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成亲(二更)

    秋风正盛,草木葳蕤,正是丰收的好时节。农田里辛苦忙了一年的人,得了地里的收成,这一年是难得的丰年,辛苦的老农也愿意从袋子里抠出几个铜板,去店里打几杯浊酒,也算是告慰一年的辛苦。

    这一日,京郊庄子旁的村子里,在将赋税交完后,当家的男人狗剩便将女人孩子拉上,天还没亮便入了京中,想着置办些家中用件,再给孩子买上几粒糖甜甜嘴。

    一进城,狗剩便察觉出了不对。

    只见街市上格外的热闹,道路两旁的店铺里多了许多南边的好东西,就连西洋人的玩意儿也多了不少。

    突然间,只见一群佩着刀剑的侍卫,呼喝着从道路中间跑过,大声将路上的人赶去一旁。

    狗剩连忙护着女儿孩子,忙往角落缩去,唯恐脚步慢了会挨到贵人的鞭子。

    没多会儿,原先热热闹闹的道路,就这么安静了下来,无论是穿着长袍的读书人,还是如狗剩这般,只穿短衣的农人,都被赶着挤在一团。

    好在,那些贵人人并未动手,只用言语驱赶着清出道路。这却是胤祺特特吩咐了的。他知晓此时官差的蛮横,不警告几句,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两辈子第一次的亲事,娶的还是心尖尖之人,胤祺绝不容许这样大喜的日子见血。

    等路上彻底无人了,又有一些白面无须之人,提着桶从路上走过,一路走一路泼水,将沿途道路清扫干净。

    狗剩看得眼睛都直了,他探头探脑的看着,只觉着眼睛都不够用,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

    “我的天娘诶,这是要做什么,俺还要买了东西趁早回家呢。”狗剩喃喃自语着,女人孩子缩成一团,躲在他的身后,闻言,女人连连点头,地里的庄稼收了,家里还有数不清的农活要干,若不能趁着天亮回家,在外头多待一日,也不知要耽误多少农活。

    更何况,在外头住一晚上,找个旅馆得花不少钱,在外头露宿又怕碰着歹人。

    “当今的五阿哥今日大婚,哪里能让你瞎跑,你就安心等着吧。”旁边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文士,瘦削如一条竹竿,闻言嗤笑着说道。

    狗剩此时也不觉着激动了,他掐着手指头算起来住宿要花多少铜钱,只觉着心尖尖都疼的难受。

    女人轻轻地扯了扯狗剩的粗布衣裳,哭腔都要抑制不住:“他爹,这可怎么办,我们带来的铜板够吗?”

    那竹竿文士又打量几人一眼,许是狗剩脸上的风霜与刻薄打动了他,他收起了尖酸,好心地指了条道:“你没看今日街上的人格外多,阿哥大婚的时候,宫中太监会提着铜钱在街道上撒钱,要你运气好,能得到不少银钱。”

    “娘诶,”狗剩又开始喊娘了,他眼睛都瞪直了,默算擦掌的等着。

    果然,只听见一句吉时到,之前抬着水桶的太监们,又抬着铜钱框走了过来,一面走一面往两盘撒着铜钱。

    路旁的人瞬间激动起来,直直地盯着铜钱的落点,飞快去捡了起来。

    狗剩在家里做惯了农活的,家里孩子也漫山遍野跑着长大,最是灵活,见了这些铜钱,一家子人心里也不怕了,手也不抖了,眼疾手快地将铜钱收入怀中。

    等到太监走了过去,狗儿家的几个人聚成一团,将捡到的铜钱一汇总,发现不仅能够在旅店里要个通铺的床位,剩下的钱足够买两三个月分量的青盐。

    狗儿家的擦着眼泪,双手合十,感谢老天的保佑。

    狗儿的咳一声,呵斥道:“你这没见识的婆娘,哪里是老天保佑,分明是皇恩浩荡。”

    狗儿家的使劲点头:“是我说错了,皇恩浩荡,皇恩浩荡。”

    那竹竿文人也满脸通红地捡了些银钱,够他几日的生活费用,听了这话,对那憨傻的农人高看一眼,也愿意与他多说几句话。

    “敢问大人,这是哪位贵人的亲事,我真真开了眼界,回村里也得与人好好说说。”

    竹竿文人接过狗儿递来的卷烟,塞进泛黄的烟枪里,啪嗒啪嗒吸了几口,惬意地吐出烟圈:“你这话问我就问对了,这是万岁爷的五阿哥与林翰林家千金的亲事,这两人真真是才子佳人,天生一对。”

    狗儿一听,连忙问道:“敢问大人,那位林翰林,可是与荣国府有亲的那个林家?”

    竹竿文士诧异地抬起眼,对着狗儿上下打量一番,意外说道:“没想到你这乡下的泥腿子还能知晓这些事情,是了,这位林翰林,便是荣国府中史老太君的女婿,嫁人的那位姑娘,便是史老太君嫡嫡亲的外孙女。”

    狗儿闻言,只觉着好似瞧见了一条通天大道。他兴奋地脸都红了,连连给文人道谢,又不断地与他媳妇使着眼色,两人眼中的喜色遮挡不住。

    缘何狗儿听到了这话突然变得如此激动,这事却要从老黄历讲起。

    他家祖上与王家是联过宗的,前些年他岳母带着板儿去了贾府,那管家的姑奶奶对她很是客气,并不是那等狗眼看人低之人,还打发了些银子给她岳母。

    眼见着贾家出了个阿哥福晋,想必前途不可限量,回家就得与岳母商量着,让她与贾府多走动走动,当然,他做梦也没想到能见福晋那样天边的人物,只要能得点贾府指甲缝里漏出的东西,日子也能好过许多,贾府那样的人家,拔根毫毛都比普通人大腿粗。

    狗儿心里头的盘算,黛玉并不知晓,今儿个就是成亲的正日子,这一整日,她都忙的够呛。

    按着礼部制定的仪式流程,黛玉当从林家出嫁,绕着皇城转上一圈,喜轿最后抬入紫禁城中,在早就布置好的南五所院子里行礼。

    一大早,不,应当说是还是深夜,天空暗沉沉的,只有繁星闪烁着幽光,巷子里的狗都已经睡去,正是万籁俱静时。

    黛玉便被雪雁从睡梦中唤醒,雪雁见着黛玉眼下硕大的青黑,惊呼出声:“姑娘,你昨天晚上去做什么了,怎么眼圈这么黑。”

    昨天晚上,听到这话,黛玉的脸色又红了起来,她瞪了雪雁一眼,轻斥道:“还不快让妆娘过来梳妆,少说几句。”

    雪雁奇怪地看着黛玉,平日里这些话也说过无数次,黛玉从没恼过,不知为何今日却不愿意提及。

    或许是因为要成亲,害怕了?

    雪雁为黛玉的反常找了理由,对她家姑娘更加心疼,忙跑出去将候着的梳妆娘子唤了进来。

    实际上黛玉的羞恼却与今日成亲无关,不,也不能说完全无关。

    事情还要从前一天晚上说起。

    前一天晚上,在再次盘点了嫁妆,准备休息之后,帮着婚事跑上跑下的王熙凤敲开了黛玉的房门。

    却是王熙凤领了贾母的命,还有些事情要与黛玉交代。

    夜间的凉风吹着花香从打开的窗户外吹过,黛玉倚靠在圈椅之间,正被那熟悉的花香勾起恋家情丝,便被王熙凤的到来打破。

    黛玉乍一见王熙凤,便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疑惑地问道:“二嫂嫂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想到这,黛玉着急起来,成亲的好日子就在眼前,若此时出了状况,真真的够折腾的。

    王熙凤连忙轻轻压着黛玉的肩膀,轻声说着:“好姑娘,别着急,没发生什么事情。”

    黛玉被王熙凤安抚下来,她连声吩咐雪雁上茶:“一个个的,都不知去哪里了,没见着有客人吗?”

    说完,黛玉又歉意地对王熙凤说道:“二嫂嫂莫怪,我这几个丫鬟都被我惯坏了,真真可恨。”

    王熙凤却抚掌笑了:“外头谁不晓得,林家姑娘最会调教人,一群丫鬟在外头,打眼一瞧,最规矩,行事最有章法的,莫过于林姑娘。明儿个便是正日子,你的丫鬟忙着的地方多着呢,我们娘儿俩便不要讲这些虚头巴脑的话,我今儿个过来,有正事与你交代。”

    黛玉好奇地等着王熙凤之后的话,只见王熙凤先是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笑着说道:“我们家女儿出嫁,每个姑娘约为一万两左右银子,姑娘虽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在她心里头与嫡嫡亲的孙女是一样的,老太太特意吩咐我,给姑娘送一万两银子过来添妆。”

    “能得老太太爱惜,是我天大的福分,”黛玉心中轻轻一叹,扬起笑容说道:“我心里头也一样的把老太太当亲祖母。但二嫂嫂您也晓得,这树多分支,家大业大的就更是人多口杂,老太太给我这外姓人花一万两银子,也不知要听多少闲话。老太太爱护我,我自是不能让她被人指点。”

    王熙凤暗赞不已,先不说黛玉的容貌风姿,就着番将话说得滴水不漏的本事,他们贾家的姑娘,加一块儿都比不过。

    分明是不愿意承贾府的情,却将话说得如此圆滑漂亮,于情于理都挑不出不是来。

    但,尽管如此,王熙凤还是将那银票放在黛玉的梳妆匣子上头,在见着黛玉蹙起眉头时,笑意盈盈地解释:“姑娘可莫推辞了,这一万两银子,是老太太从私房钱里拿出来的,我看哪个人满嘴喷粪,姑娘放心,谁敢胡说八道,我撕了他们的嘴。”

    黛玉一怔,老太太的私房银子与贾府的公账银子,所代表的意义截然不同。

    老太太从私房里给了这些银子,不能说没有私心,但更多的是对她这外孙女的疼爱。

    沉默半晌,黛玉伸手将梳妆匣子上的银票领了,拿过一个两个巴掌大的小匣子,左敲敲,右扯扯的折腾半天,又拿着钥匙插入最后露出的钥匙孔里,这才将那匣子打开,将这一万两银票放在里头装着的厚厚一摞银票之上,全了与老太太的情谊。

    王熙凤打眼一瞧,只见那匣子里头正好能够平放下一张银票,按着银票模样来看,金额并不一致,有上千的,也又上百的,面值最大的,当然便是王熙凤送来的那张万两银票。

    就这匣银票,已经足够黛玉嫁去五阿哥,挺直腰杆的过一辈子了。

    林姑父果真家底丰厚,果然能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诚不欺我。王熙凤已经开始考虑着给贾琏运作一个地方上的小官,就算去当个知县,也比在家里被贾赦指着鼻子骂前途要好。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此时最重要的,便是黛玉的亲事。

    在说完了嫁妆之事后,王熙凤一改之前的爽朗大气,她脸红了一片,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却是贾母想着贾敏早逝,没有母亲教导她闺中事,特意命了王熙凤教导黛玉。

    黛玉歪着头,打量着王熙凤那忸怩的神态,知晓这嫂子必有其他的话说,却只见王熙凤磕绊了许,嘴张张合合,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王熙凤也是个年轻媳妇,更是与黛玉隔了一层又一层,这等夫妻间的私密事,她又如何好张嘴。奈何贾母下了这个任务,王熙凤没办法,只能怀中揣着图册,硬着头皮办事。

    黛玉耐心地等着,也不催促,墙上摆着的西洋钟滴答滴答地走过,时间分分秒秒流逝,黛玉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哈欠。

    王熙凤见此,知事情不能再拖延下去,黛玉明日一大早便要起床梳妆,能早一刻休息也是好的。

    一咬牙,王熙凤将怀中藏着的小册子掏了出来,塞到黛玉的手中,低声叮嘱道:“你仔细瞧瞧这册子,明儿个别害怕。”

    黛玉接过册子,好奇什么东西让王熙凤这等爽利人都难以启齿,她顺手将册子翻开,只见那册子由丝绸订成,画工精湛,画的内容却

    黛玉惊呼一声,砰地一声将册子合上,红着脸看向王熙凤,却正好见着她不自在的神态:“你再好好看看,时候不早了,我先回了。”

    说完,王熙凤便匆匆离开。

    黛玉脸上如同火烧,她将这册子深深地藏在嫁妆里面,脱了绣鞋躺上了床。

    等闭上眼,只觉着册子里的图样好似动起来了一样,在黛玉脑子里打着架,黛玉辗转着翻了几个身,都没能睡着,想着原来成亲圆房是这么个意思。

    等等,圆房!

    这两个字突然冲入的瞬间,黛玉倏地从床上蹦起,她想起了前些日子,她与胤祺一本正经的讨论成亲当日是否圆房的事情。

    当时她还不知道圆房是何意思,虽然羞涩,却也很认真地商议了合适的法子,此时她才明白,圆房的实际含义,一想到她那日与胤祺讨论着的事情,黛玉不由将册子里的人脸换成了她与胤祺两人,这更是让黛玉面红耳赤,就连身上都红成一片,久久未能入眠。

    等黛玉勉强睡着的时候,已经不知到了几更。

    黛玉只觉着她好似刚刚闭上眼睛,便被雪雁唤醒,好容易将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忘了,雪雁又哪壶不开提哪壶,让黛玉又想起那册子上的东西。

    想到这,被妆娘梳着妆的脸,重又红了起来。

    梳妆娘子不知晓为何林姑娘突然脸上便浮现红晕,心中一惊,唯恐林姑娘在这大好的日子里突然生病。

    温热的手贴上额头,感受着手心温度的正常,梳妆娘子松了口气,拿着妆粉继续妆扮起来。

    梳头的、梳妆的、画指甲的、戴玳瑁的,黛玉身旁被众人簇拥环绕着,每个人都很不得自己生了八只手,能够将黛玉妆扮地更加好看。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问好之声,那些娘子身后为他们递送东西的小徒弟们,连忙侧过身子,让出条道来,却是王熙凤一大早点着灯笼赶了过来。

    见着黛玉正在阖目让梳妆娘子梳妆,王熙凤连忙凑了过来,笑容满面地奉承着:“今儿个在姑娘这儿,我可算是开了眼界,您这气派,真是无人能及。”

    王家也是富贵人家,王熙凤自诩是见过世面的,然而这些世面与皇家的排场比起来,都只是小巫见大巫。

    林如海只黛玉一个女儿,她所居住的院子是两个院子打通的,就这么大的面积,都乌泱泱的站满了,屋里屋外,都没给落脚的地方,全是候着为黛玉打扮的人。

    黛玉见着王熙凤,好容易平复的心情又波动起来,耳后悄悄地爬上了红晕。只不过见着王熙凤神态自若地谈笑,好像并没把那册子当回事,黛玉不自在了一瞬,便也将那些情绪抛开,冲着王熙凤点头,示意她自便后,便专心让梳妆娘子梳妆。

    西洋钟规律地往前走着,钟里的小鸟不知跑出来报了多少次时,梳头娘子终于放下了梳子,流光溢彩装满了头饰的托盘已经空了,黛玉乌黑油量的秀发上,重重叠叠地插了无数金簪钗鬟。

    这些饰品各有巧思,层层叠着,却全然不见繁琐,只觉交相辉映,正是天家气象。

    除了黛玉头上平白重了几斤,连脖子都不能轻易移动后,一切都很完美。

    梳妆娘子也将手中的刷子放下,黛玉本就丽质天生,脂粉抹多了甚至会污了她本身的颜色,梳妆娘子手腕翻飞,不见使唤多大的力气,也不见多么浓墨重彩,只在这儿一抹,那儿一画,便将黛玉的美貌更加衬托出来,将室内都映衬得更亮了三分。

    梳妆娘子与梳头娘子整体扫视一遍,满意地点头,令跟着来的徒弟们去外头候着,她们两人则去了角落,院子里等了许久的另一批人走了进来。

    却是轮到了要帮着黛玉穿上礼服的那些人。

    黛玉前头试衣裳的时候,便察觉了全套的礼服重量可观,便定下了等梳妆妥当后再换上衣裳的决定。

    为了不将刚梳好的头发弄乱,不将刚画好的妆容弄脏,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将衣裳一件件的让黛玉穿上。按着之前试穿的顺序,黛玉依次穿上朝袍,朝裙,套上朝褂,十八子的朝珠挂上脖颈,嵌着硕大东珠的朝冠戴到头上,再换上特制的靴子,整套礼服便也穿好。

    此时已经差不多快到吉时。

    黛玉被搀扶簇拥着坐上了婚床,等着胤祺前来结亲。

    胤祺此时仍然住在紫禁城中的南五所,无论是太子还是大阿哥,年岁大些的兄弟一大早便涌进来,过来与胤祺庆贺,不大的院子人声鼎沸。

    而大福晋以及前些日子刚过门的三福晋和四福晋,则是没有管那些男人闹成什么模样,携手入了新房,做着最好的检查。

    胤祺被兄弟们起哄者,要他喝酒。

    胤祺看一眼天色,自觉只要没毛病,就不会在这时候与他们喝酒。正在这时,舞文小跑着进来,见着胤祺双眼发亮,都顾不上宫中的规矩,大声喊道:“爷,时辰到了。”

