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鬼厉把墨山闲带回的地方正是上次他们住了两个月的地方。
还是那件厢房, 墨山闲把谢流光给抱了上去,让他在其中躺着,仔细打量了一番, 确定没别的遗漏,才降下床幔, 转身对着鬼厉随口道:“你那恶心人的面具,怎的,不在身上?”
鬼厉上下扫量他一番, 摸着下巴慢慢开口:“应妄天尊者大人的要求, 不能吓着你那道侣。”
“哦。”墨山闲应了声,面上又忍不住带了一丝笑, “是不能吓着他。”
鬼厉只觉得起起皮疙瘩,搓了搓手臂, 自个儿找了把椅子坐下:“不是不记得了么, 护着么紧。”
墨山闲凉凉看了他一眼, 他自觉不该提,便开始跟墨山闲讲这几百年的事。
几百年弹指一挥间,仙界恒常,能说的不过只有谢流光这一件事罢了。
他一面说, 一面看着墨山闲的面色愈冷,墨山闲的面色愈冷,他就愈忍不住要添油加醋地说, 把谢流光说得凄惨无比。
再就是在鬼市再次见面的事。
再到仙盟宴, 道听途说和全凭猜测来的不周山,从龙山那听说的万兽林,暗行宗。
鬼厉说:“你现在也算是还了一身血肉躯了,你早知道?雷劫之下还有完体, 也是佩服。”
“……”墨山闲透过层层叠叠的床幔,看着里面静静躺着的谢流光,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鬼厉皱眉,他又接着道:“我只是好奇,为何仙盟这些个人都盼着我去渡那雷劫,消息一出,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他说:“所以我提前撕裂魂魄,召出拨乱,迎了一击雷,不敌以后便立马放手,于是葬身。想来我那一魂一魄苏醒之后,便已预料到他们会对我的肉||体和拨乱动手脚,只是没料到这具身体竟这般完好。”
他想,竟真让小谢给抢回来了。
用自己亲手塑造的骨肉,提着自己亲手锻成的剑。
体内的灵气大抵是被榨过一轮,虽有完好的肉身,但灵力运转,稍有不足。不过魂魄归体,修为还在,仍是半步登仙的修为,天地灵气便不由自主地仍往他的体内输送。
鬼厉扫量了他一番:“那你如今是打算如何?暗行宗那般对你,要去报仇不成?不过他们一共也就四位渡劫,两位渡劫巅峰都叫谢流光给杀了,如今乱得很,下了通缉令,要联合着其他几个宗来围剿谢流光,不过他们这会儿还不知道谢流光已经突破了化神。”
“突破了化神。”墨山闲的注意力显然放在了别的身上,又禁不住去看谢流光,“这么厉害。”
鬼厉无言,半晌才道:“你要做什么,提前漏点风声给我也好,让我提前看看我这鬼市是开是关。好赖也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了,多少看我几分情面。”
“不看你情面,今儿流光动灵力的时候我就不会把他拦下来。”墨山闲随口道,“将将才醒,我还没想好,先在你这儿住上一住,要走了再知会你。”
这就喊上“流光”了。
鬼厉心中暗自白眼,倒也没真露出来,站起了身:“那我走了,不叨扰您二位叙旧了。”
“不送。”墨山闲把在旁人地盘当成自己家一般,闲闲散散道。
鬼厉走到门前,终是忍不住又回过头来,问了句:“斩山宗,你打算怎么办?仙盟宴的时候,你说你代宗主之责,斩山宗如今如何都与你无关。”
“那便无关。”墨山闲道。
鬼厉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晃晃悠悠地出了门,顺带把门给合上了。
墨山闲便在屋子里站了片刻。
足足一炷香,他又拿起了自己的短刀看了眼,鬼厉方才也说了,是自己叫他留意着的,得了手便转交给了谢流光。
胸口上还有一道疤,醒来以后才将将愈合,起身以后身在冰棺里,手上一摸便是血。
都是自己的气息,现在想想,恐怕其中还夹杂着谢流光的血。
活了三千多年,总会给自己留一点后路,几乎是下意识的。给谢流光做着身躯的时候,恐怕也没有料到留在他体内的那点心魄,会把自己唤醒。
只是失了那一魂一魄……如何失的,还得问谢流光。
他收了刀,换了身衣服,把这带了血的袍子烧了,这才又拨开床幔,到了床上。
面前的人是自己亲手掐晕的。
做道侣,不奇怪,这么漂亮的剑招……
也不止剑招,勾得人心里痒。
怎么看了也喜欢,他凑上去轻轻亲了亲谢流光的唇,想把他唤醒,开口之前又想到他最后看向自己的眼神。
太让人痛。
“可不许这么看我了。”墨山闲低声说,手指在谢流光的下巴上勾了勾,“流光,起来。”
他下意识就如此亲昵,声音变得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柔软,拨了拨谢流光的发丝把他慢慢抱起来:“起来了……痛不痛?”
本就是带了些灵力去掐了谢流光的穴位,此时撤了灵力,谢流光慢慢也醒了,缩在他怀里半晌,还带了两分迷茫地说:“前辈。”
这么唤我的。
墨山闲笑着应:“是。”
“前辈……”谢流光又小声叫了声,抬起眼,眼前人如从前一般,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复陌生。
他又愣愣叫:“前辈。”
“在呢。”墨山闲吻了吻他。
谢流光终于反应了过来,什么也没有问,先是双臂熟练地环绕起墨山闲的颈,兴奋地邀功:“前辈,我突破化神了!”
“这么厉害。”墨山闲笑着应,“才几百岁。”
“四百……”谢流光当他是在问,晃了晃神,数不太清,索性不数,话也多了两分,“前辈,我离了不周山,先去了万兽林,杀了几头灵兽,境界稳固在渡劫后期,然后又遇到了……”
他又停了停,此时还没把陈连云的名字给记清楚,伍灼跟龙山尊者叫陈连云都不带姓,到底是姓陈还是刘,于是去了姓叫:“遇到了连云,还有伍灼,都是龙山尊者的徒弟,我跟他们一道去了暗行宗,杀了两个渡劫,境界就又松动了,去了你给我留的传承秘境,就突破了。”
墨山闲沉眉,还在想这个“连云”到底何许人也,却听谢流光的语速慢了下来:“我就是在暗行宗……找到的前辈的身体。”
他轻轻看墨山闲,面色逐渐变得警惕起来,身上在墨山闲的脖子上掐了一把,对方的皮肤上顿时被留下了红痕。
他瞪大眼睛,伸手,指节上的指环便化作了斩天剑,毫无迟疑地往墨山闲伸手一割,便见了血。
墨山闲看着他动作,还没来得及开口,谢流光马上松开了他,往后退了退,手里的剑想对准墨山闲的胸口,但停了一停,到底还是怕了先前血流不止的模样。
他把剑横在自己面前,说:“你不是前辈。”
墨山闲看着他,这次眼里倒是没带恨了,心下松了些许,温声道:“怎么不是。”
谢流光张了张嘴:“你不认识我。”
那一句“你是谁”实在太叫他难受,他委屈万分:“你走,你不是前辈,我不认识你,也不想杀你。”
“我自然是。”墨山闲伸手,两指捻住剑,往他那侧靠了靠,“怎么不认识你,流光,我这么喜欢你,怎么会不认识你。”
他说喜欢。
谢流光看着他,一下子茫然了:“你……不记得我。”
“我的魂魄,出了一点点问题。”他的力道松了下来,墨山闲便得寸进尺地往前,慢慢慢慢地把他的剑给撇到一边,手指再被剑锋不小心划出一道口,血溢了出来,他道,“剑收了,好不好?”
谢流光不肯。
他只好又道:“我的魂魄先前被我自己撕裂了,因为我瞧着那些人都等着我死,便留了一些后手。先前同你在一起的是旁的魂魄,但魂魄之间互相影响,我当然还是我。”
“你不记得了。”谢流光已经听进了他的话,但还在坚持。
“魂魄有损,我也很疼。”墨山闲把剑按在床上,马上松手,趁谢流光还没有反应过来,重新把他揽到怀里,“你讲给我听就好了,是不是?我魂魄出了问题……你就当我生病了,流光这么厉害,可以照顾我的,对不对?”
他哄小谢哄得得心应手,明明什么也不知道,谢流光愣是被他说服了,怔怔应:“嗯。”
墨山闲这才松了口气,又哄:“把剑收了,剑是我做的,是不是?叫……”
他的视线落在剑身上,念出了上面的字:“斩天。”
“嗯。”谢流光又应,把剑收了,又小声说,“你是不是很疼?”
“嗯?”墨山闲反应过来,赶紧道,“是,哪里都疼。”
“他们该死。”谢流光就生起气来,“我会帮你把他们都杀了,不过要先杀许承天,还有谢鸿影。”
“嗯。”墨山闲从鬼厉口里听说了,轻轻抚着他的背,“我会帮你。”
正说着,门外忽地传来几道声音,是谢流光耳熟的人声:“在这边休息?刚才那么大的动静都是他弄出来的,这会儿就休息下去了?这么奇怪。”
“奇怪不奇怪,问问就好了。”接着的是伍灼的声音,“看了也放心些,这么久也没烧了符叫我们。”
谢流光转头过去:“伍灼他们来了。”
墨山闲不咸不淡应:“哦,你的朋友?”
谢流光想了一想,不知道算不算,那便伍灼已经敲了门:“谢兄!在里面么?刚才那么大动静,没出什么事罢?”
谢流光便想松开墨山闲,下去给他们开门。
墨山闲没动。
他茫然看去,下一刻却直接被墨山闲抱了起来,直接掀开床幔下了床,把他抱着到了门口,灵气一推门就开了。
伍灼和陈连云愣在门外,看着谢流光被人抱在怀里,脚不沾地。
看着抱着他的人,面色沉沉。
看着这人面容熟悉,好像是那妄天尊者。
看着妄天尊者冷着脸问:“‘连云’,是哪位?”
第42章
陈连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
他凭借自己多年老幺弟子夹缝中生存的本事, 试探着说了句:“什么‘连云’,没听说过,我叫陈连云, 妄天尊者……”
“哦。”墨山闲说,“不是姓‘连’啊。”
不是姓连, 那便是去了姓的叫,叫什么这么亲昵?墨山闲面上不显,上下扫量了一圈陈连云。
为什么会姓“连”啊!
陈连云汗流浃背, 但听不出墨山闲有什么语气, 只能看了眼伍灼又看了眼谢流光。
伍灼拱手,岔开了话题:“妄天尊者。我们乃不语宗龙山尊者的亲传弟子, 我从前跟在师父左右,和您见过。”
墨山闲应了声。
伍灼放下手, 从前就见过墨山闲, 喜怒无常, 阴晴不定,极难说话,现在也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能接着客套道:“家师出门前还提起过您, 没料到此次真见着了。”
“我也没料到。”墨山闲随口敷衍。
谢流光挣了挣,想从他身上下来,结果反倒被越抱越紧了, 于是放弃, 只道:“我没事,刚刚对前辈出手,不过被挡下来了。”
对谁?
