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放开了他。
他一松手,段云枫又来劲了,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你不信啊?太宗他可能也有点问题的……”
萧珩:“………”
他倒是想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
“真的……”段云枫眯起眼睛,还朝他招了招手,“你凑过来点,我告诉你。”
萧珩皱了皱眉,直觉告诉他不该听一个醉鬼的话。
但出于好奇,他还是把耳朵凑了过去。
段云枫炽热的气息喷洒在他颈侧,“就有人说啊,太宗皇帝可能有龙阳之癖……”
萧珩:“??????”
他额角青筋猛地跳了一下。
谁?
谁竟如此胆大包天,传出此般荒唐谣言!
他怎么可能有龙阳之癖?
空穴来风、一派胡言!
段云枫:“要不然他怎么一辈子不娶妻纳妾,还不近女色,连个儿子都没,最后把皇位传给了兄弟晋王呢?”
萧珩深吸一口气,阴沉着目色,决定不再理会这个道听途说的醉鬼。
他竟是不知自己当年三思而定的政治抉择,也能被后世传为不堪绯闻。
萧珩十一岁那年,他在朝臣的见证下被立为皇太子,而他乃皇后所出的第四子,上头还有三个皇兄。
原本这皇位注定是与他无关的。
即便史官在记述当年那段历史时也总是侧重他平天下的丰功伟绩,而刻意淡化了他父亲燕太/祖当年那场险些让整个国家陷入四分五裂的立嗣之变。
自萧珩记事起,便知道他的长兄是父皇寄予厚望、极尽爱宠于一身、五岁便被亲封为皇太子的嫡长子。
他能感觉到皇帝对这位哥哥的喜爱与其他的皇子是不同的,起码皇帝那双饱含期翼的目光从未落在过他人身上,若太子是皇帝精心雕琢的璞玉,那其他皇子顶多是磨剩下的边角料。
皇帝的爱亦如是。
但随着太子年岁渐长,父与子二人还是站在了权利的对立面。
在这场权利的角逐中,这位昔日集皇帝宠爱、期翼于一身的皇太子最终被赐自尽于东宫,太子党下昭狱者不计其数。
此后太/祖皇帝性情大变,对朝臣与诸子多加猜忌,稍有风吹草动则党羽连诛。
翌年,萧珩的二哥在惶惶不可终日中发动兵变,事起的第三个月兵变被镇压,二哥被处死,二哥一脉男丁被屠戮殆尽,女眷尽数流放。
同年,他的三哥急病暴亡。
终于,在斗争中耗尽心血、步入暮年的太/祖皇帝在群臣的百般劝谏下,将十一岁的他立为了皇太子。
萧珩十三岁登基那年,太/祖留给他的是一个外戚专权、内部兵变四起,北有蛮夷虎视眈眈、南有割据政权分庭抗礼的国家。
那一年,他的弟弟晋王不到两岁。
萧珩在镇国公的大权独揽下隐忍蛰伏四年。
这期间,镇国公不断劝谏他迎娶自己的宗族之女为后。
而萧珩再清楚不过,一旦他立后,或诞下一子半嗣,镇国公便会立即铲除自己这枚年岁日长的棋子,扶持新皇上位,他便屡以自己年幼、应以守孝为先的理由推拒了娶妻一事。
萧珩十七那年,年逾六十的镇国公终于忍不住动手了,对方在宴饮中欲下鸩酒将他毒死,再另立六岁的晋王为帝,却被萧珩事先埋伏在寝殿的刀斧手先行砍杀。
事后,他这四年在暗中精心布下的势力迅速浮出水面,萧珩以雷霆之势联合边将诛杀镇国公一族,逐一铲除外戚势力,收回了属于自己的权柄。
十八岁,平定朝堂内乱之后,萧珩率大军亲征,他先是镇压了北方的叛乱,随后渡淮河,一战灭了祖辈始终无法统一、割据淮南长达百年的南梁,在一次次血与火的淬炼中,萧珩终结了这个动荡近两百年的乱世。
二十五岁,除漠北游牧势力的威胁外,四海平定,朝臣再次不断劝谏他娶妻立后。
那一年,他的亲弟弟晋王十四岁。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萧珩快刀斩乱麻地将这个他几乎一手带大的晋王立为皇太弟,断了群臣继续劝谏的念头。
此中缘由后世众说纷纭。
但萧珩想的却十分简单,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晋王都是最合适的继承人选,他不需要至亲血肉与子嗣这种东西,最是无情帝王家,在权柄这把无形杀人刀面前,父子相残、兄弟阋墙者不胜其数,更别谈虚无缥缈的夫妻情分。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传位晋王之后,朝堂没有再起纷乱,大燕国柞又绵延了近二百年,其中不乏中兴盛世,虽然后面出了些荒唐昏君。
所以,究竟是哪个鼠目寸光之辈以此造谣他有龙阳之癖?
萧珩黑着张脸,越想越气愤之际,耳边传来了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段云枫的半张脸深陷在床褥中已然睡着了。
“……”
萧珩忽然有些想笑。
自己和他一个醉鬼较什么劲。
他从床榻上起来,坐到梳妆镜前,将脑袋上的凤冠和珠钗都卸了下来,基于自己目前的财政状况,萧珩还是把这些东西都收进了珠宝匣。
洗漱完之后,段云枫已睡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整个人歪斜着,几乎将整张床都占满了。
萧珩面无表情地在床榻边驻足半刻,最终隐忍地睡在了最外侧。
他刚闭上眼睛,颈侧便有一股热源贴了上来。
萧珩皱着眉头睁开眼,只见段云枫一翻身抱着他的手臂将脑袋抵在了他肩膀上。
“公主……”后者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嗯,你身上……”
萧珩下意识攥紧了拳头,脸色渐黑。
段云枫:“好香——”
萧珩:“…………”
以后等他复国了,他要让这人去当个清扫马厩的马夫。
对。
每日每夜,给他当苦差。
……
翌日,段云枫从宿醉中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关于昨夜发生的事似乎从他招待宾客后不久便断片了,他头疼地扶着额,不甘心地眨了眨眼……
这不能吧?
