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此中虚言有真意
“孙荣,备车去丞相府,老爷我有一件大喜事要去找萧阁老商议。”
他身后孙荣也喜得眉开眼笑:“好嘞,老爷。”
自己千宠万爱的女儿终于有了愿意的公子,田今同也顾不上要请什么媒人、冰人,立马就要亲自去探探口风。
雪还轻轻飘着,田今同心急如焚,一直催促马夫快点走,因此任是地面上还有厚厚的积雪,也没用半个时辰就到了萧府。
下马车的时候,天边刚好透出一道光来,光线照在田今同的脸上,他仰头看一眼:“真是好兆头啊。”
萧府门房没料到这大雪天还有客来,诧异地裹着厚棉衣下去迎他:“不知大人是”
孙荣将名帖递出去,小厮弯腰接过。
“原来是工部田老爷呀,小的这就去禀告我家大人,只是还烦请老爷告知今日来是有何要事相商,小的也好让阁老大人知道。”
已经快中午了,田今同估摸着这时候拜访萧阁老还得给他留顿饭,正着急进去。
他催促这个小厮:“快去跟你家大人说,工部田大人给他做媒来了。”
“做媒!”小厮大叫一声。
这这这,这可不兴给大人做媒啊,大人都有何姑娘了,怎么能有人给大人做媒呢?
田今同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你好不稳重,咋咋呼呼的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报。”
小厮回神,讪讪笑了两声:“小的这就去。”他拔腿就往后院跑,跑下台阶时还因为太急摔了一跤。
后院里,嬉笑玩闹过的两个姑娘刚从疏梅园出来,存玉怀里揣着热乎乎的小手炉,从结了冰的菱花湖旁走过。
“我之前在北地和那里的部落做生意时,听当地的土人说,在冬天,有很多鱼是会变笨是,只要在湖面上砸一个洞出来,它们就会自己跳起来。”
存玉从没听说过这个说法:“要真如此的话,那咱们就能一雪前耻了。”
她还惦记着之前钓出王八的事。
风里,知云看见她的斗篷被吹起来一块,伸手给她抚好:“你本来就体寒,出来这么久才热起来,别一会儿又被吹冷了。”
她之前发现存玉很怕冷后就找机会去问宋大夫了,宋大夫告诉她,存玉体寒是因为从小时候就一直受冷,后来也没好好养,导致现在身体已经虚到了骨子里。
他还说若再不好好调理,日后有的是苦头吃,虽然知云知道他肯定会往严重了说,但自己还是被吓了一跳。
之后,萧存玉就得到了一个每天监督她喝药添衣的知云。
两人身高相仿,知云低头整理衣衫,蓬松的发顶就停在存玉眼下,十字髻上的发钗因为方才的动作松松垮垮的,存玉抬手抚上去,如墨的乌发和金钗银环都被细细理好。
“大人,大事不好了。”响彻云霄的声音从湖的另一边传来,惊开了仿佛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小厮伴着久久没散去的回声停在了存玉面前。
他喘了几口气:“不好不好了!”
存玉揉揉耳朵:“怎么这么着急,有什么事”她看到小厮手里有名帖,拿过来翻看。
“工部尚书,难道佛塔出事了”
她问还在大喘气的小厮,小厮忙摆手:“不是不是,佛塔没事。”
“是,是”小厮看着大人身边的何姑娘,心一横,“田老爷是来给大人做媒的。”
“做媒”
“做媒!”
“给我做媒”存玉惊异,她和工部尚书只有公务上的交集,突然给她做哪门子的媒
知云神色变得沉凝。
小厮看看两人,问:“大人,要让他进来吗?”
“让他进来吧。”存玉说,这种事情,还是当面和他说清楚比较好。
“就在前面松涛亭见客吧。”
“是。”小厮走了,走之前隐蔽地用眼神谴责着存玉。
存玉没看到,她转头面向知云:“我去打发了他咱们再钓鱼吧。”
知云柔声细语:“好,不着急呢。”
午膳好了,小言出来找人,就见到知云一个人在湖边站着,奇怪道:“姑娘不是和大人在一起吗,怎么待在这里吹风”
知云冷嗖嗖的笑了一下:“好小言,陪我去听墙角吧。”
“啊?”
墙里,田今同满意地看着座上神清骨秀的年轻丞相:“萧大人,下官今日冒昧打扰是因为有一事想与大人面谈。”
“下官家有一女,年方十七,小官斗胆夸一句,小女虽不算国色天香,风华绝代,却也是兰姿蕙质,称得上是咏絮之才。”
“下官知道大人久久不成婚是为朝政考虑,可是如今天下太平,大人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婚事了。”
“若再耽搁下去,只怕陛下也会为之忧心啊。”
存玉打断他滔滔不绝的话,委婉拒绝:“田尚书,若是为我说亲的话,就不必了。”
“令嫒芳华正茂,何必嫁给我一介凡夫俗子。”
田今同想,他是年轻人,自然面皮薄不好意思,便周全道:“下官确实唐突了,此事应该请个冰人来才对,还有”
四角都摆着暖炉的厅堂里,存玉烦心地喝口茶,知道必须得想一个靠谱的理由了。
“田尚书,想来我与令嫒是没有缘分的。”
田今同止住话语:“还没合八字呢,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存玉耐心地解释:“我说的没缘分,就是指我与令嫒没有夫妻缘分。”
田今同脑子热了这么久,听到这句话也回过味来了,萧阁老竟然不想娶她的女儿
他渐渐冷静下来,喝口茶,开口问:“大人何必如此断定”
萧阁老今年已经二十又四了,翻过年就虚岁二十五了,还不成亲,难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还是说,大人有心上人了”
田今同左思右想,实在不知道一个二十几岁的健康男人为什么不成亲,这世界上总不会有那么多和舒澜一样的人吧
松涛厅外,隔着一面墙,知云也在等存玉回答这个问题。小言在身后帮她看着路过的人,心里有点无奈。
厅堂里面,萧存玉思索着要怎么回答才能堵住他。
想不出答案,她正准备搪塞是因为佛祖说她不适合结婚所以这辈子都没有成婚的打算,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却成了:
“其实我有个心上人。”
屋里的田今同和屋外的何知云同时一愣。
——萧阁老竟然真的有心上人
——她哪里来的心上人
知云谨慎地换了个姿势,以便听的更清楚。
田今同被这个消息打了个猝不及防,可他回想起自己离家时舒澜期望的眼神,决定问问清楚。
“不知大人方不方便告知下官,大人既然有心上人,为何不把她娶回来呢?”
竟然唬住他了,萧存玉就势而为,故作伤神:“难道田尚书以为是我不想吗”
田今同不敢再多问,以为触及到了什么伤心事。
他慎重地换了个问题,再次开口:“下官斗胆一问,不知大人的心上人是个怎样的人”
一墙之隔外,知云脸色已经凝重地像墨水一样了。
存玉没想到他还不死心,看到田尚书头上的金冠,顺口一说:“是个有钱人。”
田今同:“”
有钱人,他忽视心里浮现的荒诞和怪异,仔细推理。
他灵光乍现,想起萧阁老出身贫苦,是受人接济后才有机会上京赶考的,因而,陪着女儿看过很多话本子的他轻易就推测出了真相——一宗落魄书生富小姐的风流故事。
听到这里的知云神情愈发冷峻,什么有钱人,再有钱能比她有钱吗?
田今同直觉自己窥见了真相,试探地问:“不知大人是不是在八九年前遇见自己的心上人的”
萧存玉不知道他脑补了什么,只知道他肯定是快信了,叹了口气配合他:“是呀,正是在八九年前。”
摸着茶杯的手一紧,田今同的猜测得到验证,面上变得严肃起来,这下可不好办了,若是别种心上人,女儿未必没有机会。
可送他赶考的心上人,这不是一般的心上人,这堪比再造之恩啊,尤其是对于像萧大人这样的君子来言,这种恩情向来是最难忘的。
他忍不住痛心。
舒澜啊,爹爹对不起你,你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人,竟然还是个没有指望的人。
是爹爹没本事,爹爹若是早知道你看上的是萧阁老,爹一定八九年前就带着你去庐州资助穷书生。
墙外,知云真心实意地疑惑,八九年前,那时她不是还在临安吗,怎么会有心上人呢?
还是个所谓的有钱人,她记得清清楚楚,临安谢家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有钱人。
等等
八九年前,临安谢家
那时候,谢家隔壁的何家不就是个有钱人家吗?
一时之间,几件事情被一条不可思议的结论串联起来。
怀着这个猜测,知云的脸一瞬间滚烫起来,心里炸开花来。
她站直身体离开墙面,发现脚下也好像踩在云端上,晕乎乎的要倒下一样。
怎么办,好像八九年前的萧阁老,只认识她一个有钱人呀。
第32章 兰堂客深怜多爱
知云飘飘欲仙,胡思乱想,前朝上官皇后五岁成亲,平文太后七岁进宫,齐彦齐国师的妻子十岁就嫁给他了。
这么一想,虽然八九年前她才八岁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呢。
寒冷的北风里,她面红耳热起来。
屋里是与外面截然不同的情形,田今同来时的满心欢喜转为萧瑟凄凉,心灰意冷之下,他也没有心情再留下用饭了。
“竟是小女与大人缘浅了。”
“下官想起家中还有事情,就不多叨扰大人了。”
存玉终于把他送走了,松了口气,转头要去找知云破冰钓鱼。
出了松涛厅走了还没多远,就在路上被小言拦住:“大人可是要去寻我家姑娘,实在是对不住大人,姑娘托我给您赔个不是,她刚想起来还有个重要的账没算清楚,情况紧急,怕是钓不了鱼了。”
存玉知道现在是年底,各处生意都忙。
“无妨,让你家姑娘安心忙去吧。”
湖里的冰一时半会儿还化不了,之后还有很多机会。
说话的两人不远处,倚在石墙背面的知云听着脚步声远去,长吁口气,才走出来。
小言走来,疑惑道:“姑娘不是很喜欢和萧阁老在一起吗,怎的现在要推脱不去呢?”
知云抬手抚平自己过于激烈的心跳:“小言,你还小呢,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她现在哪里敢去钓什么鱼,她自己就是菱花湖里的鱼,只要存玉在冰封的湖面砸一个小小的洞出来,她就会迫不及待地跃出去。然后把自己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每一寸骨肉都摊开在她面前。
为长久*计,还是先别出去,况且既然她决定不告诉自己她的心意,那自己也不能逼迫于她。
回到府里,田今同唉声叹气,不知怎么给女儿交代,正发着愁呢,下人就来报:
“老爷,小姐来了。”
语音未落,田舒澜就从正门进来了,巧笑倩兮,语调轻快:“爹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可还顺利?”
田尚书叹口气,把此行的结果悉数告知。
一番言语后,田今同看着自己天真烂漫的爱女,摊手道:“囡囡,这可实在没办法了,谁知道萧阁老还是个痴心人呢?”