伍灼下意识和陈连云对视了一眼,眼里皆是震撼, 这个前辈不会是半步登仙妄天尊者吧。
还是伍灼先反应过来:“你没事就好,我们也只是担心,便过来看一看。”
墨山闲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有如实质,伍灼咳了声:“那……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鬼主说也给我们安排了房间,就在这附近……咳,谢兄,你还回不语宗么?”
“不去。”谢流光即答,看着心不在焉地盘弄着墨山闲的发尾,“我直接去通天宗。”
他对那些什么天道灵气都不甚关心,化神已至,墨山闲也回来了,下一步就该去通天宗了。
“那好。”这也在伍灼预料之中,他后撤一步,就欲转身告退,“我们所查之事,要是有了眉目,会递信给你。谢兄要是有什么想联系我的,烧了那符纸,我也会知道。”
墨山闲视线一转,落回了谢流光身上,还有别人的什么符纸呢。
谢流光应了声,伍灼便带这陈连云要走,墨山闲却出声:“慢走——给你们师父带句话,过两日,我会去他府上叙旧。”
伍灼回头看了他一眼,点头应声。
两人离开了,墨山闲把谢流光又抱紧了些,要把他抱回房里,本想好好盘问一番那符纸的事,谢流光却从他身上跳了出来,说:“我要去找阮轻羽。”
又哪门子人。
墨山闲觉得自己太阳穴跳了跳,问:“阮轻羽,是何人?”
谢流光静静看了他片刻,半晌,小声道:“你不记得了。”
自己还认识。
墨山闲圈过他的手,轻声细语地哄:“我是不记得了,你告诉我不就好了?唔,我还觉得魂体时不时有些痛。我知道流光就好了,是不是?”
谢流光还是有些不大高兴,又怕他痛得厉害,纠结了一下,捧着他的脑袋仔细看了一看,过了一会儿才说:“阮轻羽是我以前的同门,对我还不错,先前我们一并在秘境里见过,我当着他的面把贺往生杀了,唔,方才又把曲一啸杀了,他恐怕有些怕我。”
墨山闲说:“他怕你,你去找他做什么,安慰他?”
谢流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摇头:“我要去通天宗,找他再问问情况。”
他又思考了一下,语气上扬了起来:“也没什么好问的,我直接去就好了,反正已是化神。”
“那便不去找那什么什么羽。”墨山闲道。
“要去。”谢流光又说,顷刻之间再次换了主意,“我没来得及问,我要去问许承天和谢鸿影现今都在哪里,护山大阵可有更改,我要偷偷去,去到许承天和谢鸿影的面前。”
他弯起眼睛笑:“给他们一个惊喜。”
他说,眼底嗜血但墨山闲只觉得可爱——他说:“仙盟宴的时候,我点了他们和师父的名姓——”
“你那师父。”墨山闲道,“秋飞燕。”
“秋飞燕。”谢流光从善如流改口,“秋飞燕已经被我杀死了,我只希望许承天能不安。”
他又笑:“我拿刀刺过他一次,他怕我。我就要他怕,我希望他惶惶不可终日,害怕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要杀他。我已经这么出现过一次了,他肯定怕。丹药罐子,他能顶什么事?谢鸿影,也不过化神,我的哥哥。”
他便又有些兴奋,看向墨山闲的视线很亮,口中的话却残忍:“然后我就这样‘嘭’一下出现在他们面前,取他们的性命,他们定会很惊喜,是不是?”
墨山闲觉得他这模样真是分外生动,也笑着道:“是。”
“曲一啸已经死了,他的生灯此刻已经灭了。”谢流光不自觉又去揽墨山闲的脖子,“许承天肯定会知道。他从前就知道许承天的事,后来和他的关系又那么好,他这次出来,许承天肯定也知道。”
他笑着说:“我明明都告诉他们不要出宗了,却还是出来了,那我杀了,那便杀了。”
·
许承天骤的撞开门,身上衣冠散乱,表情惊惶:“谢鸿影——”
谢鸿影睁开眼,慢慢道:“慌什么。”
“曲一啸……曲一啸的生灯灭了。”许承天咬唇,坐到他身边,焦躁不安地抓着身上的袖子,“他已是大乘,是不是谢流光……谢流光回来了?”
谢鸿影垂着眼,没有说话。
“肯定是谢流光!”许承天把身上的衣衫弄得作响,又去抓他的袖子,“这两年他都没有动静……然后就去了暗行宗……杀了足足两个渡劫,他能杀两个渡劫……对付我……对付我……”
谢鸿影终于开口:“你要真的怕,就去渡化神的雷劫。等你突破化神,也没这么怕他了。”
“我去渡雷劫?!”许承天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你知道,我渡不了雷劫……我身上有天命……”
他喃喃,又自己肯定自己的说法:“我渡不了雷劫。”
“那是渡劫以前。”谢鸿影道,“渡劫以后的雷劫,你都可以去渡了,渡劫的雷劫,不就是你自己渡的?”
“那是渡劫!”许承天急急道,“你明知道化神劫的威力,九成九的人都要在其下葬身,我……我突破渡劫才多久,怎么能去渡那雷劫,你就是存心要害我!”
谢鸿影闭了闭眼,仍是耐心道:“我亦渡过,如果你想,我给你护法,没有什么。师父给你找了最好的灵根,又留了他自己的‘窥天运’给你,就是希望你能突破半步登仙,打破仙盟万年以来的桎梏,登仙阶。”
许承天看着他,恨恨一咬牙:“你以为我不知道么?那墨山闲,常治龛,万年来只有这两个半步登仙,全都葬身雷劫下,到了化神后期,全都身不由己,死得死,死得死,死得死。”
“他们与你不同。”谢鸿影仿佛没注意到他的眼神,“你自母体内便有天地灵气养育,师父给了你他自己得到的造化,让你能窥见天运。你不宜修炼,又给你寻了合适的根骨……”
“要不是谢流光,就该是你!要是当初没有把谢流光找回来,他早就死在了四百多年前……”许承天看到谢鸿影的面色微变,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赶紧闭上了嘴,“我不是……我不是说你应该给我……”
他自幼养在后山,接触的人不过那几个,都是许琼的徒弟,又都宠爱他,不免养成了一幅跋扈而不谙世事的样子。
谢鸿影没有说什么,只道:“你是这天上地下,唯一一个有望突破登仙阶,飞升的人。”
“我要飞升做什么?”许承天又有些焦躁,“渡劫的寿命也够了,那雷劫……飞升以后,你们也会同我一起么?不……秋飞燕已经死了……”
“千万年也只有你一人。”谢鸿影淡声道,“你若真的怕谢流光,就去渡化神劫,至于修为,多少丹药都能帮你堆上去。”
许承天侧眉,狠声终于说出了心底话:“你当真是个木头!你不在我身边,我要爬那么高做什么?只要你护着我,我不去渡那雷劫也罢。我只是来向你讨一声诺的!”
“既然是这个,直说便是。”谢鸿影的眉目柔和了下来,“只要我在一天,便会护你一天,放心就是了。”
停了片刻,他又道:“只是可惜了你那机缘……”
“我要那机缘做什么?”许承天松下了一口气,随即没好气道,“此事休要再提了,待找到谢流光,你帮我杀了他便是,没了墨山闲在身边,还不是任人宰割?”
谢鸿影没有出声,也没有提谢流光可能会突破化神一事,此时再提,无疑不是对着许承天火上浇油,只是站起身:“我还要去看底下弟子的状况,你暂且在这里等一等我。”
他转头看向许承天又变得不安的表情,缓声道:“我很快就回来。”
许承天动了动唇,最后还是点下头。
谢鸿影便拖着长袍向外走去,门在身后合上,他的表情重新变得冷硬,片刻,又带着三分冷三分嘲地笑了笑。
第43章
阮轻羽没料到没分开多久, 又被谢流光找上了门。
他觉得自己也是遭罪,两年前在秘境,突然就和谢流光撞上了, 想必那会儿也是第一个撞上墨山闲的。如今更是看着墨山闲出来,谢流光还对着他啪啪啪地出剑, 噼里啪啦打了一阵,然后也没人在意这里捆着的两人一尸,就此离开。
到底同门一场, 另一位小乘弟子实在受不了和曲一啸的尸体在一起, 起手把他的尸身给烧了。
最厉害的大乘也在谢流光手下抵不过一丝一毫,更罔论他们了。
于是又被谢流光找上门, 心里除了畏惧,还有一丝麻木。
“阮轻羽。”谢流光依旧熟稔地同他打着招呼, 好似没有在他面前杀过两个同门师兄弟, “我忘了问你, 你们怎么会到鬼市来?”
阮轻羽张了张嘴,那小乘的弟子侧眉拉了拉他的袖子,有些惊惶,但他还是说了出来:“来奉命交换一些物什, 还有……探听你的下落。”
“我的下落。”谢流光蹲在他的面前,“是谁要知道的?他们竟如此关心我,从前在宗门里, 倒没有享受过这般待遇。”
倒也不是没有, 从前出去了多久,受了多重的伤,秋飞燕是不会在意的。但见了什么人,遇了什么事, 回了宗门,是必定要详细汇报上去的。
也许就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受控制,让自己更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不过秋飞燕已经死了。
谢流光抿唇笑了起来。
“是……谢师叔……掌门下的令,要把你捉拿回宗。”阮轻羽垂着眼道。
墨山闲站在谢流光的身后,看着他,指节动了动,发现自己曾在他身上下过一只蛊虫。
确实见过。
“我哥。”谢流光眨了眨眼,对谢鸿影最后的印象不再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而是杀死秋飞燕的时候,对方看的自己那一眼。
从从前开始,谢鸿影和自己就不是很亲近。
他慢慢说:“我哥,现在是化神几阶?”
阮轻羽摇了摇头:“化神的修为太过高深,我看不透。况且化神以后,也不会把修为公之于众。”
谢流光应了一声,马上回过头对墨山闲道:“前辈,我要快点去通天宗,每次我突破完,我哥就会很快突破,如果他也突破半步登仙,我就打不过他了。”
“我会帮你拦下。”墨山闲道。
谢流光却怔怔看了他片刻,声音变轻:“半步登仙……我也要到半步登仙才能杀了他。但是到了半步登仙就一定会遭雷劫,他要想活,不会让自己突破半步登仙的,他生性谨慎……半步登仙……”
他问墨山闲:“前辈,你的修为还是半步登仙么?”
墨山闲向前走了两步,把他拉起来:“是。”
他抓起墨山闲的袖子:“但是——前辈,你说过的,到了半步登仙以后,你已经不修炼,但还是遭了雷劫,你现在还是半步登仙,你的修为还在增长么,你还要再遭一次雷劫么?”
