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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追妻火葬场1

    镇南王府。

    夜。

    八月中旬的南疆, 热的像是蒸笼一般,晚间的冰融的极快,厢房中的薄荷冰换了一次又一次, 秦禅月躺在榻间, 依旧睡不着, 窗外面各种虫鸣蛙叫,吱吱哇哇的吵着人的耳。

    她“蹭”的一下坐起身来,冲门外厢房道:“楚珩回来了吗?”

    外头伺候的丫鬟赶忙行进内间来回话,道:“回王妃的话, 王爷不曾回来。”

    从前日起,官衙那头就跟死了一样,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 楚珩偏生又忙,没法子一直在王府里待着, 秦禅月就一个人留在厢房之中犯愁。

    “官衙那头呢?”秦禅月愁眉苦脸的问。

    丫鬟摇头, 道:“回王妃的话, 官衙那头也没什么消息。”

    今日也是没有任何消息的一天。

    秦禅月疲惫的倒在床上, 挥了挥手让丫鬟出去,自己一个人躺在榻间滚来滚去。

    已经一连两日了……难道是楚珩的筹码出的还不够多?可是已经出了半个南疆了啊!兴元帝到底还想要什么?难道要整个南疆吗?

    胃口也未免太大了些!

    秦禅月一拳捶打在床上, 只恨她当初没能将柳烟黛藏的再严实一点!

    她正在床榻之间辗转反侧时,外头突然来了人敲门,秦禅月喊了一声“进”,外面的丫鬟扑进来便道:“王妃!官衙那头来消息了,那位大太监来了, 说是要接您和镇南王一起去官衙呢。”

    秦禅月匆忙起身,道:“为我梳妆——王爷不在,我先过去。”

    丫鬟寻来一套潋滟紫的长袍, 又搭配了一套祖母绿的头饰,金银堆砌出一位高贵艳丽的夫人,被烛火一照,绮丽万千。

    秦禅月心焦火燥,挽好发鬓之后本就想直奔官衙而去,但坐在镜中,瞧见自己的面的时候,她又强行忍下。

    她不能一个人去。

    她焦躁的时候,纤细的手指来来回回的转着手里的团扇,扇出来一股细细的风,给她自己的脑子降降温。

    她想,她一个人可对付不了兴元帝,别看兴元帝岁数小,但他心黑啊!没点歹毒的心思还真斗不过他,所以她便问:“王爷到哪儿了?快去将人带回来。”

    檐下起风,玉铃急催,丫鬟出去了一趟又一趟,楚珩终于处理好公务、匆忙回来。

    他们二人这才一道儿坐上马车,去了官衙方向。

    镇南王府的马车宽阔平稳,其内也摆着冰缸降温,秦禅月和楚珩两人坐在马车内,靠着案后相拥,楚珩一握秦禅月的手,握到一手冰冷。

    秦禅月出了一手的冷汗,被他火热的掌心一握,便靠向他的怀抱,在他的耳畔低声念叨:“不知道孩子怎么样。”

    楚珩抱着她,用手掌摩擦着她的手背,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无声地安抚她。

    “马上就到了。”

    算上今天,他们已经拖延了足足三日,尘埃该落定了。

    秦禅月缓缓点头,还是没忍住,掐着楚珩的胳膊骂道:“你辅佐他时,就不曾想过他是这么个脾气?”

    楚珩拍着她的背,道:“他无势时,待我很尊崇,他是一个伪君子。”

    但是他不翻脸的时候,谁知道他真的能做到这一步呢?

    秦禅月低哼一声,不说话了。

    马车行到官衙门口后,二人下马车,大太监亲迎二位进官衙。

    行过官衙正门,绕入后宅,复行数十步,可见一厢房。

    大太监便上前通禀。

    过了十几息,门内才传来动静。

    门口站着的秦禅月和楚珩同时看过去,彼此都是惊了一瞬。

    他们瞧见兴元帝身上只穿着中衣、赤足从其中行出来,他脚步虚浮踉跄,面色苍白,双眼赤红,墨发垂散蓬乱,看上去不像是兴元帝,反而像是街边拉出来的疯子,更要命的是,在兴元帝的胸口,清晰可见一道已经结痂的伤痕。

    瞧见兴元帝如此,秦禅月和楚珩都是一惊。

    兴元帝怎么搞成这样了!这一刀是谁捅的啊!不会是柳烟黛吧?

    和他们两人的震惊不同,兴元帝见了楚珩和秦禅月,就像是见到了亲人一般,他向前两步,情真意切的、一把抓住了楚珩的手臂,那双赤红的眼里浮起了几丝泪光,道:“叔父。”

    楚珩微微一顿,随后反手握住兴元帝的手,一脸关切道:“圣上,这是生了何事?”

    看他们两个这个亲密姿态,旁边人看了说不准还以为他们俩忠臣良主呢!但要让秦禅月来看,这就是两头会说话的狼,在这装腔作势的演上了。

    兴元帝看向一旁的秦禅月,道:“叔母——烟黛与朕,生了些误会。”

    旁人看他此刻的姿态与模样,看他那凌乱的衣裳和通红的双眼,就会觉得他受了无尽的委屈。

    但秦禅月却觉得心底生凉,连带着后背都冒出一身鸡皮疙瘩,兴元帝什么时候这么亲热的叫过她?现在他一叫,秦禅月就有一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

    而且,这人当初在皇宫里把二皇子片儿的比煮汤的羊肉片都薄,他能被人欺负吗?之前他先把小铮戎抢了,后又把柳烟黛抢了,这等巧取豪夺争强好胜的人,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都在这儿喊上叔父叔母了!多吓人啊!

    秦禅月不自在的拧着手里的团扇,竟然都不太敢应,只含含糊糊的问:“这是生了什么误会?”

    当皇上就是好……秦禅月恨他都恨得牙痒痒了,现在愣是一句话不敢骂。

    而兴元帝看起来更难过了,他道:“是朕不好,烟黛以为朕要拿南疆的地,以为朕要卸磨杀驴,弃镇南王于不顾,一时情急,竟拿碎瓷自尽,但朕怎会如此?还请叔父叔母为朕做主。”

    秦禅月听见“自尽”二字时肝胆俱裂,险些就这么晕过去,倒是一旁的楚珩立刻斩钉截铁道:“那定是烟黛误会了,臣与圣上情谊深厚,圣上断不可能如此。”

    说话间,楚珩看向一旁的秦禅月,那双单眼之中似乎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他道:“禅月,你进去看看烟黛。”

    秦禅月应了一声,随后脚步发软的行入厢房之中。

    厢房中分内外间,外间宽大湿冷,角落处堆满了冰缸,一走进来,便能感受到丰沛冰冷的水汽扑到面上,她行入外间后,匆忙提着裙子跑入内间。

    内间窗户紧闭,床帐重叠间,能看见其中躺着的身影,秦禅月一瞧见里面的影子,就觉得心口“怦怦”跳。

    她抬起手,慢慢撩开帘子的时候,正瞧见里面躺着的柳烟黛。

    这孩子只是三日不见,瞧着却像是吃够了苦头,身上穿着单薄的衣裳,脖颈间围着白色的细布,瞧见那一点白色的细布,秦禅月就觉得眼前发晃。

    自尽,是尽了脖子吗?这孩子怎么这么蠢呢?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啊!

    她软着腿脚走过去,坐在床榻旁边,伸出手去摸柳烟黛的脸。

    柳烟黛从到了秦禅月身边就是胖嘟嘟的,脸也圆,肚子也圆,但现在,躺在床榻间的人消瘦了很多,唇瓣惨白干裂,瞧着都让秦禅月难过。

    原先那么漂亮灵动,肉乎乎的一个柳烟黛,现在变成了一个干巴巴的,蔫儿蔫儿的柳烟黛,这孩子,在兴元帝这里得吃多少苦哇!

    她伸出手,轻轻地摸着柳烟黛的脸蛋,低低的唤她的名字。

    看这小姑娘的模样就知道,她这段时日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兴元帝这样的人,一辈子没服过软,现在竟然被柳烟黛逼的跟楚珩、秦禅月示好,可见柳烟黛的骨头有多硬。

    昏迷之中的柳烟黛听见婆母声音的时候,在梦中挣扎了一番,随后艰难地睁开眼。

    看见婆母的时候,柳烟黛的眼泪瞬间就从干涸的眼眶中喷涌出来,她扑进秦禅月的怀抱里,最开始只是没有声音的流泪,但越哭声音越大,到最后几乎要哽过去一般。

    秦禅月一听她哭,便也觉得鼻尖发酸,只能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婆母在这,跟婆母说说,都发生了什么。”

    秦禅月能够猜到一点兴元帝的想法,兴元帝这个人掌控于强,好胜心强,跟谁碰上了,都要压对方一头,而柳烟黛,又是一个软的不能再软的人,她一定是受了很多很多委屈才会如此。

    柳烟黛哭了半晌,终于开口,她说:“婆母,我想回王府。”

    秦禅月满面愁容的抬起头,带着几分悲悯的目光缓缓看向门外。

    内外间的门没有关,她抬起头就能看到门外面被做成茶室的外间,她盯着外间上的黄花梨衣架上的花纹静静地看着,呼吸也跟着慢慢沉重。

    她想,兴元帝会放人吗?

    她不知道。

    而在她低下头的时候,却看见柳烟黛已经趴在她的膝盖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似乎太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一找到温暖的地方,便立刻爬过去,如同一只胆小的鸟雀,不能离开半分,她在昏睡之中还死死的抓住秦禅月的袖子,她不能分开,她需要躲在秦禅月的羽翼下活着。

    秦禅月一阵悲痛,怜惜的抚摸着她的发鬓,希望能够带柳烟黛离开。

    ——

    此时,厢房之外。

    兴元帝和楚珩两人站在厢房外言谈,彼此一片热络,但个人心里都是一片烂账在偷偷算。

    兴元帝说:“都是朕的错,是朕不好,朕绝无染指南疆之意,只是一时处置不当让烟黛误会了,还请叔父帮朕说说话。”

    他藏在话里面的意思便是:南疆朕不要了,你想办法把人哄好,朕要美人不要江山,利益朕让了,你别不识好歹。

    楚珩就赶忙推辞,说:“是烟黛不懂事,怎么能是圣上的错,烟黛娇气,感情上的事,臣也未必说的上话,但臣尽量替圣上解释,还请圣上不要劳心。”

    楚珩的意思就是:你活该,现在被架在火架子上烤的不是我,场面话我可以说一说,事儿给不给你办就不一定了,反正现在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

    思及到此,楚珩还颇有几分惊诧,他是真没想到柳烟黛能将兴元帝给反制住,以前这孩子在他面前都是一副柔弱无骨、畏畏缩缩的模样,没想到一玩儿就玩儿了个大的。

    由此可见,这个兴元帝是真喜爱柳烟黛,只是——楚珩想,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喜欢一个人,兴元帝拿去跟旁人从不失手的计谋,到了柳烟黛这里,一直都没用,他还不知道为什么没用。

    而兴元帝还不知道楚珩在想什么,他还在想如何利用楚珩哄好柳烟黛,两人你推我推,彼此都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演。

    演了大概片刻,外头伺候的大太监被秦禅月叫进去,不过片刻又出来,踟蹰着走到兴元帝面前躬身行礼道:“启禀圣上,方才柳姑娘说——”

    兴元帝都顾不上楚珩了,他薄唇紧抿,连声线都有些紧绷,侧过头看向大太监,问:“说什么?”

    面前的大太监低着头,道:“柳姑娘说,想回镇南王府。”

    兴元帝的脸一阵扭曲。

    他好不容易将人绑过来,控到眼皮子底下日日看着,现在真要送回镇南王府,以后还能带回来吗?

    但是,他要是不送……想起来这两日柳烟黛在他面前的姿态,还有之前柳烟黛摔孩子的模样,他又觉得心口一阵阵发堵。

    兴元帝那阴沉沉的眼眸沉吟着转了一圈,最终落到一旁的楚珩面上,他道:“秦夫人已许久不见柳姑娘了,不如,秦夫人留下,陪柳姑娘几日,镇南王——看之如何呢?”

    他还是舍不得放人,只想着,既然柳烟黛想见秦禅月,那就将秦禅月留下,不就行了吗?

    他不愿意松开对柳烟黛的掌控,而偏偏,柳烟黛想从官衙离开,去回到镇南王府,就是为了摆脱兴元帝对她的掌控。

    她说想回王府,不是因为她想回到王府,而是因为她想回到一个没有兴元帝,没有被随时压迫,没有被随时欺负的地方。

    楚珩在旁边神色平淡的站着,道:“禅月会愿意留下的,但是禅月留下,怕是没什么用处。”

    兴元帝看不懂的东西,楚珩看懂了,他知道,柳烟黛要的,从始至终都不是秦禅月,而是逃离兴元帝,如果她不能逃离兴元帝,那就算是秦禅月留在此处,她也不会有半分好转。

    兴元帝的脸色骤然冷下去,他不明白,他已经退让至此,柳烟黛到底想要什么!她怎么什么都不满意!

    楚珩看着兴元帝的面色,就知道不劝不行,兴元帝真是个心狠手辣的畜生,现在楚珩要是不劝,他回头就会歪招了。

    大陈里的歪招数多的很,特别是南疆这个地方,离魂蛊,同心蛊,千步蛊,什么蛊虫都有,兴元帝真是要被柳烟黛逼急了,下了这些东西,那可就麻烦了。

    下蛊,不如解心,前者虽然利索,但终究是谎言,是骗来的、哄来的,不如一颗心互相交出去踏实,楚珩阅尽千帆,明白这个道理,但兴元帝不懂。

    他太急迫,太功利,太高高在上,他需要学。

    楚珩便躬身行礼道:“圣上,老臣仅一言。”

    “说。”兴元帝定定地看着他。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楚珩道:“烟黛眼下重伤未愈,您不曾想过,她究竟是为何如此吗?”

    楚珩说话间,抬起沉甸甸的眼眸,静静地回望兴元帝,他似乎是在无声的反问:真要是把人逼急了,再来一次自尽,您受得了吗?

    楚珩的目光看过来的瞬间,兴元帝似乎又想到了柳烟黛受伤的脖颈,想到柳烟黛气若游丝的模样,想到柳烟黛一心求死的眼,他心底里又翻江倒海的闹起来。

    兴元帝的呼吸骤然沉了两息,他问:“将柳烟黛放回去,她便能跟朕和好如初吗?”

    而这时候,楚珩还在那里说更要命的话,他道:“圣上若是真想与柳烟黛和好如初,那您不止要放柳烟黛回去,您还要将小铮戎放回去。”

    兴元帝牙关都咬的嘎吱响。

    他把柳烟黛放了,又把儿子放了,那他手里面还有什么?他什么都没有了啊!他一点筹码都没有,拿什么来威胁柳烟黛?柳烟黛跑了怎么办?

    没有筹码的感觉让他十分不安,他习惯了拿住别人死穴来威慑,也习惯了居高临下的俯视别人,所以他放不开手。

    楚珩端端正正的迎着兴元帝的目光。

    他太了解兴元帝了,兴元帝一个目光横过来,他就知道兴元帝在想什么,所以他道:“圣上想要一个听话的皇后,想要一个柔顺的妃子,可以去找其他的大家闺秀,旁的姑娘愿意接受您的方式,她们愿意仰视您,愿意崇听您,愿意做您膝前一只柔顺的狸奴,但柳烟黛不愿意。”

    “柳烟黛要做个和您一样的人,她与您是平等的,如果您想和她在一起,就请您,把她也当成另一个皇帝来看,您不能接受的,就不该施加在他身上,您觉得,一个皇帝,愿意被别人囚禁在宫殿里,哪里都不能去吗?”

    兴元帝有一瞬间的惊愕。

    把另一个女人当成皇帝,这怎么可能呢?全大陈只有他一个皇帝,他才是唯一的皇帝!

    他面上的抗拒太明显,楚珩瞧见了,也只是神色平淡道:“臣知道她不是什么皇帝,臣只是说,您应该将她当成平等的一个人来看待,您是皇帝,她在您心里就也应该是皇帝,只有您将她当成皇帝一样对待,她才有可能会喜欢您。”

    “她喜欢您,也不应当是喜欢兴元帝,而是喜欢您这个人,去除掉您的权利,您的地位,您的一切之外的,您。”

    就像是楚珩对秦禅月一样,秦禅月是不是秦家嫡长女,是好是坏他都不在乎,他只在乎秦禅月这个人,他也一直将秦禅月当成他的皇帝,他才能最终得到秦禅月,喜欢本来就应该是给对方镀金身,而不是将对方踩在泥里。

    楚珩怎么说也曾经成功上位过,他比兴元帝多吃了不少苦,自然明白,这男女之情比旁的更难弄,你跟旁人算计得失,算计银钱,算计权势,那彼此都会努力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两个人在棋盘上争先恐后,谁都不愿意下去。

    但男女之情不是这样,男女之情是要摒弃掉其余所有东西的,如果想要最真挚的感情,那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能加。

    而兴元帝这辈子就没去做过什么追求女人的事儿,他眼下听了楚珩的话心中巨震,他反复想了片刻,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楚珩。

    如果柳烟黛是另一个皇帝,他敢欺负柳烟黛、抢柳烟黛的孩子吗?

    他当然不能,因为他自己就是皇帝,谁敢这么对他,他能把对方片成肉卷喂狗吃。

    兴元帝拧眉苦思时,秦禅月正从厢房之中行出来,她行出来后,先是看了一眼楚珩,与楚珩道:“烟黛晕过去了。”

    随后,秦禅月与兴元帝行礼,楚珩则看向兴元帝。

    兴元帝紧抿唇瓣,缓缓点头,随后道:“既如此,镇南王且先去。”

    楚珩行进厢房中后,兴元帝才追问秦禅月道:“烟黛可好?”

    秦禅月现在一看到兴元帝就觉得胸腔里的血气都跟着翻涌,她咬着牙,道:“烟黛……不太好,她想要跟臣妇回镇南王府。”

    兴元帝下了极大的决心,几乎是一字一顿道:“朕……送你们回去,还有小铮戎。”

    秦禅月大惊,心说这畜生东西怎么突然就做个人了,难不成楚珩真将一整个南疆给出去了?那可不行啊!他们秦家军以后都得改名换姓了!

    秦禅月震惊的时候,兴元帝却已经念叨上了旁的。

    秦禅月细细的看他,就看见这个人走来走去,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她小心听来,隐隐听见几个什么“皇帝”之类的词,也不知道这个人发什么疯。

    而此时,大太监已经行进了厢房之中,在秦禅月的帮助之下,将昏迷的柳烟黛带走。

    昏迷的柳烟黛变成了很轻很轻的一团,被放在马车的床榻之中,安静的昏睡,只剩下一点长长的呼吸声,她的孩儿躺在她的身侧,依旧睡得无知无觉。

    柳烟黛昏迷被带走之后,小铮戎也一道被带走,他们走的时候,兴元帝一路红着眼睛骑马相送。

    他舍不得,他送人走的时候多少次都想抢回来,随后又不抢了,只追着楚珩“她真的会爱上朕吗”,反复无常的像是个疯子,楚珩也不拦着他,只骑在马上,陪着兴元帝一起走,与他道:“您要是真想让她开怀,这几日就别出现,等她好了,您再出来请她原谅。”

    兴元帝抿着唇不说话,只静静地跟着,他像是一只流着涎水的狼看着肉一样跟着看,在柳烟黛醒来之前,他一错不错的跟着她,看着她。

    但是一旦她醒来,他就要离开她的目光。

    因为她不愿意看到他。

    他心胸里回荡着无法克制的悲愤与不甘,可是脚下却越走越近,一步无法远离。

    他觉得她好像是够不着、摸不到的浮萍,明明就在他眼前,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得到,甚至,当他靠近的时候,这一朵浮萍还会立刻碎掉。

    他不能让她碎掉,所以他忍着那些嫉妒的,阴暗的心思,一点一点退后,站在远处看着,他暂时不能靠近她。

    她不在乎他,不愿意看见他,甚至不想要他们的孩子,她以死相逼离开了他,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无尽的苦海之中被折磨。

    他不知道楚珩说的对不对,他只知道,他没有路可走了,他只能听楚珩的,他不能失去柳烟黛,他要求她回来。

    烟黛,烟黛,朕已知道错了,你真的还会回到朕的身边吗?

    ——

    当夜。

    镇南王府。

    柳烟黛自官衙回来之后,还带回来了个麻烦——兴元帝。

    这人寸步不离柳烟黛,柳烟黛昏迷了,他甚至要在一旁盯着看,秦禅月被他弄得直发毛,问他在看什么。

    兴元帝双目空洞的回她:“她醒了,朕就走。”

    秦禅月半晌没说话。

    这柳烟黛是带回来了,但是……兴元帝怎么好像疯了啊?

    兴元帝这么一看就是一夜,期间小铮戎醒了,都是兴元帝一个人伺候的,秦禅月也插不上手,只能隔壁厢房先睡下。

    到了次日清晨,柳烟黛终于悠悠转醒。

    她醒来的同时,兴元帝惊得跳起来,熟练而僵硬的钻到了床底下。

    他一定不会被她发现,他会偷偷地看着她。

    第92章 兴!元!帝!不!行!

    清晨。

    镇南王府。

    柳烟黛沉浸在一场噩梦之中。

    梦中的她被困在一间华美的厢房中, 一层层的帷帐挡在她的面前,她往外跑,跑, 跑, 掀开一层层帷帐, 终于看见一道冒着白光的门,她提着裙摆冲过去,想要跑出这扇门,却在冲出去之后, 看见门的后面,是另一个华美的厢房。

    她在梦中回首,瞧见一道道门在她面前立着, 她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闯出去, 她被困在其中, 只觉得沉闷至极, 她疯狂的往外跑, 想跑出这里,跑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她跟婆母在一起,每天吃吃喝喝睡睡,那是她为数不多的,真的快乐的日子。

    十万门框压我身,死前又梦少年春。

    她越逃越快, 可她逃不出去。

    直到她筋疲力尽的倒下时,她听见了一阵婴儿啼哭声。

    这声音勾着她,拽着她, 将她从沉重的泥潭里拖拽出来,她越来越轻盈,渐渐脱离那重叠的梦境。

    当她睁开眼时,已是辰时。

    窗外的阳光从半开的厢房外落进来,在地面上烙印出一块明亮的光印,清晨天气凉爽,不燥不热,临窗矮榻上摆了一只琉璃花樽,其上插了一朵粉莲,散发着淡淡的莲花清香,她身上换了一套丝绸的中衣,醒来时,身旁躺了一团肉乎乎的糯米团子。

    柳烟黛怔怔的看着他。

    阳光落到这一团糯米团子的身上,照出来莹润的光泽,他踢一踢脚趾,无意识的蹬在柳烟黛的腿上。

    不重的力道,却好像一下子将柳烟黛踢醒了似得,她从那一场痛苦的,沉重的梦中挣脱出来颤抖着手去摸小铮戎的脸。

    他跟她记忆里的一样,胖嘟嘟肉乎乎,他躺在她的身侧,像是在美梦里一样。

    她真的醒过来了吗?

