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赵令恣对皇室的屠杀, 像是吹响了一声号角。

    中秋的团圆气氛还未散尽,五大陆便陷入了更为疯狂的混乱。

    八月底,怀山大陆海干宗以怀疑赵令恣是叛徒为由, 在掌门的带领下, 逼上苍鸣山。

    经八天八夜,苍鸣山悟能方丈逼退了海干宗宗主, 却于第二日坐化莲台。

    九月,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 说最终会有洪水自东南角而来,吞噬五大陆,是为天道之罚。

    身处东南角倒云端大陆之上,五大宗门之一的斩天门,竟想移山填海,将整个倒云端,与东北角的怀山大陆掉个个,让自己躲到后方去。

    怀山大陆自然不依,海干宗同为五大宗门之一,身处怀山大陆,顿时与斩天门厮杀了起来。

    两大宗门伤亡无数。

    十月,平沙大陆春瓮城,为求自保,与青霭大陆素月宗联手,一同探进虚无境,试图在这向来有去无回的地方寻求到一线生机。

    三个月后,素月宗有弟子从虚无境中归还, 春瓮城弟子却无一人生还。

    两宗门结怨。

    ……

    大宗门尚是如此,小宗门便更不必细说, 所幸贺青玉奉行中庸之道,又对宗门上下管得严,落琼宗还算能独善其身。

    但后来萧散也常常忙得不见人影,王闻清好不容易碰见,一问才知道,他奉了贺青玉之命,正在带弟子巩固护宗大阵。

    “外头乱得很,”萧散面上有些疲惫,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嘱咐道,“今夕不比往日,就别出宗门了。”

    王闻清哦了一声,将手中的书收紧,不再打扰师兄,只抬头往天上看去。

    山河风云榜悬在天际,金光耀耀的柱间,无数天才的名字闪烁之上。

    王闻清心中掐指一算,这回山河风云榜出现的时间,又长了些,已经足足有三十一天未消失。

    自赵令恣二上苍鸣山已经过去了五十年,自从三十年前开始,山河风云榜就开始不时显现在天际。

    一开始是只有半日就消失,像以为排名变化时那样寻常。

    到后来慢慢的出现一整天才消失、出现三日消失、出现五日消失……

    三十年过去,这回足足三十一天了,它还矗立在天际。

    王闻清仰头端详了它许久,总觉得它比上一回出现时大了些。

    它会不会每回都变大些,一直等到再不消失的那日,会有多大?整个五大陆加起来这么大么?

    然后一下子落下来,砸死他们所有人?

    王闻清被自己这个想法逗得笑了笑,前几日听闻赵令恣死在通天海地的怔然才消失了几分。

    有师弟路过他身边,问道:“小王师兄,你笑什么呀?”

    王闻清将视线从山河风云榜上收回来,朝他扬了扬手中被翻得卷了皮的古籍,笑道:“我发现了个阵法,试试能不能复刻。”

    画面陡然停滞,远处谢仞遥抬手,轻轻一划,回忆便开始飞速向前。

    一开始回忆的进度,完全由王闻清掌控,自与唐皇见过一面后,他就将掌控权交给了谢仞遥。

    谢仞遥看到方才的画面,略一思索,就猜到王闻清发现的阵法,应当就是锁灵阵了。

    他调着回忆往前跃进,无数画面飞快旋过,五十年的光阴顿过,回忆最终停驻在了一片杏林中。

    天际的山河风云榜又大了许多,已经和谢仞遥在素月秘境里看到的相差无几。

    按照时间,此时离灭世之祸,应当是过不了几年了。

    杏林中杏花都已结果,灵石山堆叠。三千名落琼宗静静穿过它们,自行成阵,坐在了中间灵旷中。

    王闻清站在矿坑边,也安静地看着他们,他身后,是落琼宗的宗主和一众长老们。

    有风出来,坐在第一排的白棠拂了拂鬓角,朝王闻清招了招手。

    王闻清就蹲了下来。

    白棠弯着眼,拉起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小师兄,杏花开的时候,一定会再见。”

    杏花开的时候,一定会再见。

    王闻清没有回答她,直到锁灵阵成功布完,他惨白着一张脸,又一次蹲了下来。

    王闻清望着闭眼沉睡的白棠,这才弯了弯眼:“白棠师妹,你们好好活着。”

    萧散扶着他,身后,贺青玉看着两人,兀地温言道:“小清,等到亥时,你和你师兄,来我院子里一趟。”

    去找贺青玉之前,王闻清先去了一趟萧散的院子。

    彼时薄日刚隐于群山,霞光漫天,正是落琼宗一日里风景最好的时候。

    萧散院中布置简单,大块青石板砖铺就的小院里,除了一方小桌,便只有一棵桂花树。

    王闻清去时,萧散正蹲在桂花树下挖些什么,他走近,才发现萧散挖的是一坛子酒。

    萧散抱着酒坛子起身,对他笑:“走吧。”

    王闻清挠挠头:“师兄,现在就去找宗主啊?”

    “嗯,”萧散应了他,“我们慢慢走过去吧。”

    他们肩并着肩从小院出去,慢慢地往贺青玉的院子方向踱步而去。

    一路上少人,八月温吞的风尽数兜过两人,卷着橙红的霞光,一路淌过落琼宗无数条连着山峰的细长索桥,给这冰冷的物件渡了层暖意。

    走上索桥的时候,萧散拂了拂怀里的酒坛子,打开了它,清冽的酒香当即就窜了出来。他举起酒坛,仰头喝了一口。

    王闻清看着他,见有盛不住的清酒,顺着他下颌流下来,滑过他脖颈,最终没入衣领。

    萧散是落琼宗未来的宗主,从来一举一动都有礼数,一颦一笑也都要看起来端正。

    他是连酒都不常喝的,这样没规矩的事情,更是王闻清第一次见他做。

    但他长得好,长身玉立的,这样做起来,却也洒脱。

    萧散将酒坛子递给王闻清,他这些年很累,面上总有带着些疲惫,此时眼中含笑,眉眼里总归有了股子意气。很像王闻清的少年时分,什么事都还没发生时那样。

    王闻清最熟悉他,看懂了他眼中的意思,接过酒坛,也仰头喝了一口。

    桂花香的清冽在口腔中散开,王闻清将酒坛还给了他。

    去贺青玉院子的路上需穿过九道索桥,他们师兄弟两人在这九道索桥上,分完了这坛桂花酒。

    萧散喝完了最后一口酒,站在贺青玉院门前,看向王闻清。

    今晚的月不圆,薄薄一道钩子,纤长地弯在雾似的夜空里,旁边不远处,便是与月同辉,静悬着的,一年都未消失了的山河风云榜。

    萧散眼中似乎也盛了汪月亮似的醉意,柔得能让人陷进去。两人离得近,王闻清仰着头,有些呆地瞧着他,漆黑发尾难得安静地垂在肩边红衣上。

    萧散弯了弯眼,伸出手,指尖也似月冰凉,碰到了他鬓边。但似乎是碰错了,只一瞬,便收了回去。

    那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落在了他眉心上。

    泉水似的柔凉,一触而分。

    萧散开口,像是叹息:“对不起。”

    王闻清还没来得及想这个莫名其妙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就被拉着进了院子。

    待看清院子中站着的人后,他立时收了心神,再不敢去想其他的。

    院子正中,师祖正看着他。

    自从几百年前渡劫失败,落琼宗这位师祖受到反噬,身受重伤后,便再也没露过面。

    然此时站在五大陆顶峰的修者却丝毫不显颓气。

    他并非什么佝偻着身子的老者,穿了一身宽松道袍,带着一顶混元巾,儒雅得像个中年的教书先生。

    贺青玉和萧峰泉站在他身后两侧,也都看着王闻清。

    王闻清被三人注视着,莫名有些紧张,正要站端正行礼,就见师祖朝他招招手,笑道:“跟我来。”

    王闻清哎了一声,跟了过去。他和萧散跟着师祖三人,穿过院子后门,一直走到后峰的崖边。

    贺青玉住的山峰,是整个落霞山脉最高的山峰,此时站在崖边望下去,能将大半个落琼宗尽收眼底。

    师祖指着下面,问道:“那些是什么?”

    王闻清看了会儿,恭敬答道:“是人。”

    世道大乱,民不聊生,落琼宗五十年前开宗门,接收战乱中的凡人,给予其庇护。

    凡人越来越多,弟子舍住不下了,便在山道上安家落户。

    数十年过去,人越来越多,每到晚上,一盏盏灯火点起,近乎贯穿了整个落琼宗,像是给其披上了道道彩带。

    师祖看着这些:“往昔我落琼宗,每逢此时,往往漆黑一片。但如今多了许多人,虽然渺小,但聚在一起,却能与天上月争一争辉了。”

    贺青玉和萧峰泉垂首不言,王闻清便也不敢插话,只静听着师祖教诲。

    师祖看向王闻清,声音温和:“你能明白我话中的意思吗?”

    王闻清思索片刻,谨慎回道:“师祖是想说,天道虽然不可战胜,但如果修真界团结一致,未必没有胜算。”

    “是了,”师祖笑了,“你瞧,这是谁都能明白的道理,但越是这样简单的道理,往往越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他微微敛起笑意:“因而这回和天道的交锋中,我们一败涂地。”

    山峰很高,他们站在峰顶,一时瞧上去,是离人间远,离天道近了。

    师祖这话说出来,人能听到,天也能听到。

    王闻清几乎一瞬就听出了师祖话中的弦外之意:“师祖,我们还有下回和天道交锋的机会吗?”

    锁灵阵成,他也声名狼藉,已然已经做好了等死的准备。

    而如他这么想的人,在如今的时刻,想来是不少。

    师祖看着他,道:“孩子,我们没有了,你还有。”

    王闻清身后,萧散微微撇过脸去。

    面对王闻清的怔然,师祖面容慈悲:“自渡劫失败,我便在想求生之法。奈何修真界人心不齐,以至于到现在互相残杀,再多办法也没了用处。所幸气运终算眷顾我修真界一分,倒让我想出了一个法子。”

    “我们都是天道的养分,天道每吸收一轮,便强大一轮,每一回强大,都将让我们更无法战胜。这是一个无比强大,没有一丝弱点的敌人。”师祖指了指天,“那就把它当作一个人,当敌人强大到没有弱点时,要做的不是努力修炼比它更强大,那样太慢了。更何况那是天道,再怎么修炼,人也不可能比天更厉害。”

    “所以还有一个法子,便是为其制造弱点。”

    师祖又指了指他的手:“你布阵厉害,我布不过你,便想法将你的手砍了。再不行,就将你的眼挖了。为了砍你手挖你眼,万般阴损招数下作手段,我都能做得出来。对付天道,亦应如此。”

    王闻清呼吸滞了滞,听师祖继续说道:“那么如何为天道制造弱点呢?”

    他拂了拂衣袖:“我上回渡劫,是为成仙,因而有赖于天道,遂会被它吸收炼化。如若我下回渡劫不为成仙,拼个自爆,只为损伤天道一分,那天道是不是也就弱了一分?”

    他很有耐心:“如果和我差不多修为的修者,每个人都损伤天道一分,那天道是不是就弱了好几分?天道一弱,我们是不是尚还能趁其弱之际,寻找求生之法?”

    王闻清被他话中的意思震得几近失语,许久才能说出话来:“师祖是…是要…自…”

    他终是没能说出来最后这个词。

    “我是落琼宗的师祖,平日受宗门供养,又是老人啦,总要为年轻人去求一求生机,”生死之事,并未使这个长者的心境有所波动,他声音平和,“但我们的死,对天道的伤害,也许不过几百年,就会被天道修复。拼死换得修真界多个几百年的苟延残喘,不是我们要的生机。”

    “小清,”师祖温和唤他,“万物都有其本源,例如树之本源在根,将树连根拔起,任树再粗再茂盛,终究难逃一枯。人之本源在三魂七魄,哪怕只丢了一魂一魄,人也就难逃痴傻,相当于残废了。”

    “天道也有其根源所在。”他道,“我渡劫之时,曾窥见过一两分。”

    “给天道制造弱点之法,便在这本源之上。”

    师祖看他的眼神中,多了丝王闻清看不明白的悲悯:“我们拼一死,或许能将这本源,也就是一部分的天道,夺来一些。”

    王闻清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呢?”

    师祖并无不耐,依旧很温和:“这部分的天道,放到任何器物中,都不能保证它被抢夺,或是被天道寻回。于是我们想到了一个方法。”

    “我们决定,寻找一个人。”师祖敛眉道,“这个人要足够年轻,有足够旺盛的生命力,能活得长久,于绝境中寻找那不知在何处的真正生机。这个人还要有足够的韧劲,肯吃苦,能挨过与天道相处的日日夜夜而不崩溃。这个人要聪明不愚笨,这样才能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这个人更要强大而有天赋,人心难测,如果暴露,能躲过可能扑向他的一次次杀机。”

    “然后,我们会将这部分的天道,放进他的识海里。”

    最慈悲声音说道:“这是最适合,存放天道的容器。”

    满峰顶的寂静。

    王闻清突然觉得,山顶的风有些冷。

    “但是,”师祖看向他,“即便有这么一个人符合所有的条件,但也可能失败。”

    “因为他多了对天道的敬畏。”

    “我们每一个,从修炼初始,都是在天道在上的敬畏中一路过来的。面对一个令你敬畏的对手,你根本就不会有战胜它的心劲。”

    “所以我们想,除了这个人之外,还需要有一个人,”师祖眼波平静,“这个人除了以上条件外,还要有一条,对天道没有仰视。然只要出手在此方世界,没有谁不会对天道没有敬畏惧怕之心,连我也不例外。”

    王闻清眼睛睁得很大。

    “那我们就决定,选出一个人,送出此方世界。”师祖平静地道,“人有三魂七魄,我们会在取天道本源那刻,趁天道虚弱,将他的二魂六魄送出去,独留其中最重要的一魂一魄在此方世界生成□□。等到时机成熟,那二魂六魄,自然会来寻这一魂一魄,从而使这人完整。”

    王闻清哑声道:“你们准备造一个人?”

    “非也,”师祖很耐心,“没有谁能造一个人出来,那是天道的事。我们会选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取走他的三魂七魄。送二魂六魄出去,封掉其一魂一魄,并保他这一魂一魄渡过灭世之祸。等下一轮的修真界再起来,真正的时机到来之后,解掉封印,让他这一魂一魄再入人体,等待二魂六魄的归位。”

    “这样他既可入道,又无对天道的敬畏。这个人,才是真正希望的所在,”师祖道,“这就是办法,我们没办法想到真正的解题之法,便只能给生机以时间。”

    “而这之中的衔接,便需要一个年轻人,暂存着天道,一直到时机成熟后,为这一魂一魄寻找出生的母体。然后教养这孩子到足够成熟,将天道本源渡给这个孩子。”

    “王闻清,”师祖的声音似从天际落下,“你愿意当这个摆渡的人么?”

    月隐入云层,愈发稀薄纤瘦,如一把锋利的钩子。

    你愿意当这个摆渡的人么?

    王闻清不知道自己问了什么:“如果这个孩子,他也找不到解题之法呢?”

    师祖温柔解释道:“那他也是一个,很好、很完美的容器,等他找到快死的时候,再造下一个容器。”

    “就算没有解题之法,但有了这些容器捏着天道的一部分,让天道永久地虚弱下去,没有了炼化人的能力,未尝不是另一种解法。”

    “小清,”师祖不再说话,贺青玉上前一步,声音平静地继续说道,“你也许觉得我们这种做法残忍,但如果不这么做,我们这波人死后,还会有一波又一波的修者死去。而这么做了,也许也无法胜利,但至少有了希望。此时此刻,一线希望,就值得我们这么做。”

    师祖的声音又响起:“你可以想想,如果不愿意,我们会找其他人。”

    他不愿意就可以不做,王闻清扬起下巴:“那个孩子,却是一定要做容器的了?”

    他又问道:“你们要用谁家的孩子?”