    胤祺闻言,身子一扭,便从兄弟们的包围中脱身而出,在大阿哥的叫好声还没出的时候,他翻身上马,从宫道中奔驰而出。

    “他,他去哪儿?”胤褆大声问道,却只见到四周兄弟和他如出一辙的惊讶。

    “你说。”正要离开的舞文被唤住,他笑容满面地躬身答道:“殿下,我家爷去林家接亲了。”

    “结亲?”这次换成了几个人的合声。

    舞文掀着眼皮,悄悄抬眼望去,只见大阿哥、三阿哥与四阿哥异口同声地询问着。

    按着规矩,阿哥娶亲无需亲至,自有礼部官员主事。

    大阿哥、三阿哥及四阿哥,都是同样的流程,谁成想胤祺却闹出了结亲一事。

    对于胤祺而言,娶到黛玉是他心心念念的渴求,这般珍贵的体验,他又如何愿意假手于人。在见着礼部给了流程后,胤祺对着皇太后和宜妃缠磨着说着软话,本就心疼他的两人,没多久便答应了胤祺亲自迎亲的想法,也算是给林家姑娘的一点补偿。

    甚至皇太后主动找到康熙,让康熙同意胤祺破例同意胤祺在紫禁城中骑马。

    毕竟紫禁城太大了,作为新人,在紫禁城里来回走上一个来回,等到拜堂时候,不知该如何狼狈。

    儿子的亲事,康熙也愿意热热闹闹的,反正也不影响朝政大事,康熙睁只眼闭只眼的同意了,甚至他将此事做成了成例,凡在宫中成亲的阿哥,亲自出宫接亲的,成亲当日都可在宫中骑马。

    听到舞文将康熙的旨意说完,年长的几个阿哥倒也罢了,反正他们也不能再娶一次妻子,年岁尚小的那几个,一个个的都掰着手指头数还有几年可以成亲,谁都想尝试一下在宫中纵马的滋味。

    或许,这便是禁止什么,便越要尝试什么。

    而在新房里坐着的几个福晋,却是实实在在的意难平。

    身为女子,谁对自己的出嫁没有过幻想,嫁入皇家,许多流程都与民间不符,她们咬牙用这是规矩劝着自己接受了。

    等到胤祺成婚,她们才知晓,原来规矩还能改变,原来她们也能如寻常女子一般,有个良人亲至的婚事。

    奈何成亲一事,只有一次,不能重来,即使这几人现在与自己的夫婿关系还不错,到底还是遗憾,对于即将进门的五福晋,个个都羡慕不已,等着晚些时候好生打量,到底是什么天仙,能让五阿哥这般费心。

    胤祺迎着风带着仪仗跑在路上,轻轻的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并不在意到底是谁在背后念叨,他只一心往林府跑去。

    从紫禁城到黛玉家里的大街早已净街清道,不许一个人进入。至于远一些的,胤祺和黛玉不会经过的地方,才是让百姓们同乐所在。

    胤祺春风得意,马蹄疾驰,没多久便从紫禁城到了林府。

    鞭炮声在胤祺刚出宫门的时候便已响起,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等胤祺到林府的时候,林府前头的路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红纸。

    胤祺勒住缰绳,安抚住躁动的马匹,踏着厚厚的红纸往林府大门走去。

    林府里,黛玉在听见鞭炮声之时,便已紧张起来。再如何与胤祺相熟,与他成亲也是从熟悉的家里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黛玉不可能不忐忑。

    黛玉纤细的手紧紧拧着帕子,手指由于用力泛出青白之色,上好的杭绸上用苏绣绣着的鸳鸯被揉成一团,远远瞧着好似水鸭子一般。

    梳妆娘子与梳头娘子一拥而上,最后再为黛玉整理一番,确保妆容发饰的完整,王熙凤更是笑着打趣:“咱们姑娘日后可是进了福窝窝,有着享不尽的福分。”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对黛玉说着祝福。

    黛玉扯了扯嘴角,被雪雁等人搀扶着起身,小步端庄地往外头走去。

    此时胤祺已经在正屋里拜见过林如海了。说是与寻常人家无二,到底还是有着区别,例如林家观礼的人们,无人敢对胤祺起哄,更无人敢拦胤祺的路,又例如林如海便不敢受胤祺的礼,在胤祺向他行礼的第一时间,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闪身避开,并与胤祺同样站在屋子里,不再回椅子上坐下。

    前师生、准翁婿两人站着,其他人更不敢坐下,正屋里的椅子便形同虚设,与胤祺和林如海一道望着后院的方向。

    盼望着,盼望着,在胤祺的望眼欲穿中,黛玉终于走了出来。

    旭日高升,将金黄的叶子照得更加绚烂,光影摇曳间,黛玉如同九天仙女,下了凡间。

    胤祺从来都知晓黛玉长得好,但她平日的打扮都偏向素雅,最是清水出芙蓉的鲜嫩,今儿个全套礼服穿在身上,硕大的东珠在头上额前脖颈上晃着,尽显雍容。

    黛玉令丫鬟松开手,她一步一步地向正屋走来,步履行动间,头上的钗鬟未见丝毫晃动,行走间连裙摆的摩擦之声都几不可闻。

    “不愧是林家女。”前来林家观礼的人也不少,有那等熟知林家家谱的夫人,由衷发出赞叹。

    累世侯爵之家,书香门第之后,这样的姑娘,若不是入了皇家,都不知得让多少家打破头去。

    其他与林家不熟悉的夫人们,也连连点头,对黛玉的规矩赞赏不已,琢磨着林家是否还有别的待嫁女,说给自己的儿子。

    身后窸窸窣窣地议论之声,胤祺充耳不闻,他眼神紧紧地盯着黛玉,片刻都不愿移开,等到黛玉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身旁,两人并肩而立,黛玉提着礼服,屈膝往下行礼,叩拜林如海的生恩。

    林如海早在见着黛玉的时候,眼泪便已经在眼眶中打转,等到黛玉拜下的瞬间,他简直老泪纵横。当年黛玉那么小小的一个人,他费了多少心血,将她养大,也到了成亲生子的年纪。

    林如海几乎要语不成调,他断断续续地说完了对黛玉的叮嘱,半是无奈半是欣喜地说道:“去吧。”

    黛玉强忍着眼中的泪意,听到“去吧”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是滴了下来。好在她脸上摸着的脂粉不浓,眼泪冲刷之后只浅浅淡了一层,并未冲刷出沟渠来。

    等着黛玉站起身,胤祺肃了神色,不顾林如海的阻拦,冲他鞠了个躬,神色认真地说道:“林大人,我绝不负令爱。”

    林如海定定地看了胤祺许久,却也只见到他眼中坚定的神色,无一丝犹豫与闪躲,林如海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点,无论日后如何,到底现在的五阿哥,对黛玉是一片赤诚的真心。

    胤祺与黛玉转过身子,往林府外走去,胤祺的结亲仪仗,早已在外头候着了。

    全套礼服首饰重逾数十斤,黛玉穿在身上只觉着沉甸甸的,她悄悄的将身子靠在胤祺的身上,减缓身上的负重,胤祺感受到黛玉的依赖,悄悄扬起嘴角,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顺着黛玉的节奏,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

    轿帘已经掀起,胤祺的手借着宽大礼服的遮掩,扶着黛玉上了轿子,等黛玉坐定之后,胤祺一踩脚蹬,翻身上了马。

    胤祺坐在高头大马上,迎娶着心爱之人,意气风发之意再也遮挡不住,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胤祺骑着马在前头小踏步地走着,自林家到紫禁城一道,鞭炮更是不断。

    那马儿刚开始还被这鞭炮声惊吓到,等经过这么些时候,再听见爆竹声响,马只淡定的喷着鼻息,再无躁动。

    很快,迎亲的队伍便回了紫禁城中。

    南五所里早就热闹起来,虽然没有胤祺这个主人,但其他兄弟也各自找了熟悉的人,喝酒划拳,好不热闹。

    等见着火红的花轿在南五所门前落下,年幼的阿哥们一拥而上,虽然已经见过三哥和四哥的热闹,对于五哥的福晋,他们依然满满的都是好奇。

    几个年长的阿哥,反倒是出于避嫌,站得远远的。

    突然只听见前头传来一声惊呼,然后便是老五胤祺似真似假的调侃:“我急着娶福晋呢,你们快别挡道了。”

    堵在门前的阿哥们乖乖让开,露出一张似喜非嗔的芙蓉面。

    一直得意于自己福晋家世比林家好的三阿哥,突然觉着他一直以来得意的事情,好像要打个对折。

    胤祺领着黛玉入了南五所,此时礼部的官员早已在南五所里准备妥当。

    按着民间规矩,新人成亲需要跪拜天地、高堂,然而在天家,胤祺又非太子,康熙如何会特意来他的婚宴。

    所谓的仪式,最终还是与前两个月成亲的三阿哥和四阿哥一样,由礼部官员念着五福晋的册封诏书,再将金册交给黛玉,便是礼成。

    黛玉被送入了新房,见着了在新房里候着的妯娌。都是讲规矩的人,黛玉与她们相互行礼介绍后,得出了这个结论,想必在宫中住的这些日子,应当不会难熬才是。

    这一个仪式从天黑到天黑,闹了整整一天,外头的热闹声音终于小了,等到宾客散尽,胤祺浑身酒意地走了进来,他握着黛玉的手,眼神清明,并无半丝醉意。

    胤祺定定地看着黛玉,目光如同天上倾泻而而下的月光,柔和的将黛玉笼罩着,黛玉在这眼神中,慢慢红了脸颊。

    “妹妹,”胤祺柔声唤着黛玉,还是昔日的称呼,熟悉的称呼让黛玉忐忑的心归了原味,她眸子水润润的,回望着胤祺。

    “今日可是累着了?”胤祺关切地询问着,这声询问好似引子,将黛玉四肢百骸里的疲惫全都引了出来,浓浓的倦意席卷全身,黛玉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胤祺失笑出声,他唤来黛玉的丫鬟,为她洗漱更衣,自己则去了一个屋子梳洗。

    等黛玉将繁琐的头饰拆完,换上舒适的寝衣后,胤祺早已打理完毕,靠着床上随手拿了本书翻看着。

    尽管知晓今日不会圆房,但想到被压在箱子深处的那本册子,黛玉还是红了脸颊,她咬唇瞪了胤祺一眼,掀开被子背对着胤祺躺下。

    第142章 次日

    阿哥的亲事,从头到尾的流程走下来,便已经足够辛苦,等吹熄了灯,黛玉都顾不上身旁人的呼吸,阖上眼便倒头睡了过去。

    这样本来想安慰黛玉几句的胤祺,哑然失笑,见着黛玉睡得香甜的模样,也闭目睡了过去。

    翌日,天光微亮,仍在睡梦中的黛玉便听见了外头宫人唤醒的声音。

    黛玉睁开眼,入目的是崭新的百子千孙帐,皇绫布上画着一个又一个姿态各异的胖娃娃,这与家中截然不同的床帐,让黛玉愣了一瞬,混沌的思绪终于苏醒,这才想起她与胤祺的亲事已成,她此时并不在林府的闺房里,而是在宫中胤祺的居所。

    想到此,黛玉的脊背微微僵硬,成亲的羞涩浮现在心头,黛玉侧过身子,只见胤祺躺在另一个被褥里,双手交握放在胸前,他眉头蹙紧,不耐地扭着头,好似被帐子外持续不断地叫喊给烦到了一般,不一会儿,胤祺转过头,将头捂在枕头之下,借以躲开外头的叫起之声。

    黛玉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瞧着胤祺这般作态。很久很久以前,在黛玉与胤祺还不用顾忌男女大妨的时候,黛玉是与胤祺午间同睡过的,那时候的胤祺被唤醒便是这般模样,此番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场景重新出现,黛玉心头莫名地安定下来,前一日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姿凛凛的胤祺,无论他身份如何高贵,不管康熙将会给他什么爵位,胤祺依然是她熟悉的模样。

    耳旁传来女子的轻笑之声,胤祺一个激灵便睁开了眼睛,他从来不让宫女近身服侍,如何在帐子里会有女子之声。

    陡然坐直的胤祺将黛玉惊得呆住,她纳闷地看向胤祺:“五阿哥,怎么了?”

    听见黛玉熟悉的声音,胤祺才想起,他已经与黛玉成亲,他们俩刚同床共枕过了新婚之夜。胤祺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他斜斜地倚靠在床头,笑着对黛玉说道:“睁眼便能见着妹妹,真好。”

    黛玉见胤祺仍有心思闲话,便知未有大事,她拿过枕旁的帕子,掷到胤祺胸前:“没事便起来,今日还有拜见太后娘娘、万岁爷与宜妃娘娘。”

    胤祺一把将与黛玉衣裳有着同样暗香的帕子握住,感受着丝柔柔软的触感,手指头微微动了动,随即压住心头的杂念,一把将帐子掀开。

    熹微的晨光从纸糊的窗户里照入,却没能给屋子增添多少亮光,拔步床在屋子的最里头,床里的情景更是见不到丝毫。

    胤祺皱着眉头,从床头的小匣子拿出火折子,将床边的蜡烛点亮,就着微弱的烛光,他将袍子披到黛玉的身上:“早晨到底寒凉,妹妹万不能轻忽了。”

    等见着黛玉将袍子严严实实地系上扣子,这才扬声,将外头候着的宫人们都唤了进来。

    捧着水盆的、巾帕的、香皂的、衣裳配饰的宫人们鱼贯而入,先是将屋子里的蜡烛全部点亮了,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随后默契地分成两队,井井有条的伺候着黛玉与胤祺洗漱。

    胤祺换上阿哥常服后,黛玉仍在梳妆,胤祺靠着椅子上,支着颊打量着,只见黛玉正坐在窗下的榻上,仔细地盯着铜镜梳妆。

    这个起居的东梢间,是整个院子里采光最好的一间屋子,然而黛玉坐在窗下,屋子里点满了蜡烛,胤祺仍然觉着不够,且不提铜镜了的人影模模糊糊的,就屋子里那点光线,看着都阴阴沉沉的。

    胤祺在这屋子也住了好几年,之前从来没发现这屋子暗成这般模样,许是黛玉瞧着便是世外仙姝,不似凡人,这才让胤祺觉着什么都配不上黛玉。

    他叹了口气,走到黛玉耳旁,轻声说道:“妹妹先受几日委屈,等出宫开府了,我一定为妹妹换上玻璃的窗户。”

    黛玉也不知晓胤祺又如何发出这番感慨,她抿着嘴唇,露出腮边的旋涡,盈然笑着:“五阿哥说的这句话我可记住了,日后没有我可不依。”

    胤祺更是连连点头,再三许诺,就连去哪里找人,才能买上更清透的玻璃,都已经有了主意。

    若非今日还要拜见康熙他们,胤祺恨不得立即便跑出去找人。

    然而比起装玻璃,拜见康熙才是重中之重的大事,胤祺勉强忍耐住急切,见着黛玉收拾妥当了,便牵着黛玉的手,走了出去。

    此时宫门已开,南五所里年长的阿哥们出去当值,年幼的阿哥们全去了学堂念书,至于福晋们,也早就入了后宫请安。

    整个南五所里头,除了由于新婚而免了这些事情的胤祺和黛玉外,没有一个正经主子。

    黛玉便也遂了胤祺的心,与他手牵着手,走出了南五所,走上了通往乾清宫的宫道。

    胤祺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握着黛玉的手,他被充盈的喜悦与兴奋淹没,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直到到了乾清宫不远处,远远地瞧见前头宫道上有当差的小太监,黛玉才轻轻地将手从胤祺的手心中抽出,只觉着手掌心湿了一片。

    手心一空,胤祺怅然若失,却也知晓分寸,不再缠着要继续牵手,而是轻咳两声,整理了心情,冷静下神色,领着黛玉往乾清宫走去。

    乾清宫巍峨耸立,康熙理政起居都在此处,是大清帝国的权利中心。除了康熙,便只有太子幼年时在乾清宫的偏殿住过,尽管胤祺也是阿哥,但他也只是在入朝当差后,才在上朝时候在正殿待过,对这宫殿很是陌生。

    刚到乾清宫门口,守着宫门的小太监便恭敬地将他们请了进去,弯着腰说道:“万岁爷在里头召见朝中大人,梁爷爷吩咐了,您和福晋到了后,现在厢房等一会儿。”

    黛玉闻言,心头一紧,她担忧地看着胤祺。

    皇家阿哥成亲的第二日,入宫拜见长辈,是例行的规矩。黛玉没想到康熙会这么不在意,甚至召了大臣入宫谈事。

    胤祺却浑不在乎,之前几个阿哥成亲的时候,康熙也是如出一辙,并未因为儿子与儿媳的拜见,而耽误朝政大事,想必只有太子成亲,才能让康熙破例,放下例行的朝会,专门腾出时间等待。

    更何况,胤祺不孝地想着,他与康熙那微薄的父子情分,也不足以让他在意康熙如何对待他。

    只不过黛玉如此忧心,还是让胤祺心里暖洋洋的,他扬起眉,露出一个笑容,黛玉从这笑中没见着丝毫的勉强,总算放心下来。

    上好的碧螺春香味扑鼻,但为了防止在康熙面前失态,胤祺与黛玉谁也没有碰厢房里的茶水点心,等到上了两遭热茶后,梁九功终于快步走了过来,笑容满面地请胤祺与黛玉进去。

    胤祺给黛玉甩了个安心的眼神,随即站起来,跟在梁九功的身后,往康熙日常起居的梢间走去。

    黛玉亦步亦趋地跟在胤祺身后,低低垂着头,做好一个恭顺温婉的福晋样子。

    康熙穿着帝王常服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清瘦的面容上无一丝笑意,望着手中的密折,眉头拧成结。

    等见着胤祺与黛玉,康熙才将折子放下,随意打量过黛玉几眼,令梁九功拿来赏赐,又说了几句勉励之于,便挥着手说道:“老太太想必等得急了,你们自去给她请安。”

    说完,康熙的注意力又放回到了折子上。

    胤祺安抚地拍了拍黛玉手,向康熙行礼后便告退出门,整个见面过程,也不超过一盏茶的时辰。

    “五阿哥,”出了乾清宫,便是沿着宫道往宁寿宫走,黛玉凝神将康熙召见时候的行为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失礼之处。黛玉见着离乾清宫已远,身旁全是自己人,便凑到胤祺的耳边,用气声问道:“皇阿玛可是不满意我?”