    柳烟黛怔怔的看着这个孩子,伸出手去摸他。

    昏睡之前的旧事浮现在脑海里,柳烟黛记起来了,婆母,她的婆母将她带回来了。

    再一看四周,熟悉的床榻,这是她在镇南王府居住的院子。

    回到了熟悉的、安全的环境中,她身上压着的沉重压力骤然消散,她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劫后逢生,竟是鼻尖发酸。

    她含着泪去看怀里的孩子。

    孩子很嫩,浑身都是软绵绵的,捏起来手感好好,她捏一下,他就动动腿动动脚。

    好小的孩子,就只有人一臂长,这么脆弱。

    她已经许久没有看见过他了,上一次看见他,是兴元帝将他抱过来,她那时候五脏俱焚,一心求死,竟是将这孩子恶狠狠地推下了床榻。

    她想起来当时的自己,只觉得一阵心惊,她都不敢想自己竟然对一个孩儿这般狠毒,细细想来,又是十分愧疚。

    小铮戎被她生下来,才一个多月,就受了这么多委屈,还差点死掉,她也不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她之前在兴元帝的身边时,为了跟兴元帝对抗,她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很坏的人,直到此刻,当她逃离了兴元帝之后,她被压抑的本性才重新翻出来,让她又变回一个善良的母亲,一个柔软的女人。

    她抱紧了小铮戎,送到身边来喂奶。

    但是,当她把小铮戎抱到怀里喂奶的时候,她的心里又突然想到一件大事。

    她回来了,小铮戎也回来了——怎么可能?兴元帝怎么可能放他们俩一起回来?

    婆母和叔父,又和兴元帝谈了什么样的条件呢?

    上一次,叔父要拿半个南疆来换她,兴元帝都不肯放,甚至还要杀掉叔父,现在,她和小铮戎是怎么回来的?

    柳烟黛顾不得正在喝奶的小铮戎,挣扎着坐起身来,抱着孩子就要往外走,外间的丫鬟听见动静行进来,连忙躬身行礼,道:“姑娘醒了,太好了,王妃和王爷一直惦念着您呢。”

    柳烟黛赶忙道:“快将婆母请来。”

    她要见婆母,她要问婆母到底是怎么将她救回来的。

    想起来她之前见到婆母和婆母求救的事情,柳烟黛心底里一阵发慌。

    婆母疼她,她知道,婆母为她做了很多事,婆母待她犹如亲生女儿。

    当初她跟还是太子的兴元帝睡了,还怀了小铮戎,偏又不想跟当时的兴元帝在一起,婆母都替她兜着,将她送走,现在,她又闹了这样的错事,又给南疆带来麻烦,她如何能不愧疚。

    柳烟黛难过的时候,秦禅月已经匆忙从她自己的院中行来,厢房的珠帘互相一撞,清脆的声线响起时,柳烟黛瞧见了她的婆母。

    婆母今日穿了一套墨绿色丝绸长裙,发鬓间点缀一颗颗明亮的珍珠,从帘外一行进来时,一张圆面上带着几分欣喜笑意,唇瓣红润,眼角眉梢都挂着喜意。

    瞧着不像是丢了什么土地。

    瞧见柳烟黛醒了,秦禅月行过来,坐在她身侧与她言谈,安慰她莫要怕,眼下没事了。

    当柳烟黛提心吊胆的问秦禅月,她到底是如何回来的时候,秦禅月却犯了难。

    “这件事婆母也不知晓。”秦禅月道:“那一日,婆母不曾与兴元帝言谈,是你叔父与兴元帝说的话,事后,兴元帝便改了口,放了你们二人回来。”

    秦禅月也不知道楚珩跟兴元帝说了什么,秦禅月问过,楚珩回答她,说兴元帝幡然悔悟了,知道错了,要弥补柳烟黛了,她再问,楚珩还是那样一副回答,但秦禅月根本不信。

    这死东西要是能幡然悔悟,地底下的二皇子都爬出来给他们做个四菜一汤!

    说话间,秦禅月下意识环顾四周。

    木屏风,玉摆件,檀木矮案,案上莲花随风摇晃,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落进来,照在她手上,暖洋洋的,眼瞧着日头降升、天气渐热,主子又起了,外头的丫鬟便端了冰缸进来添冰。

    这厢房间处处安静祥和,没有第三个人。

    昨日,柳烟黛昏迷着被带回王府之后,兴元帝也跟着一起回来了,眼下怎么瞧不见了?

    她又想,说不准兴元帝是什么时候走了——兴元帝来之后,一直都是楚珩跟着,秦禅月离得远,并不知晓兴元帝去了何方。

    她也想不到兴元帝会钻床底,现在来个人跟她说,兴元帝在床底下呢,她也不会信。

    秦禅月分神的时候,小铮戎已经吃过奶了,柳烟黛便送去给婆子们哄睡,等婆子们将孩子带走,柳烟黛才敢跟秦禅月开口,她说:“我那天——我,我现在想看看叔父。”

    她其实想说,她那天听见了兴元帝说杀掉镇南王的事,但是看见秦禅月这张关切的脸,柳烟黛硬生生吞了回去。

    “你歇着,叫你叔父来看你。”秦禅月也不曾多想,只拍着她的手背道:“我去小厨房给你弄点吃的来,一会儿送来给你补补。”

    柳烟黛回来时候都是昏着的,是丫鬟用药勺一点点给她喂参水,才将人命吊住的,柳烟黛的身子本来就不是很好,后来秦禅月仔细养着,好不容易养回来一些,现在这么折腾一回,又差的不得了了。

    柳烟黛紧紧抿着唇,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婆母欣喜的说话,她就点头听着。

    她长大了,也知道轻重了,不再是个黏着婆母撒娇、跟在婆母身后转悠、什么事情都要婆母拿主意的小孩了,那些太吓人的话,她都知道不该和婆母说了,她要跟叔父去说。

    而秦禅月还没察觉到,她还将柳烟黛当成小孩看,殊不知,这孩子在外面吃过了很多苦,突然凭空长出来几分心眼,有些话都不跟她说了。

    她还以为柳烟黛是原先那个有吃的就能哄好的小姑娘,起身便往膳堂而去。

    秦禅月去膳堂时,叫楚珩去看看柳烟黛。

    自柳烟黛回了镇南王府之后,官衙那边也跟过来个影子,楚珩不敢出镇南王府半步,只好将外面的公务都交由钱副将去处理,自己留在镇南王府,眼下秦禅月一叫,他便行步去了柳烟黛的院子里。

    他为男子,就算是亲属,也不能进柳烟黛的内间,所以柳烟黛早早收拾好,到了外间茶室等候。

    等楚珩行到外间时,便瞧见柳烟黛已换好了一声素净的衣裳,正跪坐在厢房外间茶室案后泡茶。

    她学过一手泡茶术,以前在长安时候也用上过几次,只是后来回了南疆便生疏了,眼下也没那个心境泡茶,沸水入杯盏,她便呆愣愣的盯着杯盏之中嫩茶叶发呆。

    直到水流出杯盏,她才惊收回手,恰好楚珩行过来,她手忙脚乱的收拾,苍白着脸站起身来,道:“叔父。”

    楚珩拧着眉看着她,低低的“嗯”了一声,后环顾四周。

    茶室里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楚珩的目光则透过半开的内外间的门看向内室,他沉甸甸的目扫过那沉重的千斤拔步床,随后又兜转回来,神色自然道:“坐。”

    他在茶案对面坐下之后,柳烟黛才跟着跪坐而下。

    “听你婆母说,你寻我。”楚珩对待柳烟黛的态度不像是对待自己子侄,他们俩之间看起来并不亲密,外人都知道他们是亲人,但实际上,两人的相处很生硬。

    两个人一年都说不上一句互相关切的贴心话,基本上都是楚珩略显冰冷的安慰,和柳烟黛一个劲儿的点头认错。

    “我做错了事。”柳烟黛今日也是,她惶惶的说:“我……害的叔父要交出半个南疆。”

    她一见到楚珩就怕,她的叔父不说话,只静默的看着她,那沉沉的目光让她心里不安。

    她害怕给叔父添麻烦,她从以前就是叔父的麻烦,但那时候麻烦很小,现在,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麻烦,如果没有她,叔父根本不需要割让半个南疆。

    而楚珩瞧见她赔礼时,缓缓垂下眼。

    他其实不会教小孩,以前就不会,现在也不会,柳烟黛到他手里的时候,其实已经十几岁了,放在乡野间都可以当个早嫁的姑娘了,楚珩忙,后宅没有女人,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教导柳烟黛,让他领兵打仗可以,让他教一个姑娘如何在后宅里游刃有余却很难,他只能尽量给她择选一个好婚事,所以,柳烟黛才被他送到秦禅月哪里。

    秦禅月好歹是个夫人,他想,秦禅月应该能照顾好她。

    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他亲手给柳烟黛挖了一个大坑,如果不是他将人送到长安,柳烟黛也不会遇到兴元帝。

    此刻,楚珩见了柳烟黛这模样,便压下那些旧事,只沉声道:“南疆之事,不能怪你。”

    就算是没有柳烟黛,兴元帝其实也想要南疆,而且他迟早会向南疆下手,楚珩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以退为进,提出来用半个南疆来换柳烟黛。

    只是柳烟黛这孩子死心眼,她看不懂朝堂政治,她真的以为自己害的楚珩失去半个南疆,才会如此愧疚。

    她不懂朝政,楚珩也不愿与她多说这些错综复杂的腌臜事,只道:“你没有做错,你做得很好,你是个很勇敢的孩子。”

    兵法有云,兵行险着,以小博大,以她自己一人的性命,硬压下了兴元帝夺得南疆的想法,此大胜也,这与孤军奋战入敌营有什么区别?放在秦家军,是可以连升三阶的功劳,如果没有柳烟黛豁出去了的勇猛,兴元帝根本不会服软。

    提到这些,楚珩微微闭眼。

    寻常人家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宫里,就是为了能用子嗣和宠爱来牵绊住帝王的脚步,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孩子也走了这条路。

    这让楚珩叹息,任何人都逃不了皇权倾轧,哪怕他是镇南王。

    而柳烟黛,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是真的拿这条命在向楚珩报恩,甚至,她是毫不迟疑的、不求回报的这样做,所以楚珩才为此而难过。

    她站在这里的时候,让楚珩很容易想起几年之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那时候的小烟黛比现在还小,但神情还是没变。

    他其实能明白秦禅月为什么这么偏爱柳烟黛,因为柳烟黛是真的愿意为他们死的,所以他们一定不能让柳烟黛死。

    柳烟黛很少被叔父夸,所以当楚珩夸她的时候,她身上的局促感少了一些,只迟疑着说:“他想杀您。”

    “叔父知道。”楚珩轻轻叹息,道:“好孩子,别怕,叔父死不了。”

    当时兴元帝用粉饰太平的话术一说,楚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甚至都不需要行到厢房之中去看,都能自己推测出来发生了什么。

    八成就是兴元帝想要南疆,想杀楚珩,被柳烟黛知道了,才逼得柳烟黛自尽,否则,柳烟黛这样胆小怯懦的人,怎么会突然走上这么一条极端的路?

    她正是知道自己的存在会给镇南王和秦禅月带来麻烦,她才会这样。

    权力中心一向凶险万分,之前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转瞬间就能翻脸,楚珩正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才对兴元帝不抱希望。

    兴元帝要杀他,他也能自保,他从来都不是愚忠的纯臣,他并不害怕与兴元帝对上。

    只是柳烟黛一直以为他们是真的忠臣良主,以为兴元帝翻脸对于楚珩来说是天大的麻烦,所以一时接受不了。

    这孩子太纯善,比秦禅月还要纯善,秦禅月好歹还知道损人利己呢,柳烟黛只想着和平共处,突然间看到一些阴暗面,她接受不了。

    “不必担忧叔父。”楚珩想到兴元帝,下意识的又扫了一眼门内。

    千斤拔步床还摆在那里,其上的床帐被窗外的风吹的缓缓摇晃摆动,其形像是暗处盘绕的毒蛇,楚珩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道:“叔父和你保证,日后,兴元帝不会再来强迫你做任何事,但你也要和叔父保证,日后不得再寻死。”

    提到“寻死”,柳烟黛的脑袋垂得更低,迟疑了两息,她才问:“兴元帝真的不会再来吗?”

    她印象里的那个人,就是个蛇鼠两端、满口谎言、手段残暴的狗东西,披着一层人皮,文质彬彬的站着,但是他的皮囊内部,是流动的剧毒,谁靠近他,就会被他死死缠住,注射毒液,没办法逃离。

    “他会再来。”楚珩声线平淡,语气和缓的开口:“你们还会再见面,可能是在镇南王府,可能是在某处街角,但是他不会再强迫你,你看见他,碍于他的身份,可以和他行个礼,如果实在是不愿意说话,就偷偷躲起来,他不会再将你抓走。”

    柳烟黛的心绪激荡,听见“会再来”的时候,她心头一紧,肉乎乎的手指猛地抓住手里的杯盏,一抓一松之间,杯盏之中的水摇摇晃晃,流到了她的指缝间,她迟疑了一瞬后,缓缓点头。

    只要,只要她当做看不见就好了。

    “你不必怕。”楚珩的语气更柔和了几分:“兴元帝已知错了,有道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也不必避他如蛇蝎。”

    柳烟黛之所以一直害怕兴元帝,是因为这个人咄咄逼人根本不改,如果兴元帝肯自省两分,温和两分,柳烟黛都不会如此害怕。

    柳烟黛心里还是很讨厌兴元帝,也很怕兴元帝,但是楚珩这么说,她也不敢反抗,只一个劲儿点头。

    叔父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一到了楚珩面前,就变成了畏头畏尾什么都不敢开口的孩子,楚珩说什么,她都乖巧的称“是”。

    她应下之后,楚珩也没什么好教导她的,两人干巴巴的喝了两口茶水,楚珩便起身告辞,柳烟黛抬脚相送。

    两人送离之后,不过片刻功夫,秦禅月便带着丫鬟、提着刚做好的膳食从膳堂而来。

    今儿膳堂做了不少开胃的美食,秦禅月还特意要了两壶果酒,与柳烟黛一起在矮榻上坐下多喝两杯。

    虽然楚珩说兴元帝已经知错了这件事秦禅月不信,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熬过了这一关,眼下那个倒霉催的兴元帝也不在这,他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秦禅月和柳烟黛之间可比楚珩与柳烟黛之间轻松多了,她们俩言谈起来像是感情极好的母女,互相熨帖,两个人凑一起也没什么心眼子互相算计,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怕传出去,当时日头正好,两人对坐,一起痛骂兴元帝。

    秦禅月先骂:“这个狗东西,一点不像是他爹!他爹当初还知道恩待将门之后呢,他呢?就想着骑在我头上耀武扬威!”

    柳烟黛酒量不行,她饮了几杯薄酒,人就有点晕了,但这也不耽误她说话,酒气熏染之下,使她少了几分理智,秦禅月骂兴元帝,她就也哽咽的跟着骂。

    兴元帝最讨人厌了,他骗她,欺负她,抢走她的孩子,抢走她,还抢走南疆,想杀叔父。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贪得无厌,恶贯满盈,人面兽心,逞性妄为,卑鄙无耻,罄竹难书!

    柳烟黛把她知道的词都掏出来骂了一遍,还觉得不解气,又吞了好大一口酒,后掷地有声道:“婆母!我要告诉你一件大事!”

    当时秦禅月正在用膳。

    柳烟黛回来了,小铮戎也回来了,南疆也没丢地,秦家军的名头也保住了,秦禅月心情颇好,胃口大开,当时正拿着筷子夹起来一块猪头肉,刚送到嘴里,听到大事,忙惊讶的抬起脑袋来看她。

    柳烟黛已经喝醉了。

    小姑娘刚刚大吃大喝过,腰腹吃的圆滚滚的,把单薄的衣裳都撑起来了一个饱满的弧度,嘴唇上泛着油光,瞧着不像是之前那般虚弱了,因为喝了酒,所以面色酡红潮润,她歪靠在矮榻的靠背上,手里拿着一个小酒壶,正一脸认真的瞪大眼,神神秘秘的看着秦禅月。

    秦禅月真以为是什么大事儿呢,毕竟柳烟黛可跟兴元帝睡过。

    在床上睡过的人都很难隐藏,柳烟黛能知道不少秘密呢,她压低了声音问:“要不要把你叔父也叫过来一起听?”

    柳烟黛喝醉了,她根本就没听见秦禅月这句话,只见她昂起脑袋来,小小的打了个酒嗝,随后把手指头抬起来,在半空中虚虚的点了几下,道:“兴!元!帝!他!不!行!”

    抻着脖子听的秦禅月缓缓瞪大了眼。

    我听见了什么?

    幸好没来得及把楚珩叫过来啊!

    这确实是个大秘密,没睡过的人都不知道。

    “男人不行,是件大事。”秦禅月心疼极了,道:“苦了我的儿,日后等兴元帝走了,我们偷偷养十来个男宠,婆母亲自给你挑。”

    彼时一阵微风吹过,风吹人面,她们身后的床榻帷帐轻轻摇晃。

    第93章 干了这碗壮阳药!

    秦禅月与柳烟黛这一顿酒足足喝到了傍晚酉时。

    两壶果酒, 秦禅月跟喝水一样,反倒是柳烟黛醉的厉害,倒在床榻间, 哽咽着说, 想当初婆母给她的十六个嫩奶子。

    “当初, 当初——”柳烟黛越说越委屈:“当初我用那十六个好了。”

    哪像是现在,一个都没有,还一直被人欺负。

    秦禅月安慰她:“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粉嫩嫩的男人多的是, 以后一定有新的。”

    柳烟黛此时已经吃了足够多的酒,脸蛋都被烧热起来,混混沌沌的躺着, 看样子是要睡过去。

    秦禅月便将人扶起来,放躺到床榻上, 用锦缎绸被盖好。

    见柳烟黛睡得香, 她又瞧了好一会儿。

    吃饱喝足的孩子用被子一裹, 怎么看都可爱, 看的老母亲心花怒放,连带着她满头乱糟糟的鬓发也不觉得碍眼。

    把柳烟黛发鬓捋好后, 秦禅月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

    深夜。

    镇南王府,柳烟黛厢房中。

    清冷冷的月色照透窗外薄纱,在地面上倒影出浅浅窗影,些许月光落到床榻间,在柳烟黛的面上照出浅浅的一点泠光。

    夜静安宁间, 床帐突然轻轻摇晃。

    床榻上的柳烟黛宿醉之中,对此浑然不知,只有月儿瞧见了。

    月儿瞧见, 那床榻底下钻出来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对方像是一坨用淤泥拼凑出来的、不可名状的怪物,在地上匍匐着,慢慢的爬到床头。

    他的呼吸急迫使胸腔产生共鸣,整个人爬到床头之后,以一种跪撑的姿势、扭曲的压在床旁,用一种吞噬的、贪婪地目光看着床上的柳烟黛。

    他在她的床下趴了一整日,被硬木硌僵了骨头,只为了能在无人所知的时候,过来看一看你的脸。

    他就是个恶劣下作的人,这辈子也学不会什么叫尊重,他只是害怕失去,所以被迫在她面前穿上一层人皮,只有无人发现的夜里,他才会短暂脱下这层人皮,露出其下浑浊的底色,贪婪地靠近她。

    柳烟黛还在睡。

    她脸蛋醉的酡红,恍似桃花树下桃花仙,身上飘着淡淡的酒香,躺在柔软的被子里,那样轻,那样柔。

    兴元帝想靠近她,但又怕弄醒她。

    他知道,今日楚珩那番话有一半是说给他听的,他不能再吓到她,他只能这么远远地看看她,不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最起码,他不能让她知道他在她的床底。

    可他舍不得柳烟黛,他已经一日没有看到她了,只能听她的声音,看她与旁人说话。

    她可以跟任何人说话,却不肯给他一个好脸色,她就算是当面骂骂他也好,可她见了他,只会远远躲走。

    他只能隔着很远看她,碰不到摸不到,甚至还不能出现在她面前。

    他很难受。

    身体里被勾出了瘾,他的血肉里充满渴望,他的身体被各种欲念蛀空,迫切的需要被填满,人像是被曝晒后干裂的河床,露出巴掌宽的干涸裂缝,欲求不满的发出贪婪的鸣叫,他在说,靠近她,靠近她,靠近她。

    她是一切上瘾的源头,只有靠近她,他的身体才会被填满。

    这对于兴元帝来说是一种折磨,越想要,越碰不到。

    他在“触碰她”和“不被她发现”的边界反复横跳,最后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慢慢低下头,在她的身上轻轻嗅过。

    她身上有淡淡的酒香。

    一拳之隔,他贪婪地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

    她的气味使他胸腔充盈,似是一股清流顺着他干涸的缝隙流转滋润,他重活过来,忍不住再靠近一点。

    再近,再近,再近。

    她的呼吸落到他的身上,使他兴奋地发颤,再近,近到就一点点的距离,他似乎能够感受到她柔软的肉肉上带来的温度。

    好热。

    他想去贴她的脸,想去含住她的唇瓣,想揉捏她的足腕,但在他靠近的瞬间,柳烟黛偏头动了一瞬。

    她竟是要睁眼了!

    兴元帝如同被人烫到了一般,猛地向后缩了一步,头也不敢回的往屏风方向行去。

    屏风之后临着净室,也有一窗,兴元帝心头乱跳的从窗内翻出去。

    窗外是寂静的后院花树院景,他站在花木之下,看着被花木枝丫割裂的天空与圆月,捂着胸口,半晌,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这是和柳烟黛分开的第一天,没有他,柳烟黛过得很好。

    她吃了好多好吃的,还喝了酒,痛痛快快的骂了一顿人,快乐极了。

    但兴元帝很不好,他满心焦躁的回了官衙,找了御医。

    然后失魂落魄的干了两碗壮阳药。

    ——

    和柳烟黛分开的第二天,没有他,柳烟黛过的更好了。

    她在秦禅月的鼓励下,战战兢兢的出了门,在外面逛了一日的街,又缩回到了镇南王府。

    但兴元帝更不好,因为柳烟黛跟秦禅月在一起,他连人都没见到。

    他还害怕秦禅月真的给柳烟黛找男宠,秦禅月有前科啊!她以前就找过!急的兴元帝一天在官衙转八百圈,打发太监跑出去看无数次,问秦禅月有没有在外面挑男人。

    然后满心不安的干了两碗壮阳药。

    ——

    和柳烟黛分开的第三天,没有他,柳烟黛过的好极了。

    她今日出去逛了两圈,觉得还是想做大夫,所以由着秦禅月安排,又一次回到了常善堂。

    常善堂一如往昔,她的到来没有带来任何涟漪,钱蛊医笑呵呵的让她继续去碾药,她愿意的话,还可以住在常善堂。

    但兴元帝更不好了,因为他药喝多了,大晚上睡不着,就在榻间辗转反侧。

    他只能在夜间盯着自己的兄弟问一问。

    “怎么现在这么有劲儿?”

    “用你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行?”

    “你难道不知道你有多不争气吗?”

    “你害得朕在外面都抬不起头来!”

    “朕可是天子!你可是生于天子身!你怎么能不如别人呢?”

    “反省反省你自己!别以为你长朕身上你就了不起!”

