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与段云枫走完了成亲的流程拜了天地,萧珩进了卧房,段云枫还要留在外面招待宾客。
萧珩索性将几个陪嫁婢女打发了,就留李进喜一个在外头侯着,他一个人呆着便顺手将那碍事的红盖头给掀了。
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沿看了会儿书,过了个把时辰,外头的天色也渐黑了下来。
萧珩今日起了个大早,现下腹中饥饿,只好将目光瞄准到桌上的那两盘喜饼果子上。
吃完桌上那两盘喜饼,又喝了半壶茶,他微微皱起眉头……
这成亲的仪式也太繁琐了,段云枫不知道要在外面吃酒到几时,而他的晚膳就是两盘饼。
又过了个把时辰。
萧珩忍不住将李进喜叫了进来。
李进喜问,“殿下有何吩咐?”
萧珩放下手中书卷,“可有吃的?”
李进喜:“后厨有盘喜饼,殿下您要吗,我让人给您端来。”
萧珩:“……”
他眉头一皱,“不必。”
李进喜有些为难,“那老奴去让厨房做些吃食,可能要等上片刻……”
“算了。”萧珩拧了拧眉,似是想通了什么,“喜饼,拿过来。”
喜饼就喜饼吧。
过了子时,段云枫才在两个侍从的搀扶下走到了卧房门口。
“你……你们都下去吧。”段云枫将小厮打发了,两步一晃地往屋内走。
人还没走到跟前,萧珩便闻到了一股酒气,看样子是醉得不轻。
这样也好,醉成这样必然是不能行事了,也省得他待会儿还得把人弄晕。
“公主……”
眼前的人步履蹒跚地摸到榻边坐下,脑袋一歪,直接靠在了他肩膀上,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一样,就往他怀里滑。
萧珩:“……”
他皱着眉头一把架住段云枫的胳膊,将人提起来。
萧珩在心中默默记下此人多次越界犯上的行为。
气氛默了片刻。
段云枫似乎清醒了些,他勉强坐直了身子,伸手想掀萧珩的盖头,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带盖头,那块红绢早已不知道被萧珩扔到何处,
那顶镶金点翠的凤冠衬得眼前人仪容格外端重,而玉幕珠帘下的那张脸好似高山仰雪、松间明月,段云枫看得呼吸一滞,心想自己真是娶了个神仙回来,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抬起萧珩下巴,却被对方一把捏住了手腕,衣服的前襟也被人拽住了。
一阵天旋地转中,段云枫整个人仰倒在了被褥上。
“嗯……”
对方冰凉的发丝拂过他的眼帘,很痒,让他眼睫止不住地颤,鼻尖传来一股幽淡的沉木香味,那人冷冽如玉的眉眼像是浮云幽蔽的远山,好看得十分不真切。
段云枫唇舌微张,只感觉呼出的气息滚烫,愈发地口干。
他刚想动下身子,却发现自己的双腕还被对方死死地压着,萧珩那双自上而下注视着自己的眼眸神色冰冷,充满了警惕与戒备。
段云枫虽然醉得厉害,但他也能从对方本能的肢体反应中分辨出公主并不希望自己碰她。
“你……你若是不情愿,我今日不碰你便是。”段云枫抿了下嘴唇,倒显得有几分委屈,“在公主看来,我是那般会强求的人吗?”
说着他又‘哼’了声,“日后你别求着我就好。”
萧珩:“………………”
他揉了下眉心,试图确认自己没有幻听。
萧珩方才担心段云枫这般摸来摸去会暴露他是个男人的事实,但此刻听对方这么说了,便索性松开了对段云枫的钳制。
段云枫将一条胳膊枕在脑后,长睫半覆的眼眸透着股朦胧的醉意,“你说,你其实……心里是不是有点怨我?怨我和李冀昌一起攻入了洛阳,害得皇帝至今下落不明,害你的皇宫被人给烧了……”
萧珩:“?”
有时候他实在跟不上这人的思路,但就他子孙那些个揍性,不管来的是何云枫、楚云枫、王冀昌还是什么狗冀昌,都得亡国。
“不过,这也怨不得我。”段云枫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滚烫的脸颊贴了上来,他蹭着萧珩冰凉的手掌抿了抿唇,眉眼间都带上了七分醉意,“要怪也得怪你那个当昏君的哥哥。”
“…………”
萧珩面色一黑,嘴角微不可觉地抽了抽。
“他们怎么说的来着?哦,戏子皇帝,听说他甚至把自己的奏折丢给身边的伶官批……”段云枫说着又笑了,“你知道这些年,我父亲收到过多少勤王诏书吗?我父亲、我大哥打那些起义的叛军,从东打到南,从西打到北,还没打完呢,一听朝廷那儿又乱了,什么皇帝又逃出洛阳了……”
“我大哥他从小就跟着父亲一道东征西讨,是朝廷亲封的镇军大将军……”提及段云升,他忽然侧过身将脸埋进被褥与萧珩的掌心之中,声音有些闷,“他讨伐起义匪首孙皓邯的时候,安有良的那个监军义子恶意误传军报、逼他出战,他死在战场上,死在为朝廷平叛的路上,他的脑袋被叛军砍下来邀功了,所以连一具全尸都没有留下,可你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萧珩拥有嘉宁帝萧桓的记忆,他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段云升战死之后,陕北本已抑制住的叛乱又死灰复燃了起来,安有良为了稳住局势答应了起义匪首的要求,他代表皇帝下诏,将匪首封为延洲刺史,都督延、丹、鄜、坊四州诸军事。
匪首孙皓邯成为了朝廷正式册封、名副其实割据陕北四州的土皇帝,自此藩镇之祸彻底爆发,但凡手握兵权的军阀势力皆不再顺服朝廷,意图割据一方,段云升历时一年的平叛成了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段云升死后段昱因私自斩杀监军被判以谋反罪,朝廷下诏剥夺段昱与段云升的所有官职与勋爵,甚至后来,安有良下旨讨伐河东的时候,孙皓邯还出于当年与段氏交战的私人恩怨,派出了八千人支援。
“他到死都没能等来一个公道,等来的是一封朝廷的罪诏,等来的是讨伐我父亲的三镇联军,是安有良可憎的嘴脸!”段云枫红了眼眶,嗓音沙哑,充满了恨意,“他究竟是在为谁而战?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朝廷,为什么值得他们拼死效忠?”
