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钝宫女惹恼凤驾
小言也高高的扬起头,开心地想以后姑娘就是一品夫人了,何家的人再没办法欺负她了。
还是圣旨赐婚册诰命,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虞朝开国到现在也没有几个人呢。
存玉手里的圣旨亮得晃眼,和她脸上的笑一样晃眼,知云弯起了眉眼,柔声问:“你今早向陛下求来的吗?”
萧阁老把圣旨交到她手里,笑意盈盈:“你收着吧,我说了是喜事的。”
只是虽说亲事已定,但知云身上有孝在身,不能成婚,虞朝父丧是二十七个月,她还有二十一个月出孝期。
不过这并不影响消息传出后惊呆了众人。
第二日早间,萧阁老的同僚好友们就相约好一道来找她议论要事了。
几人进了书房坐下后却又不知要如何开口了,只好一本正经地讨论起了国宴时如何接待外宾,正月初一如何祭祖,甚至还问到了十五的烟火要不要趁未涨价前买好。
坐了半天,薛尉憋不住话,听他们打了半天太极还没说到正事,忍不住问:“大人,我昨天听令官传话说陛下为大人赐婚了,还没来得及恭喜大人。”
“只是不知尊夫人是何方人士?”
圣旨的内容他们虽都知道了是给萧阁老和姑苏何家长女赐婚,但这个何家名不见经传的,怎么突然就赐婚给萧阁老了。
他们不知事情始末都心痒难耐,而且据说还是大人亲自去宣政殿讨来的圣旨。
薛尉话一落地,还在东拉西扯的其他人也不说话了,齐齐看向存玉。
存玉吹了一口热茶,看着几双睁大的眼睛施施然回:“几位没有见到圣旨吗,未婚妻自然是姑苏何家长女了。”
薛尉眼睛睁大了,他当然知道,他想问的是为什么是姑苏何家,据说还是什么商户。
一口热茶下肚,存玉看够了他们有口难开的样子,提醒道:“何家长女就是之前被刘家砸了铺子的姑娘。”
薛尉回想一下,恍然大悟:“原来是她。”这样说来就没错了,据说何姑娘一直住在萧府,长时间下来两人暗生情愫也不是没可能。
之前何姑娘修皇陵的时候他还见过几面,是个大方利落的姑娘,没想到萧阁老不喜欢京中娇滴滴的大小姐,喜欢能赚钱的女商人。
朱琮礼拨了拨杯中浮起的茶梗:果然是那个商人。
他之前就疑惑,刘家事毕后,为何还能经常见到何姑娘在萧府进出,看来一切早有征兆。
秦少栖奇道:“商人能有诰命在身可不多见。”他话中带着艳羡,自己的夫人嫁给他多年,如今才只是三品淑人。
“京中好久没喜事发生了,大人娶妻想必热闹无比。”薛尉极爱酒,他记得之前陛下赏了萧阁老不少好酒,婚宴上想来能一饱口福了,“不知我们何时能喝上大人的喜酒?”
朱琮礼白了薛尉一眼,怎么专说扎心话,不知道何姑娘还在孝期吗?
存玉惋惜道:“薛大人怕是得再等一二年了,未婚妻还有一二年的孝要服呢。”她也想早点成亲呢。
他们来时天色还早,走时却已是晌午了,送走他们后存玉慢慢盘算除夕夜宴的事。
半个月前,各附属小国的使者便陆续聚在了长安。报告西域诸小国、南越、突厥、契丹各国,他们都会都献上贡礼,且要一直待到来年十五后再带着虞朝的赏赐离去。
按照往年惯例,倘若这些国家忠心不二,又在这一年里没有出现侵犯之举,那么他们离去时得到的赏赐是远远比所纳的岁贡多的。
这其实也是考虑到小国难以过冬,怕他们南下侵扰民众的无奈之举。
尤其是突厥和契丹这两个游牧民族,而且今年由于冻灾严重,为了能多从虞朝获得一些过冬的粮食,他们拿出了前所未有的诚意。
今年突厥来朝见的是他们最能干的三王子阿史那孛,据说他们此行有意将三王子作为质子留在虞朝。
老可汗嫡妻所生的大王子平庸无能,为了能在年少不凡的阿史那孛手里保住可汗继任者的位置,出身高贵的可汗嫡妻蛊惑年老昏庸的可汗将最有威胁的三王子送去虞朝当质子。
在十几年前和虞朝的战争中,被曹瑜打烂了一腔征战天下之雄心的老可汗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斗志昂扬。
他现在只想保全残年,全不顾自己儿子的死活,毕竟他足足有二十几个儿子,不差这一个。
而契丹派来的是他们的大巫师浑卢,浑卢有名无姓,听说已经活了二百年,在契丹的威望堪比单于。
他们此次来带来了两百匹马和四百头牛羊,据说还有契丹圣宝,想要以此来给境内被风雪肆虐的臣民多换些过冬的粮食。
礼部早已经拟好了宫宴大概的章程,各附属国献礼及朝拜的时间在百官及宗妇朝贺之后。
礼仪上和往年比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有一点不同是今年玉阶上只有皇帝一人,而没有辅过听政的太后了。
离宫宴只有三天了,也就是说,还有三天就要过年了,存玉慢慢往竹林苑走,翻过年就是承明十六年了,她在长安竟已待了快八年了。
菱花湖旁,小言领着四五个工匠模样的人朝后面走,看到萧存玉在,小言笑着行了个礼:“姑爷好。”
“姑娘说后院的花房空荡荡的不好,找了几个花匠来种些花。”
存玉微微茫然,姑爷?
她拢在袖里的手顿了顿,回神后状若自然的说:“好,去吧。”
小言笑着和抱着种子和幼苗的花匠走了。
存玉浅浅舒了口气,走路的脚步轻盈了几分。
以后自己就是何家知云名正言顺的姑爷了。
与花卉稀少的萧府不同,太后的寿康宫里一年四季都是繁花似锦。摆着各种珍奇花卉的后殿里,名贵的雪中春香浓郁地燃着,太后坐在美人塌上看两个宫女逗猫。
雪白的波斯猫灵动可爱,在殿里左跑右跳,一个宫女拿着姚黄色的铃铛逗引它,另一个宫女时不时抛出去一个莲红的团子引它去找。
太后被猫咪上下翻滚的样子逗得笑起来,梨香站在她身侧放下心,昨日刚传来陛下给萧阁老和何氏女赐婚的消息,她还担心娘娘今日会对宫人发作,但现在看来娘娘心情不错呢。
太后昨日听了太监传来的圣旨后便砸了不少东西,说什么害得自己沦落至此竟敢过得那样好,还说什么竟敢威胁她,她迟早要收拾了他。
梨香不敢再回忆,地下的猫咪却突然跃上美人塌后的檀木柜,撞倒了上面摆着的粉彩花蝶天球瓶,连着里面错落插着的明黄牡丹和浅紫色桔梗花一起掉在地上。
花瓶破碎成片,发出一声脆响,白猫被吓到,尖利叫了一声后从殿里跑出去。
气氛凝滞一瞬,众人齐齐跪下,两个小宫女面如死灰,将头重重磕在地板上,嘴里不住讨饶:“奴婢该死,求娘娘恕罪。”不一会儿,两人的额上脸上都有了血色。
太后懒洋洋地半依在塌上,看也不看地上的人。
殿内咚咚的磕头身不绝于耳,其中一人已经带上了哭腔和颤音。
梨香面露不忍,犹豫片刻后叩首为她们求情:“娘娘,她二人扰了娘娘的兴致是大罪,怎么处置都不为过的,但马上就是除夕了,奴婢以为此时见血只怕有损娘娘来年运势。”
太后偏头扶额看了她一样,突兀一笑:“你倒是会说话,哀家还没罚呢便求上情了。”
梨香面色一白,不敢再说了。
太后听了这么久,觉得磕头的声音刺耳得很。
“罢了罢了,起来吧,哀家又不曾苛责你们,怎么一个个的这么怕哀家。”
众太监宫女战战兢兢地起来,其中一个养猫的宫女是尚依局不久前才调教好送来的,第一次死里逃生后激动到抑制不住的落泪。
梨香注意到后赶紧丢过去一个眼神让她控制住,可为时已晚,太后已经注意到这个哭泣的宫女了。
她抚鬓的手停下,皮笑肉不笑:“侍奉哀家让你很想哭吗?”
小宫女面白如纸,急中生智:“回娘娘,奴婢只是被娘娘的凤威震慑到,一时忍不住落泪了。”
她哭得涕泗横流,嘴里却又在说些恭维的话,太后被她的滑稽惹得没了怒气,一摆手:“算了,哀家今日不想见血。”
她又随口问这个才来没多久的小宫女:“你是何方人士,本名叫什么?”
梨香一直站着,听到这句话惊觉不好,她还没来得及出口制止这个宫女,就听到她感激涕零地说:“回娘娘,奴婢是姑苏人士,本姓何,是被父兄卖到宫里的。”
梨香闭上眼,完了。
宫女还没反应过来,太后的眼神已凌厉起来:“姓何,跟萧存玉的妻子可是本家?”
宫女摇头否认:“奴婢家贫苦异常,哪里能攀上”她闭口,双眼瞪大,意识到太后已经因为自己的一句话情绪骤变,她股战而栗,心惊胆颤。
第42章 除夕宴暗藏玄机
太后起身,狠狠扇了一巴掌过去,小宫女歪倒在地上,又立刻起身跪直。
阴恻恻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年节不易见血,你就去外面的雪堆里跪到天黑吧。”
虞朝宫规森严,赏罚皆有规则,就算是太后也不能轻易处死一个宫女。
但是,如果这个宫女是因为天冷受了风寒而死的,就和太后没有关系了,毕竟,人食五谷杂粮,谁不会生病呢?
两个太监上前架着已经目光涣散、全身发软的小宫女出去了,其他人俯身跪着,殿里一片死寂,似乎连呼吸声也不曾存在。
一个渺小生命的消逝在上位者眼里就像是一缕终将消散的风一样微不足道。
曾经坐拥天下的太后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养猫的宫*女?她死亡带来最大的价值就是也行能让盛怒中的太后消消气。
浸淫宫中多年的梨香心知肚明,在这样的寒冬里跪在雪里,别说到晚上了,只怕两个时辰不到小宫女就会僵成一座冰雕。
她闭上眼睛,神情悲痛又麻木,又一个人消无声息死在了寿康宫里,死在了娘娘手里。
太后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一挑眼尾骂道:“他是过上好日子了,害得哀家人不人鬼不鬼地待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自己倒坐享美人福。”
她外漏的雪白手腕上是细细的纹路,金玉做的手镯也挡不住衰老的痕迹。
时光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记,从幼年时的清苦贫瘠到现在的珠翠环绕。
这么多年过去,良心、友情、亲情和爱情,她一样样舍弃,到现在权力已经成了她唯一能死死抓住的东西。
她的生命早已和无上的权力融合
所以,太后红唇扬起,眼中暗光流转。
——萧存玉,你是第一个敢从我手中夺走权力的人,就让我好好送你一份大礼吧。
华丽凤座上坐着的女人,面容藏在光亮与黑暗的交界处。
半张脸披着最无暇的皮,光鲜亮丽、万人膜拜;半张脸却露出其下暗藏的鬼魅,一如当年她杀死第一个人时的狰狞可怖
除夕很快就到了,天光渐亮时,长安城里已经响起了烟花爆竹之声。
期待过年已久的小孩子们迫不及待从被窝里蹿出来,还没来得及穿上红艳艳的外裳就疯跑出去,给冬日的清晨带来鲜活的热闹。
萧府里的丫鬟们也笑闹成一团,知云给她们发的年礼是三年月俸,铸成各种式样的银稞子在喜庆的红荷包里整齐码着。
跟着存玉清贫惯了的小姑娘们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都兴奋地讨论年后要去做些什么。
在院里树下立着的存玉看着她们喜形于色的样子,开始反思自己平日苛待过她们没有?
