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过去几日,汤显灵一直做准备,不光是食材,还有炉子,家里有两个大炉灶,盘在前头大铺子角落里,一个熬羊汤温汤,一个下馎饦。
现在要烤饼,两孔灶孔改造成烤炉,其实不难。
灶孔用砖封上,黄泥同砖往上砌成拱洞。这个需要专业的匠人做,汤显灵现在有钱了花了银钱找人改,起初蒋芸一听很是害怕,意思五哥儿动这个灶,怕汤父知道了生气骂人。
“我不动灶,也没见他少骂我。”
“娘,反正我爹看不见,这灶我也不是砸了,就是往上修成烤炉,回头他病好了,拆了就是。”
汤显灵一通说,蒋芸见劝不住一脸担忧只能随五哥儿意思。
之前说了,此时贵的是材料,要是会点手艺的匠人比纯干力气活的能多赚一些。两孔大灶改成烤炉,砖、黄泥、隔热的工艺,一通下来花了八十文钱。
汤父给了三百文,汤显灵也没敢乱花,抠抠省省的用。
另一边,蒋芸上街买肉。
猪肉价低,铺子门脸在对面巷尾,主家是一大间铺子隔了三间往外租,卖猪肉的老朱只租了一间,他家是八兴坊人,不过不在正街院子住,卖完了肉收拾完铺子锁了门再回去。
都是十多年的老街坊了。
猪肉上层瞧不上不吃这等低贱肉,城里百姓饭桌上倒是吃的勤快些,毕竟是肉,添添油水,秋冬生意最好了,天热起来买的人少些。
朱四正跟媳妇儿说:“今个又剩了些,我瞧着明个就跟隔壁坊的分一只猪卖算了。”
“行,肉剩下自家吃哪能吃的完,糟蹋了。”周香萍说完就见蒋芸身影,倒是有点意外,忙上前叫人:“嫂子今个来买肉啊?要什么肉?”
蒋芸来的路上心里想了一路怎么开口,被周香萍一问,说出话竟然打了磕绊,“这、那肉,我想——”
“嫂子你自己看,有肥的瘦的,前腿卖完了,后腿还有些,还有肋排、大骨头,这些都便宜,自家买回去烧个汤添个味正合适。”周香萍笑呵呵接了话介绍。
蒋芸才像是找回了嘴巴,“我先看看,五哥儿想买些肥瘦好的。”
“五哥儿做暮食要用?那这块正好。”周香萍指着一块肥瘦正好的肉给蒋芸看,一边闲聊家常,“五哥儿最是乖巧贤惠了,嫂子吃现成的多好啊。”
蒋芸顺着周香萍指的那块看,肥瘦各半,是不是肥了些?
“不是,五哥儿想做朝食买卖。”
“那就这块了。”
蒋芸跟周香萍说。
周香萍很快反应过来,嘴上顺着蒋芸话说:“你家铺子闲着也是闲着,五哥儿想做买卖,是个上进的,嫂子你看要多少?”
“半斤就好。”
周香萍要男人割肉,她收钱。朱四切好了肉用叶子包好,麻绳捆了捆留个绳头递过去,“嫂子拿好。”
蒋芸谢过,拿了肉,她今个出来买肉忘了带篮子了,都转身了又看向夫妻俩,说:“五哥儿要卖梅干菜猪肉锅盔,还有甜口豆沙的。”
周香萍立即笑起来,“诶好,这两样我听都没听过,那我指定要去尝尝五哥儿手艺了。”
“也不是催着你买。”蒋芸明白过来,她刚说话有误会,很是不好意思,“就是五哥儿头一次做买卖,我心里也牵挂。”
“懂,嫂子这是疼孩子,咱们做阿娘的都明白。”周香萍是个爽利又会说话的性子。
蒋芸才安心离去。
等蒋芸一走,天色晚了,猪肉摊子还留不少肉,朱四和周香萍一边收拾一边再等等看还有人来不来,两口子聊起来,说的就是汤家的事。
“汤五哥儿卖朝食?”朱四起了个头,“什么锅盔,我在东市见过就是胡人烤饼,五哥儿会做胡人吃食了?”