    “怎么会。”胤祺却斩钉截铁地否认了:“若他不满意,如何会给我们赐婚。”

    胤祺毫不犹豫的话,让黛玉稍稍安下心来,心内却仍在不断思量。

    胤祺知黛玉心思细腻,唯恐她想多伤神,忙指着前方:“那儿就是宁寿宫了,也不知皇玛嬷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黛玉也是伴着皇太后的驾去过江南和塞外之人,是最知道皇太后对胤祺的偏爱的,听了胤祺的话,也不由好奇起来。

    宁寿宫离乾清宫不远,大约走了两盏茶的功夫,一行人便到了宁寿宫中,守在宫道的小太监撒着脚丫子便宁寿宫里跑着报信。

    黛玉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随着胤祺走过最后一段宫道,入了宁寿宫的大门。

    等入了宁寿宫,黛玉彻底呆住,她自以为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在皇太后搞出的排场面前,只能说,黛玉的想法,还是太简单了。

    宁寿宫里头的宫女全都薄薄的抹了一层胭脂,头上也插着各式各样的银簪子。要知道宫中最是忌讳宫人打扮,除了过年那几天,凡是涂脂抹粉,穿金戴银的宫女,都是要被拉去受罚的。

    更何况皇太后这种孀居之人的殿中,管得就更严了。

    这些宫女打扮的这般明显,必然是得了皇太后的同意,在老太太心中,胤祺成亲是和过年一样重要的大事。

    等到穿过院子,走入宁寿宫的正殿,大门推开的一瞬间,黛玉只觉着被珠光宝气冲得身子都要往后仰去。宁寿宫的大殿里满满当当的坐满了人,皇太后坐在上首,笑眯眯地等着,在皇太后侧下方,一左一右坐着钮祜禄贵妃与宜妃,再下首,则是荣妃、惠妃、德妃,以及受宠的贵人们。

    在这些妃子们身后,站着的是只有一面之缘的福晋们。

    每个妃子,都将压箱底的首饰呆了出来,足见对此番拜见的重视。

    胤祺与黛玉刚一露面,皇太后便笑眯眯地招手:“好孩子,快过来让我看看。”

    第143章 开府

    厚重的檀香味道幽幽地在宁寿宫的宫室里飘散,将妃嫔们身上各色的香料味道压制住,黛玉顺着皇太后的动作,随着胤祺走近,在宫人早已准备好的垫子下跪下,向皇太后与宜妃磕头。

    宜妃稍稍红了眼眶,皇太后的眼泪却是悄然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流淌,嘴角却高高扬起。

    皇太后笑着接过胤祺与黛玉献上的茶,揭开紫檀木托盘上的暗黄色绸缎,光华闪耀的丹凤衔珠钗赫然入目。

    这珠子由最好的匠人手工錾刻而成,上头每一片羽翼,都栩栩如生,姿态各异的凤鸟身上镶嵌着米粒大的珍珠,足有数百之数,被凤鸟衔在口中的主珠,更是如拇指大小,璀璨夺目。

    这个簪子,放在富贵人家,都是难得的宝贝。

    黛玉双手接过皇太后亲自递过来的簪子,笑盈盈地向皇太后谢恩,眼中满满的都是对皇太后的孺慕之情。心意能够被接受,是最让人高兴的事情,皇太后喜不自胜地拍着黛玉的手背:“我已经与万岁爷说好了,胤祺也已经成家,是要顶门立户了,再住在宫中反倒不妥当,你们俩新婚夫妻的,在宫中住过头个月,也算全了规矩,找钦天监算个好日子,搬出去吧。”

    黛玉自是不愿意久居宫中,宫中贵人多,规矩重,时时刻刻都得谨慎着,哪有在外头当家做主来得自在。

    黛玉与胤祺对视一眼,两人眼中流露着同样愉悦的气息,眼神相接,又迅速转开,将喜意遮掩几分。

    宜妃见着胤祺与黛玉欲盖弥彰的模样,心里好似冷不丁地被针扎了一下,她心中本就觉着愧对胤祺,一直想着要好生弥补,然而一转眼,胤祺就已经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她这个额娘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少。

    宜妃心里酸涩难忍,脸上却丝毫没有露出来,嘴角高高扬着,周身流露出来的喜色,简直让惠妃、荣妃和德妃无法理解。她们也是有了儿媳妇的人,谁与儿媳妇见面的时候不是雍容华贵,尽显天家气象,这宜妃又何必将姿态摆得如此低。

    没想到,宜妃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说出了让她们更不能理解的事情:“黛玉是好孩子,胤祺你可不能欺负她,你们小俩口新婚燕尔,出宫后好好过日子,我就放心了,你们不用惦记着每天给我请安,每个月初一十五让我瞧瞧,也尽够了。”

    惠妃等人骤然抬起头,脸色难看的看着宜妃,她们几个的儿媳妇,自成亲以来,日日晨昏定省从未疏漏,宜妃突然来这一遭,却显得她们不慈。

    然而宜妃对于殿中打量的眼神视而不见,她轻轻地摸着指甲上的玳瑁,指腹拂过微凉的指甲,从旁边的托盘中取出一双手镯,亲自戴到黛玉的手上,只见那碧莹莹、绿汪汪的镯子正正好卡住了黛玉的手腕,动作间一截手腕从袖中探出,纤细而轻巧,那镯子被那白瓷般的肌肤衬地,水头都足了几分。

    黛玉同样地向宜妃谢恩,眉眼弯弯的模样将宜妃心里头那丝丝的不自在逐去。

    这边婆媳在母慈子孝,那边惠妃几人眼神乱飞,站在她们身后伺候的福晋们,眼中更是期待地,自她们嫁入宫以来,每日都得提着心的伺候婆母,虽说此事也是女子本份,但哪个做人儿媳妇的,真心实意地愿意每日两次去伺候婆婆。

    果然,只见惠妃干笑了两声,她握着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的手,赞叹地说道:“我的儿,我知你最是守礼,自你入了宫,每日的晨昏定省从未懈怠,你的孝心我是尽知的,但你孝顺我,我也得心疼你,日后你便和五福晋一样,只初一十五向我请安足矣。”

    荣妃与惠妃也低低地与他们的福晋说着类似的话。

    伊尔根觉罗氏、董鄂氏和乌拉那拉氏看向黛玉的目光中,多了许多善意,无论如何,她们确实是沾了这个妯娌好处,这份情,她们认。

    但此时黛玉顾不上与她们闲话,她冲着几人笑了笑,转过头去认真听着皇太后与宜妃的谆谆叮嘱。

    黛玉这般认真的模样,让皇太后与宜妃更加满意,是个沉得住气的,日后胤祺出宫开府,后院里有个能主事的,她们也放心了。

    外头跪着的喇嘛又念诵完了一卷经,苏曼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向皇太后请示是否摆饭。皇太后愣了一瞬,见着日头的影子已经投到的殿中,时辰已经不早,显然是皇太后与黛玉说得高兴,都忽略了时间的流逝。

    皇太后点了点头,宫人们提着沉重的盒子走了进来,迅速在桌上摆好了朝食,黛玉挽起袖子,拿起桌上象牙白的筷子,笑着站在皇太后身后,为她布菜。

    至于其余人,就连布菜的机会也没有,只能站在一旁,候着皇太后用膳。

    等到皇太后用完膳,她对黛玉的印象愈发的好了,不骄不躁,不疾不徐,不愧是林家养出的女儿。

    皇太后笑眯眯指着桌上没动过的汤:“膳房里这道菜味道还成,你好胤祺将这汤喝了,昨儿个累找了,好生补补。”

    不知内情的惠妃等人揶揄地打量着,就连大福晋几人也悄悄笑了。

    黛玉被这眼神乱飞的打量羞地耳垂几要滴血,胤祺连忙借着袖子的遮掩,捏了捏黛玉的手,随后慢条斯理地盛出一小碗汤,仰头一饮而尽,这才笑着与皇太后说道:“谢皇玛嬷念着孙儿,这汤孙儿尝了,味道确实上佳,足见师傅手艺不错,一会儿我令弄墨给他送几两银子赏,也讨个方子,日后开府了也能时时尝到您这儿的味道。”

    皇太后见胤祺喝得痛快,已经笑眯了眼,听了他这话,更是高兴,她挥挥手:“什么方子不方子,你将这厨子带回去,我也能放心。”

    就这样,胤祺与黛玉从宁寿宫中出来时,跟在他们身后的队伍,更加壮大了几分。

    循着长幼的顺序,黛玉与胤祺在宁寿宫门口等着宫妃坐着肩舆离开,又微微行礼,为大福晋、三福晋以及四福晋让出道来,几个人温和笑着寒暄,并约好了等搬出宫后,再彼此正式拜访做客。

    毕竟他们此时住着的院子里,实在过于拥挤,连个正经待客的地方都没有。

    这个惨淡的事实,让黛玉再次确定了要尽快搬出宫去。

    等回了院子,黛玉也不急着认伺候的宫人,反正他们住不了多少天就要搬出宫去,这些伺候的宫人们基本都要留在宫中,等着下一个主子的到来。

    等着黛玉的事情实在太多,她忙着与胤祺商量屋子布置,又忙着收拾胤祺在宫中的行李,还记得派人去林府,将胤祺住着时候的用品全部拉到新的阿哥府中。

    如此这般忙忙碌碌的,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在阿哥府将将收拾出能住人的模样,胤祺的行李勉强收拾妥当后,康熙下了圣旨,令在宫中居住的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出宫开府。

    与康熙的圣旨一道送来的,还有康熙给几个儿子的安家银子,每个人六万两白银。

    胤祺从梁九功手中接过银票,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绘着西洋画的珐琅鼻烟壶,递到梁九功手上,等梁九功满意地离开后,胤祺转头就将那一摞银票全部塞到黛玉怀里:“这安家银子,便辛苦妹妹你管着了。”

    黛玉心知胤祺此时没有爵位,日后阖府上下靠的就是这笔银子以及他每个月五百两银子的俸禄过活,她也没有推辞,心里头盘算着如何用这些银子置办家产,将这些银票放入了她的钱匣子里头。

    就这样,黛玉拿着六万两白银,随着胤祺出了宫,搬入了阿哥府,开始了新的生活。

    第144章 琉璃

    五阿哥府里,乌若一大早便领着内务府派来的下人,恭敬地站在大门口,迎接着即将到来的主子。

    车马骈阗,却寂静非常,五阿哥府的门口,早已经被侍卫牢牢护着,就连门前的街道,都拉起帐幔,不让其他人进入。

    胤祺骑着高头大马,走到车队的最前方,黛玉从马车的车窗往外望去,只见胤祺腰背挺得笔直,双腿夹着马腹,真真是英姿飒爽,器宇轩昂。黛玉望着胤祺由于用力而绷起的大腿,长袍搭在腿上,也遮挡不住利落的线条,忍不住想起了夜间不经意碰到的,胤祺胸膛上,胳膊上带着弹性的肌肤,悄悄红了脸颊。

    “福晋,我们到了。”雪雁坐在黛玉的下首,见着马车停下,黛玉仍然坐着没有动弹,不知想到什么,咬唇而笑,忙出声提醒,将黛玉从夜间的迷昧中唤回。

    黛玉轻轻甩头,将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弯着身子走出马车,胤祺已经从马上跳下,候在门口等着扶黛玉下马车。

    湖蓝祥云缠枝薄斗篷披在身上,阻挡了深秋的寒风,也将黛玉的头脸遮地严严实实,候在门口的下人们并未能觑得未来主母的模样,只能见着她被五阿哥呵护备至地扶着,入了府中。

    内务府中出来的人,最是懂得眉眼高低,几个管事的眼神一对视,互相便达成了共识。新福晋确如传言中所说,颇得五阿哥欢心,他们也得提起一万分小心,仔细伺候,万不能瞧着福晋面嫩就轻忽了去。

    下人们心里的小九九,黛玉并不知晓,即使她知晓,也不在乎。

    都说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权利面前,其他人心思再多也没用,只要她能牢牢的握住管家权,旁人再不愿意,也得循着她的规矩行事。

    黛玉此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即将入住的新家上。

    较之上一次胤祺领着黛玉过来之时,这阿哥府又有了许多变化,其中最大的变化,便是黛玉住着的屋子,窗户果然换成了琉璃。

    木头由手艺最精湛的匠人在上头雕刻着各式的图案,被上好的颜色涂抹,鲜亮地仿佛要从木头上跃出来,一根根雕刻精美的木头,拼凑成了古拙的门窗。

    窗框之中,原本该糊窗纱之处,已经换成了清透的琉璃,再如何清透的纱,也没有琉璃来得透亮,外头的光线不被阻隔地照入屋中,将暗沉沉的深处都映得亮堂许多。

    黛玉欣喜地摸着那透明的琉璃,她自江南入京也有许多年了,仍然尚未习惯北边屋子的模样,许是为了防风保暖,每间屋子都建得很深,窗户又开得很小,到了冬日,早早地便要燃起烛火,不然便什么也看不清楚。

    若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或许就是这琉璃实在太贵。

    黛玉并非不当家的女子,她在闺中之时,便管着林家的中馈,与相熟人家的人情往来俱出自她手,对于琉璃的价格,她心中有数。

    虽说前朝时候,就已经有了烧琉璃的技术,然而那时候烧出的琉璃,是色彩斑斓的各色摆件,不过巴掌大罢了,既没有窗户上的清澈,也烧不成这么大的一片。

    眼前的琉璃,必然是西洋人通过广州那边运过来的,海上飘了许久,又一路从广州运至北京,这等宝贝的价格,早已经成了天文数字。

    想必,就连胤祺这个阿哥,用着都颇为肉疼,不然为何整个五阿哥府里,只有黛玉住着的主院用上了这琉璃,就连胤祺的屋子都没有换上。

    秋日的风已经带着凉意,树叶簌簌地从树梢落下,黛玉凑近了窗户,伸手仔细感受着,竟然没有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的风。

    外头的树影摇曳,风凄厉地嚎叫隔着窗户都听得一清二楚,然而坐在屋子里,却全然感觉不到呼啸冷风带来的寒凉。

    黛玉若有所思地看着,笑着对胤祺说道:“五阿哥待我之心,我心里明白,我待你心意,亦是如此,这窗户我瞧着实在好用,不知你从哪里买的,再多买几片,起码你住的院子也得装上。”

    胤祺闻言,热意涌上心头,什么比他的心意被人看到并好好珍惜还珍贵呢,他心里暖暖的,却故作严肃地板着脸,与黛玉说道:“妹妹这话却不对,什么你的我的,我的行囊可都放在着屋子里了,你还要赶我到哪里去。”