    奈何他自己就不是个好东西,他身上长的玩意儿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此刻被他责问也毫无羞耻之意,一点也不见悔改。

    兴元帝睡不着,他在厢房中踱步片刻,后道:“出门一趟。”

    他要去找常善堂转一转,看看柳烟黛在干什么。

    ——

    是夜。

    宵禁之前,官衙中低调的溜出来一队人,在南云城夜色下行过,直奔秦药坊。

    秦药坊此刻正灯火通明,临了夜间也没有休息的意思,盖因前些时日的乱子。

    前些时日,南云城要杀一批收受贿赂的武将,结果闹了劫法场的事儿,这批武将全都钻进了南疆山林中。

    南疆的山林有多险恶,南云城的人都知道,可是这群人进去了,也不能放任他们跑了啊!害群之马跑了日后必定回来捅南云城一刀啊!不管是为了永除后患,还是为了警醒剩下的武将,他们都必须将逃跑的这一批人抓回来,弄死。

    所以镇南王下令,由一批亲兵进去搜山,抓人。

    南疆二十四山,山大而广,其内常有毒物,进去的人抓人抓不到,但受伤可是常事,山间的毒虫咬一口,莫名的溃烂生疮,不小心跌落石头,腿脚动不了之类的,都是大事。

    碰上山君,那可完了,一整队都得伤筋动骨。

    受伤之后,这群亲兵便直奔秦药坊而来。

    秦药坊之所以冠了一个“秦”字,就是因为这里几乎都是秦家军的人,眼下,整个坊市都被秦家军塞满了,每一家药堂里面都塞了几个秦家军,所有人都忙活的团团转。

    包括常善堂,自然也包括柳烟黛。

    当夜,明月悬空,前堂的伤患都躺着,后堂的药锅咕嘟咕嘟响,柳烟黛坐在小马扎上磨药。

    她今儿穿着一身嫩草绿的衫裙,袖口上的衣服挽到小臂初,露出一截白如玉的圆润手臂,关节处泛着粉,指尖又沾着点点草药汁水的墨绿,墨粉之间,那一抹白尤为惹眼。

    那只手一动,其他学徒的目光便忍不住落过去。

    常善堂的其他学徒都是男子,十六七岁的年纪,被送过来讨口饭吃,没见过什么女人,一瞧见她,就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

    刚诊治完的钱蛊医从前院一行进来,打眼一看,顿时沉下脸,把其余学徒都赶去前院,然后自己蹲下来,捞来一个小马扎坐下,随后跟柳烟黛一起磨药。

    柳烟黛磨药的时候,钱蛊医就在她耳边念叨,教她一些关于用药的知识。

    什么药和什么药药性相冲,碰一起有忌讳,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什么药专治什么病,念叨多了,钱蛊医又道:“这些药,在秦家军这里,也就给年轻人用,岁数大些的都用不上。”

    柳烟黛突兀的想起来叔父,叔父好像就从不用药,她问:“为什么?”

    他说:“这群常受伤的秦家军,都是年纪还小,没用过[禁药]的,你知道[禁药]是什么吗?”

    柳烟黛也不知道。

    秦家军百战不败的秘密,从没有人和她讲过,没到镇南王府之前,她是在地上刨食的贫苦孩子,到了镇南王府以后,她以前是被困在宅院之中的弱小金丝雀,从不曾飞过,又太愚钝,地位也太低,偶尔能察觉到那么一点,但是也不曾深究。

    直到现在,她长的足够大了,才开始向外探寻。

    “这个[禁药]啊……”钱蛊医琢磨了一会儿,才道:“就是一种很猛烈的药蛊,能让人在几夜的时间内重新发育,力气变大,身高变高,人也变壮,但是很痛苦,很多人都熬不过去,会死,熬过去的人,身体也被重新构造了一遍,有些人就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那些人啊,个个儿都生不出孩子来,所以有时候外面的人骂秦家军是阉狗军。”

    “这些药蛊的药效很强烈,用过一次之后,一些毒虫啃咬对他们来说不是问题,根本毒不死他们,同样,寻常的药对他们也没用。”

    “一般这些人受伤,都随便拿白布一包就是了,死不了就是死不了,死了就是死了,没得救,除非是用蛊来,但蛊金贵,一只蛊价值百金,秦家军这么多人,哪里消耗得起?干脆就硬抗。”

    顿了顿,钱蛊医又道:“这些药蛊在早些年十分盛行,那时候在打仗,秦家军没有办法,所有人都得上战场,就所有人都得用,现在不了,现在南疆那边消停了不少,新进来的秦家军的孩子就没用这些东西,所以他们还需要我们用药。”

    这些事都是老事了,一些还没死的秦家军和一些蛊医都清楚,甚至钱蛊医现在都能手配出来[禁药]的秘方,当然了,他不敢用。

    壮年时候的秦家军用了这药都死一批呢,何况是他,脱胎换骨是好事,但人也要有那个命啊!

    钱蛊医对柳烟黛几乎是倾囊相授,柳烟黛是镇南王府的人,能跟柳烟黛搭上关系,那可是大好事。

    钱蛊医念叨这些的时候,恰好一旁的药锅熟了,她赶忙端起来,看了一眼药锅上面记好的字。

    药锅上面刻写了一个“甲”字,这就是甲号床病人的药,她端着药锅倒进碗里,一路端着送进前堂。

    前堂的大堂里塞满了病患,一共十几张床,她“丁丙乙甲”的数过去,数到甲号床的时候站定了身子,上前去送药。

    但甲号床上躺的人受伤太重,正在昏迷。

    要给他喂药的话,只能用专门的药勺将嘴撬开,然后一点点喂进去。

    柳烟黛正在找药勺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头顶上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让我来吧。”

    柳烟黛回头一望,正看见一个身量极高的少年小将站在她的面前,身披鳞甲,头戴盔帽,脚踩铁靴,一眼看去威风凛凛。

    本只是随意的一眼,但柳烟黛看到对方的脸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停顿。

    对方长了一张端正平和的面,算不上是十分俊美,但眉眼平和,鼻挺唇阔,看上去就是个沉稳和宽厚的人,有叔父的两分味道。

    大概是因对楚珩太崇拜,所以柳烟黛看见有叔父两分神韵的秦家军人都觉得很好,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人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对方被她看了两眼,那张面便渐渐垂下来,但他太高了,就算是低下头,柳烟黛也能昂着头看见他的所有神情。

    他抿着唇不说话,似乎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的目光。

    “我们见过吗?”柳烟黛问他。

    “见过。”对方从柳烟黛的手里接过她的药,那碗不大,但里面的药液装的很满,他们怕碗被打翻,都是小心翼翼的触碰,彼此去交送药的时候,难免会慢一些,轻一些,手指也必定会碰到。

    十指轻轻碰触的瞬间,他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他似乎有些难为情,声线也低了些:“我是你买回来的药奴。”

    柳烟黛记起来了。

    她之前买过两个人,后来放走了一个,又留下一个,等兴元帝袭击秦府的时候,留下的那个就不知道去了哪儿了,她又沉在各种乱糟糟的事儿里,也没有在意过外面的人,她只知道,秦家军不会放任这个人不管,却不知道这个人是具体被送到了哪里。

    现下她瞧见他,才突然记起来这件事。

    “你入了秦家军?”她有些惊异的看着这位陌生的药奴,看他突然拔高的个子,看他宽阔的肩膀,再一对比之前印象里那个单薄瘦弱的孩子,略有些恍惚。

    这么大的改变,他也应该是用了[禁药]吧。

    “嗯。”对方端着那碗药,迟疑着说:“我现在,叫秦赤云,前些日子入了军,昨日抓了一个劫法场的武将,在第三营里当了伍长——这个甲号床的,是我的兵。”

    生擒劫法场的嫌犯,这可是不小的功劳。

    秦家军一向广收孩子,能挺过禁药,就是战力,秦家来者不拒,只要不记得自己父母是谁,就都可以改成秦家的孩子,取[精忠报国][赤胆忠心]的名,用来排辈分,排到这一辈分赤字辈,秦赤云,就是秦家赤字辈的孩子。

    一旦改了姓氏,以后就是秦家人,立了功就能得军衔,秦家军一向不吝于扶持这些孩子们,特别是那些没有自己孩子的秦家军,见了新的秦家军,都能当自己亲生孩子一样养育。

    柳烟黛听懂了,她有些想不到,短短十几日,这孩子变化这么大。

    她都记不起来当时救回来的人是什么样的脸了。

    “你很厉害。”柳烟黛含笑夸赞他。

    她无数次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去碍于这个,怯于那个,什么都不敢做,最后白白耽误时间,现下都这般岁数了,才重拾自己,再走上一次,但秦赤云短短几日之内变化就这么大,看的她十分艳羡。

    秦赤云被她夸了一句,就犹如被人施展了定身术似得,站在她的面前,像是不会动了,连带着古铜色的面上涌起一阵阵血色。

    他羞于看她,又想看她,进秦家军的每个日日夜夜,他都很想见她,少年心事欲拒还迎,比草间上的雨露干净。

    而她就那样站在秦赤云面前,笑盈盈的看着他。

    她看秦赤云的目光温和且慈爱,并不像是看男人,而像是看孩子,她当了母亲,身上多了几分长辈的光辉,秦赤云又是她捡回来、救回来的弱小幼崽,就算是现在长大了,但在她心里,这也是一个孩子。

    当时两人正站在前堂说话,一个五感迟钝,耳不聪眼不明不知五步之外的事儿,一个被施了神级定身术,定在原地都快将自己刚得来的名儿忘了,浑然不知道,在这扇门外,还有人盯着他们看。

    就在十步之外,常善堂门口,兴元帝偷偷摸摸过来看柳烟黛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么一幕。

    柳烟黛含笑跟一个穿着秦家军盔甲的男人说话,两人靠的那么近,那么近!他还摸了柳烟黛的手!他摸了之后还用那种目光看着柳烟黛!

    兴元帝只远远看了一眼,他就知道不对劲,他就是个男人,男人馋肉什么样他能不知道吗?他一看见这个秦家军的小将,就知道这个人不怀好意!

    他不怀好意啊!

    兴元帝浑身的血肉都在叫嚣,血液在身体里冒出尖叫,身上的每一处器官都在呐喊,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把他身上的每一块肉都片下来!

    兴元帝的人站在门口,似乎也被施加了定身术,变成了一个不能动的傻子。

    他这一副十分震惊、恼怒的姿态看起来好像有点可笑,但是真的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的兴元帝,已经到了一个随时可能翻脸的地步。

    跟在兴元帝身后的大太监根本不敢说话,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去找镇南王,但是他自作主张了两次,闹了两次笑话,第一次差点导致柳烟黛被抢回去,第二次导致柳烟黛直接当场自尽,两回都是弄巧成拙,这一次他不敢动了,只担心的想,要是他们圣上突然开始砍人,他是躲远点别被溅到血还是跪在地上开始磕头呢?

    恰在此时,里面的两个人说完话了。

    秦家军的小将开始给床上的兵卒喂药,柳烟黛转而回了后堂继续熬药,他们两个分开之后,兴元帝才恍然间清醒过来。

    他的靴子在原地颤啊颤,前后试探两次,最终,在大太监诧异的目光之中,缓缓回缩到门外。

    兴元帝双目赤红的转身,踉跄着从常善堂的门口离开。

    里面的人不知道,嘈杂的前堂一切照旧,浓烈的草木苦药味儿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儿弥漫在四周,受伤的兵卒在昏睡,秦赤云拿起药勺,心不在焉的喂药。

    喂药的时候,他偶尔会看一眼后堂。

    后堂的门外对着一片晾晒药物的木架子,一眼看过去,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还是忍不住看,他心思飘忽,手也跟着发飘,喂药时将手里的药液洒下来,活生生将昏睡的兵卒烫醒。

    嘈杂的前堂就变得嘈杂了,不知道那个兵卒骂了什么话,秦赤云的手抖了一下,随后心虚的环顾四周,假装刚才不是自己烫的。

    后堂传来药碾子磨药的声音,偶尔似乎还有人低低说话的动静,喂药的小将心里发飘,手又飘了一下,那床上的兵卒早有准备,扭着脖子躲开,随后嘿嘿直笑。

    烫不到我吧嘿嘿嘿!

    秦赤云见他在笑,脸上的表情骤然僵住,随后拿起一勺药,毫不留情的灌下去。

    喝吧你!

    第94章 追妻火葬场2

    深夜。

    熬完最后一碗草药, 柳烟黛打着哈欠梳洗,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学徒厢房中休息。

    学徒厢房简洁干净,其内东西一览无余, 因着偏僻, 倒也不嫌热, 反而透着一股阴凉,夏日之间也不燥热,窗头上挂着驱虫的草药包,使厢房之中充斥着淡淡的草药芬芳。

    单薄的竹木床靠着竹木墙, 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深蓝色硬铺盖,临窗摆着一个用膳的木案,柳烟黛行到床榻间倒下, 裹着单薄的被子,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 她很累, 但是在睡梦中总有些动静, 好像有人在她耳畔说话, 又好像有人在她面前紧贴,但当她在梦中醒来时又什么都没有, 只有清凌凌的月透过窗儿伴着她。

    这一日她辛劳万分,筋骨都绷的发麻,连一点儿空闲时间都没有,一闭上眼,又沉沉的睡过去。

    直到第二日天明辰时, 柳烟黛才从喧闹中醒来。

    其余的学徒卯时初便起身开始磨药配药,药杵捣石臼的声音透过木窗传来,偶尔还能听见药液咕噜咕噜响的声音。

    这一夜睡得太沉了, 疲惫的血肉休养生息,一夜过去,她像是吸饱了水的草木,醒来时,在温暖的被窝中伸长枝丫,手臂骨缝间传来血肉伸张的舒爽感,柳烟黛慢慢从床榻间坐起身来。

    木窗不曾关,夜间可见星月,晨起可见朝阳,几缕日光自窗外而落,在床沿前照出方正的一块烙印,清晨的草木气息顺着窗外落进来,柳烟黛穿鞋起身,换了一件衣裳。

    今儿她穿了一套雅天蓝的窄袖细棉布上衣,下配了一套同棉的白色百褶裙,又踩了一双方便行动的白布短靴,发鬓随意以一根素净的梅花银簪挽起,做了一个简单的花苞鬓,晨曦透散在她面颊上,照出莹润的光泽,一缕墨发垂于颈侧,更添三分温婉。

    等她收拾好出厢房时,外头正忙的厉害。

    一大群男人在这儿,到了用膳的时候得吃饭,一般药堂里的学徒都会在熬药的时候顺手把饭菜也给做了,包括来问诊的病人的那一份。

    但今天病人太多,常善堂人手不够,柳烟黛便起身帮着做了早膳。

    做饭也不麻烦,她以前幼时常做,先用柴火将灶台添烧起来,再往里加米加水,都是病人,吃不了什么麻辣荤腥之类的东西,便只煮一锅粥,弄点咸菜,配两个馒头就够了。

    常善堂常做大锅饭,所以灶台和锅都很大,火烧的猛,不过片刻,锅里的水米便搅和在一起,闷烧出一股股粥香。

    闷好了粥,再装进碗里,挨个儿送到病人榻前。

    她今日行到甲号床时,已经瞧不见秦赤云了,只能看见一个躺在床上的伤患。

    想来,秦赤云是出去忙了。

    柳烟黛不曾放在心上,转而回了后堂,后堂之内一群人忙的正厉害,捣药的捣药,煮药的煮药,柳烟黛加入其中,做最简单的捣药的活儿。

    旁人都说,学徒干三年,就是说,只有给人家干三年,才能摸到关键,柳烟黛现在什么都不明白呢,只能干最简单的。

    她磨药的时候,外头有个跑堂的学徒行过来,说来了个伤患,受了比较轻的外伤要处理。

    “伤患伤在手臂上,并不严重,涂药粉、包扎便可,劳烦柳姑娘去一趟。”

    别的学徒都在忙重伤的兵将,这种比较轻的外伤自然是由最闲的人来——柳烟黛便站起身来,行向前堂。

    她这些时日已经学会了一些本事,寻常的外伤她都治的来。

    柳烟黛从后堂而出,穿过摆放伤患的拥挤床位,行到了前堂最前方,来寻找她的病人。

    前堂很宽阔,专门摆了一些桌案给过来看诊的病人诊断治疗,每一个桌案旁边都覆盖薄纱,用以遮挡里面人的身子,也有挡药方的意思,避免病人的病症被旁人知道。

    柳烟黛行过来的时候,就瞧见薄纱中的桌案后坐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对方脊背端正,穿着一身玄青色长衫,衣裳半解开,袒露出一只手臂,摆放在案上。

    隔着纱帐,看不见对方的脸,柳烟黛匆忙在柜台前拿过处理外伤的药匣子,又行回来,撩开薄帐道:“久等——”

    她撩开薄帐的瞬间,淡淡的血腥气扑来,她抬眸时,就瞧见了一张俊美锋锐的面。

    对方弱冠年岁左右,眉目凌厉,鼻挺唇薄,这几日大概休息的也不怎么好,眼下有淡淡的淤青,一张脸看上去比之前还要消瘦,瘦出锋利的骨头,轮廓间带上了几分化不掉的阴鸷,

    对方上半身衣裳已解开,露出男子血热的胸膛,胸膛前还有一处已经快要好了的伤痕,只能浅浅看到一线。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伤痕是怎么来的,只要看上一眼,他们就会记起来过去,他们是如何在一张床上,在最亲密的距离之间,用自己的方式伤害对方。

    柳烟黛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对方的一只左手担放在桌案上,可以看见他手臂上有一条很深的伤口,用厚厚的毛毡匆忙捂住,但血液已经将毛毡浸染,正在向下滴落,汇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洼。

    柳烟黛在看见对方的脸的时候,嗓子像是骤然失去了声音,她说不出来一个字,只能僵硬的抱着药匣子站在原地。

    而对方就那样坐在案后,不躲不避,端坐着等着她过来。

    不,对方也没有那样镇定,在柳烟黛看向他的时候,他的脊背不自觉的挺起来,似乎也有一瞬间的紧绷。

    这正是许久不见的兴元帝。

    兴元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略显出来几分平静,他大概无数次构造过这样的画面,所以当柳烟黛出现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波澜,看上去,他好像就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出现的一个平平无奇的伤患,过来处理一个平平无奇的伤口。

    但是当他出现在这里,柳烟黛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他现在虽然以一副受伤了的姿态坐在这里,但是任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他面上的伪装。

    兴元帝会无缘无故受伤吗?谁敢让他受伤?他受伤了又怎么可能会没有人来治!他不过是找了个理由,特意跑到这儿来碍眼罢了!

    他就像是一头永远吃不饱的狼,只要让他找到机会,他就会扑上来,再狠狠地咬上柳烟黛的脖颈。

    柳烟黛见到他的一瞬间,就觉得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她下意识的想离开这里,但是脚下又生了根,死死的将她自己定在原地。

    她想,她能跑到哪里去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一直就逃不掉。

    楚珩之前早早与她说过的话在这一刻重新响起,之前,楚珩说,她还会跟兴元帝再见的。

    如果他们再见,她不害怕,就正常与他来玩,见到人就行个礼,然后自己退下,如果害怕,就远远走开。

    她在害怕和不害怕之间迟疑了一息,随后捏紧了手里的药箱,慢慢的走到了兴元帝的桌案前。

    她不能害怕。

    她知道,兴元帝就是来找她的,她躲了一次也有下一次。

    他要来,她拦不住,但是她可以当他是另一个人。

    柳烟黛白着脸走上来,将药箱放下,手脚僵硬的拿出里面的东西。

    止血粉,干净的白色细布,麻醉药粉,还有太大创伤所需要的缝合线。

    所有东西都齐刷刷摆开后,柳烟黛给他处理。

    他的伤用不上缝合线,只需要先糊上一层止血粉,后用细布缠住便可。

    柳烟黛垂着眉眼走过来。

    她走过来的时候,兴元帝的目光不受控的落到她的身上。

    她没有走,已经很出乎他的意料了,他是那样喜爱她,喜爱到可以放下帝王的自尊,也是那样害怕她会立刻转身离开,害怕到让他不敢看她的面,他怕与她对视的瞬间会惊到她,所以他只能低下头,看一看她的手。

    她的手很好看,手指胖胖的,指甲粉嫩圆润,很肉感,捏上去手感很好。

    他看向她的时候,目光便被黏在她的身上,他无法挪开视线,所以不由自主的,一点一点往上看。

    手腕上,是一截小手臂。

    她身形圆润,手腕上也有肉,看着很可爱,手臂上的衣服为了方便上药而往上提了些许,露出来手肘以下,白又粉。

    在往上,是一截细棉蓝色。

    他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蓝色,比他见过的所有锦缎都好看,上面的纹路被太阳一照,就映照的格外清晰,她身上飘散着一些药材的味道,有点清苦,但细细的闻,又有一种草木的香气。

    再往上,是她圆润的腰,腰上缠绕了一条白色的腰带,腰带之上,是丰腴的胸脯,生过孩子的女人总比之前更饱满些,在往上,是一截细细的,雪白的脖颈。

    最上面,是她白皙的脸。

    她这些时日好像又养回来一些,带着一点婴儿肥,绸亮的发鬓在阳光下闪耀淡淡的泠光,整个人瞧着像是一颗珍珠,散发着柔软的光辉。

    兴元帝本不想看她的面,他怕吓到她,但是当他看到她面庞的时候,他已经无法挪开目光了。

    他看她的目光,她当然能够感知到,但她只当没看到,照例低头拿东西。

    他的目光越来越炽热,像是能烫死人一样。

    与此同时,柳烟黛正拿起止血粉,在他的手臂用力洒下。

    止血粉落到伤口上会很痛。

    这东西虽然能迅速止血,使伤口快速愈合,但是也刺激伤口,比伤口上撒盐更痛,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用木头筷子在伤口上用力戳戳戳的痛苦,而且不是歇一会儿戳一下,是一直戳,戳到伤口好了为止。

    柳烟黛为别人止血的时候,都是小心放下的,但是到了兴元帝这里,她恨不得拿止血粉填满他伤口的每个缝隙。

    她本以为兴元帝会痛,会避让,会说不出话来,可是,当她的手落下的时候,兴元帝依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看着她,半分没有偏移目光。

    她的指尖有点凉,给他包扎的时候,不可避免的碰触到了他的手臂,她碰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兴奋地发颤。

    他的烟黛,他的烟黛,他的烟黛,碰他了碰他了碰他了碰他了!

    她主动碰他!

    药粉挥洒,每一个缝隙都被填满了,她好担心他受伤!

    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但这痛楚之中又带着一阵愉悦,他的呼吸因此而急促,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被她触碰的滋味儿太美妙,他好像都感知不到痛了,只剩下那一点凉凉的感觉,萦绕在他的皮肉上,他的魂魄因此而颤抖。

    甚至,他还……

    兴元帝不自然的调整了一下姿势。

    每天的壮阳药没有白喝,他现在进步很大。

    这时候,柳烟黛抿着唇,从一旁拿起一卷细布,缠绕在他手臂上。

    期间两个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缠绕好之后,就当做没看见他一样,提着东西就离开了此处,反倒是兴元帝一直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

    一旁的大太监见柳烟黛都去忙了,便小心行过来,在兴元帝的身后道:“圣上——柳姑娘走了,您伤口好些了没?”

    说到这里的时候,大太监忍不住瞥了一眼兴元帝的伤。

    昨天晚上,兴元帝回了官衙之后就开始发疯,半夜又跑到常善堂里来阴暗偷窥,好不容易天亮了,回了官衙,他竟然抽刀给了自己一刀,然后又来了常善堂。

    这一回,他终于光明正大的见了柳烟黛一次。

    大太监问完兴元帝的时候,听见兴元帝喃喃的说:“这细布——”

    大太监赶忙靠近,低声问:“圣上,这细布怎么了?”

    兴元帝的右手发颤的抚摸过自己手臂上的细布,语调诡异的开始发抖,他说:“这细布包的真好,你看见了吗?她包的好认真。”

    大太监定睛一看,没看出来细布如何,但看出来兴元帝双眼赤红。

    大太监迟疑了一息,在说出实话被兴元帝一刀砍死和吹嘘一阵获得主上嘉奖之中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他果断道:“真是好认真的包扎啊!真是上等材料的细布啊!圣上,柳姑娘心里还是有您的!”

    兴元帝几乎要晕过去了。

    他就说,他就说——

    他正兴奋地发抖的时候,一旁的学徒笑呵呵的过来结账,收了他们半两银子——本来不应该这么多的,但谁知道药粉能用小半罐啊!这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就是不知道节俭,而且这人也不知道喊疼!

    小学徒思索间还看了一眼兴元帝,正看见兴元帝双目赤红,哆哆嗦嗦的站起来,小学徒心想,瞧瞧,都给人疼哆嗦了。

    兴元帝结账之后,几次想提出来直接住在这,又怕惹柳烟黛生气,只能决定明日再来。

    第二日,兴元帝伤了另一条胳膊,止血药粉用去了一半。

    第三日,兴元帝伤了左腿,止血药粉见底了。

    第四日,兴元帝伤了右腿,止血药粉已经用没了。

    第四日兴元帝走的时候,一旁的学徒急吼吼的开始做下一罐。

    药粉不够用了啊!