他不安起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情绪但是眼睛发酸,手指急切地抓着墨山闲的手臂,咬着唇又叫:“墨山闲。你不能再渡一次雷劫。”
墨山闲把他抱到怀里,轻轻地揉着他的发:“没事……不会了,不会去渡的。”
鬼厉说去不周山的时候秋飞燕在渡雷劫,想必自己那一魂一魄是自那雷劫里消失的,像是把谢流光吓着了。
自己这事儿做的也是没分没寸的。
天地间的灵气仍然不受控地被吸纳入他的体内,顺着他的经络运转,他在谢流光的耳边轻声安抚:“我不会再走,我保证。”
谢流光抿唇,仍然有些焦躁,又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有点痛。”墨山闲道。
谢流光愣了愣,抓挠着他的手停了下来:“很痛吗,我没有用力,抱歉,前辈,我不是故意的,前辈。”
他抬着眼睛看墨山闲,又低头在刚刚自己咬的地方吹了吹,过了一会儿才道:“以前咬前辈,前辈都说不痛。”
墨山闲张口:“啊……”
“有肉身原来这么不一样。”谢流光又说。
墨山闲笑了笑:“是。”
谢流光便被自己说服了,转过身去,又看向阮轻羽。
阮轻羽赶紧低下视线。
“我哥跟许承天在宗门里么?”谢流光问。
“在。”阮轻羽应。
“护山阵法可有更换?”谢流光又问。
“没有。”阮轻羽又应。
谢流光看了他半晌,又忽地道:“你们回宗门罢,我跟你们一同回去。”
阮轻羽愕然抬眼看向他,他眉眼弯弯:“你回去说遇见我了,我杀了曲一啸,放你们回去是要给许承天带话,然后你就说要见许承天。”
阮轻羽下意识摇头:“不……不行,你是要杀他……”
“他们杀过我,我为何不能杀他?”谢流光伸出手,在乾坤袋翻找了片刻,取出一枚火种,点燃,就这样递出去照着阮轻羽的手臂烫了下。
阮轻羽瑟缩了一下。
灵火炙烤,自然是痛入骨髓,深入魂魄,仅仅一瞬,他都觉得眼前一片空白,冷汗直下。
“我被这火烧了一百年。”谢流光轻声道。
墨山闲在他背后偏过头去,闭了闭眼。
“一百年,直到肉||体消亡,神智散乱,才被放走。而去路只有万鬼渊。”谢流光收了火种,“你来看过我,给了我药,我记得的,只是那药着实没有丝毫作用,还是很痛。”
真的很痛,痛到感知都混乱,直到重新拥有□□,都分不清什么是痛,什么是痒。分不清什么是甜,什么是苦,什么是辣。
混混沌沌。
墨山闲从后面把他抱紧了,他依恋地倒在墨山闲的怀里,接着说:“你说,我为何不去杀他,为何不能杀他。”
不止阮轻羽,那小乘的弟子望向这边的眼神也变了变。
犯错该罚,先不说谢流光到底是不是错,但灵火炙烤一百年,从前谁想过这真的意味着什么。根本无人也被这灵火炙烤过。
“所以,你带我去。”谢流光又道,转身攀上墨山闲的肩,墨山闲就顺从地把他抱了起来。
阮轻羽还没回答,墨山闲则道:“我在他体内下过蛊虫,不答应的话,让蛊虫操纵他的身体去,也未尝不可。”
阮轻羽眼里顿时现出惊惧之色:“……我……我知道了。”
“嗯。”谢流光埋在墨山闲的怀里应,“我把我的剑给你,到时我就可以通过我的剑从我的空间里出来,‘嘭’就出现在他面前。”
他嗤嗤地笑:“然后就可以杀他了,我现在手里还有灵火,前辈,我可以先拿灵火让他尝尝。不过不能太久,谁知道谢鸿影会做出什么来。”
他抓着墨山闲的发尾,还要征求墨山闲的意见:“前辈,我现在就想去通天宗,我现在就放了他们,让他带我去通天宗,好不好?”
小谢被灵火炙烤一百年。
墨山闲低头吻了吻他:“好啊,现在就去。”
第44章
谢流光说做就做, 还没有自己创造过空间,但在墨山闲的指示下,顷刻便开了一方小小的天地。
他的这方天地是和万鬼渊一般暗无天日的深谷。
墨山闲此时没有万鬼渊的记忆, 但只是看了一眼,立马就知晓了这里是哪里。
他闭了闭眼, 没有说话,只是把手又放在了谢流光的后颈上,一下一下轻轻捻着。
有了这方天地后, 便是把这空间和自己的本命剑绑在一起, 再把本命剑化作的指环交给阮轻羽带上,让他和那小乘弟子一同回通天宗。
他把指环交出去交得放心, 没想过丝毫阮轻羽可能会夺走的可能,还笑吟吟地说:“这是我的本命剑。”
说着又有两分得意, 忍不住要同他介绍:“这是前辈专门为我做的, 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本命剑, 谁也夺不走的本命剑。”
阮轻羽拿着指环对着手指,觉得戴也不是不戴也不是。
“你带着呀。”谢流光催促他,“你戴在手上,免得他们要搜你的身, 看你的乾坤袋。”
阮轻羽顶着他背后墨山闲沉沉的视线,觉得这指环怎么也戴不上指头,犹豫半晌最后小声说:“我放在口袋里罢。不会搜身的, 我只是元婴, 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况且先前也没有被看过乾坤袋。”
谢流光愣了愣:“从前都没有被看过么?”
阮轻羽点头,他又看向一旁的那小乘弟子,对方赶紧也点头。
谢流光背过手去,轻声说:“从前每次回去, 带什么回宗,都要给师父看的。”
他的模样未免太过可怜,墨山闲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他是在防你。”
“我当时不知道。”谢流光觉得有点痒,动了动肩颈,“痒。”
“从前你才什么修为,就这么防备,真也小人眼界。”墨山闲道,“他不想戴就不戴罢,只要在身上,是一样的。”
“哦。”谢流光应了,又对阮轻羽道,“那你要记得,一直到许承天的面前,都不要把这指环弄掉了。”
阮轻羽不敢不答应。
“他要是不肯见你。”谢流光想了想,粲然一笑,“你就说,是我要你帮我带话,要是他说要别人转告,你就说,我知道了他身上天运的事,要是不见你,你就要把这件事跟旁人说……不行。”
他苦恼地又想了半天,更正道:“你就说,你身上被下了命咒,不见他无法开口。而后说是和他身上天运有关的事。”
阮轻羽微微点头,谢流光的声音又冷了下来:“他要是真不见,我就只好杀到他面前了。很可惜的,我不想杀那么多人,可是要有人拦我,我也没有办法,我是不想杀无辜的人的。”
阮轻羽看向他,没有说话但嘴唇轻轻颤抖。
谢流光觉得他太心软,有时候简直过了头。不过说到这里应该也差不多了,便扒开自己的空间,和墨山闲进了去,又把头探出来,嘱咐:“现在就去,前辈刚刚知会过鬼主,无人敢拦你们。”
说完以后,空间裂缝关闭,这片地方只余阮轻羽和那小乘弟子二人。
他们身上的衣服还沾着曲一啸的血,身上的尘土也没有施咒清洁,原本捆住他们的锁链刚刚被谢流光一剑劈开,此时二人站在原地。
“……当真要去……见许师兄?”那小乘弟子看向阮轻羽。
阮轻羽低低应了一声:“我们走罢。”
那小乘弟子摇了摇头:“早知如此,当初要出来时,就不该应了你的请求,把你也带出来。你本就只是元婴。”
阮轻羽手里捏着指环,慢慢把它收进长袖中的口袋里:“我也不知道……这消息恰巧被我听到了,我就想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般关注谢流光的消息,听到谢流光在暗行宗现身以后便一直惦记,得知要派人出来探查谢流光的消息以后更是立马央着人把他也一起带出来,哪怕他只是一个元婴。
他停顿了一下,摸向自己的后颈,想起来墨山闲在自己体内种过蛊虫。
那小乘弟子不知他所想,只是叹气:“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他们打架,我们遭殃。”
他叹了口气:“所幸当年我一直在闭关,对这些事也不甚了解,再往前和谢流光也不认识,不然说不准还要跟曲一啸一样,被他给杀了。”
血溅其身,他们腿都还有些发颤,但有谢流光的话在前,不敢多耽误,离了鬼市就御剑急急驶往通天宗。
一日一夜,重新到了通天宗的地界,拿出令牌开了护山大阵,眼前云雾开,阮轻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下一次出宗,手指攥得很紧。
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感受不到体内的蛊虫。通天宗内人来人往,是弟子最多的第一大宗。
远处一道剑影飞来,是知道他们回来赶过来的执事。
他和那小乘的弟子对视一眼,最后还是叫道:“我们……遇到谢流光了!”
原本来来往往的人皆是因为他的这声话而停住。
执事停到他的面前,感受不到他身上有何种异动,明知故问:“在鬼市?曲一啸呢?”
“在鬼市。”阮轻羽答,手指颤抖,另一只手马上握了上去,“曲师兄……被他杀了。”
“我就知道!”那执事狠狠一咬牙,怒道,就要带他们去执事堂,“你们先跟我走一趟吧,去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他人还在鬼市……那妄天尊者在么?”
这句谢流光没嘱咐,阮轻羽不自觉去看那小乘弟子,那小乘弟子答:“不在。”
“鬼市是鬼主的地界,还不好去闹……”执事手里握着剑,还在思量。
阮轻羽看着自己马上就要被带走了,赶紧道:“这位……我……我……”
他眼神禁不住要四处看,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掐着自己才算把话说完:“那……那谢流光让我……让我……我……跟许……许师兄带话。”
他的话低如蚊嗡,执事转过头皱起眉:“你说什么?”
“谢流光……让我跟许师兄带话。”阮轻羽不敢看他,盯着自己的脚尖,“要见许师兄……他让我……我……命咒……”
“谢流光在他身上下了命咒,要他跟许师兄带话。”一旁那小乘弟子接过了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话,是……好像是跟天命有关。”
执事的表情严肃了起来,看向阮轻羽:“他说的是什么?”
“我身上被下了命咒,现如今……说不出来,只能跟许师兄说。”阮轻羽说着谎话,声音不自觉有些发抖。
“谢流光说,他下在阮轻羽身上,就是因为他只是个元婴,境界不高,怕再高了,许师兄不见。”那小乘弟子补充,说得好像煞有介事,“他就是如此嘲讽的!实在是太过看轻许师兄了!”
阮轻羽看向他,瞪大眼,不知道他怎么能就这么空口杜撰出一段。
执事眉头锁紧:“他竟这么说,真是胆大妄为。”
“是!”那小乘弟子狠狠道,“不然阮轻羽只一介元婴,下在我身上,也比他身上强。他一介元婴,哪里能在那谢流光手下有一丝动作?”
