三宴时,我顾家再来……”她落了重音,“道贺!”

    说完,她扬长而去。

    秦溯的不安几乎喷涌而出,他死死捏着缰绳,策马奔进了府里。

    “世子爷。”

    鼻青脸肿的长随匆匆地迎了出来,慌张道:“夫人替您签了和离文书,顾家把世子夫人的嫁妆都抬走了。”

    本来想去找世子的,镇国公府的护卫们非强行把着门,谁都不让出去。

    秦溯:“……”

    他的身体摇了摇,喉间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世子爷!”

    秦溯眼前一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