真是瞎胡闹,怕是得赔了买卖。
周香萍理解,“五哥儿也是想解解家里难,汤老板成了那样,看着半年都没出过门,汤嫂子照看,那么大院子吃喝嚼头都得花钱,日子不易。”
“老汤还是有远见,知道自己一倒做不了买卖,院子租了出去,就剩汤嫂和五哥儿,吃喝肯定是够了,五哥儿别好心给办砸了,买卖可不是好做的,回头亏了钱,又连累的家里更不济了。”朱四觉得吃租金过日子安慰妥当些。
整条街,谁不知道老汤家半拉院子向外租了三年,租金四十五两银子呢。
周香萍闻言看过去,竖着眉头说:“你这话浑说了,前头五哥儿那桩婚事,可怪不到五哥儿头上,都是汤老板相看的,看走了眼。”
“什么叫又连累的,你这话不对。”
朱四见媳妇儿跟他掰扯,当即是认输,“得得得,我说的不对,但我说他一个守寡的夫郎做买卖这话没错吧,他家做馎饦店的,老汤从没烤过饼,还卖的是胡人的烤饼,老汤家可没这手艺,要是做馎饦买卖那还行。”
“你别说,老汤病了半年,说起来我还怪想老汤那一手煮羊汤手艺的,也不知道怎么做的,那羊汤鲜、香,半点不腻,还有些甘,听说最早汤哥还是流民,愣是靠这个手艺在奉元城扎住了根……”
周香萍听男人说汤家,说着说着吹起老汤来了,做买卖汤老板是有本事,但她就是不喜欢这人,汤老板不疼惜孩子,五哥儿模样俊俏漂亮,性格也好,虽说话少一些,但勤快啊。
坊间邻居谁不夸一句,要是给五哥儿好好踅摸人家,怎么都比许给胡秀才那人强。
胡秀才那年纪那样貌,乍一看还以为是五哥儿爷爷呢。
周香萍听男人越吹越起劲,把这话说出口:“……也不知道怎么舍得的,把娃儿都毁了。”
“胡秀才年岁大是大,是像个老爷子,但男人嘛不看相貌,人去年不是考上了,正儿八经举人老爷呢,还是汤哥会看人。”
周香萍冷哼讥讽:“是会看人,这不,五哥儿年纪轻轻守了寡,再怎么举人老爷,还不是没命享福,还有你的好汤哥也气病倒了。”
夫妻俩拌嘴,也是习惯了。朱四嘴上会说话捧人,那也是说外人家的事,但凡谁要是给他家闺女说亲说个胡康那样年岁,还是做继室的,朱四先抡着杀猪刀过去了。
周香萍是知道朱四什么样人,还是越说越气,嗓门大了点,还没回头余光看见汤嫂又回来了,周香萍一下子尴尬住了,背地里说人还被五哥儿娘听了去。
“嫂子,对不住了,怪我多嘴了。”
蒋芸表情难看,还装没事人,“没,我忘了说,五哥儿让我说句,麻烦你们店明早留上三斤五花肉。”
“诶你放心,我进了肉,亲自给送过去。”朱四也忙说。
蒋芸点点头便走了。猪肉摊上夫妻俩讪讪,朱四见媳妇儿瞪他表情,忙说:“明个,汤五哥儿做的烤饼再难吃,我都买一个给他道道喜,成了吧。”
周香萍:“该的。”
汤家小院。
天都快黑了,蒋芸才回来,汤显灵见蒋芸神色不对劲,问:“阿娘,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这么晚。”
“没什么,我快走回来忘了交代朱家明个给咱们留肉,又折返了一趟,朱老板说明日给咱们送过来。”
“三斤肉店老板还给送?”汤显灵诧异,时下做买卖的真是宾至如归的热情,说:“朱老板还怪会做买卖的。”
蒋芸胡乱嗯了声,抬眼看五哥儿,“娘对不起你五哥儿。”
汤显灵一下子有点明白过来,怕是蒋芸跟猪肉摊老板聊了些什么,激起蒋芸愧对孩子的心。五哥儿已死,临死都没怪过蒋芸,只怪自己,他不想绕着这话题反反复复,于事无补。
“我去剁肉,一会试试炉子,热一热炉子。”
蒋芸:“那我去担点柴过去。”
“行。”
蒋芸外出回来都没说先看看汤父,还先帮他把柴火送前铺子里,挺好。
到了日落,天色昏暗了些,铺子烤炉烧的暖暖的,汤显灵把饼放进去,今晚吃饼嫌干,又烧了一锅粟米粥——粟米很便宜的,家里现在见不到白米了。
槐花巷家家户户吃完了暮食,爱干净的烧水洗脸洗脚准备睡觉。
隔壁卢氏馒头店,老卢和他家大郎关铺门,突然之间闻到了一股很是奇特的香味,嗅了嗅鼻子,“好香,谁家做什么吃食?”