    自进了这屋子的门,黛玉便被着琉璃吸引住了注意力,还没来得及打量其他地方,听了胤祺的话,黛玉方从窗户前离开,绕着整个屋子走了一圈。

    黛玉的这个院子,在三进府邸的最后一进,正屋是五间的大开间,两旁是两个小小的耳房,院子的东西两侧,分别是三间的厢房。

    此时正屋里头已经摆满了东西,黛玉仔细瞧去,只见在她的用具之外,胤祺的东西也全都收纳妥当。书房里放了两个书架,分别放着两人的书,放箱笼的屋子一分为二,一人占着一半的地方,更别提多宝阁上的摆件,更是少不了胤祺的心头好,俨然乌若将这屋子当成了胤祺的起居之所布置。

    时人夫妻都是分开居住,按着常理,家主该住在前头最大的那进院子里,只有兴致起了,才往后头妻妾的屋子去。这般于理不符的布置,没有胤祺的吩咐,谁敢这么做。黛玉哭笑不得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却软绵绵的,毫无力度。

    黛玉也不愿意与胤祺分房而眠。

    黛玉胎中便带了弱病,虽说自出生后精心调养了许多年,又得那癞头和尚和跛足到人的话,总算平安康健地长大,但她到底还是体弱。夜间躺下久久不能成眠,睡觉还是很是轻省,外面一点点点动静,春日夜雨,夏日蝉鸣,秋叶坠地,冬雪飘零都能让她惊醒过来。

    黛玉本以为与胤祺成婚了,夜间依然久久难免,谁成想,不知是否是他们命格相依,自同床共枕之后,黛玉夜间睡得格外香甜,好似这么多年里欠缺的睡眠都要一口气弥补,只要闻着胤祺身上的味道,她就不可抑制地昏昏欲睡,白日里神采熠熠,精力十足。

    赶上去向皇太后请安的日子,见着几个妯娌,黛玉常常被她们含着笑意打量,彼此间眼神乱飞,偶尔还遮着嘴,意味深长地说一句:“小夫妻感情就是好。”

    黛玉自觉睡眠好了之后,她素日的体虚气短都好了许多,听到胤祺说日后还是同住一室,黛玉象征性地嗔了一句,便也不再阻拦,她思索着说道:“既然阿哥住在这儿,前面的屋子确实无需再装琉璃,既如此,便将你外头的书房窗户装上,在里头读书也能敞亮些。”

    是的,胤祺在前院还有一个书房。作为阿哥,自从出宫开府之后,胤祺便与胤禛一道,领了镶白旗的旗物,旗下也是有着佐领包衣,更是可以招揽门客,更别提他还入了理藩院当差,时不时地便要与外头的人见面,必须有个办理公务的地方。

    既然胤祺对她好,黛玉也投桃报李,将胤祺办公之处布置得更加舒心。

    见着黛玉神色认真,不似玩笑,更何况黛玉是五阿哥府的女主人,对于屋宇的布置难道还不能做主不成,胤祺也不再拒绝,笑着应了,受了黛玉的心意。

    只不过

    “好叫妹妹知晓,这琉璃我是找洋人的传教士买的,他手中也没有多少存货,想必要从广州那头去找,想必耗时不非,需等些时日。”胤祺苦笑着,与黛玉说明着情况。

    “京中那么多西洋传教士,我在宫中都见到过几个,我记着他们每次都带好几大船的东西入京,怎地琉璃如此少?”黛玉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问道。

    林家累世官宦,祖上的积累可观,黛玉是见过好东西的,琉璃插屏在她家库房里就放了好几个,京中贵人素来喜爱这些琉璃物事,按理来说洋人应当带了不少入京才是。

    同样的疑惑,胤祺也曾有过,他当即便问了与他诉苦的传教士,此时黛玉问起,胤祺笑着将因由慢慢道出:“洋人的琉璃,多出自泰西国(1),以前他们的琉璃,与我们大清的差不太多,也是蓝的绿的红的黄的都有,我听话他们传教士待着的那寺庙,洋人叫教堂的,上头的琉璃就是这样五颜六色的,也就前几年,泰西有个匠人,做出了这种大片的,透明的琉璃,这还是第一次来大清,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要知道,往常我们这边喜爱的都是琉璃摆件,从未用过这平板琉璃,这东西易碎又占地方,自然不敢带来太多,有这功夫,多带些其他货物赚的更多。”

    原来如此,黛玉点了点头,解了心中的困惑,她自诩也是见过世面的,然而无论在江南还是在京中,无论在宫里还是在宫外,都没见着过这般的琉璃,既澄澈,又防风,从屋子里往外望去,院子里的一草一木纤毫毕现。

    此时已是深秋,院中已无多少景色赏玩,但在江南,正是赏秋景的好时光,院子里的树叶由绿变黄,各色的菊花争妍斗艳,透过这琉璃,抬眼便能瞧着园子里的美景,这琉璃必然大受欢迎。

    可惜带货过来的洋人没有眼光,江南豪富,即使满船都是琉璃,也能一抢而空,比贩卖其他的,更获利百倍。

    想到这,黛玉心念一动。

    洋人不清楚,但黛玉足够清楚,这般清澈透明的琉璃放在大清,能赚到多少银子。

    既然洋人已经研究出来这琉璃的方子,大清人才济济,未尝不能做出来,更何况,康熙早几年已经开了海禁,泰西过来的工匠年年增多,实在弄不出来,去广州找个泰西的工匠过来,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五阿哥,”想到这,黛玉越发觉着她心里的打算可行,她深吸一口气,挥退了屋子里伺候的人,亲自捧着茶递到胤祺手上,与他对坐在炕上,轻轻说道:“我有一个想法。”

    胤祺被黛玉严肃的神色惊到,他见过黛玉低眉浅笑,也见过黛玉愁绪满怀,他自诩对黛玉的了解比任何人都深,如此严肃的神色,胤祺只在黛玉脸上见过几次,次次都是大事。

    想到这,胤祺同样肃了神色,他将手中的杯子放下,杯底磕在桌子上,发出轻轻地撞击之声,伴着这声音,黛玉微微张嘴,露出洁白的牙齿,轻轻地说道:“若我们开个铺子,卖这琉璃可行?”

    果然是大事!

    黛玉的话音刚落,胤祺错愕地看过去。在京中这么多年,胤祺从来就没有少过用度。无论是皇太后还是宜妃,什么好东西都可着劲的往胤祺手里送,他的库房里放着的宝贝,从来就没少过,随手拿一个,都是价值连城。

    胤祺当了这么些年的纨绔子弟,从未想过钱从何处而来之事。

    见着胤祺这般模样,黛玉并不恼,反而是果然如此之感,她低着头,轻轻笑了,坐在胤祺对面,与他好好的算着经济账。

    胤祺开府之后,不算皇太后与宜妃的补贴,从宫中拿了六万两的银子,等开府之后,按着规矩,阿哥每个月有五百两的月俸,福晋二百两,再加上胤祺在理藩院当差,再拿一份一年一百五十五两的俸禄,这就是他们的全部进项了。

    此时白米约一两一石,一年八千余两的银子,足够胤祺与黛玉两人衣食无忧。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阿哥府加上仆人,上上下下数百人,更别说还有与外头的人情往来,衣服首饰出门待客,哪哪都要开销。

    为了维持住阿哥府的体面,不被人笑话,这八千余两银子,不过就是将将够罢了,更别提豢养门客,更是无底洞一般的开销。若是不想时不时入宫打秋风,必然要想些来钱的法子。

    听到黛玉一笔一笔算得仔细,胤祺冷汗瞬间流了下来,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他本就不是一个节约之人,手头的银子洒出去也是没数的,按着他这用法,若是没有其余进项,真的得靠着典当过日。

    胤祺娶黛玉,是为了让她过好日子,而非一分钱掰成两瓣花,殚精竭虑地维持阿哥府的体面。

    黛玉所提的,开琉璃铺子,听着确实是个法子。

    胤祺就是宗亲贵族,他也是见惯了好东西的,都不惜斥巨资购下这琉璃,他都能想到,这琉璃放到铺子里,将会遭多少人的哄抢。

    反正凭着他天家阿哥的身份,也不怕旁人给他使绊子,抢方子,无论是自己找匠人做出琉璃,还是从广州那边找洋人买,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唯一的问题,便是他身为阿哥,跑去经商,难免辱没了身份。

    这也是黛玉如此犹豫的原因。士农工商,商为末流,时人以经商为耻,多不屑为伍,然而白花花的银子谁又不爱,京中那些勋贵、官员人家,凭那些俸禄又如何能支撑得起门第开销,为了多得些银子,不知做了多少缺德事。

    什么跑马圈地的,放印子钱的,贪污腐败的,鱼肉百姓的,将那些老大人们拎出来,谁手上都干净不到哪儿去。

    这些事情,黛玉在成长过程中见过太多,但她不愿意与这世道妥协,黛玉刚会认字的时候,便度过“哀民生之多艰”这句话,她绝不可能为了自己的享乐,为已经多艰的民众再添一层苦难。

    黛玉掌家日久,自是知晓商之一道,最是利益丰厚。没见着薛家在薛蝌的打理下,借着薛宝钗的东风,才没几年,便又起来了,隐隐能见着昔日紫薇舍人还在之时的光景。

    黛玉早便打算着开几个铺子填补家用,但她一直拿不准胤祺的态度,想开铺子的念头,在黛玉心中盘旋许久,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与胤祺商议,不知胤祺这金尊玉贵的阿哥,会不会同意她的想法。

    借着这琉璃,黛玉终于将想了许久的念头,说出来与胤祺商议。

    没想到胤祺却比她还不在乎,他仰头靠在大引枕上,漫不经心地地说着:“我们既不杀人,也没放火,这琉璃更是只做富贵人家的生意,也不与百姓争利,凭本事赚钱,有什么好羞耻的,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人,还安安稳稳的待在庙堂之上,我们又有什么做不得的。”

    黛玉紧绷的脸放松下来,眼睛水汪汪的,望着他柔情似水,好似大地春暖花开,胤祺心重重一跳,他重又端起炕桌上的茶杯,顾不上杯中水已经凉透,一口灌了进去,这才将砰砰作响的心跳压得停歇了几分。

    既与胤祺商议妥当,黛玉便着手开铺子的准备工作。

    正房里,黛玉与胤祺头碰着头,将家底翻了出来,商量着如何安排。

    不算库房里那些价值连城但不能变现的宝物,加上黛玉的嫁妆银子,黛玉手头约莫有十万两银子。

    黛玉将这十万两银子仔细分成了几份,先是将四万两的嫁妆银子锁进了紫檀木的钱匣子里,压箱底以备不时之需。

    剩下六万两的安家银子,黛玉从中抽了两万两出来,交给胤祺寻摸京郊的土地,买个庄子,庄子上种的东西送到阿哥府,既满足了自家所需,又能吃口新鲜东西,只不过此时京郊的土地大多有主,想要找片和她心意的地,且得好生寻摸,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事情。甚至可能要等到京中哪个大官犯了事,变卖家产,才能赶上这个机会。当然,若黛玉如其他勋贵一般跑马圈地,不顾百姓的死活,那想要得到一个大庄子,不过就是分分钟的事情而已,只不过黛玉并不愿做这种事情,她宁愿慢慢等着。胤祺听了黛玉的想法,连连点头,他无法改变此时大部分人的做法,但他能保证自己并不与他人同流合污。

    然后又从中抽出三万两的银票,放在另一个黄梨木盒子里,这份便是官中的银子,家中的一应支出,均从此支取。

    最后,黛玉指着那孤零零的一张银票,笑着对胤祺说道:“这一万两,便是我们开铺子的本金了。”

    胤祺将这一万两银票好好收好,他盯着黛玉的眼睛,沉着声音说道:“妹妹放心,我这边派人往广州去。”

    “不急。”黛玉却想起了一个人:“广州那边咱们谁也没去过,不知道与洋人打交道的弯弯绕绕,荣国府里有个嫂子,她娘家祖上便是负责各国进贡朝贺一事,依我说,不如将她请来,与我们好生分说一遭。”

    第145章 结发

    黛玉所说的荣国府的那嫂子,自然就是王熙凤了。

    王家早些年是皇家的心腹,接驾过不知多少次,颇得皇帝重用,很是管了几年各国朝贡之事,经过的见过的好东西数不胜数,更重要的是,他们与洋人打过许多交道,对洋人最为了解,黛玉与胤祺两人都只见过京中那区区几个传教士,贸然与他们做生意,唯恐被哄骗了去,不若将王熙凤请来,好生仔细地问上一问,做好完全准备,才能事半功倍。

    胤祺这些年在富贵窝里养着,却并不是个自大的性子,听了黛玉的提议,胤祺眼神明亮,连连点头:“妹妹说得对,是该找个明白人问问,可惜王家外放了,阖家不在京中,只能找她们家的姑奶奶,辛苦妹妹操持。”

    黛玉虚指胤祺的脸,佯怒道:“这种话且别再说了,我既嫁给了你,家里的事情本就当我管着,谈何辛苦不辛苦的。”

    天色变得暗沉,小丫鬟们蹑手蹑脚地走入,将屋子里的蜡烛点燃,烛光闪烁跳跃着,黛玉的脸在烛火的照耀下莹润柔和,好似镀了层柔光的玉石一般,胤祺一时看得怔住,好半晌才移开眼,作揖说道:“是小的言辞不当,还请福晋原谅。”

    黛玉本就没有多少生气,见着胤祺这番唱念做打,她笑了出来,嗔骂道:“就你作怪。”

    胤祺更是伏低做小地哄着劝着,博黛玉一笑。

    压着门帘的玉雕发出撞击的清脆之声,黛玉含着笑意,水汪汪地往门外瞧去,只见雪雁垂着头,小步走了进来。

    “姑,福晋,晚膳好了,能否摆膳?”黛玉嫁给胤祺时日已经不短,但雪雁依然没能习惯改过称呼。

    话刚出口,便像咬了舌头似得,勉强转过来,雪雁忐忑地瞧着,却只见黛玉随意地点了点头,示意摆饭,至于五阿哥,更是连眼皮都没抬,满是笑意的双眼,只注视着黛玉。

    丫鬟们鱼贯而入,熟练地将饭菜盛上,胤祺与黛玉均不是喜爱排场之人,用膳素来不惯唤人服侍,两人不约而同地挥退了贴身伺候的人,径直拿起筷子,许是这是入了新家之后的第一顿饭,黛玉与胤祺都用得格外香甜。

    夜色动人,皎洁的月光柔和地照着床幔,黛玉与胤祺躺在崭新的拔步床里,心里头百感交集,既有顶门立户的骄傲,也有前路未定的忐忑,更有当家做主的自在,更多的,是对未来生活的幻想。

    黛玉与胤祺在青色的帐幔里,借着透过帐子而入的微弱月光,两人踽踽私语,直说的眼皮打架,才困极了陷入梦乡。

    翌日一大早,天还是漆黑一片,胤祺便睁眼醒了过来,搬出了紫禁城后千好万好,却有一点,胤祺较之住在宫中时,需要起得更早,毕竟从烧酒胡同到紫禁城,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往日里这个点,黛玉与胤祺都在沉睡之中。

    胤祺睁开眼,准备起身,却突然觉着头皮一麻,低头望去,却是一小缕头发被黛玉压住。

    前一日夜间入睡之时,两人还是分着被窝,然而一觉醒来,却已经是被子叠着被子,呼吸重者呼吸,也不知是谁主动,手足相缠,两人好似成了一个人一般,胤祺的一缕发,被黛玉压在身下,实在是再自然不过。

    黛玉呼吸清浅,胸口微微起伏,睡得正香,或许是前一日搬地儿累着了,黛玉脸上素白,眼下的浮现出浅浅的青色,素来睡得轻浅的黛玉,竟然没有被胤祺的动作惊醒。

    胤祺怜惜地望着黛玉难得熟睡的模样,实在不忍心将她唤醒,他侧着支起身子,将拔步床内侧的小抽屉抽出。

    最好的工匠精心打造的拔步床上,抽屉抽出丝滑无声,里头放着针线剪子等女红物事,胤祺伸手,将黄铜剪子拿入手中,另一手握住头发,手用力,手背上青筋迸出一瞬,随即又平息下去,几近无声的咔嚓声后,那缕头发应声而断,洒落在床榻之上。

    胤祺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离开,入了外间,动作更轻地洗漱。

    下人们动作更轻,唯恐发出声响吵醒了黛玉,即使胤祺已经出门上朝了,下人们还是敛气屏声,蹑手蹑脚

    这就使得黛玉醒来之时,已经是天光大亮。

    这个时辰,胤祺自是早已出门上朝,黛玉也无需询问为何不将她唤醒,左不过是体贴罢了,黛玉在床上愣了愣神,便要起床,却见着天水碧鸳鸯交颈褥子上,突兀的散了些许头发。

    头发粗直黝黑,散落在已经凉了的床榻之上,黛玉凑过去细细打量,只见虽然零碎地散落着,却断口平整,分明是被剪子绞断。

    黛玉将这些头发一根一根地捡起,捻在手上,最终成了小小的一揪,莹白的手心托着这些头发,更显嫩白,她瞧着这些头发,悄然红了脸颊。

    “福晋,您醒了。”候在外间的雪雁听见了里头的动静,忙推开门便要进来伺候。

    “等等,”黛玉连忙喝止住,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时人对于短发到底忌讳,黛玉并不愿意她与胤祺的闺房之乐成为谈资,惹怒了宫中那几尊大佛,索性,就连雪雁也瞒着,反正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敢翻她的床榻。