    柳烟黛被那些学徒拉着一起去做止血药粉,她磨药的时候,听人家背后念叨兴元帝:“这位贵客总受伤,真是不小心,但是颇为大方,今儿给了我二两银子赏钱呢。”

    柳烟黛抿唇不言。

    旁的学徒就跟着搭腔道:“真不知道明儿这位贵客还能伤到哪儿。”

    柳烟黛咬紧牙关,心想,明日如果还见他,她定然不要再去照看他了,她要将这个活儿推给旁人去。

    到了第五日,兴元帝果真又来了。

    他这回伤到了胸膛间,因为伤口太大,甚至不能坐着,只能躺着

    柳烟黛果然不出来,另一个学徒前来之时,兴元帝的脸色一片铁青,硬板着脸在原地坐着。

    偏偏,更要命的是,这时候秦赤云来了。

    他从点心街那头带来了最新鲜的糯米糕点,特意送过来给柳烟黛吃,柳烟黛将其引到了后院去。

    眼睁睁瞧着这俩人从眼前离开,兴元帝被气的头脑翻涌,恰好身前的学徒将一大罐药粉撒上来,撒的兴元帝眼前一黑,直接倒在了病床间。

    疼!疼!疼!

    “救命啊!师父!”学徒吓坏了:“治死人了啊!”

    钱蛊医匆忙而出,生怕招牌砸了,大太监汗如雨下,生怕老命没了,柳烟黛撩了帘子瞥了一眼,回头去跟秦赤云吃糯米糕点去了。

    当天晚间,柳烟黛又睡得不太好,梦中好像一直有人窃窃私语,她怀疑是这个破地方阴气太重,死了太多人,便跟旁的学徒换了位置。

    第六日,昨日在堂上昏迷的兴元帝没有来,但是当天晚上,有位学徒非说晚上撞见色鬼大半夜摸他手,把他吓得哇哇大哭,钱蛊医打了一顿,继续摸着眼泪睡这间厢房。

    第七日,柳烟黛起身睁眼。

    一连七日,柳烟黛几乎都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起床先熬粥,给药堂里的受伤兵卒们用,今日她将粥送到床头前,转而离开的时候,还听前堂有人在跟钱蛊医压低声量的争吵,她凑近了些去听,听见那人跟钱蛊医说要“入山”。

    她听了两耳朵才知道,是之前逃走的那一批人跟当地的南蛊人合伙,试图反杀秦家军,导致之前进山抓人的一批兵卒受了伤,伤势太重,没办法长途运行,所以来药堂来找蛊医,让这些蛊医跟着入山治疗。

    一些小学徒不必跟着入山,但是身上有养蛊的蛊医必须要去,特别是这些登记在册的蛊医,是强制性的征用。

    钱蛊医自然要应征,但他昨夜忙着给一群病人看病,身上的疫蛛已经疲惫不堪,自己休眠去了,他没蛊可用。

    钱蛊医本来是有两个疫蛛蛊的,但见钱眼开,卖了柳烟黛一个,现在没得可用了,钱蛊医琢磨半晌,去叫学徒去请别的蛊医来,过来顶替他的名额,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

    倒是柳烟黛听了这些,主动请缨要随之一起去。

    柳烟黛手里还养着一个疫蛛,可以派上用场。

    左右他们这群蛊医只是去治病救人,不会下战场,柳烟黛自认为自己跟过去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钱蛊医怕柳烟黛受伤,毕竟这可是镇南王府出来的姑娘,虽然在他这当个学徒,但是也是贵徒贱师,柳烟黛要出点什么事儿,他还得赔命进去。

    偏柳烟黛并不这么觉得,她坦然地站起来,道:“我应当去的。”

    以前她不去,是因为她不会这样的本事,没有这样的机会,现在她既然有了,就不该因为怕受伤而推脱不去。

    若她是个男子,早都该上阵杀敌了。

    钱蛊医还是不放心,之前镇南王说这人来了之后干什么都行,但是也没说要让人赴险啊,钱蛊医便匆忙差遣人去镇南王府去问。

    镇南王府那头很快回了信儿,只道:“会有亲兵保护她。”

    听着是不反对。

    钱蛊医这才带人上了随军的马,往山路行去。

    秦药坊内一共出了四十六位蛊医,因为要行山路,所以没有一个坐轿子的,都自己骑马而行。

    蛊医不需要进山,只需要行到山脚下,路程也不远,骑半日的马便是。

    柳烟黛随人而去,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新奇。

    马并不是速跑,只是慢步而行,也不必担忧疲累,到了山前,柳烟黛骑在马上,新奇的环顾山路。

    山路开始的部分算不得崎岖,可以骑马通行,只是人与人之间不能相隔太远,彼此都要一同前行。

    南疆二十四山,山山相连,水水互通,山间下午和清晨常起薄雾,寻常人进山,一旦起了雾,连方向都找不出。

    只有常入山的采药人和镇守边疆的兵将才知道怎么找,他们会看树的生长方向判断那边是东,会看水土的湿润程度判断临近那条河,会在树上刻上各种记号来给后人警示路线,但就算是做足准备,也难免碰到意外。

    柳烟黛进山时,身边跟了一个钱蛊医,后面跟了俩亲兵,又混在一群蛊医之中,看起来倒是十分安全。

    ——

    他们行入山间的同时,兴元帝也从官衙之中悠悠转醒。

    醒来的兴元帝看着头顶上的帷帐花纹,都不愿意回忆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昨天晚上,他想去柳烟黛的厢房看一看柳烟黛,他满心怀念、期待、盼望,小心翼翼的爬到了床边,结果看见不小心瞧见床上躺了一个男人,把他惊得一整晚都没休息好。

    昨日阴影太重,现在他坐起来时,那一位也是第一次无精打采。

    第95章 再干一碗!

    兴元帝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决定再干一碗壮阳药,只要朕喝的够多,迟早有一天, 朕能让烟黛满意的!

    随后, 兴元帝从枕头下面抽出来一把刀来, 盯着自己身上琢磨。

    今天是在哪儿下刀比较好呢?

    ——

    今日,辰时。

    此时已近九月上旬,南疆的天儿依旧燥热。

    金乌高高悬挂在天空,云朵不堪其炽烈, 远远躲开,故而万里无云,官衙地面的瓷砖被晒得烫脚, 狸猫从瓷砖上过,都喵喵咪咪的竖着尾巴快跑, 一路躲到院中的花树上, 踩在木头叉子上, 找个舒服的角度躺下。

    暖橘狸奴枕花枝, 碎金照毛伸懒腰。

    头顶花树上传来猫叫时,端着清水行过的宫女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 只瞧见头顶上一闪而过的猫尾,再一低头,已行到了厢房前。

    宫女赶紧低下头,老老实实站着等着主子吩咐。

    他们圣上一般都会在这个时辰醒来,洗漱起身。

    除了宫女以外, 院里还站了两个光禄寺的官员,他们随圣上出行,不仅负责圣上的日行吃穿用度, 还负责和长安那头沟通。

    长安那头要问,圣上什么时候回来啊,案牍堆积的奏折都快比人高了呀。

    而南疆这头的官员也不能说他们圣上现在大半夜去爬人家小姑娘的床底,只能推脱说:南疆景色美呀,圣上沉醉啊,他不愿意走啊,再等等吧。

    等多久,他们也不知道,但是他们每天都得来跟圣上觐见一下。

    所以每天早上,不止宫女站在这,外面的光禄寺官员也站在这,两排人都在等。

    等着等着,有人抬头往外面的长廊看了一眼,大概是知道,等的人要来了。

    不过片刻,大太监便着急忙慌的从外面奔过来,生怕走慢点儿出事儿,一路小跑,跑的呼哧带喘,等大太监从厢房门外冲进来时,正瞧见里面兴元帝正琢磨着从哪儿下刀。

    他端端正正的坐在床榻上,无比认真的拿着刀在身上比划,看起来不像是在盘算自己的身子,而像是在盘算一坨肉,看看如何能利益最大化。

    他这个人很公平,不止算计别人,他把自己也摆上秤,来称一称自己的斤两值多少钱,他不觉得卖自己是什么很丢人的事。

    在兴元帝眼里,卖不上价才丢人。

    大太监瞧见这一幕,匆忙喊了一句:“圣上慢些——柳姑娘去山里了!”

    再喊慢一点兴元帝就要下刀子了啊!

    兴元帝刚挑好一块地方,差一点儿就要下刀了,闻言手掌一顿,抬眸看向大太监。

    大太监一边抚着胸口心说“终于赶上了,这要是真割了也没人给他包扎啊,”一边匆忙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兴元帝听见柳烟黛进山的时候,脸色顿时一片铁青。

    他来南疆就是从山里来的,自然知道这山里多危险,寻常大型商队聚集在一起,都只走大路,路上不敢喝外面的山水,不敢吃外面的果子,碰见一只小虫都要匆忙涂上药物,这种地方,寻常男人走一圈都要脱掉一层皮,更何况是女人?

    镇南王也是真放得下心!竟然让她这样一个弱女子出去!

    兴元帝沉默半晌,道:“摆驾,朕也进山林。”

    大太监惊了一瞬,心说人家镇南王剿反贼,兴元帝去凑什么热闹?刀剑无眼啊,要是把兴元帝弄死了,大陈就真完了。

    但大太监也不敢说,他现在阻止,完的人就是他,所以大太监只得恭敬地低下头去,应了一声“是”。

    兴元帝要做什么,也轮不到旁人来管,当日,兴元帝带了一队护卫,直奔山林而去。

    山林远,寻常马要走两个时辰,但兴元帝的马是千里良驹,他们又是一群身强体壮的男人,就连老太监都能在马上来两手骑射,这群人不似蛊医那般需要小心行路,所以只需要骑半个时辰就够。

    这群人风驰电掣穿过坊市,行到山林间时,不过是午后时分。

    他们正好到山林前。

    山林外被扎了临时帐篷,几个蛊医在其中穿行,兴元帝打老远就看见了柳烟黛。

    军帐之下,柳烟黛正在给一个士兵治伤。

    柳烟黛今日因为要出行,所以穿了一套很利索的绿枝棉裙,上半身穿了一套米白色的窄袖锦衫,发鬓用蓝色发带挽住,风一吹,那发带就轻轻地摇晃。

    对方伤的很厉害,胸膛被撕裂开了一个大洞,血水一直往外灌,只能用线缝紧,再糊上药粉。

    他们这里环境简陋,连个担架床都没有,只能在地上铺上一块白布,人躺上去,然后将衣裳扒干净治伤,柳烟黛只能蹲着、跪着。

    这种时候,也难以分什么男女,柳烟黛摒弃掉了女子的羞涩与内敛,正在努力的救治。

    鲜血从胸腔里喷涌出来,她不能害怕,人要全神贯注,在缝伤口的时候,她又想,有时候缝人和缝衣裳也没有什么区别,做女工和做大夫也没什么区别。

    她太认真,所以没察觉到有人在看她。

    兴元帝的目光从她带着汗的眉眼看到她剧烈喘息的胸脯,她的指尖上都沾满了血迹,后来擦额头上的汗,额头上便也沾满了血迹,人蹲太久了,腿脚发麻,她便艰难地换一个姿势,跪在地上继续弄。

    大概是因为伤口被她缝的很好,伤患的生命被她留住了,她的脸色好看了一些,跪在地上对着这个病人笑。

    病人还昏迷着,也看不见她笑,甚至病人都不知道是她救的,但她也不在意,粉嫩嫩的唇瓣裂开,圆圆的脸蛋儿上便笑成一朵花。

    她脸上糊了血,很狼狈,血迹干涸的样子还有点吓人,笑起来似乎也没那么好看,但是兴元帝却一直挪不开眼,细细的看着她。

    他每次看柳烟黛,都觉得柳烟黛和以前不太一样,最开始看她,她好像只是一个被养在后宅里面,和其他女人没什么分别的臣妇,但是他每向她靠近一步,就会看见一些她的不同。

    她是赤诚的,旁人对她好,她就对旁人好,其实秦禅月给她的东西并不是什么万里挑一的好东西,几件衣裳,一些维护,对于秦禅月来说都是随意而出,不伤筋不动骨的东西,但是柳烟黛是真的拿一颗心来回报秦禅月,她也是善良孝顺的,当时秦禅月进了牢狱里,她没有被牵扯,又被送到了镇南王府中高枕无忧,若换了其余的闺阁姑娘,不一定会为了婆母去将自己置身险境。

    兴元帝那时候掐着秦禅月的命脉,怎么折腾她,她都没有跟兴元帝翻过脸。

    但她也是倔强清高的,就因为兴元帝骗过她,她就死活不肯跟兴元帝在一起——这些事,若换了一个旁人,思量思量兴元帝的权势,估摸着就当做自己不知道了,偏她要闹得天翻地覆,偏兴元帝喜爱她喜爱的舍不开手。

    就像是现在,她分明可以在镇南王府做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却偏生要跑到这种地方来,盯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伤患傻笑。

    兴元帝一看,就知道她是真的喜欢这种救助旁人的感觉,这种事,说的人很多,做得到的,却也只有寥寥几个。

    她身上有一种温和但坚定的力量,并不激烈,但很温暖,只要靠近,就能感受到她的纯粹。

    他直到现在,好像才真的完整的看到她这个人,看到她美丽的皮囊下面藏着的真挚的灵魂,看到她和善的性格下面隐藏着的峥嵘与锋芒,她是外软内硬的金丝玉,看起来一触即碎,但当你真的压上去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她挺拔的脊梁。

    这些东西,是兴元帝,楚珩,秦禅月,二皇子,甚至大多数人都没有的东西,有的时候,旁人见了她,会觉得她这种行为处事很傻,很蠢,她所有的短处和要害都暴露出来,旁人只需要稍微一捏,就能伤害到她,让别人会来轻视她,但兴元帝一直觉得她很好。

    她很好很好,她是他历尽千帆之后,回首来望,碰到过的,最好的人。

    只是他以前不懂,等到他懂的时候,又有些太晚了。

    见兴元帝的目光一直定定地盯着柳烟黛来看,一旁的大太监低声道:“圣上,我等现下过去?”

    兴元帝的目光一寸寸的收回来,他声线嘶哑的道:“不必了。”

    他就这个样子过去,柳烟黛也不会搭理他的。

    她只会嫌他给她添麻烦,她可以去救治一个兵将,但不愿意去救治一个来捣乱的兴元帝。

    “先进山。”兴元帝语气平淡道:“抓几个人来邀功。”

    说话间,兴元帝居然真的带着亲兵进了山。

    兴元帝带人进山这件事柳烟黛都不知道,她刚刚救完了一个人,累的一句话都不想说,四肢发软的往一旁的白布上一倒,盯着头顶上的蓝天发呆。

    阳光很炽热,晒在她的面上,带来一种滚烫炽热的烧灼感,但她并不在意这些,因为她只要一闭上眼,就能听到身边的兵卒那微弱的呼吸声。

    还有呼吸。

    还活着!

    是被她亲手救回来的!

    她整个人都被充盈,救了一条人命的成就感包裹着她,她觉得美好极了。

    但很累,忙完之后她才发觉,方才她的手肘、膝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撞青了,现在挪动都觉得一阵刺痛,脚腕也受了伤,走路很艰难,骑马骑的时间太久,连带着腿上的嫩肉都被磨破皮了。

    她有点太娇嫩了些。

    这样说起来,她还是更适合在药堂里面治病救人。

    柳烟黛心里忍不住幻想自己开一个药堂的样子,正想着,便听远处有人高喊,她爬起来一看,是又一批伤患到了。

    柳烟黛只喘息了片刻,就立刻爬起身来,跟着一群人继续救人。

    她的疫蛛很快也没力气了,一般情况下,她的疫蛛一个月也就能动用三次,眼下三次用完,她就只能去处理一些外伤,或者在旁人处理伤患的时候,她负责去做一些做药、剪裁细布的事情。

    她从正午忙到下午,到了晚间,山脚下的帐篷附近还要做一次驱虫。

    夜间虫子多,有很多虫子是吸血的,所以他们要在帐篷附近洒下一层层驱虫药。

    若是在镇南王府,自然不会让柳烟黛去做这些粗活儿,但是现在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柳烟黛是谁,所有活儿都均匀地分给每一个人,柳烟黛便随着众人去撒药。

    等她撒完药回来,已经是酉时了。

    酉时中,金乌坠落半山腰,天边彩霞斐然,柳烟黛回到帐篷前,搬来一个小胡凳,刚刚坐下,拿起一个洗过的果子来吃时,便瞧见不远处一队兵卒行过来。

    这一队兵卒身上都的鳞甲被彩霞的颜色照出熠熠的光泽,看不清他们的眉眼,柳烟黛一边咬着果子一边看,远远便看见了个熟悉的人脸。

    她笑着拿起另一个果子,对着对方挥手。

    站在对面的秦赤云顿时红了一张脸,他慢吞吞的走过来,铁靴踩在地面上,发出沉重的闷响,等走到柳烟黛面前时,他的头又垂下去了。

    他在她面前,总是垂着头,似乎是不好意思看她的面,抬手的时候,接过那颗果子也不知道怎么吃,只送到唇边,很轻很轻的咬了一小口。

    柳烟黛反倒比他更自然,她的眉眼笑的像是月牙儿,弯弯的看着他,问他:“今天有抓到新的人吗?”

    “没有。”秦赤云微微摇头,他说:“很难抓,那些人跟南蛊人在一起。”

    之前那些逃掉的人已经开始跟山里的南蛊人投诚了,他们现在是大陈的逃兵,叛将,是南蛊人的手中刀。

    这些人本来也是大陈的兵将,甚至本来都应该有一个不错的未来,他们只是一时贪心收受贿赂,走上了一条错路,变成渎职的罪臣,本来,他们只需要被砍头而已,但现在,跟南蛊人搞在一起,变成了叛将之后,就不只是砍头了。

    他们转变了手中刀的方向,背弃了自己的信仰与国家,因为不想死,所以抛下了自己的家人,变成了一个叛将,浑浑噩噩的活着。

    他们自己一落千丈,而他们的家人、孩子们也过得很难,涉及到叛国,这些人的家人都是要被抓过来审讯的,最后还会被连坐。

    大陈是连坐制度,如果没抓到罪犯,可以直接抓来罪犯的家人来一同处置,律法是认可这种方式的,一般情况下,只是连坐三族,但是如果碰到卖国情节严重的,很可能连坐九族,但是按照轻重程度,判定也不同。

    有的人可能会坐牢,有的人可能会入奴籍,有的人可能会直接被处死,这样的情况,谁都不愿意看到,但是也没办法。

    而这些事,讲起来太沉重了,秦赤云只起了一个头,柳烟黛的面色便暗淡了些。

    “我知道。”她叹息着说:“我还认识一家呢。”

    这群人都是南云的兵将,而柳烟黛又是镇南王府的姑娘,自然会见过一些人。

    她还与一家的夫人一起用过膳,见过人家的女儿,那女儿现下不到八岁,如果要按照律法来定的话,这孩子会被送进教坊司里做官奴。

    教坊司那种地方,说是官奴,但实际上就是官妓,她也曾经是千金贵女,但却要因为父亲的过错,而变成妓女,只这样一想,柳烟黛就觉得心里发堵。

    见柳烟黛不高兴,秦赤云便不愿意跟柳烟黛继续讲,他缓缓抬起眼睫看她,低声问道:“你……今日过来可有受伤?”

    秦赤云知道这山间艰难,所以更怕柳烟黛受伤,他细细的看过她的眉眼,在她的耳朵处瞧见了一点晕红,瞧着像是血,将他惊了一瞬,伸手上前去摸她的面,又在转瞬间意识到这样太过唐突,赶忙又收回了手。

    这一探一收之间,是他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他心里面的兵荒马乱无人知晓。

    而柳烟黛似乎是被他提醒了一下,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摸到那一点点血迹的时候,她咬着果子回道:“没有受伤,只是救人的时候沾染了一点血腥,算不得什么。”

    她连战场都没上,甚至都不曾进林子,只是在临近战争的边界,救了两个人而已,说是累,但其实也并没有累得要死,柳烟黛不是托词,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她说话的时候,话语中伴随着清脆的咬果子的声音,点点水果的清香飘散在四周,使秦赤云心口一热,他下意识的用力一咬,似乎将这清甜的果子当成了点什么旁的东西,卷在唇舌里用力的吮。

    好甜。

    两人正说话间,外头传来一阵骚乱,柳烟黛抬眸看过去,瞧见一群人疾驰行来,在喊着什么“蛊医”。

    柳烟黛没认出来对方的服侍,看起来好似是与秦家军不一样,但是既然是从山里出来的,那就是与秦家军同行的,她三两口吃完剩下的果子,道:“我得过去了,回头再见。”

    秦赤云用力咬着口中的果子,用力点了点头。

    柳烟黛快步行过去,穿过四周的人群,跑向那边忙碌的帐篷里,她跑过去的时候,秦赤云就看她飘动的发带。

    在风里飘,好美。

    回头再见。

    ——

    山脚下的帐篷多,有些帐篷大,有些帐篷小,这一批人一来,就占了最大的,好像里面来了什么了不起的病号似得,柳烟黛前脚刚到,就被人一路引着往最大的帐篷里走。

    四周有刚抓来的嫌犯,柳烟黛扭头看了两眼,就听见旁边的人说:“这是在山里面刚抓来的南蛊人,要拖过去审讯,刚才我们中了他们的陷阱,差点损失惨重。”

    柳烟黛知道的,她刚才听秦赤云说了,逃跑的兵将和这里的南蛊人在一起合作了。

    想到南蛊人,柳烟黛就想到那些无处不在的毒虫,她抱着手里的药匣子,匆忙和对方解释说:“我没有蛊虫可用了,我现在只能处理一点外伤。”

    如果对方很严重的话,需要旁的大夫来。

    但一旁引着柳烟黛进帐篷的人却丝毫不介意,只是一个劲儿的说:“快些,快些,你能治的。”

    柳烟黛心里也急,她自从在这里救过人之后,就知道了什么叫“争息夺瞬”,每一息都有可能有人死掉,她抱着药匣子跟着跑的时候,忽略掉了一点奇怪的地方。

    比如这帐篷为什么这么大,比如这四周怎么守着这么多亲兵,比如明明有别的大夫为什么不用。

    她只抱着她的药匣子,随着对方一起跑进了帐篷。

    帐篷很大,几乎与她在常善堂的学徒厢房差不多大,这样大的帐篷里,本来该摆满了各种伤患的,但是里面并没有。

    里面只有一张靠墙的行军床,床上躺着一个受了伤的人,床旁边还摆着一个小案,案上放着茶杯。

    甚至,这帐篷里面铺的不是白布,而是一层细密的羊绒地毯,角落处里还摆着香炉,香炉中的香气冉冉攀升,冲淡了帐篷之内的血腥气。

    柳烟黛当时跑的太快,进来之后直接跑到了帐篷中间,距离床榻只有四五步的距离,她一眼就看见了对方的脸。

    瞧见那张脸的时候,柳烟黛微微一惊,随后眉头紧紧蹙起,她想,真是阴魂不散!

    她就说,怎么会有人放着更好的蛊医不要,非要唤她过来!

    柳烟黛正要甩脸色离开,却听见床榻上的人闷磕两声,喷出一口血来,她迟疑了一瞬,就见兴元帝缓缓睁开眼,看见她的时候,兴元帝微微拧起眉头,道:“怎的是你?”

