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进京

    京城的圣旨送到扬州城之时,贾敏的丧事已经办完,林府里满屋子的白幔撤去,满屋子的亲朋离开,贾敏的棺椁也送去了姑苏林家祖坟之中安葬,唯有贾府的管事还留在林家,并未离开。

    贾敏是贾母最心爱的女儿,听闻贾敏生病的消息,贾母不断地派人向扬州送药送大夫,奈何种种手段未能挽回贾敏的性命,她终究还是撒手人寰。

    贾母闻讯痛苦出声,当即便大病一场,若不是贾赦和贾政极力阻拦,她恨不得前往扬州奔丧,但就算贾母人没去,她也再三叮嘱贾府派去的管事,务必将贾敏留下的女儿接到京中贾家生活。

    然而林如海年过半百,膝下仅黛玉一女,对于要让黛玉远赴京中生活,他很是犹豫。此时世风认为,丧母长女不可娶,没有长辈的教养,女儿家管家理事、为人处世都没个样子。

    林如海思忖着他年岁已高,兼之与贾敏感情颇深,并无续娶打算,黛玉年纪又小,若没有女性长辈抚养,对她将来到底不好;但让林如海将黛玉送去贾府,他到底又舍不得,黛玉自小聪慧,他是将她当儿子养大的,对于黛玉的事情,从吃饭喝茶到读书习字,林如海全部亲力亲为,骤然说着要与女儿分离,他总觉着心中空荡荡的,如同心肠都被一刀刀的割着。

    “姑爷,老太太也是为了姑娘好,您便点头应了吧。”林之孝在扬州已经逗留数月,作为贾府管家,京中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去处理,却一直等不到林如海松口,他着急起来,苦口婆心地劝着:“恕老奴僭越,姑爷您就算不为了其他,光是为了姑娘的亲事,您也该将姑娘送进京,老太太说了,自小一道长大的情分,才叫深呢。”

    林之孝的暗示是贾母之意,心疼女儿早逝,外孙女无人照拂的贾母,将目光放在了贾家的宝贝疙瘩身上,她的宝玉衔玉而生,又是那等人才,配给黛玉也不算辱没了。但贾府中到底不止一个主子,其他主子的心思却未必如此,因此林之孝一直未将此事和林如海说破,只拿黛玉需要长辈教养说事,实在是被林如海逼急了,林之孝才一反沉默寡言模样,将贾母的心思显露。

    这番心思却让林如海悚然一惊。

    倘若贾敏之前没有和他提过癞头和尚的批命,林之孝这番话下来,真能让林如海狠下心将黛玉送去贾家。林家几代人都非长寿之相,在贾敏去世之后,林如海更是形销骨立,大病一场,也不知还有多少年岁,能护住黛玉几年。倘若将黛玉嫁回贾家,虽说那宝玉行事乖张,但看在贾敏的面子上,夫妻间就算不能琴瑟和鸣,也能保黛玉一世平安富贵。

    但癞头和尚那话一出,林如海已经知道,黛玉注定要嫁入皇家,贾母的这番心思,提都不能提,更别说还让黛玉和那宝玉培养感情了。

    “林管家慎言。”林如海当即便冷了脸:“老太太是最讲究规矩体统的一个人,怎么会无凭无据地让你说这种话,大家小姐、公子的名声何其重要,你再打着老太太的名头说这种不三不四的话,别怪我不念亲戚情分。”

    “姑爷息怒,是老奴糊涂了。”林之孝能当贾府的管事,察言观色能力一流,当即便听出林家姑爷不乐意让黛玉嫁入贾府,立时便认下是自己胡言乱语:“老奴实在是忧心老太太,自从我们家姑娘去了后,老太太都快哭瞎了双眼,日日难受,久未成眠,只想着还有林家姑娘,才能有些安慰,奴才实在太想让您家姑娘去京中,慰藉老太太的思女之情,说话没了分寸。”

    林如海的脸色更加难看,林之孝这番话说得谦卑,却是拿孝道在压着他,如若他咬死了不让黛玉入贾府,传出去他却多了一个不敬长辈的名声。

    但他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怕这个吗,林如海暗自咬牙,正要直言拒绝时,京中的圣旨到了。

    两方交谈立时停止,林如海忙吩咐管家将将正门大开,置香案、贡品迎接圣旨,他则急忙换上朝服,大步走到香案前领旨。

    传旨太监从京中飞驰而来,圣旨很长,林如海跪在香案前,垂目听着,眼中只能见着太监暗红的袍角。

    “林大人,您接旨。”夏太监双手将圣旨捧着,恭敬地递上,林如海亦同样恭敬地接过,亲自摆在香案前供奉起来,然后才笑着说道:“夏公公一路辛苦,寒舍已经备下了酒菜,还能赏光,让我接风。”

    夏太监摸着林如海塞过来的荷包厚度,不大的眼睛笑得几乎不见:“林大人客气,日后咱们在京中见面的机会多了,奴才先向您道一声贺。”

    “恕如海驽钝,还请公公解惑。”林如海见着夏太监有意亲近的样子,知道康熙召他进京并非坏事,他只是很疑惑,为何他的折子是请求辞官回乡,康熙却让他进京。

    “大人们想什么奴才又哪里知道呢,谈不上解惑,只不过有件大好事等着您呢。”夏太监笑眯眯地,却不给句准话。

    林如海了然,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鼻烟壶,轻声说道:“我听说京中近来流行鼻烟壶,我前些日子偶然得到了这个,可还能入你法眼。”

    夏太监见着这鼻烟壶雕工不俗,纹样精巧,不像此地之物,更像是从西洋传来,爱不释手地摩挲着:“若其他人,我也不敢说,但林大人您不同,您且听我说来。”

    于是夏太监将京中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悄声说了一遍,林如海直听得目瞪口呆,他久居江南,只隐约听闻宁国府有些不成样子,却没想到,会不成器成这样。

    皇子阿哥入住,多大的恩典,都能够搞砸了去,更是让皇家出手处置,实在是荒唐。

    不行,黛玉一定不能进贾家,即使她去的是荣国府而非宁国府,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子,他好好的女儿,可别被教坏了。好在,如今万岁爷召他入京,又将五阿哥送到林府,这意思已经很是明确,黛玉日后成为皇子妃一事八九不离十了,对于长辈教养之事,皇家都不计较了,谁还能说三道四。

    林如海须臾之间,便做了决定,随即和夏太监畅饮起来。

    次日,得知京中旨意的林之孝,知他再不能将林家姑娘带去贾府,便也不再扬州城中逗留,收拾妥当后便往京中而去,他还要将这番消息告知贾母。

    林之孝走了,林府的忙碌才刚开始。

    后院里,自从贾敏生病后便亲自侍奉汤药的黛玉,由于丧母之痛,同样的大病了一场,养了许多日子才养回来,却还是偶有咳嗽气短之意。

    “玉儿,我的玉儿,你母亲怎么就这么狠心。”林如海前些日子亦病得厉害,他唯恐将病气传给黛玉,有段时间没有见她,乍一见到犹带病容的女儿,望着黛玉苍白到透明的脸,心头一酸,泪从眼中掉下,流入胡须之中。

    “父亲。”黛玉撑起身子,熟练地从枕头旁拿起帕子,盖上自己的眼睛,遮挡住流下的泪水。

    父女俩人抱头痛哭,将心酸哭尽后,林如海才和黛玉说起了正事。

    “进京?”黛玉想起贾敏病中说过的话:“父亲,我舍不得你,我不要去京中外祖母家。”

    “不去,不去贾家。”林如海见黛玉再次抽噎起来,心疼地安慰:“我听着圣旨的意思,日后我也将在京中久居。我们林家在京中有自己的宅子,住亲戚家像什么话,只不过京中的林宅久未住人,需要修整一番,我已经派人提前去打扫了。”

    知道不用和林如海分开,黛玉对于要搬去哪个城市再无意见,却没想到,自那日之后,她再不得清闲。

    林如海想着黛玉日后要嫁入皇家,身为福晋必须擅长管家理事,纵然贾敏自知身子不好后,一股脑地教了黛玉许多,但那些终究还是不够。

    林如海在处理家中事物时,时时让黛玉跟着,言传身教着诸般事宜,让黛玉学着管家的关窍。

    先是将家中的东西全部打包封箱,需要用上的,全部写上签子,封入箱中,整齐地摞好,好在他们从姑苏搬来没多长时间,未置办下多大的家当,搬来扬州时也有过一次经历,不至于手忙脚乱。

    然后是家中大大小小的奴仆,林家祖宅在姑苏,这扬州的宅子不过是临时置办的,服侍的下人多为本地采买,林如海将他们都找来,问清了意向,不愿意上京、有亲戚可投靠之人,将身契发还;实在无依无靠,不愿意走的,便跟着他们进京。

    等到一切全部收拾妥当了,林如海想着贾敏在这宅子里去世,终究是个伤心之所,找了中人将这宅子卖了,林家宅子位置好,又才收拾齐整,再加上坊间隐隐传言,林如海卖宅子是要进京当官,不少人为了这彩头对着宅子颇为动心。

    没过多久,也不过是林如海江盐政上的事情暂时交付给副职后,他们在扬州的宅子,便卖了出去。

    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在暮春的晨曦里,运河里官船扬帆,逆着河水的流向,往北行去。

    黛玉坐在船中,望着水中粼粼闪烁的水波,想着她正与胤祺走过同一条路,忍不住铺开信纸,用上好的狼毫笔写下:“胤祺阿哥,见字如晤”

    第42章 惊喜

    黛玉的信件还在途中之时,胤祺便已经知道了黛玉入京的消息,同时知道的,还有他将搬出贾府,搬入林府的消息。

    “胤祺。”皇太后保养得宜的手摸上胤祺的头发:“是皇玛嬷不好,让你在那等地方住了许多天,放心,林大人品性纯良,林家人口又简单,绝不会有那等肮脏事情。”

    而宜妃,则更是直接,翊坤宫中,宜妃沉重地身躯靠着软枕上,连挪动都得好几个宫人扶着,却丝毫没有影响她的精神,她望着愈发俊秀的儿子,冷笑不已:“胤祺,你是我的儿子,谁也不能将你欺负了去,你出了宫,我看顾不到你,但你遇着事不用怕,你额娘在皇上面前还是说得上话的,遇见那等泼皮无赖,打死了算我的。”

    宜妃话语中是全然的溺爱,胤祺也知道,皇太后和宜妃如此放心不下,是由于他并未封爵,却出宫居住,有那等不长眼的,许会觉着他失了康熙的欢心,从而折辱于他。

    但,这又如何呢,胤祺冷笑着,他也不是爱吃亏的人,他素日里与人为善,不主动惹事,但不意味着他就是一个怕事的人,若真有人敢欺辱到他面前,那便走着瞧。

    但现在想这些,为时过早。

    胤祺眨眨眼,将眼中的冷意眨去,宜妃身怀六甲,并不是能动气的时候,他笑着将话题转开:“额娘,林大人京中的府邸年久失修,即使派了下人过来,但他们到底也久未居京中,行事多少不便。都说有事弟子服其劳,儿子想着带人去将林府收拾出来。”

    “你倒是有心了。”果然,宜妃的注意力被转开,现如今后宫中份位最高的是统摄六宫之事的佟佳贵妃,其次便是惠荣宜德四妃,宜妃在宫中也能说得上话,她略一思忖,抚掌笑语:“有了,内务府里新来了几个姑苏过来的人,我瞧着他们做的样式甚好,修缮屋子的手艺更是了得,你带着他们去林家,将屋子收拾出来。”

    “谢额娘。”胤祺得了宜妃的准话,立时便盘算着,要如何对林宅进行修整。

    “行了,行了,你心思都不在这儿了,赶紧走吧。”宜妃看似嫌弃,眼中却全是笑意。

    “额娘,儿子学学宅子如何整理,等日后开府,亲自为您建造一个院子。”胤祺嬉笑着和宜妃逗趣。

    “走吧走吧。”宜妃挥着牌子,赶着胤祺离开。

    “娘娘,五阿哥到底年岁小,这般差事便交给他吗?”伴着宜妃入宫的贴身宫女,紫苏,仗着和宜妃的情分,忧心地询问。

    “他才多大,能干成什么事。”没想到宜妃却比她更加诧异,宜妃的眼神遥遥望着胤祺远去的背影:“有个尊师重道的名声就好。”

    宜妃心中的盘算,胤祺全然不知,他兴冲冲地走到内务府,按着宜妃的吩咐,点名要了江西新来的那几个人。

    “给五阿哥请安。”骤然被拎到胤祺眼前的几人,不知何事入了主子的眼,自入京以来,从未见过身份如此高者,几人对视一眼,恭恭敬敬地行礼。

    胤祺逐一打量,只见那几人个子不高,长得也很是普通,唯一特殊的,大概是每个人都手掌宽大有力、手指细长灵活。

    “你们是一家人?”胤祺见着几个人明显相似的五官,问了一句。

    “回五阿哥,”郑大,也就是年岁最长之人略微向前一步,恭敬地回话:“我们几人都是同族兄弟,建房子是家传的手艺,靠着这手艺养家糊口,承蒙乡邻不弃,在十里八方的也有些了薄名,经县太爷举荐,入了内务府当差。”

    这却是正正好了,胤祺继续询问:“你们既然在是姑苏来的,并颇有名气,建个姑苏院子倒也不难吧?”