“父亲一生忠于朝廷,在我大哥出事前,他对皇帝的诏令无不遵从,即便安有良对他赶尽杀绝到这般地步,他也从未想过颠覆萧氏的政权,可他却落得个什么下场,后来我率兵围了洛阳,安有良终于慌了,他开始接二连三地下诏,不仅要恢复父亲的爵位,还要给父亲加封一字并肩王,给我封侯,太可笑了,原来这世道这般可笑!可我为什么要听他的?我要是想……”段云枫看着萧珩,通红的眼眸中好似燃着一把火,粉碎了所有的伪装与隐忍,第一次将自己的欲望与野心袒露出来,“我为什么不自己给自己封王?”
段云枫:“父亲之前总是惦记着太宗皇帝的恩德,说如果不是皇恩浩荡,这会儿我们还在草原放牧呢,说他是大圣人皇帝,是千年难遇的明君……”
他说着就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太宗确实有能耐没错,但‘大圣人’哈哈哈哈,骗骗我爹这种不怎么读书的老实人还行……”
萧珩:“…………”
镇北王知道他儿子这么说他吗?
段云枫抿抿嘴,“其实那皇帝心眼多着呢,当时和他那个大臣叫什么来着,哦,王博言……玩什么‘以夷制夷’那套,分裂了漠北十六部,让那些漠北人内斗,不少游牧部族一边给他卖命征战,一边又对他感恩戴德的,天天跪下给他磕头还恨不得当他的狗。”
他说着说着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嗓音带着股梦游的飘忽感,“但他确实挺厉害的,虽然分裂归分裂,漠北被他统管了之后,也算是让大家都过上了更好的生活吧,说实话,我也想学他那套,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我也想当‘大圣人’……嗯……大皇帝……”
萧珩面上毫无表情,心里只想笑。
醉成这样了还想当“大圣人大皇帝”,就他这口无遮拦的程度,不被别人按斤卖了算他命好。
就在萧珩以为段云枫差不多睡过去了之际,后者忽然又睁开了眼,他抓着萧珩的手,拧眉道:“嘶——你手怎么这么凉?”
“是不是宫寒?”
“没事,我给你捂捂。”
萧珩:“…………………………”
他黑着脸,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
“话说回来……那什么……”这下又给段云枫整醒了,他忍不住开始发表自己对老萧家的意见,“那个燕太宗确实有平定四海、安邦定国的本事,但他后面那些皇帝难道就都是个东西吗?”
萧珩:“…………”
段云枫一喝醉,话格外的多,和开了闸的泄洪般停不下来,“我还听说啊,他们说萧燕皇室的男人都有失心癔症,生下来命里就带的那种,到了年纪就格外疯癫,现在的这个嘉宁帝,听说他喜欢涂脂抹粉,和伶人一起唱戏,嘉宁帝他爹,代宗,他残忍嗜杀,不仅搞了个什么财狼虎豹房的,天天在里面动用酷刑,还看上了自己亲妹妹!不顾群臣反对,要纳入自己后宫……嘉宁帝他爷爷,世宗,他早期还是个挺不错的皇帝,体恤民生、广施仁政,就是上了年纪之后,忽然不上朝了,开始研究怎么得道成仙,这一研究就是二十年,一天都没上过朝……”
“想来想去,也就那个太宗皇帝吧……称得上是个人物。”
段云枫又嘟囔着小声补充了一句,“虽然比起我还差了点。”
萧珩:“…………”
他几乎是无语地笑了。
段云枫:“不过他死得早,要是多活几十年,说不定人也会出问题……呃!”
话说到一半,段云枫忽然感觉呼吸一紧,对方冰凉、骨节分明的指节捏上了自己的下颌。
萧珩冷着眉目,他掰过段云枫的脸,一寸一寸地审视过身下的人,段云枫的眉眼很深邃,睫毛很长,唇瓣生得非常饱满,瞳色偏淡,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长相带了点异域的混血感,百年前,就是段云枫那群在漠北的祖先,被自己打得节节败退,最后,弯下双膝,向自己俯首称臣。
而此刻,眼前这人眼尾眉梢都染上了层绯色,许是因为吃多了酒,嘴唇格外得红,他掐着段云枫的下颚,迫使对方半张开了嘴,这个视角下可以看到两颗若隐若现的犬齿和一点绯红的舌,对方半阖的琥珀色眼瞳透着桀骜不驯、像狼一样不屈的神色。
终究是野性难驯。
段云枫被他掐得难受,皱着眉头挣了挣,犬齿都半显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萧珩以为他要张嘴咬自己,但下一秒,段云枫朦胧的目光扫过萧珩的脸,眼神和动作都软了下来,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