洞房花烛夜的记忆,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当他从这个残酷的事实中回过神来再抬起眼眸时,萧珩已穿戴整齐地站在房门前了。
今日他换了身白色广绣对襟外袍,前襟上是一片水蓝云纹刺绣,黑金革带腰封上缀着一组玉佩,帷纱遮挡住了脸,只露出半截高挺的鼻梁,整个人在婆娑的光影中透着股不可言说的矜贵感。
段云枫恍惚间感觉自己睡的不是什么将军府,而是皇宫。
那边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不仅没有显露出半分羞赧,反而转过头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
直到段云枫抿了抿干燥、发热的嘴唇,才意识到自己耳根烫得要命,耳朵估计也红了,他偏过头,猛地起身坐到床边,开始低头找自己的鞋。
一定是吃酒吃的,都怪那群给他劝酒的人!
还未等他披上外衣,萧珩已经推开房门出去了。
段云枫洗漱更衣完走至前厅的时候,萧珩已经坐在桌前了,身旁伺候的几个下人正在布菜,看样子是准备等他过来一起用早膳。
他在桌前坐下,李进喜见状立即点头示意一旁的长随替他盛了碗粥,“将军,这里面加了蜂蜜,暖胃醒酒的。”
段云枫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了。
他搁下碗,看见正对面的萧珩握着长箸,正慢条斯理地捡着碗里的菜,他每尝一口都要停顿片刻再下下一箸,举止庄重地好似在检阅御膳一般,有种说不上来的腔调。
段云枫想起当年父母给大哥议亲,因段氏祖上为漠北游牧民族,即便手握兵权又功名显赫,但却是靠饮马瀚海的军功上位,与簪缨世族谈不上干系,有不少高门试图巴结他们但又打心底看不起他们,那时候段云枫年纪尚小,但也被里头弯弯绕绕的门道烦得不行,他说自己以后定不娶高门贵女,否则那规矩一套一套的,自己这土匪做派,非把人吓晕不可。
镇北王笑骂道,你也知道你像个土匪。
段云枫说那比起爹你还差一点,爹你能当部落酋长。
镇北王再次沉默。
但此刻,段云枫看着萧珩吃饭的模样,只觉得十分的赏心悦目,心里瞬间美得不行,这么想着他举筷往萧珩碗里挑了许多菜,“多吃点,感觉这两天你都瘦了。”
萧珩:“…………”
段云枫身边伺候的长随更是神情一滞。
他的目光下意识往萧珩那边瞟了下,心道这公主怎么看都不瘦啊,而且那个子搞不好比世子还高,脸嘛,确实长得好看,但说实话他也不敢细看,光公主那气场就冷得跟冰窖似的,咝咝往外冒着冷气,也就世子敢天天往人跟前凑,还笑得一副不值钱的样子。
段云枫挑完菜,又冲他笑道:“吃完饭,去后院,我给你看个东西。”
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
用完早膳,段云枫将萧珩带到后院的跑马场上,他的长随从马厩中牵了几匹马出来。
“这是我爹娘送你的礼物,昨儿刚到的。”段云枫走上前去,接过长随手中的缰绳。
萧珩抬眸望去,只见这几匹马通体毛色鲜亮,四肢纤长健壮,臀部至尾的线条流畅,肌肉饱满,一看便是百里挑一的优质好马。
段云枫:“这几匹都是云州那儿培育出来当战马的良驹,而且是我娘亲自挑的!”
河东最靠北的云州接壤漠北,拥有成片的草原,最适合放牧,因此盛产良驹,河东战马多产自云州。
也正是因为河东多产良马,镇北王的漠北铁骑才得以威震四方。
段云枫摸了摸马的鬃毛,笑着看向萧珩道:“你看你喜欢哪一匹?”
萧珩走到了其中一匹白马跟前,他以前有匹战马就是这般通体雪白,唯独四个蹄子乌黑,长得俊又通人性,他给取名叫“玉麒麟”,这匹马在战场上好几次陪他出生入死,是跟随他时间最长的一匹马,可惜收复蜀地一役时身上中了八箭,它倒在了战场上,此后萧珩再也没养过白马。
他抚摸着那马的鬃毛,一手勒着缰绳翻身跨了上去,那马昂首抖了抖耳朵,随即迈开腿一路小跑起来。
“公主倒是会挑。”段云枫看他驰骋而去的背影,心里想着他那身衣裳配这白马倒再合适不过了,马俊,人更俊。
“吁——”段云枫骑上自己的马,追了上来,他冲萧珩笑道:“以后我带你回河东,那里跑马才畅快呢,你要是想去塞北也行,突厥人这些年被我爹打怕了,根本不敢过雁门关,漠北的草原最适合跑马了。”
萧珩转过头,正对上段云枫冲自己抿唇一笑,两颊酒窝十分明显。
他心道段云枫这人虽屡次犯上、对他不敬,但性情倒不让人讨厌,自己眼下扮作女装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罢了,倒让他误认成公主,惹出此等误会。
日后段云枫若是能为自己所用,等误会解开了,他再有了喜欢的女子,自己可认其为皇妹,入萧燕宗室,封公主,届时按大燕公主仪制出嫁,也算是了全了这桩乌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