“确实。”执事扫量了他们一眼,还是先把他们放到了执事堂,说要先去宗主峰禀告许承天。
执事堂里立刻就有人来问他们鬼市的具体情况,上回从秘境被震出来,也是有人这般盘问,阮轻羽说自己晕过去糊弄过去的,这次不知道如何编,只在一旁应和着那小乘弟子,看他说话半真半假,把整件事编得天衣无缝。
他开始怀疑这小乘弟子原本就对谢流光更有好感,或者一直更相信谢流光的说辞。
过了许久,久到阮轻羽担心谢流光当场就会撕裂空间出来,把这一整片夷为平地的时候,方才那执事终于回了来,对阮轻羽道:“你跟我走罢,许师兄同意见你。”
阮轻羽不知道自己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提一口气,抿着唇应好。
而后他身上的乾坤袋和剑都被收了,几个渡劫的大执事又在他身上检查了片刻,才把他放出去。
阮轻羽走的时候听到和自己的一道的小乘弟子轻笑了一下。
他是头回到宗主峰,原本他这样境界的弟子,是没有到宗主峰的机会的,执事引着他一路穿过硕大的广场,走过几道桥,最后进了一间金碧辉煌的大殿,才踏过门槛,就叫他停下。
他抬头向上看,不止许承天,就连谢鸿影也在,隔着一层轻薄的幔纱,他看不清楚端坐主位的谢鸿影和在一旁挽着他手的许承天的表情,他发现自己和他们之间隔了无比远,和从前上早课时遥遥见到掌门没什么区别。
“谢流光——让你说什么?”许承天的声音有些干涩发哑,但强撑着镇定,没有叫他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寒暄,直入正题。
“他……”阮轻羽张口,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谢流光没有说。
他的手摸索向自己的衣袖,碰到了那个指环,他的手还在发抖,也许这个指环是化神期的谢流光的本命灵气,那些渡劫的执事竟没有一人察觉。
“他说什么?”许承天又问,不自觉向着谢鸿影又靠了靠,恨不能把自己全部都躲在他后面。
而后阮轻羽袖子里的指环消失了。
飘在他面前的幔纱骤的燃起,不知道有什么东西爆炸,在他们面前发出了巨大的“嘭”地一声巨响。
而后烟尘散尽,谢流光手里握剑,一手指上燃着灵火,面上是无比轻松和愉悦的笑:“我说——
“我要来取你的性命。”
第45章
许承天登时就在原地坐不住了, 抓着谢鸿影的袖子想从原地溜走。
谢鸿影倒是抬了抬眼皮子,说:“才两年不见,化神了。”
“你要和我打吗?哥哥。”谢流光打了个响指, 整间大殿的丝绸纱锦全都开始燃烧,烧的都是灵火。
他回过头去, 轻轻一推,把阮轻羽推出了宗主峰。
“他现在是化神!?谢鸿影,你先把我送出去……”许承天觉得自己体内的根骨又在烧, 不敢和谢流光对视, 也不敢离开谢鸿影的身边。
“外面很安全么?”谢鸿影没有看他,只淡淡道, “妄天尊者还没有出现。”
许承天又不敢动弹了,停了一息才说:“妄天尊者, 他不是已经……你们不是已经把他解决了吗?秋飞燕的雷劫底下……你们不是借了秋飞燕……!”
灵火烧得愈盛, 整间大殿漫起了热浪, 谢鸿影依旧没有动弹,只是问谢流光:“妄天尊者没来么?”
“我才不告诉你们。”谢流光手里拿着剑,二指轻轻抚过,而后看向谢鸿影。
一呼一吸, 他手里的剑承了千钧的力量,隔着大殿之中燃烧着的熊熊大火,在热浪翻涌中朝着这二人拦腰斩去。
谢鸿影抬手, 刀出鞘, 迎着剑锋“铮”地挡下。
然而两面相向的冲击发出巨大的呼啸,顷刻便将这大殿内的所有物什都掀翻,他们再不能端坐于高椅之上。
谢流光眼里映着火光,一下一下地笑, 谢鸿影终于拿手握住了刀,对向自己,不再像从前那般轻松。
“哥哥,你现在是化神前期还是后期,上层还是中层?”谢流光在剑后轻轻问,眉眼弯弯,哪怕是从前都没有叫过这么亲密。
谢鸿影看了他片刻,如实答:“中层,怎的,看不出来?”
“哥哥,你知不知道,到了上层,你即便不想修炼了,境界也会一直提升,直至你渡半步登仙的劫?”谢流光又问,视线转向了他身后的许承天,许承天打了个哆嗦。
“我自然知晓。”谢鸿影手里刀一翻,把他击退了出去。
“谢鸿影,快叫,叫道长老也来,你打得赢么?”许承天看谢流光被他击退了,马上焦虑道,“这里这么大动静,道长老肯定知道,你们提前没有谋划过么?护山大阵呢,快开啊!”
谢流光的笑声还一阵阵地传来,许承天心里发毛,瘆得慌,只觉体内所有的灵气经络灵根都在烧,像是要从自己的体内离开,重新回到谢流光身上一样。
“把你的剑拿起来。”谢鸿影说。
“你怎么让我在谢流光面前……这把剑!”许承天焦躁地叫,又在对上他视线的那一刻不敢再出声,召出了自己的剑。
——曾经谢流光的剑,通天。
“这把剑本就是秋飞燕替你挑的,怕什么?”谢鸿影垂眸看着他握着剑的手在发抖。
许承天动了动嘴唇,不敢说出这把剑是谢流光自己去万剑阵里取出来的。
“许承天。”这时谢流光幽幽开了口,望向他的视线里带了两丝嘲,“两年前我从仙盟宴走时,叫你好好记着,我会回来的,你记着了吗?”
许承天偏移过视线,谢流光继续道:“我说,我会回来,剥你的皮,扒你的筋,把你放在灵火上烤,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记着了吗,你怕吗?”
他说:“你这两年来,是否日日夜夜,都恐惧着我还会来找你?”
也许是应了他的话,在大殿之中熊熊燃烧着的灵火终于蔓延到了许承天的身边,只一丝火苗烫着了他的衣袖。
他立刻惊叫一声:“谢鸿影!”
谢鸿影说:“我要看着谢流光,渡劫的修为,你解决灵火合该是绰绰有余。”
许承天咬着唇,又是气又是恼,自己运气把身上的灵火灭了,伤是伤不了根基,只是疼。
只一瞬间,就觉得魂魄都要被烧焦,谢流光当时连修为都没有,竟在火下烤了一百年。
许承天更加胆寒。
而没等他再有动作,谢流光抬手一摆,整间大殿的灵火烧得更加旺盛。灵火非凡火,不会轻易灭,这间大殿燃起的所有火扑灭要费去极大的工夫,大殿里的三人都在被这灵火翻涌出的热浪炙烤。
谢流光毫不在意,谢鸿影也难分出心去浇灭,二人相隔甚远再一对视,谢流光便笑着提着剑再次冲了上来。
“流光。”谢鸿影挡下剑,手臂被震得发麻,但他面上没有丝毫其余表情,只是轻轻叹,“秋飞燕是渡劫也就罢,你还是借着雷劫才将他斩杀,你真以为对上我,能占了几分好处不成?”
谢流光笑着看他,手一转,剑还挡在谢鸿影的刀上,另一只手却腾了出来,直直推向一旁的许承天,把他整个人推向了灵火最盛处。
火焰烧得愈旺,许承天发出了巨大的一声惊叫,谢流光努力咬着唇但还是大笑了出来,翻手又重新对着谢鸿影出招,没有让他能分出心来管许承天。
是,这点灵火不能奈何渡劫巅峰的修士,只是会很痛。
谢流光再清楚不过,整个□□和魂魄都会被碾压,一丝一毫的气都喘不出来,痛到极致根本不能思考,下意识地去灭火只会使这火烧得愈盛,只有冷静下来适应了这痛,才能脱出身来。
丹药罐子,娇生惯养连雷劫都只渡了一道,被养在宗门里半分苦也不能吃的掌上明珠,你要花多久才能适应这痛,从火里爬出来呢?
谢流光不住地笑,看着谢鸿影的面色变得难看,看他不间断地对自己出招,但自己没有给他留一丝一毫的空挡,让他去解救一旁惨叫不已的许承天。
“我好开心啊,哥哥。”谢流光笑着说。
回应他的是一把长刀。
他稳步抵住。
他说:“哥哥,怎么办啊,我现在好像确实杀不死你。”
他说:“哥哥,才一百岁而已,为何你一直比我强呢,我想不通。”
“你想不通的事多了去了。”谢鸿影再次挥刀,整间大殿终于承受不住这二位化神的攻击,轰然倒塌。
谢鸿影漠然看着轰然倒塌的大殿,砸落下的巨石巨柱自然不会伤到他们分毫,他说:“你十岁时,就一直问,问我们的父母,问身世问来历问下落,你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仍在凡间,以为自己是被抛弃。”
谢流光停下了手。
父母的事,已经许久没有想过了,他甚至不记得曾经自己这么问过谢鸿影,大抵是没有得到答案的。
“我们的父母,是通天宗的人,想必我同你说过。”谢鸿影再次开口,“你以为他们生下你以后把你遗落在凡间,乃是什么不得已而为的举动,你没有见过他们,自然以为他们早已身亡,兴许还想过难产而死罢?”
谢流光道:“和如今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没有见过他们。”谢鸿影终于露出了一个笑,“我和你不是兄弟,而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
谢流光怔了怔,而后道:“双生子便不是兄弟了?”
“……是。”谢鸿影应。
谢流光才终于反应过来:“你分明……大我近百岁。”
“我大你近百岁,可我们的父母早已身亡,你是如何出生的?”谢鸿影笑道,手中刀划过留影,却不再与他多说,而是再次提刀对准了他。
谢流光亦是迎了上去。
灵火还在一片废墟中烧,愈烧愈旺,将近要吞没战斗着的二人,擦上身体时是直击魂魄的痛楚,谢流光看着谢鸿影皱起的眉,只觉得这感觉熟悉。
足足一百年。
他笑,手中剑丝毫不会因此而停滞。
而后耳边忽地传来一声弦音。
近身的灵火骤的离他远去,明明早已习惯的灼烧感消失,而谢鸿影原本向着他的刀也停在了半空中。
谢流光回过头望去,惊喜地叫:“前辈!”
墨山闲低眉看他,身形浮在半空中,膝上放了一把九彩凤尾的筝。
一弦动千钧。
谢鸿影也看,几乎是顷刻就确定了面前的人是半步登仙修为并且拥有肉身的妄天尊者,直到四百多年前都垄断了仙界最强的妄天尊者。
“道长老,被您给杀了么?”谢鸿影眼神微动,出声问。
“怎么会,只是被我定住了而已。”墨山闲懒散答,“这是流光自己的事,我不会帮他杀你的,放心。”
谢鸿影轻哼一声。
墨山闲的手没有停,一连串的弦音从他的指尖泄出,谢流光听不出是什么曲,只觉得好听。
拨乱。
不愧是前辈,自己才和谢鸿影过了几招,就将拨乱给找到了。明明只是好听的曲子,但转瞬之间也能夺人性命。
也能把自己身边的灵火拂开。
“接着打么?”墨山闲笑着问他,“要打的话,我就将你这便宜哥放开。”
谢鸿影看向谢流光,谢流光却摇头,眼睛里仍然是周围跃动着的灵火,他扔下谢鸿影走到许承天的面前,看着他在灵火里已经没有力气叫喊。
他抬手,收了火。
许承天的面容清晰地出现他的面前,只是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渡劫巅峰,怎么会只是被烧这么一会儿就无法承受。
谢流光漠然想,又去看谢鸿影:“都怪你方才不救他。”
谢鸿影眉心抽动,手里的刀再要动作,却被墨山闲的轻轻一声音给截住。
“都怪他不救你,是不是?”谢流光伸手,用剑穿过许承天的心脏,把他钉在地上,“还痛么?现在是最痛的是不是?因为从前没有受过这般苦,所以适应不了。我当然知道。”
他看着许承天面色惨白,身上冷汗阵阵:“心口痛吗?”