“我们囡囡真是命苦,偏偏喜欢上一个不可能的人。”
田舒澜安静听完故事,却笑出来:“我倒觉得未必就全然不可能了,俗话说事在人为,只凭一个虚无缥缈的心上人,可没法让我死心。”
田今同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到女儿狡黠一笑:“爹爹,你去帮女儿去查查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工部尚书是二品大员,掌天下水利建筑交通等事宜,官阶仅次于丞相之下,且手握实权,是实打实的国之重臣。
这样的人想查八九年前的旧事,尤其是那些存玉并没打算隐瞒的事情是轻而易举的。
不过三日,下面的人就递上来了详细的结果。
萧阁老的身份籍贯在泸州,是当地一个货郎的儿子。
货郎贫苦,砸锅卖铁送早慧的孩子去学堂读书,可是自己却积劳成疾,没能看到儿子金榜题名就一病死了,还留下一身负债。
这些都没有什么新奇的,天下人人都知道,早就被茶馆里说书的说了一遍又一遍。
再之后就是萧阁老从泸州北上,金榜题名的事情了。
不对劲的就是此事,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当年贫苦的货郎儿子凭借自己的努力几乎没有可能筹措到上京赶考的盘缠,是谁资助了他呢?
顺着这条疑点查下去,果然查到了当年旧事,萧阁老是受了当地一女子的帮扶,才有机会进京的。
这个备受田尚书好奇的女子是永新镖局的老板娘。
镖局?
田今同心中诧异,竟然是个商户,不过也正常,官家女子又哪有那么多的机会轻易接触外男。
要是这样说的话,萧阁老不娶她也说的过去了,毕竟是商籍,虞朝的丞相夫人怎么能是一个商女呢?
他明白了几分,翻看下一页,却不想工整的字迹落入眼帘后,顿时惊得他心下一颤。
“承明八年,与公北上遇山贼,戮杀之,弃尸荒野,鸟兽争食,公敛尸而返。”
死了
竟然死了?
对了,山贼,田今同想起来了,当年萧阁老还是兵部侍郎的时候突然自请去剿灭一股作乱多年的山匪,悉数绞杀之后甚至后放火烧山,没留一个活口。
当时因为此事,萧阁老还得了不少说他暴虐太过的弹劾。
后来他一直奇怪,萧阁老并不暴戾,也不是会被一时的情绪所裹挟的人,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行事呢?
但如果这些山匪就是之前杀死那个这个老板娘的山匪的话,那么一切都说的通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萧阁老至今未娶,原来是斯人已逝。
田今同唏嘘一会儿,带着清楚明晰的书信去后院找女儿了。
“囡囡,你要查的东西爹查出来了,你先看看吧。”
“谢谢爹爹,爹爹真好。”田舒澜嬉笑着谢过田尚书,坐在一旁打开书信看了起来
“死了?”她不可置信的瞪大眼,又抬头看田尚书。
田今同也难以置信:“是呀,怎么死了呢?”真是世事弄人。
田舒澜回过神来,在她的猜测里,最离谱的情况也就是君为卿相我为妇,不相见,难相守这种缠绵的悲剧啊。怎么会是
她低头看看手中那触目惊心的弃尸荒野,鸟兽争食几个字,天哪,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田今同见女儿已经看完了,开口道:“囡囡啊,你现在该死心了吧。”
“没想到萧阁老那样的人,还藏着这样一段旧情。”
正房里,田舒澜把信纸一合,却说:“爹爹,我能不能见见他。”
还在感慨中的田尚书点点头:“你能想开就好,爹爹再给你找别的公子少爷,我前几日”
他反应过来女儿说的是什么话,一口热茶吐出来,“你怎么会想要见他,莫非你现在还想要嫁他吗?”
田舒澜坐在田尚书对面,迅速起身躲避那口茶水:“爹爹,你这么惊讶做什么,这不是很正常吗,女儿虽也为萧阁老叹惋,但他这么痴情女儿倒更感兴趣了。”
“爹爹,你想呀,就算他不愿意娶我,我也得亲耳听到他拒绝我才能死心呀。”
“故人已与世长辞,可来日方长,我就不信我打动不了他。”
田舒澜摩拳擦掌,要说她之前对萧阁老只是怀着感激之情和一两分朦胧的好感的话,现在则是由怜生爱,实打实多了几分喜欢。
杯子砸到桌子上的声音响起。
“你你你,你看话本看糊涂了”
田今同在知道萧阁老有个旧情人的时候就已经不觉得他是个好女婿了,他金尊玉贵的女儿当然值得更好的男子。
“你还想打动他,你连我都打动不了。”田尚书悔不当初,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他就趁这几天给萧阁老编造些负心汉、白眼狼的故事拿给囡囡看。
田舒澜毫不畏惧来自父亲的怒火,她上前去抓住田今同的袖子左右晃动,语气乖巧。
“爹爹,你别生气呀,我又不做什么事情,就是去见一面而已,万一见面后我就死心了呢?”
“你就答应我,给我安排安排嘛,爹爹,在我心里,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爹爹。”
田尚书最受不住女儿撒娇了。
不过片刻,这个全天下最好的爹爹便答应她了
被这父女两议论的存玉并不知道她随口说出几句话让她成为了一个悲情人物,她早就把田尚书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此时的她正经历着一个从未有过的烦恼。
不知道为什么,知云这几天变得好奇怪,总是偷偷看着她笑,被她发现后还会脸红。
这些还是小事,重要的是,她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总是突然贴上来抱住她,半天不放手。
虽然自己也很喜欢被她抱着,可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因而,感觉不太对劲的萧阁老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委婉地劝止知云。
温暖的绛云轩里,存玉在看着文书,知云在一旁看这一年来的账本。
岁月静好,铸炉煮茶,将近年关,风起云涌的长安终于迎来了喘息的日子,新旧更迭的喜悦掩盖住了其下的汹涌。
北风在室外呼啸而过,厚重绵密的帘幕将寒冷阻隔在外面,存玉拿起下一份文书,今年的秋税陆续运到长安了,除长江以南春日播种时受过灾的地方外其余各地的收成都或多或少增加了。
尤其是陇右地区,这次秋税比往年多了三成。又感于前任节度使身首异处的凄惨下场,新任节度使上任后,不仅治下兢兢业业,还拔除了不少毒瘤和隐患,使得陇右呈现出一片欣荣气象。
最后一份文书看完,存玉还没放下纸张,知云就像前几天一样凑了过来。
“存玉,我昨天买了个新胭脂,一会儿涂给你看好不好。”
第33章 花面不如人面好
知云笑吟吟地靠在存玉肩头,凑到她颈边说话。
她呼吸的气轻轻喷在存玉耳边,有些痒痒的,存玉放下手里的纸张,侧身避开。
“知云,我觉得咱们最近这样不太妥当。”
知云又凑上来:“哪里不妥当呀,我觉得很好呀。”
温热的气又在存玉耳边拂过,她绷紧脸,认真解释:“咱们这样好像不是很清白。”
她没注意到自己的耳边已红了一片,知云在身后却看得清楚,语气中透出几分笑来:“咱们为什么要清白呢?”
“你难道不喜欢这样”
存玉说不出不喜欢,只好换一种说法:“可这于你清誉有碍。”
何知云是一个正值芳龄的年轻女子,总是和自己这个世人眼里的“男子”厮混到底不好,她以后嫁人怎么办?
存玉突然反应过来,知云以后是要嫁人的,心头突然刺痛了一下,可还没细细琢磨,就有一双手从身后探出来环住自己。
“那又如何,你不是也知道吗?清誉是最不要紧的东西,既然你也喜欢这样,那我们为什么要顾及别人的眼光呢?”
知云才不在乎什么清誉,这种虚无缥缈的枷锁怎么可能会锁住她。
难道她见得还少吗?
温良恭俭让的豆蔻少女,因为被外男摸了一下手便被严苛是家规砍去双手;谨遵三从四德的妇人,因为生不出儿子而被丈夫找理由浸了猪笼;跟着师傅行医的医女,因为诊出男子的不孕之症而被刺死在自家药堂里。
虞朝并不似前朝一样苛责女子,但九州四海也发生过千出万出这种事。
这些年来她听过见过的事情都残忍地告诉她,女德就是一场男人将女人变成牲口的弥天大谎。
它永远听起来言之有理、天经地义,它把道义、国法和爱情层层叠在一起,然后构成了天地对女人的一场蓄意谋杀。
甚至还有女人对女人的。
天理说文以载道,可她看见的是天理只载男人的道。
清誉算什么东西?知云不屑一顾,大概只能算她堆金积玉的富贵之上一粒小小的灰尘罢了,风一吹就无影无踪。
存玉被她环在怀里,铺头盖脸都是她的气息,好像自已已经化在她怀里一样,绵软地靠后去,她发出最后的挣扎:“那你也不能老摸我,好奇怪。”
知云回过神,看到她耳边的朵朵红云,忍不住想逗逗她:“怎么摸呀,像这样吗?”
知云的手轻轻滑下去。
“知云!”永远所向披靡的萧阁老被她闹了个面红耳赤,羞愤地扒开她的手躲到一边。
萧存玉第一次反抗被轻而易举地镇压。
田尚书正在绞尽脑汁想要找一个借口出来举办诗会。
虽说现在临近年关,各家赏雪赏花的茶会花会办个不停,但是他一个工部尚书,又是著名的不通文墨,到底要怎样才能吸引来不爱参加诗会的萧阁老呢?
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曲线救国。
萧阁老不好请,他的那些同僚好友还不好请吗,只要他请来足够多的萧阁老好友,那他本人来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田尚书致力于办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宴,几乎京中所有提的上名的官员及家眷都收到了他的帖子。
他家地方小,他就重金租了城里揽月坊的大园子,怕宴会不够热闹,他就请来教坊司有名的琴师大家来奏乐,不会作诗,就请永安侯夫人来压场子。
这样大的手笔惊了所有人,一时之间,京中人人都在议论田尚书的这次赏花宴,上一次出现这种盛况的时候,还是两月前寒衣节的灯会。
田尚书胜券在握,他已请来了与萧阁老交好的禁军薛将军,金吾卫刘将军,政事堂张侍中等人。
他甚至还偷偷烦请这些人多多邀请萧阁老来,如此多管齐下,他不信萧阁老不来。
可没想到的是,萧阁老还没来,就有一个出乎意料的人被惊动了。
皇帝在宫里就听说工部尚书要办一场旷古无两的大宴,心生好奇,把他召进宫中来问话。
“以前不曾听说爱卿办过什么宴会,怎么今冬倒有了这么个想法。”
田尚书没想到他第一次举办宴会就用力过猛,直接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他不敢说是为了让自家女儿见一面萧阁老,掩饰道:“回陛下,臣确实不曾办宴会,最近弄这么大声势出来其实是为了小女。”
“小女小孩子心性,前几日听了些萧阁老的事迹,心生崇拜想要亲眼见见阁老,缠了微臣好久,臣实在没办法,只好借诗会的名义请阁老来了。”
皇帝看看田尚书的面色,本来他只是随口一问,可现在看起来这场宴会好像并不简单。
他轻轻敲击桌面:“爱卿真是疼爱女儿,不知爱卿介不介意朕也去诗会上见识一下?”
