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来的一场雨,淅淅沥沥从半夜下到早晨,看这雨势,上午只怕走不了了。
阿萱身上穿了三件衣裳,她不冷,可能是因为受了凉风,她一直捏着嗓子,说难受,趴在杜氏怀里闹腾。
顾佑安想到空间里还有崽崽用剩下的小儿感冒药,正想找个借口躲开人,杜氏却说:“安安抱着阿萱,我去前头一趟。”
过了会儿杜氏回来,手里拿着一把药草,说是银丹草,在屋檐下拔的。
顾佑安一看,这不是薄荷吗?
杜氏一边在屋檐下接着屋檐下的雨洗草药,一边说:“昨儿我就看到驿站屋檐下有一丛银丹草,这种草药乡下常见,碰到嗓子疼呀,风热呀,用这个煮水喝能顶些事。”
白氏帮把手,端着陶锅接雨水,笑着搭话:“也就是你聪明,懂得多,我却不懂这些。”
“我娘家开着一家小药铺,我从小给家里打下手,把脉开方不会,药草还是认得一些的。不过我会的这些都是小道,比不得你出身举人家,懂写字画画的,这才是叫人羡慕不来的本事。”
白氏笑叹:“快别提了,我瞧着那些都是虚的,你这才是实在本事。”
此时白氏心里更加庆幸,跟顾家搭伙是好事,至少路上生病还能找些草药吃。
“我将才扯银丹草时听人说,驿站里病倒了好些人,若是身子骨差的,得不到救治,只怕又有人要没了性命。”
白氏叹息,蹲下烧火,也没了说笑的心思。
烧水没有干柴用,田二郎拆了一面墙的木头和干草,给他娘抱过去。
“这烧了可使的?”
“怎么使不得,我看天上已经放亮了,这雨估摸下到中午也就停了,下午肯定要赶路的,这柴火留下也是白瞎。”
顾佑安跟着抬头看天,乌压压的,真看不出来雨要停下了。不轻不重地捶着腿,心里念叨,老天爷你多下一会儿吧,今天就别赶路了,叫我好好歇歇。
老天爷估计没听到顾佑安的心声,都没等到中午,半个时辰后雨就小了,一个时辰后雨就停了。
喝着暖乎乎的薄荷水,顾佑安看着天叹气。
唉,越是叹气,老天爷越跟她反着来,中午竟还出太阳了。
中午囫囵吃了白水煮干饼子,收拾收拾,准备上路了。
路上稀泥不好走路,为了爱惜好唯一一双布鞋,不管男女都挽起裤脚光脚上路。
这日后,后头几日没有太阳也没有雨,阴天吹着风,三五日后,地上干透了,不用在稀泥里搅合,赶路也不觉得累了。
差役的鞭子抽着,日日埋头赶路,一个个好似被驯服的牛,除了三个病逝的,一连许多日,再没人寻死。
认命了,都想求生,都想早日赶到流放地,能歇一歇。
顾佑安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这天中午走到一处驿站,顾佑安还惊讶了一下,毕竟之前从没有中午赶到驿站的。
“这儿是去东北和去西北的官道交叉路口,从今儿起,去西北的,去松江城的流犯,分开走。”
所有人麻木地站在原地不动,差役念到自己的名字,就走出人群站到空地上去。
顾家田家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尽量走在人群中间,隐藏自己,这时念到名字被叫出来,顾佑安环顾四周,有种强烈的不安全感。
差役把官文往怀里一揣:“流放去松江城的就是你们四家了。哼,你们四家倒是贪生怕死,都走到这儿了,竟都还活着。”
顾佑安抬头看那差役一眼,这个人她记得,姓黄,是个领头的人,有几个差役都巴结他,叫他黄爷。
顾佑安再仔细一看,巴结黄差役的几个差役,都走了过来,显见他们是受黄差役的管,要去松江城的。
“坐下歇息,半个时辰后启程。”
黄差役抬头轻哼,指着所有人道:“咱们需在十月前到达山海关,日后若是谁敢耽误赶路,别怪你黄爷爷我的鞭子不讲情面。”
顾佑安听他爹跟田清德谈话时说过,洛阳距山海关两千余里,若是到了山海关,他们流放的三千里,就走了三分之二了。
山海关顾佑安知道,在河北秦皇岛,秦皇岛近海,为何去东北松江城要从那里绕路?