    师祖颔首:“一切纷争因皇室而起,这个孩子,便从皇室中挑选。为他挑选母体时,也该是皇室的人。”

    “你如果愿意,就记好了,”师祖看着他,恍若这一眼,就看透了他的所有,“他少了二魂六魄,一出生便就会是个痴呆的傻子。你是单灵根,天道运行着五中灵根,因而进入你识海后,总归没那么配适。因而我们会改造这孩子的一魂一魄,那么他出生,就会是个五灵根。”

    “你到时要教养的,会是一个出生在皇室的,五灵根的傻子。”

    谢仞遥远远地听着这一番话,只觉得脑子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该想什么,又该做什么了,于是只下意识地回头,寻找从心底里信任的那个王闻清。

    他懵懵地看着王闻清,看了看他的红发,看了看他苍老的面庞,只感觉他在自己眼前忽远忽近。

    谢仞遥想问他些什么,又一时不知要问什么,唤道:“师尊……”

    王闻清回答了他。

    他开口,如同叹息:“对不起。”

    第72章

    王闻清去了一趟素月宗。

    周祈溪正忙着布阵的事情,收了他的宗主令后,朝他挥了挥手:“没事就回吧。”

    王闻清不怎么想回去,抱着剑赖在她书房里:“说不定就是最后一回见了,不给我说些什么吗?”

    周祈溪这才从案前抬头,看了他两眼:“准确地来说,这肯定会是我们最后一回见了。”

    她仰头倒在椅背上,手指敲了敲桌面,沉吟了片刻:“我累了,没什么好说的。”

    这场持续了五百多年的凌迟将每个人折磨得已然麻木,事已至此,周祈溪没什么要说的。

    “你的事情,”周祈溪想起来什么似的,才又道, “我若不布阵,也轮不到你。王闻清,你要明白这孩子是把刀,你要做的是锻造他,而不是教养他。优柔寡断,多情善感,迟早坏事。”

    “我说完了, ”她重低下头, 毫不客气地赶客,“你走吧。”

    王闻清却不理会她的话,只问道:“我清如妹妹呢?”

    听到唐清如的名字,周祈溪顿时抬起头来:“你找她干什么?”

    王闻清笑眯眯的:“到现在你还关着她呢?清如妹妹该多伤心啊。”

    周祈溪没有说话, 静静与他对视片刻后,兀地道:“对。”

    她站起身来:“你为了落琼宗布下锁灵阵, 赵令恣为了他那条白痴长蛇,死在通天海底。我就不能为我妹妹打算一下吗?”

    王闻清举了举其中一只手,求饶状:“各自自保,当然可以。”

    但他弯了弯眼,复又道:“优柔寡断,多情善感,迟早坏事。”

    收了笑意,王闻清轻声道:“再说这事,我还没答应呢。”

    片刻能杀死人的寂静后,周祈溪将笔掷在案上,一拂袖朝门外走去:“时辰快到了,我布阵去了。素月宗马上就没人了,你赖够了,就回去吧。”

    她走至门前,忽然转身,就看见王闻清也转过来了身子。

    门格子的阴影打在她身上,两人对视,周祈溪指了指天:“天道若在,山河风云榜便不会消失。此番素月宗的阵法若成,便会如一面巨大镜子,将天道最终所做的一切都复制留在这面镜子中。后世若需要,打开此阵,便能将这段历史重现,我认为记住历史,同样重要,这是素月宗为这场灾难中所付出的。”

    周祈溪静了一静:“此时此刻,我宗门弟子,都已在列阵的路上。他们也有挂念的亲人与故友,但却为了布阵,没有时间好好告别。我身为宗主,为唐清如求一线生机,已然是一件极为自私的事了。然我亏欠她许多,这事却不能不做。”

    “至于告别,”周祈溪抬眸,长剑傍身,冷硬面孔依旧,“既然年少好友一场,王闻清,他日若阵法重开,就当我们再度重逢了。”

    周祈溪走得干脆,她走后,王闻清在她书房又坐了许久,才开门出去。

    素月宗的弟子都奔赴各自要去的峰顶,山河风云榜悬在天际,沉沉的似乎能触手可及。

    王闻清抬头瞧了一会儿,垂下头来,挑了一个人少的小道,慢慢地往素月宗宗门外走去。

    他选的山路蜿蜒在一处崖壁上,左边是葱郁树林,右边是万丈高空。

    他并没有骗周祈溪。

    他还没有给师祖一个答复,师祖却也不来催他,王闻清看着万丈高空 ,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要是从这跳下去,能一死百死了,倒也干脆。

    他这么想着,再一抬头,忽然顿在当场。

    在他的对面不远处,正站着两个人。

    是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右边的少年一身书生气,被姑娘护在身后。

    那姑娘束了个高马尾,一双眼睛大得厉害,正愣愣地瞧着他,怀里抱着个东西。

    王闻清瞥了一眼,不由得呼吸一滞。

    她怀里的东西,竟是自己的银山天浪。

    王闻清回过神来,便要上前细看,但这两个少年分明离他并不远,他上前走了几步,却丝毫没拉近一点儿距离。

    那姑娘指了指他,眼中有惊喜的笑意,歪头对旁边的少年说些什么。

    但王闻清看见她嘴在动,却丝毫听不见她的声音。

    眼前之景,仿若水中倒影,微波一起,便会消散于无形。

    王闻清深谙阵法之道,立马就以为自己中了幻阵。他静下心来用灵识一扫,却发现周围没有一丝灵力的波动。

    要么就是布阵之人比自己的境界高出太多,这样的人,他便是躲,也躲不过去的,最好的法子,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这么想着,王闻清收回了灵识,身旁正正好有一棵歪脖子树,他干脆朝歪脖子树上一倚,抱着剑,观察起了面前的两个少年。

    莫名的,他对这两人并无敌意。

    那两人似乎也并不怕他,瞧着他的目光,竟是亲近的。

    王闻清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一场梦里,他心中想着,我认识你们么?

    而这样幻境般的景色,一直持续到一阵脚步声响起。

    那脚步声从密林深处传来,王闻清听到这声音的那瞬,只觉眼前水波般的一切如画上之龙被点睛,一下子全活了过来。

    姑娘的声音清脆地传了过来。

    她和身后少年奔向从林子中出来的一个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迫不及待地喊道:“师兄!”

    那人应了一声,站到了两人身前,朝他看了过来。

    铺满而来的鲜活让王闻清眯了眯眼,等他再凝神望去,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后,也不免地愣了愣神。

    可那极漂亮的青年却似乎比他还要惊讶,又细细地看了他两眼,竟兀地笑了。

    眉眼都柔下来,极小心柔和的目光,却又显得遥远,像隔了很久的岁月打量而来。

    他听见那青年回头轻声道:“没想到在这还能遇见师尊。”

    什么师尊不师尊的。

    王闻清心道,我马上就要死了,到哪去收你这个徒弟。

    但这声师尊,却如同一道钩子,一下子勾起了王闻清少时的某一段回忆。

    他那时不过十一二岁,论道会上,被萧峰泉带着,有缘见了一面苍鸣山的悟能方丈。

    萧峰泉牵着他,站在一棵榕树下,对悟能方丈道:“我捡他来的时候,便是在一个寺庙门前。我们宗主说,这孩子说不定还与佛有些缘分。如今有缘见到方丈,还望方丈帮忙看看一二。”

    悟能方丈伸出手来,轻轻放在了他头顶上。王闻清仰头与他对视,懵懂的孩童看见了一双水一样的眼眸,清澈得似乎万物都能浸沉其中。

    那双眸与他对视了许久,对他笑了笑。

    苍老沉静的声音想起:“这孩子有缘法呢。”

    萧峰泉问道:“佛法缘法又有何不同?”

    悟能方丈却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慢慢蹲下来身来,与王闻清视线齐平。

    慈祥的长者温和地对他道:“一切相逢,自有其道理。”

    一切相逢,自有其道理。

    王闻清突然笑了,他往后一仰:“你笑什么,你认识我?”

    那青年上前几步,嘴角虽没了笑,但眉梢却还没来得及褪完:“不曾见过。”

    他温温柔柔的,很容易让人心软的模样:“还请道友借过。”

    王闻清故意板起了脸,指了指他怀中的拂雪:“借过可以啊,那个留下。”

    他话音落下,剑意随风而起。

    两道剑意相撞的那瞬,王闻清突然想起了他少时见到悟能方丈,听他讲那番话时,自己在干什么。

    悟能方丈上空的榕树上,正有一片叶漩落。

    那榕树对十一岁的王闻清来说过于高大,他仰头看着,想伸手接住那片叶,但又觉得那片叶似从天际落下,怎么也到不了地面。

    王闻清引导着眼前的青年,笑意更大了些,他问:“你是五灵根?”

    已经不需要回答。

    多年前那片缓慢漩落的溶叶,跟从他命运的狂风乍起乍落在漫长岁月里,随着他这句话问出,终是落在了他掌心里。

    一切相逢,都有其道理。

    一切因果,或许也早已暗中注定,是他的命数,他怎么样抗拒,都不会晚来一分。

    天道在上,尘埃落定。

    *

    王闻清御剑飞奔回了落琼宗。

    他回到自己院子时,看见萧散正站在院门前。

    王闻清脑子还没转过来弯,人已经在就在他身前站定了。

    哪怕自峰顶见了师祖后,他没有再和萧散说过一句话。

    他不满萧散事先知道,却没有和他说。

    但此时见到人站在这里,王闻清想做出个生气模样,偏生手脚不听话,自己就停在了萧散面前。

    萧散面上有疲意,但正看着他笑。

    这样的笑如以往千百个日子那样,王闻清看过无数遍,从孩童到少年时分。

    王闻清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也就笑了。

    他想,我们都快要死了。

    既然都快死了,还要怄气,那多没意思啊。

    两人就这么你看着我笑,我看着你笑,如此一会儿,王闻清轻声说:“师兄,我不怨你了。”

    他道:“我答应你们了。”

    萧散的目光一顿,稍稍上前一步。

    两人便离得近了些。

    若是话本里,此时该有微风袭来,明月高悬,最好再有几辫落花,好不浪漫。

    奈何今夜无风无月,只有既定的命数如薄刃,悠悠悬在颈边。

    萧散又伸出手来,轻轻点了点他眉心。

    他张了张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王闻清便站直了身子,静静地准备听他的话。

    便是在这时,天空中一阵巨响。

    萧散面色兀地一变,收回了手。

    王闻清却觉得万籁俱寂,一切都遥远了起来,唯有萧散映在他咫尺眼前。

    于是王闻清问他:“师兄要走了吗?”

    萧散对他笑了笑,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小清,我要先走了。”

    这是王闻清与萧散的最后一面。

    他被匆匆拉到师祖面前,师祖还是笑着的,身旁站着的,是春瓮城、海干宗和斩天门的师祖。

    六大宗门里,苍鸣山悟能方丈已坐化,素月宗周祈溪身死山河风云榜。

    其他四大宗门的修为最高者,尽数到场。

    “王闻清,它来了,”师祖的声音里带着种悬而终决的踏实感,“你想好了吗?”

    他自然是想好了。

    还是那个峰顶,王闻清跪坐在那里,狂风肆意,天地混沌成一片。

    贺青玉摸了摸他的头。

    萧峰泉俯身抱了抱他,顿了一下后,低声道:“师尊对不住你。”

    王闻清举目四望,没有看见萧散。

    师祖递给了他一段魂木,那里面是一魂一魄。

    他伸手在他头顶轻轻一点,王闻清就感觉有股霜白自地下升起,像冰一样,形成了一个壳,渐渐地将他罩在了里面。

    王闻清丝毫动弹不得。

    他只能瞧见眼前一小片地方,看见无数衣裳的下摆自他眼前扫过,里面并没有萧散的那一份。

    师祖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如果我们成功了,会将那部分天道引渡到你身上。”

    他没什么要说的了,最后道:“我们要先走啦,孩子,都拜托你了。”

    他们便也走了。

    王闻清怀抱魂木,静静地跪坐在那里,他瞧不见天际的情况,只能听见整个天都在沸腾,连带着他的识海都翻腾不休。

    这沸腾像水一样,烧到最顶点的那瞬,爆炸开来。

    王闻清被这响声震得眼前一黑,耳边轰鸣一片,不知过了多久,视线才慢慢恢复清明。

    能看见的那刻,他看到了远方,似有一缕青烟慢慢升起。

    青烟如流水,和他在皇室看到的一模一样,它身旁,更多青烟紧随其后,望不见尽头。

    天地颜色漆黑一片,水翻巨浪峰林倾倒,唯无数青烟袅袅。

    王闻清眼眶通红,巨大的悲伤像滞后了一样,这才袭来到他身上,让他落下泪来。

    师兄,这天地间,好像再没我的亲人了。

    而他的头顶,正有一泄白光,朝他整个人灌了下来。

    那光接触到他时,王闻清顿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嘶鸣,奈何有一层壳困着,这声嘶鸣并未传出去多远,闷闷地便在近处散了。

    那部分天道尽数闯入了他灵海,王闻清缓缓地,流下了两道血泪来。

    王闻清控制着灵根朝这道本源攀困着去,一时间识海波动,连带着整个人血液都要破体而出。

    不知多久过去,灵根终于开始与天道交融,随着火灵根的交融,他体外,漆黑发尾开始一寸寸地变得通红。

    等王闻清的发再无一丝黑色时,交融完成,识海终于重归平静。

    这种平静,一直过了两千多年。

    王闻清意识清醒地跪了两千多年。

    其间愤怒有过,怨恨有过,后悔有过,伤心有过,万般情绪在他身上轮番而过,到最后归于了混沌的疯癫。

    他有时清醒,但更多时候,是微垂着头颅,陷入了意识无尽的颠倒之中。

    好似疯了一般。

    但不论怎样,那抱剑倚杏花的少年时光终究太远,渐渐攀折起皱纹的疯癫面容上,再寻不到一丝这样的光景。

    直到两千年后,一声轻微的咔嚓声想起。

    困了他两千年的霜白土崩瓦解,王闻清抱着魂木直直地跌倒在地,苍老脸庞触碰到了刚下过一场雨的湿润土地。

    他没有任何反应,就着摔到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了好几个时辰。

    唯有眼珠轻颤,看着风拂过他鬓角的红发,拽着它掠过自己眸前。

    一下又一下。

    *

    这是肃霜时代。

    灭世之祸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五大陆灵力凋敝,天道在上,如今这世道可不太平。

    但皇室过得不错。

    皇室内有传言,说盛繁时代时,嫡系曾惨遭过一次屠杀,屠杀皇室的恶人杀光了所有人,偏生放过了一个没有灵根的小姑娘。

    却不曾想那姑娘竟是有灵根的,待她长大后,又重新拿回了皇室所在这小片陆地。

    因而皇室根基得以延绵到今日。

    当今皇室更是人丁兴旺,这不刚入冬,贞妃便有了身孕。

    可当她把这孩子生下来时,却是个傻的,不会哭不会笑,呆呆的像个木头。

    唐皇遂生了厌弃之心,便是连名字都没给他起。

    宫殿卧房内,贞妃斜躺在床上,臂弯间搂着一个安静的男婴。

    正是酷暑,窗棂微开,卧房内侍女安静垂首,并未瞧见窗外的树枝上,正坐着一个满头红发的疯癫老头。

    床上传来一声轻咳,侍女顿时抬起头来,就见贞妃笑盈盈的:“既然不给他起名,便连姓都不要跟他姓了,我的姓也很好。”

    “我这几日倒想出个好名字,你们听听。”

    “谢仞遥,”贞妃抱紧了怀里的孩子,“从今往后,他就叫谢仞遥了。”

    第73章

    孩子跟着母亲叫谢仞遥,皇室定然是不依的,于是不久后,唐皇就丢了个名字过来。

    但贞妃宫里亲近的侍女, 还都是唤他小遥殿下。

    她们都知道,谢仞遥将来是要出宫去的,到时出了宫,名字当然就叫谢仞遥。

    因为贞妃在确定这个孩子是个痴傻的后,给他请了个师尊。

    那是一个红头发的老头,面上瞧着疯疯癫癫,但却深得贞妃信任,小谢仞遥整日除了娘亲身边,便是跟他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

    亭台楼阁之外,谢仞遥握着仙驭,远远地瞧着这一切,只觉得像假的又像真的。

    眼前宫殿里的一景一物, 他仿若梦中来过千万回,但看过去又陌生万分。

    直到他后颈上落下了一只手。

    王闻清沧桑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小遥,该记起来了。”

    这句话落下, 谢仞遥脑中仿佛有一扇紧闭的门猛然被推开,那些被封锁了许多年的记忆纷至沓来, 一下子灌满了他。

    眼前的一切瞬间真实了起来,这些原本就属于他自己的记忆,随着封印的解除和眼前景色的更叠,又带着完整的他重新经历了一遍。

    小谢仞遥是个傻的,长至五岁, 也只认识个娘亲。

    王闻清便是天天在他眼前晃悠,也是换来他安安静静地瞧上一眼。

    “手拿剑要稳, ”王闻清从后面抱着他,握着他的手教他挥剑,“这么斜着手腕辟出去,要快,明白了么?”