田尚书吓得一愣,他赶忙离开座位,跪在地上:“陛下万万不可啊,宴会上龙蛇混杂,陛下千金之躯怎可赴险。”
皇帝喝着茶,半晌才开口:“既知如此,你还不赶紧告诉朕事情底里,别拿你那些太平话糊弄朕。”
田尚书闻言,也不敢再为舒澜隐瞒了:“陛下慧眼如炬,还请饶臣隐瞒之过,其实这场宴会是因为小女少年慕艾,听说萧阁老年少有为还是个少见的痴心人,于是想要见见他。”
“臣爱女心切,这才借宴会的名头请来萧阁老,求陛下息怒。”
空旷的宣政殿里,皇帝摸着手里的杯子听他说话,提及老师的婚事,他想起老师确实年纪不小了,之前是因为母后还在执政,视老师如眼中钉肉中刺,他怕连累妻小才不成亲,可现在母后已经退居后宫了,他也该考虑考虑成亲的事了。
只是
“为何爱卿说右相是痴心人呢?”
田尚书不知陛下竟不知此事,小心翼翼地解释他之前查出来的那段旧情。
皇帝听完,出了会神,老师那样一个沉稳的人,竟然还有这么一段伤心事,想来他不成亲大概也是因为旧情难忘了。
皇帝年纪还小,又没有什么后妃,对于女人的理解只是史书里那些王侯将相的背景板,因此他并不是很理解老师的痴情,好男儿志在四方,岂可被一时的儿女私情困囿。
他方才说自己也要去宴会上只是诈诈田尚书,可他现在是真的想去了,老师若能在此次宴会上结成一段良缘,也是佳话。
只是现在却不好再吓田尚书一次了,不如到时候直接去吧。
打定主意后,皇帝就让田尚书退下了。
另一边,存玉也耳闻了这场即将在明日举行的诗会。明日是腊月二十四日,早晨的小朝会结束后就基本无事了,况且薛尉今早和她说这场诗会邀请了不少年轻男女,很是热闹好玩。
因此,存玉来邀请知云和自己同去。
“办诗会的落雪园是揽月坊费了数年功夫建造出的园林,曲水流觞,高台楼阁,堪比仙境,甚至先帝在位时还在那里避过暑,就一点不好,价格太贵了些。”
她展开请帖给知云看:“明日咱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知云怎么会不愿意。
“好呀,你下朝后我们就去。”
第二日,揽月坊外,车水马龙,人声喧闹,存玉下了马车,心中庆幸幸好她们来得早,不然怕是现在还在路上堵着。
给门口的下人递了请帖后就有人领着她们进去了,后院里田尚书就等着她呢,听到来传话就准备去找他。
现在前院还没有几个人来,联诗赏花还没开始,存玉和知云踱步到后院落满残雪的廊桥上。
“这几日一直忙着,竟不知雪已经这么厚了。”知云眺望远处积着厚厚白雪的屋檐和挂满各色灯笼的林木,“果真似阆苑琼楼一般。”
知云今日穿着银朱色裙装,头上戴着镶银宝石凤蝶玉簪,与雪景相得益彰。存玉身侧恰是一株梅树,她挑出一小枝梅花,抬手摘下,细细掸去上面的雪水:“这梅花也好看,不知我有没有机会给你戴花呢。”
知云抿唇轻笑,转过身去。
存玉在发簪旁插好两朵一簇的曙红色梅花,摆弄好位置:“好啦。”
知云摸摸发髻上的小花,回转过身,两眼盈满笑意看她。
白雪覆盖的曲折游廊前,存玉注视着眼前人,轻轻一笑:“和我想的一样好看。”
前院里,听到小厮说萧阁老往后院来的田尚书正匆匆忙忙地走来时,就看到孙管家大跨步地跑过来。
“老爷,老爷,不好了,陛下来了。”
“什么!”田尚书面色大变,抓住孙荣的肩膀,“你说谁来了?”
孙荣在大冷的天里吓出汗来:“是陛下,老爷你快去接驾吧,陛下穿着常服说要微服私访,与民同乐。”
田尚书脚下站不稳,差点摔倒,然后拔腿就跑,这里大部分人都见过陛下,他得赶紧安顿好,绝不能引起骚乱。
孙荣跟着他跑:“陛下身边没有侍卫,只有几个太监,像是瞒着禁军出来的。”
田尚书眼前一黑,觉得自己立马致仕比较好。
第34章 作诗相赠眼前人
皇帝穿了一身不起眼的浅蓝色团花锦袍,坐在曲雪院外的马车里撩起帘子看四周,几个太监也穿着常服在车外等着。
田今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正要跪下请安,皇帝在车里摆摆手:“不必多礼,我不愿暴露身份。”
四周不少人已经在看向这边了,人越来越多,再不进去只会更难办,田今同想赶紧请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天子进去,他弯腰陪笑:“是,是,还请大人先随下官进去吧。”
皇帝虽想进去看看热闹,可也知道他现在下车只会引起骚动,就放下车帘答应了。
田今同松口气,他生怕陛下突然要在这里下车,他指挥驾车的太监从侧门进去,一路驶向后院,路上清净了很多,田今同随侍在马车旁,吩咐管家立马去后院准备候驾的东西。
坐在马车里的皇帝听得分明,不满地制止道:“不必如此,朕只是随意看看,若都依着礼数,未免太过拘束了。”
他正是少年心性,又从小到大没出过几次宫,骤然到了这处新奇地方,自然不愿意守礼。
田今同不敢抗旨,只好应下:“臣遵旨。”一会儿还是去找一个能让皇帝听话的人来吧。
曲雪院前院是一水的曲径,亭台,水榭,楼阁,山水萦绕,处处诗情画意,园林后一片梅林远香亭一直延伸到后院的荷风轩。
马车行至荷风轩停下,皇帝下了车,一入眼就是梅园那片透红的梅花,红梅朵朵,在漫天的白里夺目极了。
随行的太监取出大氅给皇帝披上,他看着园子,漫不经心地对田今同说:“尚书退下吧。”
“记住,先别告诉老师朕来了。”
他今日来是想让老师从旧情中走出来,要是此时让他知道了,只怕不好行动,皇帝眼里闪过跃跃欲试的光芒。
田今同知道有自己在扰了皇帝的兴致,应诺后就退下,他搬救兵的打算也泡汤了,只好离去。
避开皇帝的视线,他赶紧从府卫里拨了数十人来护卫皇帝。
今日来客太多,守卫难免薄弱,若是有不长眼的人冲撞了皇帝,他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活的。
荷风轩旁边就是廊桥,被瞒着的存玉正在廊桥下和知云看花,那边田尚书领着一辆前呼后拥的马车进来她们自然也能看到。
隔着几排红梅,知云看到田尚书恭恭敬敬地和车上人说话,不禁好奇:“不知那车上是什么人,怎么有这么大的尊贵。”
这马车平平无奇,但是能让田尚书表现出这种态度的人不多:“也许是哪一个侯爵吧,或者是那些有体面的宗室女眷,不想惹人注意,所以这样进来。”
存玉不是很感兴趣,解释清楚后就和知云手拉手走下了廊桥朝别处去了。
她身后,打发走田尚书的皇帝余光看到梅林里闪过一个熟悉的背影,还要仔细看,却已经看不到了。
她们沿着小路走进梅林深处,远远地就看到了几间茅草搭成的屋子,在后面粉白的墙前显得颇有趣味。
走近发现茅草屋的门上挂着一面黑木做就的牌匾,上面写着“茶舍”两字。
存玉上前掀开帘子,看到里面是几个茶博士在静静坐着,见有人进来,都起身行礼。
存玉叫起后就进去坐下了,屋里的火炉上放着铜炉,烧出一片沸腾的声音,一片祥和。
一个年长的茶博士曾随在之前一次宴席上见过存玉,认出这就是田尚书叮嘱过他们的萧阁老,眼珠子一转,瞅了个空挡就摸出去了。
存玉没在意她,坐在火炉旁边,问:“不知贵茶舍有些什么茶。”
一个茶女温和一笑:“回大人,今日茶舍不卖茶,只换茶,大人要是有好诗,自然能喝上好茶。”
“若没有,就只能喝到解渴的温水了。”
“大人请看身后,诗题皆在墙上,大人尽可自选。”
存玉被勾起几分好奇心,她是正经科考考出来的探花郎,最不怕作诗了,闻言就去那壁挂满精美绣帕的墙面前看了。
知云也随她去看,墙上约有数十条绣帕,上面绣着各种画,都写着四个字,知云一面看,口里就念出来:
“银蝶飞舞。”
这是指雪。
“寒入玉衣。”
这是说梅花。
“岁聿云暮。”
此时正是年末。
都是些和今日诗会有关的题目,知云看了几个就停下了,反正她是做不出诗的。
身侧,存玉也看了几个,然后摘下一方烟蓝色绣帕,展开来让知云看:“我做这个镂月裁云好不好。”
镂月裁云。
知云红了脸:“当然好呀。”
她心里欢喜,凑过去挽住存玉的胳膊,偏头靠着她的肩膀:“做好了写出来送我,我找个最喜欢的匣子放它。”
存玉是想逗她的,却不想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她轻咳一声,任由知云亲密地靠着她,兀自思索起来,须臾,精致的眉眼一展:“有了。”
静谧的茅舍里弥漫着茶香,火炉上煮着新雪化出的水,存玉走到桌边,展开茶舍里备好的云霞纸,提笔边吟边写。
“月似清波初映空,云如玉叶半从风。”
这句点题,写云和月在皎皎天色中交相辉映的美好月景。
笔端如行云流水写出这两句,字迹疏密得体,清隽有力的字,她把知云说的话放到了心上,既然要送给她,当然要写成最好的。
沉吟片刻,她续出后两句:“珠悬花发一双烛,讶然夜灯有旧名。”
茶舍中诸位茶博士都是颇有文才之人,听她做的这首诗,词句情意绵绵,又见这两个人举止行动亲密异常,都了然地笑笑。
一首诗写好,存玉放下笔,含笑问她们:“不知这首诗可够不够换两盏好茶。”
茶女赞叹道:“自然是足够的,大人真是才藻艳逸。”
存玉说:“既然这样,烦请博士为我们煮两壶好茶来。”
茶女浅笑着去煎茶了,知云收起她写好的诗,揣在怀里。
“你真的看到他在这里?”
“小姐放心吧,我绝不会认错的。”
紧随着声音的是一只细嫩的手拂起厚重的帘帐,一个样貌明艳的少女走进来。
听到茶博士来报时候就捉紧赶来的田舒澜进去抬眼一看,这个不大的茶舍一览无余,总共不到十人,她一眼就看到了茶炉氤氲的热气后坐着的两人。
存玉感受到她的视线,奇怪地看她一眼。
精心打扮过的田舒澜面容娇艳,找到人后一双杏眼一亮,走近几步,又矜持地对着存玉行了个执手礼:“不知大人还记不记得我。”
存玉没有一点印象,但她还是站起来回礼:“不知小姐是?”