树枝上缠着红丝绸,穿着绛色衣袍的知云掏出来一个鼓鼓的红荷包,抬手系在存玉的腰带上,她笑意浅浅:“在我这里,丞相也有年礼的。”
荷包挂在腰上重重的,存玉没想到自己也有,心里轻飘飘地拿起荷包,松开系带一看,金光散出来刺进她眼睛里。
她一惊,合拢荷包:“金子?”
知云仍然笑着,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不然呢?”难道她送不起金子吗?
手里沉甸甸的,存玉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飘过一串数字,一两黄金等于一百两白银,这荷包里少说有三十两黄金,那就是
算学不好的存玉一时算不出来,但她知道这有好多钱,是她好几年都赚不到的钱!
存玉向后退去,靠着树站好,捧起荷包看看合上,然后再打开看看,眼睛越看越亮。
知云笑出了声,凑近摸上她拿着荷包的手:“我给了年礼,你有没有什么奖励呢?”
挂满红绦的树下,知云眼神柔软的眼神里莫名流露出些什么东西。
存玉微怔,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开口:“你想要什么呢?”
知云声音轻柔:“一个吻,可以吗?”
可以吗?
存玉的耳边颈侧微红,心里悸动,接吻吗,可以是可以,但这里还有好多人呢,要亲也不能在这里亲。
她肌肤白皙,因此略微的红便十分显眼,知云本来只是看她见了金子后压不住欣喜的样子,心下有些发酸,难道她不比金子诱人吗,为什么不看她呢?
她只是想要夺回她的目光而已,可现在存玉离得自己这样近,目光欲躲不躲,像拒绝更像勾引,于是没有想亲上去的存玉现在也被挑逗地想做些什么了。
存玉小声的话:“先欠着吧,现在不可以。”
知云眨眨眼,其实现在也有很多地方可以亲的,可她看着存玉有些愧疚的眼神,眼神一转:“欠着可以,但我可是要翻倍的。”
她可是大名鼎鼎的富商,欠了富商东西,那可是要算利息的。
存玉躲开她直勾勾的目光,怎么还越欠越多了,她手指微动,点点头。
“那好吧。”
知云满意地笑出来。
冬日昼短,申时天已擦黑了,存玉穿好官服,遗憾地想为什么自己要一个人去宫里过年呢?
竹林苑里温暖如春,她不舍地告别知云后坐上了皇帝派来的宫车。威严豪华的宫车里也温暖,但里面的龙涎香显然不如知云送的风吟竹语好闻,她轻叹口气。
华灯初上,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下是布置的肃穆庄严的太和殿,通向太和殿的数层金阶上,金吾卫身穿甲胄,腰佩宝刀,神情凛然。
进殿需卸下一切尖锐之物,这些搜检的人均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就连女眷头上过于锋利的发钗也会被宫中眼尖的嬷嬷捕捉到,更别说各种武器了。
虞朝人尚且如此,那些外国来使只会更严苛。
存玉轻松过了金吾卫的搜查后,被不远处的喧闹吸引视线。
一相貌粗犷,身形明显高大于虞朝子民的异域人正对着拿走他佩刀的金吾卫大声吵嚷:
“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为守卫我们的王子,我佩戴的小刀也要收走?”
金吾卫冷静地回答他怪腔怪调的话:“进太和殿不可佩刀,就算你们王子也不行。”
这个满脸虬髯的人眼一瞪,还要再争执,却被身后一双手搭上了肩膀:“兀於轮,别忘了你是来做什么的。”
后面这人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扎着满头的小编,穿着红黑相间的异域服装,一侧肩上是一整片像是狼皮的东西。
他是用突厥语说的话,存玉恰好会一点,因此能听懂话中含义。
那个高大的使者听到三王子的话转身用突厥话语速极快地辩解了几句,又在三王子的一声呵斥后低头不语。
几步之隔的地方,存玉打量着这一行人,看来为首的就是突厥的三王子阿史那孛了,现今突厥汗王最不凡的孩子。
这样的一个人,会甘心成为质子?
也许是她的目光停留时间过长,阿史那孛突然转头看向她,像鹰隼一样锋利的眼神直射到存玉身上,然后又一瞬间收敛起来。
存玉平静地和他对视,阿史那孛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深蓝色的眼睛在被烈日晒得黝黑的脸上十分显眼,耳上坠着一串红红绿绿的珠子。
看了存玉半晌后,他露出一个笑来,左手扶右胸口,行了个突厥礼。
笑容温和无害到让存玉以为刚刚锐利的眼神并不存在一样。
她收敛视线,同样拱手回礼。
宴会上丝竹声已经响起来了,存玉向宫内走去。
身后,阿史那孛小声问使团中一人:“那个人是谁?”
被他问到的人回说:“虞朝右相,萧存玉。”
阿史那孛看着萧存玉的背影,眼神警惕起来,这就是巫师叮嘱他一定要注意的人。看着皮囊倒好,只是不知内里是怎样?
太和殿里,存玉坐下,她前面只有诸位年长的王爷和几位太长公主,坐好后她发现对面刚好是阿史那孛。
阿史那孛笑着向她行礼,存玉只是轻轻点头,示意自己收到了。
众人陆续进来后,不过片刻,太监高声喊到:“陛下驾到。”
殿里几百人齐齐起身跪下叩首,以中线为界,一侧是齐整的虞朝官服从深紫到浅绯排开,另一侧是各种各样的异域服装,泾渭分明。
皇帝穿着玄色冕服,坐在金雕龙环绕的龙椅上,身后两侧是六根贴金柱子:“众卿平身。”
“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起身,宫廷歌女从两侧款款行至正殿,管弦声再次响起,袅袅歌舞里,宗室和朝官一个接一个地向皇帝献礼。
富有四海的皇帝收到了他的臣子们从四海收集的礼物,南海的珍珠,关外的海东青,江南的绣品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块征兆着盛世的奇特玉石。
存玉献上的是一幅前朝的书画,中规中矩,不出挑也不让人挑不出错来。
皇帝知道他没什么钱,收了礼后反而赐给她五百两白银。
按往年情况,这些银子足够她和管家开心好几天了,但今年不同,存玉想到自己那满满一荷包的金子,起身冷静又矜持地谢恩。
不过是区区五百两白银罢了。
虞朝官员献礼后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第43章 人世之事何堪说
西域有三十六国,一部分为游牧部落,一部分为城郭部落,它们以天山为界,分为南北两处。
虞朝在安西驻铁骑十万镇守,西域诸国在绝对的实力之下安分无比,他们在很久之前就只能仰仗虞朝存活了,因此丝毫不敢有异心。
国宴上来使老实地献上贺礼就恭敬退下待在突厥和契丹身后当无人问津的幕布。
他们的贺礼也不过是些珊瑚器皿,波斯锦及各种香罢了,不罕见也不昂贵。
礼部尚书和侍郎态度随意地谈论着此次来的西域使者们。
“多亏了高祖当年英勇无比,否则哪有今日太平。”
侍郎颔首赞同不已:“大人说的是,五百年前哪有这太平日子。”
那时候,陇右还是前线,一年四季与以吐蕃的西域诸国艰难作战,而如今吐蕃早已在高祖的铁骑下四分五裂,只剩下了这些战战兢兢的小国。
而契丹的贺礼就不一样了,面容苍老看不出年龄的巫师离座献礼,他穿着繁丽的黑巫袍,额上坠着一颗色泽艳丽到诡异的绿色宝石。
年老嘶哑的声音响起:“陛下万岁,臣祝陛下福泽绵长,疆域稳固。”
声音刺耳非常,存玉不适地抬眼看去,这巫师时所有字字都是一个声调,好像枯朽的腐木缓慢摩擦时发出的声音一样。
巫师两眼放出精光:“为贺陛下亲政之喜,外臣为陛下献上我族圣物。”
言罢,几个契丹使者从角落里推着一个一人高的被花纹繁复的丝绸罩住的东西上前。
殿里响起窃窃私语,契丹早在半个月前就大肆宣扬他们的圣物是多么的罕见、多么的美丽,惹了不少的好奇心,现在终于要露面了吗?
满殿好奇的目光里,存玉却看到了脸上毫不意外,甚至露出了有些了然神情的阿史那孛。
她转了转手里的琉璃杯,契丹死死藏着的圣物,他怎么像是提前知道的样子?
她打量面前被丝绸牢牢罩住的圣物,完全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
思索半晌,存玉莫名觉得它的大小像是刚刚好装得下一个人。
可只是一瞬,她就赶走了这个荒谬的想法,契丹圣物怎么可能是个活人?
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两侧的契丹使者抚胸行礼,然后同时掀开丝绸的一角,揭开了这层神秘的面纱。
厚重的丝绸里面,是一层轻薄的红纱,红纱里,站在一个女人。
轻柔的红纱拢住她的脸,从乌黑的发上一直垂到脚下,长长的蔓延开,里面是明艳的红罗裙,上面坠着精致的金环银铃,绸缎一抹系住纤腰,和严严包裹住的身体不同,她的双足光裸着露在外面。
被惊世的美丽震惊后的寂静里,有人手中金杯落地的声音分外响亮。
“圣物”款款从红纱下走出来,腰肢轻摆,银铃脆生生响起来。
数道目光追随着她,赤裸裸地想要一窥究竟红纱下的容颜。
存玉垂眼,看向契丹巫师,他是什么打算,这么浅显的美人计值得提前造那么久的势吗?
巫师突然看向她,然后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来,像是笃定了什么似的。
存玉一怔。
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圣物”从红纱下走出来了,她天赐一般的容颜展现出来,肤如凝脂,眉如新月,每分每毫都尽显女娲的偏爱,一举一动中都有万种风情,额间亮丽的红宝石也不及她半分夺目。
下一秒,“圣物”缓缓睁开眼睛,一只眼是明亮的金黄色,一只却是深邃的紫色。
——竟是异瞳。
存玉不好美人,因此是现在少有的冷静之人,她看出这女子虽眸色罕见,但这种样貌,分明是汉女。
她严肃起来,契丹的圣物为什么是中原人?
“圣物”缓缓跪在了笼子里,身姿娉婷,动作曼妙。
巫师终于开口解释:“她是天生哑女。”
他难听的声音将所有人从沉浸中拽出来,不知多少人生起了惋惜之情,这么一个尤物,怎么偏偏是个哑巴?