    肯定是不明白的。

    小谢仞遥握着自己的小木剑,仰起小脸,静静看向王闻清。

    过分乖巧漂亮的孩子,漆黑的眼珠湿漉漉的,让人心软。

    王闻清硬下心肠板起脸:“你以后对敌,这样瞧着对手,便只有死的份。”

    小谢仞遥也不说话,半晌,慢吞吞地眨了眨眼,两条小胳膊抱紧了木剑。

    得,这意思是不喜欢他,拒绝沟通了。

    王闻清心中叹了一口气,他也知道眼前的孩子听不懂,只能拍了拍他的头,深吸一口气,厉声道:“这么挥,用力,三千遍,不做就等着挨打吧。”

    这么吼了好几遍,才让他理解了这话的意思。

    放他在那练剑,王闻清就躺在后面的亭子里睡觉。

    一个时辰后起来,一瞧背影,真还在乖乖地练着。

    王闻清心中满意,慢悠悠踱步到前面准备让人歇一歇,但一瞧,乐了。

    小谢仞遥边挥剑边哭——他哭也不出声,只大颗眼泪止不住地流,委屈地抿着嘴,红着耳朵,像个气鼓鼓的小馒头。

    王闻清蹲下来,将小木剑从他手里抽走,他还要去够剑。

    捉住他胳膊,王闻清抬起袖子给他擦眼泪,擦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只叹了一口气。

    小谢仞遥被迫屈服在他的铁手之下,一双湿软软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以表抗议。

    王闻清擦好了一只眼,谢仞遥在他手里突然挣扎得离开,他只好松开他,任他朝屋子处跑去。

    王闻清跟着望过去——是贞妃午休起来了,正倚在门口看着。

    见他磕磕绊绊地跑过来,贞妃也蹲下了身子,牢牢地接住了他。

    她从怀里掏出绣着梨花的柔软手帕,温柔拂过王闻清用袖子擦红了的脸颊。

    小谢仞遥拽着她衣袖,安安静静地哭了会儿,好像怕她擦泪了,也不用人哄,自己就不哭了。

    贞妃便收起帕子,碰了碰他还湿着的眼睫:“不哭了,就跟着师尊继续练。”

    她弯了弯眼,声音温温柔柔的:“小遥,要活下去,不要娇气。”

    小谢仞遥便这么日复一日的,跟着王闻清练了下去。

    王闻清不知道他认不认得自己,但觉得他应当是不喜欢自己的。

    不过这也是件好事,等时间到了的那日,谁都能冷下心来。

    小谢仞遥握着小木剑,每日要挥五千下——幸好因出了宫门就要受欺负,他也不爱出宫门,天天从清晨练到日暮,刚刚好能练完。

    后院有个秋千,他练完剑,就爱在秋千上坐着,看落日隐入红墙,金光拢着他,他安静得像个漂亮精致的玩偶。

    特别是唐皇来的时候。

    贞妃是他后宫,乃至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即便因为她生了个傻子心中不喜,也难免会对这副皮囊燃起欲/望。

    每当他来时,贞妃便不让小谢仞遥回屋。

    又一回唐皇来时,王闻清躺在墙头看了一会儿小谢仞遥后,翻身下了墙。

    等他再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个红艳艳的糖葫芦。

    蹲到秋千旁,王闻清拿着糖葫芦在小谢仞遥眼前晃,笑嘻嘻地道:“这个是什么?”

    小谢仞遥死死抓着秋千绳子,小脸崩得紧紧的,但漆黑眼珠跟着冰糖葫芦转,像只被吸引的小狗。

    如此过了半晌,他兀地跳下了秋千。

    王闻清怕他摔着,伸出另一只手臂虚搂住他,却不料小谢仞遥往前走了一步,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从来都只认得娘亲,这是他第一回主动抱自己,他胆子兔子一样小,王闻清登时动都不敢动了,怕吓跑了他。

    小谢仞遥学着他,小小声,在他怀里含含糊糊地问:“这个是什么?”

    王闻清也放轻了声音,嗯了一声,又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芦,笑道:“这个是什么?”

    怀里孩子小小软软的身躯贴着他,白净柔嫩的脸颊紧挨着杂乱红发。

    小谢仞遥想了好久,突然搂紧了王闻清,想明白了似的,坚定地道:“是师尊呀。”

    这是小谢仞遥第一回叫他师尊,王闻清愣在了原地。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却尖锐的酸涩窜进了他胸腔,王闻清想找人说说,但故人都已长绝,他只能仰起头,去望一望天。

    长空湛蓝平静,王闻清望了好久,久到糖葫芦上的糖衣都要化了时,怔怔地流下泪来。

    *

    小谢仞遥长到十七岁的时候,再怎么不出宫,皇室内谁都知道了,贞妃生了个过于漂亮的傻子儿子。

    贞妃能挡住一般侍女太监,却挡不住唐皇数不尽的皇子们。

    那是一个夏日。

    贞妃从唐皇后的赏花宴回来时,没见到谢仞遥如往常第一时间出来,以为他在秋千玩,便绕到后院。

    只一眼,就如五雷轰顶,把她骇得怔在了那里。

    不远处的秋千上,谢仞遥安安静静地坐着,但身前和身后,却各站着一个人。

    身后的人锦冠玉带,面容很生,长着个硕大的鹰钩鼻,应当是哪家的公子。

    谢仞遥的手正被他束缚着,背在身后。

    他身前的那人,贞妃只看背影,都能认出来。

    平日里欺负谢仞遥最狠的,五皇子唐秋旋。

    唐秋旋站在谢仞遥身前,挨着他很近,甚至可以说,是贴在他身上了。

    他俯着身子,整张脸都埋在了谢仞遥颈边,人微微耸/动着。

    而他一只手扣捏着谢仞遥肩膀,另一只手,正放在自己胯/下。

    周围极静,不远处站在两三侍女,低垂着头,没人敢往这边瞧,也没人敢来阻止这一切。

    贞妃的眼珠颤了颤,先看见他身上耸/动的背影,才看清谢仞遥。

    谢仞遥被夹在两人中间,微微仰着颈,少年显然有些难受和抗拒,但却不知道反抗,安安静静地,只微微蹙着眉。

    秋千微晃,带着他往身后的人身上撞去,十七岁的谢仞遥身姿清瘦,晃动间乌发拂过脸颊,渐渐散乱,遮住了梨花一样的柔白。

    贞妃只觉得每一晃,都如一把尖刀,凿在了她心上,直至碎成一摊泥。

    贞妃看见他的那瞬,他也看见了贞妃,谢仞遥眼睛一亮,展开眉,莹润眼角微弯起,朝她露出一个很乖很高兴的笑来。

    干干净净的。

    但还有人还在他身上,这么一转头,唐秋旋滚烫的脸颊就蹭到了他微凉柔腻的颈,他被激得呼吸一粗,放在谢仞遥肩膀上的手往下一滑,就要往他被扯开的衣襟里钻去。

    下一瞬,他听见了贞妃尖锐崩溃的惨烈叫声。

    那简直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叫声,他见过几回这个父皇身边温婉漂亮的妃子,却未曾想过如此娇小的一个女人能这么嚎叫,还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唐秋旋被她撞得跌倒在地,手掌撑在地上擦出血,好一会儿才略显狼狈地站起身来。

    贞妃紧紧地抱住了谢仞遥,将他整个人圈在了自己怀里,朝他们看来。

    她平日里温软的五官愤怒地扭曲着,和谢仞遥七分像的眼睛里,眼神愤怒到极近怨毒,死死地盯着他们,哪里还有第一美人的踪影。

    倒像是荒原里,被逼到绝境的母狼。

    贞妃嘶吼道:“滚,都给我滚!”

    唐秋旋毫不在意,慢条斯理地理好衣裳,朝谢仞遥身后的人招了招手。

    等人走到了他身边,唐秋旋才笑了笑,指了指谢仞遥腰间:“脏了。”

    “谢母妃安好,我们便先退下了,”他施施然行了一礼,突然笑意大了些,“以后有空了,一定再来拜访哥哥。”

    他们走了许久后,贞妃还颤抖着嘴唇,大脑一片空白。

    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她才反应过来唐秋旋刚刚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颤抖着将谢仞遥穿的外袍扒下来,攥成一团,拼劲全力扔了出去。

    奈何她力气小,带着湿意的外袍在空中滞了一瞬,便闷闷地坠到了几步外的青石板上,像片任人蹂躏的垃圾。

    贞妃深吸了一口气,红着眼眶又抱紧了谢仞遥,将他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

    似乎谢仞遥在她怀里,方才的所有就都没有发生过。

    “以后有空了,一定再来拜访。”

    唐秋旋这句话一下又一下地在她耳边回响,贞妃心脏连着指尖一片煞凉,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可怕的话。

    谢仞遥安静地伏在她怀里,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代表着什么,他眉眼宁静,过了会儿突然抬起手,温柔地去擦她眼角。

    贞妃这才发觉自己哭了。

    她泪眼朦胧中,看见了谢仞遥的手腕。

    莹白手腕上,赫然横着一圈青紫到发黑的手印。

    贞妃指尖颤得厉害,摸了摸他的头,说:“小遥性子最乖了,也不会反抗,他们怎么还忍心下手这么重呢?”

    又说:“是娘亲对不住小遥,不该把你自己一个人扔在这。”

    还说:“小遥对不起啊,我是个没用的娘亲,只知道哭,护不住你。”

    说到最后,贞妃什么都不说了,她抱着谢仞遥,也安安静静的,只一遍又一遍地摸他的头。

    就这么一直等到了王闻清出现。

    暮色四合,王闻清从墙上下来,看到了秋千旁沉默相依的两道影子。

    随即,他看见贞妃抬头望过来。

    那是一个只属于母亲的目光——怨恨、决绝而又平静的。

    他听见贞妃说:“我同意了,你带他走吧。”

    *

    还是那个秋千。

    冬梅早已凋尽,昨日下了场珍贵的春雨,今天日头一晒,空气里都是冷冽清新的泥土味。

    贞妃怕谢仞遥冻着,给他系了个青缎缠枝的大氅,又给他塞了个手炉。

    如今天已经热了起来,谢仞遥捧着手炉,半面脸都缩在氅衣的绒毛里,被悟得耳尖泛红。

    贞妃朝他伸出手来,他就乖乖把温热的手放在娘亲掌心里。

    贞妃牵着他的手,对身旁的王闻清道:“仙长当初说能让他像正常孩子那样,不过要等机缘,我可能是看不到机缘来的那日了。”

    “仙长说出去后要先去倒云端的万州秘境一趟,给他拿个厉害东西,”贞妃顿了下,“修炼的事我不懂,但如果要他受伤,这东西不拿也没关系。小遥这样的,拿来了好东西只能惹人觊觎,也护不住。”

    她从怀里掏出个荷包,递给王闻清,展眉笑了笑:“如果一直等不到机缘,或许没有机缘了,就劳烦仙长在您宗门旁给他买个小院子,不用大,再给他雇个老实没邪心的小童,能照顾他简单的衣食住行,不让他冻着饿着就行。仙长不时去看看他,不让他受欺负,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王闻清接了荷包,灵力一扫,发现荷包里满满的全是上品灵石。

    凡人十锭金子才能换一块中品的灵石,贞妃给的这一包,怕是掏空了她所有的体己。

    这一袋子上品灵石,确实能保谢仞遥作为凡人,安稳百年。

    贞妃还在说:“小遥虽然不知事,但性子乖又安静,很好照顾。仙长说带他入道,但我这个做娘的,不求他变成大人物,只求上天垂怜,能让他平平安安,不受伤害地过一辈子,已是极好。”

    王闻清指尖蜷了蜷。

    “至于成家…”贞妃笑道,“他这个样子,就不去连累姑娘家了。”

    她顿了一下,一侧拳头攥紧:“我知道他的样貌,怕是也能招来不少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喜欢,但这种喜欢最为恶心。他若一直这样,就让他一个人一辈子吧,也挺好的。”

    谢仞遥仰起头静静瞧着,看见贞妃朝王闻清深深弯下腰去:“我知仙长这种人,教导小遥十几年,并非只是心善,小遥也应当回报师恩。仙长对他有图谋,当初我第一眼就看了出来,我不知道仙长图谋他什么,但如今观察了十几年,觉得仙长不是个坏人,如今我又已没了退路,这才舍得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您。”

    她平静道:“希望仙长不管怎么图谋,请最后留他一条四肢健全的命吧。否则我身为一个凡人女子,虽无法,他日也要化为厉鬼,日日诅咒叨扰。若仙长垂怜,这辈子若有需要,谢贞当牛做马,衔草结环来报,仙长瞧不上我,我也日日跪佛祖跟前,为仙长祈福,求佛祖庇佑仙长大富大贵,长命万岁,”

    王闻清扶她起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贞妃对他行了一礼,转向了谢仞遥,蹲下来,眉眼蓦地柔和了起来。

    她晃了晃谢仞遥的手,却是和方才不一样的语气和说辞,笑盈盈的:“明日就要出远门了,小遥怕不怕?”

    谢仞遥好一会儿慢慢地问:“娘亲去不去?”

    “娘亲就不去啦,”谢贞弯着眼,“小遥这些年当娘亲的小孩,开心不开心?”

    谢仞却遥弯下腰,抱住了她脖颈:“想要娘亲一起。”

    谢贞抚了抚他柔软的发,温柔道:“可是小遥,娘亲也有想要做的事情啊,小遥走之后,娘亲没了牵挂,就能想办法出去,去做我想做的事情啦。小遥从小的病,都是我抓的药,娘亲可是个相当高超的大夫呢。”

    怀里的少年根骨青涩,谢贞紧紧地抱了抱她的小孩,她从一点点养到这么大的小孩,像是想将他印在骨血里:“娘亲做了好多年娘亲,小遥也让娘亲去做做自己,好不好?”

    好久好久,谢仞遥闷闷地嗯了一声。

    谢贞眼眶一瞬红了:“娘亲就带着小遥走到这了,日后如果小遥明白了,可千万别回来找我,我们都走得远远的。小遥只用记得娘亲肯定得偿所愿,开心幸福就好了,所以小遥的幸福,也要你自己去争取,明白么?”

    谢仞遥点了点头。

    “刚才娘亲给师尊说了别人喜欢你,”她温柔道,“如果小遥一直这样,又有了喜欢的别人,就记得娘亲的话,把唐秋旋对你做的事,对他说一遍。他如果嫌你不干净了,或是满不在乎,小遥就立刻跑,跑得远远的,再不让他找到。他如果生气又心疼,像娘亲一样,小遥就可以继续喜欢他,明白了么?”

    她最后低低道:“如果你好了,那一定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娘亲就不担心了,也相信并祝福你能找到能携手一生,对你比娘亲还要好的人。”

    不管是男是女。

    娘亲都祝福你们。

    *

    一个月后。

    倒云端大陆,万州秘境。

    腊尽春回,杏雨梨云。

    谢仞遥刚睁开眼,就被一红发老头扛着扔进了一个山洞。

    他挨过疼痛,就被一个掉书袋,一个竹竿精拉着认这个红发老头当师尊。

    红发老头面容真切地坑蒙拐骗,握着他的手泪眼朦胧:“好徒弟,这万州秘境中的人,可都是为了你来啊。”

    他们身旁,是万州秘境春日里葱郁的树林,树林外,是幅员辽阔的倒云端大陆。倒云端大陆之外,山海相依,五大陆无边无际,肃霜时代下,数万宗门森然林立。

    谢仞遥来路被封,将来未明,对一切新鲜懵懂。

    他怀着对救世主之说的不屑与不信,牵着师弟师妹的手,跟着红发的便宜师尊,背起落魄宗门的小小名号。

    在捡了一个小奴隶后,跌跌撞撞,毫无察觉地,踏进了既定命运里的第一步。

    以至他此时睁开眼来,坐在落琼宗王闻清的屋子里,像从一场很长很长的大梦里醒来。

    屋外,卫松云和游朝岫拍门的声音传来。

    他对面,王闻清目光柔和,两人之间,仙驭横在其中,尖锐的一端如不可抗的命,直指王闻清心窝。

    他出生起就认识,中途忘了的师尊温柔道:“小遥,你该动手了。”

    第74章

    谢仞遥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什么动手?”