她看到面前陌生的女子露出失落的表情,又转而一笑:“家父是工部尚书,我两年前曾与大人有一面之缘,当时我与家仆外出,被几个无赖缠上,是大人搭救了我。”
存玉隐约有点印象了,好像是有这么件事情。而且这场宴席就是工部尚书办的,他的女儿在这里也不奇怪。
蓦地,她面色微微一怔,存玉想起前几日田尚书来萧府为他的女儿说媒来了,那这个女子就是
坐着看窗外雪景的知云也想起来了,转回头,原来是这个人。
田舒澜见他仿佛回忆起什么的样子,开心地笑出来:“大人竟然还记得我。”
她还待再说话,茶女煎茶时发出的声响惊醒了她,她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位女子。
田舒澜不好意思地向她屈膝行礼,询问她:“我好像不曾见过这位姐妹,不知是谁家的千金。”田舒澜以为知云也是来赴宴的家眷,所以有此一问。
茶香弥漫中,存玉向她介绍:“这位是”
她突然怔住,知云是她的什么呢?朋友,妹妹,亲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知云起身浅笑回礼:“田小姐过誉了,我并不是什么千金,只是从江南来的一介商人罢了。”
“商人?”田舒澜更好奇了,在她的日常生活中,从没听过一个女子自称是商人。
知云面色无常,存玉却发现她好像有些别扭。面对面地,知云打量着田舒澜,这个和萧存玉议过亲的女子有着不谙世事的一双眼睛,很容易就可以看出她的天真烂漫。
田舒澜第一次见女商人,有心想和她攀谈,可还记着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只好先和萧阁老说话:“小女失礼了,大人想必也知道家父曾为你我议亲。”
存玉还在琢磨知云为什么看起来不太开心就听到工部尚书的女儿这么说,她话音落下后,存玉敏锐地感觉到身旁还有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我自然知道,只是我想我和小姐确实不合适,不愿耽误小姐婚嫁。”
“小姐若是来和我说这些事情的,怕是要让小姐失望了。”
田舒澜大大方方一笑,并不挫败:“我知道大人拒绝了我,我今日来见大人也正是为了此事。”
第35章 情脉脉两心缠绵
“大人对家父说你我无缘,但我却觉得天意难抵人力,缘分之说不过是虚妄。”
“大人何必囿于因缘之说,自古情无定位,感触而兴。大人不曾了解过我,拒绝家父时也不过是在拒绝一个与大人毫无瓜葛的陌生女子,那么大人的拒绝对我来说就是不公平的。”
“我真心待大人,所以希望大人也真诚待我,哪怕是回绝了我,也请大人说出一番道理来让我信服,否则我是不会接受的。”
“毕竟往事不可追,大人还该多看看眼前人。”
存玉回过神来,知道田小姐嘴里的过去和自己以为的过去不是一回事,放下心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口齿伶俐的女子,有些无奈:“倘若姑娘必得我给出一个理由后才会死心的话,只能是我对姑娘无意,才会拒绝了田大人。”
“姻缘虽非天定,但真心不是,我对姑娘无心,绝非姑娘良配,你值得一个全心待你之人。”
田舒澜才不会被说服:“大人没和我相处,怎么知道不会对我动心。”
“除非大人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否则我是不会死心的。”
存玉不觉得这个人真的凭借一面之缘就对她情根深种了,可是眼下这个情况,若不好好拒绝她,只怕还有的麻烦。
她正色回答:“我不了解田小姐,同样的,田小姐也不了解我,你对我的喜欢不过是在喜欢一个朦胧的影子而已,这里面或许有之前我搭救你的感激之情,或许有被我拒绝之后的不甘心,或许也有听令尊说了一些事迹而产生的其他情绪。”
“田小姐还年轻,可能并没有分清什么是仰慕,什么是动心。”
田舒澜不信:“大人说我不懂,难道大人就懂吗?”她读了那么多才子佳人情意绵绵的故事,怎么可能不懂呢?
被田小姐不服气的眼神看着,存玉思量片刻,认真回答:
“田小姐,我眼里的情爱和你眼里的不一样,我不觉得它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若只凭一次见面,一些言语,就能动心动情的话,那这只是被色相所迷的误会而已。”
她努力解释:“为一个人动心是会超脱出皮囊和表相的,是一种从一开始就会被她吸引的情感,是见到她会开心,见不到会想她,见到她被欺负会生气、会怜惜,是和她相处时像浸在了温水一样舒心的情感。”
存玉越说越慢,她突然转头看向知云,知云的眼眸正注视着她,存玉在她的眼光里微微一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击中一样,她抓住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灵犀,继续说道:
“看到任何东西都会想起她,被她关心会开心,被她拥抱会欢欣,会永远因为她而惊喜。”
是这种感情吗,这是动心吗?
存玉飞快的回想,是喜欢她的每一个举止,每一次微笑,想要和她做所有事情,是每天都在期待见到她。
和她一起登高会开心,听她弹琴会开心,在漫天烟火的灯会上遇见她也会开心。
自己被仇恨裹挟的心灵只会因她而柔软,冰冷冷的宅邸也因为有她在而变得温暖。
是吗,一定是的,这一定就是喜欢吧。
不知哪里传来一道声音,轻轻在说:就是这样。
茅塞顿开的感觉在她肺腑中激荡,存玉终于发现原来在很久之前,自己就喜欢上这个人了。
一缕风从没有关紧的门缝中溜进来,墙上的绣帕被轻轻拂起,存玉笑出来:
“田小姐,你的喜欢就像是一个蒙昧的孩子喜欢新样糖果一样,只是被从没见过的精美包装和第一次听到的传闻故事而吸引。”
田舒澜在听她说话的过程中,就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绝不会让这个人动心。
她的心里堵堵的,委屈起来,话本里明明不是这样写的。
她良好的教养让她维持住了平静的面容,田舒澜屈膝一礼:“是我失礼了,大人明明之前已经拒绝了家父可我还紧追不舍,实在冒犯。”
“还请大人不要怪罪。”
“听大人言语分明是已经有了心上人,我祝大人如愿以偿,有情人终成眷属。”
存玉的笑意更深了:“借你吉言了。”
她的笑让田舒澜心里发苦,她没有心情再待下去了,找了个由头就告退了。
她走后,房间恢复静谧,存玉刚刚说的时候一气呵成,可现在却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
知云会听出来自己说*的是她吗,她知不知道自己喜欢她,她会不会也有一点喜欢自己呢?
知云也不敢看她,只是要和田小姐解释而已,直接说她已经有自己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什么见到她就开心,不见到她就想她的,这种话偷偷给自己说就好啦,青天白日的多不好意思。
两个人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面对面站着,可视线却是错开的,都不敢看到对方,只时不时地偷偷扫一眼,又在对视上的一瞬间迅速移开。
几次下来,一个人是眼含春水,一个人是颊生粉红,脉脉情意在小小的茶舍里流淌着。
瞬间好像也变得长了起来,茶舍外每一片细小雪花破碎时都好似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不知多久后,知云在宁静中做好了心理建设,开口道:“你”
话还未出口,门帘就被掀开,适才被屏退的茶博士都进来了。
像被吓到一样,两人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又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对视一眼。
骤然拥挤的小房间里,存玉掩饰什么的开口说话:“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我们去前面看看吧。”
窗外又飘起雪来,知云说:“好。”
外面寒冷的风一吹,存玉脸上的热便下去了几分,眼角余光可以看到和自己并排走的人。
她思绪纷飞,回忆纷至沓来,存玉想起知云在燃着禅香的斋饭里为自己抚琴,想起灯会上那盏已经褪色的纱灯,想起七重佛塔前熙攘的人群里她笑着朝自己走来,路还没走多远,她就想起来好多好多事情。
在缠绕的回忆里,她的思绪不可避免地滑向一个猜测。
在这些扰人心肠的记忆里,她会不会有一点喜欢自己呢?
雪渐渐大起来,黄昏时慢慢暗下去的天色里隐约可以见到远处燃起的灯火,存玉认真回忆自己和知云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想要从中找出一些可以判定她喜不喜欢自己的依据。
可惜她在闺中时就没有什么好友,离开临安后就更没有了,因此她并不能很好的界定自己和知云的那些亲密属于什么。
其他的姐妹之间也会像她们这样吗,会有她们这么亲密没,还有那个意外的吻,在知云心里,她是怎样想那个吻的呢?
快要走出梅林,她听了北风吹落雪花的声音,浅浅地像在她心头撩拨一样。
存玉一会儿轻轻飘向喜悦的云头,一会儿又落入患得患失的窄巷里。她偷偷转头看身边人,却猝不及防落入一双含笑的眼睛里。
知云没有这些烦恼,在她心里她们早已经两情相悦了,所以在她看到存玉耳边泛红,双目含情地看自己时,顷刻间就化掉了一颗心。
慢慢地,她的手顺着两人纠缠的衣袖钻进去握住了她的手,又沿着她的手心插进去和她十指相扣。
存玉偏过头看远处的灯火,手里用力回握住。
——其他的姐妹之间也会这样牵手吗?