    “这正是我们擅长的!”郑大激动地都忘了眼前之人是皇家阿哥,拍着胸脯便应了。

    也不怪郑大失态,他们几人的手艺有口皆碑,谁不说他们出来的活儿干得好,那些达官贵人们也没少请他们去,谁承想到了内务府,人家以他们不知京中建筑风格为由,只让他们几人按他人的要求做些屋子样式,郑大心中早就憋了口气。

    “就你们了,跟我走吧。”胤祺满意地点头,内务府总管连忙应了,白眉赤眼地训了几句,让他们一切听胤祺吩咐,便让他们和胤祺离开。

    京中林府。

    林如海也是列侯之家,林家在京中的房子占地自是不小,奈何林家人丁稀少,自举家搬去姑苏后,京中的林宅早就冷清下来,最近一次有人居住还是林如海娶亲之时,一晃眼,多少年又过去了,疏于打理的林宅,想要住人很是需要费一番功夫。

    林仁是林如海乳母的儿子,也是林府的管事,这次提前上京收拾宅子的差使,林如海便是交给了他,林仁从帐上支了银子,便往京中快马加鞭而去。

    出发之时,林仁自信满满,不过就是收拾个宅子,能多费劲,然而等到了地方,却发现这屋子虽然留了人看家,但木材已经开始被蛀蚀,家具门框深得的全部要换,更别说屋子里的布置,也得全部采办。总之便是,要想勉强能住人,很是需要一番功夫。

    奈何京中不比姑苏,置办东西倒还好,但修房子这事上,京中贵人太多,今儿个这家修个院子,明儿个那家修个亭子,好手艺的人就那么些,林仁总也请不到,至于那些能请到的,林仁又看不上那些手艺,两三天便这么空耗过去。

    林仁费了大力气,才打听出来,京中那些有名的师傅,请他们干活得排队一两个月,但现在林仁最缺的就是时间,他已经从信中知道,林如海携黛玉登上了船,不日将到京中。

    急出满头汗的林仁,想起他们在京中也有贾府一门的亲戚,便想着自作主张求过去,正令人写着拜帖呢,便听见了门外的喧哗声。

    林仁将笔掷在地上,大步走出,正好斥责来人的不讲理,抬眼却望见了为首之人身穿的蟒服,林仁随着林如海也是见过世面的,知能穿此衣服之人,身份地位绝非一般,再仔细打量,见着腰间的黄带子,当即眼皮一跳,领着仆人向胤祺行礼。

    “起来吧。”胤祺没有为难林仁的意思,他打量着林家在京中的屋子,同样意识到了林宅翻修是个大工程:“你有这屋子的图纸吗?”

    “有,有的。”林仁当即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丝绢,这是林宅建成时的图样。

    胤祺接过图纸,来回打量一圈,见着屋子里放了张收拾干净地桌案,上头还放着文房四宝,只是正在使用之物,示意小厮将桌案上的东西挪开,小心地将图纸寸寸摊平。

    “你们看看,这屋子若全部修好,最快需要多久?”胤祺招招手,随他过来的郑大也凑了过来,仔细地看着图纸,灵活而有力的手在空中比比划划,口中念念有词,好半晌,才皱着眉说道:“五阿哥,最少也得半年。”

    哐当一声,却是林仁端过来的茶杯滚到地上,他知道这屋子不好收拾,却没想到要花这么长时间,等到老爷和姑娘到了,却没地儿住,他真不如找个地儿挂死算了。

    “大师傅,”着急不已的林仁立时请求:“这房子有急用,您能加快收拾出来吗?”

    郑大有比划好些时候,为难地说道:“五个月不能更少了。”

    林仁脸皮耷拉下来,犹如霜打的茄子般,只觉愧对林如海。

    林仁和郑大对话之时,胤祺暗自盘算着,这林府占地颇大,比占了一整条街的宁荣二府也少不到哪儿去,郑大敢说半年便能修完,已经很让胤祺吃惊了,至于林仁所求的缩短工期,胤祺压根就没考虑过。

    “郑大。”林仁仍在抓着郑大算着工期,胤祺指甲轻磕两下桌案,话出口的瞬间,争论瞬间停止,林仁和郑大连忙为他们的争吵请罪。

    “都是想让林大人住得舒服,你们又何错之有。”胤祺笑着安慰一句:“未来这屋子里也住不了几个人,倘若将正屋,小姐的闺房,书房收拾出来,再加上一个客院,又要多久。”

    比起宅子的全部翻新,胤祺的要求难度骤减,郑大都不要算,立时回话:“五阿哥,我这几个兄弟都是能干的,您说的那几个地儿,一个兄弟带着人干一块,一个月绝对能弄完。”

    一个月。林家接了圣旨后,林如海工作需要交接,扬州宅子也要收拾,再登船往京中二来,一个月的时间,够了。

    胤祺舒了口气,看向郑大:“内务府里工程部的人不少,最近宫中也没什么地儿要修缮,你回去再叫些人听你吩咐,务必一个月内将屋子修整整齐。”

    “是。”郑大自来了京中就坐冷板凳,早就手痒了,听着胤祺的吩咐,大声迎了,抽出随身携带的尺,量起了尺寸。

    “我记着你们刚刚说过,最擅江南之风,其他地方你们按着原样修,后面花园里,给我修个苏式小院子,院子的样子待会儿林仁会和你们说。”

    林仁不解抬头,却只瞧见金尊玉贵的贵人吩咐:“将姑苏林宅中你们姑娘的院子模样告诉他们。”

    郑大闻言,摩拳擦掌,恨不得大干一场,他们兄弟俩一定不会辜负五阿哥的期待。

    倚在船舷上漫不经心喂鱼的黛玉,还不知道远在京城的胤祺,给她准备了一个巨大的惊喜。

    第43章 决定(贾家人为主)

    郑家兄弟得到贵人重视,自是心潮澎湃,撸起袖子热火朝天的干了起来。

    作为林家管家,胤祺都将工匠送到他手下了,若林仁还不能将宅子修成利索,那也不能在林如海身边留那么多年。

    胤祺令郑家几兄弟与林仁对接着,务必要尽心尽力地将林家宅子修缮妥当,然后才上了马车,往贾府而去。

    是的,胤祺此行的目的地仍是贾府。

    宫中对宁国府彻底怒了,皇太后忍不了胤祺在贾家多待一天,当即便下了旨意,皇太后思念五阿哥,让五阿哥入宫陪伴些日子。

    对于搬出贾家,胤祺并无不舍,最多不过就是遗憾,在荣国府住了这么些日子,居然没有见过红楼的主角,贾母对贾宝玉实是宠溺,养在以贾宝玉年纪尚小为由,养在内帏之中,不见外人。

    当然,胤祺若下令,再如何宝贝,贾宝玉也得来拜见他,但这又何必呢,书中的贾宝玉最是讨厌仕途经济,用皇子身份勉强一见,也没甚趣味。

    只不过,胤祺彻底搬出贾府,也非说走便走,他在贾家也住了些日子,在贾府中已经放了不少私物,更有些是他的心爱之物。宫女小厮去收拾,胤祺又担心着他们毛手毛脚的,将东西弄坏了去,虽不贵重,但到底可惜,遂软磨硬泡的求了半天,让皇太后松了口,许他去贾家盯着宫人收拾。

    宁国府中,贾蓉的亲事刚结束没多久,从主子到丫鬟,人困马乏的,只想躺着松泛松泛,规矩难免松了些,两府同气连枝,都还沉浸在婚事的喜悦之中。

    康熙的圣旨,便是在这个时候到的。康熙有着帝王的考量,不知是不愿意让宁国府的丑事让全天下知道,惹来其他人对满清政权的嘲讽;还是看在宁荣二国公尽心尽力,不能寒了武将的心,总之,圣旨中并未写明宁国府中的荒唐之事。

    贾敬仍在郊外的道观出家,不管俗世,这份圣旨,是由贾珍领着阖家上下一道接的。

    自宁荣二公去世后,贾家一代不如一代,除了按等世袭的爵位之外,贾家只剩下贾政一人仍在朝中,但也不过是个员外郎,早已远离了权利中心,上一次的圣旨,还是吩咐他们,将五阿哥照顾好。

    听见天使又来,贾珍只觉着是宫中对五阿哥的关心,暗暗决定务必对五阿哥更加关照几分,没想到宣读的圣旨却和他的预想全不想干。当听见圣旨念到贾蓉新娶的媳妇,与宫中格格八字相合,特恩赐她作为格格的替身出家时,贾珍的笑意变得勉强,再如何牵动嘴角都笑不出来。

    秦可卿的模样性格人品脾性,无一不好,贾珍到手还没多长时间,为了和她久久相守,甚至强令他儿子娶了秦氏女(1),此时正是贾珍最热乎的时候,谁成想宫中却传了这个旨意。

    贾珍的脸色发白,既是舍不得秦可卿,皇家寺庙不比其他,若是尼姑庵那等地儿的姑子,他倒是随时能摸过去上手,反倒是别有一番意趣,但秦可卿作为格格替身出家,贾珍吃了熊心豹子胆都不敢去皇家寺庙放肆。

    此外,在贾珍的内心深处,他更是惊恐。秦可卿不过就是个小官的女儿,即使嫁入了宁国公,但贾蓉甚至连个捐官都没有,每日只在学堂里读书,按理来说,宫中是绝不可能知道秦可卿这个人存在的,更别说特意让她出家。

    难道是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丑事,宫中在敲打不成。

    想到这,贾珍的脸愈发惨白。他好声好气地给传旨太监塞了红封,悄声打听许久,那太监却只摇头口称不知,任贾珍如何加红封也不多言。

    没法子,贾珍只能强笑着将太监送走,一个人在屋里急得团团转。

    正在这时,收到消息的贾母,拄着拐杖,从荣国府赶来,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跟在她的身后,一行人都只着家常衣裳,作日常打扮,头面更是寻常,一看便是接到消息便匆匆赶来,甚至都来不及换上出门的衣裳。

    “珍哥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贾母的拐杖用力地敲着地板,青石砖发出震天的响声,回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响,一声声地好似敲击在贾珍的心上。

    贾珍从齿缝中逼出几个字:“老祖宗,皇恩浩荡,蓉儿媳妇能够替格格出家,这是贾家的福气。”

    贾母顺着贾珍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他们夫妻身后,贾蓉身旁,站着的便是圣旨的主人公,秦可卿了。

    说也奇怪,别看那秦氏只小门小户出身,那通身的气派,看着却像大家小姐一般,骤然遇见大事,也不见惊惶,仍安然地站在原地,颇有气定神闲之感。

    贾母自诩也见过无数的人,她在秦可卿身上,却无论如何也未见到慌张,甚至隐约还有着放松之意。

    这其中必有隐情。

    贾母神色凛然,她看着贾珍,怒声斥责:“珍哥儿,你这话糊弄糊弄你老子还行,在我面前弄鬼,你还差了些火候,你父亲不在,这事有关系到整个贾家的安危,我这叔祖母少不得要问个究竟。”

    贾珍冷汗连连,望着满院子的人,一咬牙,弯下身子:“老祖宗,还请您先进屋缓缓,待孙儿和您慢慢道来。”

    贾母十来岁就嫁到了贾家,在贾家生活了一辈子,也不愿其他人见了贾家的笑话,见着贾珍那厚重的朝服甚至都被汗水打湿,心知事儿一定不小,遂吩咐邢夫人去安慰秦可卿,只携王夫人和王熙凤走了进去,贾珍瞪了尤氏一眼,跟了上去。

    邢夫人恶狠狠地瞪着前方,却阻止不住酸枝木雕如意云纹的门板合上,只能忿忿不平地向秦可卿走去。

    下人全部挥退后,屋子里暗沉沉的,半点光也透不进来,贾母苍老却威严的声音,在室内缓缓响起:“珍哥儿,你老实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对于替身之事,贾母不算陌生,昔日荣国府里也是有这种替身出家之事。贾代善自出生之后便身子不好,听了游方道士的话,在穷人家找了个姓张的孩童,作为贾代善的替身出家,由贾府供养张家人,现在那张道士,还好好的在清虚观里活着。