等黄差役走了,顾稳才道:“去松江城自然不止山海关一条道,只是其他道路不如山海关好走,一般去北方,大都选择从山海关过。”
顾佑安点点头,原来如此。
田清德忧心道:“顾兄,咱们日行五十里,就算路上不耽搁,抓紧赶路,等出了山海关天气就冷了。越往北走越冷得快,最后几百里路,咱们得顶着风雪走啊!”
没有御寒的衣物,没有保护脚的鞋袜,若是冻坏了手脚,就算勉强到了松江城,干不了活儿,也活不下去。
顾稳心里何尝不知。
女儿那处神秘之地里倒是不缺吃喝衣裳鞋袜,可惜太招人眼,不能拿出来用,需得想想其他法子。
田二郎凑过来:“爹,顾叔,你们可懂做弓箭?”
田清德和顾稳看向田二郎,顿时就知道了,这小子肯定惦记上了沿途山林里,野兽身上的皮毛。
君子六艺中就有骑射,田清德家贫,只勉强学了骑射,做弓箭却是不会的。
顾稳颔首:“略知一二,我以前在益州府学读书时,骑射的先生曾教导过。”
田二郎脸上一喜:“那咱们……”
“不好说,刚才你也看到了,领头的那个姓黄的差役不是好相与的,不会任咱们施为。再者说,弓箭是兵器,咱们是流犯,差役防备咱们,会答应让咱们做弓箭?”
顾佑安低声道:“押送咱们去松江城的共有八名差役,他们只推了四辆推车,瞧着车上包袱不多。”
四辆推车上要放沿途驿站提供的干饼子和水,然后才是八名差役的行李。既能不辞辛苦出门当这差事,一想就知不是富裕人家,若是打得猎物分他们一些,指不定能答应。
都是聪明人,顾佑安的意思田清德和顾稳他们自然明白。
顾稳没把话说死,只道:“路上且看吧,若是行,咱们也能好过些。”
若是不行,他们还有一背篓芦花,勉强顶些事。
田清德打量顾佑安,笑着跟顾稳说:“我看你这个女儿,比我家两个儿子还强些。”
聪慧又仔细,还会拿捏人心,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些,很了不得了。
顾稳笑着摇头,谦虚道:“你家大郎稳重端方,二郎机警擅变,哪里是她一个小孩儿比得了的。”
两个当爹的互相谦虚起来,田二郎轻瞥这个顾家大姑娘一眼。
顾佑安瘦弱,这些日子又黑了,早没了内宅娇养出来的娇弱的女儿态,叫外人看来只是瘦竹竿,身上的囚衣穿着晃荡,跟黑煤窑里出来的人差不离。
纵使寥落到此,顾佑安说话时,微微抬眼,锐利清亮的凤眼叫人不敢因她是个小丫头就忽视之。
顾佑安对上田二郎的目光,她的眼睛冷泠泠的,田二郎顿时想到她对人起杀心时的模样,心头一颤,赶紧起身离开。
去松江城的一共四家人,田家跟顾家一路互相照料扶持着,关系早就亲如一家。
另外两家,李家和苏家,两家人各自占着一块儿地方,除了自己人外,也不跟其他人交流。
李家的当家人叫李洪文,原是户部右侍郎,他流放的罪名是贪污渎职。他收了张平的银子,洪湖修建堤坝做假账就是他牵的头,他流放真是一点都不冤枉。
公平讲,李洪文若不是礼部尚书柳勇的弟子和侄女婿,皇帝又宠爱出身柳家的柳贵妃,肯给柳家几分薄面,李洪文早该跟张平一起推到菜市场砍头了。
张家人一路上被其他流犯欺负,李家也差不多,叫人人唾弃之。
苏家的当家人苏光则不然,他被流放,比田清德这个主动找皇帝不痛快的御史还冤枉。