渐沉的天色挡住了梅林里的一抹衣角,皇帝本来在林子里一处小亭子里对着漫天的雪喝酒取乐,突然看到了远处老师和一个女子并排走了进来。
他当机立断让其他人离远点藏好,自己起身躲在了一株粗大的树干后看不近不远处的两人。
他今日出宫来此就是为了看老师与田小姐之间会不会结成连理的,因此见到那个女子,立马先入为主地以为她就是工部尚书之女。
雪色与黄昏交织里,皇帝看了半晌,突然轻笑出来,老师这么多年为了国政费心劳力,以至于耽误了自己的婚事,就连比他大两岁的秦将军长子都已经开始念学堂了,可老师还是孑然一身。
如今终于有了个着落了,想来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赐婚了。
皇帝心满意足,工部尚书虽然脑袋笨了点,可却生了个能为天子分忧的好女儿。
直到老师走远后,皇帝才从树干后钻出来,一群屏息凝神的太监和侍卫也从各处现身。
以防吓到他的臣子们,来了这么长时间,他一直悄悄在这个僻静的角落坐着,现在目的已经达到,皇帝也不想继续在这大冷天里赏雪了,
他对人群里一个侍卫说:“你去回禀田尚书,就说朕已经结束了,让他不必来汇报了。”
“梁九,收拾收拾摆驾回宫。”
一个高瘦的太监应诺,小跑着去停马车处打理了。
而此时的宫里,今日当值的秦少栖发现皇帝消失时吓出一身冷汗,他一边隐瞒着消息,一边将皇宫翻来覆去找,甚至闯进了太后的寿康宫搜寻。
终于在他发现宣政殿里陛下留下的书信时松了口气。
第36章 两处情来一处迷
夜色将沉时,皇帝从宫门悄悄进来了,一入宫下了马车,心情极好地回紫宸殿去了,秦少栖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要再不回来,他就得以死谢罪了。
曲雪院里,众人诗酒相合,推杯换盏,存玉遥遥望去,看到了不少熟人。
田尚书正在和永宁侯说话,薛尉正板着脸教训一个像是自己子弟的少年,大理寺卿在累累山石间挥毫泼墨,周围是一片喝彩声。
隔着一壁依水建就的亭子,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孩儿在听小曲。
看起来热闹的很,存玉在心里感慨道,田尚书为了他的女儿还真是下了大手笔。
知云在那群姑娘里看到了熟识的人,她说:“存玉,我看到经常来我这买胭脂首饰的官家小姐了,我去和她们说会儿话。”
存玉笑着回她:“好呢,我去见田尚书了。”
知云笑着应声,然后离去。
灯火通明里,存玉看到知云走过碧水亭,那边有几个小姐看到她,欣喜地站起身唤她“何掌柜”。
几十步远的距离,存玉将那处的情形看得很清晰。
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见知云那样,她在人群中浅笑嫣然,长袖善舞,几句话就哄得那些小姐们合不拢嘴,激起一片欢声笑语。
何知云平日做这些小姐的生意做得多了,今日又是这么多大主顾聚在一起。她记得每一个人的偏好,话语中刻意提起最近新得的首饰头面,絮话一会,就订下了好几份新订单。
她在心里计算着这番功夫赚到的钱,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
她越过飘落的小雪看向存玉,要养这么穷一个官,不好好赚钱可不行。
一个穿着富贵的小姐问她:“何掌柜不久前建佛塔时用的那红玛瑙可还有,我母亲向来喜欢这种宝石,不久后是她的寿诞,若是掌柜手里还有可千万要给我留下。”
知云回想一下,遗憾地说:“袁小姐说的不巧了,那些最好的玛瑙现下都在佛塔上呢,我手里也基本没了。”
袁小姐难掩失落之情,看来她只能去选其他次一等的了。
“不过”知云又说,“若是小姐诚心想要,我认识的一个货商那里倒有,只是价格难免贵些。”
袁小姐开心起来,展颜一笑:“只要有,价格绝不是问题,拜托何掌柜帮我引荐了。”
知云浅笑:“袁小姐不必客气。”
她又想起来北边订好的动物毛皮也快到了,下雪后天很快就会变冷,上好的毛皮织就的羽衣也可以开始卖了,思量好后她几句话把话题从首饰引向衣衫。
其中一个略年长的姑娘正苦于找不到上好的白狐狸皮,听何掌柜说她手里有后开心地要执住她的手。
另一边,作诗的诸人中,朱琮礼注意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站着,他凝眸一看,认出是谁后就放下手里的笔,向那边走去。
“阁老安好,我还以为大人会向往常一样不来呢。”朱琮礼向他搭话,“今日雪景甚是好看,今科的探花郎才得了一首咏雪诗,不知大人这个当年的探花郎有没有雅兴呢?”
存玉从知云身上回过神:“朱大人安好,好诗自然是有的,不过我方才已做完了。”
朱琮礼问:“不知我可否有幸一观。”
手心还留存着温度,存玉回问:“听说薛将军家中幼弟不久前养了个外室,闹得风风火火的,少卿大人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种传闻向来最能牵动人心,朱琮礼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开始说起薛家幼子的风流韵事来。
她嘴里应和她,心中却挥之不去那个女子一面牵知云手,一面快要依倒在知云身上的的情形。
原来这种举动,就算在并不熟悉的女子之间也可以发生。
她转身走后,没看到何知云不动声色地避开这位小姐的手,又说起店里的新鲜式样转开话题,然后离她远远的。
存玉走近人群里,和越来越多的同僚打招呼,田尚书看到萧阁老来了,拱手靠近:“萧大人,小女给你添麻烦了。”
“下官在这里向大人赔礼了。”
存玉在田小姐现身时就看出来田尚书举办这场宴会意欲何为了,但她于政事上一向严苛,对于这种私心却很宽容。
她宽慰田尚书:“不过是一个小女孩罢了,我还不至于和她计较。”
田今同听他话里没有怪罪的意思,放下心来,转而说:“听说大人爱琴,下官正好有一琴名雾中山,是百年前越大家所制,因缘际会传到了下官手里。”
“下官愿将此琴相赠以谢大人对小女的好意。”
存玉浅浅一笑,欣然接受。
穹顶的层云之后,月亮不知何时悄悄升起,透出一抹淡色月华。
繁华的宴会渐渐归于寂静,众人慢慢走了,存玉也和田尚书道别后与知云一同离去。
马夫驾车在白雪落满的官道上慢慢走着,车里暖烘烘的火炉驱散了寒意,此时已不早了。
第二天。
早朝平静结束,存玉照常要出宫时却被一个内侍叫住,说陛下有事要与她商议。
存玉向宣政殿走去,疑惑地回想,此时会有什么事情,年节将至,前朝最大的事情不过是年后的祭祖事宜了,可这只要依着先帝时的旧例办就好,没有什么需要商议的。
难道是后面的寿康宫出了什么事?
一路走去,存玉注意到路上巡逻的禁军明显比平日多许多,皇宫守卫很难轻易改变,今日这么反常,看来不像是小事。
走到宣政殿外,眼前一队金吾卫正从一边宫道出来,秦少栖面色凛凛走在最前面,走到存玉身边时,他拱手问候:“萧大人。”
“秦将军。”存玉看不仅是他面色严肃,身后的十数位禁军也脸色沉沉,开口询问:“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秦少栖听问,深叹口气,却没向她解释,而是说起别的话来:“听陛下说大人好事将近了,我如今不好耽搁,待下值后再好好恭喜大人。”
他再一拱手,告别后便领着禁军去别处了。
存玉莫名其妙,没理解他在说些什么话,这也不像是有什么好事发生的样子。
进了殿里,存玉礼还没行完皇帝就叫起赐座了,她起身坐在下首交椅上。
“不知陛下唤臣来有何要事?”
龙椅之上,皇帝看着他铁树开花的老师,年轻的脸上露出期待开心的神色:“朕已经知道老师与田家女儿的事情了。”
存玉原本等着他说出为何今日禁军如此反常的原因,不想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她一愣,为什么说的是这个事情,她和田小姐,是说她拒绝田小姐的事吗,这种小事竟惊动了皇帝?
她糊涂起来。
皇帝看老师愣住,以为他没料到自己回这么早就知道,继续说道:“老师孤苦多年,如今终于遇上一个知心人了,朕很为老师开心。”
“毕竟往事如流水不可追,沉湎于过去的情爱终究不好,老师起了成婚的念头实在是太好了。”
接着,皇帝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不知朕何时才能为老师赐婚?”
存玉听他越说越偏,甚至还说到了要为她和田小姐赐婚的事情,也顾不上禁军的异常了,赶紧开口打断他:“陛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臣与田尚书的爱女清清白白,不过几面之缘而已。”
亲眼看到老师和“田小姐”亲密的皇帝自然不信:“老师为何连朕也要瞒着,既然你已与田小姐两心相许,那不论早晚都会有谈婚论嫁的那一天。”
“何必做扭捏小儿女之态呢,早日成婚不是好事吗,也不会耽误了田家小姐。”
皇帝没想到像老师这样成熟稳重的人一旦陷入情爱中也会露出这般面目,不由得就对情之一字更加警惕了。
存玉终于明白他误会什么了,怎么最近突然有这么多人开始关心她的婚事。
她向皇帝解释:“陛下当真误会了,臣确实已经有了心上人,但她并不是田尚书的女儿。”
皇帝不解:“可朕分明就看见”话音未落他便转过弯来了。
他意识到其实并没有任何人告诉他说梅林里那个女子就是田小姐,他会这样想不过是先入之见而已。
原来昨天那个和老师同行的人不是田小姐啊。
倒也正常,宴会上的女眷那样多,可能是别家的闺秀吧。
他明白过来,只是——
“老师的心上人是谁不重要,老师能早日成婚安家才要紧。”
存玉微怔,成婚?
她开口拒绝了皇帝的好意:“陛下一番爱惜之情臣感激不尽,但臣并不能和她成婚。”
皇帝问:“为何”
存玉抿嘴回话:“她是臣的心上人没错,可她却并不喜欢臣。”
在没有几个人待着的宣政殿里,明亮的阳光照得座下人的神色一览无余,皇帝很轻易可以看出老师脸上呈现出一种他从没见过的情绪。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不禁在心里暗悔他勾起了老师的伤心事。
第37章 无事闲处忽生变
存玉不愿多说,转而问起皇帝宫中侍卫值守的事情来:“陛下,臣来时见到金吾卫巡视比往常严苛很多,宫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默然不知如何作答,难道要说是因为他偷跑出宫把秦将军吓怕了吗?
绝对不行,于是皇帝一笑,掩饰到:“年关将至,宫中守卫严苛也是正常的,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她不是很信,但看起来不像什么大事,也就没再多问。
离开宣政殿,存玉看着脚下的玉阶,如今虞朝百姓乐业,四海升平,她当日不成家的理由也逐渐不好用了。
她怀揣着这样大一个秘密,为了更安全的活着,还是得再想个什么法子出来。
红墙黄瓦,晴日弥高,她一步步走下阶梯,就像数年前第一次踏上来时一样沉默。
昨日和袁小姐说好做玛瑙的生意后,何知云今天一早就去找货商了。
货商没想到那些难卖的玛瑙竟还能卖出去,顿时笑得满面春风,恭维不止。
“我就说跟着何掌柜能赚大钱,当日我叫我家侄子和我一起去西北找红玛瑙,他还不去,说什么长安没几个人爱玛瑙,买回来了也赚不了多少钱。”
“可谁想得到何掌柜不仅当日收的那些就够我赚的了,如今还能找来新客人,若要让我那没远见的侄子知道了,只怕得气红眼。”
知云坐在雕花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小匣子玛瑙:“崔老板也不必谢我,货好才是最要紧的,若是没有这些好玛瑙,我也是万万不敢把你推荐给我的老主顾的。”
崔老板笑说:“何掌柜过谦了,我一定好好做成和袁家小姐的生意,必不会堕了掌柜的名声。”
知云回笑,然后和他交代好其余事情就起身告退了。
冬日的马车里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软绒毯,一个鎏金百合大鼎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知云脱下外衫坐好,交代马夫:“去永定门。”
风有些大从没放好的帘子里钻进来,她抬手掖好帘子免得被带走了车里的暖意。
她身边,小言忽然从缝隙中窥见对面茶楼上有一个眼熟的背影,她一惊,还想再看,车帘却已被放下了,马夫驾车而行。
小言想着方才那张脸,分明是何三爷,可又担心是自己看错,那只是一个相像的人而已。
她宽慰自己,一定是眼花了,这种日子,三爷怎么可能在长安出现。
小言想起来姑娘被三爷带头逼着嫁人的事情,心中就止不住的愤怒。
姑娘当日走时,为了泄愤把三爷的库房砸了个稀巴烂,还在墙上提了大字诗骂他,小言只怕万一真是三爷来了,那又是一件麻烦事。
她记住方才那个酒楼的名字,还是去寻个机会查探一下吧。
翠水楼里,何必成死死盯着马车上一瞬间露出的半张脸,他伸手扯过身边的小厮:“赖富,车上是不是知云那丫头?”