    但问题是,贾蓉是宁国公府的长孙,若无意外,宁国府将来是由他继承的,宫中再如何找替身,也不会找到国公府继承人的新婚妻子身上,这其中必然有诈。

    贾母话刚落下,尤氏眼泪漱漱掉下,贾珍的毛病她又何尝不知,但一来她是续弦,二来她嫁过来后并未生出一儿半女的,在贾珍面前大气也不敢喘,故而知道归知道,对于贾珍却半点也不敢劝,眼睁睁地瞧着他惹出大祸来。

    “哭什么,天塌下来也不关你的事。”贾珍厉声呵斥,尤氏果然止了眼泪。

    见此情景,贾母暗暗叹了口气,但到底是隔房的叔祖母,也不好多言,只对贾珍说道:“和你媳妇撒气算什么本事,到底是什么事,必须给我说道明白,不然我明儿个便去道观,将你老子喊回来,被他打一顿就知道轻重了。”

    贾珍这辈子最怕的便是贾敬,听了贾母这番话,立时两股战战,扶地跪下瑟瑟发抖,将事儿和贾母交代了个底儿掉。

    “你,你”贾母知晓贾珍日子过得荒唐,但没想到能荒唐成这般模样,她倒退两步坐到圈椅上,抖着手指着贾珍直骂。

    王夫人垂下眼,只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的菩萨般,不言不语,听了这等逆了人伦的话,也毫无反应,而王熙凤的性子却烈了许多,若非贾珍比她年长,她当即便要唾他脸上,碍于孝悌之义,王熙凤也只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王夫人和王熙凤是何反应,贾珍已全然顾不上,他抖得不成样子,涕泪横流:“老祖宗,事已至此,贾家可不能出事啊”

    贾母心中再恨,也不能撒手不管,还是那句话,宁荣二府一损俱损,就算不为了贾珍,为了她的子孙,也得将这事糊弄过去。

    当务之急,是要将秦家安抚住,并对这桩丑事封口。

    “你记着,你和秦氏没有任何关系,家中的下人,该管还是得管,让他们到处编排主子,成什么体统。还有那些忠心的下人,该赏的也得赏,我听人说焦大一把年纪了,你们还对他呼来喝去,大冷天里半夜让他送人,他好歹也是救过你曾祖命的人,家里难道还缺他这口饭不成,找个庄子好好养着,尤氏性子软,你对她呼来喝去的,她如何在下人之间能立起威来。”

    尤氏鼻间一酸,贾母说的何尝不是她心中所想,呜呜咽咽又哭了出来。

    贾母却不管尤氏所想为何,她望着贾珍,接连不断地吩咐:“蓉哥儿和他媳妇感情甚笃,为了格格的康健,她自愿去皇家寺庙清修,为格格祈福。”

    “去库里领三千两银子,给秦氏的父亲送去,若是家中还有其他亲戚,也看着多关照几分。”

    贾母握着拐杖的手上青筋迸起,眼中的慈和不再,锐利锋芒重现,她是史候的女儿,又在贾府尚鼎盛的时候当了数年掌家人,说到杀伐决断,一般男人都比不上她。

    已经乱了分寸的贾珍,听了叔祖母的话,连连点头,一口便应下:“是,孙儿这就吩咐人去办。”

    最着急的事情处置完,贾母双手捧过圣旨,令贾珍将圣旨上的话一字不漏地念给她听。

    反复琢磨数遍,贾母也算放下心来: “按这圣旨的意思,宫中是给你留了面子的,万岁爷应是没有深究的意思。”

    贾母的话,犹如定心丸,贾珍当即便在地上瘫了下去。

    “就这点出息,你怎么还胆大包天的做出那些混账事。”贾珍做的这些糟烂事,贾母说出来都嫌脏了嘴。

    “老祖宗,”贾珍还满腹委屈无地儿说:“孙儿只不过在家中玩闹过了些,何曾想过会惊动宫中。”

    在达官显贵之家,荒唐事还少了吗,怎么就他撞鬼了一般,被宫中处置。

    “你难道忘了贾府中还住着贵人?”贾母愈发气急。

    “但五阿哥都被宫中送出来了,早些年那些送出宫的阿哥,别说这些事了,饿了病了死了都没人管。”贾珍犹自不服气,他心里还委屈着呢,这等床榻之事怎地就这么严重,他又没带着五阿哥一道玩乐。

    贾母被气得倒仰,这就是宁国府的下一任当家人,莫说朝堂形式,就连人心都看不透。

    “五阿哥和早年那些阿哥能一样吗?”贾母狠狠地闭上眼,叹息着说道:“早些年送出宫的阿哥,他们的额娘哪一个做到了高位,五阿哥不仅生母是宜妃,还是在皇太后宫中长大的,宫中怎么可能不派人关照。”

    “看样子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你都当成了耳旁风。”贾母失望不已,老话说富不过三代,宁荣二府自国公开始,到贾蓉已经五代。荣国公府还有个贾政能稍微支撑门楣,但自从贾珠去了后,也无人在学问上能做出名堂来,宁国公府的主子却一个赛一个的糊涂。

    必须为山河日下的贾家找到一条出路。

    贾母满是皱纹的手在拐杖上摩挲着,想到甄家送来的心,心头一跳。

    甄家与贾家是通家之好,两家甚至互相存放了财物,唯恐坏了没个出路。不同的是,甄家是天子近臣出身,他们家的荣辱皆系于天子的一念之间。

    眼见着天子威严日盛,太子地位稳固,甄家也为后代打算起来,为了讨太子欢心,下了许多功夫,不仅南巡时候将家中姑娘送给了太子,暗地里更是给太子送了不少财物。

    甚至连他们这些关系亲近的朋友,也都接到了甄家的信,劝他们投到太子门下。

    对于甄家信中所言,贾母刚接到信时不置可否,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贾家再没落,也能撑起国公府的架子,何必急着讨好太子。

    但今日这事一出,贾母一直以来的观念开始动摇,她也见过大家族的没落,贾府后代如此不济,若没有主子的看中,再过几代真能将家业败个干净。

    但此时目前不急,还得从长计议。

    “还不嫌丢人,快起来。”贾母将心头事压下,瞪了贾珍一眼:“此时皆由五阿哥而起,我晚些时候想法子求见五阿哥,再探探宫中意思。”

    贾珍瑟缩着,不敢言语。

    贾母失望地叹了口气,不顾贾珍和尤氏的挽留,拄着拐杖走了出去,厚重的木门打开,门外烈日照入屋中,却驱不散那看不见的阴霾。

    荣国府中,接到小厮传信的贾政同样从衙门赶了回来,沉迷在女色之中的贾赦亦被下人唤醒,胡乱搭上衣服,到了贾母屋中,听闻了贾母已经率家中女眷去了宁国府,算着时间也快回了,已经从小厮处知道圣旨内容的两人,如同无头的苍蝇般,在屋中乱转。

    贾母回了荣国府,问清了贾赦和贾政都在家中,便吩咐邢夫人、王夫人和王熙凤先去,向贾政和贾赦将事情说明白,她则下了轿子,往胤祺住着的地方走去。

    正指挥着宫人收拾东西的胤祺,回头便瞧着了拄着拐杖而来的贾母,笑意已经从她脸上褪去,脸上的皱纹愈发明显,瞧着不像是富贵人家的老太太,更像是受了巨大打击的样子。

    “您怎么来了?”不看僧面看佛面,眼前的老人到底是黛玉的外祖母,胤祺将对于宁国公府的厌烦压下,吩咐乌若将老太太扶着坐好,又吩咐将宫中御赐的茶叶拿来:“老夫人,这茶叶我喝着好,出宫时皇玛嬷给我装了一斤,也不知这味儿是否合您胃口,。”

    贾母年轻时也是见过好东西的,茶水入口的瞬间,便知这是闽地的大红袍,一年拢共就产那么点,全都进了宫中,她父亲立了大功劳才得了那么一两的赏,皇太后就因为五阿哥赞了一句味道好,便给了一斤,皇太后的分例,许是全给了,这份偏爱,属实独一无二。

    越见着宫中对胤祺的偏爱,贾母越恨贾珍的不长眼,多好的和皇家攀上关系的机会,就被贾珍亲手毁了。

    此时的贾母还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未来她和胤祺倒也是有着关系的,甚至关系还颇近。

    “五阿哥您这儿的东西,自然都是极好的。”贾母意犹未尽地再喝了口茶,笑着恭维。

    胤祺只笑着看贾母,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见着眼前的阿哥年岁虽小,却不是好糊弄的,贾母索性也不饶圈子,满脸羞愧地说道:“五阿哥,我年纪大了,对家中的事都不怎么管,谁知道他们就闹出了这种丑事,我愧对圣上、太后的信任,实在没脸见您。”

    贾母这番唱念做打说得直白,胤祺亦听得清楚。

    他本不想搭理,但贾母期盼地望着他的眼睛形状,和黛玉有几分相似,胤祺想到刚失去母亲,又在进京途中的黛玉,叹了口气。

    贾母握着拐杖的手更紧,她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唯恐惊了胤祺说出的话:“皇玛嬷想我了,令人传话让我入宫陪她几日。”

    胤祺的话给贾府留足了体面,也暗示了宫中确实不会将丑事公之于众,贾母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地,又关心了胤祺几句,拖着脚走了出去。

    本该是养老的年纪,却由于后人不成器,还得如此奔波,也是作孽。

    贾母却不知胤祺的感叹,她在胤祺这吃了定心丸,愈发定了心中的念头,被丫鬟搀扶着走进屋子中,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立即吩咐:“将我箱子里那封信拿过来。”

    贾赦和贾政已经从王熙凤处知了宁国府丑事,见着贾母那着急的模样,心中一惊,莫非宫中不准备放过贾家,正要追问,却听见贾母说道:“此事宫中应当不会再予追究。”

    俩人心中一喜,面上便露了行迹,贾母愈发叹息,更觉着甄家所言甚是。

    她接过丫鬟找出来的信,递给两个儿子:“前两天家中事多,我也顾不上琢磨这信,今儿个正好遇见了事,你们俩看看。”

    贾赦和贾政一目十行的将信看过。

    “这,这是劝我们向太子投诚?”贾政惊疑不定:“不成,不成的,万岁爷千秋鼎盛,我们私下做这种事,莫犯了忌讳。”

    贾赦听了,嗤笑出声:“什么忌讳不忌讳的,太子爷位置板上钉钉,多少人围着太子爷献殷勤,万岁爷都没说过一句话,你胆子怎地这么小。”

    “你也不看看,甄家都得了多少好处了,我听说甄忠那几个儿子,都给了官职。”

    贾赦话一出,贾母眼睛更亮,而贾政也没了言语。

    “既如此,那我先给甄家回封信。”贾母拍板定下。

    “我新近得了个玉做的屏风,不说多么珍贵,却有几分意趣,给甄家姑娘送去如何?”贾赦顺势问着。

    贾母立时便应了,荣国府的几个当家人,决心将贾家与太子绑到一条船上。

    胤祺也没想到,乌若不经意的发现,却造成了这么大的事情,此时的他,还在盯着宫人收拾东西,将将收完时,却见乌若绷着脸进来:“五阿哥,秦可卿求见。”

    第44章 进京(过渡章)

    在乌若极度不赞同的神情中,胤祺选择了召见秦可卿,对于这人,胤祺心绪亦十分复杂,如若没有他横插一道,住到荣国府,那秦可卿和贾珍的事也不会那么早暴露出来,她也不会被送去寺院,作为格格的替身,出宫祈福,而是按着原来的命运,在宁国府锦衣玉食的过着,然后在不久后的某一年撒手人寰。

    也不知秦可卿求见所为何事,若事情不大,能帮一把也就帮了,胤祺如是想着。

    正当胤祺胡思乱想之时,门上挂着的帘子被掀开,秦可卿娉娉婷婷而来,她削肩细腰,眉目如画,唇不画而朱,眉不点而黛,真真是难得的美人。

    “你要见我,所为何事?”在短暂的欣赏后,胤祺疑惑地问着,莫说现在秦可卿已经不是宁国公府的少夫人,就算她还是,身份上也没有资格求见胤祺。

    “民妇所来,是为了向您谢恩。”秦可卿跪下想胤祺磕了个头,眼神清明,全是笑意。

    “坐下吧。”胤祺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这么长时间,他还是对旁人动不动就跪下来这件事情难以习惯。

    秦可卿对于她为何要离开宁国公府,成为格格的替身出家是心知肚明,她没想到宫中还能留她一条性命,稍一思索便知是谁在其中出了力,她是个最讲究礼数的人,到底不愿意将这份恩情就这么含混着过去,特特想着想胤祺磕头谢恩。

    此时她心愿已了,是时候可以离开了。

    秦可卿并未按胤祺的吩咐坐下,只笑了笑:“民妇那儿还乱糟糟的,一堆东西等着收拾,便先告退了。”

    胤祺望着秦可卿眼中平静地情绪,想着寺庙中日子孤苦,秦可卿的后半辈子到底寂寞,忍不住叹口气:“你可还有何心愿未了?”