就连这个面容可怖的巫师都有说话的权力,怎么美人倒没有了。
皇帝也为她的美丽目眩了片刻,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一瞬的迷恋不影响他现在用冰冷的视线扫视大巫师,不管此女是什么身份,契丹的不怀好意已经显露无疑。
慢慢的,也有臣子回过味来了,契丹今日来者不善啊。
对此时此刻在太和殿里坐着的这些老狐狸来说,就算是绝世的美丽也只能带来短暂的沉迷,契丹巫师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难道他会玩这么拙劣的美人计吗?
虞朝臣子们暗中交换着眼神,一道道隐蔽的目光扫视过正中跪着的女人和对面坐着契丹使者们。
一个身为契丹族圣物的汉女,灵敏的政治嗅觉让众人意识到这背后绝对有隐情,而且,绝对比她的美色更让人震惊。
琴师仍然在奏乐,但大殿里已不复西域诸国献礼时的平和轻松了,风波欲来的征兆降临在每一个人头上。
皇帝语气难辨喜怒:“巫师何意?”他眼神莫测,看向契丹巫师,仿佛只要巫师回答的不合他意就会被当场押下。
殿里靠金柱肃立的金吾卫默默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剑上。
气氛剑拔弩张。
巫师跪在地上时衰老皱缩的身体被厚重的黑色巫袍盖住,他抬头回答皇帝的话。
“回陛下,此女是平昭公主所出。”巫师眼神闪烁,嘴角勾起奇怪的笑,“平昭公主是陛下长姐,陛下想必还记得宫中十六年前在先帝驾崩的动乱中流离一事吧。”
有朝官的脸上现出迷茫之色,先帝好像确实有一个体弱的长女在承明元年的动乱中被掳走,但他们都不清楚的事,契丹巫师是如何得知的?
皇帝想起来他确实有一个年长他十八岁的姐姐,可这个女子绝对不可能是平昭公主,宫中若仍在世,已经有三十五六岁了,是这个女子的生身母亲倒差不多。
皇帝怔愣一瞬,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巫师布满皱纹的脸抖动几下,抛出一记惊雷:“平昭公主薨逝前承诺臣将郡主嫁给契丹可汗,以充两国之好。”
“正因如此,外臣才会说郡主是契丹圣物。”
气氛僵持片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百官在心里现出荒谬两个字来。
礼部尚书忍不住出口质问:“大巫也太异想天开了点,随便弄来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就妄图充当我朝郡主吗?”
“玉碟何在,册书何在,你空口白牙毫无证据,是在戏弄陛下吗?”礼部尚书看着地上那个舞姬做派的女子,心里门清契丹就是在羞辱虞朝,羞辱陛下,羞辱这满朝文武。
巫师从容不迫,他早有准备,伸手自怀中取出一个黑色匣子展开:“郡主在民间出身,自然没有玉碟和册书,但臣有平昭公主亲手交予的玉碟。”
他的语气笃定至极。
玉碟被主管宗室的林王验看,他取出匣子里半个巴掌大的玉仔细观察,看着看着头上的汗就越来越多。
名讳、生辰、封号甚至连平昭公主幼时摔倒留下的划痕都一样。
林王眼角移到地上女子的身上,平昭公主长什么样子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但公主容貌极盛是当年旧臣都知道的。
时刻关注他的其他人看他模样,哪里还不知道结果如何?
礼部尚书在心中叫苦,莫非公主被掳走后真的生了个郡主出来?
若真的是,那虞朝血统高贵皇室血脉便是流落到契丹做了舞姬,甚至这个本该金尊玉贵的郡主还是一个哑女,而且竟被母亲许诺嫁给契丹年近六十的可汗。
这简直是,简直是奇耻大辱!
礼部尚书最看着这些礼数和皇室的体面,他气得死死瞪向巫师,这是阳谋,前所未有的阳谋。
只要陛下迫于脸面承认此女是郡主,那么契丹就会毫不费力得到一个和亲的郡主。虞朝一向耻于对外和亲,宗室中的公主,郡主从来没有一人下嫁给蛮夷。
郡主出关和亲,嫁妆必定远远丰厚于赐予他们的东西,可以够契丹度过这个冬天,另一方面,郡主成了契丹的可敦,就相当于有一个人质握在了契丹手中。
但若是陛下不认这个来路不明的郡主,契丹有公主玉碟在手,大可以对外宣扬虞朝郡主不过是个给契丹贵族取乐的舞姬罢了。
总之,这是进退两难的局面。
存玉冷冷地看着跪着的大巫,又看向不远处的阿史那孛,他面色震惊,像是才知道此事一样。
一刻钟前的朝臣有多为美色痴迷现在就有多厌烦那张芙蓉面。
她是歌女舞女甚至妓女都好,都不过是契丹人送来的礼物罢了。但她偏偏是血脉高贵的郡主,是可以代表皇室的郡主,现在在场甚至没有另一个女人比她更尊贵。
可她却俯身跪在玉砖上,跪在所有人的面前,穿着靡丽的裙装像一个真正的舞女一样匍匐着。
现在不是早朝,没有可以细细商议的功夫,除了契丹还有几十个藩国都在看着他的反应,皇帝明白自己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第44章 奸邪计似终则始
一根针掉下去都可以听到的太和殿里,暗流涌动,以契丹“圣物”为中心视线交错,密密麻麻地织成了一张大网罩着虞朝百官的心。
皇帝目光扫视众人,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无所遁形,得意、不屑、担忧、着急、思索,当然最多的,还是契丹巫师身后的使者们投来的试探目光。
他衡量着认与不认的两种后果,飞快地思考着,还没下定决心,便看到阶下老师比了个手势,皇帝一愣,灵光闪过。
年轻的皇帝垂眸看向下方的使者,轻声质问:“平昭公主是什么时候薨逝的?”
听到这个仿佛毫无关联的问题,不少人脸上露出疑惑,存玉拿起糕点咬下,遮掩自己唇角的轻笑。
——大巫,你以为自己真的能得偿所愿吗?
大巫:“是三个月前。”
“公主在乱兵手中受了惊吓,多年来一直神志不清,我部药商外出时遇见了公主,她隐居在河西一个村庄里,药商观她不俗,便邀她前往我部做客。”
“公主带着女儿在大漠渐渐恢复神智,她希望女儿的余生可以平安度过,便将自己保存多年的玉碟交予臣,作为为郡主和可汗定亲的信物。”
“平昭公主临终前说让臣来长安请陛下赐婚,这是她此生唯一的遗愿了。”
糕点清香可口,存玉漫不经心地想,简直是疑点重重。
自幼娇生惯养的体弱公主如何一个人在河西生存下来,虞朝户籍制度森严,但有外来者都要严加核实,想要在村落里不引起骚乱地落地是基本不可能的。
就算公主侥幸在河西隐居,十几年来她一个人如何抚养郡主,如何隐瞒身份,而且为什么会那么巧地被一个关外的药商发现身份?
只怕要么当年就是契丹人趁乱掳走了公主,将她囚禁在大漠里生下郡主,要么就是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这个带着平昭公主玉碟的哑女,想要借此大捞一笔,还可能更离谱,这个哑女也许就是被他们培养舞姬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玉碟在契丹手里,他们怎么编都可以,那些多年前的事已经没办法去求证了,现在又不是在大理寺,不是办案的时候。
重要的根本不是平昭公主,而是眼前的郡主。
存玉座位靠前,郡主正好在她面前跪着。这个绝色的郡主只夺走了众人片刻的目光,随后便自然地被遗忘。
明明此刻话题的中心是她后半生的归宿,可她却只能作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标志无声地跪下,仿佛在很久之前就看到了自己余生的宿命。
皇帝听大巫说完,开口道:“原来如此。”
他明显也听出来其中的不对劲,但却并没有在这些漏洞上发作,而是轻笑出声:“既然公主以玉碟为凭给可汗许婚,朕不能不允。”
正蓄势待发的文官们一愣,陛下这是何意?
礼部尚书最着急了,郡主怎么能下嫁给蛮子呢,这是天大的耻辱!
他急得要出列谏言,存玉却伸出手轻轻挡住他,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礼部尚书一愣,已经要站起来的身体坐了下去。
存玉抬眼看到对面的阿史那孛听到陛下的话神色微变。
大巫叩首谢恩:“臣谢陛下恩典,契丹必举族之力奉养公主——”
皇帝打断他的话,提醒道:“婚书还没献上呢。”
大巫愣住了:“什么婚书?”
皇帝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虞朝风俗,有了婚书才算定亲。”
三书六礼,三书便是婚书是三书中的第一种,虞朝对婚仪的看重在皇室中根深蒂固不可撼动,平昭公主若自愿为女儿定了亲,是必定要有婚书为证的。
大巫呈上的玉碟只能证明郡主的身份罢了,定不了她的婚事。
礼部尚书回过味来,陛下这是要认下郡主,但不认婚事的意思。他胸口憋着的气渐渐通畅了,简直想大笑出声。
是啊,皇朝郡主的婚事难道只凭这个巫师狗屁不通的几句话就能定下吗?
存玉看着契丹来使惊讶的面色,轻笑出声:“使者不会不知道婚书是什么吧?”
“也是,听说贵族男女成婚只需在大漠上对着长生天起誓就好,不知道我们中原的婚俗实属正常。”
她的语气逐渐凌厉起来:“但是——”
“大巫不知,难道平昭公主也不知道吗,没有婚书成婚便是无媒苟合,公主虽说在大漠小主了三个月,但此等大事为什么也会忘记。”
“大巫嘴里说的,到底有几句真话?”
“公主真的将郡主许给可汗了吗?”
礼部尚书在一边帮腔:“是呀,公主总不会去了贵族三月,便变成了契丹人吧?”
除非想出这个主意的人就是契丹人,所以他才会不知道虞朝定婚的规矩。
大巫辩解道:“公主金口玉言,亲口对臣许诺,臣族中不少人都可作证。”
他的视线丝毫不避,挑衅地看着皇帝:“难道陛下打算毁约吗?”
气氛陡然凝滞。
皇帝色变:“契丹巫师,朕没有治罪你私藏公主郡主之罪已是宽宏大量,如今你还想越过朕定下郡主的婚事,简直放肆。”
周遭的金吾卫抽出刀来,寒光闪过,有小国使者被吓得叫出声来。
圣威之下,数百人齐齐跪下,大巫枯树一样的手臂撑在地上,不远处的金刀上映出他的面容:“陛下息怒,臣万万不敢僭越。”
他的请罪让皇帝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天地祖宗在上,大巫若能拿出婚书,朕岂能不允?”
意思很明显,这门婚事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
大巫是拿不出婚书的,玉碟都是他们从公主手里抢过来的,又怎么可能有公主亲手写的婚书?
大巫看出皇帝的强势,眼神一闪,轻易放弃:“回陛下,想是臣当初误解了公主的意思,郡主与可汗其实并没有定婚。”
皇帝低眼看他,若不是今年灾害频繁,国库空虚,不宜起兵,他岂会允许一个外来使者在太和殿猖獗?