    雪雁停住了步子,黛玉反手将另一个抽屉拉开,这个抽屉里放着的,却是绣样的成品,黛玉本就惫懒于女红之事,仔仔细细做了大半年,也不过将将做完一个香囊,原本打算着等胤祺的生辰,将这香囊当成他的贺礼送上,现在见着这些头发,黛玉陡然有了新的想法。

    发丝被小心地放在丁香芙蓉帕上,黛玉扬起素手,拿着与胤祺同一把剪刀,将浓密的秀发拨开,挑出发尾,同样轻轻见了一剪子。

    手指上的一束发,应声而落。

    坠在帕子上,瞬间便与胤祺的头发混合成一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无法分开。

    黛玉纤手轻拨,帕子中的头发重被缕顺,大红的丝带被抽出,将交早晨多了一倍的头发仔细扎紧,放入香囊之中,仔细地将袋口收紧,又妥帖地塞入深处的抽屉之中,这才将雪雁喊来。

    雪雁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脸红红地掀开了帐子,眼睛都不知该往何处放,抬眼间隙中,见着黛玉身上衣裳完好,这才放下紧张之色,熟练地端盆递水。

    等着用完早膳,天光正明,黛玉索性令人在廊下摆放了桌椅,就着秋日里难得的日头,昏昏欲睡。

    “雪雁,”但黛玉心里一直都有事情惦记着,她瞧着天色已经大亮,此时走亲访友不算失礼,忙对雪雁说道:“我想着我们从宫中搬过来,到底是喜事一件,过些日子也得办个乔迁宴热闹一番,只不过我刚从宫中出来,得用之人不过你一人而已,你替我去荣国府,给琏二嫂子送个帖子,就说我请她过来,帮我操持乔迁宴。”

    黛玉与胤祺商量妥当了,要找王熙凤询问洋人的事宜,但他们想开琉璃铺子的打算,黛玉并不准备闹得满城风雨。

    在事情没有真正定下之前,黛玉并未想着将这事嚷嚷的满大清都知晓,便找了个理由将王熙凤请来。

    更何况,黛玉备嫁的日子,王熙凤在林府来来去去的,办事麻利又爽快,很是得了番夸奖,不仅黛玉,就连上门送贺礼的福晋、夫人们见了,无一不对王熙凤赞叹不已。

    黛玉相信,这乔迁宴有了王熙凤搭把手,她能轻省许多。

    雪雁连忙接过黛玉亲笔写好的帖子,欲要离开,突然听见外头隐约的脚步声,连忙一拍脑门,凑近黛玉耳旁,轻声说道:“福晋,前院管家与管事嬷嬷,领着下人求见。”

    黛玉点点头以示知晓,这也是身为女主人,应当做的事情。刚刚接管这个府邸,下人需要表忠心,黛玉也需要收服人心。

    旁的阿哥福晋们,也大都有这一步,恩威并施地展示主子的风度。

    黛玉并不打算特立独行,她侧过头想了想,对着雪雁吩咐道:“这事我知晓了,你将管事的都唤来,自去荣国府即可。”

    雪雁最是信服黛玉,听了她的吩咐,磕绊都没有停,走出去将管事嬷嬷与外院管家喊了进来。

    那俩人瞧着不过三四十的年岁,祖辈都是内务府中人,听闻五阿哥开府,找了不少关系才入了这府管事,见着了黛玉,两人一个比一个恭敬,唯恐府中福晋对他们不满,将其退回去。

    黛玉仔细瞧过,好似都是忠厚老实的,一双双眼睛热切的看着黛玉,恨不得将心剖给主子看,展示他们的忠心。

    无声的笑了声,黛玉对他们心里的小九九并不在意,只要他们不坏了规矩,能管住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黛玉并不是个严苛的主子。

    她笑着令这两个管事起身,令身旁候着的另一个丫鬟送去见面礼,又恩威并施地勉力了几句,得到这两人赌咒发誓的表忠心后,黛玉便兴致寥寥地让他们出去。

    忠心不忠心,总不是这么一个照面就能瞧出来的,以后日子还长着,黛玉不急在这一时片刻的。

    至于旁的丫鬟小厮,则是都聚着,在院子门外给黛玉磕了个头,得了赏钱后各自散开,喜笑颜开地当差去了。

    日头又往当空移了几格,黛玉坐在廊下,只觉着这日光开始刺眼,她挡着脸,便要起身往屋子里走去,正在这时,雪雁快步走了回来,她神色复杂地望着黛玉,连称呼都忘了注意:“姑娘,今儿个我去荣国府瞧了好大一场热闹。”

    第146章 谋算

    黛玉被雪雁唬了一跳,她也知雪雁素来不是轻狂之人,今儿个如此做派,必然是荣国府里出了大事。

    黛玉忙指着桌上的茶,笑着说道:“先莫急,你先喝口水,顺顺气,再慢慢和我说。”

    雪雁也不与黛玉客气,她摸着杯中茶尚温,咕咚咚地一口气便将一整盏茶水喝完,等平了气息,雪雁瞪大着眼睛说道:“好叫姑娘知晓,今儿个我过去,赶巧了,正好是那位琏二奶奶的生辰。”

    黛玉听了,暗悔挑错了时日:“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她的大好日子,我偏生有事找她。”

    雪雁反倒劝解黛玉:“这又哪里怪的了您呢,琏二奶奶也不是当家夫人,如今谁又会单为年轻小媳妇过生,这次琏二奶奶的生辰,也是老太太感念着服侍尽心,特特凑分子办的。”

    日影从透亮的琉璃窗里透过,投在屋子里的紫檀木荷花鸳鸯样桌屏上,将那绣样上的水直衬地波光粼粼。

    黛玉指着这桌屏说道“无论如何,是我扰了她的好日,这桌屏是慧娘亲手绣的,我听人说外头那些人还给这绣样取了个慧纹的名头,格外地追捧,如今除了进上的,也没几家人里还留有慧纹了,我想着将这桌屏送个琏二嫂子倒也不算辱没了她,更何况这上头的鸳鸯图,更是应了景,你一会儿找个婆子给琏二嫂子送过去,替我向她贺寿。”

    雪雁本又倒了盅茶在喝着,听了黛玉这话,瞬间被杯中茶给呛了个正着,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咳嗽个不停。

    黛玉却笑了:“又没有人和你抢这水,如何喝得这般急。”

    雪雁连连摆手,她侧着身子,用帕子捂着咳了半日,才缓过这口气,向黛玉说道:“好叫您知晓,这鸳鸯图样,今儿个最是不该送去的。”

    “你这丫头,还和我打起机锋了。”黛玉笑骂了一句,反倒不急了,施施然坐着,等着雪雁的下文。

    雪雁却也不是成心的与黛玉卖关子,属实是这事,她说出来都觉着荒唐:“福晋,我今儿个去那头的时候,正赶上琏二奶奶在老太太屋里哭呢。”

    雪雁声音轻轻的,所说的话却让黛玉一改悠闲姿态,她微微往前探着身子,做出仔细倾听的姿态,错愕地说道:“琏二嫂子的好日子,谁让她怄气了?”

    讲究的人家,都不会在这等日子找事,即使背地里已经恨得死去活来,表面上的面子情也得做到位,荣国府就算再不讲究,王熙凤也是管家理事的奶奶,在她生辰当日寻她晦气,也不知是谁一点规矩礼法都不讲了。

    “福晋,”雪雁脸上的神色更加一言难尽:“据说是贾府那琏二爷,与姘头私通,谋算着要害了琏二奶奶,好让那娼妇扶正呢。”

    黛玉再如何聪慧,也是第一次见着这等遭烂事,她错愕半晌,只觉着贾家愈发的不中用。

    要知道,贾琏可是荣国府的长房长孙,此时荣国府里一应外头的事情,多是他支应张罗,黛玉不意他竟如此荒唐。

    贾琏已经是荣国府里可以顶门立户的后辈了,做出的事情依旧如此糊涂,荣国府又能有什么前途。

    黛玉叹息着,先训了雪雁一句:“那等子轻嘴薄舌的话,也不知你在哪里听来的,以后可不许再说,不然旁人听了,只觉着我们家没有规矩。”

    雪雁也是一时失言,才将在荣国府里听来的那些话说了出来,正后悔脏了黛玉的耳朵呢,听见黛玉的话,并未不服,连忙说道:“是我说错了,福晋饶过我这次。”

    黛玉本就不是为了惩治雪雁,她见雪雁面有愧色,便也将这事撂下,轻拿轻放了。

    谁成想,雪雁却还在想着那番事情,她犹豫着问道:“福晋,琏二爷真的会将那媳妇扶正吗?”

    黛玉知晓雪雁是个呆的,自小便服侍她,更是没有见过人心,她有心借着这事与雪雁好好分说,便只冷嗤道:“你也是傻了,那些王侯公子,那句话能是真的,前一刻还情深意浓的,下一刻翻脸不认的比比皆是。”

    雪雁果然听进去了:“要不怎么说还是您聪明,换我就看不明白。”

    黛玉只嗤笑着说道:“你就记着一句话便也罢了,”

    雪雁立即上了心,听得更加仔细。却只听见黛玉继续说道:“不过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雪雁只觉着这话不对,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嗫嚅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谁得罪了妹妹,反倒让天下读书人都遭了罪了。”正在这时,含着笑意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屋子里的主仆二人同时往屋外望去,只见胤祺正往屋子里头走来,昏黄的斜阳照在他的脸上,暖融融的,格外温暖。

    黛玉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去迎胤祺。胤祺忙快走了几步,握住黛玉的手说道:“外头风大,且别出来,你我之间又何须讲这些虚礼。”

    黛玉顺着胤祺的力道,又坐了回去。

    胤祺自去旁边侧房里换衣服。不多会儿,胤祺便换下上朝的朝服走了出来,只见他头发披散下来,只松松地在头顶扎了个发髻,身上穿着靛青色直缀,脚上踩着透气的布鞋。

    胤祺见着黛玉平日用着的绿玉杯中尚有残茶,也不让丫鬟另上,就着黛玉的杯子,饮尽了这茶,才又笑着问道:“妹妹刚刚所说之意,我却是不解,还请福晋解惑。”

    却是胤祺又说回了之前的事情。

    胤祺本是个疏阔之人,若旁人说这话,他许是付诸一笑便罢,然说此话的人是黛玉,胤祺止不住地思索,黛玉是否是受了什么委屈,黛玉又最是个心细之人,胤祺只怕黛玉将事压在心里过不去,反倒是添出症候来。

    所以胤祺并不让黛玉将这事糊弄过去。

    黛玉知胤祺的用心,也自觉此事没甚好遮的,她将帕子遮着嘴,轻声笑着:“不过就是顺嘴一说罢了,却被你抓住了话柄。”

    说完,黛玉将荣国府的那场闹剧与胤祺学了一遍。

    胤祺自认为已经经过见过许多事情,然而这般不讲究的事,也还是第一次见到。

    且不说贾琏在他媳妇的生辰宴上与下人媳妇私通的荒唐,仅这事能被王熙凤发现并闹出来,便能瞧出贾琏既无能耐本事,又无人情手腕,更不懂得轻重缓急,色欲上头便什么都顾不上。

    荣国府也是仕宦名族,不是那等吃不上饭、不知礼的人家,下一任继承人贾琏居然能做出这等事情,让人贻笑大方,足见着荣国府没人了。

    胤祺眉头紧锁,不屑地道:“若贾琏这般禄蠹之人,就这样被妹妹一杆子支到了读书人中,我当为天下的读书人大哭一场。”

    黛玉凝神一想,也觉不对,她忍俊不禁,只弯着腰笑道:“是我错了,我这难得的桌屏再送过去却也不恰当,索性从库里再挑拣一二精巧玩意儿送去倒也罢了。”

    林家这头亲戚的人情往来,胤祺素来不管,他见黛玉心里已经有了成算,也不再多言,只对黛玉说道:“今儿个进宫,皇玛嬷说科尔沁新送来些东西入京,皇玛嬷给我们送了些羊,今儿个咱们吃个热乎乎的锅子,倒也畅快。”

    黛玉身子虽弱,但经年调养之下,到底比幼年强了许多,吃上几口羊肉却也不甚妨事,想着蒙古草原上的鲜嫩羊肉,黛玉也来了兴致,将荣国府的一应事情撂开手去,扭头吩咐雪雁:“没多久就得下雪封路,蒙古的东西送不过来,令人将这些羊好生将养着,等到年节时候,过年请酒,这羊才好呢。”

    雪雁应了,又听黛玉接着吩咐:“蒙古的羊,肉质最为鲜嫩,再多调味反倒是失了原味,你与厨下说清楚,这羊放葱蒜水里汆熟了便可,可别再什么鸡鸭鱼鹅的,乱糟糟调一堆的味,没得可惜了这羊。”

    雪雁被黛玉说得,也勾出了馋意,盘算着等主子们用完了,她找几个姐妹们,将余下的肉也涮个锅子尝尝鲜。

    厨下东西都是现成的,很快,锅子便端了上来,只见黄铜的锅子里,只放着几根大葱并红枣枸杞姜片,乳白色的锅子里,薄如蝉翼的羊肉,沸腾地正好。

    夜色渐渐深了,深秋的风呼啸着刮过,屋檐下的琉璃灯被风吹得摇晃,烛火闪烁着,却执着地发出微光照亮一射之地。

    屋子里更是暖意融融,外头的风被琉璃窗户遮挡地严严实实,锅子氤氲起的蒸汽飘到琉璃窗上,将透亮的窗户蒙上水汽,窗外的景物朦胧,和着这愈发加重的夜色,陷入夜的沉寂之中。

    一夜无话。

    翌日,晨间一日凉似一日,胤祺艰难地从被子中起身。

    康熙最是勤勉,自他登基之后,除了每旬在乾清门外的大朝,乾清宫里的小朝会更是每日不断,胤祺身为康熙的阿哥,理藩院的主事之人,自是每日都需要上朝,胤祺自搬出宫后,每日里又是鸡未叫便得早起,每每走去上朝的路上,他只觉着梦回在宫中念书的日子。

    “这么早,又要起了?”黛玉觉浅,尽管胤祺已经极力放轻了手脚,黛玉依然被闹醒,她睡眼惺忪,含糊着问道。

    胤祺叹了口气,止住了黛玉起身的动作,为黛玉掖了掖被角:“还是吵醒了你,天儿冷,你且莫动,好容易暖和的被子,这么一动热气都得散了。”

    黛玉顺势躺下,顺着掀开的帐子往外瞧去,只见琉璃窗外黝黑一片,就连屋顶瓦片都不分明,黛玉瞧着胤祺困顿模样,忍不住劝道:“我听你说这理藩院的差事也没那么顺心,反正我们也不靠那点差事过日子,索性别干了,一日日的,累得眼睛都要讴了,也得不到一句好话。”

    黛玉这话,却是事出有因。

    理藩院也是有名正言顺的尚书的,胤祺自入了理藩院后,那尚书便名存实亡。早些日子理藩院还求着胤祺应付好蒙古那边,免得一个接待不周,被他们一刀砍下了脑袋。

    然而自从多伦会盟之后,蒙古部落编成了蒙八旗,受大清的钳制更深,昔日里张牙舞爪的蒙古王公们,入京之后再不似曾经的猖狂模样,一个个的都老实了下来。

    蒙古王公老实了,另有人就开始心里动了旁的念头,理藩院那个被夺权的尚书,已经蠢蠢欲动地给胤祺使绊子了。

    胤祺骤然抬头,黛玉的这话,给他指出了一个新的方向,是啊,理藩院这些活,谁爱干谁敢,有那功夫和尚书斗气,他都能去广州转上一圈了。

    念书不得不念,但是当差,似乎是可以辞去的,爱新觉罗家那么多子孙,赋闲在家的还少么,最多不过是不受康熙的重用罢了。

    但胤祺是谁啊,他是整个京中都赫赫有名的富贵闲人,谁都知道五阿哥胤祺生来就是享福的命,谁都知道他没什么野心,只想舒舒服服的过好自己的日子。

    反正康熙对他的要求也不高,他能熟练学会汉话,对康熙而言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理藩院的事情,他做或者不做,又有什么区别。