    秦可卿神色平和,听了胤祺的话,眉头也没动一下,好似胤祺不过是问了刚刚吃了什么一般。

    “五阿哥,”秦可卿轻柔地笑着,声音中甚至带出了些解脱之意:“我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以前也想过嫁个体贴夫君,也不要多么大富大贵,只求能相伴到老,没想到却进了这个污泥烂地儿,若非放心不下家中的老父幼弟,我恨不得一幅白绫就去了,也能干干净净。”

    “日后我成了格格的替身,在佛前供奉,就不说每年宫中的赏赐,光贾家就不能轻忽了我家,为了面子也得将我父亲和弟弟照顾好,我也算解脱了,日后在佛祖面前虔心念经,洗刷我的罪孽。”

    秦可卿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胤祺听在耳中,却只觉字字锥心,声声泣血,他皱着眉思索着:“乌若,我记得库房中有一串皇玛嬷赏赐的佛珠,你找出来,待会儿给秦夫人带回去。”

    乌若本来像护崽的鸟儿一般,眼珠子不错地盯着秦可卿,唯恐她将胤祺带坏了,听了胤祺的吩咐,知道是要支开她,心下并不乐意,但胤祺年岁再小,也是主子,只能不情不愿地离开。

    一直守在身旁的贴身侍女离开,其他宫人在外间候着,胤祺舒展了眉,慢慢吩咐:“皇家寺庙日子清苦,但好在没有其他地儿的脏事儿,贾家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等过了几年这事儿淡了,贾珍能撂开手了,到时候再找个地方好生住着也行。”

    秦可卿心头酸酸的,她自小便长相出众,这张脸给她带来了荣华富贵,也带来了天大的灾难,在接到圣旨后,她全然没有不舍,只想着皇家寺庙,或许能够有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清净,但眼前金尊玉贵的五阿哥,认真地为她谋划着,这份恩情,她铭记在心。

    乌若从库房里将手串找出送来,此时天色已晚,秦可卿再次磕了个头,告退离开,窄窄的背挺得笔直,却能从中看出那份坚毅。

    “乌若,向庙里传话,日后多关照几分。”现在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胤祺这屋子已经收拾地差不多了,秦可卿走后,胤祺也没多待,令人将他的箱子全部封好,便回了宫中,承欢膝下。

    时光容易把人抛,宫中的日子一成不变,一日又一日的,慢慢过去了,胤祺在宫中数着日子算着黛玉到了哪儿,在海棠花谢,绿树成荫的时候,从扬州过来的大船,终于在通县码头靠岸。

    挂着官家旗子的船,沿途走来便利颇多,在通县亦不例外,官船与民间商船不同,有着专门的码头,船挤在河道中,向旁边挪去,为林如海的船腾出地方。

    一行人很是顺利地便到了码头。

    此时的运河,仍是南北交通的枢纽,南方的米粮布料、新鲜玩意儿,全由此上岸运往京中,运河上的船熙熙攘攘,络绎不绝,船家呼喊着号子,船一在码头上停下,健壮的汉子一拥而上,抢着搬货。

    “父亲,这便是京城吗?”黛玉终于从船舱中出来,难得提起兴致询问,从扬州坐船北上,颇为辛苦,黛玉只在初初离开的时候,新鲜了会儿,等到船越行越远,慢慢离了江南,沿途的山水全都变了模样,将黛玉的愁绪渐渐勾起,兼之她身子本就不甚强健,这一番旅程,属实让黛玉很是劳累,大多时候都是恹恹地待在船舱中,无精打采地望着河中荡漾的水波。

    林如海同样消瘦了几分,他打量着黛玉的神色,先是询问了黛玉的身体:“今儿个精神看着好了许多。”

    等得了黛玉肯定的答复,林如海才轻轻松了口气,心中琢磨着到了京中要请个大夫好好给黛玉调理一番,边笑着回着黛玉早先的话:“这儿是通县,离京城不远了,待会儿换成马车,大概再行半日便到了。”

    说着,林如海环顾着码头上的人,林仁早便被他派来京中修整房子,他从扬州出发时,也令人给他送过信,此时码头上应该有林家下人才是。

    果然,林如海略一寻找,便看到小跑过来的林仁。

    林仁估摸着林如海的到达时间,这几日都带着下人在码头上等着,这一日也不例外,正被日头晒得昏昏欲睡之时,一抬头,便见着自家的老爷和姑娘从刚靠岸的大船中走了下来。

    “老爷。”林仁一跃而起,瞌睡不翼而飞,他大声喊着往林如海方向跑,带来的小厮也跟着跑去。

    林仁激动地向林如海和黛玉行礼,又将马车牵来,令小厮将行礼卸下,他恭敬地将林如海和黛玉引到最大的马车前:“家里的屋子都收拾好了,就等着老爷和姑娘了。”

    第45章 林宅

    通县不愧是离京城最近的码头,沿途去京的官路上,满满的也全是马车,将路堵得水泄不通。

    马车的颠簸和船上的晃晃悠悠比起来,几乎没有感觉,黛玉一个多月以来,终于感觉到了实地,精神好了几分。

    随着马车渐渐往京中走去,车外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人声鼎沸。惹得闭目养神的林如海和黛玉也睁开了眼,特别是黛玉,对于这只出现在母亲口中的京城好奇不已。

    如玉般清透的手从袖子中伸出,悄悄掀起车帘的一角,轻轻推开雕花车窗,热闹的京城之景骤然入到黛玉眼中。

    如果说江南温软,那京城就豪迈许多。道路宽阔,路的两旁是一栋栋二层的铺子,布匹、吃食、金银、首饰,应有尽有。打扮地很是富贵的太太、姑娘们在仆人的簇拥下走进了铺子,被殷勤地小二迎上了二楼,也有那等只穿粗布衣裳的,拎着刚从街上买的那一点点的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着,唯恐撞到其他人,更多的,是那些提笼架鸟的人们,穿着体体面面的衣裳,仔细地将笼子中的鸟护在怀中,远远的见着老友,隔了很远便扬着声喊道:“快来看我这好鸟。”

    这场面,喧嚣而热闹,与说话都轻声细语地江南行程了鲜明的对比,这是黛玉第一次见到此番景象,好奇地眼睛都睁大了,趴在车窗上愈来愈近。

    “玉儿,”林如海咳嗽一声,唤着看得入迷的黛玉,黛玉脸上一红,忙将手缩回,车船帘应声而落,将马车里和马车快隔成两个世界。

    黛玉将帕子扭成一团,怯生生地抬眸望着林如海,羞愧地说道:“父亲,我不看了。”

    黛玉听她母亲说过,京中贵女最是讲究规矩,一动一行都有讲究,黛玉唯恐她这番行为坏了林家的名声,忐忑地不成样子。

    “马车上颠簸,不坐稳容易摔倒。”望着黛玉忐忑的眼神,林如海软了心肠,他本就不信那些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更何况黛玉将来必入皇家,若将黛玉养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样的女儿进了天家,才是遭罪。

    想到这,林如海温声说道:“京中为天地中心,东西南北之人悉数汇聚于此,自是热闹非凡,等过几日将事情理顺了,我领你到处看看。”

    “谢谢父亲!”黛玉眼神亮了起来,船从南往北,旅途漫长,林如海趁着这段时间,将京城的风物全与黛玉讲了一遍,这让黛玉对京城的期待更盛,听了能有机会亲自游京城,黛玉自是兴奋不已。

    林如海捋着胡须,慈爱地笑着,全然看不出他在巡盐御史任上的杀伐决断。

    都说京中东贵西富,林家作为列候之家,宅子自是在城东,马车从崇门文入,走过繁华的大栅栏,没多久便到了东花市的林宅。

    林仁使劲一拉缰绳,哒哒的马蹄声止住,他从车辕上一跃而下:“老爷,姑娘,到家了。”

    机灵的小厮一溜小跑,深深地弯下腰,单薄的背脊努力伸展开来,林如海将马车帘子掀开,探出身来,入眼的便是那小厮的背,他皱着眉又坐了回去,不悦地说道:“给我拿个脚凳过来。”

    “父亲?”黛玉疑惑地望着林如海,眼神澄澈,全是关心。

    将小厮当踩脚凳,这风气也不知如何流行起来的,江南已经如此好些日子了,没想到京中亦如此,林如海最是不喜这等行为,想也没想的,便将小厮挥退。

    “玉儿,”林如海摸着胡须,仔细地对着爱女谆谆教诲:“我们奉先祖余荫,侥幸日子过得不错,也能呼奴唤婢的,但这些小厮丫鬟们,同样也是爹生娘养的,如此折辱于人,却是不可。”

    黛玉垂下睫毛,将林如海的教诲记住,这一路上,林如海借着遇见的事情,也很是教了黛玉许多为人处世之道,黛玉亦是细细记着,反复琢磨。

    说话间,脚踏被小厮飞奔着送来,林如海这才从马车上走下,又令黛玉的贴身乳母过来,将黛玉扶着下了马车。

    终于踩在实地上的黛玉,第一次见到了在京中的林宅,这个她在未来住了十来年的房子。

    这宅子是林家祖上封候之时圣上所赐,与宁荣二府同在东边,但位置比贾家要好上许多,与宫中相距不远。

    当然,这个位置的屋子,自然做不到如宁荣二府般将一条街都占据,不过是个五进的宅子,好在林家几代单传,正经的主子一直都没几个,这林宅也很是够住,甚至还有一些空空荡荡的。等到林家谋了姑苏的差使,举家搬去姑苏后,京中的宅子便彻底没有人住,只留下老实的下人在这儿看着家。

    虽说林仁已经提前了一个多月赶到京城,但黛玉亦不是不理俗务之人,她和林如海对于一个月能将屋子修葺到什么地步心知肚明,也没指望着能将屋子收拾地多利索,能整理出个院子,供他们父女住着便也够了,更仔细的收拾,只能等日后再寻摸着工匠慢慢进行。

    然而眼前的屋子,却全然出乎黛玉的意料。朱门白墙焕然一新,屋檐镇宅的脊兽,洗去了多少年的沧桑,重又恢复了神气;徐祯卿写诗、祝枝山题字、唐伯虎画图,再由巧手匠人刻画的石门当,虽还能看出岁月的侵蚀,却依然难掩文气,推开门,正对着的是麒麟献瑞图雕的汉白玉影壁。

    跨过门槛,绕过影壁,豁然开朗。

    北边不似南边,讲究些什么移步换景,于方寸之地造景,北方的屋子更加疏朗、开阔。

    正对着影壁的是面阔五间的正屋,东西两侧是稍小的厢房,均都修葺一新,就连连廊里的彩绘,都被重新描绘,色泽明艳。

    更别提院子中绿树成荫,藤蔓绕着连廊攀爬着,绿油油的叶子为夏日里带来凉意,整间屋子再无任何颓败之意。

    林仁能将宅子修成这个样子,实在大大出乎林如海意外,在他印象中,他入京娶贾敏那次,屋子也重新修葺过,瞧着却也不如此时。

    “这差事做得好,当赏。”林如海赞道。

    林如海夸赞的对象,林仁,却全然不敢接了这份赏,他微微弯下身子,连声拒绝:“我可当不得老爷您的赏。”

    “我的那点本事都是老爷教的,我哪有那能耐,这是五阿哥听说老爷您要携姑娘入京,特特从内务府找了匠人,将这屋子修葺的。”

    说着,林仁又羞愧地低下头:“是我没本事,耽搁了时间,这屋子现在只修葺了正院和侧院,其余的院子还得之后再慢慢修整。”

    还有侧院!以为在在东厢房里住些日子的黛玉惊喜不已,她期盼地看向林如海,林如海大步往侧院走去,随即愣住。

    黛玉跟在林如海身后,不知为何父亲脚步突然停住,等她瞧见,亦同样顿住。

    无他,这侧院里种着的一草一木,摆着的一桌以椅,都尽量与她在姑苏的院子靠近,虽然限于南北的差异,无法做到完全一致,但瞧着便很是安心,很是抚平了黛玉离家的忐忑。

    “这儿弄得好。”这熟悉的景色,不仅让黛玉安心,也让林如海百感交集,他颤着声便要赏赐林仁。

    林仁忙不迭地摇手:“老爷,我万不敢居功的,这也是五阿哥的主意。”