    柳烟黛还没来得及说话,兴元帝便垂下眼眸来,道:“定是大伴这般安排的——换个人来,朕不难为你。”

    他这么一说,柳烟黛要出去的步伐又顿住了。

    柳烟黛就是太心软,只要对方稍微表露出一丁点为她着想的样子,她就不自在,哪怕之前她讨厌这个人讨厌的要死。

    而这时候,兴元帝又喷出一口血来。

    柳烟黛一咬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闭嘴”,然后拿出寻常用的药匣子跑过来给兴元帝治伤。

    她一摸兴元帝的脉,就知道这些伤跟之前兴元帝跑到她哪里、自己割出来的伤不一样,这些伤都伤到了肺腑,不治不行,她匆忙拿出药匣子来治,才刚下一针,就听见外面有人禀报:“圣上,我等问出了南蛊人的聚点。”

    兴元帝撑着要坐起来,结果一口血又喷出来,惊得柳烟黛把他往行军床伤摁,道:“躺下。”

    兴元帝顺着那只手躺下,恨不得直接躺死在这张床上。

    第96章 毫不留情兴元帝

    柳烟黛的手只在他胸膛上匆匆一摁, 但兴元帝却好像被摁住了命脉、根本动不了似得,往行军床上一倒,两眼都跟着泛红。

    兴元帝喃喃道:“朕听话, 朕不动, 烟黛随便弄。”

    柳烟黛用力扎了他一针, 这人果然没有半点反应。

    但他伤口都在飙血啊!

    帐篷外面的人还在催,似乎是说什么要去林中抓人,在向兴元帝请示。

    柳烟黛拧着眉道:“你不能再去了。”

    兴元帝身上的伤很重,虽然现在还不至于“倒地就死”, 但再来一刀就说不定了。

    兴元帝向帐篷外道:“命中郎将进山林剿南蛊人据点,朕伤势处理好了再去。”

    外面的人倒了一声“是”,转而便离了帐篷前。

    那人一走, 兴元帝便用一种“邀功”“得意”的目光看着柳烟黛,像是在用目光对柳烟黛说:你看, 我好听话, 夸夸我, 夸夸我, 夸夸我。

    柳烟黛当做看不见,低头解开他的衣裳。

    他身上的伤很重, 新旧叠加——旧伤都是他之前自己搞出来、去柳烟黛处绑上的旧伤,新伤则是今日叠加出来的新伤。

    新伤很重,连带着将旧伤也崩开,身上四处都有,柳烟黛抬手就去剥他的衣裳。

    她方才在外面也是这样剥那些人的衣裳的, 现下到了兴元帝这里也是一样,她当了大夫,见了血淋淋的躯体, 就将对方当成一块肉,她只要保证这块肉活着,并不会在意这块肉是黑的白的胖的瘦的。

    但兴元帝不同。

    当柳烟黛扒他衣裳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绷紧了,她的手一摸过来,他就颤抖的去迎,她一抬手,他利索的就把自己衣裳都扒下来了,连呼吸都莫名的沉重几分。

    剥下外裳,里面是男子血热的骨肉,习武之人浑身滚烫,越发衬得她手指冰凉。

    兴元帝骨架高大,如墨玉雄山,后来因情消瘦,又染上了爱自残的毛病,人便显得薄了些,但薄的只是肌肉,他粗大的骨头架子还在,一摸上去,那些骨头硬邦邦的硌手。

    柳烟黛先处理的是胸膛上的伤口,一条横劈下来的伤,伤口里还有深绿色的草汁,不知道是什么毒。

    南疆多毒,各种药粉样的毒,或者涂抹到刀上,或者涂抹到箭上。

    这些药材都是随地取材、简易制作的东西,并非是十分昂贵的毒药,虽然到不了见血封喉的地步,但是也能让人的伤口腐烂生疮,甚至有一些药粉里面混了一些虫子的卵,只要依附到人身上,大概半个时辰左右就会孵化出来。

    到时候生了虫,就会直接扎根在肉里,吃人血肉,继续产卵,那个时候的人就很难救了,只能切掉被虫蛀过的肉,就算是都切下来,人也会来一场大病。

    所以,受伤要趁早治好。

    柳烟黛便拿出专用的挑刀,在伤口上将毒粉先刮下来,细致的在一堆血肉里扒出来每一点虫卵,然后糊上一层解毒的药膏,再糊上一层止血粉,最后包扎起来。

    伤口不大,不需要用药线来缝,只是伤口多,要密密麻麻一个一个去处理。

    最上方是胸膛,往下是腰腹,再往下是两条腿。

    处理到腰腹的时候,柳烟黛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的伤口上,坐在胡凳、伏低身子在他上方来,细致的盯着他的腰看。

    她在看他的伤,他在看她。

    此刻外头的天色也黑了,帘帐一垂下来,将帐篷内与旁物分割,似乎谁也不能进来打扰,帐篷之间就只剩下一片烛火萦绕的光芒,静静的照耀着他们的脸。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她白,侧脸肉嘟嘟的,面颊处泛着一点粉,一缕头发从发鬓间松散下来,垂在她的面颊处,她微微一动,那一缕头发就也跟着动,发梢稍微垂下来,落到了兴元帝的腰腹间。

    好痒。

    骨肉里滋生出冲动,后脊渐渐发麻,分明他人是躺在这里的,但是他却觉得自己的魂魄被高高抛上云端。

    抛起、落下,从不曾由他自己来掌控,失重感与酥麻包裹着他,他本能的想要追寻,想要靠近,想要体会更美好的一切。

    兴元帝之前喝过的那些壮阳药在这一刻派上用场了,他的身子不受控的绷紧,绷紧,绷紧。

    这一点变化,柳烟黛浑然未觉,反倒是将兴元帝惊到了。

    他知道柳烟黛不喜欢这样,之前就因为他总是馋柳烟黛身子,强迫柳烟黛,使柳烟黛跟他闹了好大的别扭,置他的气,才会将柳烟黛逼成那样。

    他现在不敢了,以至于当他发生些细微变化的时候,他将自己惊出一身汗来。

    该争气的时候从来都不行,不该争气的时候怎么就不肯低头呢?

    这要是让柳烟黛瞧见了,定然会更讨厌他。

    她已经很讨厌他了,他不能让她更讨厌他。

    而这时候,柳烟黛正好转身去拿需要的银针。

    兴元帝就趁着她拿针的功夫,一低头,对自己的亲兄弟饱以老拳。

    废物东西,老实点啊!

    怎么说呢……兴元帝对自己的亲兄弟一向心狠手辣,不管是二皇弟,还是二弟,他都打的毫不留情。

    如果二弟能说话的话,这个时候,二弟一定会爆发出一阵怒吼。

    又让我老实点又给我喂药是怎么回事啊!不行你把我割了得了!

    ——

    等柳烟黛拿着银针回过头时,就看到刚才还好好的兴元帝突然间满头是汗的弓起来身子,喉咙里都冒出隐忍的闷哼。

    “你怎么了?”柳烟黛吓一跳,心说该不会是什么毒发作了吧?她抬手去掐兴元帝的脉搏,没把出来什么毒脉。

    不应该啊,也没中什么剧毒啊。

    “朕——”他似乎疼的很厉害,一张脸都微微扭曲,但柳烟黛来问的时候,他咬着牙,喘息着吐出来一句:“朕没事,朕就是——扯着伤口了。”

    柳烟黛狐疑的将人重新查了一遍,没瞧出来什么地方被扯到了,干脆继续治疗,一边治一边道:“今天晚上会送一批伤患走,你跟他们一起尽早离开。”

    兴元帝这个样子,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兴元帝当时疼的额头上都逼出来一层热汗来,倒在行军床上动弹不得,听到柳烟黛的话的时候,他气若游丝的回道:“朕,朕不能回——南疆也是朕的边疆,朕既有余力,自当镇守边疆。”

    柳烟黛当时正在给他清创,闻言用力往下压了一下,兴元帝这一回疼的吸了一口气,忍着疼拧眉看她。

    他的直觉告诉他,柳烟黛是故意弄他这一下的,但有点不明白柳烟黛为什么是故意的,他这番话落到柳烟黛耳朵里,应当十分中听。

    柳烟黛生在南疆,长在军营,她是纯粹的秦家军的人,兴元帝这一番话是踩准了柳烟黛的喜好来讲的,她应该对他有所改观才对。

    兴元帝狐疑的这一两息,正看见柳烟黛的脸板的硬邦邦的,他忍着疼,柔着声音问她:“朕说错话了?烟黛为何不高兴?”

    柳烟黛本来就不是个很能隐忍的人,刚才鼓着脸不说话已经是她忍耐的极限,现在兴元帝这样一问,她便冷笑一声,道:“南疆是你的边疆,镇南王不是你的兵将?”

    说话间,她又重重在他的伤处上一刮,疼的兴元帝浑身一颤。

    兴元帝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不高兴。

    之前他要杀楚珩这件事,在柳烟黛心里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

    但实际上,兴元帝觉得他只是想想而已,他只是放一个态度出来,但真到了做的时候,他八成是杀不了楚珩的,既然没杀成,那就是没做,既然没做,那就是无辜的,这罪他不肯认。

    当然,这放在柳烟黛这里不行。

    柳烟黛性子太纯,既然纯,就容不下一点杂质,别说是干了,就算是想都不行,有那么一点小火苗儿,对她来说都无法接受。

    她甚至轻视她自己,重视楚珩和秦禅月,她把旁人放在比她更高的位置上,并觉得理所当然。

    之前兴元帝百般欺负她的时候,她都没想过自尽,但涉及到楚珩,才将她逼成这样。

    所以想要得到她的原谅,还得先给镇南王赔礼。

    兴元帝躺在行军床上,重重的喘了两息,后道:“朕——朕的过错,朕愧对镇南王对朕的扶持,朕当下罪已诏。”

    柳烟黛已经没有那么好骗了,她瞧着虽然没那么生气了,但是也不曾答他的话,因为柳烟黛知道,兴元帝不是真的知道错了。

    他就是因为喜欢她,才不敢再说那些话了而已,但他心里还是那么想的。

    她知道他这个人聪明,狡诈,心狠,多疑,她也知道她不能和他相斗,所以所以柳烟黛没搭理他,只是手脚动作更快了些,等她忙完这些,她就要出去,兴元帝如何,她不想过多沾染。

    她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兴元帝自然也能感受到她的心思。

    兴元帝太敏锐,旁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能把心思绕出三十里,他知道,他说这些话柳烟黛根本不信。

    焦躁在胸膛之间蔓延,转瞬间变塞满了他的头颅,他躺在行军床上,看着忙碌的柳烟黛,只觉得一团火在心底里燃烧。

    他的骨头被烧的噼里啪啦响,他的血肉被烤干,他想要问一问,他到底该说什么,才能让柳烟黛满意?

    这太难了,他从不曾去这样细致的想另一个人的想法,他也从不曾这样来揣测别人的念头,他当上位者太久了,当他突然调换一个方向去看柳烟黛的时候,他除了捶二弟和赔礼以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做什么都是错的,他做什么她都不要!

    她什么都不要,不要他的权势,不要他的金银,也不要他!

    也不要他!

    他的身体里有无数咆哮在回响,可是他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他躺在这里,像是一个封锁上的皮囊,里面的所有情绪排山倒海一样的撞,但他的皮囊依旧静静地躺在这里,像是在走钢丝一样,细细的想着他即将说出口的每一句话。

    等柳烟黛收拾好东西,即将起身离开的时候,柳烟黛听见兴元帝躺在行军床上,干巴巴的说了一句:“朕真的知道错了。”

    柳烟黛没搭理他,起身拿着药匣子从帐篷里行出去。

    她一点都不会相信他,他现在的所有弱势,可怜,都是他假装出来的,只要她相信了,就会踏入到一个深而又深,几乎看不见底的大坑之中。

    她会摔死的。

    柳烟黛摔过一次,所以绝对不要重蹈覆辙,她头都不回的离去,并不知道被她扔掷脑后的人用什么样的目光盯着她。

    ——

    撩开帐篷帘子行出去,帐篷外微风拂面。

    夜幕四合,头顶上星月悬挂,偶尔能见到大朵大朵的暗色的云漂浮在月亮四周。

    彼时已经是夜间,少了太阳炽烤,四周凉爽了不少,柳烟黛提着自己的药箱行出来,看了一圈附近安营扎寨的人。

    眼下扎寨的人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是秦家军的人,一部分是兴元帝的人,一部分是蛊医。

    之前重伤的秦家军的伤患基本都被送走了,新的士兵还没来得及过来,现在这一片营地之内只有二十几个秦家军和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蛊医,以及一队全都围绕在兴元帝四周的亲兵。

    据说,亲兵之内有一位中郎将,此时已经带着人进山林之中,正在缉拿剩下的南蛊人和大陈叛贼。

    柳烟黛看向黑压压的山林。

    山林的轮廓在暗夜之中是看不清的,只能看见一排排山林高木,人们自然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如何。

    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并不为此而担忧。

    南蛊人算什么?只要秦家军在一日,南蛊人就进不来——这是所有南云城的人的共识。

    哪怕,现在他们就在和南蛊人不到一个时辰的山脚下安营扎寨,他们也并不害怕,因为他们的秦家军就在这里。

    只要秦家军在这里一日,南蛊人就只能留在山中,不能踏出半步,群山以外的地方,都是大陈人的天下,他们理所应当的占据这里,享受这里。

    所以柳烟黛出来的时候,营地之内一片热闹。

    蛊医们一整日忙碌,每一个人都累瘫了,现在正聚在一起,弄点汤饭来吃,而那些秦家军则负责审问那些被抓过来的南蛊人。

    问问他们究竟有多少兵力,是那个寨子在对大陈人出手,又是谁收留了那些叛贼,那些叛贼都交代出了什么,每一件事都至关重要。

    这些南蛊人还知道很多山寨的事情——南蛊人生活在山中,并不像是大陈人一样有一个共同的国都和城邦,相反,南蛊人都是聚集在一起,以“寨”为分割。

    他们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国都,而是一个又一个散乱的寨子,每一个寨子里都有一个寨主,每一个寨主都是一位最强的蛊师。

    南疆二十四山,大陈人不能够搞清楚到底有多少山寨,但是南蛊人知道。

    所以要从他们口中逼问出来这些。

    因为事情紧急,所以这些秦家军连一个正经的牢房都没有,都是直接将这些南蛊人随便提去了一个地方就开始低头审讯。

    审讯的场面也一定是不好看的,柳烟黛从旁处经过的时候,听见惨叫声,赶忙加快脚步离开。

    结果柳烟黛离开的时候,正瞧见一旁过来的大太监。

    大太监手里提着一点吃食,非要送给柳烟黛来吃,姿态小心诚恳,但柳烟黛并不想吃。

    她不想跟这个大太监搭上什么人情,两人推拒之间,远远便听见了一阵怒吼声,又似乎隐隐有短兵相接的声音。

    哪里来的厮杀呢?

    柳烟黛抬眸向四周望过去。

    当时他们处于山脚下的一片营地之中,目光环顾四周,只能看见营地四周点燃的火把,在营地的远处,大概百十步左右的距离,是一片树林。

    这一片树林,被秦家军的人当成了审讯的地方,他们提着南蛊人进去,一直都不曾出来,而远处的树林里的一切都在昏暗之中凝成一片看不清晰的影子,柳烟黛难以分辨哪里是哪里。

    而这时候,又是一声凄厉的叫喊声响起。

    这一声叫喊声使柳烟黛确定了方位,她面色惨白的看向树林的另一侧——就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她听的清清楚楚。

    怎么会有惨叫声?是秦家军对南蛊人动手了吗?

    柳烟黛的念头才刚转到这里,便听见树林中响起来一阵尖啸声,这是用哨子吹出来的军哨声,有时候人的声音不如哨子的声音尖锐,所以秦家军的人都会准备一些哨子。

    有人吹哨子,就是有敌袭。

    营地里的所有人都刹那间反应过来,亲兵与秦家军反应最快,而那些蛊医们则反应慢了一些——他们不是武人,除了柳烟黛一个弱女子之外,其余的蛊医也都是岁数不小的老骨头,又在这儿忙碌了一天,乍一听到声音,起身的动作都很慢。

    “有敌袭!”大太监喊起来:“柳姑娘,先进帐篷。”

    柳烟黛回头看向蛊医人群,喊:“钱蛊医——先进帐篷!”

    她觉得那是最安全的地方,毕竟兴元帝还在这儿呢。

    她回头喊的时候,根本都看不见钱蛊医的身影,只能看见一大群蛊医匆忙拿起药匣子站起身来,却都不知道往那方面跑。

    谁能想到,南蛊人在被秦家军围剿的时候,竟然敢冲出山林杀人呢?

    只是柳烟黛回头喊一句话的功夫,远处便传来一阵兵器碰撞声,等柳烟黛倒退着往帐篷的方向走、回过头看向树林的时候,她清晰的看见了从林子里出来的南蛊人。

    月色之下,树林幽暗,行出来的南蛊人身高九尺左右,很瘦,像是竹竿一样瘦,身上也没穿衣服,只在腰上围了一圈藏蓝色的布,其余身子都露在外面,而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都有各种乌黑的图腾刺青,他右手拿着一把弯刀,左手攀着一只足有半人身高、两掌宽度的红头蜈蚣。

    红头蜈蚣背部为红黑色,腹部淡红色,头部背面、两侧各有一对眼,眼眸里是密密麻麻的眼珠。

    这是南云山林之中常见的一种虫子,任何潮湿环境都能发现它们,但是大部分蜈蚣都只有一掌大,长的这么大的十分少见,它密密麻麻的对足在月色之下规律的晃动,最前方的一对红色对足遥遥的对着人摇晃,只一眼,就看的柳烟黛白了脸,后被都渗出一层冷汗,脚下发软,几乎都动不了了。

    这么一对比,她的疫蛛实在是有点太小了些。

    “别进帐篷,快跑啊!”钱蛊医远远看见这位南蛊人,几乎都要晕过去,他匆忙奔向马处,一边跑一边喊:“南蛊师来了!南蛊师来了!”

    听见“南蛊师”的名头,营地里的蛊医们都炸开了锅。

    他们可比任何人都知道南蛊师的厉害。

    大陈人都将研究蛊虫的大夫成为“蛊医”,但是他们自己知道自己的底细,就是玩儿一点毫无压力的东西,他们的蛊虫都是已经被驯化过的,并不伤人的东西,在叠加一些医术用以救人,而南蛊师完全不同。

    那是真正的蛊师!甚至可能是一个寨子的寨主!

    他们惹来了个大家伙啊!

    看看他的蛊虫,半人多高的红足蜈蚣!那毒性,远远一看就知道了!跟他打什么啊!跑啊!跑啊!

    钱蛊医身体力行,第一个放出来一匹马,头也不回的骑马逃跑了。

    其余人慢了几步,也都跟着被吓得匆忙逃跑。

    柳烟黛被“蛊师”这两个字震慑住,有一瞬间的迟缓,反倒是一旁的大太监反应过来,抬手就丢了手里的食盒,拖拽着柳烟黛往帐篷处跑,一边跑一边嗓音尖细的喊:“圣上——跑啊!跑啊!护驾,亲兵护驾!”

    柳烟黛被他拖拽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一阵厮杀声传来,她回过头,瞧见那些亲兵已经直奔着蛊师而去。

    蛊师身上的红足蜈蚣贴着地面爬行,像是飞过来的一样,那一抹红飞到哪里,哪里的人便倒下。

    柳烟黛看见这一幕,心肝俱颤。

    她知道,普通人是不行的,需要用过[禁药]的秦家军来。

    而这里没有,这一次进山的人,几乎都是没用过药的秦家军。

    这只蜈蚣——会杀了所有人吗?

    柳烟黛的脑子想到这里的时候,耳侧突然闪过一阵破风声。

    一支箭裹挟着破风之力,从她的身侧飞出去,重重的射向那位蛊师。

    这一箭正中肩膀!柳烟黛听见了血肉被射过的贯穿声,与兴元帝冰冷的嘲弄声。

    “区区南蛊小计。”他说:“朕何须逃?”

    第97章 追妻火葬场3

    当时大太监刚扯着柳烟黛跑到兴元帝身边。

    柳烟黛的目光一直难以逃离那位南蛊师, 兴元帝一箭射到对方的左肩膀上,但并不曾射死他。

    南蛊师的身体似乎也经过一些奇妙的变化,虽说不是刀枪不入, 但确定是死不了, 因为柳烟黛看见这位南蛊师一点一点将自己肩膀上的箭倒拔下来了。

    兴元帝拉的是十二石弓, 百步之内,就算是石头都该射穿了,可那位南蛊师还稳稳地站着,他甚至还能抬起右手, 拔下那只箭。

    月色之下,南蛊师的右手上也刻满了纹路,这些纹路似乎是会动的墨水, 在他的手臂上来回的游动,给人一种诡谲的感觉, 看久了又觉得恶心。

    他将箭拔下来的时候, 柳烟黛看见了上面黑色的血迹, 他身上的血好像都是凝固的、不流通的模样, 看得人心惊肉跳。

    拔箭的同时,那位南蛊师用乌沉沉的眼眸看着他们, 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兴元帝,他那双眼似乎也跟他饲养的蛊虫一样,阴沉沉,暗冷冷的,好可怕。

    他拔箭的动作, 更像是某种原始动物的挑衅。

    这让柳烟黛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活死人蛊,洛阳的那一例,想的她头皮发麻, 心惊胆战。

    事发突然,柳烟黛显然没有应付这些的经验与胆魄,她抱着手里的药匣子,被大太监拖着站到了兴元帝身侧,脑子里一直在想,碰见蛊虫怎么办,该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活下来。

    蛊虫效用各种不一,没人能说出来一个完美的、能应对所有蛊虫的法子,也没人能保证自己的蛊虫天下无敌,她也没有任何蛊虫可以跟这样的蛊虫抗衡,思索间,她畏惧的回头往后望——钱蛊医已经跑出很远了,月色之下,她只能看见钱蛊医的一点点背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钱蛊医的反应是最快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骑马跑了,眼下,其余人已经反应过来,正在匆忙去抢马,但是马少人多,一群人抢马,反而陷入了一片混乱,谁都没逃出去。

    而兴元帝的金吾卫应当是最悍不畏死的那一批了,他们牢牢挡在兴元帝的身侧,呈包围圈包裹着他,兴元帝不动,这群金吾卫就不动。

    柳烟黛的目光收回来,看向四周。

    钱蛊医已经不见了,她所熟悉的长辈已经逃掉了,另外一群蛊医抢到马的骑马跑了,没抢到马的拔腿跑了,蛊医都跑了,她还能怎么办?

    柳烟黛想,难道她今日就要死在此了吗?

    她这一生似乎才刚刚开始,她还没来得及为她自己活上几日,竟然就要死了,还是这种恶心的死法!

    她接受不了,心中也萌生了退意,她也想跑。

    所以她抬起手,轻轻勾住了兴元帝的手臂,她想,她跑也不能一个人跑啊,兴元帝好歹是皇帝,丢在这里死了可怎么办啊?她得拉着兴元帝一起跑。

    但她拉了兴元帝一下,兴元帝竟然没动,甚至,他从身后拿着的箭囊之中抽出了第二支箭。

    这时,一旁的大太监呼哧带喘,一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圣上不可涉陷咱们快跑吧有亲兵挡着咱们死不了”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听见五十米外有人传来一声惨叫:“有蜈蚣啊!”

    众人低头望去,竟是山林之中扑出来一条条蜈蚣来,大概都有人手掌长,似乎有成千上百条,在草地之中密密麻麻的接近。

    那个喊出来这句话的亲兵被一只蜈蚣咬了之后,竟是直接倒在地上,随后被扑过来的蜈蚣淹没。

    那种铺天盖地蜈蚣使人头皮发麻,柳烟黛抱着药箱后退两步,怕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的惶恐无所遁形,她甚至想转头就跑,但因为脚下发软,竟是直接向后坐下去。

    她身后的兴元帝捞着她手臂将人托起,随后将人往后一送,正送到他身后。

    兴元帝显然是匆忙而出,身上只有一条亵裤,外搭了一件玄色上绣金龙的绸衣,露着赤裸带伤的胸膛,肩右侧背了一个箭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在他身旁、站不稳,本能的依靠他,贴在了他身上。

    好烫。

    烫的温度传递到她的身上,让她瑟瑟发抖的身子有了些许温暖的实感,她贴靠着他不敢说话,只听见身后的大太监在打鸣似得尖叫:“圣上!圣上!圣上!”