权威受到挑战的皇帝眼神渐渐变得冰冷,但语气仍然温和:“不过大巫千里迢迢护送郡主来京,就算结不了秦晋之好,也是难得的功劳。”
大巫:“谢陛下。”
皇帝:“诸位都起来吧,除夕佳节,何必这么拘谨。”金吾卫这才收回出鞘的刀
风波过后,郡主被两个宫女接走,皇帝将她安置在了平昭公主的宫殿——永宁殿。
大巫退回去,户部尚书看着他的身影,飞快在心里盘算“赎”回一个郡主应该付出的银两,越想心越凉。
礼部尚书则松了口气,放下悬起的心。
存玉打量着契丹大巫,今日的费尽周折只是为了获得足以过冬的粮食吗?
绝对不止,只怕他们来势汹汹,别有用心,不然绝不会选择为了一门婚事就和虞朝撕开脸面。
既然如此,她轻敲桌面,不管目的如何,今年给契丹的赏赐可要好好准备了。
国库里卖不出去的宝石古玩多的是,盖上御玺赏出去就好,不仅能让他们感激涕零,还根本没有办法卖出去还钱。至于粮食,京营中还有不少陈年的旧粮,泡过水都给你们吧。
不少在朝的武将也察觉到大巫的来者不善,在饮酒间隙频频看向契丹众人,眼中暗藏煞气。
在契丹的衬托下,突厥恭顺了不止一点,不仅上贡的礼物中规中矩,还留下了三王子当质子。
阿史那孛拱手道:“臣敬仰**久矣,恳请陛下允准臣留在长安受**教化。”
皇帝怎会不准:“你难得有这份心,从今后便在京中安心住下吧。”
阿史那孛恭敬应下:“谢陛下。”
没有人对阿史那孛投以太多的关注,毕竟一个势必会被严加看管的弃子,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时辰已经不早了,皇帝和不少宗室都退下了,存玉起身去找户部尚书,户部尚书一如既往地苦着脸,存玉一笑:“大人是在愁契丹的事吗?”
户部尚书长叹口气:“只怕今年得不少钱花,不过这倒是其次,我怕的是”
他看了看周围,小声说道:“契丹不怀好意,下官只怕会打仗。”
存玉默然,不仅是户部尚书,大部分人都看出来了吧。
郡主只是契丹用来试探陛下态度的,或者说是来表明自己的态度的。这头盘踞在北方的饿狼,已经开始对着中原肥沃的土地磨爪子了。
那突厥呢,她想起阿史那孛像狼一样的眼神,眼下的驯服会不会隐藏着更大的阴谋呢?
国宴后,存玉在宫道上往外走,她不可避免地喝了些酒,虽然只是微醺,但在朦胧的宫灯里有些看不清前路了。
正慢慢走着,就被旁边一双突如其来的大手拦住,那人行了个礼:“萧大人好,不知我可否有幸与萧大人同行。”
是阿史那孛,他脸上笑意满满,存玉的酒气瞬间消失,笑着回道:“荣幸至极。”
高高的红墙下,时不时走过人来,存玉与阿史那孛隔着两人远的距离并行。
第45章 白日短闲时作乐
阿史那孛语气好奇地问她:“听说长安是个夜夜笙歌的好地方,大人知道有什么玩乐的好去处吗?”
存玉浅笑:“玩乐的地方倒多,只是不知合不合殿下的心意了。”
阿史那孛笑得单纯无害:“我若有幸能得大人相伴,再差的地方也合心意。”
存玉目光一闪:“可惜我事务繁忙,注定要怠慢殿下了。”
她可不认为阿史那孛会是什么纨绔子弟一心玩乐的少年人,更不会以身犯险去试他的底细,这不值当,他已经是笼中鸟了。
阿史那孛遗憾地叹惋:“那真是可惜了。”
宫道漫漫,存玉望着宫道外浓稠的夜色,像是不经意地随意问道:“突厥与契丹相去不远,听说殿下经常带着部下顺路到契丹猎狼,不知有没有在草原上见过郡主殿下呢?”
阿史那孛疑惑地仰头想想,半晌才摇摇头说:“郡主殿下绝世之姿,我若见过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的。”
存玉点点头,仿佛相信了这个说法。
路边的宫灯明亮,却只能照亮一小片的黑暗,阿史那孛额上耳上的宝石坠子摇晃出清脆的声响,他声音温和:“只是可惜郡主殿下在契丹人手里耽误了好年华,也不知陛下会为她选一个怎样的夫婿。”
“我还真是好奇这样貌美的女子谁有福气消受。”
存玉偏头冷眼看他:“不劳殿下费心了,郡主的婚事自有陛下与百官操劳。”
阿史那孛含笑回道:“这样就好。”
宫道走到尽头,朝阳门外,存玉看到挂着萧府标识的马车停在一旁。
“殿下,失陪了。”
阿史那孛:“大人好走。”
转过身,存玉面色一变,他果然见过郡主殿下。
阿史那孛的脸色也从无害变成了阴沉。
此时已经亥末,知云在车里算账算得得入迷,蓦地听到车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放下账本掀开帘子,先看到了远处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看着这边。
片刻后,存玉从车门弯腰钻了进来,她带着一身的冷气闯进来,知云赶紧从身旁取来暖乎乎的手炉递到她怀里。
“今天好冷呢,你快暖暖吧。”
存玉脱下寒气森森的外袍,向后倒在温暖柔软的迎枕里,想着国宴上的暗流涌动,闭上眼睛。
知云拉过毯子给她盖好,察觉到她的疲惫,问道:“今晚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存玉陷在迎枕里,转头看着知云。
“是呢,发生了好多事情,契丹大巫不怀好意,突厥来做质子的三王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且”她顿了一下,“当年失踪的平昭公主生下的女儿回来了。”
她慢慢讲述,马车里的香沉沉燃着,知云听着她的诉说。
“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知云叹口气,“只怕平昭公主不是善终。”
存玉看着车顶上繁复的花纹:“我现在唯一怕的就是阿史那孛和契丹大巫有合作。”
“阿史那孛既然认得郡主,那他要么是在契丹见过郡主,要么便是今晚发生的一切他参与其中了。”
她扶额道:“只是不知他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给大巫出谋划策的军师,还是已经从突厥叛逃归附契丹了。”
知云安抚她:“不论如何,阿史那孛如今都在长安,*他已经是突厥的弃子了,手里又没有兵马,估计也是翻不起什么风浪的。”
存玉也是这样想的,长安是天子脚下,阿史那孛这头草原狼到了长安,任他是多么的骁勇,多么的机关算尽,也只能盘起来做条狗。
“禁军会好好看住他的,希望他能认清现实吧。”如果他认不清现实的话,那便老老实实死去吧,让一个意图不轨的他国质子在长安悄无声息地死去,简直不要太容易。
突然间,窗外响起了烟花炸开的声音,两人同时一愣,掀开帘子一看,发现天边已经是漫天的绚烂了。
承明十六年到了。
疾驰的马车上,两人静静看着散布着寥落星子的天被来自四方的烟花炸成各种灿烂的颜色。
寂静消失殆尽,烟花破开的声响下隐约可以听见笑闹声和小孩子的欢呼声。
热闹的声音响了很久,她们相视而笑,仰着头看天直到最后一束烟花消失。
退回到马车里,知云伸手捂住她通红的耳朵:“岁岁平安。”
冰冷的耳侧慢慢变热,存玉展颜欢笑:“诸事如愿。”
——承明十六年,会是个好年吗?
她压下自己心中的担忧。
就这样,在玉林路上一辆小小的马车里她们相依着度过了彼此的第一个新春。
正月初一到正月初六休沐,大年初一,存玉久违地睡到了隅初,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她懒洋洋地起身洗漱。
饭后,存玉到书房里看游记解闷,不一会儿,知云也穿过游廊过来了,她今天穿着鲜亮的红色外袍。
暖融融的书房里,两人一个在桌前,一个在窗边,今天没有太阳,厚重的云将天地压成暗色,萧府这一方小小的空间显得更加静谧安宁。
存玉趁知云在看琴谱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摸出去,她回到卧房去找自己要送给知云的新年礼物。
床上枕边的暗格里,珍重地放着一个已经快褪色的红木匣子,她打开后取出里面那个小小的玉玦。
玦者,一分为二是为绝。这半块玉是她出身后母亲雇玉匠做的,上面刻着她的名姓和生辰。
不过现在已经看不清楚了,因为它只剩下残缺的一半了。另一半早就被她亲手砸碎在那个抚育她长大的谢府。
这是母亲亲手系在她身上守护她平安的玉玦,后来却被她的血脉当做与自己决绝的证明。
存玉揣着玉又回去了,她在书房门口探头,看到知云和走时一样在看琴谱,松口气悄悄进去坐下。
香烟袅袅,她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轻轻翻开书页,却在看到书里藏着什么东西的时候面色一愣。
这是——
知云看到她回来,放下琴谱,走过去站在存玉身后环住她的手拿起那个青玉镶金的同心锁。
存玉坐着偏头看知云,她手掌心里放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锁,正面用小楷写着永结同心四个字。
知云轻笑,伸手取下自己颈上戴着的锁,将两枚一模一样的同心锁放在一起,翻到背面。
背面是小篆刻成的她们的名字,名字旁是金丝缠绕的红线,围成了一簇兰花的形状。
兰花是定情之花,古语有云: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存玉抚摸上面知云的名字,脸上露出一个浅笑,她仰头看向知云,轻轻举起一个锁:“你帮我戴上。”
知云笑着接过来,白皙的手指拂过穿着同心锁的红绳落在存玉乌黑的发上,她十指翻飞,在存玉后颈处打了个结。
她看着眼前如雪的肌肤出现了一抹鲜艳的红,心中出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脖颈上传来温润的触感,存玉伸手摸摸胸前垂着的锁,上面还有残留的温度,她嘴角渐渐露出一抹笑,起身将知云按到座位上:“我也要给你戴呢。”
知云听话地坐下,感受到方才卸下的锁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小心地将锁放进外衫里贴住自己心口。
书桌前的座位很大,铺着厚厚的垫子和毯子,不知不觉中,两个人都挤在了一张椅子里,存玉抚弄脖颈上的玉,问她:“你什么时候买的?”
她们离得很近,知云能够嗅到她身上和自己一样的香气,于是埋头到她的怀里,手也不安分地摸上她的腰。
明明已经心猿意马了,嘴里还记着她问的话:“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存玉凝神算算时间,那就是九月份,九月份她不是才来萧府没多久吗?