    只要不做些大逆不道的事情,皇太后在一日,胤祺的富贵就能保障一日。

    受上朝的苦,何苦来哉。

    胤祺骑着健壮的大马,就着夜色走在京城的街道上。此时天光尚且黢黑,就连最早的铺子都没有开门,路上亮着的灯笼,无一不是入宫上朝的大臣们,他们见着胤祺身旁五阿哥府的牌子,纷纷避让,让胤祺得以顺畅地打马往皇宫跑去,等到了紫禁城门口,才从马上下来,此时,他握着缰绳的手,已经被冻得泛青。

    等入了乾清宫旁边的茶水间里,被炉子的热气一熏,被冻得浑身发抖的胤祺才缓过劲来,一杯热茶下肚,全身上下都暖和起来,随即控制不住的困倦涌现上来,胤祺的头一点一点的,一想到等到寒冬腊月里他还得吹风受冻的,他就更加不愿意当这个差,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将差事推走。

    要说怎么就是瞌睡了有人送来了枕头呢。

    胤祺还来不及找皇太后和宜妃撒娇卖,让她们帮着为他说情,让他回家当个闲散王爷,这一日的上朝,他就成了城门失火的那条池鱼。

    胤祺刚按着位置,在胤禛身后站好,康熙便从后头出来,准备上朝了。

    许是这日的大事不多,朝中大臣们刚奏报了几件事,康熙做了决断后,便陷入了一阵沉默,康熙身旁的梁九功见此情形,忙掐着嗓子喊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康熙眼神锐利地瞧着下头站着的官吏们,一个个官员都低下了头。

    胤祺已经趁人不在意挪动着脚丫,只等着散朝回家,再喝碗羊肉汤暖暖身子,却突然见着三阿哥胤祉的靴子一动,走了出来:“皇阿玛,儿臣有本要奏。”

    第147章 背锅

    一时间,满朝堂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胤祉的身上,胤祉却仍然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说道:“儿臣蒙皇阿玛恩典,入了吏部当差,日日恭谨,兢兢业业,然而朝中的一些人,却仗着皇阿玛的恩德,尸位素餐,以公徇私,甚至就连官衙,也几乎不见人影,实在是辜负了皇阿玛的浩荡皇恩。”

    吏部虽说不像监察院,有着监察百官的职责,但吏部到底主管着官吏,胤祉的这番弹劾,也算在情在理。

    只不过

    胤祉的弹劾内容,实在是一棒子打了大半个朝堂,能在乾清宫内上朝的,皆为朝中重臣,官职高了,诸事缠身,谁也不敢说自己就日日在官衙里点卯坐着,真较真起来,朝中谁能逃得过追究。

    大臣们面面相觑,纷纷思索着自己最近这段时日有没有得罪胤祉,胤祺拿着此事当椽子,必然不是要将所有大臣都参了,想必是有了目标,才如此行事。

    然而,能厮杀上高位的大臣,就没有蠢的。他们心里也在琢磨着,若真想置一个人于死地,能找的理由多了去了,先不提谋逆、巫蛊这种动辄人头滚滚的大罪的,贪赃枉法、以下犯上都能让人不死也脱层皮,更别说还有大杀器,文字狱,无论罗织了哪个罪名,都能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然而,三阿哥找的理由,却是堪称儿戏的尸位素餐,明显就没有下狠手,也不知他意欲何为。

    不少人心里抓耳挠腮,悄悄地将视线看向三阿哥的门人,却见他们也同样的茫然。

    诸臣们无法,只能静静地等着,听着胤祉的下文。

    却只见在康熙示意胤祉继续之后,胤祉弯腰行了一礼,语气更加激昂,甚至隐隐地还有丝得意之色:“皇阿玛,儿臣奏内务府大臣凌普,恃宠而骄,懒散行事,深负皇恩。”

    胤祉这话一出,朝中等着他下文的大臣们,瞬间噤声,一个个头勾得低低的,将多余的好奇心彻底收拾住。

    一直事不关己,魂游天外打着瞌睡的胤祺,却反其道而行,抬头瞥了胤祉一眼,却见着胤祉嘴角再遮挡不住的笑意。

    胤祺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脚尖往后挪,胤祉这招,实在是和昏了头没什么区别。

    无他,胤祉所弹劾的内务府大臣凌普,是太子胤礽奶妈的男人,换句话说,那人是铁杆的太子党。

    胤祉这般行事,简直就是剑指太子。

    果然,胤礽听了胤祉的话,冷笑一声,跨步出列,一扬袍脚便跪了下去,他磕了个头,向康熙请罪:“皇阿玛,凌普当差不力,实是儿子驭下不严,请皇阿玛惩罚。”

    见着太子跪在地上的模样,胤祉只觉着扬眉吐气,内务府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他这番杀鸡儆猴立威,看谁还敢轻视。

    此事还得从前些日子说起,胤祉在胤祺之前便已经出宫开府,府邸里头的一应铺陈,都是内务府所准备好的。

    然而胤祉自入了新修葺的三阿哥府,便只觉着憋屈,内务府给各个阿哥府邸准备的东西,全都按着阿哥的分例准备,绝无半点逾制,然而在规矩之内,东西的品相却是千差万别。

    胤祉既不是有着军功,深得康熙看中的胤褆,也不是被皇太后捧在手心的胤祺,内务府给他府邸送东西,多多少少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与内务府说了好几次,却只得到敷衍之后,胤祉心头的火已经压不住。胤祉再如何不显,也是龙子凤孙,在三福晋董鄂氏再次被内务府敷衍回来之后,胤祉便盯上了内务府。

    胤祉下定了决心,要给内务府个教训,不然日后谁都能踩到他头上蹦跶。

    然而胤祉又觉得,向康熙告状他被内务府怠慢,实在过于丢人,索性趁着这机会,告个大的。太子的奶公凌普正在内务府管事,若能一举将凌普弹劾下去,内务府里的狗奴才谁还敢小觑他,他还能借着这个机会还能断了太子的臂膀。

    至于为何未将凌普置于死地,这却是事到临头了,胤祉又怂了,觉着不能将太子得罪狠了。到底太子是未来的帝王,虽然无论是他还是大阿哥,都对太子的位置虎视眈眈,但到底人家坐得依然稳稳当当的。

    日后太子真继位成了皇帝,他这次只将凌普撸了职位,两人间还有缓和空间,太子不至于为了这么件事怀恨在心将他至于死地,倘若真搞出了人命,激得太子报复,他且没有好果子吃。

    胤祉心里的小九九,胤祺一打眼便瞧了出来,他默默的离胤祉更远,蠢人不可怕,蠢不自知才是真的要命。

    连胤祺都瞧出了胤祉的小心思,与狐狸一样的大臣们周旋多年的康熙,更是一眼就心中有数。

    康熙将凌普放入内务府,不过是唯恐他的宝贝儿子日常用度被亏了去,特特选个太子的人守在内务府里,觑着太子缺了什么,想要什么,及时送过去,凌普只要满足太子的喜好,在康熙眼中,便是当差得力了,至于凌普一日在内务府待多长时间,康熙还真不在乎。

    康熙再忌惮太子,也没想在这等小事上落他的脸面,他沉沉地垂下眼皮,便要将事情囫囵过去。

    “凌普素日当差很是勤勉,想必一时疏忽也是有的,便罚他一个月的月俸,以儆效尤。”

    康熙轻描淡写地给了凌普惩处,然而这处罚,却和没有处罚一样。

    胤祉欲借着凌普立威的打算成了竹篮打水,他的话日后在内务府更加起不到作用。

    想到这,胤祉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脑子里的弦瞬间崩断,岌岌可危的理智消失无踪。

    他脸红脖子粗的跪下,三叩首后,眼含热泪,忧心不已地谏道:“皇阿玛明鉴,儿臣在吏部行走,这些日子瞧着,凌普行事绝非个例,朝中大臣们懈怠者多,勤勉者少,就连五弟,也不过是日日在理藩院里点个卯便离开,长此以往,我大清朝吏治将松散成何等模样,皇阿玛您将凌普轻拿轻放了,日后那些大人们有样学样,该如何是好。”

    说完,胤祉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字字真心,声声泣血,真真是为父分忧的好儿子。

    至于被他提到的其他大人们和胤祺,只在心里不断地骂着晦气。

    胤祉之前还有着理智,知晓事情不能闹大,然而或许是康熙的偏袒,让他彻底失控,他这番话,却将朝中大臣们全都覆盖进去,谁也讨不了好。

    一言毕,乾清宫里的那些人,无论是颤颤巍巍的老人,还是年富力强的干吏,瞬间都跪了下来,齐呼冤枉。

    若是只凌普一人,康熙还能想办法糊弄过去,然而胤祉将此事上升到江山吏治的高度,涉及到祖宗基业的事情,康熙不得不严阵以待。

    康熙难道不知晓朝中大臣们的做派吗,只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只要能将他交代的事情办好,其他皆为小节。

    然而胤祉却将这潜规则挑破,康熙骑虎难下,他头疼地揉着额头,思索着如何处置。将朝中大臣全部撸了,这话就算胤祉敢说,康熙都不敢应。

    康熙头疼地看着胤祉,却只见胤祉脸上的慷慨激昂散去,反而变成了不知所措,眼中满满的都是后悔,他仓惶地看着康熙,失去的理智回笼后,胤祉意识到他出了多大的昏招,将多少人扯了进来,等散了朝,京中的官员估计都得对他咬牙切齿。

    胤祉突然反应过来,他捅了多大的篓子,却又没有办法解决,他只能期盼地看着康熙,祈求康熙出手帮他遮掩。

    康熙头更疼,三阿哥文采出众,他之前从未觉得他的这个三儿子缺心眼,没想到却是个顾前不顾后,难当大用之人。

    康熙下了这个判断,冷酷地看着胤祉,心里想着等过些日子要将胤祉从吏部调出来,正好礼部上奏要修书,便让他去故纸堆里领着人去修书,想必那才是适合他的地方。

    然而,那些都是之后的事了,胤祉到底是康熙的儿子,这个烂摊子还得康熙来收拾。

    他看着胤祉的眼神越来越冷,若他将这事充耳不闻,天家威严何在,说不得养大了臣子的野心,日后更加欺瞒于他这帝王;但他若真的大动干戈查这点微末小事,先不说耗费的人力物力,查出来后又如何惩罚,凡五品以上的官,谁查不出点事情来,罚重了天下事该交给谁处置,罚轻了又显得格外儿戏。

    康熙一时间进退两难。

    正在这时,默默在旁边旁观了许久的胤祺,站了出来,打破了乾清宫里凝滞的空气。

    “皇阿玛,”胤祺的声音一出,太子,胤祉,满朝文武都向他看来,却只见胤祺叹了口气,恭敬地说道:“儿子当差不勤,确有此事,三阿哥为了周全儿子脸面,将朝中诸大臣也一道参了,实无此事,儿子自请辞官,请皇阿玛责罚。”

    康熙身子坐直,对胤祺高看了几眼,胤祺的这番话,既给他递了台阶,又为三阿哥的话找了理由,更是给朝中百官免了错处,除了他自己受了影响,哪哪都能遮掩过去。

    这是此时最好的处置方式。

    只不过,委屈了胤祺。

    罢了,多个胤祺送些银子,让他能过得舒服些,便也罢了。

    康熙很快做出了决定,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胤祺,叹了口气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错处,便将差事和理藩院交接了,在家好生反省。”

    就这样,胤祺卸了理藩院的差事,领着康熙私下赐给他的三万两银子,回了府邸之中。

    第148章 回府

    胤祺从乾清宫中挂冠而去,已经是天光大明,他出了宫门,径直往拴着的马走过去。

    舞文、弄墨俩人无法伴着胤祺入宫,正找了个背风的地儿待着,手捂在嘴前,哈着气让冻僵的手给暖和起来。

    正在这时,两人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马儿的鸣叫声。

    舞文抬头望了望天色,离散朝时辰还早,他冷着脸,掳着袖子:“是哪个小贼,偷到爷爷头上来了,让我给你好看”

    话音未落,却见着身着黄色阿哥服的胤祺,伸出手亲昵地拍了拍马头。舞文的舌头好像被猫叼去了一半,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平时五阿哥哪有这么早出来的时候,先不说上朝如何耗费时辰,等散了朝,怎么也得去理藩院转一圈,即使尚书试图将他架空,但大大小小的事情,他也得知晓。

    也不知宫里头出了什么事,五阿哥就这么出来了。

    一时间,舞文都顾不上失言冒犯胤祺的事情,格外担忧地看向胤祺,却只见胤祺神色自若,他腰腹同时使力,翻身上马,大腿稍微用力,马便向前走去。

    舞文忙小跑着追上:“爷,您这是往哪儿去,我先去做好准备。”

    胤祺却轻笑出声,他马鞭遥遥地指向东市方向:“福晋爱吃那头王家的点心,平日里散了朝后,那几样抢手的酥点都卖尽了,今儿个赶巧了,去王记转转。”

    胤祺全然没有将先前的事情放在心上,更别提闭门不出,以示请罪了。

    舞文闻言,兴致勃勃地与胤祺讨论着王记的哪款点心好吃。

    弄墨眼见着胤祺的兴致愈发高,只觉着心惊,他趁着胤祺不注意,狠狠瞪了舞文一眼,回忆片刻,苦口婆心地劝道:“五阿哥,府中每日都派了人为福晋买点心,那王记的掌柜听说是送去王府,乐得每日将最好的那炉留给我们。”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五阿哥素来不爱排场,每日出门只领着他和舞文,东市人员混杂的,就不是贵人该去的地儿,若伤了哪儿该如何是好。

    然而胤祺听了弄墨的话,却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笑意更盛:“你不懂,我亲手买的,滋味更好。”

    说完,也不等弄墨再劝谏,见着这俩人也上了马,马鞭一挥,马匹便踢踏着跑了起来,顺着长长的宫墙,跑过了台基厂大街,过了东兴隆街,便到了东花市街上的东市。

    此时的东市已经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都说东富西贵,来东市的人个个家底颇丰,造成了东市上的每个铺子都修建地格外规整,一水儿的二层铺子,一楼放着各色货品,二楼则是隔成了一个个的雅间,铺上上好的料子,给女眷留下歇脚的地儿。

    自从入了东市,马儿再也跑不动。胤祺索性从马上跳下了,示意弄墨将马牵着去不远处的马棚,喂些上好草料,他自己则领着舞文,悠哉地入了街市之中,向糕点铺子走去。

    胤祺既未凭着身份清道,也没有找将仪仗摆出,更没有找十个八个侍卫护着,在这人潮中,他也走着很是费劲,甚至被身旁人踩了几脚。

    弄墨刚瞪起眼睛,欲要发怒,却被胤祺止住,得了身旁人的赔礼后,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站到了王记前排队的人之中。

    等到胤祺在王记排队排得不亦乐乎,好容易买到了黛玉爱吃的那几色糕点后,才又挤出了东市,复又上了马回府。

    门房远远地瞧着五阿哥骑马的身影,四人忙齐力将大门推开,另一人小跑着往后头报信,五阿哥已经回来了。

    接到信的粗使嬷嬷,连忙往二门跑去,与二门当差的丫鬟交代分明,后院的丫鬟们便动了起来,打水的泡茶的熏衣的取食的,凡是当差的都动了起来。

    五阿哥府里,黛玉已经将府里的规矩定了下来,赏罚分明连消带打之下,丫鬟小厮们都知晓了,别看这五福晋长得文文弱弱的,管家理事却是一把好手,谁也不敢偷奸耍滑,五阿哥府里各司其责,人人负责着一摊子事,所有事情都井井有条起来。

    等到胤祺回到后院,刚进黛玉的院子,温度正好的碧螺春在紫檀木桌案上幽幽散着清香,梅花八瓣攒盒里放着胤祺爱吃的点心,家常穿的青布衣裳,被熏得暖烘烘的,散发出雪后松针的香味。

    胤祺顾不上打理自己,他献宝一样的将护了一路的糕点递给黛玉:“妹妹,我记着你说过京中就王记做苏式点心最是正宗,你尝尝他们家的味道变没变。”

    黛玉心头一热,为胤祺特意为她买糕点的这份心动容,她伸出手,拿出一块定胜糕,浅红的糕点与她指甲上的丹蔻相映成辉,黛玉轻轻咬了口,果然软糯香甜,与她记忆中滋味完全一致。

    虽说五阿哥府每日派了人去王记买糕点,定胜糕却是从未买回来过,这却不是由于定胜糕过于稀少,而是没有下人敢买,黛玉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尝到定胜糕的滋味了,忍不住便想多吃上两口。

    然而瞧出她意动的胤祺忙忙阻止:“妹妹,这定胜糕是糯米粉做的,糯米最不克化,浅尝辄止即可。”

    黛玉恼怒地将那精巧的糕点扔回盘子里,瞪着胤祺,气着说道:“你在那店里折腾那么久,买回来的东西就只能咬一口,何苦来哉。”