赖富也看到了车里的人:“老爷,绝对是大小姐。”
何必成面色扭曲,盯着马车背影的视线狰狞起来:“原来她躲到这里来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何知云走时,带走了何父留下的全部产业和何家名下不少得力的老板,何家本来就是靠着何父的产业撑着。
她带着大半江山走后,何家靠着剩下那些每一个靠谱的人,不过半年从人人艳羡的江南豪商变成了负债无数的没落人家。
何必成就是当日力主把何知云嫁给已达耄耋之年的鳏夫之人。
他与知云的父亲——何家大爷不同,他心胸狭窄,偏爱在旁门左道里钻营,又见不得旁人比自己好。
这些年来,看着兄长一日日富贵以来,而自己还依庇着家里的那些薄产过日子,他简直嫉妒得牙痒痒。
因此在兄长终于死了的时候,何必成毫不犹豫便着手对付起兄长唯一的血脉了。
族里其他人也都觊觎兄长留下的家产,他不过引诱几句,他们就顺势上钩,一拍即合。
一切都很顺利,只要把这个不守女德,抛头露面的侄女嫁出去,长兄的钱财便能自然而然地落到他们这些男性族人手里。
可谁能想到,富贵就在眼前的时候,却传来了何知云逃跑的消息!
这个不安分的侄女在他们第一次逼婚的时候开始转移资产了,走时连分文也没有留下,甚至还砸烂了他的库房。
想起凌乱库房的墙上那首欺人太甚的诗,何必成面露凶相,喃喃自语:“我的好侄女,任你有天大的本事,这次也必得回姑苏给我嫁人去了。”
不管她是用了什么手段在长安落脚的,也终究逃不出三贞九烈去。
女子未嫁从父,侄女父亲殁了,自然该他这个叔父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要敢不从,他就告她到金銮殿上。
何必成在姑苏欠了一屁股债,被讨债的逼得待不下去后狼狈逃走,一路走来,他身上已没几个钱了,眼下一见到知云轻而易举地就想起了那些他曾经唾手可得的金银。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现在可是铁了心要从这个侄女上刮出自己终身的富贵,他不信还能再失败一次。
他拿自己为数不多的钱雇了几个地痞跟着马车看目的地是哪儿,何必成想起那个精贵样子的马车露出了贪婪之色,快了快了,再等等,那些就都是他的了。
为了独占侄女的钱财,他厉声交代赖富绝不能告诉姑苏老家那些人,他可不想和人分一杯羹。
赖富低下头,眼珠子左右转了转,嘿嘿笑着应声:“是,是,小的一定守口如瓶,绝不泄露。”
小言回到萧府,越想越心惊,越想越觉得那个站在窗户后的人就是三爷。
她回屋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算了,今日又无事,赶紧去看看比较好。
沿着湖边走过,将将看到府门时,她迎面撞上了萧存玉。
存玉正会完客准备回去,就看到小言一个人从后院出来。
“你不是才回来吗,怎么又要走,是有什么着急的事要去办吗?”
电石火光间,小言蓦地意识到处理此事最好的人选就是眼前的萧阁老。
她眼中的沉重转为激动:“大人,我有一件要紧事要和大人商议。”
“是和我家姑娘相关的。”
松涛亭里,听完小言的叙说,存玉的面色沉下来。
小言问:“大人可否派人去查探一番,若真是何家三爷,我们也好提前做好应对。”
存玉凝眸思量片刻:“知云可知道此事了?”
小言摇摇头:“我只是早上碰巧见了一面,起了怀疑想先去验证一下,因此还没告诉姑娘。”
存玉点点头,叮嘱她:“要查出那人的身份很简单,最多两日就好,这期间你先别告诉知云,若只是一场乌龙,没的让她白担心。”
小言也点头,她很同意这个说法,姑娘现在是真正的一寸光阴一寸金,要还为那些人忧心可太不值了。
小言走后,存玉坐在书房里出神,她还依稀记得当年见到的那个中年男人,和蔼又温厚,他是今春去世的,算起来也不过四十岁出头。分明看起来康健的很,怎么早早就没了。
乱纷纷想了会后,她收敛神思提笔写好信派人给朱琮礼送去。
最近朝中无事,朱琮礼第二日早朝后就给出了调查结果。当日翠水楼的住客中只有一位姓何的,叫何必成,是从南边躲债躲到长安的,每日不过出去坑蒙拐骗赚些嚼用。
确认无疑是何三爷后,存玉拿着信便去找知云了。
暗沉的光射入房间,一架画着塞北风景的屏风后,一张檀木桌上摊开一封书信。
知云看完信,面色难辨:“何必成竟上京来了。”
房外的雪还没化,白光混着浑浊的日色穿过窗棂落在相对而坐的两人身上。
姑苏何家已不是什么豪商了,族中繁多的子弟没有一个能成事的,聚在一起每天不过斗鸡走狗,胡作非为。
知云想起族中那些叔伯贪得无厌的嘴脸,讥笑一声,真是可恨啊,碌碌无为者想要坐享其成,只需要搬出父权两个字就好了。
存玉担心地开口:“他是你叔父,你自然难办,不如我去打发了他。”
宗族礼法压人,这样的情况下,何三爷只要去官府报案说是族中有女眷潜逃,那么哪怕他们是要逼死知云,律法也只会判知云归家安置。
只有自己这个当朝丞相出面,借皇权压父权,才能没有后患地了结此事。
知云从当时出逃的情绪中回转过来,其实现在的她要料理何三爷费不了多大功夫。
他是背着赌债逃命的,只要将消息透给赌坊,他自然得窜逃离开,又或者让他在长安赚不到一分钱,日子久了,他也得去别处。
虽说孝道上他天然压她一头,但避开礼法,处置他的手段多的是。
不过,既然存玉要帮她的话,那她也是乐在其中的。
而且她眼神一动,想起另一件事来。
第38章 今朝好把朱陈讲
从古至今,三从四德要求女子的一生都依从于三人——自己的父亲、夫君和儿子。
这三人之中,父亲代表父权,夫君是父权的转移,儿子是父权的传递,它们共同密不透风地遮住女人的天。
但其实除此之外还有代表皇权的天子,皇权是父权的天,它以绝对的优势凌驾于父权之上,也成为女人的第二道天。
何三爷自恃为父,因此无所顾忌,胡作非为。但是存玉做为一朝丞相,天子之师,若论以天理地位压人,何五爷一败涂地,绝无胜算。
但这样到底不彻底,只能算中策,可解一时之忧而已。
知云心里有一个很久之前就存在的妄想,怀着这个想法,她斟酌着开口:
“这是个好办法,只是终究不能从根源上解决。今日没了他,日后难保不会出现个何四爷,何六爷。”
“我只要一天是未嫁之身,他们就一天不会放过我。”
“而且如果你出面的话,未免有滥权之嫌,太后尚且健在,咱们在明她在暗,不知何时会露出獠牙,你处在这种多事之秋,还是不要沾上太多是非比较好。”
存玉很不赞同:“要是因为怕被人中伤而不作为,任由你被这种小人欺负,岂不是因噎废食了,难道让我置你的终身于不顾吗?”
“现在必须私下尽早解决他,若等到他闹到衙门去,一切都来不及了。”
知云解释给她听:“我怎会不愿意尽早解决此事呢,只是若能再无后顾之忧,不是更好吗?”
“如今三叔所求的不过是把我绑回去嫁人,然后以此吞下我的财产罢了。”
桌案旁,存玉抚摸着手里茶盏的纹路,知云说的不错,确实如此,可正因为这样才难办,嫁娶从父,何三爷让她出嫁,她当日就没有生路,如今又怎会有?
那么这个无后顾之忧的好办法究竟是什么呢?
知云话到嘴边,却觉得艰涩起来,她确实是有一个上上策,但是存玉真的会答应吗?
知云看着坐在自己一臂远外的存玉,她挺拔如松,温和如玉,不知怎的,知云的心里心中微微不安起来。
明明已经确认她也喜欢自己了,可是为什么还会忐忑呢?她压下莫名迎来的胡思乱想,回到眼前的情境中。
“何三爷是要逼我嫁人,那么我要是已经嫁出去了呢,他难道还能名正言顺地抢出嫁女的财产吗”
“三从四德若利用得当,有时也是一张坚盾。”
“所以。”何知云抬起眼眸直视她,“你愿意和我成亲吗?”
情投意合后成亲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已至此,她想要和她更进一步。
她想光明正大的和她牵手,和她拥抱,想亲吻她,想抚摸她,想和她做无比亲密的事情。
她想的不得了,尤其是知道她也对自己也有所回应之后。
也许人就是一种得陇望蜀的存在,从一开始的只是想再见她一面,到见到她又忍不住越来越喜欢她。
和她熟悉后想要她也喜欢自己,她也喜欢自己后又想和她成亲,还想要一辈子都和她在一起。
可是,这又怎样呢,她想她会永远对这个人欲壑难平
成亲?
这两个不可思议的字合成一股麻绳牢牢地捆住了存玉的心神。
知云是在向自己求亲吗,她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吗?
存玉大脑一片空白,她看着眼神认真,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知云,完全反应不过来。
好久之后,她才不确定地问:“为什么呢?”
也许是已经有了答案,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期待也开始生根发芽,在心底深处偷偷顶破她的惶恐。
像预感到什么曾悄悄期望过的事情即将发生一样,她不敢错过知云的一个表情,怕一眨眼就从今日的梦里醒来。
何知云好看的琥珀色眼睛看着她,轻声又坚定地回答:
“因为我们两情相悦。”
“因为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不是吗?”
短短两句话话入耳,存玉的不安便如傍晚的秋潮般被月光抚平,天际上,月色静谧地倒映在她缓缓起伏的心海上。
喜欢二字利剑一样击中了她,独身一人走到今日的萧阁老瞬间破开她一身的盔甲,盔甲在知云面前碎在地上,碎成了朵朵花开。
她一直一个人站在空谷里、悬崖边,寂寞地听着耳旁的风呼啸而过,心在荒芜里变成一片废墟,可不期然有一天竟会听到从远方传来的回音。
有人轻轻地,在荒芜里种下了花。
萧存玉的手轻触自己的胸口,恍若能感觉到月光的温度一样。
她绽开一个笑出来,声音像从远方传来:“好啊,我们成亲吧。”
知云托腮看她,眼波流转,竟然是真的。
话说出口时的忐忑和患得患失在听到承诺的瞬间化作春日温暖的山风裹住她,她像被春风抛起,又稳稳落在了漫山遍野的春色里。
眼前的这个她,这个幼年无依,少年孤苦,青年艰辛的萧存玉,从今以后她终于可以执起她的手将她拥入怀里了。
是缘分终有天定吗,不,是天厌人人不自弃。
温暖的厢房里,桌上的土窑瓶里盛开着浅粉淡黄的茶花,清香漫漫里,她越过桌上的鲜花和茶盏抱住了存玉。
双手捧起存玉的脸,在她白皙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我用我的心换你的心,好吗?”