室内有地龙,四处的角落里还放着暖炉,是与外面截然相反的暖。存玉只穿着中衣,长发散在身后,知云偏身靠着她,手就从衣衫里滑进去,隔着轻薄的里衣抚摸。
存玉的思绪被打断,她觉得痒痒的,想躲开,却被另一只手制住,又被腰上的手摸软了骨头,只好抛过去一抹含嗔带怒的目光表示谴责。
知云恍若不觉,身体挨得更近了。
她贴在自己身上,存玉要喘不过气了,因而也伸手到她的衣衫里乱摸一通作为反抗,知云被摸得直笑,手里也放肆起来,不仅钻到她的怀里,还越过内衫想要探进去。
可奈何存玉向来把里衣系得紧紧的,不仅打了个死结,还穿了两层,看到知云没奈何,她得意地笑笑,就要反手解开知云的衣服作乱。
两人衣衫不整,发鬓凌乱,存玉的手刚伸进去,就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响动,她一愣,小言的声音就伴着涌进来的冷气轻快地响起。
“姑爷,有一个叫张侍中的来,来,来找你。”
小言慢慢没了声息,她两眼睁大看着白日荒唐的两个人,存玉脸上的笑也凝固了,她的手还在知云的衣衫里,现在也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
小言深吸口气,体现出了作为贴身侍女的素养,她快步退出去重重关上门:“打扰了。”
第46章 恩与怨厮成一片
存玉默默收回自己的手,知云噗嗤一笑,看到她耳侧微红,凑过去抓住她的手还要往自己腰间探:“你再摸摸,里面好暖和呢。”
这,这是什么虎狼之词,存玉羞起来,拒绝道:“才不要。”
知云笑了出来,上前抱住她想再缠绵一会,却被她怀里一个硬硬的东西磕到,知云低头一看,被方才的动作扯开的衣衫里若隐若现一个玉玦。
她稀奇地问:“新玉佩吗?”
存玉方才满心里只有同心锁,现在这才想起来这块重要的东西,她取出来摊在手上。
知云觉得眼熟,辨认了片刻后轻呼出声:“这不是你之前那块玉吗,怎么现在只有一半了。”她记得这是当时谢府的谢姐姐一直佩戴在腰侧的玉。
玉玦上是一条淡青色的绳子,存玉靠着她的肩膀柔声解释:“玉玦可以一分为二,我把另一半留在谢家了。”
她勾起绳子将玉玦放在知云的手里:“这是我的年礼。”
知云握住手心里的玉佩,她一直以为这块玉已经遗失了,没想到还在她身边,知云细细端详它,历经数年的光阴它仍然像当年一样青润,上面甚至没有一处划痕,显然一直被人很好地保护着。
她翻过来看背面,上面的小字还在,依稀是她的生辰八字,却只有一半了。
存玉说:“这是我出生后母亲送给我的。”
母亲,是谢夫人吗?
说来奇怪,知云在临安住了很长时间,却从来没见过谢夫人,只听过碧水巷里的其他人闲时说过,谢知事的夫人在很多年前就疯了。
因为他们夫妻两自小相识,谢知事不忍休妻,就把她关在后院里养着,一关就是十几年。
于是谢夫人在知云的心里就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可怜女人,她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对于自己女儿的遭遇也无能无力,只能任由丈夫将女儿当做一个商品估价、售卖。
知云的视线从玉佩上离开,试探地问:“谢铭被下狱后,谢夫人也随他去岭南了吗?”
存玉轻笑:“我走的那天,她便自焚了。”
知云愣住了,自焚?谢夫人是自焚而死的?
存玉轻声说:“半块碎掉的玉玦曾用来保佑我从谢家逃走后的顺遂,现在这半块,是我希望你余生都平安。”
知云没有再纠结谢夫人死亡的原因,她笑着点点头承诺:“好,我会平安的。”
存玉理好衣衫去松涛厅见张侍中了,她忽略门口小言投来好奇和探究的目光,思考为什么张侍中会来找她。
难道政事堂还有什么公事没处理好吗?
几个侍女守在松涛厅门口,存玉抬手让她们退下后便进去了。
张侍中满脸堆笑却难掩忧愁地迎上来:“叨扰大人了,实在是下官遇到了一件处理不了的棘手事,这才来向大人求教的。”
存玉:“坐吧,发生什么事了?”
会客厅里很热,存玉看到张侍中擦了擦头上流下的汗,他拱手道:“陛下将突厥三王子安置在沁园路,刚好在下官家后街处。”
“下官今早偶遇三王子殿下的仆人,他火急火燎地说他家殿下今早遇刺了,他现在要进宫找陛下。”
“下官目瞪口呆,知道绝不能让他把这事闹出去,想先把他安抚住,可他不依不饶偏要进宫。下官拿出官印本想让他安分点,可他认出这是政事堂的印后却改口让下官来找大人,说让大人来处理。”
遇刺?存玉眼睛闪了闪,他遇哪门子的刺?谁会在大年初一去刺杀一个没什么价值的质子,只怕是专门派人蹲守在张侍中的门前“偶遇”吧。
她轻笑一声:“遇刺虽说是大事,但也不能耽误我休沐。”
张侍中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存玉敲敲桌面:“张大人赶紧去大理寺和禁军叫人吧,突厥金尊玉贵的三王子在天子脚下遇刺了,这种事情可千万要好好查,一定要查出来个好歹才是。”
张侍中蒙了:“大人不去看看吗?”
存玉笑了笑:“有什么好看的,他蹦跶一会就消停了。”
不过遇刺而已,又没死,这么着急做什么,阿史那孛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重要人物了。
她讥诮一笑,交代好张侍中一定要让三殿下感受到虞朝对他的重视,如有必要,进府搜查也是可以的。
张侍中又擦了擦他头上的汗,拱手离去。
等到晚间存玉还没听到更多的消息,就再一次确定了阿史那孛遇刺只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拙劣戏码而已。
夜晚悄无声息地降临,厚重的雪落满整个萧府,存玉的梦里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雪。
暗沉的雪里,她回到了八年前的泸州,当时她在老板娘的帮助下就读于当地素有清名的明德学堂。
大雪里分辨不出时辰,她穿着素白的袍子站在人来人往的驿站门口,十六岁的萧存玉茫然地抬手看了看手心里转瞬即逝的雪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下一刻,天旋地转。她回到了镖局旁边的屋舍里,桌面上摊开一封模糊的信,窗外是呼啸的风雪。
似曾相识的画面让存玉模糊地想起来什么,梦里她手上的书信渐渐清晰。
对了,这是那一天,她收到母亲死讯的那一天,书信上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水痕,可能是雪化后的痕迹吧。
心脏隐隐作痛,她低头看到自己的腰上的玉玦,突兀地被拽回到母亲死的时候,也是她即将逃走的时候。
隐隐约约,她记起来那个时候她在离去前去了后院关着她母亲的那个佛堂。
逃跑时分明是个难得的晴天,可梦里也下起了大雪,太阳被层云挡住,天和地连成一片。
谢小姐踩着二尺余深的白雪往谢府的最深处走去,面色坚定,手里握住一对玉玦。
亮着青灯的佛堂在路的尽头像张着血盆大口的鬼怪,谢小姐一步步向前走去。
她砸开佛塔上已经生锈的锁,跨进了那个血盆大口,身后是一片扭曲的白和黑。
时隔多年,萧存玉以为自己已经忘记那天的场景了,可这个梦又是如此的清晰。
她看到自己走近杂草丛生的佛堂,砸开一扇扇锁住的门,然后在最里面看到了站在如来像下的母亲。
两人相对而立看着彼此,许久后谢小姐突然屈膝跪下,开口:“娘,我要走了。”她的声音听不分明,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谢夫人不说话,面孔隐在如来像投下的黑暗里。
跪着的那个人又说:“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你把我推到湖里是想杀死我。”
这句话在混乱的梦境里陡然清晰起来,在存玉的耳边炸起,一瞬间将她的梦扯成撕裂的无数片。
每一片都在她眼前飘过,一片是揽她在膝上柔声细语给她讲故事的母亲,一片是固执地将自己关在后院对她恶语相向的母亲,一片是西子湖边狠狠推她下去嘴里嘶吼着“去死吧”的母亲。
她的头越发痛起来,许多个片段最终又扭曲合成一个母亲,她再度跪在佛前,手里紧紧握住玉玦。
她看到自己的嘴在动:“我可以无动于衷地恨谢铭,却没办法让自己相信你从来没爱过我。”
“我晚上就要走了,也许明天就会被谢铭抓住塞到花轿里,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也许哪一天就死在了不为人知的地方。”
扭曲的梦里只有她手里的玉佩在发出微光,握住玉佩的手紧了紧,梦里稚气未脱的谢小姐深吸口气抬头看上方的人。
“哪吒割肉剔骨才可以还父还母,我没有一个莲塑的身体,只好用别的东西还你了。”
光与暗的交织间,她直直看向母亲:“可能早在你还没有生下我的时候今天的一切都已经注定要发生了。”
“天下有那么多玉,偏偏要送我玉玦,玉玦就是诀别,也许它庇佑我平安的代价就是有朝一日我必须以这样的方式和你告别吧。”
发着微光的玉玦被一分为二,光芒消散,其中一半被高高举起然后砸落在地上,顷刻间便破碎,玉屑四溅在两人脚下。
一地狼藉中,她俯身磕了三个头,什么也没有说就站起来走了,手里是被划出来的细碎伤口,一滴一滴往下滴着血。
梦里梦外,她都看不到母亲的神色。
天地倒悬,漫天的雪变成了红色,在风里摇晃,谢小姐又带着帷帽站在了西湖边,对着谢府的方向看着天边变成红色,然后慢慢意识到这不是红色的雪,而是燃烧着的火。
画面又一转,她再次回到了泸州的书舍里,面前还是写着母亲死讯的书信,梦里的她看着信上的水痕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惊觉自己已是满眼的泪了。
萧府卧房里,存玉突然睁开眼睛,嘴里大口喘着气,她扶着床头坐起来,眼前满是血一样红的火。
她眉头紧锁,冷汗直流,眼前闪烁的红让她像陷入另一个梦魇一样。
惊惧难安中,她抚住心口的手触到了颈上挂着的同心锁,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响声一圈圈荡开来,刹那间挥散了她眼前的火,渐渐的,她剧烈的心跳平静下来,眼前也重新浮现出床头烛火晕出的暖黄。
紧握住同心锁,她抬手擦了擦头上的汗,又重新躺下去,可一时却睡不着了。
第47章 一念间计上心来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她侧身看到昏黄的烛光,眼底又浮现起梦境来,萧存玉转过身背对着那簇火。
昏暗的帘帐里,她摩挲着手里的锁,想着梦里母亲面容模糊的脸,恍恍惚惚地意识到母亲已经去世九年了。
她苍白的手一顿,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远远的传来梆子声,现在已是寅时了,夜梦惊惧,她嘴里干涩,起身喝了半杯暖炉上温着的茶水便又睡了。
后半夜的梦里,什么都没有。
虞朝的新年一向热闹,初一祭祖除秽,初二舞傩戏,初三结羊肠许愿,初四迎灶王爷,初五舞狮舞龙。
城里从街头到街尾都是一气的欢声笑语,在夜夜盛开想烟花里,转眼就到元宵了。
年后,朝中什么大事都没有发生,就连存玉最警惕的阿史那孛也在伤好之后转头扎进了良宵美景里。
秦少栖是监视阿史那孛之人,他说据他这几日所见,阿史那孛每天无所事事,不过各处玩乐而已,半月来把什么新鲜东西都尝试了一遍,俨然被虞朝的繁华迷了眼。
严苛的监管之下,禁军中每晚去扒阿史那孛的屋檐的能人,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他看起来安分得很。
倒是契丹大巫在见到礼部抬过来的年礼时明明白白地表示出了不满。
元宵第二天正月十六就是各使团离京的日子,自几日前官驿便渐渐空了,城里的异族面孔少了许多,朝中众人随之松了口气,好歹没出什么事。
只有兵部紧张了起来,隐隐嗅到的战争前兆像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剑一样威胁着才显出几分盛世气象的虞朝。
新年的繁华景象之下是各处开始调派的兵力和已经开始操练兵马的河东,只是如今一切还隐在平静的湖面之下。
看着天边远去的使团,存玉真诚地希望风波能在湖面之下悄无声息地平息。
快乐还未消散,使者离去后许多随着使团来的行商并不急着走,这是赚钱的好时机。他们自漠北带来的毛皮是中原难得一见的好,是长安的达官贵人趋之若鹜的好货。
同时他们还要大量采购茶叶丝绸等草原上罕见之物趁天还未转热前带回去。
知云在知春苑附近赁了个大宅子,专门和这些胡商谈生意。
宅子里进进出出,几日间茶叶换成了高高累起的金银,又换成一箱箱皮毛。
而且,还有意外之喜——漠北的弓箭。
存玉走进库房,先是被闪闪发光的金子晃花了眼,然后在看到数箱弓箭时瞪大了眼睛。
她过去拿起来看看,虽然做工粗糙,且还有不少磨损,但仍然可以分辨出是契丹骑兵引以为傲的天狼弓。
此弓身长近两米,重约六十斤,可三箭连发,是契丹骑兵攻城追敌时无往不利的神器。
虞朝造不出这么好的弓,也造不出可以抵挡天狼弓的坚盾。河东军的飞鸿弓不过四十斤,且一次只能射一发弓箭,军中的弓也总会被天狼弓射穿。
存玉粗粗数了数,这里约有三百个弓及五百支箭,她咽了咽口水:“你从哪里弄来的?”