苏光这个刑部侍郎既跟张平这些贪官污吏没牵扯,也没主动为其他牵连官员说话找皇帝不痛快,他被扣了个犯官的帽子,是因为多年前他还是翰林时,他是先皇亲指的祈王的五经先生。
当今皇帝厌恶曾跟他争夺皇位的祈望,看苏光不顺眼,要把他赶走。
若不是苏光当初做翰林学士时一心治学,主持修了前朝律法,在士林中颇有名望,又有许多官员肯为他求情。再加之,他是南人,只能流放去北方,只怕这会儿苏家人不该在这儿,应该在去琼州岛的路上。
中秋那日苏光下狱时,皇帝还跟身边心腹说,苏光那老头儿若是有命活到松江城,就叫他的好学生给他颐养天年吧。
皇帝嘴上这般说,暗地里下手却狠毒,怕祈望派兵去半路接苏光,苏光全家流放的消息被瞒得很紧。
按照皇帝的意思,苏光最好死在半路上。
田家、顾家、李家三家人都知道,若是活着到松江城,有苏光帮着说情,他们就算是流放官员,说不得还能在祈王手下谋个差事。
李洪文打得就是这个主意,这一路他多次跟苏家人搭话,因他所犯之事被苏家人看不起,苏家人对李洪文从来没有好脸色。
顾佑安默默啃干饼子,余光打量李洪文捧着笑脸跟苏光说话,苏光理都不理他,他面上也无一丝恼怒。
唾面自干的小人固然叫人看不起,却叫顾佑安对李洪文心生警惕,以后路上不可跟李家有牵扯。
为了前程连脸面尊严全都丢弃的人,等他以后抓到机会了,他对挡他路的人,手段只会更下作,更狠。
顾稳提醒女儿:“之前怎么样,以后就怎么样,李家、苏家,都跟咱们没关系。”
“苏家那边……”
杜氏冷哼:“苏大人是个体面的,可恨他那个夫人陆氏,因出身官宦之家,是个自视甚高的,这个看不起那个瞧不上,咱们家跟这等人可搭不上话。”
听她娘这么说,顾佑安隐约记起,好似就是这位陆夫人跟她娘吵架,起因是陆夫人说她是个傻子。
苏家跟田家顾家相隔不远,杜氏说话时故意抬高声量,好叫苏家人都听到。
顾佑安无辜地眨眼,陆氏冷笑一声,扭头跟两个儿媳说:“你们都是出身好人家的,万不可学那些小心眼上不得台面,一点边角小事恨不得记一辈子,心比针尖儿还细。”
苏家两个儿媳在婆婆跟前说不上话,只出了一对耳朵听。
陆氏冷笑。
杜氏更是大声冷笑回去。
苏光也是无奈,吃不饱又要辛苦赶路,省点力气不好?又生气作甚?
见这般景象,田二郎猜到了,多嘴说顾佑安是傻子的,应该就是这位陆夫人了。
李洪文看着锅里情形,也看清楚了,苏家跟顾家不睦。
他们四家人,如今抛开顾家后,唯一有可能跟他争取苏家的,只有田清德了。
被李洪文这条毒蛇盯着,田清德轻哼,根本不搭理李洪文。
“都起来,出发上路!”
黄差役吃饱喝足从驿站出来,鞭子一甩,丝毫没把他们这些流犯放在眼里。
黄差役随意指了几个青壮:“你,你,还有你们两个,推车去。”
原来田家顾家一直走在人群之中,被使唤推车都是被排挤的那几家流犯。如今人少了,去松江城只他们四家,算上男女老幼,一共才二十余人,顾文卿被点到推车,只得过去。
顾家人都跟在顾文卿后头,田家也是一样。
那差役哈哈一笑:“正好,你们四家,一家负责一辆推车,倒是给爷们儿省事了。”
一鞭子甩地上,干硬的官道上激起一阵烟尘。
“赶快些!”
苏家跟那甩鞭子的差役离得近,刚才还压制着两个儿媳的陆氏,被吓了一跳,气闷,又不敢开口。
顾佑安注意到了,淡淡瞥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