他拾过许承天手边的剑,是曾经属于自己的剑,剑名通天,是秋飞燕给自己选,而自己闯进万剑阵夺的。
他看了许承天片刻,剑锋一转,剐出了他的心头血。
许承天叫也叫不出来,只闷哼一声。谢流光拿了他的心头血,与从前秋飞燕对自己做的一般,结了印,剃去了通天剑和他的联络。
“这是我的剑。”谢流光轻轻说,心口仿佛还在幻痛,但这次痛的不是他。
他又把斩天剑抽了出来,通天剑和斩天剑放在一处,他看了片刻,还是对斩天剑满意得不得了:“这是前辈单独给我做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剑。”
于是曾经被他从万剑阵里费尽千辛万苦才取出来的剑、被秋飞燕剐去他心头血才剥离联系的剑,就这么被他仍在了脚下。
他看着许承天,化神初期和渡劫巅峰不过只隔了一道雷劫,然而其中有着天壤之别。
就好比此时他看许承天,就好似一只伸手就可以随意捏碎的蝼蚁一般。
“师父说天命在你,我真的很好奇,天命为什么在你呢?”他蹲下身去,伸手按在了许承天胸口的血上。
他想自己此时应该用力,把属于自己的根骨给夺回来。
但又觉得四肢百骸翻涌上来了一阵又一阵的恶心。
于是他合拢手,轻轻一捏。
许承天的身体就这样在他的手下被碾碎成血雾。
“谢流光!”随之而来的是谢鸿影的怒吼,以及墨山闲随意拨弄的弦音。
死了。
谢流光看向自己的手,没料到竟如此容易。
死了。
他望向天边,想去找许承天的元婴。
死了。
没有元婴,没有魂魄,什么也没有。
死了。
谢流光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这一点,为什么,这不是只是一具肉||体么,对于渡劫的修士来说,肉||体算不了什么,元婴呢?魂魄呢?
天命到底是什么?
他回头去看,只觉眼前一阵头晕目眩,无数纷杂的声音涌进了他的脑子,地面震荡,整片世界的灵气的涌动都好似停滞了一瞬。
而后他跌在了地上,愣愣咳出了一口血。
第46章
十岁的谢流光曾经问谢鸿影, 为什么爹娘是仙人,兄长也是仙人,独独自己被丢到了凡间。
谢鸿影冷着脸说因为没人喜欢你, 把十岁的谢流光吓得直哭。
秋飞燕过来把他拎走,作为大师兄训斥了谢鸿影一句, 不许吓唬小孩儿。
谢鸿影当时冷笑。
几百年过去,谢流光早已对这件事不再执着,修仙者的寿命远长于凡人, 凡间拜入仙门的, 早已断离亲缘。而修仙者又鲜少会生育,故同伴之间, 提的大多是师辈排行,而鲜少有亲缘关系。
他也早已忘记, 很多年前, 哪怕怯怯也要追着谢鸿影问。
“流光!”
他的手被握住, 抬眼愣愣对上墨山闲的视线,他叫:“前辈。”
天地间灵气倏忽入他眼,他茫然略过视线,又看到了谢鸿影。
谢鸿影也在跪在地上, 强行拿刀撑起了自己的身体。
“哪里不舒服?”
墨山闲的灵气温和地淌过他的每一丝经脉,他先笑,笑着说:“他死了。我杀了他。”
灵火炙烤一百年, 一百年间日日夜夜想把许承天手刃, 真正杀死他时却如此轻松。化神与渡劫之间隔了不止一个大境界那么简单,自己突破了,而许承天没有。
应该让他多在火里烤烤——自己可是足足被烤了一百年,好恶心。再等下去是不是又会有什么人把他救了呢, 凭什么。
墨山闲没说话,手指抚过他嘴角的血,没有在他体内感受到任何异常。
“他的魂魄。”谢流光倒在墨山闲的怀里,耳边一片嗡鸣,他说,“在万鬼渊。”
墨山闲皱眉。
“他没有元婴。”谢流光又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知晓得这么清楚,但马上就要跟墨山闲说,“秋飞燕在说谎,他根本就是直接嫁走了我的修为,只有金丹没有元婴,从元婴开始全都是我的修为,难怪他那么怕死,没有元婴出窍,只有一条命,死了就死了。”
他眨着眼,眼前的墨山闲好似被蒙上了一层金纱,他看了片刻,抱着墨山闲的头在他嘴上亲了一下。
墨山闲低头加重了这个吻。
满嘴的血腥味。
好苦。
他捋过谢流光的长发,轻轻说:“有哪里痛吗?”
谢流光摇头,像是还没缓过神来,愣了一会儿才说:“头好痛。”
“走不走?”墨山闲看着他,灵气护着他的周身,细细地一遍又一遍检查,却发现不了任何端倪,“杀也杀一个了,要走的话,我先带你离开,等你恢复过来,我们再来。”
谢流光又摇头,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指尖,片刻又笑出声:“他的魂魄现在被其余的鬼撕碎了,可是他魂魄天生异于常人,残存一丝魂体,只能一直被撕咬。前辈,他撑不过灵火,在万鬼渊里也活不下来,加了这么多东西在身,还不是废物。”
“流光。”墨山闲把他的手重新握住,“你怎么知道万鬼渊的事?”
谢流光愣住了,像是也不大明白:“我能感受到……许承天身上的事,我能感受得到……”
天地间万物都好像被感知,他一呼一吸间能察觉到和自己相关联的不知道何物。
“窥天运。”
另一道声音响起。
谢流光骤的看过去,谢鸿影已经重新站起了身,只是还握着刀柄撑着地:“窥天运,是我们母亲的本命灵器。”
谢流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揽着他的墨山闲缓缓开口:“窥天运,是四千年前半步登仙地坤尊者耗尽一生心血打造出的法器,在他死后遗失,你们的母亲——”
“常问寻,常治龛之女。”谢鸿影诡异地在笑,完全不见方才怒吼时的悲伤,只是声音还有两分吃力,“因她拿着窥天运,只作为散修修至大乘,在怀我们的时候被许琼找到,要夺了窥天镜。她不从,将窥天运嫁接到了我们身上,但还是被许琼夺了去,生生切断了你我和那窥天境的联系。”
“本命灵器……”谢流光摸上手上的指环,收起剑后便会自觉套在自己的指节上,“主人生则生,主人亡则亡,怎么能切断。”
“所以没有切断。”谢鸿影还在笑,“现在不就重新回到你我体内了么?”
谢流光看着他,片刻又去看墨山闲,终于明白自己眼前的金纱是何物,是具象化的天地灵气。
“窥天运是一面镜子。”墨山闲轻声同他说,“号称能从中看到天地万物的变化,只是从未有人见过。”
“天地万物的变化。”谢流光看着眼前空茫茫的世界,“便是没有变化。”
谢鸿影还在继续说:“你从前不是一直好奇么?好奇我们的父母。父亲是通天宗的一位渡劫,谢三道,当初为了保护母亲而死。然而母亲也死了,留下你我二人,都被丢在了父亲的秘境,我被找到带了回来,你被丢下,而后百年过去,秘境消失,你掉进凡间,我把你重新找了回来。”
他一口气说完,望着还愣愣出神的谢流光,终于回过了力道,站直了身子,如从前那般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谢流光:“不是还因为我不肯告诉你而躲着哭过么?现在知道了,不该笑一笑?”
“我从没有因此哭过。”谢流光慢慢答,“你从前不肯说,如今就肯说了。”
他说:“哦,是因为许承天死了,我杀的。”
他倾身环住墨山闲,墨山闲就笑着把他抱了起来,站直了身子,他依恋地埋在墨山闲的颈侧,笑着说:“你不敢杀他们,废物。”
谢鸿影的面色又冷了下来,沉眉看着他们两个:“从前不告诉你,亦是在保护你,这一切都是我这几百年一点一点查出来的。要是告诉你,你又给秋飞燕说了去了,我上何处说理?”
“秋飞燕已经被我杀了。”谢流光轻嘲。
他终于明白了杀秋飞燕时谢鸿影看向自己的那一眼,他和道风尘站在那里,却不是拼命想阻止自己。
他就是等着自己杀了秋飞燕,又装模作样地等着自己杀了许承天,头好痛。
他附在墨山闲的耳边,悄悄跟他说:“前辈,他定是拿不准杀了许承天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才不敢自己动手。”
墨山闲皱眉:“哪里难受,是肉||体,魂魄,还是经络?”
谢流光说不出来,只是觉得有些晕,把头又埋在了他的肩上。
“我说的是从前。”谢鸿影还道,“当时你巴掌大点,能有什么用,那时我会知道你还能活着回来么,我直到前不久拿到掌门印才将这一切全部查明,你若想,我带你去看。”
“要是你取我根骨的时候下手轻一点,我也会听你的话。”谢流光笑着转过头,冲他做了一个鬼脸。
谢鸿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谢流光字正腔圆说:“滚。”
谢流光说:“我会杀了你,哥哥。”
第47章
谢鸿影漠然看了他片刻, 笑了笑:“那你便来试试看罢。”
谢流光和他对视,指环重新变为长剑握在手上,他从墨山闲的身上跳下来, 一剑带着千万剑啸直直劈上谢鸿影。
谢鸿影翻刀挡下。
一触即分。
谢流光抿着唇笑,剑锋对着刀锋划出了火星, 手臂上阵阵麻意。
头晕目眩。
他和谢鸿影之间缠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正是他们血脉相连的证据。
但现在自己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由墨山闲亲手重塑的。
“你还杀不了我。”谢鸿影横过刀,“流光, 你的名字是我取的。”
谢流光不在乎, 手里剑对着他:“我迟早杀了你。”
嗜血的血液在沸腾,没有杀够, 许承天死得太轻,那就要用别的来重重偿还。
他提着剑, 全然不顾耳边的一片嗡鸣和几近挤压要爆炸的心脏, 用尽万身力气来握住剑压下自己手臂的颤抖。
化神境, 一剑斩山。
谢鸿影的刀迎了上来,再一次和他碰上,对撞之下他们脚下的地面开始蔓延出裂缝,而后愈来愈大。
谢流光挑开谢鸿影的刀, 而谢鸿影顺势把他砍了出去。
两人同时撞进大殿废墟的灵火里,只是在不同的两端,中间地面撕裂的缝隙一丈宽。
谢流光捂着嘴笑, 咳出一口血, 灵火避开他的身,他知道是墨山闲做的。
“前辈。”他又小声说,眼前牵动的金纱弥漫,谢鸿影再次持刀到了他身边。
他看着谢鸿影, 起身而后刀和剑同时出手,同时划破至亲之人的血肉,同时刺入对方的心脏。
心口在愈合,谢流光抓着刀锋笑,谢鸿影则迎着剑锋更进一步。
“你现在还杀不了我。”谢鸿影低声说,“在你被秋飞燕养在山上修炼的时候,天真地享受着同辈人的追捧的时候,我时时刻刻在为着之后做打算。”
剑向下一寸一寸地挪,斩过至亲的皮肉骨骼内脏,谢鸿影伸出两指捻上他的剑,把自己的刀抽了出来。
“杀了我,就再也没有人给你解答你的身世了。”谢鸿影的声音也很轻,细细瞥过谢流光。
他和谢流光在样貌上只有三分像,最不像的是眼睛,从前谢流光的眼里总是亮晶晶,无辜地看着周身的一切,天真的以为这仙盟和表现出来的一般光明磊落。
而谢鸿影的眼睛总是半阖着,淡淡地垂下视线扫视着别人,总带着几分冷淡。
此时谢流光的眼睛里燃着火:“我不在乎。”
至亲至疏骨肉相连,谢流光说:“谢鸿影,你真是个废物。”
“我不打算杀你。”谢鸿影说。
“你杀不了我。”谢流光说。
谢鸿影轻轻笑了,扫过一旁只是站着的墨山闲:“是吗?”