    他道:“师尊, 你让我缓缓。”

    王闻清眼中再没了疯癫的神色,只剩下平静地温柔,他将仙驭尖锐的一端又往自己心窝处戳了戳:“你听着师尊的来办,仙驭是神器,能承受住我识海内这部分天道,你将仙驭刺进我心脏灵根处,我以心头血为引,将天道用仙驭渡给你。”

    他话音落, 仙驭尖锐的一端,碰到了他胸口处的衣襟。

    谢仞遥看见,手下意识地一紧,将仙驭往自己这边拔了几寸。

    王闻清看着他渐渐绷起的脸,笑了笑,温和道:“小遥,再听师尊这一回。”

    “那师尊怎么办?”

    王闻清听见谢仞遥这么问。

    谢仞遥见他不回答,唇都在颤抖,不可思议地道:“师尊让我弑师么?”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同意。”

    他可以去当盛装天道的工具,但绝不要以这种方式。

    王闻清动作一顿, 只觉得第一回听见谢仞遥叫师尊时的酸涩又朝他席卷而来,叫他无处可逃。

    这回, 他叹了口气, 说道:“小遥,师尊撑不住了,你放师尊走吧。”

    他实在是太累了。

    谢仞遥眼眶蓦地一红。

    他手死死地握住仙驭,骨节泛白,说出的话像白雾,刚出口就无力地散了:“师尊,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垂下眸,去看横在两人之间的仙驭,低低地道:“你不能这么对我。”

    王闻清问他:“你不愿意对吗?”

    他声音平和:“你不愿意,我还有别人。顾渊峙有龙的血脉,也可作承接天道的备用之选,是我的第二选择。”

    谢仞遥猛地抬起头,看到了王闻清没什么表情的面孔,听他继续说道:“他如今已经快洗完血了,正是承接天道的最好时机。”

    看到谢仞遥惊讶的神色,王闻清面色不变:“不然你以为钟鼎宗是怎么知道他是龙身的?”

    谢仞遥耳边一阵轰鸣,感觉王闻清接下来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天际传来。

    “再不行,你师弟师妹,也不是不可以。顾渊峙不必说,你师弟师妹也肯定会愿意为你做这些事。”

    满室的寂静,谢仞遥好久都未说一句话,王闻清看去,见他眼尾慢慢地通红一片,怔怔地好似傻了。

    王闻清心中道:对不起,小遥。

    他手中用力,那被谢仞遥拉回去了的仙驭重新碰到了他的心窝。

    再不犹豫,王闻清手下一用力,仙驭刺破他衣裳皮肉,瞬间涌出了血来。

    谢仞遥如梦初醒,瞳孔一缩,用力地将仙驭朝自己拽来。

    金杖横在中间,陷入了僵持。

    窗外的阳光撒进来,谢仞遥抿着嘴,眼底发狠,分毫不让。

    他心念一动,想要控制着仙驭缩成环,重新回到自己手腕上。

    但心念刚起,仙驭杖身却猛然颤动,竟不听谢仞遥指挥了。

    他和王闻清身边,灵阵乍起,控制着谢仞遥不能再动一分一毫。

    没了谢仞遥的力,仙驭极为顺畅地,一寸寸地往王闻清心脏里钉去。

    谢仞遥大睁着眼,眼见着仙驭从自己手心里一寸寸滑走,脑中连着耳中轰鸣声愈,一股令人胆颤的恐慌和绝望自他心头窜起,他手脚冰凉,后头一阵腥甜,竟是心急地要咳出血来。

    眼尾潮意凝成泪滑下,谢仞遥看向王闻清,眼中都是恳求:“师尊,我们想别的办法…什么我都愿意做…我们用别的办法好不好…”

    王闻清动了。

    他松开手,跪坐起来,一点点往谢仞遥这边挪来。

    仙驭还插着他心窝里,随着他的动作一寸寸钉进去。

    半晌后,王闻清手碰到了他膝盖。

    他袖中滑落了一块冰凉的东西,掉入了谢仞遥怀中——杏花纹样,落琼宗的宗主令。

    “落琼宗的宗主令是师祖亲手攥刻,它既然吸了你的血,就代表师祖认可了你是新的落琼宗宗主。”

    仙驭已经插得够深,王闻清还在往前挪。

    血漫漫地流了一地,他终于够到了谢仞遥肩膀。

    他平日里颇没有师尊模样,甚至于谢仞遥多迁就他,此时攀着周围的手落在谢仞遥肩膀上,沉甸甸的,倒真有了点他人师尊冷静沉着的意味。

    王闻清艰难缓慢地直起了背,第一回语气如此珍重:“以后的每时每刻,你都要忍住,你忍不下来,天道一旦圆满,顾渊峙就会死,你师弟师妹就会死,落琼宗好不容易活下来的这些弟子会死,五大陆还有更多人会死。”

    谢仞遥缓缓地仰起了头,与他对视。

    他满脸的泪,整个人抖如筛糠,绝望之上,眼中是慢慢聚集的,无限大的峥嵘悲凉。

    仙驭穿透了王闻清的心脏,顶上了他后背的皮肉,也终于碰到了心脏里的灵根。

    谢仞遥的手还握在另一侧,却连松开都不能。

    像他亲手,将仙驭捅进了师尊心脏。

    灵根被穿透的那瞬,王闻清识海,开始松动。

    平常识海之内,火灵根与一道白气互相交融,无数细小的灵根分支□□地扎根在那抹纯净至极的白气中,用了两千多年的时间,密密麻麻地困住了它,不分彼此。

    此时此刻,这些细小的火红灵根正飞速溃散着。

    王闻清的意识,也如这些灵根,开始慢慢地溃散了。

    他撑着徒弟的肩膀,想了想,发现一切都在回忆里交代清楚了,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时至今日,他似乎终于有些明了,那日崖顶,师祖的心情。

    王闻清抬手,抹去了谢仞遥眼泪,面上这才有了些笑,很平常地问道:“小遥爱顾渊峙,对吗?”

    窗外,游朝岫和卫松云偷听了半日,什么都没听到,正要伸手去推窗户,却不知为何,动作一顿,心中兀地泛起一阵巨大的惊慌。

    这慌张来得急促猛烈,只一瞬,游朝岫眼眶就红了。

    她和卫松云对视一眼,见卫松云也是眉头紧皱,游朝岫更加肯定有什么事不好了,再不犹豫,转身去拍紧闭的屋门。

    她拍了两下,屋内并无人应,却突然灵力大盛。

    “师尊,师兄!”游朝岫急得大叫,“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和卫小二可以帮忙,师兄!”

    谢仞遥听到了顾渊峙的名字,又听到了游朝岫在喊他,眼珠颤了颤。

    他更听到了刺啦一声轻响。

    谢仞遥看见仙驭穿透了王闻清整个身子。

    沾着血的杖身从他师尊后背一下喷出,王闻清一痛,弓下腰来。

    他识海之内,火红灵根于这瞬完全崩塌消散。

    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了起来,像炎夏时,仰头直视太阳时,被折射的光晕。

    那缕天道没了束缚,顿时膨胀了数十倍,凶狠地朝他识海外冲去。王闻清拼着最后一口气,燃爆了自己的识海,用整个识海卷着天道,朝心脏处渡去。

    他的声音同样地低不可闻:“爱,爱好啊,小遥,爱能使你忍耐。”

    王闻清识海破碎的那瞬,谢仞遥能动了。

    他感受到王闻清的生命如湍急河水,无可阻挠地奔涌着逝去。

    他伸出手,想用灵力去捂他背后喷涌的血,都不过是徒劳。

    但谢仞遥还是咬着牙,一下又一下地去试图止血。

    然后,他听到了王闻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小遥,你要是心有不甘,就多恨恨我吧。”

    谢仞遥动作一僵。

    他突然就想起,几日前的中秋,王闻清对卫松云道,要戒骄戒躁,心胸开阔。

    他对游朝岫道,要多去磨砺,方成大家。

    如果那是最后的嘱咐教导。

    王闻清对他说的是什么呢?

    他说:“你要是心有不甘,就多恨恨我吧。”

    王闻清看不见谢仞遥反应,他缓缓低下头颅,感觉四周之景最先从自己的感知里褪去。

    紧接着的,是卫松云和游朝岫窗外的叫嚷,慢慢归于无声。

    最后是谢仞遥,也远走了。

    这些景啊人啊,灭世之祸后的顽固记忆,一下子就不见了。

    王闻清什么都不记得了。

    天地白茫茫一片,王闻清恍惚间,觉得有丝惨然月光照在了自己身上。

    他抬头望去,世界一瞬又有了色彩。

    他看见萧散站在不远处,身后是棵暗香浮动的桂花树。

    王闻清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站在了萧散面前。

    他怎么会忘了师兄的样子呢,王闻清细细瞧着萧散面容,他不是昨日才见着师兄么?

    好像隔了许多年一样,王闻清兀地就笑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就觉得天大地大,无拘无束,好不快活。

    他不要为了萧散心安,跟他说我不怨你了,他要对萧散说师兄我心悦你,他要问萧散那句没说出来,被他念想了两千多年的话是什么。

    萧散也对他笑了,他上前一步,伸手,指腹略过鬓发,落到了他脸颊。

    这回有花落下来了,玉树悬秋,风月成霜。

    和每个结局团团圆圆的话本子里写的那样。

    可自古话本里的情爱故事,相爱的两人,或多或少都有那么片刻的如胶似漆。

    王闻清认真地想,他和萧散不是这样的。

    此时此刻,王闻清都不知那夜里诀别中,萧散落在他眉心的微凉,是情意还是师兄之爱?是两心同还是只有他的自以为是?

    但就这点如飞鸟打林梢而过的颤动,让他回忆了两千多年。

    午夜梦回,他师兄温凉的指尖,无数次的,落在他眉间。

    王闻清深深弯下腰去,头颅垂到了谢仞遥肩膀上,一头红发如枯萎的败草。

    这衰草化成灰的最后一瞬,谢仞遥听见了他师尊最后的一声呢喃:

    “师兄,我们以后一起走吧。”

    第75章

    游朝岫和卫松云打开房门的时候, 直接愣在了那里。

    谢仞遥就站在门内,离他们很近,他手指虚虚地搭在门框上, 指尖上的血, 浸湿了一小块木板。

    是和他怀里仙驭的顶端,一模一样的血色。

    游朝岫看到血后愣了一下, 才看到他身后的一切。

    王闻清静静地躺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浸透在血泊里。

    游朝岫看着这个画面,脑子像卡了壳一样,突然怎么都转不动了。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挤出了一声模糊气音,往后退了几步。

    她抬头瞧了瞧天上的太阳,又低头看了看王闻清,伸手在自己胳膊上拧了一把后,又拽过卫松云,也用力在他胳膊上拧了把:“卫小二,疼吗?”

    卫松云转过头看她,也呆呆的:“疼啊。”

    游朝岫疑惑地抓了抓头:“那就不是梦啊, 我们是掉进幻阵里了?”

    不然怎么会看见这种画面。

    卫松云也看到了门口的一切,此时看着她,满脸茫茫然的:“你是不是看见师兄杀了师尊啊?”

    这个杀字, 想盆冰水,一下子浇醒了游朝岫,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但因浑身不知何时开始颤抖, 这声哦说出来,瑟缩得像抖落的秋叶。

    卫松云没有去安抚她, 他转过头来,去看谢仞遥。

    他从来没在谢仞遥面上看过这样的神色,冰冷陌生的不像那个陪他们一路从万州秘境里走过来的师兄。

    卫松云望向他没什么感情的眼,又问了一遍:“师兄,你杀了师尊啊?”

    满峰顶树影簌簌摇曳,萧瑟莫名。

    谢仞遥毫不避违他的目光,慢慢收回了扶着门框的手,拢袖垂目,缓缓道:“是啊。”

    这声落下,卫松云心头一热,剑已经到了手中,他甚至都没发觉自己做了什么,只感受到剑劈向谢仞遥的途中,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自己惊悸的心跳。

    一切不过电光石火之间,谢仞遥轻轻抬了抬手,下一瞬,卫松云就砰的一声砸了出去,将地上砸出了个尘土飞扬的坑。

    游朝岫眼见着这一切,被吓得叫了一声,慌忙跑至坑边,就见卫松云瘫在坑底,嘴边都是血。

    剑落在他手边,他一动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被谢仞遥这一击给打傻了。

    游朝岫手忙脚乱地去扶他起来,卫松云倒也顺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但半边身子倚在她身上。

    游朝岫红着眼眶去看谢仞遥:“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仞遥还站在那里,大半边身子被拢在屋子的阴影中,眉目清冷,过了很久,道:“你们不是看见了。”

    游朝岫眼眶一热,还要说什么,袖子就被拉了拉,卫松云声音含恨:“小岫,让他走。”

    游朝岫眼前模糊,也不知道在问谁:“为什么啊?”

    怎么了啊,不就是最寻常的一日,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没有人回答她。

    游朝岫深吸了一口气,想将眼泪狠狠抹去,但一开口,眼前又是一片模糊,她不甘心:“师兄,发生了什么啊?”

    谢仞遥没有说话,仙驭变小成环,重回了他腕间,他慢慢地往远处走去。

    路过游朝岫两人身边时,谢仞遥听到卫松云的声音:“师尊平日里对你最好了。”

    谢仞遥回道:“就把师尊下葬在这里吧。”

    谢仞遥穿过落琼宗一道道索桥,不知走了多远,一直到足够偏僻后,才停下脚步。

    他站在杏花林里,抬头看去,见到了前面一堆堆漆黑灵旷坑。

    身后似乎有轻响,谢仞遥转过身去,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唐豆子。

    唐豆子年纪小,跟着谢仞遥回落琼宗后,被安排在王闻清那里一直住着。

    她应当是从院子里一路跟过来的。

    谢仞遥看见她在笑。

    这是从素月秘境出来后,谢仞遥看见她第一回笑。

    小小的女孩站在不远处,发乌黑,脸素白,薄红嘴唇勾起,看着谢仞遥,一动不动的,漆黑瞳孔里都是笑意,像张薄薄的纸片。

    周围静悄悄,树影婆娑。

    “你跟着我干什么呢?”谢仞遥问她,“我都不知道往哪去。”

    唐豆子缓缓走上前来,握住了他的手。

    她抬起头来,绑发的水红彩绸微晃,眸光闪动:“爹爹,疼吧?”