    他好像不会说别的话了,等圣上了半天,才挤出来俩字:“跑啊!”

    跑啊。

    柳烟黛想,对,跑啊,跑远了,就不怕虫子了。

    但她面前的人动都不动一瞬,看的她都着急。

    她伸出肉而软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拽着他的手臂。

    他的手里握着弓,身上的肌肉全都鼓起来,硬邦邦的,摸上去几乎都抓不住,她抓他,他也不搭理她,一双眼睛就没从那个南蛊师身上离开过。

    柳烟黛有些气闷。

    以前,她只要稍微给他一个眼神,他就立刻过来和她摇尾巴,可今天他不搭理她!这么生死关头,他偏偏不搭理她!

    这时候,兴元帝将箭搭在弓上,第二次张弓,冷声道:“金吾卫,撒燃酒,放火。”

    外出的金吾卫都会带一瓶燃酒,可以作燃料放火箭,也可以用来治伤,即将昏迷的时候也可以拿来喝,用以提神。

    柳烟黛瞧见一群金吾卫拿出箭来,一群人在面前用燃酒烧出了一个半火圈,随后往火圈里填补各种燃料,一旁摆放的木担架、帐篷都拿来填补进火圈里,火圈的火顿时高涨。

    那些前仆后继的蜈蚣冲过来,被火场烧的卷曲,又散发出一阵阵烧焦的气息和呛人的白雾,很难闻。

    柳烟黛怕有毒气,抽出帕子往自己脸上捂。

    火光冲天,白雾飘散之间,柳烟黛看见兴元帝射出了第二支箭。

    第二支箭如流光一样奔向那位南蛊师,还是瞄准那位南蛊师的左肩膀——不,柳烟黛这才反应过来,瞄准的不是左肩膀,是左胸膛。

    南蛊医向旁边躲避,这一箭擦着他的肩膀过去了。

    他用那双阴冷沉沉、死气缭绕的眼看着兴元帝,举起手里的苗刀,驱动他的蜈蚣,一点一点接近兴元帝。

    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柳烟黛的心头上,他的动作被放慢,火光冲天中,柳烟黛的心一阵阵发紧,她甚至因为过于害怕而无法挪开她的目光,她惊惧的被震在原地,很想逃离。

    偏生,兴元帝这时又开始下命令。

    “将所有燃物聚集到一起,将火线向南蛊医推烧过去。”他甚至跃跃欲试,冷沉的声线微微拔高,他道:“今夜,砍下南蛊医头颅者,赏从五品,游击将军。”

    兴元帝的声音落下的时候,柳烟黛清晰的听见四周的金吾卫们的呼吸都变得沉重。

    “是——”他们发出怒吼。

    权势的诱惑使人忘记了威胁,生命是很可贵,但是,一辈子当下等人、为奴为婢的生命有意思吗?只有身有官职,才能算得上是“人”,这样的生命才值钱。

    跨越阶级,从来都是要拿命去拼的,在这一刻,四周的金吾卫发出振奋的吼声,几乎如虎啸山林一般,柳烟黛在这种声音之中,僵着脖子抬头去看兴元帝。

    燃起的火带来炽热的烟火气,直扑到人的面上来,兴元帝的脸上一片冰冷,但他的眼眸中烧着一片炽热。

    兴元帝很兴奋。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柳烟黛的目光,他的眼睛一直死死的盯着南蛊师。

    当生死危机,或者其余的目标出现的时候,他会短暂的将情爱放到一边去,柳烟黛的人还在这里,但是他现在顾不上了。

    兴元帝以前听过很多关于南蛊师的事迹,大陈人畏蛊,每一个人都将蛊虫描摹的十分可怕,就连他的父亲,先帝,都向蛊虫屈服,为了能多活几年,而心甘情愿的让蛊虫控制自己。

    他还听过很多很多蛊虫的事迹,所以,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想杀一个南蛊师看看了。

    他从来没杀过南蛊师,他要亲手剖开这位南蛊师的身子,他要看一看,南蛊师究竟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南蛊师的血与骨都是什么样的?

    他没见过,但他觉得今天晚上他就可以来见一见了。

    兴元帝那双锐利的丹凤眼里倒映着火光,刀光,血影,与他本能的杀戮,他用两句话,就可以构建出一个权势的绳索,牢牢控住每一个人的脖颈,使他们心甘情愿的为他赴死。

    柳烟黛在这一刻,突然触及到了兴元帝的魂魄与本色,瞧见了这个人各种恶劣行径之下,值得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方。

    他下作,狠毒,恶劣,但却有跟任何人较量的勇气,不服输的雄心,临阵应对的聪慧,和调动人心的本事。

    他是真切的认为,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就算是他完全不懂的、让大陈人闻风丧胆的蛊师,他也敢较量一番。

    区区一个南蛊师,也配让他闻风而逃吗?

    他野心勃勃,而且悍不畏死,不,不应当说是悍不畏死,应当说是“喜欢搏杀”。

    他喜欢这种跟敌人搏杀的感觉,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柳烟黛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因兴奋而紧绷,这跟之前她碰触到他的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兴奋。

    他就是喜欢猎杀强大的敌人,越是强的敌人,越让他兴奋,猎杀到敌人头颅的快感使他痴迷。

    柳烟黛被震慑的同时,又好像突然懂得了为什么叔父会选择来扶持兴元帝。

    兴元帝对于楚珩和那些大臣来说,不一定是个好皇帝,他任性恣意,他心狠手辣,他见谁抽谁,自己母族长辈都照抽不误,扶持过自己的忠臣都想弄死,不顺耳的言官他也能顺手弄死,他也不在乎史书怎么写他,他看谁不痛快就抽谁,但是,他对于其他国家来说,一定是个麻烦的敌人。

    他这个人一身硬骨头,不会如先前的软骨头帝王一般,让出大好江河,也不会如同先前沉溺情色的帝王一般,为了女人荒废江山,只要兴元帝活着,大陈就不会亡,这是二皇子、三皇子绝对做不到的。

    他实在是太适合这个位置了,兴元帝来坐这个位置,他一定会是个好皇帝,没有任何人可以侵略他的国土,也没有任何国可以骑在大陈的脑袋上。

    这时候,兴元帝射出了第三箭。

    兴元帝射出这一箭的同时,他手下其余的金吾卫也开始射箭,一支支箭如同流光飞过,直直的射向南蛊师。

    那位南蛊师狼狈的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他可以挡住一支箭,但是挡不住十支箭,他是很凶,寻常人碰见必死无疑,可是站在这儿的兴元帝哪里又是寻常人呢?兴元帝的性子比蛊师养的蛊虫还凶,狭路相逢,兴元帝是不会退的。

    他强,那位蛊师就弱,只能匆忙避开。

    柳烟黛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心底里有一种奇妙的落差。

    原来,这样强大的南蛊师,也会扛不住一支箭,原来她一直看不上的兴元帝有这样强的本领,他虽然在床上不行,在做人上也不怎么样,但在战场上很有一番本事。

    地上的火越烧越大,原本这些火只有一条火线而已,但是经过人为的堆积燃烧,眼下已经形成了一道火墙。

    南疆多木,山中一旦起来山火是很可怕的,转瞬间就能烧的比人高,眼下规模虽然小,但是那些蜈蚣根本无法成功穿越过来。

    这位南蛊师有他的通天手段,但是旁人也有应对的策略,蛊医对蛊医不一定能赢,但兴元帝也不按蛊医的法子来啊!这人直接放火,什么样的虫子能跟火来比呢?

    两拨人一来一回之间,打的如火如荼。

    地上的火墙逐渐开始往南蛊师的方向蔓延,那些扑过来的、翻滚的、如同浪潮的蜈蚣被烧的死伤过半,且,金吾卫手中都有利箭,南蛊师手里只有弯刀,不占便宜。

    而且,金吾卫越打越猛,越逼越紧,南蛊师身边却没有旁人可用了——他这次过来,是因为兴元帝抓了南蛊师的寨民,他是来救人的,本就孤身一人,此刻,他越打越颓。

    两边人斗争,比的就是谁心狠,狭路相逢勇者胜,眼见着兴元帝这边越来越凶狠,吃过两次亏的南蛊师转头就跑,重新钻入了山林。

    其余的金吾卫跃跃欲试的想追,但是在离去之前,下意识的看向兴元帝。

    兴元帝有些遗憾,他们能逼退其人,不过是仗着这个南蛊医人少,只有这么一个,挡不住他们这群箭,再加上火势浩大,毒虫难以逼近。

    这两个优势缺一不可,而他们一旦单人进了山,很难在四周茂密的山林之中看出来哪里是毒虫,自然也打不赢这位南蛊师。

    他们也不可能放火烧山,这南蛊师就一个人,但临山却有几千山民,把山烧了,大陈死伤更大,所以,他今天无法知道南蛊人的骨头,和普通人的骨头有什么区别了。

    而一旁的金吾卫们虽然也觉得遗憾,但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盲冲,圣上既然发话了,他们这时候冲出去,就算是杀了南蛊师,也不会有任何的奖励,只会被罚,所以他们老老实实地留下来处理后事,再盘点死伤了多少人。

    “罢了。”他盯着进入山林的南蛊师的背影,语气平淡道:“穷寇莫追,把火灭了,不要形成山火,免得危害四方,地上的蜈蚣都确保弄死,半个时辰后,进山搜寻其余的秦家军,看还有没有活的,顺便去联系其余的秦家军——今夜生了这等乱事,需要告知秦家军。”

    在战场上,跟同伴互通情报是很重要的。

    思索间,兴元帝的目光又一次看向那位南蛊人离去的方向。

    这一次不能弄死这位南蛊人,但以后,他一定有机会弄死。

    他现在还年轻,还不到而立之年,按着他的命数,起码活个五十年,他还有五十年的时间,踏碎南疆二十四山中的每一个寨子,把每一位南蛊人的脑袋摘下来,挂在城墙上,做成他的功勋。

    空气中还残存着烧焦的气息,地上还有生命力顽强的蛊虫翻来滚去,剩下的金吾卫开始处理这些东西,一旁的老太监捂着胸口“哎呦哎呦”的小声念叨,却不敢埋怨圣上,只是一个劲儿的叹气。

    哎呀,他们圣上什么时候听过话啊?

    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啊!

    ——

    战争已经结束,兴元帝那些的杀性渐渐压回去,理智重新浮上脑海时,他又惦记起旁边的柳烟黛了。

    柳烟黛还呆呆地站在他旁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双眼一直失神的望着那位南蛊师离去的方向。

    唔,像是一只呆头兔子,抱着药箱笨笨的站着,因为害怕,可爱的粉色唇瓣紧紧地抿成一个紧绷的弧度,看起来可怜极了。

    兴元帝以为她被吓到了,毕竟那个南蛊师看起来就不像是个正常人的样子,长的跟话本里的那些恶鬼差不多,想来,柳烟黛那点小胆子被吓得不轻。

    兴元帝便与她道:“烟黛莫怕,朕会让人将这里清理干净的。”

    他对她说话声音一向轻柔,与方才完全不同,像是刻意放慢的音调,莫名的勾了两分暗哑,当听见他的动静的时候,柳烟黛的眼眸颤了两息,抬起眼眸看向兴元帝。

    她好像突然间才认识这个人,盯着他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

    兴元帝被她看的颇有些不自在,他又记起来刚才柳烟黛被吓得一直在他旁边挠他的事儿,不由得一阵心花怒放。

    看看,朕如此英武,可否让柳烟黛回心转意了?

    思索间,兴元帝慢慢抬手,试图将旁边的柳烟黛揽入怀中,但是手搭到了一半儿,他又记起来之前柳烟黛甩脸色的样子,他这手又不尴不尬的往回落。

    这时候,柳烟黛突然轻声冒出一句:“你的伤口崩开了。”

    兴元帝垂头一看。

    他出来的匆忙,上半身根本就没有衣裳,刚才用力拉弓的时候,身上原本捆绑好了的伤口又重新崩开,其中渗出血液,将细布浸染。

    月色之下,那细布散发着血色的光泽,看的柳烟黛微微拧眉。

    他自己都没太在意,这几日他受的伤很多,这一点小伤小血,他都不太放在心上,但柳烟黛此时这么一说,他一下子感觉自己身上痛死了。

    他痛的要死了,恨不得倒在柳烟黛怀里,但是四周都是人,这一双双眼睛不敢盯着他们看,但那一双双耳朵却高高的支棱着,兴元帝忍住了靠过去的冲动,低咳了一声,道:“劳烦柳姑娘给孤包扎。”

    柳烟黛回头,看了一眼四周。

    方才为了燃起火堆来,那些帐篷之类的都给烧掉了,眼下什么都没有,连个担架都找不到。

    兴元帝急啊,他快疼死了,幸而一旁的老太监有眼力见,匆忙将自己身上的衣裳脱下来,在地上铺上,后道:“委屈圣上跟柳姑娘,且现在这里坐一下,待到回头,秦家军的援兵来了,咱们再上马车去。”

    兴元帝都不在乎,柳烟黛自然更不在乎,她之前照看人都是露天、在地上摆个白担架就开始的,眼下也没什么区别。

    因为衣裳不大,兴元帝也没地方躺下,干脆就微微后仰的靠在石头上,坐在原处。

    柳烟黛慢慢蹲坐在他面前,重新打开她的药匣子。

    当时四周的人都很忙碌,没有人看他们,大太监都悄咪咪的走到了一旁去,心疼他刚才丢掉的那一盒吃食。

    在不远处,只剩下兴元帝和柳烟黛两个人,淡淡的月光照耀在他们两个身上,他们只见似乎只有一片静谧。

    柳烟黛拿起一把铁剪,将兴元帝身上的细布剪掉之后,重新糊上一层膏药,然后继续捆绑起来。

    她用细布绕过他胸膛之时,需要在他的胸膛前擦过,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在他身上嗅到了血腥气与一点男人身上的血热气。

    很热很烫,她以前就知道,但今天似乎又有一点不一样的热与烫,她轻轻地抿着唇,加快手上的动作。

    她做这些的时候,兴元帝一直垂眸看着她。

    柳烟黛还是那张脸,但是兴元帝怎么看怎么可爱。

    他很想咬她一口,如果可以的话,再舔一下。

    而就在此时,一旁的金吾卫突然拖过来两个伤患,柳烟黛一眼扫过去,匆忙将兴元帝身上的细布系好,后起身道:“把这个人放下,我来处理。”

    兴元帝眯着眼看过去,就看见秦赤云那张讨厌的脸。

    第98章 喝点药吧还没朕大呢

    秦赤云浑身是伤, 脸上还有各种毒虫爬过的痕迹,那些毒虫身上的粘液使他的面颊泛出红肿烧红的痕迹,此时他正被两个金吾卫抬着救出来——本来这人是该摆扔在一边地上的, 眼下根本找不出来一个担架, 树林子里还有很多秦家军需要救, 他们没空管什么细致的,只想先将人丢下。

    但柳烟黛站起身来后,那两个金吾卫突然就不敢随意乱扔了,两双眼先瞟兴元帝, 后瞟太监总管。

    兴元帝已经看见秦赤云的面了。

    他这人眼睛毒,只要是见过的脸,基本上就忘不掉, 更何况是秦赤云。

    他现在一看见秦赤云这张脸,就想起来之前在常善堂里, 秦赤云盯着柳烟黛看的模样。

    兴元帝又开始不高兴, 心里面那些坏水儿来回荡来荡去, 一个劲儿的往外冒, 咕噜咕噜的烧着,像是个闷水壶, 里面一直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炸了。

    等金吾卫看过去的时候,就看见兴元帝面色平静的坐在原地,一言不发,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让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幸而大太监赶忙从一旁行过来,一叠声的说道:“小心放下, 柳姑娘要的人不能有闪失,来——谁来剥件衣裳垫一垫。”

    一旁的金吾卫赶忙剥下来一件衣裳,将秦赤云抬放在其上。

    柳烟黛匆忙行过来,蹲在地上仔细查看秦赤云的伤口。

    秦赤云身上看不见什么刀砍的外伤,脸上有蜈蚣爬过、涎水腐蚀皮肉的伤痕,其余地方都被盔甲挡住,瞧不见细致的东西。

    方才这群秦家军都在林子里面审讯那些南蛊人,后来那位南蛊师来了后,林子里的人一个都没出来,也不知道死了几个。

    他们悄无声息的倒了,一个都没出来,柳烟黛更倾向于他们是被蛊虫给咬了,否则不可能所有人全部都死掉。

    秦赤云是用过禁药的秦家军,对所有药物都有抗性,他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大。

    几乎不需要思索,柳烟黛蹲下来之后就开始解秦赤云身上的衣服,她要看看秦赤云的伤口在哪里。

    秦赤云已经昏过去了,倒在地上一点反应都没有,柳烟黛去扒他衣服的时候十分费力。

    一个倒下的人死沉死沉的,柳烟黛光是抱起一条胳膊就很艰难了,更别提什么腿,她甚至都没办法将盔甲从他身上取下来。

    “朕来。”这时候,一道声音自柳烟黛头顶响起,柳烟黛一抬头,就看见兴元帝蹲在柳烟黛的对面。

    他比柳烟黛的力气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一抬手,就将秦赤云身上的盔甲都脱下来,他才脱下盔甲,柳烟黛就解开了秦赤云的腰带。

    秦赤云上半身没有任何蛊虫的咬上,柳烟黛要看看腿上、后腰上有没有,有时候一些小虫子咬过的洞比之蚊子差不了多少,需要细细来查。

    她跟看之前的男人一样,不带有一丝男女情谊的来看秦赤云。

    兴元帝手里还捏着秦赤云的铠甲,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锐利的丹凤眼,一直盯着柳烟黛的手来看。

    那双肉而白的手刚才还停留在他身上,现在却落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方才怎么给他包扎,现在就怎么给另一个人包扎。

    兴元帝的目光顺着那只手,落向秦赤云的身上。

    秦赤云年轻,十七八岁的年纪,浑身的骨架长的极为端正漂亮,他并不算壮硕,扒干净了身上的盔甲,能看见一层薄肌覆盖。

    兴元帝的眼睛在他身上转来转去,挑剔的看每一块肉。

    肩膀——不够壮,略显单薄,就这样子的兵能打?镇南王手底下的兵越来越不行了。

    胸膛——怎么有男人是粉的?真不害臊,长成这样的男人就是为了勾引女人,人家正经男人哪有这个颜色的?割了算了。

    腰腹——太窄了,男人就要宽腰才好看,腹下——

    兴元帝那双眼装似不经意的瞧过去。

    衣裳已经被扒光了,秦赤云赤条条的躺着,身上的所有一览无余,这人分明是个男人,却还没长毛,跟个女人一样,一眼看去十分分明。

    唔——没他行。

    兴元帝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哼嗤了一声,在心底里编排秦赤云,他想,这人到了榻上一定连一刻钟都没有,怎么能比得过喝壮阳药的朕呢?

    朕一天干两碗呢!

    兴元帝对比间,又看了一眼柳烟黛。

    好巧不巧,柳烟黛刚从胸膛上细密的看过。

    柳烟黛这般认真,使兴元帝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一下又一下的瞥过秦赤云的胸膛看。

    秦赤云生的好,胸膛宽阔,上有薄肌,最要命的是在月光下闪耀着泠泠光泽的一点粉,太现眼了。

    好、好像是有点好看。

    一个大男人长成这样是怎么回事啊!

    兴元帝又忍不住看柳烟黛,见柳烟黛看的认真,兴元帝的心又提起来了。

    难不成柳烟黛喜欢这种的?

    他拧着眉回想了一下他自己——他也不粉,他印象里他就一直不是这个颜色。

    兴元帝一下子急了,他仿佛突然间找到了秦赤云比他强的地方,急的他后背冒汗。

    朕怎么能比别人差呢?

    朕是天子啊!天子得是最好的那个!

    他脑子里都是这些乱糟糟的事,倒是一旁的柳烟黛已经在秦赤云的小腿上找到了一处伤口。

    铁靴与盔甲覆盖不到的缝隙里,被咬出了两个很小的小孔,看起来应该是某种虫子咬下来的。

    树林中昏暗,冒出来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蛊虫,确实很难瞧见,柳烟黛猜测,他应该是自审讯南蛊人的时候被咬了,然后直接摔倒,后来虫潮来的时候,他都没醒,脸上才被虫子爬过,毁成这样。

    柳烟黛匆忙将他面上的毒涎水冲洗,擦净,什么药都不需要敷,他恢复力强,过几日脸变好了,后柳烟黛又将他腿上的伤口划出一个“十”字口来,用力地挤出黑血。

    秦赤云用过禁药,别的药对他来说药效都约等于无,而且柳烟黛手里也没有那种绝佳的好药可用了,她只能希望秦赤云自己挺过去。

    她用力挤秦赤云的小腿时,身体不由自主的靠近他,白嫩的手掌贴向秦赤云古铜色的腿来挤压,血挤不出来多少,但却紧紧贴着。

    白软的手,黑硬的骨,色差过大,兴元帝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刺目。

    “朕来。”兴元帝也不敢阻拦柳烟黛,干脆就做出来一副“热切帮助”的姿态,帮着柳烟黛来弄。

    他手大,骨节宽,用力一挤,伤口里的毒血就呼呼呼的往外涌。

    他用力是真大,恨不得把秦赤云的骨头都挤出来,不过三两下,黑漆漆的血便流尽了,里面流出殷红的血来。

    柳烟黛顺势将伤口包扎,等包扎好后,她还听见兴元帝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这是何人,烟黛如何识得?”

    柳烟黛抬眸瞥他一眼。

    她现在已经很清楚兴元帝的性子了,这个人不会随便开口问一句的,他问这些,不过是在拈酸吃醋。

    别看兴元帝现在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面说不定已经在咆哮了。

    柳烟黛不愿意激怒他,只道:“是我之前府上的马奴。”

    只不过后来兜兜转转,去了秦家军而已。

    听见“马奴”两个字儿,兴元帝在心里开骂,“卑贱之人也配肖想朕的女人”,“虫蟊一只罢了长的粉有什么用”,“脸也毁了就这也配当男宠吗”,“喝点壮阳药吧还没朕大呢”。

    他正在心底里念叨,突然听见柳烟黛声线冷冰冰的问:“你在心里骂他吗?”

    兴元帝打了个颤,随后一脸平静道:“朕——朕只是在想他怎么不长毛。”

    柳烟黛狐疑的盯着他,看了半晌后,不确定这人刚才是不是在骂人,只低头继续处理伤口。

    等她将伤口处理好后,兴元帝赶忙命人将这秦赤云抬走了,让大太监去亲照看。

    弄又弄不死,粉也粉不过,还是赶紧弄走为上。

    一旁的大太监临危受命,将人带走的同时,给了兴元帝一个“圣上放心”的眼神——有老奴在,这个秦家小将就别想在柳姑娘面前出现!