血从他身上滴了下来,他并不在乎,捻住剑的手指用力,和谢流光僵持着缓慢把剑从自己身体里抽了出来:“想杀我,你太嫩了。”
“但是我等着你。”
他说。抬手一拂袖,身形却恍然不见,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声音。
他不知去往何处,谢流光看不见,也没有追,手里剑脱落,叫了声:“前辈。”
墨山闲走到他身边,宗主峰一片狼藉,许承天的死让千山震动,他和谢鸿影的战斗让地面裂出了一道道缝隙。
灵火还在烧,他抬手,收走了火种,满目焦黑残垣裸露了出来。
谢流光咬着牙笑,心口的伤在愈合,方才没有察觉,看到墨山闲才恍然觉得有些痛。
他没有说好痛,只是说:“前辈,好奇怪,他也是化神,我也是化神,为什么我打不过他?”
“化神之间境界也有差别,大境界愈往后小境界实力差别愈大,你才突破没多久,又是以杀入道,修为前进过快。”墨山闲看着他胸口的血,伸手上去轻轻碰。
“痒。”谢流光又笑了出来,蹭过去要墨山闲抱,墨山闲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叹了口气,不自觉就把话说了出来:“刀光剑影的……和他靠那么近做什么?”
谢流光一瞬的茫然:“什么?”
“没什么。”墨山闲慢条斯理答,施了咒,慢慢清理谢流光伸手的血,“回去罢,头还晕么,先休息好了,我们再看后面该如何,好不好?”
谢流光抿下唇:“回哪里?”
墨山闲静默了一瞬:“去我家,先前没带你去过罢。”
谢流光的眼睛亮了起来,顷刻间就把谢鸿影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墨山闲说的家是在凡间殇州的群山之间,云雾之上的一座庭院,他渡劫时便修好了,后来即便在斩山宗做客卿也住在其内。
他虽记不得,但知道这地方定是被关注着,那一魂一魄带着小谢顶着通缉令的时候不会回来。现如今倒没什么顾虑,谢流光也至化神,他亦找回了自己的身体和拨乱,那院子里虽没放什么法宝器物,但到底是自己的地方,住着也舒坦。
自己的地方,倒不用在外面赶路了,他把谢流光打横抱起,撕裂空间裂缝就带了过去。
谢流光兴奋非常,要他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指着介绍,一边听还一边颠三倒四地跟他讲自己从前听来的在这里发生的妄天尊者的趣闻轶事。
妄天尊者本人也是头回听,边听边笑:“哪里听来的?”
“有……说书的说的,还有话本里讲的。”谢流光说,“还有师叔说的,他们说,我就偷偷地听。”
墨山闲说:“这般关注我?”
“我从入道以来,就听闻前辈是仙道的顶峰。”谢流光在他怀里缩着,揉他的衣领,“以前辈是万人敬仰的山巅,我是万人中的一员。”
墨山闲垂眼看他,眉目温和,半晌道:“你不是。”
谢流光皱起眉头,大为不同意,正要反驳,墨山闲低头蹭了蹭他的鼻尖:“你是我最特别的流光。”
谢流光觉得本来就有些晕的脑袋有些发飘,愣愣应:“哦。”
墨山闲笑着把他抱进了最后一间房间,他自己睡的卧室,把他抱到床上,手按着他的胸口让他躺下。
自己捏的身体。
他心念一动,谢流光身上沾染了各种腌臜人气息的腌臜衣服登时就化为了灰烬,五指触着谢流光胸口的皮肤,谢流光轻轻瑟缩了一下。
“头还晕吗?”他温声问。
谢流光点头又摇头,要伸手勾住他的脖颈,仿佛知道他所想,只是笑。
他低头下去吻住小谢,手指环住他的脊背,一寸一寸一节一节脊椎骨地摸索,不要命的打法,不知道疼,自己亲自教的杀道,亲手捏的血肉。
融进了自己的心魄,让他每次受伤都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轻轻咬了一口谢流光的锁骨。
除了自己给的。
第48章
墨山闲起身, 给自己盖了件袍子在身上,看了眼还躺在身侧的人。
手还被对方紧紧握着,墨山闲笑着轻轻抽出手, 在谢流光的脸侧亲了亲,把被子塞到他怀里, 替代自己。
谢流光动了动,没有醒,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
他就披着袍子下了床, 推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早有人在等候, 坐在石椅上,给桌子上空荡荡的棋盘一个一个码上子, 做了一个不知是何时留下来的残局。
墨山闲坐到对面,拿起黑子, 随意按了个位置, 黑棋顿时如出水长龙, 势如破竹地占领了一大片地盘。
他把白子往外捡,龙山尊者笑道:“看看清楚,你才是白棋。”
墨山闲浑不在意地把两人手边的棋罐掉了个边:“我想执什么子,就执什么子。”
“真不愧是妄天尊者。”龙山尊者笑道, “打了招呼跟我说让我等着,我在宗门里左等又等呢,才听到你们上通天宗又大闹了一场的消息, 转眼人说不来了, 还让我来找你,这叫什么事?”
“来就来了,话这么多。”墨山闲嘲了声,“通天宗现在怎么样了?”
“谢鸿影消失了, 道风尘在主持大局。”龙山尊者施施然自己从自己的乾坤袋里取出一套茶具,自己给自己倒了盏茶,“那个什么许承天,你杀了?”
“流光杀的。”墨山闲说。
“也是。”龙山尊者拿起茶盏酌了口,“所以,那许承天究竟是什么身份?你们在通天宗时,整个仙界都震了一震,是哪里的动静?只是化神之间比试,不至于。而要是你出手,那谢鸿影大抵也没有活路,我猜你是不会出手的,认识你几千年,我觉得你还是有几分原则的,那通天宗的事都是谢流光的事,你想必不会帮他去杀……”
“窥天运。”墨山闲打断他的话,拿过他的茶壶,毫不忌讳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许承天的肉身,是窥天运做的。”
龙山尊者停了停手里的动作:“此话当真?”
“诓你的。”墨山闲便道。
龙山尊者便知道是真的,半晌道:“许琼当年,说是练功反噬,陨落在仇敌手下是罢?后来他的大弟子秋飞燕亲手处理了那所谓‘仇敌’。”
“当年我已经知道自己要渡劫,无心去关注他的事。”墨山闲道,“当真如此?”
“多半是假的。”龙山尊者说,“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和你那万众瞩目之下可不一样,知道消息便是他已经死了,秋飞燕接任掌门。谁又知道还留了个儿子下来,娘是谁都不清楚,那儿子……说来也好笑,叫了个‘承天’的名字,都听说了,说他承什么天命,好不好笑?不过现在便知道了,是因为他的肉身是‘窥天运’做的。”
他停了停,缓缓看着墨山闲,也是他愿意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的目的:“那‘窥天运’,到底是何物,有什么作用?”
“不知道。”墨山闲说。
龙山尊者:“……你把我茶还回来,几千年才能得一罐呢。”
“吝啬者不能成大事。”墨山闲说。
龙山尊者冷笑。
墨山闲这才说:“流光一直说头晕,我没有问他,但他眼里的世界大抵和往常不一样了。”
“怎么说?”龙山尊者细细看他,“那窥天运,与你那小道侣还有关系。”
这句话取悦了墨山闲,他心情颇好的点头,说了现如今那窥天境有一半在谢流光的体内。
没说前因后果,龙山尊者也没有问,他们在墨山闲死前有过一次对话,距今也有四百多年,谈的便是这天地之间灵气的异常。
都不是从仙盟伊始便存在的宗门,也不了解仙界从前的情况,他们俩也是都至化神以后比试了一场才联系上的。
那时大家都只知道修炼,向上修炼,只以为天上吊着的那根胡萝卜真的能被自己啃到,只有一步一步往上,而后登仙。
墨山闲当时前来告诉他自己的修为只增不退,哪怕平常的什么事也不做也以惊人的速度往上升,不多久恐怕就要渡雷劫,自己得亲自去会一会。
而龙山尊者说自己要去查这天地灵气究底是个什么东西。
查倒是也在查,他得出来一个确切的结论,就是天底下灵气恒常,所以只能支撑几个人练到至高的境界,有人陨落才会有新人登顶。
还有一个,则是有宗门利用修仙者或者灵兽的尸骨,榨干其体内灵气,来维持宗门灵气运转。
派自己的亲传弟子去查,只是没想到查着查着查到了墨山闲的尸体,也没想到谢流光会直接上去抢了他的尸身,又大闹一通,杀了好些人。
“这都在你的预料之内?”龙山尊者说着,抬眼问他。
墨山闲不知在想些什么,随意应了:“也许罢。”
“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龙山尊者又问,“如今找回肉身,三魂六魄也有了二魂五魄,想必还是半步登仙的境界罢,修为还在不受控地涨么?”
“还在。”墨山闲应,只是在此处喝着茶,此间的灵气便一直往体内涌,推着他的境界向上涨。
“怎么解决,还去渡那雷劫?”龙山尊者道,“再一次,你还能活下来?你上次渡了几道,三道?再渡七道是不是便可以了。不过你还剩一魂一魄不在,要该如何,对了,你这两魂五魄又是如何生出来的?真是稀奇。”
墨山闲没同他搭话,原本谁也不想叼的神色忽地温和下来,从石椅上站起身:“等我一下。”
龙山尊者看着他,他转身重新进了屋子里,谢流光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睁着眼睛看着他。
“醒了?”墨山闲问,到他旁边坐着,拿了件里衣出来,“伸手。”
谢流光便伸手,他给套上了,手指抚过对方的皮肤,夜里还遍布桃色的身上此时只有几道红印。
他手指在谢流光的后颈上捏了捏:“头还晕吗?”