老卢还没问出来,卢大郎先问了。
父子俩看了眼,确认了不是闻岔了。
卢大郎仔细嗅嗅空气,“爹,好像是从隔壁汤家传过来的,离得近,我鼻子准没错,是从他家铺子里传的香味。”
“那就胡说了,老汤病着呀。”老卢嘀咕,老汤病着就不是老汤的好手艺。
卢大郎:“爹,真的香,像是什么饼才烤出来的又多了些酱菜的味,却又比酱菜香——这香味我还真没闻见过。”
老卢也起了疑惑,“莫不是他家煎药吧?”
“这药味饼味我还是能闻出来的,不然我去问问。”卢大郎是个爱吃的,眼开要开了铺子门去问。
被老卢拦住了,骂道:“你这小子,也不瞅瞅几时了?为了一口吃的敲人家门,不成样子。”
尤其是汤父病倒,五哥儿守寡,这天快黑了,哪敢去叨扰汤家?
卢大郎一脸遗憾,临了又狠狠吸了口香味,还跟他爹学说:“我还闻到了芝麻味,是不是做芝麻饼啊,但芝麻饼我吃过没这个香,有个香味特别香,爹你闻啊,好像还有点肉香。”
“我闻什么闻,还不回去睡觉。”老卢板着脸说。
卢大郎恋恋不舍,不行,他得叫三娘明个问问汤家婶婶做什么嘞。
汤家铺子里,锅盔刚烤好,新鲜出炉的,成色特别漂亮,锅盔薄,透出一些梅干菜和肉糜来,外表芝麻烤的金黄,整张饼椭圆状,小臂长。
汤显灵对折,饼身里面的馅发出浓郁的香味。
“娘,尝尝。”他将一半递给了蒋芸。
蒋芸接过,晌午吃得少此时肚中饥饿还是如何,只觉得这饼好香,小心翼翼咬了口,酥酥脆脆的,里面梅干菜混着猪肉满口的酱香,又跟酱菜味道不同,带着点熏味,梅干菜又有嚼头。
“好吃。”蒋芸都惊了。
汤显灵笑眯眯,“那就卖五文一个吧。”
“可不敢,这饼是好吃,但是五文一个太贵了。”蒋芸胆子小,顾不得吃饼忙说,“锅盔你做的大是大但是薄,五哥儿卖五文贵了,不如三文钱?隔壁的肉馒头才两文,咱们的饼面粉用的不如馒头多……”
汤显灵主意定:“娘,不贵的。”
隔壁肉馒头那是萝卜多羊肉少,只能说沾了个‘荤’字。
奉元城有钱人比他想的多多了,别说东西两市,就他们的八兴坊住户,对吃的那也是有舍得花的,大家习惯了早上买早食吃,这样不必动炭火锅灶,柴米油盐,柴打第一位,也是个花销。
早食买的多了,若是做买卖、有营生的人家,晌午那顿饭就凑合热热朝食,再煮个粟米粥、白米粥之类的,到了傍晚会正儿八经烧饭吃个好的。
再说,他要五文钱又不是十五文,不怕卖不掉。
尤其还是奉元城头一遭的梅干菜猪肉薄锅盔。
东市卖的烤胡饼他知道,也叫锅盔,圆圆的比脸大,是厚的,外头烤的硬邦邦,里面却是没馅料,只有香料调味,卖的贵,一个要十八文钱,自然人家饼大,不过买的人也不少。
吃的就是个稀奇。
汤显灵一个人干完了一张半锅盔,一小碗粟米粥,吃的意犹未尽,要不是身体胃小又是晚上不敢多吃怕积食,他还能再吃——根本吃不腻。
“娘,我去把红豆泡上,明个熬豆沙,你吃完了早点睡。”
甜咸永动机。
五哥儿不听她拿的主意,蒋芸忧愁,怕五哥儿要价高卖不出去赔了,习惯提前担忧起来,又咬了咬牙,不行丈夫骂人,到时候她顶前头,就说五文钱一个都是她说的。
不怪五哥儿。
傍晚汤父没起来,身子沉睡得多,到了夜里才起来折腾,蒋芸没喊五哥儿,自己去灶屋热了粟米粥喂给丈夫,也没提锅盔饼的事。