    这话像根针,一下子戳破了谢仞遥忍着的痛,他缓缓蹲下,放到唐豆子发上的手颤抖得厉害:“你先走,好吗?”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唐豆子似乎心情极好,于是显得很听话,她不转身,一步步地倒退走远,一直到足够远了,脸上还挂着笑容。

    谢仞遥一直到她完全消失在视线里,硬撑着的劲一松,整个人往后仰,跌进了身后漆黑的矿山里。

    他整个人痛得下意识蜷缩了起来,死死咬着牙,直至嘴中都是腥甜都未察觉。

    那痛从识海里传来,一路过全身经脉,让谢仞遥觉得头发丝都是疼的,像是有一双大手握着他脾肺,一瞬挤压攥紧,下一瞬又撕扯至裂开,痛得他几欲窒息,连气都喘不上来。

    怕是此时给他身上插上几刀,都是比这舒服的。

    谢仞遥从未经历过这种疼痛,让他一时根本思考不了。他浑身颤抖,无意识地去抓矿山里漆黑废弃的灵石,坚硬灵石扎进他柔软掌心,不一会儿便鲜血淋漓。

    四周没一个人,站在远方看去,他的身影几乎被漆黑矿山掩埋,除了还睁着眼,寂静地像具尸体。

    直至半个时辰后,谢仞遥才在这窒息的疼痛里缓过一点神来。他不敢有丝毫的耽误,又狠狠地攥了把矿石,意识朝识海看去。

    平日里风平浪静的识海,此时正一片狼藉。

    小谢仞遥瑟缩躲在最角落里,正中央,天道正肆无忌惮地掠过每一寸识海。

    随着它的每一次掠过,识海就像是一团水汽被蒸发,顿时多了空荡荡的一块。

    不过大半个时辰,谢仞遥的识海,就已经被它“吃”了大半。

    若不管,怕再有一个时辰,谢仞遥金丹灵根就会被废。

    谢仞遥意识来到识海时,天道似乎感受到了他,残破的识海中,分明没人,谢仞遥却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外来情绪,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不屑。

    王闻清说天道没有意识,但此时此刻,他分明感受到了天道的不屑。

    这抹不屑如火苗,遽然点燃了谢仞遥心头滔天的愤怒,从他了解到真相那一刻始,就压抑着的恨与怒,顷刻之间就吞噬了他。

    谢仞遥心念一动,小谢仞遥睁开了双眼,他一瞬游至到了天道旁边,伸手抓住了那抹缥缈的白。

    下一瞬,谢仞遥喉头一甜,一大口接着一大口吐出血来。

    太疼了,师尊怎么不给他说,会这么疼。

    他胸口一挺,随即无力地落了下去,整个人都微微抽搐痉挛着,喉头里发出了无意识地低哑嘶吼。

    识海内,小谢仞遥整个灵体几近透明,他身后,支撑他的金丹飞速暗淡下去。

    但小谢仞遥还在死死地抓着那缕天道。

    谢仞遥咳了一声,糊满了血的喉间含糊不清:“你别想跑。”

    他对天道说。

    小谢仞遥眉目间都是倔意,两只小手捧着天道,竟是张开嘴,咬上了天道。

    他瞳孔中掠过一抹恨意,狠狠一咬,五分之一长的天道应声而断。

    谢仞遥咽下了一口血水,识海内,小谢仞遥咽下了那抹天道。

    天道进到他肚子里的那瞬,谢仞遥一阵猛烈地抽搐,双耳里缓缓流出血来。

    血痕划过他颈间,洇入了漆黑的矿山里。

    微风吹来,掠过他软软地垂着颈,谢仞遥低垂的眼睫颤了颤,露在了一抹极淡的畅快笑意。

    那截断了的天道在小谢仞遥的肚子里猛烈地冲撞,每一下都狠戾,带着能碾碎他的疼。谢仞遥咬牙拽回些稀薄的意识,控制着小谢仞遥腕间缠绕的五灵根互相松开。

    顿时,火灵根像条蝌蚪,顺着经脉游进了小谢仞遥肚子里。

    几乎透明的肚皮里,能看见火灵根一点点地碰上了那截天道。

    火灵根和天道像混沌之初的两道气息,一点点地缠绕交融,最终化为了一个圆。

    天道在内,火灵根在外,像个无比契合它的套子,将它裹得一寸不漏,乖乖地躺进了肚子里的一角。

    那抹高高俯视他的不屑,带了丝愤怒。

    谢仞遥眼角鼻腔流出血来,笑意又大了些。

    小谢仞遥咬下了第二口。

    ……

    天道被小谢仞遥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谢仞遥也越来越疼,以至于忍耐到了极致,慢慢地陷入了一种混沌地眩晕。

    他流血流地太多了。

    王闻清昔日将整个天道困在一起,谢仞遥却不远如此,他选了条比他更难的路——既然他是五灵根,他就将天道断成无截,用五个灵根包裹,让它比在一起时弱。

    天道自是不肯认伏,每一口下去,谢仞遥都会迎来一波天道的反击,第四口咬下去后,他已然是七窍流血,身体被摧残到了极致,比当初的王闻清狼狈百倍。

    可越是痛,谢仞遥心情便越是酣畅淋漓,他通红的眼看着天道愈加愤怒,不由得抽搐着就笑出了声。

    识海内,小谢仞遥张开嘴,手腕上最后一根水灵根也动了起来。谢仞遥勉强睁大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最后一截天道入了他的口。

    似乎是前四截已经被困,最后一截便虚弱了许多,没有再挣扎,乖顺地就被小谢仞遥吞进了口中。

    谢仞遥心头不由得一松。

    便是这一松,那截天道猛地白光大盛,下一瞬,谢仞遥指尖皮肉尽数崩裂,血淋淋地翻出柔嫩的肉,碾在了锋利的灵石上。

    不止他的手指,他全身的皮肉都在一寸寸地崩裂,像一簇簇绽开的血淋淋肉花。

    “荷……”谢仞遥一哽,再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了出来。

    下一霎,呻/吟戛然而止,因为他突然呼吸不了了。

    颈间仿若被一只手攥住,谢仞遥大口地喘气,却吸不进来一丁点空气。

    他抽搐着,恍惚间觉得自己现在不堪到自己都看不下去,又觉得太疼,疼到他想见顾渊峙……

    谢仞遥脸埋在矿山里,双臂抱膝,单薄胸膛剧烈地起伏,又觉得见到顾渊峙一定会忍不住哭出来。

    他一个师兄,跟师弟哭算什么事?再说此时这个模样,不哭已经是最后的体面,这么一想,谢仞遥又庆幸起来了顾渊峙的不在。

    窒息的一瞬千百种想法掠过,谢仞遥脑中愈发混沌,但眉目间逐渐染上更多倔强,识海内,小谢仞遥紧紧地闭着嘴,正努力将口里横中直撞地天道往肚子里咽去。

    水灵根已经悬在那里蓄势待发。

    谢仞遥挨着窒息,以为这是天道最后的反扑,却猝然感受到了一阵剧烈的撕裂。

    □□的疼痛已经到了尽头,这种撕裂是自灵魂深处传来。

    谢仞遥忽而发现自己正在往上飘,疼痛褪下去了几分,他茫茫然地往下看,就看到了躺在灵旷里的自己。

    他看到自己蜷缩在漆黑灵旷里,满脸满手的血,身上的衣裳也尽数被血染湿,连带着周身灵旷都是潮湿的。

    谢仞遥看见自己痉挛颤抖着,手一下下扣着脖颈,他刚刚扣时感觉自己感觉很用力,但此时瞧上去,一眼就看出了力道的虚弱,像是挠痒痒。

    而自己的眼神呆呆傻傻的。

    谢仞遥越飞越高,看见那个呆傻眼神,兀地如梦初醒。

    他三魂七魄分离多年,其中二魂六魄离开此方世界已久,如今天道竟想趁他虚弱,将这一魂六魄再次逼出此方世界。

    谢仞遥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嘲笑。

    他心中乍凉,随着离天际越近,谢仞遥只觉天道要逼走的,不但是二魂六魄,还有这些魂魄来到此方世界产生的一切记忆。

    他本就不属于此方世界。

    谢仞遥心中兀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所有记得他的人,都应将他忘记。

    呆呆傻傻,孑然一身,这才是他的归宿。

    而这回,再不会有另一个王闻清了。

    谢仞遥双手扒着空气,拼命地往下坠去。

    他不要这样。

    然而一切已晚。

    落琼宗早已化成了一粒芝麻大小,谢仞遥魂魄升入了层层叠叠的白云间。

    他第一次离天如此近,谢仞遥仰头看去,脚底白云,头顶苍茫,恍若另一重世界。

    他还在往上飘去。

    谢仞遥没有放弃反抗,他还在拼命下去,然而不知何时,却兀地愣住了。

    周围白云不见,天也不见了。

    无尽的黑暗笼罩着他,罩着他这抹纤长单薄的魂魄。

    旧世界远去了。

    天地本源,就应是漆黑一片。

    谢仞遥飘飘荡荡地转了一圈。

    他张开指尖,并无风掠过,只碰到一片虚无。

    谢仞遥忽然啊了一声,小小的,惊讶地啊了一声。

    声音回荡起来,逐渐变大,最终充斥在这无边界的黑暗里,似叶落,似花开,似水流,似山崩,似哭似笑,似梵音道经,似世间万物。

    没有任何人告诉他,谢仞遥突然就确定的一件事情——没有人再会记得他了。

    他在的所有一切记忆都将被抹去,爱人故友,通通陌路。

    这是天道真正的反抗。

    第76章

    谢仞遥往黑暗里走去。

    他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是单纯地往前走着。

    所有的一切都被他抛之身后,忘了他便忘了他吧,谢仞遥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平和,以至于无悲无喜。

    只要他一直往前走,也会忘了他们。

    前尘往事,连带着他这个人,都一笔勾销。

    谢仞遥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年,他只感觉到自己愈发的轻盈,轻到将要消散在这虚无天地间。

    他不期待,也不抗拒。

    就在他感觉自己将要变成这虚无的一部分时,听到了一道声音:“无牵无挂之感如何?”

    这声音听不出是从哪个方位传来,只一下又一下地回荡在他耳边,带着极致的空灵,如九天梵音,让人闻之五根清净,如凡人聆听神训,自心底中升起敬仰。

    谢仞遥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虔诚回道:“弟子不知。”

    来路被抹去, 前路未可知,谢仞遥魂魄不全,犹如野鬼,飘飘荡荡, 不明白好,也不明白不好。

    那声音哈哈笑了两声, 回道:“自古来这之人,都有不舍,那你有不舍吗?”

    谢仞遥思索片刻,仰头答道:“我不舍之人,都已将我忘却,纵有不舍,也无着处,是故无不舍。”

    那声音长长地哦了一声,骤然尖锐,须臾之间竟不是方才那道声音了,透着股子雌雄莫辨的妖气:“因无着处,便能不舍吗!”

    谢仞遥被这一声刺得耳边嗡鸣,近乎做聋,许久缓不过来神,在这停滞中,突然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师兄。”

    有人在叫他师兄。

    谢仞遥心一紧,下意识地要去接住那道声音,不让他落空。

    他呢喃道:“顾渊峙……”

    嗡鸣声顿歇,尖锐消失,一道如清泉般平和的女声响起:“你对他不舍吗?他忘却了你,你还对他不舍吗?”

    谢仞遥心头一酸,怔怔地道:“弟子不知。”

    “师兄!”

    又有人在喊他了,是游朝岫和卫松云的声音。

    “他们呢?他们亦忘却了你,你也不舍得他们吗?”

    “小遥。”

    是道温柔的女声。

    “谢道友!”

    这声音便杂了许多,像沉沤珠,像贺泉,像梁磐,像他认识的所有朋友。

    “仙长。”

    这声音谢仞遥也熟悉,是落霞山脉外那家酒肆的老板,他四岁的女儿会拉着他的手叫他仙长哥哥,也是村子里卖布的大妈,是巷子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猪肉铺子父子……

    “他们呢,他们更不记得你,你舍得他们吗?”

    那声音急急相逼。

    谢仞遥觉得轻盈骤然没了,这些声音中伸处了无数的手,拉着他要往来处坠去。

    他们不记得他,他们还需要他。

    这让他心如刀锉,又让他心安神定。

    谢仞遥手背碰上额头,削薄脊背弯下去,深深地俯跪在地。

    那声音却兀地转了弯:“在这里抛却一切烦恼,无挂无碍,不快活吗?”

    “他们算个甚,让你牵肠挂肚,让你受苦受难。我看他们死活与你何干,干脆让他们一死百死,换你个清静,让你好在这里无拘无束,逍遥自在,不死不灭。”

    谢仞遥慢慢直起身子,坚定道:“弟子要回去。”

    许久的寂静后,大笑声响彻在天地之间,谢仞遥感觉到有个东西落在了自己眉间,随即听到了无数道不同的声音,它们异口同声地道:“去吧,你还会来的,这里是你的归宿。”

    谢仞遥猛地睁开了眼。

    熟悉的疼痛折磨着他,谢仞遥掀了掀眼皮,看到了近在眼前的漆黑灵旷。

    他意识沉入识海,小谢仞遥静静盘腿坐在那里,肚子里五道灵根成球形盘旋,身外的识海虽零碎不全,但终归于了平静。

    他成功地将天道断成五截了。

    谢仞遥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疼痛依旧没有褪去,攀附在他骨头上,时时刻刻地折磨着他。

    这疼痛之外,谢仞遥却感受到了另一股子力量。

    这力量不属于他,正在急速地褪去,但谢仞遥握了握掌心,就感觉这股子力量被他握在了手里。

    怪不得那个师祖会说他是天道最好的容器,谢仞遥诧异地扬了扬眉,他竟然能短暂地掌握一部分天道的力量。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这道力量很快就会消失,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用一用敌人的力量了。

    *

    常旭又一回应付走吴林春,颇为疲惫地摁了摁额角,回了屋子,盘腿坐上了床。

    他真是受不了一点这个愚蠢的掌门了,若是他是钟鼎宗掌门,定要铁血手腕,怕是不用百年,钟鼎宗就能成为修真界第一宗门。

    常旭想象着自己当上掌门的风光,头疼才稍稍减了减,他摆好姿势,正要进入修炼时,却兀地愣在了当场。

    他脖子上落下了一双冰凉的手。

    有人藏在他身后的床里!

    常旭警铃刚起,下一霎,便已意识全无。

    等他再醒来时,觉得身下空荡荡的,他稍稍一回神,一刹那冷汗流了满身。

    他正被人捆着手脚,挂在一处悬崖上,腰以下悬在万丈高空之上,上半身趴在悬崖边上,歪着头,脖颈间正被一只脚踩着,动弹不得。

    常旭脸色发白,就要动灵力,心念一动,得不到丝毫回应,顿时意识到整个识海都被封了起来。

    他自己是分神期,能这么短时间轻轻松松封住他识海的,至少也该是洞虚期的大能。

    这在整个修真界,都没几个。

    常旭一动都不敢动,开始疯狂回忆自己有没有得罪哪个宗门的大能,想了一圈,愈发觉得是吴林春这个孙子。

    常旭心中将吴林春往上八辈都剁了一遍,开口哽咽道:“宗主,我要是做错什么事,您直说,何必这样呢?”

    却不料上头传来一道冰冷陌生的声音:“顾渊峙体内邪丹的解药丹交出来。”

    常旭啊了一声,顿时大冤:“前辈是不是搞错了,我不认识什么顾渊峙啊!”

    他这话说完,就感到脖子上的脚力道更大了些,瞬息之间,他就又往悬崖边溜了溜。

    “我,我真的不认识什么顾渊峙啊!”常旭感觉整个人速度不变地往万丈高空下滑去,吓得尿都要出来了,“前辈明鉴!”

    许是这声太过撕心裂肺真情实感,最终那人留了他一个脖子在悬崖上。

    谢仞遥道:“你喂了邪丹的人不是顾渊峙?”

    常旭忍着脖间的痛,大气不敢喘一声,再不敢隐瞒,白着脸道:“他、他叫顾奴,不叫什么顾渊峙啊。”

    谢仞遥静了片刻,袖子底下的手握了起来。

    常旭感觉脖子都要断了,脚尖死命抵上了悬崖壁,终换了点喘气的机会,听到那恶魔一样的声音道:“就是他,解药丹。”

    此时他为鱼肉,这人又是手段残忍心狠手辣,听他话这里面门门道道的他都清楚。

    常旭眼珠一转,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做无谓的反抗。

    他极为狗腿地道:“不过一个解药丹,前辈一句话的事情,我和顾奴也不过是开个玩笑。”

    他喘了口气,维持笑容:“劳烦前辈将我手解开,解药丹就在储物戒里,我这就拿给您。”

    捆着手的绳子终于松开了,常旭褪下储物戒,拼命将它举高,就感到踩着他的人俯下身来,拿走了戒指。

    谢仞遥没那么多耐心,灵力过处,一个分神期的储物戒顿时四分五裂,戒指里的东西全都掉在了悬崖边。

    “哪个?”