知云看着账本核对库房的货物,闻言看过去:“你说这个弓箭呀,是契丹一个被逐出境的军官偷偷带来卖的,一张弓花了我二两银子呢。”
“你不是说最近不太太平,可能会打仗,所以就都买下来了,也不知能不能用到。”
二两!
二两就能买到一张天狼弓,存玉有点腿软,兵部一年花去数万两银子也没造出更好的弓,现在竟然有三百多张好弓,而且还是可以用钱买来的。
知云看她面色不对,以为这些旧弓不能用了。
“也不过才六百两银子,那些弓箭还是那契丹军官为了赶紧脱手送我的。”
“要是没用的话就当是银子掉进湖里了,听个响也挺好的。”
存玉站直,几步跑到知云身边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知云你太厉害啦,这些弓怎么会没用,兵部就缺这种弓,现在有了这么多现成的天狼弓,我就不信他们还造不出好弓好箭来。”
知云心里痒痒的,凑过去亲了她一口。
下午,几辆好不起眼的小车载着几个满满的箱子进了兵部。
而那个契丹叛逃的军官也在城外一辆马车上被抓住,禁军将他下入了大理寺。
严加审问后,发现他原是契丹一小将,因为犯了军法被赶出军营,他走时在营地放了一把大火趁机顺走几箱军械,除了这些弓外还有一些盔甲,但因为太重了便被扔到了北方一个不知名的湖泊里沉下去。
兵部尚书脸上乐开了花,多少探子都偷不到天狼弓,这次竟然送到他面前了。
大家显然都很满意,只除了这个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契丹人。
隔日,知云在账本上飞快地记着账目,小言面色奇怪地走进来说:“姑娘,有个胡人说有一桩大生意要和你做。”
片刻后,一个穿着汉装的高大胡人被请进来,他孤身一人,看起来胸有成竹。
知云注意到他身上穿戴的玉器金器贵重异常,而且举止气度也不像是一般的胡商,她便长了个心眼。
那人坐下,小言上了热茶,他拱手道:“何掌柜的大名真是如雷贯耳啊,今日我可算是见到本人了。”
“在下耶律雁,契丹人士,一直在虞朝和契丹已经突厥之间倒卖各种东西。”
知云笑道:“原来是耶律掌柜,不知要和我做的是什么大生意。”
耶律雁深蓝色的眼睛透出精光,他神秘地说:“小生意何掌柜自然看不上眼,今日这生意说日进斗金都是少的。”
知云眼珠一转,挥手屏退了其余下人,只有小言留下没有出去。
“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什么可以日进斗金的生意。”
耶律雁笑笑,从袖子中取出一小袋黄金:“为表诚意,在下送何掌柜一份小小的见面礼。”
“何掌柜只要答应和我做这桩生意,三百两黄金马上恭敬奉上。”
三百两黄金,好大的口气,知云示意小言取来耶律雁手里的金子,她放在手心里掂掂,确认是真的,于是面上适时地露出贪婪之色。
“大人好大度,但我可不是什么生意都会做的。”
耶律雁见她收了黄金,心知这个女人已经心动了:“何掌柜的规矩我当然知道,人命生意不做,走私生意不做,犯法生意不做。”
他对着茶盏吹了口气,手指上深绿色的翡翠闪着光:“我不越雷池半步,如今不过是想让掌柜的在萧大人面前给我们说几句好话罢了。”
他面带愁容,叹一口气:“不久前我一时没注意惹了萧大人不满,这几天一直战战兢兢的,何掌柜也知道商不与官斗,我一心要在长安立足,又怎么能不好好巴结当朝丞相呢?”
“我四处求人,终于知道了何掌柜原来就是萧大人的未婚妻,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我同为商人,何掌柜可千万要可怜可怜我啊。”
“我只要能见萧大人一面,掌柜的再为我说几句好话就足够了。”
他满以为这样就足够了,他所求又不多,还有如此丰厚的报酬,这个女人没理由不答应。
可是知云闻言连连摆手,一副吓了一跳的样子:“你千万别害我,我哪里敢给大人吹枕边风。”
耶律雁对她的退缩不以为然,商人重利,不过是钱没给够罢了,他又取出来一袋黄金:“何掌柜不必担忧,这怎么叫做吹枕边风呢,不过是随口几句话罢了。”
知云犹犹豫豫,小言又拿来这袋金子,她放手里估量一下,比刚才那袋起码重三成。
可她还是不敢呢。
“我在大人身边都说不上——”
耶律雁又拿出一袋金子。
知云嘴角含笑,抬手挡住:“可是我都不怎么能加到——”
耶律雁扔出一大袋金子,知云拿在手里,满意了。
耶律雁来之前还以为她会和萧存玉一样难搞定呢,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只是一个贪心又担心的商人罢了。
知云拿人手短,尽职尽责地问:“你想什么时候见大人,想要我说什么好话。”
耶律雁:“何掌柜只须明日我上门拜见时给我放行即可。”
知云游移不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吧。”
耶律雁笑出来:“我不过是去向大人赔罪而已,能出什么事情,再说了天子脚下,谁敢对丞相大人做出什么事情。”
“何掌柜尽可放心吧。”
知云转头看看桌上那几袋实打实的黄金,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好吧,明日未时,耶律掌柜可一定要来。”
耶律雁:“到时还劳烦何掌柜为我美言几句了。”
知云浅笑:“一定的。”
耶律雁走后,知云去关好门,转身时小言已经拿出了秤开始称黄金的重量了。
知云坐下喝口茶,她方才说的口干舌燥,早就想喝水了。
小言惊呼一声:“姑娘,足足二十三两整。”
知云弯起眼睛,若每天都有这么好赚的钱就好了,还有那个耶律雁,什么胡商,分明就是除夕那夜站在宫道上阴沉沉地看着她们的突厥三王子。
第48章 辨不清盟约虚言
落日融金,萧府笼罩在一片浅淡的黄色里,一扇贴着红色桃符的门里,存玉握笔在雪白的罗纹纸上轻轻敲了敲。
“阿史那孛,他这么想要见我做什么?”
存玉不解,他与自己能有什么好说的,而且还是费了这么大的劲。
而且更令人在意的是,看守他的禁军那样多,他是怎么找到空子乔装成商人的?
知云托腮道:“看来他之前假装遇刺的目的就是为了见你。真是奇怪,金子流水一样的花出去,却只是要见你一面,这也太不对劲了。”
存玉摩挲着手里光滑的青玉笔管,想不出来结果后一笑:“罢了,既然他这么想见我,那就见他一面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倒想看看他今天要来唱什么戏。”
知云点头:“那我也要在,毕竟他可是花了大价钱收买过我了。”
存玉低头看到面前刚刚摞起的金子,和知云相视一笑
翌日午间饭后,存玉坐在松涛厅里与知云一边闲聊一边对弈,一局还未毕,门子便来报有人来求见,来人自称是耶律雁。
终于来了,存玉落下一颗白子:“请进来吧。”
一盏茶后,阿史那孛走进来,面容不遮不掩,身形大大方方,仿佛自己真是契丹行商耶律雁,而不是寄人篱下的质子乔装而来。
存玉惊异道:“怎么是殿下,莫非门子报错了?”她满脸疑惑不解。
阿史那孛一脸歉意,先做了个揖:“并不是门子的错,耶律雁就是我,还请大人见谅。”
他又转头对着知云拱手道:“骗了何掌柜是我不好,但我对你隐瞒身份也不过是为了能早些见到大人罢了。”
知云回礼,却不多说话。
存玉眉头轻蹙,关切道:“殿下为何非要见我,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难道是之前刺杀殿下的刺客又来了?”
阿史那孛连连摆手:“并非如此,遇刺一事经大理寺查探后已经没有大碍了,我今日来是为了另一件大事的。”
他眼神闪烁:“想必大人也看出来了契丹大巫心怀不臣之心吧。”
存玉低头看手里的茶,也不开口说话,仿佛对他的话毫不关心似的。
阿史那孛一顿,继续道:“看来大人早有察觉了,只是契丹如此,大人以为突厥又如何呢?”
他话里意味不明:“漠北诸族虽说百年来一直战争不休,但有一点一直很团结,那就是妄图侵略虞朝的想法从来没变过。”
存玉拨弄茶叶的手微微一顿,确实如此,这些漠北的游牧民族如此执着于南下,若契丹已经动了心思,突厥不可能还乖乖的做虞朝的臣属。
她惊奇道:“殿下是在提醒我早做准备吗,难道殿下在长安小住了一个月,便把自己当成虞朝人了吗?”
阿史那孛耳上鲜艳的耳坠晃了晃,听到这话,他终于剥下自己无害的面皮,露出其下的不甘和野心。
“大人,我来是想要给自己求一个活路。”
存玉神情不变,逼问他:“恐怕不只是这样吧?”
阿史那孛避也不避,直对着存玉的目光:“确实不止。”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苍鹰鸣叫声,又在几息之后戛然而止,屋里阿史那孛在缓缓诉说着:
“我生母地位卑贱,是父王所以姬妾中最低贱的一个,她能庇佑我好好活着已经耗费了全部的心血,我从小就不受父王喜爱。”
“可这些都无所谓,草原上弱肉强食,终有一天我会成长为最勇猛的勇士,让长生天一也看到我的力量。”
“但我没想到父王会如此偏心,汗位继承的规矩就是能者居之,谁能杀死狼王谁就可以成为下一任汗王。
“明明是我杀死的狼王,可他居然选了我那个无能的兄长,那个终日沉迷于酒色的废物,他甚至连最年老的狼都猎不下。”
“我不服,我相信长生天也不服,他既不仁,那就别怪我狠心。”
屋外昏暗的天沉沉地压下来,阿史那孛的眼也像天色一般暗沉,里面盛满了恨。
“中原有一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并不奢望大人能完全相信我的话。”
他的脸颊肌肉紧紧绷住:“但大人相信不相信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给大人带来什么。”
太阳被层云遮住,暗淡的光线下存玉道:“那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呢?”