    身为五阿哥府的主人,早有人向她回过胤祺去为她排队买糕点一事。

    黛玉对着定胜糕的喜爱,半是为了正宗的江南风味,半是为了胤祺的用心。

    胤祺将黛玉的自苦置若罔闻,他依然笑着哄道:“之前是我疏忽了,小厮们没我的吩咐不敢买这种难克化的点心,委屈妹妹了,从明儿个开始,我每日去东市给妹妹亲自买点心,保管样样都合你心意。”

    黛玉不信,却也被胤祺哄得露出喜色,她噗嗤笑了出来,帕子轻飘飘地砸到胤祺怀里:“又在说哪门子的笑话,你日日去给我买点心,难道还能不当差了不成。”

    胤祺却神秘地一笑:“这又有何不可。”

    黛玉与胤祺自幼一道长大,知他不是信口开河之人,她忙从椅子上坐正,瞪大了眼睛等着胤祺的下文。

    胤祺却又不着急了,他将怀里的帕子取下,在热水里洗过手,又自取了衣裳,去了屏风后,任黛玉如何心急,也只能等待。

    桌上的定胜糕,早已无人问津。

    等胤祺出来时,不仅繁重的朝服换成了家常穿的半旧袍子,脚下也脱了沉甸甸的靴子,趿拉着千层底的布鞋。

    “到底是怎么回事。”黛玉双眼圆睁,原本那似喜非喜地眸子里全是不解。

    按着康熙那恨不得将所有儿子都扔到朝堂上,为大清江山永固做贡献的架势,黛玉还以为胤祺将为大清卖命几十年,直到停了呼吸才能停止当差。

    胤祺坐在黛玉身旁的炕椅上,身子重重地往后一靠,陷入厚厚的引枕中,随即才拍了拍黛玉的手,以示安抚,这才在汨汨燃烧的香料中,将朝上的事情与黛玉交代清楚。

    “呵。”听完了前因后果,黛玉冷哼一声:“三阿哥实在是”

    黛玉到底是后宅女子,不便评价外男,但她眼中那不屑的神色,足以表达出她对三阿哥的看法了。

    闹了这么大一场,除了让他自己得罪了所与人,他又得到了什么好处。

    真真是蠢不可言。

    黛玉甚至都懒得在三阿哥身上费神,黛玉仔细打量着胤祺的神色,见着他并未因为此事而变得低沉、失落,她才笑着说道:“理藩院那一摊子事,也不是好办的差事,你就在家里好好歇着。”

    康熙亲征噶尔丹失败,不远的将来战事必然再起,到时候胤祺若是在理藩院,说不得就去了蒙古的队伍之中,黛玉实在不放心,在她看来,胤祺的免职,反而是好事一件。

    雪雁轻轻地走了进来,将黛玉与胤祺前头的杯子换下,新上两杯碧螺春,微微烫手的杯子在炕桌上放定,雪雁提起的气松了下来,便听见胤祺说道:“那我日日在家陪着妹妹,妹妹可别嫌我烦。”

    黛玉含嗔带怒地瞪了一眼,正要与胤祺好好掰扯,却听见雪雁脱口而出:“太好了。”

    胤祺与黛玉同时将目光投向了雪雁。

    雪雁话刚出口,便知不妙,脸色煞白地跪了下来请罪。

    雪雁与黛玉自来亲厚,幼时也是经常见五阿哥的,对与胤祺并没有被他掌管生死的敬畏,胤祺的那句话,正好解了她的一番心事,口无遮拦地脱口而出。

    黛玉看了雪雁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暗叹口气,默默地琢磨着找哪个嬷嬷再教教规矩。在家里还好,犯了什么事她能遮掩一二,出了门得罪了贵人,就怕她也有心无力。

    “外头起风了,我前儿个放外头晒着的花瓣恐被吹走,你领着小丫鬟,去把花收拾妥当。”听了黛玉的话,雪雁如逢大赦,她磕了个头,连忙走了出去。

    雪雁的这话,胤祺倒也未觉着冒犯,只不过雪雁身为黛玉身旁的大丫鬟,终究是有些跳脱了,胤祺思索着是否去内务府找个规矩齐整的丫鬟,给黛玉使唤,又怕黛玉身旁多个宫里人,更不自在,左右衡量做不了决定。

    正在这时,胤祺听见黛玉轻柔地说道:“你也别怪雪雁,这丫头说话直了点,却也是为了我好。”

    胤祺亦知黛玉并非无的放矢之人,他一扬眉,听着黛玉继续说下去。

    这话却得从晨间说起。

    黛玉睡得轻,胤祺早期上朝之时,她便已经被吵醒,虽说她并未起身,后头终归是睡不找了。红缎并蒂鸳鸯被盖的严严实实的,她闭着眼,将养着精神,直到朝阳撕裂夜幕,瑞气透出云层,雪雁收拾妥当了,在外头敲着寝间的门,黛玉才伸出雪白的胳膊,拥着被子坐起,懒洋洋地说道:“进来吧。”

    雪雁将帕子投掷在小丫鬟捧着的铜盆里,见着黛玉眼下的青黑,忧心地问着:“福晋,您昨儿个又没睡好?”

    黛玉知雪雁满心满眼都是她,便也不瞒着雪雁,她叹了口气:“夜间睡得倒是安稳,不过早早的醒了,再没能合眼。”

    雪雁皱着眉,嘟囔着说道:“您本就难入眠,这些日子与五阿哥睡一张床,好容易才安稳,又要早早的被吵醒,您说五阿哥要是日后可以不上朝该多好。”

    “噤声,”黛玉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并无什么威慑力:“你当上朝是外头赶集,想去便去,不想去便不去呢。”

    雪雁吐了吐舌头,将这话止住,心里却依然这么想着。

    反正五阿哥不靠朝廷那些俸禄过活,与其大早上的吃苦受罪,不如陪着黛玉,让黛玉多睡几个时辰。

    因此雪雁听见胤祺的话,反应才如此之大,对她而言,这简直心想事成的美事,一时忍不住心中的激荡,失言说了出来。

    听了黛玉讲述的前因后果,胤祺也哭笑不得,只能叹一句:“这倒是个忠心的丫鬟。”

    随后便将雪雁放过了。

    日头渐盛,坐在琉璃窗户前的两人被这暖洋洋的日头晒着不想动弹,黛玉本就没睡几个时辰,很快又昏昏欲睡,胤祺挽起袖子,便要将黛玉抱回拔步床上,让她舒服地躺下。

    正在这时,雪雁探头探脑地在外头看着,胤祺气得笑了出来:“有什么事进来说,何必鬼鬼祟祟。”

    雪雁便知之前事已平,她傻笑两声:“五阿哥,福晋,荣国府琏二奶奶求见。”

    第149章 盘算(一更)

    “哎哟,琏二嫂子怎么这时候来了。”黛玉抬头望着外头明晃晃的太阳,坐直了身子,诧异地问道。

    虽说黛玉派雪雁给王熙凤下了帖子,却也听说了贾府里头的那番闹剧,只想着王熙凤这几天未必还有心思出门,盘算着等过几日,她面上好看了,再下帖子重将人请来。

    没成想转天王熙凤便上了门。

    人既然来了,黛玉自是只有欢喜的,她睨着胤祺:“我去见琏二嫂子问问洋人的事。”

    雪雁已经找来了见客的大衣裳,胤祺从榻上起身,向黛玉作了个揖,笑着说道:“辛苦五福晋操持。”

    黛玉啐道:“油嘴滑舌的,也就嘴上说的好听。”

    胤祺忙从妆奁中挑出一支金灿灿的凤凰衔珠金钗,殷勤地递给黛玉:“这钗子正与妹妹相配。”

    黛玉却将这钗撂下:“这钗得小一斤重了,搁头上沉甸甸的,在家里我且不爱用。”

    话毕,黛玉自翻找片刻,从琳琅满目的钗饰中,拣了支喜鹊登枝红梅报喜簪,在发间比划着。

    只见那簪子不大的一支,上头却嵌满了细碎的珍珠,被乌黑的发衬得,更显富贵。

    胤祺暗赞一句,压住黛玉欲插簪的手,笑盈盈地将簪子插入黛玉的发间。

    等身高的穿衣镜将人照得纤毫毕现,黛玉通红的耳垂一览无余。

    她感受着胤祺暖热的呼吸,从他虚虚拢着的怀里挣脱出来,她瞪了胤祺一眼,捋了捋散乱的鬓角,轻嗔道:“你在这儿歇着,我前头见琏二嫂子了。”

    胤祺含笑望着黛玉的背影,直至再也不见,才重又躺了下去,随手拿了本书,遮盖到脸上,闭目养神起来。

    正院里,王熙凤已经等候良久了。

    她自诩也是见过市面之人,却只觉着在这五阿哥府里,是真真长了见识。

    陈设摆件的奢华且不提,最难得的,是下人们的规矩调教的好,说一句令行禁止也不为过,王熙凤在这屋子里坐了这么长时间,当差的丫鬟们就没有多余的动作,对着她这外来者,礼节周到又不显冒犯,一言一行里尽显大家风范。

    足见黛玉的管家能力。

    在王熙凤的印象里,黛玉一直是那个娇娇怯怯的姑妈家表妹,每每贾母提起,也只言你那表妹是个可怜人。王熙凤打听了黛玉请她过来的用意,忖度着大概五阿哥刚刚出宫,手上不衬手,借着做声音的幌子,去亲戚朋友家折腾些银子。

    毕竟千金之子,如何会行商贾之事。莫说五阿哥的身份,就说他和黛玉两个不知世事的大家子弟,真做生意,说不得能被那些人把银子全坑了去。

    尽管如此想着,王熙凤还是飞快地让平儿开了库房,找了笔银子出来,毕竟这可是五阿哥府啊,若折损些银子,就能让黛玉高兴,借此攀上五阿哥府,这些银子花得实在太值。

    等入了五阿哥府,见着五阿哥府里的情景,王熙凤对她之前深信不疑的判断开始怀疑起来。

    王熙凤也荣国府管家日久,最是知晓下人偷奸耍滑的心,她刚从王夫人手中接受贾府的事物时,那些老婆子们仗着在主子面前的脸,让她吃了多少暗亏。若非她手腕强硬,用了几个事情让婆子们知道了她的本事,如今且得被糊弄着。

    她这柔柔弱弱的表妹,能将家里管得规矩森严,想必不是个心里没有成算的。

    黛玉派人说的生意一事,未必真的是胡闹。

    王熙凤兀自陷入了沉思,她将手边的汝窑雨过天青色裂纹杯拿起,啜了口冷热适宜的茶,只觉着暗香盈满口鼻,自忖王家最盛之时,家里也没有过这等茶水,然而放在五阿哥府里头,不过是待客用的普通茶水罢了。

    想到这,王熙凤想攀上胤祺这艘船的心,更加热切。

    家里头早些年向太子投诚,然而这么多年下来,除了姑奶奶得了个贤德妃的虚名,王熙凤冷眼瞧着,家中光景竟似一日不如一日。

    甚至自从元春得了贵妃,为了维护她的排场,为她在宫中做脸面,流水的银子,数不尽的宝物都送入了宫中,更别提宫中太监隔三差五上门打秋风了,莫说旁人,就连贾母的私房银子都薄了许多。

    荣国府与五阿哥福晋亲戚关系如此近,黛玉除了个林姑父,也没旁的人能够依靠,若能与她亲近起来,难道宫中的太监还敢去荣国府伸手要银子。

    仅少了这一项,荣国府就很是能松口气。

    王熙凤一边饮着茶,一边将事情梳理了一遭,更是下定了决心。

    因此,等到黛玉过来的时候,见到的是一个完全没有因为久等不虞,反而更加热情的王熙凤。

    “给福晋请安了。”王熙凤见着被丫鬟簇拥而来的黛玉,忙将茶盏放下,走到黛玉面前向她问安。

    黛玉忙侧着身子避过,虚虚地扶着王熙凤,嘴里说着:“嫂子与我这般见外不成,我真受了礼,在你面前拿大,传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不知如何说我轻狂。”

    王熙凤未语先笑,爽利地声音脆生生的:“礼不可废,都知先国后家的道理,那等子糊涂人的说法,您又何必费神去听呢。”

    说完,王熙凤不过阻拦,端正地行了个礼,与黛玉见过礼后,两人分主宾坐下,王熙凤坐在黛玉下首的那张黄花梨搭狐狸毛坐蓐椅子上,亲亲热热地握着黛玉的手,上下打量半晌,才满意地点头:“姑奶奶眼见着愈发贵气了。”

    叙完了国礼,王熙凤又不动声色地与黛玉拉起了亲戚关系,称谓也变了回来,王熙凤好似全然没有被她生日宴的那场闹剧扰了心神,笑吟吟地对黛玉说道:“姑奶奶嫁入皇家也有许多日子了,老太太每日在家里念叨着皇恩浩荡,很是想念姑奶奶,可巧了,前些日子我们一个远方亲戚,名唤刘姥姥的,最是个实诚的庄稼人,前两年往我们家认了认门,就记住了我们这门的亲戚,今年又给我们送了些地里的出息。”

    “也不知那刘姥姥是什么造化,怎么就投了老太太的缘,不仅领着她在园子里逛了一天,还巴巴地将刘姥姥送来的菜干做菜吃了,老太太说这个味道才是正经菜的滋味,特特令我给您送来尝尝。”

    “要不怎么说姑奶奶您和老太太贴心,还不等我过来,您便派了雪雁姑娘唤我。”

    王熙凤口齿伶俐,这么一大段的话,就连一个磕巴都没有打,那么多的人,几门子的话,也被她说的清清楚楚,黛玉听了,掌不住的笑了:“难为你说得明白,老太太叫你凤辣子是一点也没叫错,你说的那刘姥姥,我也知道。”

    王熙凤一惊,连忙想着刘姥姥家的显贵亲戚,却除了她们家,再无旁人,她纳闷地瞅着黛玉:“姑奶奶您这话说得,我属实想不通,我家的亲戚,您又如何识得。”

    黛玉眼往上看,空气中的尘埃在日头下翻转跳跃,黛玉的记忆回到之前夏日里避暑的那个庄子,她嘴角噙着笑,追忆着说道:“这是几年前的事了,我与五阿哥去庄子上避暑,正好撞见了刘姥姥领着她孙子回家。”

    “对了,”黛玉一拍手掌,笑着说道:“事情如何能这般巧,那次刘姥姥就是去了贵府做客,我与五阿哥才在路上见着她的。”

    王熙凤更是抚掌大笑:“不然说这是缘分呢,若不是姑奶奶你亲自和我说的,换个人,我都当她在唬我。”

    王熙凤顺着黛玉的话奉承逗乐,心里暗暗决定了等刘姥姥回去的时候,给她的仪程再丰富些,刘姥姥这种积古的老人身上,说不得真有什么运气在。

    正在这时,却听见黛玉笑了阵,又端起玛瑙芍药杯,抿了口茶,润了润喉咙,对雪雁吩咐道:“想必那刘姥姥送来的东西是极好的,你去吩咐厨房,今儿个便取了做菜。”

    说罢,又扭头对王熙凤说道,“二嫂子,你也留下来,试试我们府里厨子的手艺。”

    能得阿哥福晋留饭,说出去都是了不得的恩典。王熙凤最是掐尖要强之人,听了黛玉的话,心里得意,想到这饭说不得还是沾了刘姥姥的光,决定了给刘姥姥的东西再厚上三分。

    等雪雁点头去了厨下,黛玉复坐正了身子,笑着对王熙凤说道:“我知晓二嫂子你诸事缠身,请你来是有事想问,之前我让雪雁也与你说了几句了,今儿个请你为我解解心中的疑惑。”

    来了,王熙凤深知,黛玉的目的就是此事,她打起了一万分精神,斟酌着说道:“雪雁姑娘倒也说过,只不过我这人驽钝,也没太听明白,还请姑奶奶再详细说说。”

    黛玉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笑骂道:“你还驽钝,那旁人更是没法活了,快别给我打马虎眼,我记着你们王家祖上与洋人打过好些年交道,快将里头的门道与我说说。”

    听了黛玉问的话,王熙凤是真的没想明白,雪雁去荣国府的时候,只告诉她五阿哥与黛玉想要找些做生意的门口,特特找她相商,她连个黛玉送的银票都准备好了,正在怀中,谁想到,黛玉张嘴问的居然是洋人的事情。

    王熙凤属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满头雾水地思索半天,也不知道洋人和生意有什么关系,只能斟酌着说道:“姑奶奶您问我,可真真问对人了,早几十年里,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无论粤,闽,滇,浙,都要与我家打交道呢。”

    “那些洋人,一个个长得奇形怪状的,说话也怪腔怪调的,身上味道更重,远远的就能闻到那股膻味,您千金之躯,如何想着见那些人。”

    王熙凤苦口婆心地劝解并未被黛玉听入耳中,她笑得眉眼弯弯:“放心,我不见他们。”