换我们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温润的唇落在存玉额上,热意涌上她的眼眶,她埋头在面前人的怀里,回应她:“好,我答应你了。”
答应和你同心意、不相负
另一边,心怀不甘的赖富趁着饭后何必成酣睡的时候偷偷跑出去。
他揣着自己写好的信送到了驿站,看着封好的信,他浑浊的眼中同时划过贪婪和狠毒之色。
哼,要是让三爷成了事,依着他一毛不拔的性子,保准三瓜两枣打发了自己,大小姐还是他认出来的呢,凭什么让三爷占大头。
身上的薄衣薄衫挡不住风雪,他缩头跺脚地取暖,想起大爷还在时的舒心日子简直恨得牙痒。
大小姐,既然你不顾我们这些人的死活,那也休怪我不义。
赖富用自己从何必成荷包里偷出来的钱给何家二爷、四爷、六爷都送了信。
只要事情闹大了,何家都知道大小姐的踪迹了,那三爷一个被赌债逼走的人绝讨不到什么好处,到时候他再浑水摸鱼,从中取利。
送出信后,赖富自觉事已成了大半,空空的肚里也好似有了饭食一般暖和起来,萧瑟的北风里,他对着满地的积雪大笑起来,状若癫狂。
路边有牵着孩子的妇人被他吓到,咒骂了句“臭乞丐发什么疯”后牵着孩子躲远。
他身后,驿站的使官看到信的落款是翠水楼赖富,心中转了一转,想起上头昨日交代的事情,拿着信就去后面找人了。
站长翻来覆去地看了十几遍,终于确认这封送往姑苏何家的信是上头刻意叮嘱过要拦截的。
他爽朗一笑,对着送信来的使官赞道:“你做得很好,回头来找我领赏。”
他走进官房交代好副官诸事后,仔细装好信驾车去大理寺了。
一层*一层往上传去,不过半个时辰,信就出现在了存玉的案头,而此时赖富还没回酒楼。
展开信,和知云一起细细看过后,存玉笑道:“何三爷还真是不远万里带了个好仆从来。”
知云回想起三叔身边一直弓腰缩肩的那个影子。
她只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祖母查赌,他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庄家,赌是败家之源,是一经发现就要严厉处置的事情。
当时祖母本要打他一顿赶走,是三叔为他求了很久的情,祖母才只是训斥了赖富一顿,仍让他在三叔身旁随侍的。
“我记得三叔与这个赖富关系极好的,怎么现在倒反目成仇了?”
“不过这样也好,我看这信不必拦,让他们都来,狗咬狗的场面可少见。”
存玉也是这样想的,要是他们自己先动起手来,不是省得她们费心了。
她从桌案上取出一张纸写上“急送”两个字,又取出丞相印盖在上面:“那我就助他们一臂之力吧。”
信很快送回去了,被使官细细封好的信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被拆开的痕迹,当天晚上,它就随着去往姑苏的公文一起走了。
今日无事,才确认了知云心意的萧阁老压不住自己翻飞的思绪,她从知云头上精美的珠翠一直看到腰上坠着的玉佩上。
金钗好看,乌鬓也好看;长裙好看,垂下的玉坠子也好看。当然,最好看的还是这个人,明眸善睐,红唇白齿,没有哪里不好的。
情意弥漫的房间里,她蓦地想起来一件事,期盼地问:“你最近有买新胭脂吗?”
知云被她上上下下看了半晌,早就心痒难耐了,又听到她这样问,嫣然一笑勾她道:“有呀,就在我嘴上呢,存玉要尝尝吗?”
存玉只是很想给她涂胭脂而已,并没有这种大胆的想法,于是红着耳朵摆摆手拒绝她。
第39章 塞北途远战苦辛
知云怎么会让她拒绝呢,存玉摆手的动作还没结束,她就靠了过来。
她二人在宽大的桌案后并肩而坐,知云偏头便吻到了她的唇上,她抬手扣住她的头,唇压在上面慢慢研磨着,视线触碰在一起,知云在她的眼里笑起来。
存玉一双丹凤眼瞪成了圆眼,被吻出了细泪,盈了一汪秋水在里面,唇上也染上了艳红。
知云离开后,她怔怔地抬手摸摸自己的唇,又像被烫到一样移开手,
知云唇色也娇艳,她看着存玉笑:“胭脂好吃吗?”
存玉回想起方才的味道,耳侧越发红了。
之前未入冬时知云便从醉山楼里搬出来住在了竹林苑旁的栖梧庭,栖梧庭与竹林苑前院相通,之间只隔着一道短短的垂花亭,比当日知云在醉山楼时来往更方便。
冬日天短,如今才酉正天际便已擦黑了,书房里,存玉还有十数封文书没看完,知云已算完账了,就一直坐在旁边看她写字。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六,各地上了不少请安的折子,除了有要事需由皇帝阅过方可定夺的,其余只说了些太平话的便不再呈递皇帝。只简单回复即可。
眼下这封便是河东节度使曹瑜寄来的,曹瑜是先帝在时科甲出身的,但在河东待了快二十年,俨然成了个武将了。
河东地理位置极其关键,它据守在河东与漠北之间,防卫漠北的游牧民族南下侵扰。
虞朝高祖骁勇善战,打服了漠北诸部族,赶他们到边境百里之外,为首的突厥和契丹俯首称臣,按时纳贡,至此已经百年。
百年间,他们和虞朝之间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直到十几年前先帝猝然驾崩之后,虞朝内政不稳时,突厥汗王蠢蠢欲动,趁此良机长驱直入,十万兵力直指长安。
不过三天,便如入无人之境般打到了雁门关外,汗王豪兴大发,以为中原这片膏腴之地终于可以被他占有了,但天不遂人愿。
当时据守河东的曹瑜,在境内百官几乎跑了个精光的情况下,以文官之身率兵御敌,以仅剩的两万兵马将突厥十万大兵牢牢拦在了雁门关外十五天。
那十五天内,京中动乱不止,主少国疑,宗室王爷们一时难以弹压,文武众臣人心涣散,听到突厥大军来势汹汹后大多心如死灰。
直到当时尚且健在的顾阁老用雷霆手段镇压了诸王,与刘捷合力领着禁军拥护陛下平安登基,让太后辅国的局势确定下来。
之后立马从各处调派兵马前往河东支援。
援军飞速赶来,战场上攻守之势瞬间异形。
突厥本就是突袭,后续兵力不足,被曹瑜死死耗了半个月也已没了刚开始的嚣张气焰。
而虞朝兵马不但兵强马壮,且都在把这场仗当成生死战打,两者气势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短兵相接之后,虞朝大胜两场,突厥兵死伤过半,汗王重伤,不久后他们便呈上了降书,夹着尾巴带着残兵败将屁滚尿流地跑回去了。
从这之后,曹瑜一战成名,不仅得太后懿旨嘉奖,还受封节度使,赫然成了一方大员。
存玉垂眼看他的折子,里面一如既往写着突厥和契丹并无异动,且比往年安分很多,就连入冬后也基本没有大规模地南下掠夺物资了。
这样便好,虞朝的诸多风波才停息下来,表面的安宁还不稳固,随时会有被打破的风险,边地没有出事就是最好了。
其他折子也大多都是地方官员的请安折子,只有一封是扬州太守因为今年受灾严重,请求朝廷减去三成赋税的折子。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必得在朝中商议过后才能有个定论。
公事处理完后天色更暗沉了,屋里一团暖黄色的光在书桌旁燃烧着,知云也看到了那封河东的信,她握住存玉的一只手细细把玩。
“存玉,你想去大漠看吗?”
存玉的手被她翻来覆去地摸,她蜷缩起手要躲开,知云不依,又把自己的手指插进去挼开她的手,存玉挣扎无果,只好放弃,任由她摩挲,转而回答起她的问题来。
“大漠风沙、落日胡尘、白马金鞍,漠北想必是与中原完全不同的风情。”
“知云去过吗?”她常年握笔,掌中有磨出的细茧,知云来回抚弄有茧的地方,磨得她痒痒的。
何知云把她的手环起来握在自己手心里,看着两只缠在一起的手满意地笑出来。
“去过三五次吧,也是多亏了现在是太平世道,才得以和那边通商,若是战时,只怕连马市都没有。”
“至于风情人土的话,大漠上的风景就像画里一样好看,草原上的牛羊也养得好,只又一点不好,就是气候太苦寒了。”
“冬日难挨,部落里的贵族们还好,可平民和奴隶经常熬不过冬天。在寒冷漫长的冬天里,死了的小孩和小羊一样多。”
“也因此他们每年都会南下掳掠,骑兵急行,一个夜晚便能扫空一个村镇的粮食。”
她侧身依住身边人,举起她们相握的手欣赏存玉腕上她精挑细选过的红珠串,欺霜赛雪的肤色在鲜红如血的浑圆珠子下显得那么诱人。
存玉也看到了那串红珠,这是知云前几日从宴会上回来后亲手给她戴上的,她看着也好看得很。
她伸手摸去:“漠北诸部落逐水而居,靠着他们的长生天吃饭,向来是今年饱明年饿的,契丹和突厥又连年征战,互相抢夺草场和女人,普通牧民的日子难过的很,不过幸好战争没有波及到虞朝关外的百姓身上。”
知云牵着她的手静静听完,叹道:“只盼着这种太平日子能长点,他们千万别再南下了。”
存玉宽慰她:“哪有那么多仗可打,你就放心吧,等以后得闲了我们一起去大漠玩好不好?在塞上骑马一定别有趣味。”
知云笑着答应:“好啊,得闲了就去。”
当然,温情结束后的夜晚里,知云仍然要像往常一样回到栖梧庭,她走时回看与书房连通的卧房,床铺隐隐可见。
存玉起身送她回去,知云又转头看看存玉,眼含深意笑了出来。
知云走后,萧存玉却并没有马上入睡,她想起来自己和知云的婚事,拉开门出去了。
月色映着雪色,院子里并不觉昏暗,她沿着穿花廊到后院,在其中一个房门前停下。
轻敲几声后,里面传来一个沧桑的声音:“进来吧,门没关。”
存玉推开门走进去,屋里点着蜡烛,烛光下坐着一个老人,管家看到是她,面色疑惑:“大人,你怎么来了?”
他站起身去给她倒茶了,存玉坐在了管家对面的凳子上,上茶后,她握住茶杯想着自己要说的事,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管家看着她,静静等着。
存玉思量了好一会儿后,才说:“管家,我要和知云成亲了。”
她说的不是想,是要。于是管家就知道了她已经想清楚了。
又是管家又是账房的他默默算起了账,跟何姑娘成亲,那可了不得了。
算了一番后他才犹疑地开口:“大人,你真的娶得起吗?”