    “就是那个青瓷小瓶里,”常旭不敢诓骗,“只有一个青瓷小瓶,好找得很。”

    他说完,就觉脖间力道一松,还没来得及高兴,那脚就落在了他肩膀上,紧接着狠狠一踢。

    失重的感觉传来,常旭大叫一声,生死之间鲤鱼打挺一样的死命往前一够,终于在离开人世之前,一只手抓住了悬崖边。

    等他吭哧吭哧地爬上来后,只看见了储物戒的碎片和一地的物品。

    青瓷小瓶和那个神秘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

    青瓷小瓶在掌心里都捂热了,谢仞遥站在顾渊峙门外,还是没有推门进去。

    风都静悄悄的,他攥了攥青瓷小瓶,瓶身磨破了他掌心里薄薄的血痂,谢仞遥深吸了口气,手掌覆上了门扉。

    想到了什么似的,只一瞬,他就收回了手,谢仞遥有点慌地给自己施了一个净身诀,还不放心似的,他又转身,朝院子里的水缸处走去。

    水缸里装满了水,借着明亮的月光,谢仞遥将自己鬓边的乱发规整好。

    可他伸手只理了一下,就呆怔在了那里。

    下一瞬,灵力荡出,空中出现了一面铜镜。

    谢仞遥抬头望去,清晰镜面中映出的面容一如往常,只因无时无刻都在的疼痛而显得有些苍白。

    但耳边颈边,一片雪白凌乱。

    月光照下来,渡在雪白发丝上,像晨曦叶微湿,染了层皎洁银光。

    半晌后,镜子消失,谢仞遥伸手,冰凉指尖搅乱水面,里面面容顿然扭曲。

    等他站到顾渊峙身前时,才将手上的水给擦干。

    顾渊峙盘腿坐在床上,应当是在修炼,却因谢仞遥的施诀,陷入了深睡,闭着双眸,感知不到一切外界的存在。

    谢仞遥俯身,将装着解药丹的青瓷小瓶放在了顾渊峙手里。

    他手指碰到顾渊峙掌心的那瞬,顾渊峙的手突然颤了颤,一下子攥紧,握住了他的手。

    外头有风,吹得门扉轻晃,吱呀声动荡不息。

    房间里无光,谢仞遥冰凉一片的手在他掌心里被慢慢捂暖。

    直到谢仞遥觉得心尖都被烫得泛酸后,他慢慢的,慢慢地抽出手来。

    谢仞遥直起腰,雪白的发拂过顾渊峙抓握的手。

    他低声道:“顾渊峙,不用来找我啦。”

    第77章

    晨钟第七下传来的时候, 月悟睁开了眼。

    钟声自远处的大雄宝殿传来,一路拂过苍翠树林,到耳边时便添了份缥缈。

    月悟放低了声音, 似是怕破了这晨曦寂静:“师父, 时辰到了。”

    他前面坐着个老僧,瘦如竹柏,微微耸着肩,正是月悟的师父,定禅寺的方丈常念,法号净思。

    净思缓缓睁开了眸,道:“贵客不喜人多,月悟,就你跟着我去罢。”

    月悟便跟在他身后, 朝侧门走去。

    定禅寺虽身为“一山一寺带三宗”里的唯一佛修宗门, 但平日里和其他普通寺庙一样, 广开庙门接待香客。

    按理这样的贵客来,应闭门一日,但这位来客不喜动静大, 定禅寺到底没闭大门,只清了一个侧门。

    此时月悟跟着师父从小路走向侧门,除了树影斑驳,一路上再无一人。

    两人一直行至侧门外一里处,停下了脚步。

    前方有人。

    月悟站在净思身后,屏息朝来人看去。

    定禅寺侧门外,是条再平常不过的土路, 连青石板都未铺,路两旁树影绵密, 杂石横行。

    此时他前方一块半人高的嶙峋痩石旁,正站着一个人。

    那是道纤长挺拔的身影。

    月悟一眼望过去的时候,没见着贵客长什么模样——他通身罩了件宽大的黑袍。

    黑袍帽檐低垂,遮住了他眉眼,下半张脸又隐在袍子的阴影中,藏得严严实实。

    他通身并无装饰,一眼望过去,只腰间滴溜溜地坠了块玉。

    杏花样式,晶莹剔透,瞧着不是凡品。

    就这么扫一眼的时间,那人就抬手,摘掉了袍帽。

    月悟骤然满目霜雪。

    光影交错的葱绿下,来客竟是一头白发。

    那霜似的发被他松松在脑后挽了个太极髻,有丰盈得收不住的发乱在耳边鬓边,却因他那张脸,倒成了令人移不开目光的风致。

    月悟未曾想到落琼宗的宗主这么年轻,又长得这么不像一位宗主。

    没有身居高位之人给人的第一印象该是纯粹到令人失语的美。

    他状态应当不是很好,月悟能瞧见他苍白面色,唇色也不过一点嫣红,但这未曾折损他半分美,日光透过树影停驻在他眼梢颊边,被揉碎折进了他眸中,让他堪堪融在这光影里一般,明暗之间,没有繁竹,偏生秀骨。

    月悟怔了一瞬,来客的视线稍移,便看向了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月悟连忙垂下眸,不敢再细看。

    他听到师父迎了上去:“本以为宗主三日前来,没想到此时才到。”

    淡淡却清润的声音回道:“在给我师尊守灵。”

    贵客听声音是个性子冷的人,月悟正垂首听得专注,却有道脚步声停到了他面前。

    月悟视线中突然多出了一只手,修长纤细,指骨莹润,中指上戴了一个苍绿的玉环,应当是储物戒,似滴欲坠泪珠,衬得他的白不再泛泛单薄,独一无二的鲜活起来。

    那指尖中,捏着一颗绿檀佛珠。

    月悟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夺目的白便从自己眼前消失了,清润声音在他很近的地方响起:“你瞧瞧,是你的么?”

    月悟将绿檀佛珠在手中盘了两下,竟是他佛串丢了的那颗佛珠。

    月悟不免心惊:“是小僧的。”

    谢仞遥嗯了一声,声音很淡:“可以凭此,在贵寺讨个清静吗?”

    *

    定禅寺最北面深处的禅房里,住下了一个人。

    这禅房所在的小庭院被净思方丈下了命令,寻常小僧不得靠近,唯有方丈的亲传弟子月悟,每十日都会过去一趟。

    月悟过去,是为念经。

    定禅寺每日卯时开静敲晨钟,晨钟敲到第七下的时候,月悟推开院子的门,就能看到谢仞遥准时坐在禅房门前的屋檐下。

    雪发乌眸,安安静静的,听见响抬眸望过来,像棵已经攀附在这里了一万年的野枝。

    他身侧有个空余的蒲团,月悟过去盘腿坐下,谢仞遥安静地在他对面跪坐好。

    两人没有多余寒暄,月悟双手合十,掌间长长的绿檀佛珠串轻晃,他简单颔首,便开口道:“善知识,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佛经掺着灵力,慢慢将谢仞遥包围,天光还不甚明亮,昨夜的雨从檐上一滴一滴地砸下来,伴着远处传来的袅袅晨钟声。

    谢仞遥单薄身姿,微微垂首闭眸,神色比任何一个香客都虔诚。

    一个时辰后,裹着谢仞遥的灵力散去,月悟停了念经,如往常一样,问了句:“感觉好点了么?”

    谢仞遥睁开眼,面色虽无变化,但那股子虔诚顿然烟消云散,他看向月悟,也和往常一样,平静道:“没有。”

    体内还是翻山倒海的疼,一下下拉扯着他的五脏六腑,识海内,小谢仞遥肚子里,五团灵根正翻腾冲撞不休。

    感受到谢仞遥的窥探,那灵根静了一下,下一瞬,一股冷蔑的嘲笑就自他心底升起。

    谢仞遥喉头一热,不可遏制的愤怒一下直冲上脑,紧随着的杀意让他眉目愈发森然,放在大腿上的手猛地攥紧,谢仞遥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拼命将这股被轻易勾起的愤怒压下去。

    月悟见他面色微变,一扬手,自手掌里垂下的佛串落到了他眉间。

    冰凉佛串夹着绿檀特有的香气,浸入他体内,令人心静的诵经声又响起,一刻钟后,谢仞遥那股愤怒才慢慢消散。

    他睁开眼,看见月悟眼中似有关心,冷静解释道:“疼痛可以忍,只怕情绪令我控制不住自己。”

    天道已经和在王闻清体内时的不一样了,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可以确定,这被困的两千多年,这部分天道和王闻清不分你我,怕是已然生出了人性。

    此时它再和自己融为一体,人性驱使,必然会反击挣扎。

    远处飞鸟掠过树梢,谢仞遥垂首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双手。

    他作为一个容器,只困着天道已经不够了,他还要坚守,坚守在一次次被它勾起的情绪里,不变成一个任它趋势的杀人疯子。

    这事千百年来无人做过,天地之间找不到任何经验,谢仞遥身前身后茫茫,只能自己一点点摸索。

    月悟听了他的话,静默片刻,叹了口气。

    这位落琼宗的年轻宗主来之时,月悟还以为落琼宗开宗后要重回修真界,定禅寺不过是他拜访的第一站。

    可当他说出自己的来意时,月悟握着掌心里失而复得的绿檀佛珠,第一感觉是荒谬。

    人的身体里,怎会多出一个无时无刻想要杀死自己的灵魂?

    他读过的佛经里未曾提过。

    可净思却很高兴地笑了,他声音苍老平和:“小寺北面有个禅房,鲜少有人打扰,宗主不嫌弃,就住那里吧,我会让月悟给你念经消杀意。”

    月悟叹完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也许是我修为尚浅。”

    可这样最简单的念经消孽,纵然是他师父来,结果也便是如此了。

    “不是你的问题,”谢仞遥平静道,“我会自己想其他办法。”

    山中多雨,不知何时又淋淋漓漓起来,不消一会儿,天地间就云雾蒸腾,清冽地浇湿了叠叠浓稠到望不见尽头的绿。

    月悟望了望着自屋檐流下的雨帘,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站起身来:“我十日后再来。 ”

    谢仞遥也站起身来,双手合十,给他行了一记佛礼:“多谢。”

    他面上还是连细微的表情都无,事实上他眼角圆润,应当很适合笑,但月悟却从未见他笑过。

    他听经时虔诚,告别时用佛礼,但月悟却并不觉得他对佛有崇敬之情,只觉得眼前的人像把拉到了极致却找不见敌人的弓弦,表面安然,内里一腔恨意无处宣泄。

    月悟目光掠过他从颈边垂落的白发,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宗主拜托我留意五大陆的大事,近来却有一件。”

    谢仞遥抬眸看过来。

    月悟道:“钟鼎宗有一弟子叛逃,弟子叛逃古来都有,只不过这弟子似乎有龙的血脉,因而在五大陆闹得沸沸扬扬。 ”

    月悟看到谢仞遥眼睫似乎颤了颤,问道:“他是不是叫顾…顾奴?”

    月悟摇头:“他说他叫顾渊峙。”

    谢仞遥许久没有说话,眉目间有了丝罕见的茫然,雨吓得愈发急,半晌后他道:“我要等的不是这件事。”

    他要等的,是大事,大到一出,整个修真界都会为之震动。

    这事和定禅寺没什么干系,月悟也只是一提,见谢仞遥不在意,他颔了颔首便要走。

    撑伞走了两步,月悟兀地转身,隔着雨帘说了句:“宗主今日未穿白衣。”

    谢仞遥怔了下,轻声回道:“我师尊守孝期已过。”

    岁月滚滚向前,不会为谁的生死驻足,距王闻清死那日,已经三年过去了。

    *

    谢仞遥给月悟说过他要等一件大事,大到修真界没有谁会不关心,月悟一直不知他为何会如此笃信,直到有个消息如离弦之箭,一下子飞遍了整个修真界。

    月悟到谢仞遥院子时,又见到了那身黑袍。

    他眉眼连着一头白发重新隐在了黑袍之中,如寻常一般站在檐下,见到月悟时,第一句话是:“我要走了。”

    月悟手中佛珠铮然作响,他停下,额边薄汗乍凉一片:“你都听说了。”

    谢仞遥点了点头。

    他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先知道这个消息——日月同辉,天道机缘现于金屏山。

    他和天道的正式交手,由天道先下出第一个棋子。

    天道机缘,谁人能得,无益于一步登天,纵然不想称霸世间,但谁敢说,自己将来现在,都没有想留住或挽回的人呢?

    亲人朋友,恩重如山,露水情缘。

    天道机缘,能让一个人死而复生,都是有可能的。

    谁会不出手争抢?

    月悟道:“岐山的许明秀,昨日已下山,往金屏山赶去了。”

    许明秀百年前逼上莲峰宗,一剑诛杀莲峰宗宗主,凭一斩成为山河风云榜第二,却在名声最盛时骤然消失,百年来避世岐山。

    这次连他都重新出世了。

    谢仞遥道:“金屏山将天道机缘作为论道会奖品,他是去参加论道会去了。”

    论道会五十年一次,由一山一寺带三宗轮流主持,向修真界所有宗门敞开,每个宗门可派出三名弟子参加,前十名均有奖。

    往届大多是罕见灵丹,或珍贵灵器。

    今年魁首的奖品,是天道机缘。

    月悟叹了一声:“金屏山好大气。”

    谢仞遥朝他走了走,自袖中掏出了一个信封:“听说你和金屏山的首席沉沤珠是好友?”

    月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下后道:“我们年少便相识。”

    谢仞遥将信封递给了他:“我前段日子给沉沤珠写了封信,信里内容和这封一样,你可以看看。”

    月悟接了信,没有说什么,突然问道:“谢宗主不回来了吗?”

    谢仞遥声音还是很淡:“是。”

    敌人出了第一剑,他要去握紧手中剑,接招了。

    *

    金屏山是平沙大陆第一大宗门,其桃花之景冠绝五大陆,这届论道会正好赶在三月开,谢仞遥一路过来,正逢桃花满路,天地一片粉白,连屋里都充斥着清雅的香气。

    他到的时日不算早,论道会后天就正式开始了,五大陆数万宗门,光参加的弟子都要近十万人,纵然金屏山地广,但此时也只能被挤得水泄不通。

    谢仞遥站在金屏山下的金屏镇镇口,又将袍帽往下拉了拉,便要去排进镇的队伍。

    变故便是在此时陡生。

    远处来了一队人,似乎是大宗门,队伍庞大,一路大摇大摆地往镇门走来。

    其中甚至还有一个肩舆,前后四个人抬着,被拥簇在最中间。

    镇口处不但有修者,还有不少凡人,见了这等声势浩大的大宗门弟子,纷纷四散让出道来。

    谢仞遥挤在人群中,扶了一个跑散的小女孩,将她交给了自己娘亲,因而便慢了一步。

    他也不慌,正要动灵力,后颈却是一凉,紧接着心中便是警铃大作——他被人盯上了!

    谢仞遥来不及防备,甚至没看清盯上自己的人是谁,下一瞬,他腰间就多出了一双手。

    这手一捞,谢仞遥结结实实的,掉进了一个宽阔结实的怀抱里。

    第78章

    谢仞遥额头撞上了他肩膀。

    腰间的手勒得紧, 失而复得一样的紧紧抱住,谢仞遥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和头顶呼吸的急促。

    谢仞遥下意识地抬手攥住了他腰侧的衣裳。

    这个怀抱他太熟悉了。

    熟悉到他曾无数次被这么抱过,熟悉到这双手曾被他允许着,触摸他身上任何一个地方。

    但谢仞遥攥住他腰侧的手一紧,却是狠狠地往后一推。

    顾渊峙被他推得松开了搂着的胳膊,手往下一滑,就要去握他手腕。谢仞遥自然不愿意让他握住,他手肘一抬,劈向了顾渊峙伸来的手。

    人群熙攘,没有人注意到这一方小小的角落,唯有不远处停下的钟鼎宗弟子们。

    他们簇拥着的肩辇上,一个人正饶有兴致地看过来。

    他年纪很轻, 堂而皇之地坐在上面, 周围钟鼎宗弟子们却都神色如常, 好像他本就该这样。

    他也没有穿落琼宗的弟子服,反而是穿了一身青软衣衫,长到腰际的长发被莲花冠束着,眉眼精致温和,便是没有表情,漆黑眼眸也似挂着笑意,让人忍不住亲近。

    他视线此时正落在谢仞遥身上,眉目宁静,看得认真。

    谢仞遥来不及去察觉他窥探的目光,因为他发现顾渊峙根本就不是来握他手的,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黑袍的帽子已经被顾渊峙掀掉了。

    两人短暂的交锋落下帷幕,谢仞遥僵了一下,抬头望了过去。

    顾渊峙先看到了那头刺眼的霜白。

    他反复朦胧的梦里,拼命要抓住的人,有一头很软的乌发。

    霜白头发的主人抬眸,顾渊峙就撞入了一双很冷淡的眸。

    美到极致的脸上,是冰冷的神色,望向他的漆黑眼瞳里,陌生到没有一丝感情。

    顾渊峙刹那间恍神,张了张唇,想叫些什么,却什么都叫不出来。

    他全都忘了,任凭自己想怎么抓住,但就是不可挽回的忘了。

    “你干什么呢?敢这么对我们宗…宗门弟子!”便在他恍神的这片刻,一道女声凶狠的斜插了进来,顷刻之间,一群佩剑的修者就将谢仞遥呼啦啦地围了起来。

    白棠站在队伍最前头,一身折雪袍,头戴杏花冠,长剑横在身前,眯着眼觑了顾渊峙一眼:“你是哪家宗门的弟子?当我们落琼宗没人了,大街上对着我们的弟子动手动脚!”