    还不等王熙凤松口气,就听见黛玉接着说道:“五阿哥想着会会他们呢。”

    王熙凤的心提得更高,唯恐祸从口出,万一她说的哪句话不对,害了五阿哥的安危,整个贾家,王家都得受挂落。

    黛玉也瞧出了王熙凤的惶恐,她拍了拍王熙凤的手:“放心,不会有事的,真出了事,还有我呢。”

    说也奇怪,黛玉这么一个尚未及笄之人,语气却沉稳地让人格外信服,王熙凤苦着脸,顿了片刻,将她知晓的事情全部与黛玉倒了个干净。

    黛玉若有所思,要不如何说术业有专攻,若没有王熙凤的讲解,里头许多弯弯绕绕的门道,他们又要去哪里晓得。

    不知这些事情,胤祺不知要多走多少弯路,想到这,黛玉决定令胤祺的侍卫送王熙凤回去,也让贾府知晓,王熙凤和五阿哥府是能说得上话的,不能喊打喊杀。

    黛玉在琢磨着如何感谢王熙凤,王熙凤也在盘算着她的心事。

    王熙凤本来就最是个机敏的人,贾府老太君曾经说过,她粘上根毫毛,就是活猴,心眼多的和筛子一样,在解答黛玉的疑问过程中,王熙凤慢慢摸清楚了黛玉与胤祺的打算。

    造洋货卖出去,这话乍一听好像天方夜谈,毕竟大清是天朝上国,什么好东西没有,就连五阿哥他们盯上的琉璃,也有不少珍宝,与将作监的师傅比起来,洋人那些琉璃都是什么玩意儿。

    然而等再听了几句,王熙凤的看法便来了个天翻地覆的转变,若按着黛玉与胤祺的思路,这生意真的挺有赚头,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巧立名目找亲戚要钱。

    王熙凤心头火热,她管着荣国府的家当多年,自是知晓荣国府收不抵支的财物财物状况,那么大个庄子,除了地里留下,供府里人自用的外,满打满算也只得五千两银子,这些银子扔进荣国府里,就和石头扔进海里一样,连个响都听不见。

    然而府中之人,自老太太起,到底下的跑腿丫头,都是过惯了好日子的,更别提大老爷在外头为了爱物一掷千金,二老爷在官场上应酬也耗费颇多,稍微减省一分便是怨言载道,真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为了多弄些银子,王熙凤可以说是殚精竭虑,她本来想着去放印子钱周转一二,事到临头又想起了当年宁国府之事,唯恐她也重蹈了秦可卿的覆辙,被消了身份送出去,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能搭上五阿哥的生意,那自是极好的。

    想到这,王熙凤忙对黛玉说道:“姑奶奶,我有一事相求。”

    第150章 应允

    炭盆里的炭燃烧地更加热烈,上好的银霜炭上的碳灰往下直掉,灰白的粉末在炭盆里堆成厚厚的一层,与炭放在一块儿烧着的香料,已经只剩下最后的余味,然而这余味却格外的悠长。

    黛玉侧着头,日头斜斜地打在她的脸上,将脸上吹弹可破的皮肤沾染上一片金光,她静静地盯着王熙凤,也不做承诺,只等着下文。

    王熙凤被黛玉的眼神瞧着心里直打怵,哪个刚出阁的少奶奶,会有这样震慑人心的眼神,莫道被皇家选为了媳妇。

    咽了咽口水,王熙凤艰难地说道:“好叫姑奶奶知晓,说来都让人脸红,这些年来,外人瞧着荣国府花团锦簇,朱门大户好不得意,然而自家人知晓自家事,煊煊赫赫的荣国府也就是个空架子,上上下下那么多张口,张嘴就是要钱,我逼得都把嫁妆当了,填补家里的窟窿。”

    黛玉依然静静地望着,全然没有被王熙凤的哭诉影响。

    好个铁石心肠的姑娘,王熙凤借着用帕子抹眼的功夫,悄悄打量黛玉,却见着她并未有半点动容的模样,寻常人家的小媳妇,早就被她这连唱带念的与她共同垂泪了,再不济的,也会赞她几声,谁能想到黛玉却全然不吃这套,但也就是黛玉的这番表现,让王熙凤更加认定了,黛玉能做出一番事情来。

    她懊恼的咬了咬唇,立时决定变换招数。

    等到王熙凤的帕子落下,泪痕擦去后,她脸上的软弱与泪痕一道不见了踪影,她长叹了口气,向黛玉开门见山问道:“姑奶奶,我知你们也是费了许多心思,才想出这个路子,我也不是要占您的便宜,我只想求着您府上将我们家琏二爷带上,有阿哥府的管事在,我也不担心他被谁哄骗了去,也能跟着开阔眼界,长些见识,若是能再寻摸到一个营生,就再好不过了。”

    王熙凤在见着黛玉的嫁妆银子之后,确实动过让贾琏也外放几年,为他们夫妻攒些家业的心思。

    然而她生日宴上发生的事情,让她醍醐灌顶,彻底消了她之前想让贾琏外放的心思。

    作为贾母的孙媳妇,她又管着荣国府这一大摊子事,贾琏外放了,她必须在家尽孝,绝不能陪着他赴任。贾琏本就是个腥的臭的都爱往屋子里拉的性子,在她眼皮子底下还能闹出这般大事,真撒了手,还不知晓在外头会如何的荒唐。

    更何况,王熙凤膝下只一个大姐儿,并无儿子傍身,她与贾琏分隔几年,更是没了生子的指望,这对她而言,绝非好事,贾琏本就是个靠不住的人,她没个儿子,日后还不知道要被后院子里的那些女人,糟践成什么模样。

    王熙凤回过神来,绝口不提外放之事。也就是这次机会难得,又有五阿哥府的人盯着,想必闹不出什么大事,至于一路上的眠花宿柳,左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反正如何都得派人跑一趟,五阿哥府捎上贾琏,也不费什么事,王熙凤有把握黛玉会答应。

    没想到黛玉却并未一口应下,她踯躅片刻,向王熙凤说道:“论理这事不大,你和我张嘴了,我如何也得应下,但这次这事,是五阿哥操持的,我得先问问他,队伍里头还能不能多一个人。”

    王熙凤目瞪口呆,她不是惊讶黛玉做不了阿哥府的主,而是被黛玉话中展示出的意思惊到:“您,您的意思是,之前说的去瞧瞧洋人,行商贾事,五阿哥要亲自去?”

    黛玉颔首,王熙凤陷入恍惚之中。京中谁不知道五阿哥被皇太后溺爱,一辈子都是吃喝不愁的富贵命,但没有人说过,他还有那么多离经叛道的想法。

    见着黛玉脸上平静的神色,甚至隐隐还有着支持之意,王熙凤更觉着天灵盖都出窍了,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人,还是她印象中怯生生的表妹吗。

    然而富贵险中求,在短暂的震撼后,王熙凤迅速冷静下来,她并未如寻常人一般劝谏,她只觉着巨大的机遇就在眼前。

    贾琏跟着五阿哥从京中跑去粤地,只要伺候好了,入了五阿哥的眼,何愁不发达,日后跟着五阿哥跑腿当差,说不得哪天就补了实缺。

    此时的王熙凤还不知晓乾清宫里发生的事情,也不知晓胤祺已经辞官回来,但是即使她知晓,她的选择也不会改变。

    别看荣国府说出去风光,贾史王薛四家被称为什么四大家族,但只有如王熙凤一般的管家者才知晓,里头早已经被蛀空,说不准什么时候,一阵风就倒了。

    五阿哥再如何与康熙置气,也是金尊玉贵的皇阿哥,从他手指头缝里漏出的一点东西,就够贾府受用许久。

    得了黛玉将于胤祺商议的话后,也到了用膳时辰,王熙凤一整顿饭都吃得心不在焉的,尽管她依然在努力的奉承着黛玉,口齿上却明显慢了几分。

    黛玉也只王熙凤的心事,亦不多留,用膳毕,只按着她原先的打算,令雪雁从库房里找了几匹新上贡的绸缎,又令阿哥府的侍卫护卫着王熙凤的马车回去贾府。

    果然如黛玉所料,王熙凤被五阿哥府的侍卫护送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荣国府的各个角落,王熙凤院子的丫鬟们,一个个的扬眉吐气,再也没有前些日子那霜打了的模样。

    那可是五阿哥府,阖府上下那么多人,五福晋只请二奶奶过去,仅这个青眼,就足以让人高看几分。

    王熙凤从二门下了马车,换上了婆子抬着的青布软轿,只觉着一路上全是向她问安的声音,她在贾家积威甚重,平时丫鬟婆子见了她,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能躲多远则躲多远,哪儿有这么多人候着的情况。

    更别提王熙凤的轿子刚进后院,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屋子换衣服,在路上便见到了邢夫人派来的嬷嬷,笑得一张老脸上堆满了褶子,她谄媚地献着殷勤:“二奶奶,大太太让奴才传话,您今儿个出去做客累着了,便不用去她那儿请安了,等见了老太太,便直接回房歇着就行。”

    这真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虽然邢夫人在贾赦面前就是个应声虫,贾赦说什么应什么,但她在王熙凤面前很是耍了些婆婆的威风,王熙凤很是受了些夹板气。

    谁成想邢夫人都有如此体贴的时候。

    果然,灶热了,就谁都来了,王熙凤扯着嘴角,不无讥讽地想着。

    等到了老太太院,才正常几分,鸳鸯早早的在贾母的院门口翘首以盼,见着轿子到了,她三两步迎上来,笑着说道:“二奶奶大喜,快进屋让我们也沾沾福气。”

    王熙凤睨了鸳鸯一眼,自嘲道:“鸳鸯姑娘也拿我取乐,我可真真长了见识,自我嫁过来多少年,第一回见到这待遇,想必与王妃也差不了多少了。”

    鸳鸯扭着身子为王熙凤打起帘子,笑道:“才刚被说了几句好话,您就轻狂起来,您说说,您是要当哪儿的王妃。”

    王熙凤啐道:“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怪道老太太一刻也离不开你。”

    鸳鸯笑着应道:“我便当是奶奶在夸我了,您快进去,老太太等着呢,她念叨了一上午,也不知道林姑.五福晋在那头府中过得如何。”

    王熙凤点点头,使劲拍了拍脸,将在外头跑了一路的疲惫拍掉,她扬起笑脸,大步走向老太太的内室,人还未至,笑声先至:“听说老太太想我,我特特给老太太解闷来了。”

    贾母一见着王熙凤,止不住笑出声来,忙令人给她看座:“都没点眼力见不成,没见着你们奶奶辛苦了一天,快搬个凳子让她坐下。”

    话刚落,以鸳鸯为首的一干人一拥而上,将王熙凤按在椅子上,洗脸的、洗手的,将她围了个团团转。

    王熙凤笑逐颜开:“还是老太太心疼我,今日我便沾了老太太的光,好生歇歇。”

    说笑过后,王熙凤也知贾母最在意什么,匆匆将杯中茶饮了口,润了润嗓子,便摆起了阵仗,讲起了在五阿哥府的所见所闻。

    王熙凤本就能言善道,贾府的夫人丫鬟们都喜欢听她说话,她为了哄贾母欢心,将去五阿哥府了的所见所闻说得是绘声绘色,栩栩如生。

    什么五阿哥府的气派与排场,什么里头的规矩与讲究,更有林姑娘成了五福晋后那通身的气派,什么话到了王熙凤嘴里,都那么有意思。

    不仅丫鬟们听得入了神,贾母也频频点头,她眼中含泪,语气却是欣慰:“我这么多子女,就敏儿最像我,听你说了这番话,想必玉儿得了敏儿的真传,我可以放心了。”

    王熙凤只觉这话不吉,连忙笑着劝道:“老祖宗您可不能偏心,神仙一样的林姑娘您放心了,正好有功夫担忧担忧我们这烧糊的卷子。”

    话音刚落,老太太屋子里哄堂大笑,鸳鸯手中拿着的茶盏都差点没捧住,只见到里头的水波一圈接着一圈。

    “你们看看,我才说一句话,她就这么多话等着了,哪家的孙媳妇像她这样的。”贾母佯怒地嗔道。

    丫鬟们自知王熙凤是贾母孙儿媳妇辈里的第一得意人,纷纷上去凑趣,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王熙凤捂脸叹道:“可见老天还是有眼的,若不是老太太您慈爱,我哪里敢如此放肆。”

    贾母被王熙凤奉承地很是开心,她手指点着王熙凤,笑呵呵道:“你这泼猴,又将这事赖我身上了。”

    王熙凤扬声笑道:“老祖宗,我这猴子再如何跑,可都跑不出您的手心,正好,今儿个有个大事找您参详一下。”

    贾母早已不管家中事,只一心含饴弄孙,听了王熙凤言语,她眉头微微一皱,便要拒绝,却听见王熙凤飞快地将五阿哥府中的事情说完。

    屋子里的丫鬟早在王熙凤要说正事时便有眼色的退下,此时屋子里只剩下鸳鸯在伺候着贾母。

    贾母说是万事不管,安享太平,但她管家这么多年,对于家中的进项支出如何心里没数,这捉襟见肘的局面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她也知晓王熙凤为了银子费了多少心。

    贾母顿了顿,并未呵斥经商是如何不雅之事,左不过找个管事的,将铺子挂在他人名下罢了。京中这般操作的府邸,又何止一二。

    但这事,到底好说不好听,贾母叹了口气,知晓王熙凤找她,是想得到她的支持,她沉吟片刻,斟酌着说道:“我老了,家里家外的事情都没有精力管了。”

    王熙凤的心里冰凉一片,她见着机会难得,来不及回府通气,大着胆子求了黛玉,若是贾府不同意,这真真是里外不是人。

    随即只听见贾母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家里辛苦你里里外外的操持,罢了,明儿个我将你大老爷喊过来,只要不耽误他享乐,我的话他还能听几句的。”

    王熙凤只觉着骤然从冰窟到了火焰,心里暖洋洋的,阵阵热意涌上眼眶。值了,一切都值了,她的殚精竭虑,她的诸般筹谋,得了老太太这话,她的付出也是有人看见的。

    如贾母所料,贾赦沉溺于女色之中醉生梦死,听了贾母说的,想让贾琏陪着五阿哥出门,都没听到目的为何,就忙不迭地同意,并找人好生对贾琏训了番话。

    但这都是后话了。

    等王熙凤从贾母屋里离开,回了她住得小院,就见着贾琏已经在等着了,他来回踱着步,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来,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急。

    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喧闹之声,贾琏使劲忍住向外的脚步,让他别显得如此急迫,冲着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没好气地瞧了一眼,到底不敢太下贾琏面子,甩下帘子走了出去,殷勤地将王熙凤扶了进来。

    “哟,这是谁呀,怎么到我这儿来了。”王熙凤一见着贾琏,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嘲讽。

    贾琏也知前些日子是他做的不对,但被贾母逼着给王熙凤请罪,到底觉得脸皮上过不去,都令人收拾好了包袱,去外头书房住了两晚,想着等过些日子再搬回后院,然而贾琏又哪里是素得住的人,他刚去书房,当晚便勾搭上了下人媳妇,这两日正打得火热,心里头更不愿回来。

    然而听说了王熙凤被五阿哥府中的侍卫护送回来一事,让贾琏迅速地向服软,什么美人小厮,都如过眼云烟,他赶紧吩咐人,将他行李收拾回了后院。

    贾琏打理荣国府外头的事情也有些年头了,银钱不趁手的情况,他体会只有更深的,见着王熙凤走了一遭五阿哥府,便得了种种优待,他迫不及待地回来想要沾些好处。

    被王熙凤连消带打地讽了一遭,贾琏也不恼,只谄笑着求饶:“奶奶说得是哪里的话,是我猪油蒙了心,委屈奶奶了,还请奶奶原谅我。”

    王熙凤也知她既嫁了贾琏,一时拿乔还行,也不能真将他当仇人看了,在贾琏说了无数好话后,她终于松了口,说了她向黛玉求的事情。

    贾琏搓着手,他又是激动又是犹豫,他知晓他媳妇在五福晋面前必然是得了脸面的,却没料到真为他求了这么件好差事。

    若真能在五阿哥面前露脸,让他将王熙凤供起来都行。

    唯一让他犹豫的一点,就是听说五阿哥想行商贾之事,虽说必然以管事名义操持,却也不知宫中态度,唯恐犯了康熙忌讳。

    贾琏吞吞吐吐地将他的担忧说完,王熙凤却浑不在意:“其他阿哥你担忧也就罢了,五阿哥想做的事,有什么没做成的。”

    贾琏心悦诚服,与王熙凤一道担忧起来,到底五阿哥允不允许他的加入。

    好在黛玉还是念着他这表哥的,隔天便使人传话,让贾琏打点好家里,着手收拾行李,年后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