    “他有心了。”林如海眼神更是柔和,五阿哥越体贴,他越能放心。

    正当主仆俩说得热闹时,看门的小厮小跑着进来,传话说五阿哥到了。

    林如海连忙瞧过他和黛玉,虽说一路舟车劳累,却也不多显狼狈,他忙扯了扯略有褶皱的衣裳,往门口走去。

    侧院离大门不远,没多久便到了影壁,绕过影壁,便见到一个丰神俊秀的公子,正独自等在那儿,这正是又长开了几分的五阿哥胤祺,噙着笑意对他执了个弟子礼。

    林如海丧妻后心灰意冷,只想将事情全交出去,一心抚养黛玉,却没想到万岁爷指了人接了他那巡盐御史的差使,却不许他返乡,而是急召入京。

    为官多年的林如海,在京中自有同年,他写了几封信,悄悄打探一番,从京中传来的信说得隐晦,却也足够让他对局势有个大致了解,也知万岁爷将他召唤入京,是为了五阿哥。

    林如海被五阿哥的笑意晃地花了眼,思忖着此般玉人,莫道宫中如此喜爱,为了他折腾出这番事来,倒也堪为玉儿良配。

    第46章

    胤祺避开林如海的礼,示意小厮将带来的礼品交给林仁:“先生这般行事,反倒是和我生分了。”

    林如海也不是古板性子,既然五阿哥做出了尊师重道的模样,他自是从善如流,只和眼前人当成师生相处,笑着说道:“我听管家说,家中能拾掇成这般模样,全赖阿哥的操持,你刚刚还说我和你生分,怎地你又拿了这等劳什子东西过来。”

    胤祺也掌不住笑了:“是我着相了。”

    ““这是谁罚你们不让进门不成。”正当胤祺和林如海说话时,影壁后突然传来清脆地笑声:“也不嫌日头晒得慌,快进屋子凉快凉快。”

    胤祺一早便听出这是黛玉的声音,想起姑苏的日子,心下一喜,急急绕过影壁,便见着黛玉正俏生生地站着那儿,较之分离之时,又长开几分,纤细袅娜,颇有弱柳扶风之态。

    此时正是一天中日头最盛的时候,黛玉被烈日一照,脸上脖间微微浮起汗珠。

    胤祺忙在走上几步:“妹妹知道说我,怎么自己这么不注意,这时候的太阳正毒,且容易晒出病来,妹妹赶紧进屋避避。”

    “阿哥。”黛玉亦记得与胤祺在姑苏的情谊,笑得眉眼弯弯:“这也奇怪呢,以前我隔三差五的就得病上一场,恨不得每日都在屋子里待着不动弹,没想到自从受了那场罪,我身子居然好了许多,再没病过,这次一路奔波,我也没有生病呢。”

    胤祺闻言,细细打量着黛玉,只见她穿一身素色衣裙,头上只用素色头绳扎了个发髻,浑身上下半点首饰也无,但这素淡的打扮,并未让黛玉失了半分颜色,笼烟眉恣意舒展,含情目笑意盈然,灿若桃花,全无病弱之色。

    “身子好了也不能这么晒着,不然病了还得你遭罪。”胤祺正色劝道,又护着黛玉往屋子里走去,黛玉轻声和胤祺说着一路上的所见,时不时听见轻快地笑声。

    一时间,两人都将林如海忽略了去,林如海听着小儿女的踽踽私语,却是不怒反笑,提步跟了上去。

    正屋里,摆在角落的冰鉴中升起阵阵冷意,将屋子中的温度降了许多,林家冬日里并未存冰,这些冰还是胤祺特意让人从宫中送来的。

    黛玉刚一走进,轻轻打了个哆嗦,黛玉素来身子便弱,在姑苏再热的时候,贾敏都不许她用兵,最多也不过是让丫鬟帮她打着扇子罢了。林如海注意到黛玉的神色,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却被胤祺抢了先。

    “妹妹可是冷了。”胤祺懊恼地拍着头,他只想着京中天热,不能让林如海和黛玉中暑,却忘了黛玉身子虚,受不得冰:“快将冰鉴搬开。”

    巨大的冰鉴被好几个人搬出去,黛玉羞红了脸,咬着唇:“阿哥,是我身子不好,浪费了你的心意。”

    闻言,胤祺正色道:“妹妹何出此言,这等事如何是麻烦,分明是我欠了考虑,妹妹你的感受最重要,浪费我的心意又从何谈起,妹妹若遇见不舒服之事,尽可以提出来,无需斟酌衡量。”

    黛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性子敏感,很轻易便能感受到他人目光、看法,唯恐自己哪儿做得不好,坠了父母清名,遇见事了总爱翻来覆去多想几次,背着人哭上一场。

    胤祺这番话,犹如闪电,入了黛玉心魂,她反复咀嚼着,眼神越来越亮。

    林如海看向胤祺的眼神,愈发满意。

    胤祺和林如海这对久别的师生见面后聊了些什么且不提,不过就是互相问候等话罢了。

    等茶喝尽,胤祺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日后我将住在你们家,请林大人多关照。”

    林如海早已知道此事,尚且不惊,神色自若地笑着应下:“五阿哥折煞我了,不过是尽心尽力。”

    黛玉却惊喜不已:“阿哥,你所言为实?”她扯着胤祺的衣角,期待地看向胤祺。

    “自然不假。”胤祺戳了戳黛玉颊上的梨涡:“你家东边那个院子,我也让人修好了,等我将东西从宫中搬来,日后便住你家了,又要辛苦林大人教我。”

    黛玉更加高兴:“那我们可以一同读书了。”

    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黛玉已经不适合与胤祺一道读书,甚至再由他教导都不甚合适,他正琢磨着给黛玉请个女先生,却听见了黛玉这个天真的话,林如海眉心一跳,便要出言阻止,想着找个时间好好和黛玉讲讲男女大防。

    “是的,日后我们便一同读书了。”然而林如海的话还没说出,胤祺却先应了下来。

    黛玉更是愉悦,眼中全是对之后上课的期盼。

    林如海对着女儿,最是宠爱,瞧着黛玉这般模样,再不忍心阻止,只暗叹了口气,自欺欺人地想着,罢了,反正他也只教这两个学生,宫中曾经也和贾敏吩咐过,日后黛玉的姻缘在胤祺身上,这也不算不讲礼,更何况,五阿哥金口玉言都答应了此事,又怎么容得他再反对。

    胤祺见林如海和黛玉隐隐露出疲态,想着两人刚到京中,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遂也不在林家多待,又与黛玉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林如海也不挽留,只笑着将胤祺送走,见着屋子里收拾地颇为舒适,慈爱地吩咐黛玉回她的院子里好好休息。

    黛玉推开侧院的门,穿花拂柳而过,入了极清幽之处,推开门,只见屋子里一应陈设均与姑苏相仿,就连床上铺着的被褥,瞧着也全是江南手艺。

    雪雁服侍着黛玉躺下,她也是林家家生子,父亲便是林仁了,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她从小便服侍着黛玉,两人处得极为亲近。

    “雪雁,这一路上你也乏了,快去歇着。”黛玉强忍着困乏,对雪雁吩咐完,随即便阖上眼,在熟悉的熏香中睡了过去。

    却是难得的好眠。

    林宅重新迎来了主人,犹如一颗小石子投入湖中,掀起圈圈涟漪。林家到底底蕴颇深,即使林如海已经经年未入京,得知消息的亲朋好友也纷纷送了礼来,当然,其中少不了贾府的帖子。

    然而对于那些送来的礼和帖子,林如海却无功夫处理,他叫来黛玉的乳母王嬷嬷,吩咐道:“以前夫人还在之时,对你颇为倚重,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没离开你。近日事多,我又得备着万岁爷召见,顾不上那些送来的东西,但到底是亲戚朋友,又不能失了礼数,我将黛玉叫来,你和她商量着将这些事情处理了。”

    这王嬷嬷是贾敏最为倚重之人,虽是贾敏在姑苏挑的丫鬟,但行事稳妥、细致,没多久便成了贾敏的贴身丫鬟,过了几年嫁给林家管事,生了孩子后又回了后宅服侍贾敏,帮着贾敏管着后宅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林家历年的人情往来,均过她手,是管事的一把好手。

    说来也巧,贾敏有孕后,这王嬷嬷亦查出有孕在身,贾敏对腹中孩子格外重视,色色都想给她最好的,想着外头的乳母鱼龙混杂的,哪有王嬷嬷知根知底放心,遂将王嬷嬷给了黛玉,成了黛玉的乳母,悉心照顾黛玉长大。

    王嬷嬷拍着胸脯应了,贾敏去世之前,最放不下的便是黛玉,趁着还有精神,很是教了黛玉许多管家理事之事,又对王嬷嬷谆谆叮嘱许久,唯恐黛玉被人欺负了去。

    王嬷嬷最是忠心,得了贾敏的嘱托,更是一颗心里全是黛玉,得了林如海这个吩咐,王嬷嬷喜不自胜,这番话定了林府的管家之人,不是姨娘,更不是续娶,而是黛玉。

    翌日,待黛玉酣梦醒来,面对着便是那一封封拜帖,以及各家送来的礼。

    黛玉却丝毫不怵,她镇定自若地令人收拾好库房,将这些礼造册登记,又吩咐着王嬷嬷将家中的账册拿来,对着历年走礼旧例,给这些人家回礼。

    至于拜帖,找了些理由,全部婉拒了,毕竟林家刚进京中,宫中安排尚未出旨意,不宜走动过于频繁。

    当然,贾府除外,黛玉主动令人送了张拜帖去了贾府。再怎么说贾敏也是贾家的女儿,黛玉又已过了热孝,入了京却不去外祖家拜访,传出去便是不孝,更何况贾敏自幼便颇得宠爱,与黛玉说起贾家时,颇为怀念,黛玉暗暗也想着替母亲看看贾府。

    黛玉在忙着理顺家事时,林如海正在宫中觐见。正如他所猜测的,康熙并未同意他辞官的折子,让他当了翰林学士,对于他以老病推辞之语,允了他只需教导五阿哥胤祺一人。

    林如海对胤祺的性子已经有了认识,知他不是那等难雕朽木,亦不是飞扬跋扈之人,对于康熙的吩咐,只作感激涕零状,应了这个差事。

    康熙深知林如海的为人,他在江南多年,于盐政上兢兢业业,很是尽责,将胤祺交给他,康熙并不担心,三两句嘱咐后,便让林如海退下,乾清宫门外候着的大臣,躬身而入。

    林如海亦不多言,随着宫人走出紫禁城,在巍峨的城门下,见着五阿哥掀开马车帘子,抱怨中带着亲昵:“林大人,我等你很久了。”

    奇楠木马车散发出清香,平稳地载着胤祺和林如海往林宅走去,身后,是跟随着的十数驾装满行礼的马车,皇太后和宜妃恨不得能将库房搬空,给胤祺带出宫去,这次甚至比上一次更加声势浩大。

    几个年长的皇子站在城楼上,望着胤祺离开的车队,神色复杂,有羡慕、有嫉妒、亦有同情。

    等待胤祺乘坐的马车转过弯,彻底消失在几人视线中,太子胤礽冷笑着抬起下巴:“灰溜溜地出宫,有什么好看的。”转身离开的太子,没有注意到身后兄弟更加复杂的眼神,只琢磨着甄家格格所说有投靠之意的贾家,是胤祺之前短暂住过一段时间的人家,更与胤祺之后要住的林家又姻亲关系,想着找个时间召贾家的人叙话。

    而被太子惦记的贾家人,正围在贾老太君的屋子里,商议着林家送来的拜帖。

    林如海本是列候之家,又凭本事考了科举,连任姑苏、扬州巡盐御史,在贾家的姻亲中也是不俗。贾母接到以林家名义送来的拜帖,想起早亡的女儿,哭了一场,服侍在一旁的邢夫人、王夫人并王熙凤陪着哭了一次,好容易将贾母劝住。

    “你们回去给家里爷儿们说,林家姑爷过两天要来拜访,让他们都将事情安排妥了,过来陪姑爷喝杯酒。”止住泪的贾母,神思清明,对着邢王二夫人吩咐,邢王二人忙点头应是。

    “黛玉也随着他父亲入京了,到时候将家里的孩子也都叫来,兄弟姐妹的玩闹一阵,也让黛玉散散心。”贾母想了想,继续吩咐。

    王夫人眉心一跳,试探着问道:“老祖宗,宝玉素来顽劣不堪,也不知什么时候会犯了那脾气,我怕他冲撞了亲戚,要不那日让宝玉好生待着,别惊扰了林家姑娘。”