    “原来是落琼宗的道友们,真是久仰,”一道温和的声音自顾渊峙身旁响起,“我们是钟鼎宗弟子。”

    白棠脸绷得紧紧的,视线从顾渊峙身上滑到突然出现在他身旁的青衫青年身上,收了长剑,哼了一声:“落琼宗,白棠。”

    这意思是让他们报上名来。

    “他叫顾渊峙。”青年弯着眼,熟稔地站到他身边。

    他视线从中间谢仞遥脸上一掠而过,脾气很好的模样:“小修沉遥,师从鸿元仙尊。”

    听到顾渊峙的名字时,白棠扬了扬眉,待听到了鸿元仙尊这四个字后,脸色大变。

    她这些年可是把当世修真界情况摸了个遍——鸿元仙尊,洞虚期,钟鼎宗避世的老祖。

    洞虚期的大能,修真界不超过十个。

    白棠眼珠一转,看向了谢仞遥。

    这已经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了。

    谢仞遥戴上帽子,将一头白发遮住,声音很淡:“走吧。”

    他从头至尾没再看顾渊峙一眼,白棠拿鼻子朝顾渊峙哼了一声后,也便和其他落琼宗弟子一起跟在谢仞遥身后,慢慢地走远了。

    “怎么,”沉遥注视着他们走远,笑意更大了些,歪头看向顾渊峙,“这是你要找的那人?”

    等看不见谢仞遥背影了,顾渊峙收回目光,没有回答沉遥的问题,只是道:“当初说好,我送你安全到达,钟鼎宗承诺我一个参赛名额,金屏山已到,接下来分道扬镳。”

    “那是自然,”沉遥笑盈盈的,眼波流转间又道,“他是落琼宗弟子,方才什么话都不说,看上去脾气也很不好的样子。”

    “顾渊峙,”沉遥上前一步,微微仰脸,这是他最好看最柔和的角度,“你陪我逛逛,我帮你打听打听?”

    “打听,有必要打听吗?”白棠白了身旁的小师弟一眼,“你没听他刚才说的,他是鸿元仙尊的亲传弟子,有这层身份在,谁敢惹他啊?难不成你还想套麻袋揍他一顿。”

    谢仞遥一路跟着他们走过来,闻言到底说了句:“不必。”

    白棠顿时眉开眼笑,她虽与宗主不熟,宗主看上去又是个冷性子的,但白棠就是莫名亲近他。

    她凑过去,笑嘻嘻问道:“宗主,我们安排好了,等论道会正式开始后,镇外没有限制,但金屏镇内一个宗门只能留三个参赛的弟子和两个陪同,您就是落琼宗陪同之一,名叫谢言。”

    天道机缘必定是假,谢仞遥这回来不打算以落琼宗宗主的身份出现,他要蛰伏在暗处,看看天道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因此才有了白棠这番话。

    谢仞遥颔首:“多谢安排,费心了。”

    “哎呀不是我,”白棠笑着摆了摆手,“是李仪安排的,宗主游历五大陆这二十年,都是李仪在安排咱们宗内大小事物,他也是这趟论道会的另一个陪同。”

    “喏,就是他。”

    落琼宗被安排的落脚处里镇门口不远,他们这么说这话间,已经到了住处。

    李仪就站在院门口,已经等候多时,身旁还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是唐豆子。

    见到谢仞遥,唐豆子直奔他而来,抓住他衣袖,眉眼一弯:“爹爹。”

    谢仞遥顿了一下,没说什么。

    李仪倒如往常一样的礼数周全,恭敬道:“见过宗主。”

    谢仞遥嗯了一声,道:“我们进去说。”

    进了院子后,顿时有弟子布下隔音阵。

    方才路上的热闹气氛一瞬消失,白棠率先忍不住:“宗主,这回的天道机缘,是阴谋吗?”

    这回过来的,都是经历过灭世之祸的弟子,听她这么问,也纷纷望向谢仞遥。

    谢仞遥独自一人站在一头,迎上他们所有人的目光,看见了许多担忧和恐惧。

    这些人,在灭世之祸将来的恐惧中出生,在最好的年华被困于锁灵阵两千年,侥幸活下来后,又要费劲辛苦去适应如今对他们来说全然陌生的世道。

    今日的日头很好,坦荡荡照进院子,照得桃花一片热烈,团团的花影斑驳。

    外头人无忧无虑的日子,这些人好像一天都没有过过,挨过一关生死,尚未喘息,头顶又悬长剑。

    年轻的宗主将帽子摘下来,又把因为疼痛拢在长袖里的手伸出来,温声道:“是天道。”

    院内鸦雀无声,有几个胆小的弟子,一下子红了眼眶。

    但他们紧接着听见了谢仞遥继续道:“但是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和天道交过一次手了。”

    李仪和白棠站在最前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斑驳光影照在瘦削身影上,年轻的宗主声音并不多么慷慨激昂。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结果就是,如今天道残缺,再也不可能和当时灭世之祸一样了。”

    满院的鸦雀无声,听到这话的人均心中剧震,天道机缘压在他们身上的恐惧被谢仞遥一瞬挪走,所有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而谢仞遥静了一下,似乎在想着怎么说,半晌后才斟酌着开口:“天道自身受损,才有了这回的机缘作为试探。它并非就这么败了,但不管怎样,再也不会有下一个灭世之祸了。”

    年轻的宗主承诺道:“我向大家保证。”

    识海之内,五团灵根轻颤。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都能搞定,如果有需要,我会向大家开口,但是,绝不会再让你们陷入危险境地。”

    谢仞遥说道此处,兀地弯了弯眼。

    很淡很薄的笑,如石子打静湖,倏一下便隐了。

    他道:“金屏山很美,有很多好玩的去处,也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日子是美好热闹的,这回论道会,大家只用吃酒论剑,游山玩水,其余一切,有我操心。”

    一瞬寂静后,落琼宗弟子们的声音响彻小院:“宗主万岁!”

    等他们乌泱泱地散去后,谢仞遥留下了李仪,问道:“游招娣和卫小二,这回怎么没有来?”

    他去了定禅寺后,对宗门其他人说是去游历,其中实情,只告诉了李仪一人。

    这些年李仪来信,也大多只说宗门事务,鲜少提及游朝岫和卫松云。

    李仪想了想,道:“游师妹当初救了一个散修,等那散修病好后,她便和那散修去游历五大陆了,前些日子来信说他二人如今正在倒云端探索一个秘境,倒也无事。”

    “至于卫师弟嘛……”李仪道,“宗主去了定禅寺后,他就离开宗门了,这二十年来,没有消息,也没有回信。”

    谢仞遥静了片刻后,道:“我知道了。”

    李仪虽然不知道谢仞遥为何他问这两人,但感觉他心情不太好,便笑道:“金屏山给我们宗门安排的住处大,我给宗主单独安排了一个院子,宗主现在去看看?”

    李仪给安排的住处很好,是个单独的院子,和其他落琼宗弟子的休息处隔了一个后院,等李仪走后,只剩红墙黛瓦,极为僻静。

    院子巴掌大,谢仞遥转了一圈,走到了院子角落里的一张躺椅旁。

    他伸手轻轻一推,躺椅就吱呀吱呀地晃了起来。

    谢仞遥静静看着它晃了一会儿后,抬头看了看,四周砖墙高耸,瞧不见一个人。

    他给躺椅施了一个精神诀,静静地坐了上去。

    就在谢仞遥刚刚坐上躺椅时,听见了头顶传来一声轻咳。他猛地站了起来,抬头望过去,就瞧见方才还无人的墙上,此时正垂着一双长腿。

    顾渊峙坐在墙头,低头看过来,他五官愈发地凌厉,眉眼间再没了少时的稚嫩,宽肩长腿,是个真真正正的雄伟男子了。

    但谢仞遥已经确定,他不记得自己了。

    那他找来干什么?

    见谢仞遥看过来,顾渊峙撑着墙的手指尖敲了敲,道:“我常常梦见你。”

    他顿了下,眉间突然染上笑意,很认真地问道:“你是我娘子吗?”

    第79章

    顾渊峙自那日被谢仞遥骂了滚后, 就再也没见过谢仞遥了。

    院子被谢仞遥设了阵,他无法进去,从正门拜访的话, 只能见到李仪那张永远只有一个笑脸模样的脸:“论道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道友是钟鼎宗弟子,日日来我们落琼宗的住处, 怕有些不妥吧?”

    事实上,顾渊峙也并不和钟鼎宗的人住在一起。

    他只是为了拿到一个钟鼎宗参加论道会的弟子名额。

    就这么,一直到了论道会大典如期举行。

    金屏山主山广场上,钟鼎宗因同为当世五大宗门之一,被安排在了前排最好的位置上,左边便是岐山弟子。

    顾渊峙大大咧咧地坐在当中最好的位置上。

    他依旧没有穿钟鼎宗的弟子宗服,一身玄色长袍, 衣摆广袖上金色流云暗纹流动。

    他周围的钟鼎宗弟子不时看向他, 眼中有不忿, 但更多的是惧怕。

    顾渊峙浑然不在意,以手支颐,看向右边。

    沉遥来时,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顾渊峙挺拔的背影。

    他顿了顿,将鬓边乱了的发理好,笑着上前,坐到了顾渊峙左边的空位上,向他温声解释道:“我代师尊拜访了一下金屏山宗主,这才来晚了些。”

    顾渊峙没理会他,还是再看向右边。

    右边的席位上,是一群穿着银鱼白弟子服的年轻修者,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样街上不超十文钱就能买到的小吃,各个笑容灿烂,仿佛来得不是论道会大殿,是大型踏青现场。

    沉遥也随着顾渊峙的目光看了过去,依然笑盈盈的:“我打听了一下昨日落琼宗的那个白头发弟子,他叫谢言。”

    沉遥在言字上加重了语气。

    顾渊峙坐直了身子,对右边其中一个高马尾的女修道:“这果子不能直接吃,要掰开外头褐色的壳,里面才是能吃的果实。”

    白棠警惕地回头,看了顾渊峙两眼。

    穿得花枝招展的,也不知道给谁看。

    她眼珠一转,勾起嘴角,标准的李仪式落琼宗微笑,客气道:“谢谢这位道友。”

    “不客气,”顾渊峙也一笑,“你们那位陪同的小弟子呢,怎么没见他来?”

    白棠笑意更大了些,停了一会儿,悠悠道:“不告诉你。”

    她这么说完,就见对面顾渊峙眉眼一压,笑容突然淡了下去,他没了笑,五官的锋利也就凸显了出来,没什么笑意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

    白棠没想到他会变脸这么快,被他这样吓得寒毛乍立,她打了个寒颤,延迟般地想起了这些年修真界对顾渊峙的评价。

    喜怒无常,杀人无数。

    他藏在钟鼎宗外的十万大山里,掌握着一个只听命于他的军团,任何想窥探他是不是龙的人,都被他斩首,一大串头颅串成线,成排成排地挂在了十万大山外。

    白棠握紧了手中吃的,不敢在戏弄他,忙忙转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宗主倒了八辈子血霉被他盯上,太可怕了。

    *

    谢仞遥跟在前方带路的女修身后,一路穿过桃花窄径,过了一处石洞后,眼前之景骤然开朗。

    不远处的石桌旁,有个女人站起身来,笑道:“可算盼来了!”

    谢仞遥看见她,不由地愣了一下。

    眼前的女子,一身皮肤比寻常人黑了许多。

    偏她穿了一身粉色软甲,勾勒出了结实的肌肉线条,甲身上铺满了闪烁的细粉,阳光一照,满身刀剑森然寒光。

    她也非寻常女子一样一头长发及腰,那发被她一刀剪到了肩膀上,就随意地披着,衬得五官狭长,眼光一扫,让人抬不起头的逼人气势。

    只左耳耳垂一点白玉,折射出清润的光,是冷硬线条中的唯一柔软。

    金屏山地位仅次于宗主流玉仙尊柳无穷的长老,花不尽,沉沤珠的师尊。

    花不尽看见谢仞遥,也是愣了一愣。

    但她随即调整好了自己,胳膊一抬,做了个请的姿势:“谢宗主这里坐。”

    谢仞遥坐到了石桌对面。

    两人之间的石桌上,正摊着一封信——正是前段日子,谢仞遥给沉沤珠写的那封信。

    周遭都已布好阵,花不尽开门见山地道:“谢宗主,你的信我和宗主都已经看了。”

    她道:“但我们都不信。”

    这在谢仞遥意料之中:“若非我亲眼看过,也不会相信灭世之祸是这般样子。”

    他抬眸:“但金屏山并没有独占天道机缘,还是将它拿出来,当作了论道会的奖品。”

    花不尽伸手,给谢仞遥倒了杯酒,桃花酒氲氤在琉璃盏里,她问:“谢宗主给哪些宗门写了同样的信?”

    谢仞遥没有碰酒盏:“金屏山能否让我看一看天道机缘?”

    良久的沉默。

    花不尽看着对面的青年,他安静地与自己对视,漆黑眼瞳里没有丝毫退让。

    花不尽哈哈大笑了两声:“谢宗主,我们金屏山已经将天道机缘当作钩子抛出去了,但总不能钩子我们金屏山放,收钩也要我们金屏山收吧?”

    谢仞遥声音平静:“我来收。”

    “好!”花不尽有些欣赏这个过分漂亮的年轻人了,“既然谢宗主这么说,金屏山就等着看你拿来的证据了。”

    突然,一阵喧嚣声从远方滚滚而来,谢仞遥望向声音的来处,听见花不尽笑道:“论道会大典开始了。”

    谢仞遥静静听着数十万人传来的欢呼声:“花长老,如果可以,多派些人手吧。”

    “这本就是我们金屏山分内事,自然会让大家安全地来,安全地走,”花不尽道,“谢宗主,你既然提醒我了,我便也多说一句,不管你给多少个宗门写过信,但只要没有证据,这样的事,不会有一个宗门信。”

    “但若有证据,”花不尽看向他,“我们宗主说,金屏山,站在天下人这一方。”

    金屏山宗主柳无穷视线一扫,落到了钟鼎宗的席位上,她侧首低声道:“那个穿青衣,安安静静的,就是鸿元仙尊的亲传弟子,叫沉遥。”

    她要主持整个大典,此时正站在高台上,说话行事均不方便,沉沤珠便稍稍来前一步,紧贴着她后背道:“我记得了。”

    沉沤珠也是盛装,她眼尾处今日点了斜红,像撒了把火烧云在眉梢眼角,明明容易艳俗,偏她年轻气盛,流转间明媚的让人接不住。

    这样的眼波在沈遥身上转了两圈,沉沤珠上前一步,挽上了柳无穷胳膊,亲昵道:“小姨,我觉得这人眼熟呢。”

    “放肆,”柳无穷一僵,淡雅眉峰蹙起,将胳膊上少女染着丹蔻的手扒开,“鸿元仙尊这个弟子自小没离开过他身边,他方才来拜会我时,也没提起过你,你是怎么认识的他?”

    “我不认识他,”沉沤珠柳眉弯弯,“青软衣衫,莲花冠,在顾渊峙身边安安静静的……”

    她细白手指绞着头发,歪头想了会儿:“像我的一个朋友。”

    柳无穷转头看了她一眼:“哪个朋友?”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沉沤珠视线看向沉遥,眉目间冷意一闪而过,“我忘了。”

    沉遥的视线与沈沤珠一擦而过,面不改色地收了回来,他声音温和:“顾渊峙,你和沈沤珠,是在素月秘境认识的?”

    他不提素月秘境就算了,一提素月秘境,顾渊峙放在腿上的手猛地就攥了起来。

    他在素月秘境的记忆,回想起来,应当是顺理成章,毫无纰漏地——入秘境后和钟鼎宗弟子分开,遇到沉沤珠一行人,与其相识结伴,但无奈没寻到什么机缘,最后平安出了秘境。

    但不该是这样的。

    他为什么要和钟鼎宗弟子分开?为什么会愿意和沈沤珠一行人一起行动?

    为什么没有梦里那个人。

    沉遥见他面色不虞,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温温柔柔地改了话头:“等会儿大典散了,你准备去哪?论道会明天才正式开始呢,今天钟鼎宗无关的弟子就要回宗门了,有个送行宴,你若无聊,不如跟着我去玩……”

    他话没说完,顾渊峙就起了身。

    望着顾渊峙远去的背影,沉遥静静地看了许久,面上还是那幅温和的笑意,但广袖里的手,慢慢攥紧。

    *

    谢仞遥回到住处时,论道会大典还没结束,他一路穿过寂静的院落,到了自己院子门口后,站在了那里。

    他的院门口,正站着一个人。

    顾渊峙斜倚在门框上,微微垂着头,怀里抱了坛未开封的酒,听到动静后,抬头望了过来。

    他视线落到谢仞遥身上,眸中是毫不遮掩的,带着侵/占意味的窥探。

    谢仞遥以往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目光,顾渊峙瞧向他的目光永远都是带着笑的,那里面的欢喜遮都遮不住,所有可能吓到谢仞遥的占有与欲/望,都被他小心翼翼地隐藏在了师弟该有的克制下。

    没了这层身份,成为陌生人后,所有的伪装烟消云散。

    谢仞遥被他看得一时竟不敢上前。

    于是顾渊峙先走了过来。

    他细细打量着谢仞遥,语气却正经:“我这回来,可是说正事的。”

    谢仞遥微微垂眸,避开他目光:“什么正事?”