谢流光摇头,慢慢地叫了声:“前辈。”
昨日也是这么叫,叫到最后开始带着怒意喊墨山闲,这会儿又乖了。
他应:“嗯,我在。”
谢流光就埋头到他的颈窝里蹭了蹭。
墨山闲不住地笑,化神的修为,怎么着都不会有大事,狠了也只是哭一哭,他伸手拢过谢流光的发,拿发带束了起来:“起来?”
谢流光应了一声,重新坐正,等着墨山闲给他把衣服穿好。
“龙山尊者在外面。”墨山闲说,丝毫没有把人叫来又扔到外面的愧疚心,“想出去么?不想出去等我马上就回来。”
谢流光摇了摇头:“可以的。”
他此时眼前还是朦胧的金纱,一眨眼又把那些纱给驱散,他看着无数的光华聚在墨山闲的身上,争先恐后地挤进他的身体里。
从昨日开始,一直是这样。
前一日血液里莫名其妙的亢奋终于沉静下来,一直在耳边嗡鸣的声音消失了,他缓慢地梳理思绪,才茫茫然明白了些什么。
墨山闲的修为还在增长。
“我不知道窥天运是什么,前辈。”谢流光说,看着墨山闲,只知道他是自己抢回来的,“我只是好像可以看见天地光华的运转。”
“是什么样的运转?”墨山闲笑道。
谢流光看着他,说:“世上没有登仙飞升的路。”
墨山闲轻轻应了声,看上去不大意外。
谢流光向上看,世间万物总有个顶,顶端把一切都封闭完全,灵气全都被罩在一个名为天道的罩子里。
谢流光摸了摸手上的指环,又把视线落回墨山闲的身上,郑重地把事情的优先级给调换了过来:“我先不杀谢鸿影的,前辈,我先不能让你死。”
第49章
“我不会死。”墨山闲道。
“你骗人。”谢流光说, “你的修为明明还在增长,等你的修为增长到一定层级,你就又要去迎接雷劫。”
他磨牙:“你就又要去迎接雷劫。”
墨山闲看了他半晌, 看他呼吸急促指尖发颤,忍不住上前亲了亲, 把他安抚了下来,道:“我会在雷劫下来以前找到办法。”
谢流光在他的嘴唇上咬了一口,咬出血来才放开:“什么办法?”
墨山闲不说话, 摸了摸唇上的血, 笑道:“总有办法。龙山在外面等着呢,出去听听他说的是什么?”
谢流光还是不满意, 但也重新缠上他,等他把自己抱出去。
龙山尊者在外面等倒没等太久, 自己把棋盘又摆弄了一会儿, 头回见这俩人在一块, 看着墨山闲抱着谢流光出来,俩人叠坐叠地坐在他对面,忍不住感慨了一声:“真是难舍难分,你这是千年老树开花老房子着火……”
墨山闲手里捻了枚棋子敲到棋盘上, 接了先前的话头:“我死也有几百年了,几百年来,除了查出那点东西, 想着应对的法子了么?”
他看向龙山尊者:“你就没要突破半步登仙?”
“原本修为倒是涨得让我有点忧心, 不过大抵是你回了,天地间已经有了这么一位半步登仙,灵气全涌到你头上去了,到我这里反倒少了。”龙山尊者又看向谢流光, “没受伤罢?我那两个徒弟还担心你来着,我说有妄天尊者在,也不会出事,叫他们放心。”
“没有。”谢流光说,没想到伍灼和陈连云还记着自己。
墨山闲把他的手又握在了自己的手上,咸咸道:“是啊,有我在,有什么可担心的?”
龙山尊者莫名不想跟他搭话,过了一会儿才说:“现在情况最危急的只有你一个人,你觉得还要多久才要突破?”
“几百年吧。”墨山闲随口道。
谢流光反手就把他的手掐了一下:“撒谎。”
他看着墨山闲,清晰地看着灵气运转到他的体内,以超越所有人的速度,不可逆转。
“窥天运”到底窥的是什么天运,他不知道,但所有人的修为境界在此时自己的眼里都一览无余。墨山闲的肉||体被暗行宗榨了足足几百年,而现如今他的修为境界丝毫没有下跌,依旧在半步登仙的水平甚至可能比他曾经的修为还要往上。
墨山闲不说,可如今自己已经能看到了。
谢流光抓着他的手用力,妄天尊者墨山闲,半步登仙,明明葬于雷劫之下却又重回世间,为天道所不容。
修为已至顶峰,没人能杀得了他,只有逼他再修至顶峰,去迎那雷劫。
墨山闲的手要被他掐出血来了,有点痛,但他却没出声,放着他去掐,只另一只手轻轻抓着他的肩,拇指一下一下揉着,安抚着他。
半晌,墨山闲道:“就算是雷劫,兴许我能通过,进入登仙阶呢?”
余下的俩人都没有答话,谢流光终于放开他的手,手腕还有些抖:“……没有登仙阶的。”
明明是自己的劫。
墨山闲没放过他的手,一只手握了对方两只手,都捏在手里盘弄。
“其实我觉得还有一种法子,不过比较没有道德。”龙山尊者又说。
墨山闲猜到了他要说什么:“那就别说。”
“我是说,假使天地灵气在一个恒定的范围内……”
“那就别说。”墨山闲又说,谢流光把他的嘴给捂上。
“……那么如果有其余人也突破了半步登仙,分散了灵气,是不是你们双方的修为增长便都不会那么迅速,从而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呢?不说一直这样下去,但再拖个几百年,也是不成问题的。”龙山尊者自己喝了口茶,润了一下喉咙,“反正你们也跟仙盟撕破了脸,实力又强,这几百年把他们每个宗门翻箱倒柜翻来覆去找他个遍,看看能不能找着什么解决的法子。”
他把茶盏放下:“不过自我发现这件事后,我们宗门便没有再从凡间招收弟子了。仙盟里面天赋异禀的也就那么几个,要是知道内情,谁愿意再往上突破?世间化神就那么几个,我——我是不会突破半步登仙境的。通天宗的道风尘,他活了怕是快有万岁,对固定境界更是有心得。再就是谢鸿影,不是说不知道他人在哪么,通天宗现在乱成一团了。山海宗那两个更是跟通天宗一丘之貉,现在要么就是——”
“我是化神。”谢流光说,手还没有从墨山闲的嘴上放下来。
“哦,对,你当然也是。”龙山尊者说,“不过要你去突破半步登仙,墨山闲马上就会把我杀了。”
“前辈不会的。”谢流光道,不满他把墨山闲说得凶神恶煞。
龙山尊者看着他还放在墨山闲嘴上的手,以及墨山闲冰凉的视线,笑了笑,再拿起自己的茶,手里的茶盏却“嘭”地一声爆裂开。
手被打湿了,他依旧微笑:“我只是在说一个可能而已。”
谢流光把手放了下来,对墨山闲说:“我突破半步登仙。前辈,可我修的是杀道,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人有匹配的修为给我杀了,杀了许承天以后,我的修为并没有精进很多,我接着要怎么突破呢?”
墨山闲看着龙山尊者,凉凉道:“是啊,怎么突破呢?”
龙山尊者轻轻咳了声。
“那便不突破。”墨山闲又说。
“我还没有杀谢鸿影。”谢流光轻轻说,“他也是化神,我不突破,也杀不了他。”
他又开始盘弄墨山闲的发尾,墨山闲垂眼看着他动作,几乎要任性开口说那就我来帮你杀。
但他没有说出口,半晌只道:“你不突破,也能杀他。”
自己亲手给他铺就的道路,自然在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让他有冒险的可能,所以给他选的路是杀道。如今哪怕不记得从前的事,但只要一推便知:“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可以跨阶去斩杀其余人。谢鸿影如今是化神中期,你打不过他不过是你才突破化神,还没有适应化神的战斗手段,太急地去和他比试,可他也奈何不了你。”
谢流光说:“杀完他,我也一定会突破。”
墨山闲道:“你可以不突破。只要我在,自然能保证你的安危。”
谢流光圈着他发尾的手不动了,一息以后翻身站起拔剑,墨山闲亲手锻造的剑就这样带着流光现出了形,瞬息之间剑锋毫无迟疑地刺向他眉心。
墨山闲抬指夹住。
剑锋不能寸进分毫。
“墨山闲。”谢流光看着他,对方高自己整整一个大境界而丝毫不惧,“你想死是不是?”
龙山尊者慢慢把自己的茶壶重新收进储物袋,眼观鼻鼻观心,不打算关注他们二位打情骂俏。摸索片刻,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储物袋里居然还有一袋瓜子。
“我不想死。”墨山闲的声音软了下来,“我当然要陪着流光的,是不是?把剑放下来……听我说,我能找到办法。”
“你说。”谢流光没有放下剑。
墨山闲看了他半晌:“等你的事结束,我的魂魄也回来,我会想办法自降修为。”
谢流光说:“什么办法?”
墨山闲笑了笑,指了指已经开始嗑瓜子的龙山尊者:“不方便给他听。”
龙山尊者放下瓜子,觉得自己给墨山闲当了回挡箭牌:“这样,我现在就走,您二位先聊。”
“走什么,不是还没聊完么。”墨山闲凉凉道,“都聊完了,我再跟流光仔细说说我的计划。”
说完,他视线越过自己头顶的剑,再看向谢流光的目光软了下来:“回头便和你说,剑先放了,嗯?”
谢流光垂眼看他半晌,收了剑,坐回他的怀里,姑且算是信了他。
……其实也并没有信,只是担心一打起来,这里的亭台楼阁都要被自己给弄坏掉,前辈的院子,昨日也才粗略一扫,都没有仔仔细细来看。
万千世界皆入眼,今日醒来,才一点点仿佛无师自通般清楚了“窥天运”让自己看到的是什么。谢鸿影大抵没有骗他,这“窥天运”如果不是自己母亲的本命灵器,没道理会在许承天死后进入自己和谢鸿影的体内。
还不知道具体的作用,但试一试,总能试出来,也总能找到破解之法。
谢流光重新掰弄着墨山闲的手指,只知道往前所有的道路都笔直,不可能有无法击碎之巨石。
“你说没聊完,还要跟我聊些什么呢?”龙山尊者那厢见他们没有再动手的征兆,重新取了自己的茶出来。
“不聊些什么。”墨山闲道,“你才说过要我们去那些宗门里找那些个秘籍古典,我确实打算去找上一找,你们不语宗,想必是会帮我的罢?光靠我们二人去翻书可太慢了,不如借我几个人,一起去找找。”
这是在绑架自己跟他一条船。
龙山尊者微笑:“你大可以去随意找他们宗门里的人,一个一个问,反正都这样了,威逼利诱也好,怎么也好,岂不是更快?”