    “呸,”贾母当即骂道:“宝玉哪里见不得人了,怎么亲戚来了反而要关起来,你这还是当娘的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这家里我还没死呢,你这些小心思都给我收起来。”

    王夫人惨白着脸,流着泪跪了下来:“老祖宗息怒,媳妇绝无其他相头。”

    王熙凤见着她姨妈被斥责,自觉脸上也过不去,她眼珠子一转,对外挥挥手,守在门外的俊俏丫鬟悄然离开,没多久,门外便传来李嬷嬷让宝玉跑慢点的声音。

    贾母这才吩咐王夫人起身,又令她去后面梳洗一番,自己则搂着宝玉在怀里,心肝肉儿的疼着。

    第47章 进贾府

    黛玉送去的拜帖当天便得到了回帖,言说老太太对外孙女十分想念,一刻也忍不得,恨不得立时便能见着,但念着黛玉一路舟车劳顿,便先休整几日,待三日后再见。

    贾敏远嫁姑苏,时不时地想起京中娘家,常常在处理完家事后,搂在黛玉在怀中,和黛玉念叨着若干事,黛玉对于母亲描述中的贾家,神往已久。

    贾府来送回帖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只见这婆子打扮地很是体面,说话亦是客客气气,瞧着便很是体面,只一点,与黛玉说起她贾敏之时,虽也陪着掉了两滴泪,瞧着却也没甚真情实感。

    黛玉若有所思地接过帖子,令人拿了几个精致小巧的金馃子,赏给周瑞家的,便客客气气地将她送了出去。

    已经搬入林府的胤祺,等到周瑞家的离开后,从屏风后走出来。

    “阿哥,这嬷嬷我瞧着并不真心。”黛玉心思灵巧,很轻易便瞧出了周瑞家的尊敬表象下的那丝不喜。

    “这又如何。”胤祺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好似要将看不见的不虞挥散:“他们喜或不喜,真心或假意,都对妹妹没甚影响,妹妹是林家女儿,去他们家不过是走个亲戚,何必为了他们伤神。”

    胤祺在荣国府也住了几日,冷眼旁观着却也能看出一二,担忧着黛玉过几日在荣国府里吃亏,胤祺回想着,将荣国府情形与黛玉分细细说来:“都说白云苍狗,如今宁荣二府却和贾夫人出嫁时候截然不同了。”

    黛玉坐直了身子,仔细地听着,这却是贾敏没和她说过的事情。

    “史老太君早已含饴弄孙,荣国府的一应事宜,却全部交给了孙儿贾琏的媳妇打理,王夫人只吃斋念佛,并不大理事。”

    荣国府中的人员关系,黛玉是尽知的。按着胤祺所言,此时的荣国府管家之人却是长房贾赦的儿媳妇王熙凤,按着辈分,她应该唤一声二嫂子的,这嫂子却又是二舅母王夫人的娘家侄女,个中种种,虽不明言,却是微妙。

    黛玉心思通透,胤祺这寥寥几言,她瞬间便有了决断,让雪雁将拟好的礼单拿来,斟酌着将拟好的礼单增减一番。

    三日后,晨光微熹,京城林府便动了起来。

    这三日里,林家大大小小事情终于理顺,林如海也去了翰林院报道,与同僚厮见一番,唯一不同的是,林如海无需如其他人般,日日去翰林院当值,只要在家中好生教导五阿哥。

    外头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也到了约定去荣国府的日子。

    林如海与贾敏感情甚笃,更何况还有黛玉在,对于贾家将礼数做的足足的,一大早便领着黛玉,从林家出发,往贾府而去。

    此时正是天光乍明之时,晨光刺破云层,耀眼的光芒四射而出,天高地阔,风朗气清,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大街上各色摊贩已经将摊子摆出,吃的用的戴的玩的杂耍的,无所不有,更有那等西洋传来的精巧玩意儿,繁盛不知几何。

    黛玉入京之时已经见识过京中繁华,这一日再看,却仍看得目不转睛,较之江南,京中街市更有一份粗犷地热闹。

    马车艰难地走过街道,从林府出来,往东走了大半个时辰,街市皆热闹非凡,突地,马车转过街角,一路上的喧嚣瞬间消失,只见两个巨大的石狮子摆在门口,后面是三间兽头大门,上书“敕造荣国府”几个大字,正门旁坐着几个衣着鲜亮的小厮,懒懒散散地闲磕着牙。此时大门紧闭,两侧的角门开着,小厮仆妇进进出出的(1)。

    黛玉将沿途掀开的帘子放下,端坐在车上,又成为最知礼懂礼的林家千金。

    “父亲?”见着林如海示意马车停下,却不动弹,黛玉不解地问道。

    林如海将黛玉放下的帘子掀开,隔着窗吩咐林仁将他的帖子送过去,随后才对着黛玉笑道:“玉儿,我们是贾家的正经亲戚,林家也是列候之家,为父不才,也是科举出身,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走亲戚万没有从他们角门进的理。”

    黛玉从小被林如海当男儿养大,不仅特特请了进士为黛玉授课,更是借着遇见事情,时时刻刻为黛玉说着这些人情文章,唯恐黛玉被人欺辱了去。

    从车窗中向外望去,只见那几个懒懒散散地小厮,见着走过去的林仁,相互踢了几脚,最后一个脸最嫩的不耐烦站了起来,眼皮都不抬地将拜帖接过,待听完林仁的自报家门,几个小厮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跑进去报信的,合力开门的,叫来轿子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两顶青布软轿被清俊小厮从角门抬出,知道林如海今日要来,早在门房里等着的林之孝,接到门子传话后,连忙跑到马车前:“姑爷,老太太盼您许久了。”

    林如海捋了捋长须,不多与林之孝计较,扶着黛玉坐入轿中,机灵的小厮将马车赶去马槽,抬轿的小厮呼喝一声,齐齐使力,青布轿子一前一后地入了荣国府中。

    进了荣国府,顺着大甬路没走多久,便见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1),这却是荣国府的正房,荣禧堂了。

    黛玉随着林如海,走入荣禧堂中,大舅舅贾赦和二舅舅贾政已经在屋子里等着了,甫一照面,两人几步走了上来,与林如海厮见之时便红了眼眶:“妹夫,到底是我家妹妹福薄。”

    林如海见着妻舅,想起与贾敏琴瑟和鸣的日子,伤心事又被勾起,亦是流下泪来。

    一时几人相对泪流,很是哭了一遭。

    黛玉本便敏感,随着也呜呜咽咽掉下泪来。

    这却将林如海唬地不行,那疯癫和尚和道人说的话,他且记得深深的,万不能让黛玉流泪,林如海忙止住泪,哄劝起黛玉来。

    这番动静,也让贾赦和贾政注意到这从未见到的外甥女。

    “这便是黛玉了,妹夫和妹妹果然养得好。”贾赦赞了一句,又想起已经逝去的妹妹,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了块玉佩:“舅舅第一次见你,也没甚么好东西,这块玉你要不嫌弃,就拿过去玩玩吧。”

    黛玉看向林如海,见他点头后,双手接过贾赦的玉佩:“谢大舅舅赐。”

    贾政见此,亦找了个把件赠给黛玉。

    一时间几人见礼完,贾赦拍着林如海的肩膀:“妹夫,我们久久未见,我令人摆了席面,待会儿让丫鬟将外甥女带去给老太太瞧瞧,咱们今儿不醉不归。”

    林如海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讲袖子从贾赦手中抽出:“大舅兄的宴,本不该辞,但我许久没见过老太太,且让我先向老太太磕个头。”

    “这是应当。”贾赦还未言语,一旁的贾政已经欣慰说道,他最是尊崇儒道,对于林如海惦记着老太太的行为,颇为满意,当即便找了个年幼的小厮,令他去后宅通传一声,免得冲撞了去。

    趁着这功夫,几人又交谈一番,待知道林如海目前是翰林学士后,贾赦不屑地撇了撇嘴,贾政却更加热切与林如海交谈起来。

    没多久,小厮跑来传信,可以去老太太的正屋了。

    一行人从荣禧堂出来,外面是两架翠幄青紬车,林如海携黛玉坐上一架,贾赦和贾政同坐一辆。鞭子挥起,拉车的骡慢慢走着,不知转过来几个弯,也不知走过了几条道,连廊接着连廊,院子围着院子,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到了贾母所住的正屋。

    贾母早已翘首以盼。

    第48章 宝玉黛玉见面

    “给老太太请安。”林如海恭敬地弯下腰,向贾母行了大礼,黛玉站在林如海身旁,同样落落大方的向贾母问好。

    “好,我一切都好。”贾母应付过了林如海,目光移到黛玉身上,再转移不开。

    贾敏是贾母的小女儿,也是最得她疼爱的一个,未出嫁时在家里也是千娇万宠的,却没想到贾敏年纪轻轻的,居然先一步离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着实透彻心扉。

    见着颇有几分贾敏气度的黛玉,又思念逝去的女儿,又怜惜外孙女早早没了母亲,贾母一时悲从中来,踉跄着走了几步,将黛玉搂在怀中,放声大哭。

    贾母一声声“我苦命的女儿”,也勾起了黛玉的思母之情,在贾母温暖的怀中,黛玉亦红了眼圈,哭得不能自已。

    贾赦、贾政和林如海陪着哭了一场,过了许久,贾政含着泪劝道:“母亲,还请您保重身体,若您因为这病了,妹妹去了都不能安心。”

    一时间,贾母更觉得痛彻心扉,林如海也勉强止住了泪,几人好说歹说的,才将贾母劝住。

    三两个灵巧丫鬟轻巧地走上来,搀扶着贾母坐下,黛玉被贾母搂在怀里,坐在秋香色坐褥上,林如海、贾赦与贾政三人分列而坐。

    鸳鸯拍了拍手,小丫鬟们端着水盆帕子鱼贯而入,贾母亲自拿着帕子,替黛玉将脸擦干净,待众人都收拾齐整,贾母也整理好心情,哀声问着林如海贾敏临去前的情景。

    这个话题到底过于伤感,说着说着,林如海又哽咽难言,贾政见贾母又有恸哭之意,想着贾母也是上了岁数的人家,最忌大悲大喜,今日已哭过一场,万不能再引起她的伤心,想了想,贾政找了个说话的空隙,对着贾母说到:“母亲,妹夫已经调入京中,日后能见面的日子还长着呢,也能时时见着外甥女了。”

    果然,听了贾政的话,贾母转悲为喜:“这话当真,可不是唬我?”

    “老太太。”林如海勉强收拾了心情:“万岁爷的旨意已经下了,日后我便在翰林院当差了。”

    “翰林院。”贾母喃喃念了一回,却也笑了:“翰林院好,是个清贵地方。”

    贾母又关心地询问几句,林如海亦恭敬地答了,他到底是外男,不好在内宅久待,见着桌上的更漏又过了一刻,便要离开。

    贾母才见着黛玉,又如何愿意松手,她注意力全在黛玉身上,随声吩咐:“你们俩将女婿招待好。”

    贾赦和贾政遂领着林如海去了前头。

    等到林如海离开,丫鬟们顿时松泛起来,鸳鸯笑着请求贾母的示下,是否可以摆放,待贾母点头,招手叫来一个小丫头,让她去厨房跑腿。

    这时,一直让丫鬟盯着贾母房里动静的邢夫人和王夫人也赶了过来,贾母搂着黛玉正在轻声安慰,见着二人,指着对黛玉说道:“这就是你大舅母、二舅母了。”

    黛玉从贾母怀中出来:“黛玉给大舅母、二舅母请安。”她还记着周瑞家去林府时,笑脸下的那份假意,着重打量了王夫人几分,只见她这二舅母却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见着她温和的笑着,全然看不出不喜。

    邢夫人心疼地从手腕上捋下赤金虾须镯,戴到黛玉手上,王夫人亦给了一副头钗。

    正相互厮见着,青缎帘子又被丫鬟掀起,只见一阵香气袭来,三四个婆子并数个丫鬟,又簇拥着四人走了进来。

    只见最中间之人穿一身酱紫色衣裳,头上手上全无首饰,只耳朵上挂了两个丁香坠子,素淡地打扮与守孝的黛玉也相差无几。这约莫是去了的珠大哥媳妇李纨了。

    黛玉如是想着,又将视线转到另几个人身上,却是几个年岁与她相仿的姑娘,温柔可亲有之,顾盼神飞有之,只最后一人年龄尚小,尚瞧不出什么,这应是贾家的姐妹了。

    果然,贾母指着几人介绍着,与黛玉所猜一般无二。

    几人相互笑着见过,互相通了姓名,贾母笑着问道:“你们今日怎么和珠儿媳妇一道来了?”