世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亘古不变的利益,存玉看着眼前这个天生的政治家,等待他抛出自己的筹码。
阿史那孛终于露出令他胸有成竹的底牌:“我能避免战争的发生。”
存玉面色微变。
他分析道:“我不过是在长安待了一月,便看出虞朝朝政的动荡和国库的空虚,大人身处其中想必比我更清楚吧。”
存玉提醒道:“那又如何,突厥与契丹连年征战,互相攻讦,今冬又有多年不遇的大雪灾,情况比虞朝艰难不知多多少。”
事实也的确如此,漠北诸部落比虞朝更难,但阿史那孛却说:“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没有这么大的雪灾,族人们熬一熬也就到春天了。”
“可如今大雪已经冻死了四成以上的牛羊,无数牧民流离失所,沦为贵族的奴隶,对于他们来说,失去生路是很可怕的事情,所以为了那一线的生计,他们什么事情都会做的。”
“而更糟糕的事情是一向信奉大巫的契丹人发现大巫其实并没有与长生天沟通的巫力,灾难面前,面临死亡的人们逐渐消解了对大巫的爱戴和深信不疑。”
“同时契丹汗王又在暗地推波助澜,希*望民众的怨气可以助他夺回政权,四处起火的情况下,大巫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已经准备要攻打虞朝了。”
“只要在战争中取得了胜利,境内的一切质疑和反对都不足为虑,大巫还是长生天在人间的代言人。而且就算打了败仗,他也可以趁此机会重新立一个听他话的可汗。”
“于是他蛊惑我那愚蠢的父王与他合作,我父王在十几年前的败仗中落下大病,多年来一直沉迷酒色,懒怠理政,可心底深处还是存着吞并虞朝的想法。”
他嘲弄一笑:“大巫不过激他几句,他便上了钩。”
“但虞朝绝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打下的,不说别的,就河东的曹瑜如今正当壮年,他初出茅庐时就能凭残兵败将牢牢守住雁门关,如今只怕更难打了。”
“他们只看到太后娘娘和皇帝陛下互相夺权,就以为虞朝内政成了一团乱麻了。”
“可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们看惯了抓来的俘虏痛哭流涕的样子,就一厢情愿地以为中原全是两脚羊了。”
存玉神色难辨:“所以殿下想要成为突厥的下一任可汗,是吗?”
阿史那孛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眼中锋芒毕露:“我父王昏庸无能,他的位置当然要换人来坐,我杀了狼王就是得到了长生天的认可,下一任可汗理应是我。”
存玉直视他,眼神锋利:“你想让我帮你,可我没有看出你的价值。”
“突厥汗王有二十四个儿子,最小的儿子才刚刚满月,其中有母族显赫的,也有已经手握兵马的。”
“而你有什么呢,你只有几句天生不凡的传言,这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虞朝若需要培植一个人去搅乱漠北,为什么会选你一个已经被汗王抛弃的儿子呢?”
她语言犀利,阿史那孛却毫不畏缩:“可正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你才放心不是吗?”
“我既没有一个出身高贵的母亲为我谋划,也不得父亲的喜爱,最重要的是,我没有丝毫的兵权,连属下也寥寥无几。”
“这不正证明了我只能依附于你,依附于陛下吗?”
“虞朝不想打仗,我不想屈居于我那些兄弟之下,这是一件不是彼此双赢的事情啊。”
存玉抚摸着手里白莲纹样的茶盏,不可避免的,对于阿史那孛给出的条件,她动心了。在漠北扶植一个傀儡,以此来换取虞朝的太平,这实在太划算了。
虽然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但虞朝实在是太穷了,空空的国库,河东军几年没换过的冬衣,还有四处的灾害,这样的情况下打仗实在是没有多少胜算。
就算阿史那孛另有图谋,但至少此时此刻,与他合作有利无害。
知云看出来存玉的犹豫,她垂眼思索片刻,开口问阿史那孛:“殿下说服了我家大人,但没有说服我。”
存玉转头看向她,知云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商人都知道做生意前要有定金,殿下想要借虞朝的势夺自己的权,难道不用拿出足够的诚意吗?”
“毕竟此事若成了,最大的受益者是殿下呀。”
存玉也点头赞同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与殿下无亲无故,也没有你的什么把柄在手里,殿下现在说的好,可成功继位之后未必还记得现在的话。”
“要是你转头就出兵了呢?”
存玉可不想亲手喂饱一头狼。
第49章 兵弱虏强无奈何
阿史那孛知道自己若不拿出足够的筹码是打动不了这个有名的权相的。
不过,他早有准备:“大人不必怀疑我的诚意。”他从怀里取出一袋金子放在桌上,旁边还有一小块奇形怪状的石头。
存玉轻笑:“你是想收买我吗?”
阿史那孛摇头又点头:“若用这几两金子就想打动大人只是徒惹人发笑罢了。”
知云盯着那块石头看,骤然脸色一变,这是——
阿史那孛声音很轻,但落到存玉耳朵里却犹如夏日雨夜的雷鸣声一样。
“但是,我若说我有一座金矿呢?”
金矿!知云搭在桌边的手收紧了,果然,那块石头是还没炼过的矿石。
存玉神色一愣,立刻明白了为什么阿史那孛一个不受可汗喜爱的孩子手里会有这么多的钱。
她稳住心神,问:“金矿在突厥境内?”
阿史那孛点头:“突厥与河东交界处的一个古战场边缘。那里阴气森森,没人愿意踏足,我也是一次偶然才发现的。”
他向存玉展示那块凿下来的石头:“我人单力薄,这几年来也只偷偷挖了一小部分,但就这一小部分也足以看出这脉金矿的成色绝对是世所罕见的好。”
“一般的金矿出率能百万出一已是极好的,但此处矿脉炼一两金子只需十万两甚至更少的矿。”
知云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开口问:“我可以看看这块石头吗?”
阿史那孛:“何掌柜请自便。”
知云伸手拿来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放在自己手里左右观摩,对存玉说:“殿下所言不虚。”
阿史那孛轻抿嘴唇:“现在,我的诚意够了吗?”
存玉听到窗外远远传来的鸟儿鸣叫声,阿史那孛的诚意太充足了,充足到让她没有理由拒绝。
金子是天然的货币,有了金矿,虞朝国库空虚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但她却随之更警惕这个突厥的三殿下了,为了成事,他甚至愿意将一座金山拱手让人。存玉不禁思索,若阿史那孛可以顺利继位,只怕即将挥师南下的就是他率领的大军了。
可眼前的阿史那孛却并不觉得失去一座金矿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对于把它送出去当做筹码一事很无所谓,他如果不这样做,只会逐渐被大漠的族人遗忘在长安,还不如用它博一个机会出来。
送给这个虞朝丞相还能得到不少利益,但若是交给他的好父亲和好大哥,只怕他连肉汤都喝不到。
存玉想清楚后便开口:“告诉我具体的位置,我要先派人确认金矿的大小和价值。”
阿史那孛很爽快地说了,然后又问:“现在到我提条件了吗?”
存玉点头:“请。”
阿史那孛面色不变:“我要虞朝协助我打回突厥。”
打回去,意思是让虞朝出兵吗?存玉唇角微扬:“还有呢?”
阿史那孛:“圣旨封我为突厥汗王。”
存玉忍不住轻笑,圣旨向来只封藩王,他为了做突厥的王竟然甘心臣服于虞朝,真是个为了地位无所禁忌的人。
她说:“放心吧,你的条件我会一五一十禀告陛下的。”
阿史那孛走后,知云拿出一个小铁锤把矿石放在地上敲打,存玉蹲在旁边看,不过半晌,它便被敲碎成了小块和石沫,上面附着的颗粒状碎金也都被敲下来了。
知云抬手捻了捻,又放到眼睛前仔细观察:“存玉你看,若金矿上都是这种成色的,那这个质子的礼也太贵重了。”
存玉也拿起一小粒金子看看,可只认出来这是黄色的,看不出别的名堂,于是问道:“这是什么说法?”
知云用手指揉搓着金粒:“金矿从表面上看和石山一般无二,没有一定的眼力难以分辨出来的,但这块石头里却能直接看到这么多成颗的金子。”
“他还真是大方。”
地上是四散的石屑和金屑,存玉屈指抓起一小把握在手里,又任由它从指缝里滑落下去:
“阿史那孛聪明着呢,金矿开采是一项费时费力的事,他能守好矿脉这么多年已是不易,现在又成了弃子,倘若没有机会重新回到部族里,那再好的金矿对他也没有用。”
“其实他只是卖了咱们个消息而已,本来就有一半的矿脉在河东境内。”
她翻过手,看着石屑缓缓落下:“更重要的是,金矿从来就不是谁发现得早就是谁的,阿史那孛为什么守着金矿不敢大幅开采只敢偷偷地炼一小部分呢,不就是因为他若叫别人知道了他根本保不住而已。”
“他选择将矿脉告诉我,是因为和虞朝能带给他更多的好处,他需要这些外力来对付他的父王和兄长。”
知云点点头:“可其实这样也好不是吗,如今他的目的显露无疑,既然他有求于人,那我们就能对症下药。”
存玉眉头舒展:“是这样,就算他有反心,那也是之后的事了,如今来看这确实是场不会亏本的买卖。”
现在就算是在与虎谋皮,她也只能去做了。
隔日早朝后,存玉递了牌子进了宫,宣政殿里,虞朝政治中心的官员们都在。
存玉进来行礼后坐下,她今早上的折子已经展开来放在了皇帝面前的桌子上,殿里诸人都面色严肃,看来已经传阅过了。
殿内香炉上徐徐升起一缕淡淡的青烟,之前给皇帝侍茶的小太监点好香后便躬身退出去在殿门外守着。
皇帝一颗一颗摸过手腕上的佛珠,垂下眼睛看不清神色:“诸卿都怎么看?”
户部尚书最先开口:“臣觉得突厥三王子不怀好意,与他做交易风险太大了。”
兵部尚书却说:“臣不这么认为,突厥三王子无所依靠,就算要发展起来也需数年的积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
“况且他承诺不开战,就算只是一时的,臣也认为值得冒险。”
工部尚书闻言却不屑一笑:“难道我们怕和他打仗吗?突厥除了会在边地抢抢粮食还会干什么,雪灾把他们的马都冻死了,他们哪还有余力南下。”
“孟尚书你就是太胆小了,怕他们做什么?”