嗯
两人大眼对小眼,存玉也在心里算起账来,她想起自己空空的账本和从一月前就已经是仰仗着知云才有的进账沉默了。
成亲的钱也要用知云的吗,会不会太没有出息了?
管家看着她烦恼的样子,也愁起来:“不如我明日再去库房里找找,看能不能再卖些什么东西。”
存玉也说:“年节时陛下按例会赐我银元宝,少说也有五百两。”
只是就算这些够了,可除了婚礼要用的钱外,还有更重要的聘礼呢。
存玉忧心地想,该不会到时候嫁妆和聘礼都是知云在出吧?
揣着新的烦恼离开后,存玉暗暗打算今年除夕国宴后,多向陛下讨要些赏赐,最好能是些实打实的银票。
她离开后,管家坐在灯下,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眼中却露出像是回应又像欣慰的神情。
大人比以前过得开心呢。
存玉回房后,唉声叹气地拉来自己的钱匣子,里面只有些三三两两的碎银子,加起来还没有手腕上的半颗珠子值钱。
眼不见心为净,她默默地拿了张纸把碎银子盖住,然后关好匣子。
匣子一直在大立柜里放着,她把它放回去时碰开了另一个小盒子,里面的书信在地上散乱铺开,存玉蹲下去捡,看到一封封拆开的信件上落款都是岭南。
她捡信的动作越来越慢,谢铭跑了半年了仍未找到,也许是再也不会找到了。
她记挂他的性命记挂了这么多年,她多么希望他已经冷死在了冬天寒冷的深山里,又或者被什么野兽捕食走做了口粮,再或者已经失脚坠落悬崖了。
存玉低头看着展开的信,拿起最上面的一封,这是十一月十五日寄来的。
信中说搜寻的人把山翻了个遍,只在一处破庙里见到了一件褴褛的衣衫和疑似谢铭挣脱的脚镣。
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是死是活全不知
所以,她的好父亲——谢铭到底在哪里呢?
第40章 请一幅锦云封诰
她收好信件不愿再想,偏头却看到了书桌上静静盛开的一束花。
她一愣,心神从绵延的恨中逃脱,站起身从天青色的瓷器里执起玉白色的花,这是知云今日在书房里放的。
轻轻浅浅的花香里,存玉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第二日早朝后,存玉并未离宫,而是向内官递了折子求见皇帝,内侍不敢怠慢,一刻钟之后就来请她入内。
存玉跟着内侍在官道上走,她伸手摸摸了袖里写好的折子,露出一抹笑。
今日晨起饭后,她在书房写好了请婚折子,想来说服陛下不会太难,而且她是一品官,可以给知云请一品夫人,授以诰命。
宣政殿外列队森严金吾卫在护卫,龙脊上琉璃瓦闪烁着熠熠光辉,殿里缭绕着龙涎香。
皇帝坐在龙椅上,还未等存玉行礼便开口:“老师,坐吧。”
存玉拱手应是,坐在下首。
皇帝正在批阅折子,他随口问:“老师可是来问除夕宫宴一事的,朕也在想要不要让母后出面安抚宗室。”
宗室那边对于一国太后总是不在各种正经日子出面之事颇有微词,之前就曾多次在朝会上表达不满之意,最近更是气焰嚣张,也不知为什么宗室对太后那么忠心。
萧存玉:“让太后娘娘出面也无妨,终归是除夕国宴,娘娘不出面也不妥。”
“只是”她话锋一转,“太后娘娘如今年岁愈高,病体愈重,若为了区区国宴劳累了倒不好。”
皇帝会意,微微一笑:“不错,母后的身体自然最要紧,除夕就不劳累她老人家了。”
存玉轻笑轻言:“陛下说的是。”
一个内侍进来为两人上好茶,又低头退出去关上门,存玉之前没怎么见过这个太监,因问道:“陛下,不知这位公公是?”
皇帝不在意地说:“就是御茶坊的一个小太监,朕见他茶泡的好就调来身边侍茶了。”
原来如此,存玉也是见他面生才随口一问。
她看皇帝再没有事情要和她相商了,便从袖子取出折子来起身跪下。
皇帝一愣,不解何意。
存玉跪好举起手中的奏折:“回陛下,臣今日来是求陛下赐婚的。”
她垂下眼可以看到地上整块的御窑金砖,光可鉴人的表面依稀反射出自己的身形,腰带上垂下的白玉佩在朱红的官袍上十分显眼。
皇帝听到赐婚二字,面露疑惑,老师不是才为情所伤吗,怎么这么快就要赐婚了?
存玉并不知道他心中闪过的迷惑。
“臣钟情于姑苏何家大小姐,与她已定鸳盟,臣此生嫁娶,非她不可,恳请陛下成全。”
她坚定的声音回响在殿内,皇帝从迷惑中回过神,示意身旁的梁九接过折子呈上来。
他从没听过什么姑苏何家,更别说何家的大小姐了。
他翻开折子,语带好奇:“老师终于要成婚了,朕岂有不准的,只是不知这姑苏何家是何等人家,竟然比过了京中那么多的贵女?”
存玉起身坐回去:“何家曾是江南豪商,何大小姐就是之前被宋绘的岳家刘家欺压之人。”
手里的折子正好翻到何家的身家背景,皇帝还记得之前借着宋绘纵容家眷生事的罪名禁足了他,原来就是这个女子。
所以说
皇帝手下一顿,语气听不出好坏:“这个何大小姐,不会是商籍吧?”
存玉早知道会有这么一遭,士农工商,商人虽富贵,可地位却低。为了防止商人乱政,虞朝规定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也就是说商人及其后代是不可以科举的。
她不卑不亢:“回陛下,何大小姐确实是商籍。”
皇帝对这个人选略微不满,老师是一朝丞相,赫赫高官,他的正妻怎么能是个商人呢,难道老师要让他以后的儿子都不能入仕吗?京中那么多贵女,怎么偏偏要选一个商人呢?
他诘问道:“老师想让自己的孩子以后也入商籍吗,一个商户女子,做个妾也就罢了,实在不行朕赏她平妻之位,但正妻还是应该从官宦之家中选。”
殿里光线明亮,照的皇帝脸上的不赞同纤毫毕现,存玉浅笑回他:
“可臣也只是一个货郎的孩子罢了,臣并不觉得商人有什么不好。”
“情爱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异,自然也不分地位之高低。”
“商人便商人,臣甘之如饴。而且若从家私上看,还是臣高攀了她。”
皇帝恨铁不成钢:“那你二人生下的孩子怎么办呢,商籍不得入士,你半生基业都会付诸东流。”
孩子。
嗯,她和知云应该是生不出孩子的,所以自然没有这个困扰,所以存玉只能糊弄道:“儿孙自有儿孙计罢了,兴许臣的孩子根本不喜欢做官呢?”
皇帝见他连孩子也不顾了,不明白这个何大小姐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蛊惑得他失去理智了。
可老师枯木逢春已是不易,他也不好多劝,只好叹了口气退而求其次:“老师,朕可为她改籍。”
只有何小姐不是商籍,那她的出身也无所谓了。
存玉抬头想想,改籍的话,知云就不能做生意了,她面色一凛,万万不可。
不说她绝不会置知云自己的想法意愿于不顾,就说难道成婚以后要靠她每月二百两的俸禄养家吗?
她坚定地拒绝道:“回陛下,不管何大小姐是做什么的臣都喜欢她,这与籍贯无关,还请陛下看在臣入朝多年从无过错,为臣赐婚。”
皇帝看着他不可动摇的面色沉默了,也罢也罢,商籍就商籍吧。他唤梁九取来圣旨,心情沉痛地提起笔来。
存玉又开口:“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求。”
皇帝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既然陛下已经准了我二人的婚事,那臣想给自己的未婚妻求个诰命。”
存玉观察皇帝的神情,又试探地开口:“若能写在圣旨上就最好了。”
皇帝的心情一直下落,现在已经诡异地平静下来了。
不就是求个诰命吗,丞相夫人本来就该有诰命,有什么好惊讶的。
一刻钟后,存玉遂心如意地带着要宣旨的司礼监太监出去了。
殿里,梁九看着陛下的脸色,小心地问:“陛下若是不放心,不如召何小姐进宫来面圣。”
皇帝想起老师离殿时脸上的喜色,道:“罢了,老师既已下定决心了,朕也不好多加干涉。”
梁九:“陛下圣明。”
宣旨的太监坐着宫车奉旨而行,一路上惹了不少人的目光。
——“也不知是往哪去,去做什么的?”
——“大抵是年礼吧。”
——“看着不像,车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是送赏赐的。”
一路上议论纷纷。
存玉并没有和宫车一道走,她要提前回去准备接旨的礼仪。
宫门外的马车里,知云在车里看着游记等她,存玉上车后就让马夫快些走,马夫得令把鞭子扬得飞快。
知云不知什么事这么着急,但看她神色怡然,眉眼舒展不像坏事,便问她:
“是有什么喜事吗?”
存玉轻言浅笑:“确实是喜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知云放下手里的书,眨了眨眼。
马夫速度很快,不到两刻钟就回府了,车停在竹林苑外,存玉进去唤人:“快准备香案,要接圣旨了。”
萧府领旨不是第一次,侍女们轻车熟路地在前院摆设好香案,铺上明黄色的龙纹丝绸。
——“圣旨到。”
尖细嘹亮的声音传来,萧府一应人员全部跪下,存玉牵着知云和她一起跪在最前面。
知云跪好,知道自己按常理说不该跪在存玉身边,她的余光看见身后的诸人,心里慢慢明朗起来。
司礼监原有替皇帝掌管文件和批阅部分奏折的权力,只是虞朝不重用太监,所以他们现在只承担宫中礼仪之事及传旨之责。
为首的太监面白无须,年过半百,两个年轻的太监立在他身后。
圣旨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内阁学士萧存玉清廉正义,通今博古,节操素励。姑苏何家长女淑慧质嘉,钟灵毓秀,经行明修。两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
“另国家之制,凡有禄位者,锡封必及其内助焉,遂册何氏一品夫人,以相良人远大之业。民本以国兴关乎家旺,望汝二人同心同德,勿负朕意。钦此。”
存玉叩首:“臣领旨谢恩。”
知云也叩首:“民女恭谢天恩。”
夏太监收起圣旨交给存玉:“咱家贺大人新婚之喜了。”
存玉接过圣旨起身,身后的管家适时地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她递到夏太监手里:“劳烦公公了。”
夏太监掂了掂荷包,笑意真了几分:“哪里哪里,这都是奴才该做的。”
夏太监离去后,萧府众人才恍恍惚惚地起身,她们看看知云,再看看存玉手里的圣旨,何姑娘就这么变成萧夫人了。
虽说早有预料,可这也太快了吧,算来何姑娘来到萧府连半年都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