    迎春温柔笑着:“老祖宗,今儿个大嫂子带我们做针线呢。”

    “珠儿媳妇是个好的,你们都好好和她学着。”贾母满意地点头,对着黛玉叹道:“你这嫂子,最是守拙之人,品性极好的,我素日也和他们说,虽珠儿不在了,有你这嫂子,我也放心。”

    “老祖宗,您又夸您那好孙媳妇了,我们这些人和大嫂子一比,就是那烧糊了的卷子。”还不等其他人言语,掀起的门帘后传来一嗔怒地声音。

    黛玉循声望去,只见一恍若神仙妃子的女子走来,含笑带嗔地看着贾母:“老祖宗,您这么偏心,我可不依。”

    贾母笑骂:“你这泼皮破落户的,没见着还有亲戚在呢,都多大人了,快将这模样收收,不然惹得亲戚笑话。”

    “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1)”来人看着黛玉,笑得更是亲热。

    黛玉微微往贾母怀里缩了缩,贾母连忙搂得更紧:“你这辣子,可别吓坏了我的玉儿。”

    随即笑着对黛玉说道:“玉儿别怕,这是你琏二哥的媳妇,人称凤辣子的,你叫声二嫂子也就是了。”

    这就是胤祺说的,现如今荣国府的管家奶奶王熙凤了。黛玉靠在贾母怀里,仔细瞧着,果然眉眼间自有一股杀伐决断。

    黛玉与王熙凤见过礼后,只听见她笑着对贾母说道:“老祖宗您可不能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有了外孙女,就将我们这些孙子媳妇都扔脑后头去了,不然我可是不依的。”

    说着,又抚着黛玉的脸:“也难怪老祖宗这么疼了,我自诩也是有见过世面的,但您这外孙女,瞧着这份容貌、气度,真真是生平少见,想必是像了我那未曾谋面的姑妈。”

    这话一说,却是又勾起了贾母的伤心事,她强笑着:“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2)。”

    王熙凤做势要扇自己的嘴:“是我不会说话,老祖宗您当着亲戚面,给我留点脸面罢。”

    贾母指着王熙凤笑了:“我才说一句,你且这么多话等着我呢。”

    几人说笑间,鸳鸯进来回话,厨房已经将饭菜准备好,贾母站了起来,一屋子人都跟着动作。

    只见后房门里,桌上已经放满了菜,贾母在众人的簇拥下独坐上首,王夫人、李纨、王熙凤捧羹拿勺的,站在贾母身后伺候。

    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几姐妹在贾母下首坐下,此时吃饭尚且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只闻调羹之声,一顿饭悄无声息地吃完,饭必,小丫鬟奉上茶来,又捧过痰盂等物,黛玉随着漱了口,刚拿着帕子擦干净嘴角,又有小丫鬟捧上新茶,这是吃的茶了,黛玉想着林如海素日教导,每饭后必过片时方吃茶,不伤脾胃(3),遂只拿着茶却不喝,不动声色地放下。

    王熙凤眼珠子一转,瞧着黛玉的动作,却只笑着吩咐丫鬟们,将残羹撤掉。

    鸳鸯打开香炉,冬日里收集的梅花香四逸,将室内食物残留的味道挥散,贾母含笑望着孙女,外孙女,漫不经心地对王夫人说道:“你们便回去吧,我们娘儿几个好好说说话。”

    王夫人和贾母闲聊几句,带着李纨和王熙凤离开。

    黛玉和三春姐妹笑着说话,正问到平日读了些什么书之时,门帘又被掀起,只见一色如春花,眉目如画的公子走了进来。

    这人难道就是母亲说过的外祖母家混世魔王?黛玉好奇地打量着,越看越觉眼熟,好像在哪儿看过一般。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过安,又转身去了王夫人处,再回来,外出的大衣裳被换成了家常的衣裳,黛玉恍然大悟,难怪觉得眼熟。

    贾母见宝玉进来,搂着他笑道:“你林姑妈家的妹妹来了,快见见他。”

    宝玉顺势望去,却只见一仙子般人物坐在迎春身旁,远远瞧去,却与家中姐妹并不相同,宝玉愣住,喃喃自语:“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4)。”

    贾母斥责般地拍了下宝玉的手:“你们这是第一次见,怎地如此胡说。”

    宝玉笑了笑,正要说话,黛玉却先笑着开口:“人有相似也说不好,我瞧着宝二哥和我在姑苏见过的一个人也很像呢。”

    顿了顿,黛玉好似想起什么,接着说道:“说来也巧了,那个人也叫宝玉呢。”

    这话一出,不止宝玉和三春姐妹,就连贾母都起了兴趣:“快和我说说,姑苏哪家还有这么一个宝玉。”

    黛玉抚掌笑了:“是姑苏甄家的小公子,不仅长得相似,就连年纪也大差不差呢。”

    贾母细细思量一番,拍着手笑道:“这可不是巧了,我们家和甄家是多年的交情了,却没想到他们家也有这么个宝贝。”

    贾宝玉听了几句,又失了兴致,他凑到黛玉身旁,细细打量着,又问道:“妹妹可曾读过书。”

    黛玉扬眉:“正与父亲学着《四书》。”

    话音刚落,探春眼带羡慕地望来,宝玉却一蹦三尺高:“妹妹神仙一样的人物,怎地也读那等仕途经济文章。”

    黛玉闻言,眉头蹙起,冷笑着说道:“这几本书最受推崇,人们出将入相,治国理政都靠这几本书,他们读得,怎地我却读不得不成。”

    宝玉被黛玉这么一说,急得抓耳挠腮:“妹妹切莫有此想法,我只是觉得,妹妹这般脱俗人物,就该吟诗作画,这才配得上你呢。”

    黛玉只冷着脸不说话,林如海对黛玉悉心培养,她学得不比男儿差半分,甚至林如海也常常叹息,恨黛玉为何不是男儿身,若能下场,多少能有个进士出身,她最是不喜宝玉这等话。

    宝玉愈发着急,突然灵光一闪:“妹妹你可有字?若没有,我送妹妹一字可好?”

    第49章 痴病

    “送字。”黛玉靠着引枕,不解地问道。

    “妹妹这样的神仙人物,我这儿有一字可配。”宝玉兴兴头头地应道:“妹妹你看颦颦二字可妙?”

    探春见她这哥哥又犯了呆病,正想转圜一二,却见黛玉嗤笑一声:“贾家哥哥这话说得稀奇,我的表字自有我父亲为我取,又何须你费心。”

    时人表字,均为长辈或师长所赐,大都与本名相关,以展示其品德,其中蕴含的是长辈的期盼与祝福。

    当然,若是女子,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出嫁后由夫君取名。

    且先不提“颦颦”二字寓意为何,贾宝玉自己还是个黄口小儿模样,又和黛玉同辈,黛玉的表字,再如何也不该贾宝玉这个外男置喙。

    “是我失礼了,还请妹妹恕罪。”贾宝玉被黛玉一刺,心下讪讪,他本就是满肚子风花雪月的心思,贾母将珍珠拨给他服侍的时候,他见珍珠姓花,想起“花气袭人知昼暖”一诗,将珍珠改名为袭人,自觉比那等庸俗之名好听许多,见着黛玉,也忍不住想为她取个表字。

    黛玉扭过头去,不愿搭理,心想眼前之人果然如母亲所说,最是惫懒无赖模样。

    贾宝玉见此,含情双目中水光氤氲,好似要掉下泪来一般,让贾母看得心疼不已:“宝玉你还不好好哄哄林家妹妹。”

    又拍拍黛玉的手:“你这哥哥,最是有口无心的,只是突然见着新来的姐妹,太高兴了。”

    黛玉望着贾母满是皱纹的手,想着母亲对老太君的孺慕之情,勉强笑着与宝玉又说了几句话。

    之前还不理不睬的妹妹,突然露出了笑意,宝玉心花怒放,想着法子讨黛玉欢心,连三春姐妹也顾不上了。

    “我们那兄弟,毛病又犯了。”探春瞧着宝玉殷勤的模样,和迎春咬着耳朵嗤笑,迎春温柔笑着低下了头,却是一言不发。

    “妹妹可有玉没有?”见着黛玉神色缓和,宝玉忍不住问出了他见到黛玉第一眼便想问出的问题。

    玉?黛玉想起贾敏曾经和他说过,贾家这个表哥衔玉而生,为此最受贾母宠爱,阖家上下无不将他当成宝贝疙瘩,那真真是含在嘴里怕话了。

    料想贾宝玉是要炫耀他的玉,黛玉笑着说道:“想必那玉是稀罕玩意儿,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谁成想宝玉当即便挑了起来,将系着美玉的丝绦扯了下来,使劲往地上摔去。

    “这是什么稀罕东西不成,家里的姐姐妹妹都没有,新来的神仙一样的妹妹也没有,要真有灵,这玉如何选了我这泥做的人物,却不选水做的姐妹们。”

    贾宝玉恶狠狠的话还没说完,屋子的丫鬟婆子却被他的动作吓得不成样子,连忙一拥而上,唯恐这玉被摔碎了去,就连贾母,都惊得站了起来。

    此时黛玉离贾宝玉最近,她见着贾宝玉这痴狂模样,弯下腰迅速地抢过玉佩,拿着玉佩来回看了一遭:“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什么玉,这般的玉,我又如何没有。”

    贾母正搂着宝玉,准备编段话糊弄过去,却见一直挣扎着的宝玉直直地盯着黛玉:“妹妹说得可是真的?”

    “这有什么可以骗你的。”黛玉随手将贾赦给了见面礼拿出来:“凭这个玉,我瞧着也不比你的差。”

    贾宝玉将信将疑地将玉接过,却见这玉品质不过中上而已,他哭道:“妹妹你又何必唬我,我再没有见识,也知这玉瞧着不过一般。”

    黛玉更是冷笑连连:“我还以为你是个有见识的,怎地你也这般俗不可耐,世间美玉繁多,就连被雕成传国玉玺的和氏璧,也不敢说这品质就最好,我瞧玉,从不看其他,只求一个我乐意,入了我眼,路边的石子也比美玉要好。”

    “现在我看着这玉就很好,不比你这宝贝差。”

    黛玉的一番话,却是让宝玉听痴了,他本就是个痴人,从未听过此番道理,细细思量,只觉这话犹如石破天惊一般,更觉得林家妹妹说得在理。

    “是我着相了。”宝玉擦干泪,不再哭闹,任由丫鬟将玉佩重新系好,帮他戴上。

    贾母听着黛玉将孙子的通灵宝玉说得一文不值模样,心下不虞,但瞧着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宝玉,又不愿再勾起他的痴病,只能强笑着转个话题:“玉儿出生后我还是第一次见,今儿个玉儿就住在我这儿,别回去了。”

    说着,便吩咐丫鬟为黛玉收拾床铺。

    鸳鸯笑着应了,想了想说道:“老太太,我前儿个才带人打扫了东边厢房,现如今被子褥子都是现成的,只要开箱子取些摆件便可以了,林姑娘住那儿可成?”