礼部尚书默默不语,周阁老却突然开口:“依臣看,突厥三王子给的条件实在是让人难以拒绝,若契丹大巫真的准备起兵,他能拖延一年半年的也好。”
存玉抬眼看他,宋绘死后周阁老就一直装死人不参与政事,怎么现在为阿史那孛说起话来了。
周阁老说完这句便垂首沉默,存玉若有所思。
兵部尚书连连应和:“正是这个道理,他意在突厥汗位,且已经承诺不会开站,就算日后毁约,可我们有了金矿,一年一年经营下去,不怕养不出好骑兵来。”
“现在委实不是开战的好时机。”
宣政殿里吵得不可开交,兵部尚书已经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声音也越来越大。
“田大人你真是不知人间疾苦,河东的军费年年缩年年缩,骑兵的马都老得站不起来了,你还想让他们和漠北的蛮子干仗,你让我们拿什么打,去拿双脚对马腿,两拳对长枪吗?”
“你以为我不想打吗,你要能拿出来百万两白银来再说开打的话吧。”
工部尚书田今同被他指着鼻子骂,火也上来了,正要反击,皇帝开口阻止了愈演愈烈的争执:“好了,诸卿的意思朕都知道了。”
众人听到皇帝开口,立刻整理衣冠端正坐好,田尚书还趁机偷偷瞪了兵部尚书一眼。
皇帝收回视线,轻咳一声:“萧阁老怎么看?”
其他人的目光都转过来,存玉拱手道:“臣觉得,孟大人说得有理,如今我们确实没有余力与漠北打仗了。既然三王子自己送到我们手里来了,那我们利用他一下也未尝不可,能借他的手搅乱漠北的形势即可。”
“我们只要能拖延到充足的时间便足矣,河东军今年北上不了,明年北上不了,那后年呢,三年五年之后呢?”
“如今军队疲弱,可有了足够的钱、足够的时间之后,难道还会怕漠北骑兵吗?”
兵部尚书点头不止:“萧大人高见。”
田今同却瞥了存玉一眼,他现在对这个前脚刚拒了囡囡求亲,后脚就和别人定婚的薄情男人没有丝毫好感。
只是,他摸摸自己的胡须,听他所言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虞朝也不是不敢打,只是现在打不划算而已。
刘捷一身甲胄坐在存玉对面,他声如洪钟:“回陛下,在有充足银两的情况下一年不到臣便可以练出一支可敌草原骑兵的军队,臣相信河东的曹节度使同样可以做到,甚至还能比臣更快。”
他是殿里唯一带兵打过仗的人,其他人安静下来听他说。
“我朝现在军中多是步兵,对上蛮夷的骑兵没有多少胜算,只有练好骑兵才与他们有一站之力,此事的关键在于要有好马好弓,而我们要想有好马只能高价从他们手里买来。”
“他们军中近年新造出的天狼弓也让我们的边地百姓吃了不少苦头。”
第50章 金银满箱却不知
——但如今我们也快要有自己的神弓了。
——西北祁山马场今秋也培育出了一批良种马。
存玉回到府里,耳边还依稀回响着刘捷的话,她手下无意识地来回摸着腰上的玉佩,蜡烛的火焰在她眼里跳跃。
几日之后阿史那孛便会带着册封他的圣旨偷偷回到突厥,有了圣旨便可以震慑漠北绝大多数小部族,得了旨意的节度使曹瑜也会在一定范围里给予他帮助。
但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还得看阿史那孛自己的本事,她叹一口气,不希望他本事太小,也不希望本事太大。
她又想到周阁老的反常,心知阿史那孛不仅来找过她一人,也不知朝中到底有几个人成了他的说客。
五日后,一辆小车悄悄出了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春天悄悄来临,住着突厥质子的宅子里和冬日里一样安静,而阿史那孛已经越过雁门关在草原上纵马了,开采金矿的人也陆陆续续去了,传回来的也都是好消息。
乍一看,一切都是这么的有条不紊,平静无波。
但皇朝的一角,已经快要被百姓和士人遗忘的寿康宫中,太后寝宫的暗格深处却多了几封不知从哪里来的信。
寝宫的榻上,她晃动着手里用髀骨制成的玩具逗着卧在膝上的猫,面上突然一笑。
“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猫咪感受到什么似的,尖利叫了一声跳下去躲在了柜子后面。
不久后,二月平常的一天里,存玉取出自己装钱的小匣子清点自己的家当。
她坐在床头,匣子摊开在双腿上,手边还有一个算盘。
“二两、四两、三两半、十五两”总共是四十七两四钱。
她算好自己零星的散钱后拿出自己的月例银子,不,是月例金子,知云一个月给她十两金,金子会被打成好看的花卉和动物形状。
“十两、十两、三十两、十两、十两。”加起来是七十两金,也就是——存玉偏了偏头,一两金换一百两银,这一共是七千两银。
除此之外,她还有陛下赏的几百两年礼和零星的几百铜线。
存玉一算数便头痛,噼里啪啦敲了几下算盘后立刻得出最终结果——八千两左右。
她心满意足地揣着小匣子去找钱庄了,两刻钟后,存玉随便走进了一家最近的钱庄里里,跨过大门便看到里面人来人往,生意极好的样子。
一个学徒打扮的小姑娘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万事亨通,客官有什么事吩咐我就好。”
存玉多看了她几眼,好奇地问:“你们店里有很多女学徒吗?”
学徒笑着点头:“是的,不过客官可别小看我,我算账可是第一流的,唯一比不上的就是我们掌柜身边的言姑娘。”
存玉浅笑:“既如此,便劳烦姑娘帮我将这些金银换成银票了。”
学徒敏锐地注意到此人说的不是银子而是金银,瞬间明白这是个大主顾,便引着存玉饶过几道门进了一处有半幅隔帘的地方坐下。
小隔间里安静了许多,存玉把匣子打开放到桌面上:“有劳了。”
学徒取出里面的金稞子,却顿住了,这金子的形状,不是大小姐之前画的样子吗?她抬头看看面前这个人,心里了然。
是她家姑爷。
存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看到学徒拿出金子后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笑容便真诚了许多。
她不知所谓,于是有些小骄傲的想,肯定是因为她有很多钱。
学徒拿着一个小秤,连算盘都没用,半晌便算出了总数:“一共是七千四百五十三两七钱银,大人要换多少银票。”
存玉说:“全换了吧。”知云三月初七过生辰,今天已经是二月十一了。
学徒麻利地从身后的檀木柜里取出银票来数好:“一共是十四张五百两的银票、四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剩下的三两七钱换不成银票,我给大人先存进钱庄里,可以吗?”
存玉点点头。
“大人稍等一下。”学徒掀开帘子走出去,也不管桌上大喇喇放着的银票,不一会儿取来一个烫金的册子。
她坐下来,笔端飞快游走,嘴里像是例行公事般随口一问,“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萧存玉。”
不过片刻,学徒合上册子把银票递过去:“好了。”
存玉讶然,这么简单的吗,她怎么记得之前去别家换钱很麻烦的。
学徒又问:“大人还要再取钱出来吗?”
存玉接过银票,摇摇头,她又没存过钱,账里总共只有才存进去的三钱七两而已,又取出来做什么。
她折好银票放进荷包里转身从钱庄出去,身后高高的牌匾上是四个偌大的字——何氏钱庄。
早春的路边,风信子和二月兰已经盛开了,存玉在沁人心脾的花香里思索着送给知云什么生辰礼物好呢。
琴吗?——已经送过两个了。
香方?——除了已经绝迹的香方,知云什么都有。
那书画呢?——算了吧,知云又不怎么喜欢。
存玉左思右想半天,已经从一条街逛到另一条街了,还没想出要买什么,她摸摸腰上的荷包,怎么有钱了还花不出去呢?
她正琢磨着,便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打扮鲜亮的小丫头在笑着吆喝:“今春的首饰出来啦,都是别家店里没有的,诸位进来看一看呀。”
她们身后是高高的三层楼,装饰清新明丽,上面是行楷写就的珮月阁。
其中一个女孩声音响亮地说:“不知有多少人在我们店里买了首饰回去哄得自家夫人喜笑颜开的。”
另一个女孩应和道:“不知道给心上人送什么的来我们店里准没错。”
“金饰玉器、珍珠翡翠”
两个小女孩还在一唱一和地揽客着,存玉已经果断抬腿走进去了。
珮月阁从外面看已经足够美轮美奂了,一进去却更觉富贵逼人。
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姑娘过来招呼她:“大人可需要我介绍一二。”
存玉摇摇头:“我自己看看吧。”
姑娘并不强求,笑着转身离开。
店里清一色放着檀木柜,各种首饰被放在铺着软布的盒子里展示出来,存玉走到一排玉簪前停下。
柜面上十几支玉簪一字排开,她一一看过去,大多都是花纹式样的,形状很好看但玉质并没有很好。
她又去看另一边的发钗,比之知云平日戴的差了很多。
难道说好东西都在二楼?
存玉抬眼看楼上,那里人数明显比一楼少,她转身上去,环顾一圈后果然发现质地明显见好。
就像眼前这个鱼戏莲叶式样的青玉簪,不仅触感细腻,而且还依稀和知云日常佩的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那么精致罢了。
她又看到一个杏花形状的步摇,抬手准备拿起来看,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萧大人也来买首饰吗?”
存玉回头,便看到秦少栖身穿常服站着,不远处是一个年轻女子在挑首饰。
她之前远远见过秦夫人一面,认出来后扬唇一笑:“一直听说秦将军夫妻恩爱,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秦少栖闻言,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说:“大人好雅兴,自己家的”
他还没说完,便被一个英气的声音吸引过去:“这个给我装起来吧,我夫君付钱。”
秦少栖连忙掏出钱袋子,匆忙对存玉拱了个手后便转身去找秦夫人了。
他的话存玉听了一半,不是很明白但也没有多想,转身转到另一边去看其他东西了。
有赖于这几个月来在知云身边长了不少见识,她认出来这层装着首饰的盒子都是上好的楠木制成的,而且雕工极好。
不远处的通往三楼的楼梯吸引了她的注意,二楼都这样了,那再往上呢?
存玉摸摸自己的荷包,她有足足七千四百五十两银子呢,首饰再贵还能贵出七千四百五十两吗?
她蠢蠢欲动,带着一笔巨款就要上去。
然后就在楼梯口被一个年轻女子拦住了,她屈膝道:“劳烦公子让我看一下你的印。”
存玉微怔:“什么印?”
女子温和回道:“珮月阁三楼的通行证。”
存玉沉默一下:“我现在买可以吗?”这里怎么这里和看戏似的,还要买票才可以进去。
女子也一愣,买印?
她疑惑地打量着这个人,他头上的发冠和腕上的珠串都是赵大家做成的,怎么会不知道进三楼需要印呢?
她犹豫道:“公子是没有带吗,报上名姓也可以的。”
存玉不知何意,动手要摘下腰间的荷包:“姑娘只说多少钱便好。”
荷包被拨动两下,摇晃间后面的玉佩也露了出来,轻轻摆动了几下。
认出玉佩上纹样的青年女子两眼瞪大,这不是大小姐让赵大家制成的送姑爷的玉佩吗?
所以他是
女子回过神来,连忙侧身让开:“不用钱,不用钱,大人自然是可以上去的。”
存玉不解,又看到这个女子一直盯着她腰上半打开的荷包看,只以为她看出来自己是装了好多钱来的。
她偏偏头,这人怎么奇奇怪怪的,不过能上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