“威逼利诱你,我看也挺快的。”墨山闲道,“一共就六个化神,山海宗那两个目前跟我没大恩怨,不会冒着与我为敌的风险去帮通天宗的。等那虚无缥缈的雷劫下来,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龙山尊者摆手,不想这么快就同意帮他,墨山闲现如今和谢流光两个人是孑然一身,但他不语宗还有一大家子人需要养活,必须谨慎。
两个人来来回回拉扯半天,谢流光听了两耳朵就开始走神,视线放远,感受着“窥天运”带给他的一草一木的感受。
忽地,他放下了墨山闲的手,轻声道:“谢鸿影不是才化神中层么。”
他抓着自己的心口,疑惑道:“……他为什么,要突破了?”
第50章
正在扯闲的两个人同时停了下来。
墨山闲从前同谢流光说, 他们兄弟之间血脉相连,一人突破另一人可能会有感悟,谢流光从前从未在谢鸿影突破时有任何感悟, 今日是第一次。
清晰地知道和自己同根相生的兄弟,将要突破褪羽化神, 到达那半步登仙的境界。
可是谢鸿影。
他明知道再往上就是死路一条,为什么还要突破,是自己愿意的还是不得已而为, 如果是不得已而为, 为什么同样有了“窥天运”的自己的修为没有更进一步。
还是说“窥天运”还有别的作用。
谢流光不知道,只无意识又往墨山闲的怀里缩了缩。
墨山闲便问:“是‘窥天运’里看到的?”
谢流光茫然抬头, 眨两下眼,浮光跃金, 他摇头:“不是。”
又感受了一下, 才迟疑着捏着自己的心口道:“是……我自己感受到的。”
“仙界不比凡间, 同根同源的灵力脉络,兄弟能够互相感受到也是正常的。”龙山尊者在一旁道,还不知道谢鸿影和谢流光是更进一步的双生子,“谢鸿影要突破?能突破么, 半步登仙雷劫极盛,那几个老妖怪,从前无人突破半步登仙的时候就不肯突破, 就是怕渡不过那雷劫。”
他又看了看谢流光:“不过听说你和你哥哥关系并不好, 让他死于雷劫之下,倒也是一个好去处。”
“不行。”谢流光即刻道,“他只能死在我的手里。”
一百五十年嚼于嘴边恨不能手刃的三个人,如今只余谢鸿影一个了, 无论如何都要亲手将他斩杀,来了结自己被他们如此对待的一百年。
他气息微微有些不稳,墨山闲反过来把他的手抓了回来,轻轻给他捋平了:“你知道他如今在哪么,要是不日便要突破,我先带你去看上一看,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谢流光看他,墨山闲又道:“围观一下渡劫而已,就算此时不知道,届时雷云聚拢,天地间灵气都流向那处,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大多数人也都会围观,就像我当年渡劫一样。对吧,李观山。”
他直接叫出了龙山尊者的大名,龙山尊者悻悻抬头,当初围观墨山闲突破化神步入半步登仙,就有他一份。他只能点头应:“是啊,半步登仙的劫太过强悍,又不能进入其他小世界去渡,只能让旁人看着。”
“这样么。”谢流光伸出手,虚虚在空中拢了拢,手里碎了光,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便不知道,届时等他突破了,总会知道的。”墨山闲随意道,“不着急。”
他说着不着急,面色却沉了下来,谢流光说要杀谢鸿影,就一定要自己杀,那谢鸿影要突破半步登仙境,谢流光又该如何?
果不其然,谢流光下一句话便是:“我找不到他,半步登仙劫可以打断么?要是他突破了半步登仙,我以化神之躯,无法杀他。”
“半步登仙的雷威力可太大,当年我只围观而已,近都近不了墨山闲的身。”龙山尊者道。
“那我就要突破半步登仙。”谢流光说。
墨山闲和龙山尊者相视一眼,都没有说话。这天地间的化神已经比从前恒定的数量多一位了,那倘若谢鸿影又突破半步登仙,哪里还有灵气能再支撑一位半步登仙上去?
“也说不准。”墨山闲开口,“到时候再瞧,说不定能在雷劫降下来之前,把他截出来,届时你抓紧时间把他杀了,皆大欢喜。”
谢流光想了想,暂时没想到别的招,只能闷闷应一声。
墨山闲便又对龙山尊者道:“那就说定了,你就叫你那几个弟子帮我去那几个通天宗山海宗之类的找罢,总归你们不也在查么?我也会托鬼厉留意。”
龙山尊者“啧”了声,终于跟他磨不下去了,没好气道:“那就这么着罢,事成以后,你可要多谢谢我。”
“谢谢你。”墨山闲道。
龙山尊者一时气节,真是话都再说不出一句,闷声不吭把面前的棋子盘弄一番,摆了个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残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咳了一声:“既然如此,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墨山闲应了声:“不送。”
他和龙山尊者相识已久,互相都有对方居所的定位点,龙山尊者踏空间而来也跨空间而去,没有再多说话。
墨山闲看了眼他留下的棋局,白子缠绕在黑子四方,但逼不死黑子,留有一口气。
“会下棋吗?”墨山闲问。
“不会。”谢流光答,看了一会儿,又说,“我会五子连,连五子就赢的那种。”
墨山闲笑了笑:“你看这棋,是想拿黑子,还是白子?”
谢流光根本看不懂,随意道:“白子罢。”
墨山闲还以为他会选黑子,意外扬眉,不过随即就拿了一枚白子起来:“现在双方都僵持不下,你选白子,那便堵在这里。”
他把白字下在黑子之中的一处,原本差一口气的白子顿时连接上,堵住了黑子最后一丝去路:“这便赢了。”
谢流光看不懂,茫然应:“哦。”
“天地为棋盘,你我皆是其中的棋子。”墨山闲道,“走何种路,往何处去,也没必要拘泥黑白,想执什么棋,便执什么棋就是。”
谢流光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茫然问:“你我是棋子——为何要是棋子,打翻那棋盘,不行么?”
墨山闲顿住了,看他片刻,笑道:“当然行。”
小谢是一把笔直的剑。
“你还没说。”谢流光漠然道,又从他的身上下来了,指环化作剑重新握在手上,“你要自降修为,要用什么办法?”
墨山闲看着他,看着他手里的剑,剑锋指地。
半晌,他道:“撕裂魂魄,自损肉身,抛弃肉身和魂体里所有的灵气,也抛弃我自修道以来结成的金丹、元婴,魂魄当中的小乘象与大乘象,重新跌回筑基境。”
自修仙一途,没有人能就这么放弃自己耗费千辛万苦,几近穷极一生,在九死一生中才获得的修为,而他就如此说了出来。
谢流光毫不犹豫地相信:“这样啊。”
“是。”墨山闲道,“届时我就比流光修为要低了,要全仰仗流光来护我了。”
谢流光顿时觉得自己身形伟岸:“这样啊,嗯……我会保护你的。”
墨山闲便笑,只是心里放着事,笑得没那么开。
谢鸿影。
除了龙山尊者说的,两个半步登仙来分担灵气,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因为两个半步登仙身上所承载的灵气过多,与其放任他们,不如直接以更猛烈的速度往他们二人体内倒灌灵气,以让他们更早地去迎接那雷劫。
去死在那雷劫下。
只是谢鸿影明知道如此,为何会要突破半步登仙,若是他主动,难道这天之上,还真有飞升的路不成?
他都没有说,只是站起了身,对谢流光道:“休息休息,休息够了,可以同我过过招,试试化神的身手。”
他像是知道谢流光可能的顾虑,又道:“地上都刻了阵法,以我自己的实力来的,半步登仙的招都可以扛下,不至于打完以后,住的地方都没了。”
谢流光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顾不上休息,马上催促他:“前辈,你拿拨乱出来,我要跟拨乱比。”
墨山闲便笑笑,道好,依言取了九彩凤尾的筝出来。
谢流光跃跃欲试,让他拨弦和自己过了不止四五招,直到对面的山头都被削下来一座,直到灵气前所未有的枯竭耗尽,直到日暮西山,才收了剑,被墨山闲抱了回去。
翻云覆雨,筋疲力尽,如是过了不知道多少日,他在某一日站在院子里,看着远方的红日,说:“谢鸿影要突破了。”
终于能感受到谢鸿影的去向,地点竟还在不周山。
墨山闲说要带他去看,自然不会食言,带着他到不周山时,天上已经聚起了浓浓阴云。
不周山上仍是一片废墟,正是上次谢流光闹出来的。谢鸿影盘坐在这一片废墟中央,闭着眼,等着天上的雷。
看的人不止他们二人。
道风尘带着他的手杖早已到了此处,山海宗的皓天尊者和海悼尊者也已经候在一旁。
雷云再集结,龙山尊者也赶到,匆匆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海浪汹涌,转眼间天上又多出了几个渡劫期的修士,暴雨倾盆而下,龙山尊者道:“来这么多人,他真能突破?”
天边暗雷涌动,谢流光悄悄取出剑,墨山闲无奈看了他一眼,放开了手。
谢流光便提着剑,抢在雷云之下,骤然掀起万分海啸向着谢鸿影斩了去。
不周山动,天地震,谢鸿影没有睁开眼,反倒是天边降下来一小道雷,轻轻地把谢流光给拨开了。
谢流光皱眉,望向天上的雷云,墨山闲把他给接了回来:“半步登仙劫不需要护法,因为自准备渡劫伊始,天道便不会让人妨碍他。”
“那我便不能杀他了?”谢流光握着剑道,看着底下的谢鸿影,声音很低。
墨山闲没有应,只握着他的手,和所有人一般看着底下。
十道雷。
瓢泼的大雨铺天盖地的落下,几乎蒙蔽了所有人的视线,海啸浪涌,只能看到一阵一阵的电光,往谢鸿影的身上砸。
一道雷落下又一道雷起,耳边炸响的声音盖过了雨声,每一道落下以后所有人心愈沉,龙山尊者在他们身旁说话的声音差点听不清:“还在渡,他竟然还没死。”
谢流光紧紧盯着底下。
看不清谢鸿影的身影,但托了“窥天运”的福,他能看到周遭的所有天地灵气漩涡般地聚集,尽数涌进谢鸿影的体内。
半步登仙。
第九道雷落下的时候墨山闲就已经闭上了眼,所有人一言不发,等着最后的第十道雷。
第十道雷响,不周山最后突起的山脉被夷为平地,巨大的浪翻了上来几乎要把他们这些浮在空中的人也都打进海里。
而后暴雨骤停,原本惊涛怒浪的海水逐渐平息,海水之下,谢鸿影原原本本地现出身影来。
“半步登仙。”墨山闲的声音响在耳边,谢流光一眨不眨地看着谢鸿影。
谢鸿影此时也在看他。
遥遥相望,谢流光头一次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灵气抑制不住地要破土而出,冲破一层又一层的桎梏,要吸纳所有的灵气往上,往上,直至要突破下一个境界。
身边观看这场雷劫的修士已经有人一言不发地离开,谢鸿影开口:“流光。”
他看着谢流光,轻轻微笑:“你现在要杀我,也只能突破半步登仙了。”
他说:“流光,感受到了么?”
他说:“我等你突破,然后来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