    “这个,”顾渊峙转身,与他肩并肩站在一起,指了指院子,“你在这里设了阵,陌生人都没法靠近…”

    他突然转头,伸手一勾,谢仞遥头上的袍帽顿时被掀掉,露出了完整的脸。顾渊峙视线掠过他低垂的纤浓眼睫,抱着酒坛的指头蜷了蜷:“你有没有想过,住在隔壁的我,与你只有一墙之隔,一小半的院子都因为在你这阵里不能靠近,会不会有些不方便?”

    谢仞遥猛地被他掀掉帽子,震惊地望向他,就听到他住在了自己隔壁,不由地睁大了眼:“钟鼎宗弟子不是住在镇南?”

    “对啊,”顾渊峙弯了弯眼,低头看向他,“但我和他们不住在一起,我就喜欢住在你隔壁的院子。”

    谢仞遥被他无赖得说不出话。

    顾渊峙心情似乎很好,朝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坛:“这事自然也好商量,让我进去,我们边喝边聊?”

    谢仞遥下意识地反驳他:“我不喜欢喝酒。”

    顾渊峙眉眼弯得更厉害了,他轻声道:“好巧啊,我娘子也不喜欢喝酒。”

    第80章

    谢仞遥没想到他在这里等着自己,一时被他噎得无言。

    他看向顾渊峙,顾渊峙还是笑的,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以往顾渊峙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总是这样的, 谢仞遥每回回望过去, 总觉得他像小狗,柔软的, 坦诚的,让人心软。

    谢仞遥被他这样看着时,往往说不出半点违心和拒绝的话来。

    他心中刚有一霎那的松动,下一瞬,识海内的五团灵根便开始微,一股窥探之意自他心底升来。

    许是他心神因顾渊峙产生了太大的波动,这股子窥探的意味异常强烈。

    天道与他是为一体,此时借着他的眼,直直朝顾渊峙打量过去。

    谢仞遥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顾渊峙见他一直不说话,本想上前,不料谢仞遥这么一退,让他也不敢再动。

    顾渊峙看着谢仞遥重新戴上了袍帽,遮住了自己眉眼。从他的视线看去,只能瞧见一截莹白的下巴。

    他听见谢仞遥说:“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那声音淬了雪一样的冰冷:“我与你既不认识, 也无关联, 你上来便对我搂搂抱抱胡言乱语。你自己不嫌下贱,我也觉得恶心。”

    这话落下,疏朗树影下,顾渊峙许久都没有说话。

    谢仞遥抿着唇,没有再看他,转身进了院子,关上了门。

    他丝毫没有停留,大步朝屋子里走去,袍帽因他的急促而滑落,漏出了他沉如冰雪的侧脸。

    屋里窗扉紧闭,也未点灯,谢仞遥关上门后,立即陷入了一片黑暗。

    谢仞遥这才觉得有些能喘上气,背抵着门跌坐在了地上,他垂着颈子,大口呼吸着,喘得厉害。

    天道那股窥探的意味还在,这比嘲讽更能勾起他的愤怒,谢仞遥一想到他会对顾渊峙做什么,接连的震怒和恨意就根本无法控制,将他一下下地推至顶峰。

    在定禅寺听了二十年的佛经,在这股子被勾起的恶念下不堪一击。谢仞遥扶着门框站起身来,挪至桌旁,抬手就抄起桌上的花瓶,狠狠朝地上摔去。

    砰的一声巨响,屋子似乎都震了一震,花瓶在地上四分五裂。

    还不解恨。

    心底的恶意汹涌奔腾,在鼓励他更进一步。谢仞遥手一抬,灵力倾泄而出,结实的水曲柳床顿时化为了齑粉。

    谢仞遥站在那里,静静看着齑粉落下,眼中已经没有了一丝清明,全然充斥着纯粹的恶。

    他失了理智,只觉得哪里都不痛快,谢仞遥仰头环视了一圈,突然顿了顿。

    他往窗前走了走,侧耳静听了片刻,猛地推开了窗户。

    下一瞬,他手里面就多了一只鸟。

    那是只翠鸟,窗户被重新关上,它被谢仞遥捏在掌心里,吓得毛嗲起,叫都叫不出来,抖成了一团。

    谢仞遥低头看去,雪白的发落下,拂过它颤抖的羽尖,漆黑眼底才有了一点笑意。

    他是该这样的,摔个花瓶毁个床算什么,见血才能让他欢心。

    谢仞遥缓缓收拢掌心,翠鸟在它掌中渐渐扭曲,似乎知道自己要死了,它拼命扑棱起翅膀,终是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鸟啼。

    谢仞遥的手猛地顿住。

    他低头,看了好久自己手掌中的小鸟,才好像看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谢仞遥轻轻啊了一声,缓缓地松了手。翠鸟得了空隙,拼命扇起翅膀,飞落到桌子上,瑟瑟发抖地蜷缩了起来。

    谢仞遥看着它动作,像是才发现自己是罪魁祸首,他顿了一下,慌乱地往后退去,一直到了脊背抵上墙壁,再无可退。

    谢仞遥顺着墙壁坐了下去。

    心里头杀人的欲/望方才停了一瞬,此时又要卷土重来,谢仞遥慌忙低头,伸手在地上摸索,直至握住了一片崩裂到身边的花瓶碎瓷。

    捏着碎瓷,谢仞遥挽起了左边的衣袖。

    他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是急切的,将碎瓷尖锐的一端对准小臂,狠狠地割了上去。

    粘稠的撕裂声响起,是皮/肉被划开的声音。

    谢仞遥面色不变,眸光如雪,一下又一下地朝小臂割去。他用的力道大,不过一刻,整个小臂已然是鲜血淋漓,皮开肉裂,又长又深的口子一道叠了一道。

    直到愤怒完完全全被压了下去,理智回笼,谢仞遥都没有停下。

    小臂逐渐灼热,灼烧的疼混着五脏六腑一直在被天道折磨的痛,竟让他生出一点痛快来。

    不知过了多久,谢仞遥才收了手,他朝后仰去,看见了木条纵横相交的屋顶。

    瓷片还在手里,被他紧紧地攥着,任尖端刺破了掌心。

    不远处,瑟瑟的翠鸟回过了神来。没关紧的窗棂漏进来了一线天光,照在了它身上,照得它羽毛折射出又浓又深的翠绿光泽,在暗沉屋里,瑰丽得耀眼夺目。

    翠鸟蹦了蹦,抖着翅膀,瞧向了最深处的角落。

    它这么看着,歪了歪头,似有不解。

    方才还要它命的人,此时正狼狈地蜷缩在屋角,垂着苍白的颈,任霜发凌乱地泄了满身。

    似乎感受到了它的注视,谢仞遥转过头去,将自己的脸埋了起来,只露出了一小片遮不住的侧颜。

    而泪是遮不住的,泛着亮,盈盈覆在他黯淡的,苍白的面颊上,折进翠鸟漆黑瞳孔里,像枝要开颓了的茉莉,顺着脸颊跌下去,砸进血肉模糊的小臂里。

    一切寂静得像幅笔触晦暗的水墨画。

    翠鸟看了会儿,也不理会他了,扇了扇翅膀,撞开窗棂,扑棱棱地飞远了。

    *

    论道会是擂台赛,参加论道会的近十万弟子,需要在每一场比拼中赢下去,一直赢到最后一刻的人,才有资格获得天道机缘。

    越往后留在金屏镇的人也就越少,但因人实在太多,光淘汰至五万人,就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谢仞遥这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出过院子。

    他感觉自己将要突破了。

    自天道入体后,五道灵根被他分别用于困住五截天道,与其相融相生,彻底生出了一种新的修炼状态——因天道无时无刻都在运转,灵根伴随着它,也在无日无夜地吸收着灵力。

    放到平常修者身上,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修炼,这简直是值得欣喜若狂的事情。

    但对于谢仞遥来说,天道主掌着天下灵气,灵根伴随着天道,每一次吸收动用灵力,都是让天道用灵气来凌迟他的十二经脉和五脏六腑。

    灵气动用的越多,痛苦也便更厉害。

    怪不得王闻清当时不愿轻易动用灵力,想来是平时忍受疼痛已然是极辛苦的了。每回使剑,灵力喷薄而出,疼痛也会往上成倍地增加。

    但谢仞遥不在乎这些。

    只要天道在,这些都是必须忍受的,既然都要忍,谢仞遥就逼着自己成倍成倍的忍——他二十年来,积极运转识海灵根,从不停歇地拼命去吸收灵力来修炼。

    因而不过二十年,就从金丹将要迈进元婴期。

    但这还远远不够。

    谢仞遥自躺椅上睁开眸。

    太阳照得人难以直视,谢仞遥看着它的光晕,等梦里王闻清染血的脸在眼前散开后,叫了声:“李仪。”

    等他坐起身来,李仪就已经在他身侧站好了:“宗主唤我何事?”

    谢仞遥站起身:“我准备进行个小闭关,这段时间宗门事务便交给你了。”

    李仪笑道:“宗主放心。”

    落琼宗弟子们不打算去抢这个天道机缘,无非是到处玩,自然好管得很。

    谢仞遥颔首,思索片刻后道:“等到论道会还剩一千个弟子时,你准备一份弟子名单,叫醒我。”

    *

    等到谢仞遥屋门再次打开时,已然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李仪将一叠厚厚的名单递给他:“宗主,这里是现下论道会剩下的一千名弟子的名单。”

    谢仞遥接了这颇有重量卷轴,打开一扫,发现李仪不但准备了名单,每个名字旁边,还都画了对应的小像。

    他将这份名单收进了储物戒里:“辛苦你了,多谢,你忙去吧。”

    李仪却没有立即走,他顿了顿,到底开口道:“宗主如果有需要,尽管调遣我。”

    “那正好有事,”谢仞遥抬头瞧了眼,还有一会儿才要天黑,“你把唐豆子带过来一下吧。”

    唐豆子平常和女修们住在一块儿,自谢仞遥闭关,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他了,因而再见到谢仞遥,便显得很高兴,拉着他的手,乖巧叫道:“爹爹。”

    谢仞遥蹲下身来,看向她。

    自天道抹除了他在这方世界的所有往事后,唐豆子是唯一没有忘了他的人。

    唐清如说唐豆子是用她半个识海造就的生命,但谢仞遥看来,唐豆子一点儿都不像唐清如。

    或许来说,她根本就不算个生命,因而才能逃脱天道。

    不管她是什么,谢仞遥都想着,既然从素月秘境里出来了,那么就该在这世上好好活一遭。

    首先要做的,就是熟悉和适应这个世界。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这段日子,跟着姐姐们出去玩过吗?”

    唐豆子摇了摇头:“没有,不敢去。”

    她到底胆怯活人多的地方。

    谢仞遥朝她伸出手:“我今日有一两个时辰的空闲,你愿意和我一道去逛逛吗?”

    金屏镇因论道会,灯火彻夜不休。

    唐豆子牵着谢仞遥,走在镇上的主街上,被热闹晃花了眼,渐渐地显露出了小女孩的活泼。

    谢仞遥由她牵着到处逛:“你想要什么给我说,我给你买。”

    却不料她最后挑挑拣拣,只买了两个糖人。

    糖人也是最简单的,一把圆滚滚的铜锁的模样,唐豆子将大的那个递给谢仞遥,笑得眉眼弯弯:“爹爹是大钥匙,我是小钥匙。”

    谢仞遥接了糖人,刚要回她的话,就听到街那头有人惨叫了一声:“杀人啦!杀人啦!”

    谢仞遥立马将唐豆子拉到身后,抬眼望去,就见街头一个巷子的拐角处,已经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正有越来越多的人往那处赶去。

    谢仞遥看了两眼,蹲下身来,问唐豆子:“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此处离落琼宗住处不过两里地,也没什么要拐弯的,很是好回去。

    唐豆子点了点头。

    “这回是我不好,答应陪你来玩,不料现在有事要办,”谢仞遥摸了摸她的头,“你自己先回去,下回再来带你出来玩,可以么?”

    唐豆子攥紧小糖人:“我都听爹爹的。”

    眼看着唐豆子走远了,谢仞遥顺着人群朝巷口走去。

    他站在最外围,抬头看过去,就见巷口正躺着一个人。

    那人脖颈间一泊血,已经没气息了,穿着一身弟子服,衣摆上绣着大团大团的莲花。

    他身旁蹲着另一个人,应当是一同出游的好友,方方正正的脸上呆呆的,应该已经被吓傻了。

    围观的人,大多都是各宗门年轻的弟子。

    年轻人气盛,当即便有人问道:“这位道友,你看见凶手没?”

    方方正正小弟子啊了一声,红了眼眶:“没有啊,他……他就突然倒了……”

    这话倒是不假,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死了的弟子倒地时,确实有不少人瞧见,他是突然倒了下去的。

    没人看见是谁杀的。

    一时没人说话,只剩那方方正正小弟子抽噎的声音,沉默蔓延了片刻,突然有人指着那死了的弟子,道:“是莲峰宗的宗服啊。”

    “那是岐山的人杀的?”顿时有人接话道。

    岐山许明秀当时闯上莲峰宗,一人一剑诛杀了莲峰宗宗主,两宗门至此结怨。

    而此次论道会,许明秀出世,他修为如此高,路上见了莲峰宗弟子,怒从心头起,顺手杀了,再不动声色的离开,也不是做不到。

    毕竟人家宗主都杀过。

    一时间有不少人这么想,但都不敢明着说出来。

    就在此时,一个东西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它长得不过人小腿高,动作极为灵活,倏地一下就窜到了尸/体身旁。

    “呀,是个偶尸。”有人认了出来。

    确是个偶尸,用竹条编成的一个小人形,没有五官的脸上插着一片乱颤的竹叶。

    就在有人认出它的片刻,那偶尸跑到尸/体脚边,竹竿身子一弯,两条伶仃细瘦的竹片胳膊抱起尸/体小腿……

    狂奔而去。

    所有人都被它这下搞得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它撞开了个口子,等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偶尸早拖着尸/体没影了。

    唯谢仞遥反应极快,在偶尸跑起来的那瞬,就提起灵气,跟了上去。

    偶尸似乎只管跑,不管有没有人跟,谢仞遥堂而皇之地跟在它身后,一直到了镇外。

    偶尸拖着尸体,跑到了镇外的林子深处,停了下来、

    它放下尸体,绕着尸体一圈又一圈地巡逻,像个忠诚的守卫。

    谢仞遥等了一会儿,见周围没人出来后,朝尸体走了出去。

    就在他刚行至尸体身边,偶尸就停下了脚步。

    下一瞬,一声巨响,偶尸竟是自曝了。

    无数竹子碎片朝谢仞遥袭来,并随着自爆荡起的烟尘,一股匹炼的剑意劈向了谢仞遥。

    谢仞遥脚尖一点,往后退去,手腕上仙驭金光一闪,水灵力倾泻而出。

    一团团水漫天遍野地浮在天地间,接住了飞向它的竹子碎片,水光闪过,水团顿时凝结成冰,日光一照,光洁如镜片。

    每片冰中都困了一片竹子碎片,哗啦啦地朝地上坠去。

    而仙驭动的那瞬,谢仞遥手腕一转,拂雪出现在他掌心,正面迎上了那道剑意。

    两道剑意相碰,谢仞遥顿觉对方修为不浅,他被对方剑意推着往后急退,就在后背马上要撞到一棵树上时,那树前多了一个人。

    谢仞遥撞入了他怀里。

    他扭头看去,正正好与顾渊峙对视上。

    自那日说了那样的话,谢仞遥就再也没见过顾渊峙。

    哪怕把阵去掉后,也没有感觉到有人在隔壁院子里活动过。

    如果能再次相见,谢仞遥已经做好了面对他厌恶眼神的准备。

    却不料是这样一双眼。

    满心欢喜的,柔软的,小狗一样的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