    大太监把人带走之后,其余的金吾卫又去里面寻找其余的秦家军,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余的秦家军还活着,或者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余的南蛊人还活着。

    但是很遗憾,他们一个南蛊人没找到,倒是找到了不少秦家军,可惜的是,这些人都死了。

    刚才虫潮发生的时候,这些人就死了,他们没有用过禁药,也抗不过虫潮,每一个人都已经没了气息,一共二十来个人,在地上排成了一长条的尸体,柳烟黛第一次知道,原来二十个人能排成两丈这么长,原来,两丈这么长。

    她在月色下,看着这些人的面。

    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有虫子爬过的痕迹,涎水腐蚀他们的脸,让他们的眉目发生一定的变化,这样的场景不怎么好看,人肉腐烂到一半,露出其下的白骨和空荡荡的眼眶,但身体还是那个身体,安安静静的倒在这里,当你仔细去看他的眉眼的时候,还有可能记起来他的全部样貌。

    你们可能说过话,也有可能在某个地方擦肩而过,甚至如果再想一想,还能想起来对方的姓名,可是一夕之间,他们就倒在这里,一句话都不会说了。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柳烟黛因此觉得难过。

    她是个很脆弱,很柔软的人,她其实接受不了太多的恶事,她也不能去看人的惨状,当她面对这些的时候,她会变得十分软弱,她很难过,但是好像谁都没有错,她不知道该如何描摹战争的轮廓,她只知道,她不喜欢这些。

    她很冷,很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也许是婆母的矮榻,也许是小铮戎的旁边,也许是常善堂安静的学徒厢房,她想用厚厚的被褥把自己包裹起来,短暂的与这些事情隔离,不看这些讨人厌的东西。

    正在她发怔的时候,一件黑色的绸缎锦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柳烟黛回头去看,就看见了兴元帝的面。

    兴元帝当时已经重新穿上了一套衣服,墨色的发也挽起成鬓,露出来一张锋利冷淡的面,他站在柳烟黛身旁,能够清晰的感知到柳烟黛身上飘散着的淡淡的悲意。

    兴元帝觉得她很像是童谣之中唱的九色鹿,在绿色的树林中跳跃的精灵,见不得天底下出现悲伤的事,天然的散着善良的光辉。

    “他们的后事会有人处理。”兴元帝低声哄她,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是为了大陈牺牲的人,朕会记得他们。”

    柳烟黛依旧没说话,只是盯着这些人看。

    见她还没回过神来,兴元帝微微抿唇,往她身边站的更近了些。

    他纯是趁虚而入。

    柳烟黛晃神的时候,喃喃的问了一句:“以后,你也会发动战争吗?”

    兴元帝喉头一滚,没有直接回“不会”,他只回:“朕不确定。”

    他不是主和派的君主,他看不惯南疆蛊师,看不惯北奉盛国,看不惯西蛮粗人,看不惯东水倭寇,只要是出现在他面前但是不肯跪下的人他都看不惯,但是要打,也要看彼此的国力。

    他只是脾气不太好,但也不是疯了,他确实想坐拥天下四海来朝,但他知道他也不一定能做得到,始皇帝那样的人,他确实想,但不一定可以,做不到的事,兴元帝从来不去做。

    柳烟黛抿着唇,紧了紧身上的锦衣,道:“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兴元帝这回倒是没骗她。

    兴元帝见她没动怒,也没说什么“不可以在南疆打仗”这样的话,反而越发好奇她在想什么。

    在兴元帝的意识里,柳烟黛是个很好懂的,有点笨的姑娘,她应该趁这个时候跟他说“以后不可以在南疆打仗”,“不可以伤南疆的边疆兵将”,但她没说。

    兴元帝细细的看她的眉眼,又不动声色的距离她更近了一点。

    柳烟黛似乎浑然未觉,依旧在看地上的尸体。

    清凌凌的月儿照着大地,之前萦绕在四周的烤焦味儿渐渐散去,柳烟黛将每一个人的脸都细细的看过去,意外的看到了一个熟人。

    之前这个人在常善堂甲号床上面躺过,那时候柳烟黛还给他送了一碗粥,没想到几日之后,竟然用这种方式又见面了。

    柳烟黛垂下眼睑,不想再看了。

    ——

    没过多久,秦家的支援便到了此处。

    之前跑的最快的钱蛊医带着一群秦家将去而复返,这回这一批里为首的是钱副将。

    南疆山广,路多,之前钱副将在另一片山林处摸索,他们这一处山林根本没有碰见南蛊师,还是后来钱蛊医一路跑来给他们报信后他们才知道,后又匆忙赶来。

    钱副将远远瞧见人群中站着的兴元帝的时候,心头都跟着抽了两下。

    他很怕兴元帝出什么事儿,南疆与朝堂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很紧张,楚珩身为镇南王都处处谨慎,眼下兴元帝要是真出事儿了,南疆的地皮都得掀翻一片。

    幸而,钱副将到的时候,兴元帝神色平淡的站在一旁,瞧着并不曾发火。

    钱副将这一回紧急过来,也没有什么马车,只有几匹马,供给他们使用,带他们离开此处,而钱副将他们则负责行入山中,搜索剩下的南蛊人。

    他们是大部队,进山的把握更大,至于其他人,都要撤退离开此处。

    柳烟黛自然也要走——她药匣子里的药都用没了,眼下又疲累至极,已经没办法再继续治疗人了,她要离开此处。

    而兴元帝这次来本就是为了柳烟黛而来的,眼下柳烟黛要走,兴元帝自然也要走。

    见兴元帝也要走,钱副将立刻命人从后面拖出来一辆小马车来,道:“圣上请上车。”

    这马车是临时找来的,他们一帮粗人,出门从来都不用马车,这马车还是钱副将知道兴元帝在这里之后费力找来的,就这么一个。

    马车虽然比不上兴元帝的六马座驾,但也不算小,能也有半丈左右宽,近一丈左右长,其内铺满了厚厚的羊绒,人躺在上面可以短暂歇息一会儿。

    兴元帝刚才刚刚跟柳烟黛贴过,现在浑身都充满了力量,神色端正,眉眼平和,竟然还有几分儒雅随和的姿态,瞧着又像是个人了,钱副将救驾来迟他也不生气,闻言,他扫了一眼那马车,后道:“柳姑娘请上,朕骑马走。”

    山路崎岖,从此处回去骑马都需要走上半日,而柳烟黛早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之前给秦赤云治病的时候,她双腿蹲久了都打颤,她要是再骑马,都容易从其上摔下去。

    钱副将便看向柳烟黛,有点害怕柳烟黛拒绝兴元帝,让兴元帝面子下不来。

    柳烟黛之前跟兴元帝闹得很难看,几乎是单方面的“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但出乎钱副将意料的是,柳烟黛并不曾推拒反驳,而是点点头,顺从的爬到了马车之上。

    她需要上去休息。

    瞧见柳烟黛上马车,兴元帝心底里一阵得意,抬手接过马缰,薄唇一勾,翻身而上,上去的时候,他还提着马缰绕着马车走了一圈。

    看看,她上朕的马车了,她心底里还是有朕的!

    而一旁的钱副将小眼睛滴溜溜的转,看一眼喜上眉梢的兴元帝,又看一眼神色平静的柳烟黛,最后往四周找了一圈大太监——大太监在最后面,命旁的两个人抬起来一位昏睡中的人。

    钱副将刚想走过去,跟这位大太监打探打探刚才柳烟黛和兴元帝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柳烟黛就不跟兴元帝甩脸色了,但他还没来得及过去,就听见马车帘子被掀开:“钱副将——”

    一道女音传来。

    钱副将与兴元帝同时看过去,就看见柳烟黛从马车窗户里探出来一张脸。

    她也是结结实实的折腾了一日一夜,那张可爱娇嫩的脸蛋上带着些许疲惫,月光落到她面上,她胭红的唇瓣一抿,道:“劳烦你,将秦赤云带上马车来。”

    柳烟黛这句话落下后,四周一片寂静。

    正在搬运秦赤云的大太监倒吸一口冷气,哆哆嗦嗦的看向他们圣上。

    兴元帝的马停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大太监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幸好,没看见脸,咱家岁数大了,真承受不住了。

    大太监缓缓闭上了眼,决定做一个瞎子。

    而钱副将想了两息,才记起来秦赤云是谁,那孩子刚用过禁药,进秦家军时间不长,但是很能吃苦,在秦家军之内都算得上是能吃苦的人,他有点印象。

    而一旁的兴元帝不说话,从柳烟黛提起秦赤云的时候,他的笑容就僵在了面上,整个人骑在马上一句话不说,只铁青着一张脸坐在马上。

    他心疼她,她倒好,当着他的面儿去心疼旁人!

    “好。”钱副将也是僵了两息,才敢硬着头皮答应,他转而将秦赤云接过来,将人送上马车的时候,他还低咳了一声,道:“这个人——要不放马上?”

    人放在马上也是可以运回去的嘛,就是不太舒服,毕竟一个昏迷的人在马上,很难照料的到。

    “不行。”柳烟黛正放下帘子,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隔了一层,显得有些闷远,她:“他伤势不曾好,不要落下什么病根来。”

    柳烟黛这些时日照看了很多老兵,知道这些老兵有各种各样的旧伤,因为用不了药,旧伤也只能生生忍着,一到下雨阴天就很疼,幸好南疆这里潮冷天气很少,不然这些老兵要受罪。

    钱副将把人送到马车上的时候,根本没敢看兴元帝的脸色,他变成了一只缩头乌龟,一路低着头就往前走。

    而马车之内,柳烟黛与秦赤云共同分享一个马车,马车大,足够三个人并排躺下,他们俩挤在这里还很阔绰。

    此时秦赤云倒在马车内浑然不知,柳烟黛靠坐在一旁,低着头沉思今日的事。

    她很想,很想为南疆做点事情。

    在很久之前,婆母第一次进牢狱的时候,她就惊觉自己是一个无用的人,现在,她很想做一个有用的人,以前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今日见到了南蛊师,她突然知道了。

    她也想做一个蛊师。

    在她思索这些的时候,她突然感受到马车一顿,她抬眸望过去的时候,正看见马车帘子被兴元帝撩起来。

    这个人面色铁青的钻进来,进来之后就挤在柳烟黛与秦赤云之间,重重躺下,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朕!伤势不曾好,不要落下什么病根来!”

    柳烟黛不疼他,他自己来疼!凭什么朕能躺着?就凭朕心疼自己!

    朕!挤得下!

    第99章 堂堂兴元帝啊!真要让这玩意儿给逼死了。^……

    兴元帝爬挤进来、重重躺下的时候, 柳烟黛还盯着他发怔,等他说完这句话,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兴元帝说的是什么。

    他学了一遍她方才说的话。

    她心疼秦赤云, 不心疼他, 他就自己来心疼一下自己, 这个马车,他今天一定要睡!

    他只是不敢当场翻脸杀人了,但他也绝对不会委屈他自己,他不管, 秦赤云有的,他一定要有,没有他就自己抢!

    看着兴元帝咬牙切齿略有些扭曲的脸, 柳烟黛一时失笑。

    她只知道这个人凶狠下作阴险恶毒,却不曾想, 这人还是醋坛子捏出来的骨头, 一凑过来就是一股酸味儿。

    她以前觉得兴元帝是个很坏很坏很坏, 坏到满肚子流坏水的恶人, 但今日之后,她对兴元帝突然改观了一点点。

    他坏的那一部分并没有改变, 但是他多了一点别的东西,杂糅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个人硬生生挤在她的身旁,让她感受到了一些以前看不见的兴元帝。

    除去他的无边权势之外,他本人, 在某些时候,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点可取之处。

    ——

    兴元帝躺在马车羊羔毯上,听见柳烟黛笑他这一下的时候, 硬咬着牙没睁眼。

    朕心疼自己不行吗?朕躺下怎么了!朕就要躺下!

    被笑一下又怎么了?朕不在乎!真正的千古一帝,根本不在乎什么颜面不颜面的!朕!不!在!乎!

    柳烟黛心疼秦赤云,让秦赤云上来,那朕就心疼朕自己,朕也要让朕上来!

    还是那句话,凭什么后来者居上?因为朕又争又抢!

    朕!卧薪尝胆!枕戈待旦!忍辱负重!所以,一切好处都是朕应得的!

    朕!可!以!

    三个人的马车略显拥挤,柳烟黛在最里面靠墙而坐,兴元帝在最中间左不拥右不抱的生闷气,右边一个昏迷的秦赤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跟谁躺在一起。

    ——

    马车从山脚下晃晃悠悠往南云城的方向走,这一路上,马车里的三个人很沉默,马车外面的一群人更沉默。

    他们这群人也不是瞎子,兴元帝对柳烟黛百般讨好的样子他们看见了,他们也预料到了兴元帝一定会恼火,但没想到是这么个恼法啊!

    打不过就加入吗?皇帝的格局果然不同凡响。

    偶尔会有人飞快瞟一眼马车里面,然后迅速收回目光,但当那些亲兵对视的时候,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震惊来。

    [惊!圣上去爬马车了!]

    [圣上能不能睡中间?]

    [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圣上堕落了!圣上这与爬床男宠何异啊?]

    [有异!圣上是硬爬的!人家柳姑娘没要他啊!]

    [壮阳药喝太多了吧!少喝点吧!控制一下吧圣上!]

    别说旁的人满肚子心思了,就连一旁的钱副将也要在心底里暗叹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兴元帝不愧是皇上,关键时刻豁得出去,跟我们王爷有一拼呐。]

    而一旁的大太监则是痛心疾首,惭愧不已。

    先皇后啊!老奴对不起圣上啊!老奴刚才就该拉着这个秦赤云跑远点啊!现在好了,我们圣上都睡中间了!有没有天理了!就不能搞个大点的马车吗!我们圣上翻不过来身啊!

    ——

    这一辆马车承载了它这个大小不应该承载的重量,摇摇晃晃,一路艰辛的回向南云城。

    夜间行路慢,满天星斗明月悬,马车檐下挂灯,这一点灯光随着马车一起左右摇晃。

    旁边一群人手中高持火把,一个个儿不敢高声语,恐惊车内人,他们也说不清他们是不敢惊动什么,反正就是不敢惊动,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慢点慢点再慢点。

    柳烟黛本来是靠着马车坐着的,但马车慢慢悠悠的走,她又实在是太累,便缓缓倒在了马车之间,沉沉的睡了过去。

    柳烟黛沉睡过去没多久,兴元帝便睁开了眼。

    他浑身精力旺盛的很,寻常人一日要睡四个时辰,放到兴元帝这里,一日睡半个时辰就够,浑身都突突冒着使不完的劲儿,平时就这样,更何况今日是在柳烟黛身旁。

    柳烟黛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草木气息,清新中夹杂着一点苦味儿,但并不惹人讨厌,反而让人有点上瘾。

    这种气息充斥着整个马车之内,柳烟黛自己无知无觉,一旁的秦赤云还昏迷着,也就只有一个兴元帝能闻得到。

    他好喜欢她身上这个味道,想爬过去,把脑袋埋在她的脖颈间嗅一嗅,想捏一捏她柔软的肉肉,想掰开膝盖和许久不见的朋友亲一下,好宝宝好宝宝好宝宝,朕好想你。

    他睡不着,无数念头在他的心底里翻涌,之前被他砸了一拳的亲弟弟现在又开始冒出头了,这位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各种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千言万语道不尽心中酸楚,兴元帝想,他终于,终于光明正大的躺到了柳烟黛身边了!

    虽然是三个人但是朕睡中间啊!朕是挨着柳烟黛的!孤男寡女该死的虫蟊共处一车,忽略了那个虫蟊,这跟洞房花烛夜有什么区别!

    而且,柳烟黛刚才都不曾开口赶他!这说明什么?说明柳烟黛也愿意跟他洞房花烛!

    兴元帝一想到此处,就觉得血气翻涌,心口怦跳,他缓慢一侧头,去看睡在他身旁的柳烟黛。

    马车之内十分昏暗,地上只铺了一层厚厚的羊绒毯,柳烟黛躺在其中,疲惫的身体终于得来了片刻的舒缓,沉甸甸的坠入梦想。

    她枕靠着自己的手臂,但因为姿势太过扭曲,睡觉的时候并不算舒服,白嫩嫩的脸蛋压着自己的手肘,面颊上压出来一小团肉来,瞧着分外滑嫩可爱。

    马车走在崎岖山路间摇摇晃晃,兴元帝的心也跟着摇摇晃晃。

    心一晃,身子就躺不住了,马车晃一下,他就往柳烟黛的身边挪一下,晃一下挪一下,假做自己是被马车晃过去的。

    马车本来是足够三个人并排躺下的,但兴元帝也不好好躺啊,这个人硬是蹭到了柳烟黛身边,长臂一揽,让柳烟黛枕靠到了他的怀里。

    柳烟黛一整日疲累辛劳,躺在马车间睡得昏昏沉沉,并没有察觉到某个狼子野心的东西已经贴过来了。

    这马车简陋,其内虽然有窗户,但是窗户是关着的,谁都没有拉开,月光照在窗户上,月华又透过薄薄的丝绢窗户落进来,在柳烟黛的胸脯上照出来一块正方形的窗户烙印。

    她身量向来肉鼓鼓的,棉丝的衣裳紧紧裹着她的身子,可见她丰腴轮廓。

    兴元帝的眼眸盯着那窗户烙印看,马车一晃,烙印就跟着晃,晃的兴元帝挪不开眼。

    他想吃这个很久了。

    他慢慢靠近,但是也没胆量去解柳烟黛的衣裳,只是低下头,隔着衣裳贴了她一会儿。

    她身上好软,睡着的时候安静的像是一只肉嘟嘟的小猫咪,绒毛上都带着一点柔软的、温暖的感觉,他触碰到她就舍不得分开,他只要贴上了她,就能原谅她之前对他的无情冷淡和对另一个男人的关怀。

    他轻手轻脚的靠近她,在她的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早早的试探出了柳烟黛的底线,然后在底线之外游离,偶尔柳烟黛没察觉到,他会悄咪咪的跨过去,然后在柳烟黛反应过来的时候再缩回去。

    就像是现在,柳烟黛疲惫的睡去的同时,兴元帝慢慢的爬过来,浑身发颤的在她身上贴了贴。

    他多想死在她身上,如果有一天,他要选择一个死法的话,他希望能赤裸的和柳烟黛躺在一个宽阔的棺材之内,他们永远肌肤相贴,不需要转世轮回,就让他们在彼此的血肉之中腐烂,他们用另一种方式永垂不朽。

    他的爱意在暗夜之中流淌,像是某种不可名状的怪物,粘稠的将柳烟黛包围,在柳烟黛的身边的每一处紧紧地塞满,他恨不得塞进柳烟黛的每一个器官里,在她的身上写下他的名字,叼着她的软肉听她的闷哼,在她哭泣的时候吞下她的涎水,将他的精阳满满的渡给她,只有她。

    他的爱欲与贪婪在午夜中嗡鸣狂欢,而柳烟黛对此浑然未察。

    昏暗的马车之间,两个人挤在角落里,互相紧紧的抱着,而另一旁单独睡过的秦赤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

    马车摇摇晃晃,摇到了第二日清晨。

    柳烟黛从昏睡中醒来。

    初初醒来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还在常善堂的学徒厢房内,身体已经睡饱了,但是还带有几分慵懒,身体还不曾完全苏醒,只有一双眼勉强能动。

    她记得,常善堂里还有很多伤患,她需要现在去起身给这些伤患熬粥做饭,还有几个伤患要换药,对了,常善堂里面的一些药材也不够用了,她需要去和附近的药商购置一些药物,她最近还认识了几个山间的采药人,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什么药效强大的好货换过来,这些山间采药人从来不跟官府接触,也不将自己的药呈上去,只在民间流通,有时候在宫里都找不到这样的好货。

    她心底里揣了一兜子的事儿,但当她睁开眼的时候,却看见头顶暗沉沉的、摇晃的乌木车顶。

    马车窗户外已经是艳阳天,一些阳光从窗外落进来,照在了柳烟黛的胸膛间,带来一阵暖意,柳烟黛混混沌沌的伸手一摸,困倦的身体渐渐苏醒,之前的事情浮现到了脑海之中。

    她与钱蛊医一起出来支援,到了山间,治疗了一些病患,后来遇到了兴元帝,兴元帝射了南蛊师一箭,后来——

    昨日的记忆渐渐涌上心头,沉沉的脑海逐渐恢复清明,她慢慢扭动着有一点睡僵了的脖子,看向她的一旁。

    在她的不远处,兴元帝与秦赤云共同并排躺下,两个人好像睡得十分昏沉。

    光看身量,他们俩是差不多高的——秦赤云年纪还小,是靠禁药硬撑起来的个头,兴元帝是从小填补熬打出来的骨头,本来应该比秦赤云更壮一些,但是兴元帝最近折腾的厉害,人瞧着也消瘦了些,现在竟然跟秦赤云差不多单薄。

    再看他们的眉眼。

    秦赤云还小,性子看起来还有几分腼腆,就算是经历了几分生死,但是看上去也并没有太多的锋芒,就像是一颗松树,静静的立在这里,带着几分青少年的挺拔之意——他脸上被蜈蚣涎水爬过、腐烂红肿的地方经过一晚的静置已经好了几分,看样子要不了几日就能好了。

    秦家军的体质,一向是最能打的,否则也不能驻守边疆这么多年。

    而兴元帝——这人睡梦的时候眉眼平和,看上去比平时好了几分。

    兴元帝其实长的很好,锋芒毕露,俊美高大,他的唇薄,还透着一股殷红,眉长,眼睫浓密,睡着的时候,眼睫盖在眼睛上,竟然有一种安静的美感。

    他睡着的时候,依稀能够看出来他跟二皇子的相似之处,实在不像是个疯子。

    柳烟黛盯着他们俩看了一会儿,又慢慢的爬到窗边往外面看了一眼。

    窗外是亘古不变的绿色,树木与蓝天交汇成一线,随着马车的晃动而渐渐被抛在马车之后,窗户一开,清风便灌入其中,吹动柳烟黛的发丝,冲散了马车之中憋了一整夜的沉闷气息。

    马车已经走了一夜了,外面的人一夜都不曾停下过,兢兢业业的走,此时已经快走到南云城了,柳烟黛便打算从马车上行下来。

    她已经休息好了,就不在马车上赖着了。

    柳烟黛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旁边的两个男人还是昏睡的,因为马车内实在是狭小,都没有停脚的地方,她就直接从这两个人身上跨过去。

    好巧不巧,她在两个人身上跨过去的时候,马车突然遇到坑洼,猛地一阵摇晃。

    马车本来就是一直前行的,前面坑洼不定,柳烟黛睡了一整夜,昨日紧绷劳累的筋骨眼下十分酸软,大腿上一点力气使不了,动起来隐隐发颤,她腿软脚软的扶着马车壁往外走,谁料马车一阵摇晃,使她骤然失去了平衡,一脚、踩在了、兴元帝、大腿上!

    这一脚下去,柳烟黛好像听见了一阵鸡飞蛋打的声音。

    ——

    下一刻,兴元帝那张脸都扭曲在了一起。

    兴元帝本来就是装睡的,他兴奋了一整晚,根本就没睡着,柳烟黛醒了他才醒过来,挪到一旁躺着去,柳烟黛从他身上经过的时候,他一直躺着没动。

    他昨天晚上能跟柳烟黛凑到一起一夜,他已经很满意了,他这一趟南疆之行终于在今日取得了巨大成功,所以一大早上他也没找什么麻烦,而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躺着。

    偏偏,偏偏,偏偏柳烟黛一脚踩在了他身上。

    马车摇晃,柳烟黛体重也不轻,一脚落下来,兴元帝疼的闷哼一声,顿时蜷缩起了身子。

    他这身子真是命途多舛,之前兴元帝就没少动手,一有点什么恼火就和它发泄,但是关它什么事儿啊?兴元帝嫌弃它不争气,它还嫌弃兴元帝不争气呢!

    人家寻常人,跟女人抱一起一晚上,谁不动一下?偏兴元帝就不动!兴元帝动不了,它就也动不了,越动不了越想动,越想动越不敢动,就这么干巴巴的熬着,它熬了一整晚都有点疼了!到了早上更是难受,众所周知,每一个男人的早上都很难受,偏生,这时候柳烟黛还上来踩了一脚!