    对着贾敏留下的女儿,贾母到底还是怜惜占了上风:“不成,东厢房多久都没住人了,且得下大力气收拾一番,宝玉今儿个挪出来,和我睡里头的套间,黛玉就住他的碧纱橱。”

    宝玉一听,又活跃起来,他扭股儿糖般蹭着贾母:“老太太,我睡相不好,夜里别扰了您的觉,要我说,我在碧纱橱外的床上睡着就很妥当了。”

    贾母摩挲着贾宝玉的脖颈,便要默认。

    听着这番话的黛玉,却再忍不住,她没想到贾家行事如此不守礼,竟然让亲戚家的女孩儿和他家公子同住一屋,即使年龄都不算大,但到底也失了礼数。

    黛玉略一思忖,笑着和贾母撒娇:“我也巴不得在您这儿多住些日子,不过父亲让我学着管家,明儿个家里还一堆的事要办,实在是没有办法在您家里住。”

    贾母心下诧异,黛玉才多大,怎地现在就要管家,转念一想,林如海身旁也是有几方姬妾的,更有个曾经诞下儿子的妾,还跟在身旁,若黛玉不管事,林家的管家权就要到那些姬妾手中。

    想到这,贾母忙对黛玉笑道:“你是个有本事的,既然家里有事,我也不强留你。”

    正说着话呢,小丫鬟跑了进来:“老太太,林姑爷来了。”

    此时屋子里也就黛玉几姐妹,年岁尚小,无需避讳,贾母乐呵呵地吩咐着,让人将林如海请进来。

    三春及宝玉对这姑苏的姑父闻名已久,却是第一次见,不由地打量起来,特别是宝玉,想着黛玉如此清丽脱俗模样,林姑父还不知是何等风姿,等见着林如海,贾宝玉却心里一哆嗦,无他,不过是着林如海的气质,总能让他想起拿着戒尺的先生,吓得如鹌鹑一般,再不见之前的机灵。

    林如海过来,是为了向贾母告辞的,见着屋里还有贾家的小辈,忙将见面礼送出,三春及宝玉恭敬地道谢。

    林如海刚进来的时候就见到坐在黛玉身旁的那个公子,长得很是钟灵毓秀,遂在送了见面礼后,又多说了几句。

    宝玉听到林如海问他读书学问一类的话,心下叫苦不迭,却也只能勉力回答。

    进士出身的林如海,听了几句宝玉的回答,瞬间便兴致寥寥,不再询问,只向贾母请辞。

    贾母点头应了,林如海看向黛玉:“玉儿,我们该回家了。”

    黛玉施施然走到林如海身旁,向贾母行了礼,又和三春约定了写信联系,便跟着林如海家去。

    “老祖宗,妹妹要去哪儿?”宝玉见黛玉往外走的背影,又是一跃而起,眸子大睁地问道。

    “你妹妹有自己的家,要回家去。”贾母赶紧搂着贾宝玉哄着。

    宝玉还有个痴病,他恨不得全天下的好姑娘住在他们家,之前黛玉婉拒贾母之时,宝玉一心盘算着给新来的妹妹添些什么东西,并未听见她们的对话,只以为黛玉住他们家之事已经定了,一听见贾母说黛玉要回家,又是愣了。

    “老祖宗,别让妹妹走。”贾宝玉拉着贾母的手,抽噎得快背过气去。

    房中的丫鬟一拥而上,端痰盂的,拧毛巾的,端茶的,全凑到了宝玉身旁,急着哄他。

    林如海在一旁,看着这番混乱情况,脸色铁青。

    第50章 算计

    贾宝玉这般模样,林如海也不能将黛玉带走,他冷眼旁观,听着贾母心肝肉儿的哄着,却止不住宝玉的哭喊,只觉着这贾府约莫后继无人。

    “姑爷,我这儿床褥都已经铺好了,就让黛玉在这儿多住几日。”没办法,贾母硬着头皮和林如海商量。

    林如海本就忧心着黛玉身子弱,唯恐她害了病去,见着贾宝玉如此形状,更是担忧黛玉受了惊吓,他苦笑着:“老太太,按理说长者命不能辞,但黛玉身子素来就弱,又有择席的毛病,从扬州过来一路上很是遭了番罪,这两天好容易才能睡个安稳觉,还望您恕罪。”

    贾敏还在的时候,给贾母写的信里,每每都提到了黛玉,贾母心知黛玉的不足之症,叹了口气。

    “择席?”还没等贾母说什么,宝玉先抽噎着问道。

    “你这妹妹,在旁人家睡不好,必须在自己家才行。”贾母搂着宝玉哄着。

    贾宝玉却将这话听了进去,他止住泪,含情双目中满是关切:“那妹妹快快家去,好好养好身子,记得多多的来我家,我家里的姐姐妹妹可多了,也能为你解解闷。”

    黛玉自贾宝玉摔玉开始,便知他的脾性,临走前贾宝玉的这番发作,也没让黛玉吃惊,她和林如海一般,冷眼瞧着,只悄悄猜测着,贾母如何才能哄住贾家这宝贝。

    却没想到,听着她有那择席的毛病后,贾宝玉瞬间便不寻死觅活,黛玉若有所思,这贾宝玉,瞧着也不是传言中那般混账。

    林如海领着黛玉与贾母告辞后,又坐上来时的翠幄清油车,到了荣国府大门后,再换上马车。

    林府中,胤祺做完功课后,又与布库师父练了会儿,直练得大汗淋漓后,见着天黑起来,才回屋子梳洗清爽,等着林如海和黛玉回来。

    眼见着天越来越黑,胤祺愈发觉着奇怪,当今出门做客,大概就是那么些时辰,此时天都要黑透,也不知黛玉他们遇着了什么事情。

    等到各处的灯都亮起,被胤祺吩咐着盯着大门动静的小厮连忙小跑着回话:“五阿哥,林大人和林姑娘回来了。”

    对贾府行事颇知一二的胤祺,连忙往正屋走去,贾府毕竟是贾敏的娘家,若有什么碍于亲戚情分不好做之事,胤祺不介意狐假虎威一番。

    林府才收拾出几个院子,从胤祺住着的院子出发,没几步就到了正屋,正好撞见神色不虞地林如海和黛玉。

    胤祺敢拍着胸脯保证,他从来没有见过脸色这么难看的林如海,当官讲究养气之道,林如海多年没如此动过怒了。

    原来在马车上,林如海细细问了黛玉,得知了他和贾赦贾政在外头时,贾宝玉还弄出了取字、摔玉那番闹剧,又得知贾母原意让黛玉住在碧纱橱中,贾宝玉住在碧纱橱外,这实在不成体统。

    “林大人,妹妹。”胤祺一愣,难道说贾家真的连面子功夫都不做了不成。

    “五阿哥。”按理说,林贾二家属于姻亲关系,多少也能用上一句家丑不可外扬,然而林如海想着贾赦席间隐隐表达出来的意思,林如海的头愈发痛了起来:“臣有事要禀,还请您入内详谈。”

    “黛玉,你也随我来。”

    自从知道女儿的归宿注定是皇家后,本就将黛玉当儿子养的林如海,更是将女儿时时带在身边教导,不止管家理事,人情往来,甚至与幕僚来往,也不避着黛玉。

    这次的事情,涉及到黛玉的外祖母家,更是不能瞒着黛玉,虽然林如海很是怜惜,但许多事情黛玉必须面对。

    正房里,灯烛全部点亮,亮堂堂的,椅背上雕刻的花蕊都纤毫毕现。

    下人将宫中白日刚送来的新茶泡上三杯,见气氛凝重,知主子有事商量,也不敢多作停留,只深深低着头要退出去。

    “等等。”胤祺也是在富贵窝里打过转的人,打眼一看,便知这茶确是好茶,但此时并非喝茶的好时辰:“大晚上的再喝这茶,今儿个就甭想睡了,我记得宫中每日都送牛乳过来,你们去厨房,让她们煮上三碗,在加上蜂蜜,给我们送过来。”

    五阿哥的话,下入谁也不敢怠慢,很快,三杯热烫的牛乳便替换了那几杯清茶。

    “妹妹,”胤祺正色看向黛玉:“夜间饮茶,容易走乏,睡不好最伤精气,我听太医说,将牛乳煮热,睡前喝上一盅,最最助眠。”

    “是我疏忽了。”林如海满脸惭愧,亏得他以为对于黛玉,他已是照顾得无微不至,却还是有疏漏之处:“明儿个我便让管家去寻摸几头牛养着。”

    “无需如此麻烦。”胤祺毫不在意说道:“我分例中每日都有牛乳,宫中送来我也喝不完,何必再如此折腾。”

    林如海摸着胡子:“恭敬不如从命。”

    “林大人您也是。”胤祺笑着看向林如海:“这牛乳最补身子,林大人您每日也喝上一盅。”

    林如海正想拒绝,却见黛玉眼巴巴地望着他,林如海一直觉着他寿元不长,带着黛玉进京也有个想头,他哪一日身子差了,便将黛玉托付给贾母教养,然而想到今儿个见着的贾家情形,林如海深深觉着,贾府并不可靠。

    “好,我也喝。”不仅喝牛乳,还要多找几个大夫调理身体,林如海暗自下了决心。

    黛玉生性机敏,又如何瞧不出林如海那隐隐托孤的念头,见着林如海又有了求生之意,总算放心几分,遂笑眯眯地将温热地牛乳喝了一口。

    这牛乳也不知厨房如何处理的,如绸缎般丝滑,却全无腥味,喝下去只觉甜蜜可口,黛玉难得的多喝了几口。

    见着黛玉喜欢,林如海更是欢喜,他也不急着说话,只笑着瞧着琉璃杯中逐渐变少的牛乳,胤祺更是不着急,只慢慢地等着,屋里又陷入了静谧。

    “五阿哥,父亲。”见着两人都在等着自己喝完牛乳,黛玉悄悄红了脸颊,她将琉璃杯放下:“您不是和五阿哥有正事要谈吗?”

    “不急,先让牛乳喝完,凉了就腥了。”胤祺却不在意。

    见此情形,黛玉忙拿起牛乳喝着,示意不用理她。

    林如海见着天色已晚,确实不能再耽搁,他叹了口气,对胤祺说道:“五阿哥,今日臣去贾府,听两位舅哥的话,他们似是投奔了东宫,还在劝着我也投向太子。”

    “什么?”黛玉惊呼一声,手中的杯子没有握住,失手掉到地上,只剩下一个底的牛乳洒在地上,却无人关注。

    “父亲,您可不能犯糊涂。”就连黛玉这等闺阁女子也知,当今圣上乾纲独断,又正是春秋鼎盛之时,虽说太子是储君,是下一任帝王,但此时圣上还在,在他眼皮子底下和太子走太近,绝非好事。

    “我们林家深受皇恩,只忠于万岁爷。”林如海揪着胡子,肯定地说道。

    林如海并不在意胤祺听到这句话,此时前朝的局势虽然有一丝微妙,但也不过是大阿哥崭露头角,时不时的和太子挑衅几句,但对太子的地位没有半点影响,此时的太子,仍然是康熙最心爱的儿子,是被众臣交口称赞的完美太子。

    其他的阿哥,在朝堂上没有任何存在感,谁能想到日后会出现九龙夺嫡的事情,林如海从未想过胤祺有夺嫡的可能。

    与单纯忠心康熙的林如海不同,胤祺是听得目瞪口呆,贾家这行为,真的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来。

    胤祺是知道未来事的,现在在世人眼中地位十分稳固的太子,会经历两立两废,这么早凑上去的贾家,会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父亲,舅舅怎地这般糊涂,我们得劝劝。”黛玉急了,不再冷静,露出符合她年龄的模样。

    “玉儿,晚了。”林如海叹息一般地说道,眼中全是悲悯:“我今日也劝过,但他们已经被荣华富贵迷了眼,再拉不回来。”

    黛玉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玉儿,日后你外祖母那边,能少去便少去。”林如海怜惜地看着黛玉,说出的话却很冷酷:“我不能拿我们全家未来去赌。”

    黛玉默然。

    “五阿哥,你亦要小心,太子行事失了谨慎,您务必小心别卷入前朝事情之中。”林如海又对着他的学生,谆谆嘱咐。

    “我知道的。”胤祺比林如海想到的更加谨慎,他对于这皇位是真没什么兴趣,他们争得头破血流的,未来几十年一个个的都快被康熙逼疯了,最后的胜利者老四,当了皇帝也没见日子多舒服,一天天累死累活的,生生把自己累死了。

    这事,胤祺实在敬谢不敏,只要他不做大逆不道的事,不与康熙和新帝对着干,身为五阿哥,一个亲王跑不了,更别说他还有皇太后和宜妃,谁吃了亏他也不会吃亏。

    这边林如海和黛玉及胤祺嘱咐着,那边贾府里,贾赦和贾政也一同到了贾母的屋子。

    那时候林如海刚走没多久,三春亦告退回了自己的屋子,贾母屋里满屋子的丫鬟婆子都在围着贾宝玉转,袭人正从盆中拧干帕子,服侍着宝玉擦脸换衣服。

    “孽障,今日又做什么怪。”贾宝玉今儿个做出的事儿贾政已经知道,他见着这样的贾宝玉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呵斥。

    贾宝玉见了贾政,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瑟缩了一下,求助地眼神看向贾母。

    “行了,在我这儿耍什么威风。”贾母劳累一日,已经显露疲态,但见着贾政斥责贾宝玉,她立时便将宝玉护住,骂了贾政两句。

    “儿子不孝。”贾政忙和贾母请罪,然后又对着贾宝玉说道:“还不快滚出去,我和你大伯有话和老太太说。”

    贾宝玉闻言,一溜烟地跑了。贾母叹口气,让鸳鸯揉着头:“这么晚了,你们兄弟过来所为何事?”

    “母亲。”贾赦和贾政互看一眼,贾政往后退一步,贾赦搓着手,皱着眉:“那事我和妹夫试探过了,妹夫并不如何搭理。”

    “等等。”贾母瞪了一眼,挥手示意屋子里全部退下,这才让贾赦细说。

    “母亲,我想着妹妹不在,妹夫和我们家就没什么关系,所以妹夫才这般冷淡,但太子爷又吩咐务必让妹夫投靠于他,我怕做不到,太子会怪罪于我们家。”

    贾母紧皱着眉,思索着。

    小心觑着贾母模样,贾赦轻声说道:“母亲,儿子想着,莫若给妹夫说个续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