先瞒着吧。
翌日天还黑着。
汤显灵洗漱过,先把面揉上,红豆煮在锅里,而后去打水,他怕早上忙起来没工夫打水,起得大早,水井旁没人,倒是方便。等将水缸添满,整条街铺子门虽然关着,但屋里能听到响动,大家活了起来。
家家户户尤其是做吃食的都动了起来。
汤显灵捞了颗豆子捻了捻,已经面了。
可以捣豆子做豆沙。
他做这些就在前头铺子案头,听到敲门声,先应了再去开门,此时外头天刚亮,门外站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拎着肉,汤显灵反应过来,是送肉的朱老板,应承了声,“稍等,我去拿钱。”
“不急,回头我来买饼你给我也行。”朱四说。
汤显灵没接话,快速取了钱递给朱四,“一码归一码,到时候忙起来我怕忘了。”
“那也行。”朱四笑了笑,心想,老汤做买卖的,他家五哥儿手艺如何他不知道,但结账这事做的漂亮。
肉是新鲜五花肉,肥的略多些,汤显灵剔了些肥肉,让肉七分瘦三分肥就好,回头跟猪肉摊老板说一声。
日头出来,天一点点亮了。
汤显灵开始剁肉馅调肉馅,两斤的梅干菜,三斤不到的猪五花,这样吃起来口感更油润酱肉味浓郁些。
奉元城外三四里路,许狗娃背着背篓坐在一旁歇口气,他大半夜起来赶路走到了这会,旁边是同村的猎户铁牛,肩上扛着一只鹿,鹿没彻底断气还活着。
同是走了半晌路,肩上扛东西,但铁牛半点粗气也没喘。
狗娃羡慕的紧,说:“铁牛哥我马上就好。”
“不急。”铁牛淡声说。
狗娃以前怕猎户,上次来奉元城卖野菜,搭上了汤夫郎的买卖,他听见赚钱就嘴快,答应下来出了城才想起第二趟他一个人可怎么走,他爹娘肯定不许他来的。
幸好铁牛哥答应了,说下次他也要进城。
有了这两次,狗娃胆子大些没那么怕铁牛哥了,休息了会再次上路,狗娃说:“马上就到了,铁牛哥你说汤夫郎作甚买卖要用野菜,城里人是不是都爱吃野菜?”
“可惜了,天渐渐热了,野菜都老了。”
“我阿姐妹妹找了好久才凑了一筐还算嫩的。”
“这次卖完,我就不来了,太远了,我爹娘不放心我跑一趟。”
“我要是不卖了,汤夫郎做买卖可咋办啊?”
“但坡上确实是没野菜了。”
铁牛不说话,狗娃习惯,一个人说了半晌,操心起汤夫郎营生来,左右互博,“野菜也不好吃,不然汤夫郎换别的菜?”
“拿野菜做的吃食啥味啊?我阿奶做的野菜粥也不香,吃着苦涩。”
“还是正儿八经菜好。”
城里八兴坊正街,停业快半年的汤家羊汤馎饦铺子再次开门了。
门头招牌还是汤家那份招牌,可里头空荡荡的,剩下的几张桌子都堆起来放着,收拾的干净,两孔大灶变了样,传来阵阵的香味。
“老汤病好了?”
“许久不吃羊汤馎饦,老汤来一份——咦?”
汤显灵笑眯眯跟进来的老客户说:“我爹还病着,谢谢您记挂,店里不做羊汤馎饦,是我做的朝食酥脆锅盔。”
“甜咸两种口,马上就出炉了,现烤的最香了。”
“您尝尝?”
“梅干菜肉的五文钱一张,红豆沙的四文钱一张。”
老顾客崔大宝:多、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