    不偏不倚,上来就踩啊!屋漏偏遭连夜雨,这段时间天天喝药搞得人家天天梗着脖子一会儿不能休息就不说了,现在居然还在挨打啊!这个人打那个人踩,就算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吧?别以为我不是个人我就不能说话了!

    就在这一瞬间,兴元帝这身子终于开始反抗了!它传来一阵剧痛,逼得兴元帝竟是无法继续装睡,疼的闷哼一声,直接蜷起了身子。

    他突然一动,柳烟黛脚下失衡,越想站稳越站不稳,最后竟是惊呼一声,直接跪着跌倒在了兴元帝的身上!

    若是以前,柳烟黛倒下来撞到兴元帝的身上,兴元帝得高高兴兴接住然后原地旋转两圈庆贺一下,但是今天,兴元帝动都动不了,柳烟黛砸下来的时候,竟然真的结结实实的砸在了他的身上。

    兴元帝又一次惨遭重击,这一回,竟是连额头上都疼出了一阵细密的汗珠来,看他这个样子,简直像是要活生生的疼晕过去。

    柳烟黛匆忙从他身上爬下来,问道:“你你你、你怎么样啊?”

    她刚才那一脚的触感她还记得,踩的结结实实,她不会把兴元帝给踩坏吧!

    兴元帝脸色惨白的倒着,几乎都要说不出话来了。

    以前他也不是没打过,但是以前打的时候,过一会儿就好了,没有这么痛,但是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不仅痛的越来越烈,甚至还抽起筋来了!

    兴元帝一生刚硬,以前从不曾向任何身体上的痛楚屈服过,直到今日,让他体会到了什么叫男人的命脉。

    他倒在马车上,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上迅速冒出一层冷汗,连身上的锦衣都给浸湿,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滑落,连唇瓣都变得一片苍白。

    他这样子不像是演的,柳烟黛越看越害怕,匆忙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是不是让我踩坏了啊!”柳烟黛白着脸道:“快,让我看看!”

    平时不疼的时候,兴元帝巴不得让柳烟黛来看呢,别说看了,让柳烟黛来踩两脚他都愿意啊,但是今天他疼啊!人一疼起来,反倒开始左右阻拦,不让柳烟黛看了。

    “别——”兴元帝此时是难得的脆弱,平日里那么嚣张跋扈眼睛长脑袋上的一个人,现在躺在地上净室连反抗都不能,说话也带着几分气若游丝的感觉。

    他根本就阻拦不了柳烟黛。

    不知道是不是疼的太狠了,他的眼尾之中竟然都泛起了淡淡的潮意,当他抬眸看向柳烟黛、开口说话的的时候,竟然有些许哽咽。

    堂堂兴元帝啊!真要让这玩意儿给逼死了。

    “快让我看看。”柳烟黛见他这样子,又一次重复道:“以前也有人此处受伤,直接碎掉了,以后根本用不了了,成了天阉,跟太监一样,你难道想变成这样子吗?”

    但不管任凭柳烟黛如何分说,兴元帝都不肯松自己的裤腰带,柳烟黛拧起了眉头,道:“好!你不让我碰,那我就不管了。”

    兴元帝喘着粗气,难堪的闭上了眼,松开了手。

    马车里面的人你挣我挡,彼此较劲之间,这一辆马车突然间开始摇晃起来,还伴随着一点动静。

    隔着一道木门,这些耳聪目明的武夫听到了里面的话语。

    柳烟黛的声音轻柔,带着一点不容置疑的语调,道:“别动!衣裳脱了让我看看!”

    “我能治!”

    “不用管?不用管你是想断了吗?别以为这是小事,我说过了,以前就有人打碎过!生孩子都生不了了!”

    “这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一直这样?你这段时间吃了什么?”

    “什么!一天两碗药?你疯了吗?这东西是随便能乱吃的吗?”

    兴元帝的声音则低沉又隐忍:“朕——朕补一补。”

    “朕……朕没疯。”

    “你不是觉得两刻钟太短吗?”

    “朕现在反思自己,决定——啊!”

    “啊啊啊——别,别摸!”

    兴元帝在马车之内躺着,因为太过屈辱,无法接受,竟然抬起了一只手臂,屈肘挡在了自己的面上。

    柳烟黛咬牙切齿道:“你居然还偷听我跟刘姑娘说话!”

    这两人说话的动静断断续续的传出来,引来马车外的人面面相觑,彼此心思各异。

    那些金吾卫在想:天老娘啊,这是他们能听的吗?这是他们能听的吗?这是他们能听的吗?

    一旁钱副将还想:哎呀不愧是柳姑娘啊。

    他们谁都没说话,默契的要命,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不知道该不该走。

    最后,还是马车外面的大太监低咳一声,道:“大家都有点累了吧——在四周生火,弄点吃的吧。”

    钱副将立刻带着所有人离开了,金吾卫也去一旁弄了点吃的,只有大太监站在马车旁边,忧愁的望着其中。

    这么小个马车,还三个人……他们圣上怎么翻身呢?

    哎呀!愁啊!

    ——

    于此同时,马车里面的情况也已经到了最紧张的时候。

    第100章 三个人的马车实在是略显拥挤^^……

    柳烟黛正将兴元帝身上的衣裳都扒下来, 细细的来看。

    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这样呢?

    她以前看过不知道多少个人的伤,但是那些人都跟兴元帝不一样,那些人都是受了伤, 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的人, 这些人都没办法有什么反应, 柳烟黛处理他们的时候,他们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

    但兴元帝不一样。

    这个人精力旺盛的过分,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都是一副这样的姿态, 柳烟黛去碰的时候还感到狐疑,问了两嘴,听说一天干两碗药的时候, 柳烟黛是真被惊到了。

    “谁有事儿没事儿补这种东西啊!”

    怪不得一直是这个样子的!

    柳烟黛一边拿出自己药匣子里的银针,一边咬着牙, 忍着羞臊, 恶狠狠地说到:“别动!你是扭到了!我给你下两根针。”

    她这段时间跟钱蛊医学了不少好东西, 钱蛊医虽然胆小怕事, 但是对她确实倾囊相授,能教她的都教过, 她现在也有一两手“绝技”能出来卖弄。

    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针,兴元帝现在知道怕了,他无法想象这东西刺进去是什么感觉,他脸色苍白的看着那两根针,语调都有些发颤, 他问:“这两根针——要下哪里啊?”

    他有了一点预感,但不敢相信,不会真要扎那里吧?

    柳烟黛不说话, 只抬手摁上了他抽筋的腿,然后低头下了一针。

    细细的银针被她用两个手指捏着,泛出锐利的寒芒,并且越靠越近。

    被刺中的兴元帝的身体都整个往后仰过去,他的头抵靠在马车墙壁上,一双眼死死盯着柳烟黛手里的针,整个人都下意识的绷直,不断往后躲——但他身后就是马车壁,往哪儿躲都躲不掉,整个人贴在马车上跟个壁虎一样。

    兴元帝本来不是怕刀、怕箭的人,一把刀横在他脖子上他都能镇定自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柳烟黛拿起这一根银针对着他腿间时,他竟然开始怕了。

    大概对一个男人来说……

    这玩意儿比脖子更重要吧。

    但柳烟黛没有半点迟疑,她拿着那根针,找准角度,便向下一刺。

    这一针落下,兴元帝先浑身颤了一瞬,随后高昂着头抵靠着马车壁,闭着眼闷哼着说:“朕——朕若是当真用不了了——”

    柳烟黛面无表情的拈动手里的银针,用一种听起来平静的语调回答:“那你可以再多喝几碗壮阳药救一下。”

    银针入穴,几次拈动,兴元帝身上的剧痛散了几分,随后慢慢好转。

    真的好了哎。

    兴元帝一低头,就看见柳烟黛距离他的腰腹极近。

    她为了治好他,还细心地用手指在他的腿间抚过,贴的太近了,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腿间,使他——

    柳烟黛刚刚收回针,一句“治好了,你需要卧床休息一会儿”还不曾说出口,就看见她手里摁着的东西不知死活的动了动,柳烟黛懵了一瞬,随后意识到怎么回事之后勃然大怒。

    她刚治好,这死东西就开始了是吧!

    她就知道,兴元帝这个狗东西脑子里面都是那种事儿,他变太监也实数应当!

    柳烟黛盛怒之下,用袖子狠狠抽了兴元帝一下,随后拎着药匣子就往外走,兴元帝自知理亏,只能一直在后面赔笑脸,他勉强挤出一丝笑,道:“朕是药喝多了,非朕本意。”

    柳烟黛头都没回的向马车下行。

    兴元帝本来想跟着下去,但一动就是一阵刺痛,他不敢动了,老老实实躺在马车上躺下。

    这时候,柳烟黛已经行下了马车。

    她从马车内行出来后才惊觉,马车已经停了,其余人正在不远处生火煮东西。

    行军途中一切从简,煮东西也没什么好煮的,只是煮点随手薅来的野菜,配着随身携带的饼子、烤一烤果子来吃,最多吃两口肉干。

    柳烟黛行下马车时,大太监一眼瞧见,赶忙跑来笑呵呵道:“姑娘醒了?且来喝两口水歇上一歇。”

    因为之前一场大火,所以随身的东西都被烧了,眼下一群人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行军椅来勉强坐一坐。

    柳烟黛用了一杯水啃了半块饼,歇好之后,一群人又浩浩荡荡的重新上路。

    马车里的那两位到现在都没冒头,一个是大病初愈正倒在马车里休息,另一个是从头到尾就没醒过。

    之前柳烟黛在的时候,大太监觉得三个人在同一辆马车里面好怪异哦,总感觉里面要出点什么事儿,最好从里面出来一个人,剩下两个人才对味儿,现在好了,柳烟黛出来了,真就剩下两人了,但大太监觉得更怪了。

    这咋剩下俩男的啊!

    十分忠诚但总是莫名其妙办砸差事的大太监盯着马车看了好一会儿,幽幽的叹了口气。

    没事,也有好处,起码他们圣上能翻身了。

    ——

    马车晃晃悠悠,终于在辰时左右回了南云城。

    柳烟黛迈入高大的城门的时候,脑子里有一阵的恍惚。

    南云城占地广,来往人口多,各种商队走贩从不间断,人群井然有序的在城门口等待检查,拉运货物的牛车、提着糖人儿吃的小孩儿,处处都透着烟火气。

    她昨日还在山脚下与传闻中的南蛊师拼斗,生死一线,而现在,她回到了熟悉的地方,看着热闹的人群,让她有一种割裂感。

    好像昨日的一切都是梦一样。

    但是她身上的伤口和沾着献血的药匣子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柳烟黛这一日折腾的累极了,也没力气去常善堂忙活,干脆回了镇南王府,她要去婆母那儿歇着,婆母那边有最好玩儿的算牌和最好吃的糕点,她还要去看看小铮戎。

    回了南云城后,兴元帝的马车也到了,他忍着疼慢慢行下马车,爬回了自己的马车休息。

    等兴元帝和柳烟黛都走没影了,钱副将将马车带走,四下无人时,他偷偷摸摸翻上马车瞧了两眼。

    马车里面干干净净,没有什么痕迹,只有一个躺在其中,还在昏睡的秦赤云。

    好家伙,还睡呢!

    当初周海要这么能睡,也不至于被吓得提裤子满忠义侯府跑啊!

    钱副将啧啧摇头,随后将人送回了秦家军驻地去。

    自一个城门进来后,各自的马车驶向不同的方向,车轮辘辘碾压过平整的土路,掀起来一些灰尘,炽热的阳光照耀大地,日头东升西落,人群川流不息,今日的南云城似乎也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人群奔向各自的地方,故事也行向未知的方向。

    ——

    柳烟黛回到镇南王府之后,先是沐浴更衣,后陪了一会儿小铮戎,最后跑去婆母的院子中。

    秦禅月当时正在书房里算账。

    秦禅月嫁进镇南王府之后就开始疯狂盘账本,府里的库银都被她划拉到了自己手里,每个月还要算一算银钱亏损,偌大一个镇南王府都由她调理的板板正正。

    柳烟黛一进门来,就瞧见婆母手里拿着一个金算盘,正在噼里啪啦的打。

    当时书房里一片寂静,角落处的冰缸散发着阵阵寒气,整个书房都浸着一股舒服的凉意,辰时的阳光从半开的窗外落进来,将临窗的矮榻照出一片温暖的色泽。

    矮榻不远处的案后,婆母手里拿着账本,听见脚步声、瞧见她进来,婆母就起身和她一笑,道:“快些过来——常善堂那头待得怎么样?”

    柳烟黛昨日去山脚下经历那一番生死危机的事情秦禅月并不知道,楚珩和钱副将都没和她说,柳烟黛更不敢说,她怕婆母担忧生气,只回道:“都很好,我很喜欢。”

    小孩儿长大了,羽翼渐丰,也学会糊弄长辈了。

    没人告诉秦禅月,所以现在秦禅月还以为柳烟黛一直在常善堂里老老实实待着。

    柳烟黛跟婆母撒了两下娇,转而便躺到了临窗矮榻上去休息。

    秦禅月并不知道她在昨日间经历了什么,在秦禅月眼里,就是小孩儿在外面玩儿累了,跑回家躺着来了。

    柳烟黛躺着睡觉,秦禅月就去继续敲算盘。

    金珠子“刷”的一声,齐整的撞在一起,又在算盘之中来回的碰撞,声线清脆,窗外还有一些鸟叫声,偶尔还能听见扑棱着翅膀飞过的动静,不知道是什么鸟。

    这书房之中并不安静,甚至都有点吵闹,但柳烟黛躺在这里却觉得分外安心,她终于回到了一个没有任何危险的地方。

    她闭上眼,沉沉的跌入到了一层安稳的梦境之中。

    这一觉,柳烟黛直接从辰时睡到了下午,人醒过来时,午后的阳光晒在她的脸上,暖洋洋的。

    她刚睡醒的时候都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觉得浑身紧绷的骨肉彻底松下来了,她在床榻间抻懒腰,身体像是吸饱了水的枝丫,慢悠悠的伸张,身体带来拉伸后的舒爽感。

    她睁眼时,书房之中已经没人了,空气中还飘散着徽墨的气息,她慢慢爬起来,从书房中走出去,问过丫鬟才知道,婆母已经算完账,去旁的厢房初休息了。

    她则慢悠悠的在花园中行过,在花园中看看花,瞧瞧草,觉得所有东西都很好。

    到了晚间,柳烟黛则和秦禅月一起用膳。

    楚珩照样没回来——之前南蛊师出现的事情拉起了楚珩的警惕,南蛊师一贯都是在深山老林里的,很少出来,这一趟来的突然,他得去查一查。

    大山里虽然有肉有水有草药,但是大山里没有绸缎,没有盐巴,没有棉布,寨子里的人与世隔绝,但他们也是人,他们也需要外面的物资,有一些寨子里的南蛊人就会下山劫掠附近的村庄,常常有一些村庄被屠杀、男人被蛊虫吃掉,女人被掳回去生孩子,村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会被南蛊人抢走。

    特别是南疆人,每一个南疆人都听过各种关于南蛊人残杀南疆人的凄惨故事,这就是大陈人恨南蛊人入骨的原因。

    而在南蛊人之中,又以南蛊师为首恶。

    每一个秦家军都知道南蛊师的危险。

    昨日,也就是这位倒霉的南蛊师碰上了一个骨头比命硬、心黑脑子活的兴元帝,才没能屠了当时的所有人,但凡换一个人,这群人早被打的抱头鼠窜了。

    因此,楚珩得去将这个南蛊师弄死。

    他要进山打仗搜寻,一连半个月都回不来,所以晚间只有柳烟黛和秦禅月俩人一起用膳。

    秦禅月依旧弄了一大堆好吃的给柳烟黛吃,柳烟黛以前最喜欢吃这些啦,但今天,柳烟黛却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

    她也不是兴趣不大,她只是……看过了更好的东西,就发觉,吃两口好饭,好像没那么重要。

    用膳的时候,柳烟黛跟婆母提,说想去做蛊师,想去学更厉害的蛊。

    秦禅月当时正夹起来一块粉晶藕,听见这话时,面上的笑意微微僵住,小声问道:“学什么蛊啊?”

    柳烟黛打起精神来,将她想学的蛊都说了一遍。

    “就是养那种很大很大的蜈蚣,养十几年,最开始只有手指大小,后来会越来越长,越来越长,有一只手臂那么长,蛊师很威风的,会有很多人来请我看病。”

    她想养之前那位南蛊师的那只蜈蚣,看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她说的津津有味,却让一旁的秦禅月渐渐白了脸。

    以前秦禅月对蛊其实不是很了解,柳烟黛去学之后,她稍微打听了一些,越打听越心慌,这些玩意儿都是虫子,很吓人的。

    “你学这些做什么?”秦禅月拧起眉头,道:“镇南王府还缺你看病的仨瓜俩枣吗?这太危险了。”

    之前柳烟黛去做学徒的时候,秦禅月只当她想出去换换心情,养一只小蜘蛛,没有太危险,秦禅月也能接受,就当让柳烟黛玩儿了,但这孩子真要往这方面钻研,秦禅月就有点怕了。

    柳烟黛以前不会这么想的,她以前是那样听话,那样乖巧,肉乎乎的一团,坐在她旁边,听话的吃东西,像是个糯米团子。

    而现在,这孩子怎么哪儿危险往哪儿钻啊!

    秦禅月身上那股子长辈劲儿就压不住了,她苦口婆心的教育柳烟黛,道:“谁家的姑娘要去做这些?婆母不要求你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给你立规矩,你想怎么出去玩儿就怎么出去玩儿,但咱们不能搞那些危险的事儿啊!你才十几岁,要是有个万一呢?”

    秦禅月可是知道蛊虫的厉害的,以前她看那些被蛊虫咬过的秦家军就知道,那些大男人都能被蛊虫活生生咬死,更何况是柳烟黛呢?

    这细皮嫩肉的孩子,被咬一口如何受得了?

    柳烟黛初出茅庐不懂事儿,她却是个看尽沧桑的大人,特别是重生一回,秦禅月惜命的很,绝不愿意去做那些危险的事儿。

    在秦禅月的眼里,柳烟黛可以出去胡作非为见谁抽谁,柳烟黛也可以金山银山随意的花,但柳烟黛不能出去玩儿蛊虫,因为前者,秦禅月可以给她收拾烂摊子,可以给她撑腰,但后者,秦禅月担不住。

    “婆母——”柳烟黛手里捏着一个糕点,小心翼翼的说:“我有师父带,钱蛊医会教我的。”

    “不行,那钱蛊医是什么好东西?他最开始把蛊虫卖给你就是为了挣钱,你要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会教你?这样一个眼里只有钱的人,又怎能依靠?”

    秦禅月沉下脸,道:“我不同意,你再这般胡作非为,就不准去常善堂了。”

    秦禅月这个人,对孩子是有一定掌控欲的,她手底下的孩子都得听她的,以前的俩儿子怎么管,现在的柳烟黛还怎么管。

    柳烟黛低垂下脑袋不说话了。

    见她不言语,秦禅月缓了缓脾气,给她塞过去一个糕点,道:“吃点东西。”

    柳烟黛乖乖的把糕点塞进嘴里,很香甜软糯的芙蓉糕,以前是她最喜欢的东西,但今日食之无味,如同嚼蜡。

    一顿饭用过后,柳烟黛乖乖回了镇南王府睡觉。

    晚间,她自己在柔软的床榻上睡不着。

    宽大的床铺比学徒的单薄厢房更好,但她此刻还是更喜欢那处厢房。

    她知道婆母是为了她好,她也知道婆母并不是故意想要让她难受,婆母只是怕她受伤,婆母一直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她,她以前在长安的时候,婆母给她许多特权,给她银钱,给她男宠,给她其余后宅女子都不敢想的自由和快乐,后来她跟兴元帝翻脸,婆母几乎是顶着欺君的罪名将她送走,从头到尾,婆母对她掏心掏肺。

    这让柳烟黛觉得,她如果反抗婆母的安排,就是她不懂事。

    婆母会给她无尽的包容与保护,但是同时,这些东西也是一层禁锢囚牢,让她感到安全的同时,又限制了她的自由。

    人好像很难同时得到两种相反的东西。

    可是柳烟黛已经不是最开始那个什么都不懂、吃两口好吃的就开心的不行的小孩儿了,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理想,有了自己的方向,有了想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像是一根野草在她的心底里扎根,在贫瘠的土地上生长,生长,生长。

    柳烟黛的心底里一直有一种冲动,也随着这一根野草一起生长,生长,生长。

    她从来没有这样的冲劲儿,也从来没有真正的得到过自己想要的东西,细数她的前半生,好像一直在听别人的话,一直在为别人而活,一直在别人规划的道路里前行,直到今天,她想走她自己的路。

    对婆母的愧疚和对蛊医的向往如同正在角力的绳子,你拉一下,我扯一下,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一直拉扯着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她在床榻间辗转反侧了半个晚上,直到天明才渐渐睡着,第二日,她便去了常善堂。

    常善堂今日与往常没什么区别,柳烟黛来了之后依旧是做那些学徒们做的事情,她还是要给一些人熬粥做膳,上药治病。

    做这些东西的时候,让柳烟黛有一种安心感。

    她喜欢这种感觉。

    可是,当今日一切辛劳结束,柳烟黛正在收拾药材,准备回到厢房之中休息的时候,钱蛊医特意来找了一次柳烟黛,与柳烟黛说了几句话。

    柳烟黛乖乖站着听,她本以为钱蛊医是要告诉她做什么药材,弄什么药粉之类的事儿,但是钱蛊医话头一转,竟然道:“烟黛——你的天赋,老师是看在眼里的,但是啊,但是,这蛊虫还是不大适合你,要不然,今夜你还是回镇南王府吧,日后便不要再来了。”

    柳烟黛被惊了一瞬,手里拿着的药杵都不知道怎么放下,略有些震惊慌乱的看着钱蛊医,问道:“是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钱蛊医有点尴尬的赔笑道:“倒不是你那里不好,是我这常善堂庙小,容不下你啦。”

    柳烟黛现在也不是笨兔子啦,她捏着手里的药杵想了一会儿,问:“是不是镇南王府那边的人与你说的?”

    钱蛊医自然不敢说镇南王府的不好,只是反复道:“是我医术有限,你来了我这里,也不曾真的学到过什么好东西,只给了你一个最基础的入门疫蛛,哎呀,说来也是我愧对你,是我这儿没法教你什么。”

    他字字退让,但是却是不容商讨的笃定。

    当初他收柳烟黛,是镇南王府的意思,现在他赶走柳烟黛,也是镇南王府的意思,他也只是一个小小蛊师啦,胆小怕事贪财,只能在这一点范围之内做事,一旦镇南王府有什么旨意,他也不能反抗。

    柳烟黛只能沉默的顺从,回了学徒厢房,收拾了一下其余的东西,安静的离开常善堂。

    她是那样温和的人,身上好像找不到一根硬刺,就算是她心里难过,也不愿意跟钱蛊医发火。

    她离开常善堂的时候,外面阴沉沉的,天上好像又要下雨,看不见一丁点月光和星光,柳烟黛自己在巷间走,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她该回镇南王府,可她不想回去。

    正当她漫无目的的行在长街上时,一辆马车辘辘行过,在她身前停下,柳烟黛抬眸看过去的时候,就看见大太监从马车车辕上跳下来,笑呵呵的说道:“柳姑娘——好久不见,您这是要去哪儿?”

    柳烟黛脸色有点发白,垂下眼眸道:“你们来做什么?”

    “我们——”大太监瞥了一眼马车,低声道:“我们来看病,我们圣上——”

    “闭嘴。”马车里面传来兴元帝难以忍耐的声音。

    大太监咳了一声,道:“我们来常善堂请柳姑娘看病,正好撞上了,您要不要上去看看?”

    柳烟黛抬头看着那马车,像是看着人生的岔路口,她迟疑两息,最终慢慢慢慢的爬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