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千六百灵石一次!”老赵举着手里的托盘,绕着拍卖台走了一圈,“一千六百灵石两次!”

    他手中托盘里并不大,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小巧, 那是一个方块型的木雕, 被雕刻成了一个二层楼阁的形状,看起来圆润可爱。

    “平常咱们的储物戒,只能装死物,就算是装鸡鸭,那气没咽完,都进不去,”老赵举着托盘,讨喜的眉眼弯着,“可是这玩意儿,人可是能躲进去,诸位想想,这多好玩呀。”

    角落里,一只驮着小童的鸡听了这话,打了个寒颤。

    台上,老赵背后跟长了眼睛,能看见人举牌子似的,举着托盘猛一转身,眼睛都没往上瞥,便笑着吆喝道:“一千七百灵石…”

    但他这话都没说完,就愣在当场。

    老赵眼睛挣得死大,呆呆地看着最上面某个包间的叫价牌子一会儿后,狠狠咽了口唾沫,在满场寂静里开口:“两万灵石一次。”

    再没有人叫价。

    “成交。”

    谢仞遥一觉酣甜, 再睁眼时,拍卖场上已经没人了。

    他睁眼的下一瞬,顾渊峙就压了上来,待亲够了,他伸手拨了拨谢仞遥眼睫,放进他掌心一样东西。

    谢仞遥低头去看,是个木雕的小楼。

    “刚刚拍卖会上买下了的小玩意,”顾渊峙揉了把他颈子上快消散的压印,“师兄拿着。”

    其实不只买下了这个东西。

    这玩意儿之后,没过多久,便又上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鲜灵灵的果子。

    “诸位听说过倒云端的春宵仙尊吗?”老赵嘿嘿一笑,“这是他新研究出来的果子,吃了能让人长出一双狐狸耳朵和一条狐狸尾巴,这耳朵和尾巴七日后自动消失,对人身体是毫无伤害。”

    他抬手虚虚按了按,躁动的人群恢复了安静,但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果真听老赵压着声音道:“但这床笫之间嘛,美人长出了个这玩意,岂不是多了百倍千倍的快活?”

    这果子现在在顾渊峙的储物戒里。

    他哪里敢把这东西拿出来给谢仞遥看。

    谢仞遥正低着头,顾渊峙去看他莹白指尖摆弄着小楼。

    他师兄是个温软性子,好像觉得只亲吻就能安抚他。

    但顾渊峙不满足,他越是和谢仞遥亲近,越是压不住对他的欲。

    他像是被风裹卷的枯草,谢仞遥就是枯地上的火苗,风裹着他挨近,他自己亦迫不及待,于是一触便被燎尽。要么和火融为一体,要么化为灰烬。

    但他永远记得怀山大陆客栈里谢仞遥的躲避。

    他不能吓到他。

    “不是说送师兄东西么?”顾渊峙靠近他,捏了捏谢仞遥耳垂,“就是和这个有关,师兄跟我来。”

    拍卖会已经结束了有一会儿,顾渊峙带着他慢慢走出闲庭深院。

    他们彻底出了落霞山脉,又御剑穿过山脉脚下的小镇,一直到了镇子二十里外。

    顾渊峙带着他落到了一处宅子外。

    这处已经算是郊外,有些镇上的有钱人家,会在此处设庄子。

    庄子零零散散地连成一片,谢仞遥两人落下的这处宅子,是整片庄子中最好的。

    谢仞遥站在外面看去,虽没有一眼瞧上去朱门绣户,堆金积玉的模样。但大门挺阔,青石垒垒,自有一番古朴大气的气势。

    谢仞遥落在这宅子跟前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他看向顾渊峙,眼睛都亮了:“你把这买下来了?”

    顾渊峙忍不住跟着他笑,他伸手,递给了谢仞遥一把钥匙:“师兄打开看看?”

    他们都是修士,寻常宅院的门对两人来说形同虚设,要进不过是一动灵力的事情。

    但谢仞遥却是如最平常凡人那样,上前握住那把白铜双喜锁,用钥匙打开了门。

    顾渊峙跟在他身后,吱呀一声轻响,和他一起推开了宅门。

    正是仲夏,首先入眼的是苍翠葱茏的庭院。

    大门在两人身后合上,顾渊峙牵着谢仞遥,一路穿过二道门,来到了后院。

    整个庭院只有他们两人,二门后有条清澈见底的溪,被岸边浓稠的树影染成化不开的苍绿。

    溪上架着座小桥,顾渊峙带着谢仞遥上桥时,踢着岸边一粒碎石滚进溪中,惊起一片涟漪。

    涟漪荡开,如点睛之笔,带着沉寂的庭院倏一下地活了过来。一瞬间,树木的婆娑声、风声和鸟叫声滚滚而来,融进每一寸空气中,拉着两人与庭院不分彼此。

    “我买下了庭院,”顾渊峙拉着谢仞遥,缓缓地逛过一件件空屋子,“但屋内一应装饰都还未准备,都要靠师兄。”

    两人此时正站在花格窗的回廊下,树影斑驳穿过窗棂,照得顾渊峙眉目温柔:“宅子虽不大,我买庭院,师兄装饰。”

    他伸手碰了碰谢仞遥眉心:“师兄,像个家的模样么?”

    像个家的模样么?

    和怀山大陆的客栈不一样,和落琼宗的住处不一样,和全天下所有的房屋都不一样。

    这是他和顾渊峙两人的家。

    谢仞遥由王闻清带着,在落琼宗找到了落点,此时此刻,在这一霎又清楚地意识到,他将会心甘情愿地,钉在这里了。

    扎根发芽。

    片刻后,谢仞遥突然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顾渊峙。

    顾渊峙拖住了他。

    谢仞遥没顾渊峙高,就踮起脚仰起头,有泪顺着他眼角滑落,他声音有些喑哑:“是我们的家。”

    顾渊峙抱着他,只觉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抱着谢仞遥转了一圈,斑驳树影也在两人衣袍间转圈,顾渊峙笑着去亲他眼尾:“是我们的家。”

    从此以后,天大地大,任风雨交相摧折,任世事无常变幻,这里都是他们的家。

    “还有呢,”顾渊峙去亲谢仞遥的泪,漆黑的瞳孔里全然是他的影子,“就在家里下面。”

    一处寻常凡间的宅子,还是在小镇郊外,买下来不过几十个灵石的事情,顾渊峙要送谢仞遥东西,又怎么可能只送一个宅子。

    他推开身后的门,里面是个空荡荡的大堂,领着谢仞遥来到屋子中间,顾渊峙蹲下身来,屈起手指,对着地面敲了敲。

    一阵轻巧的机关挪动声过去后,两人脚下的砖块挪动,转眼间露出了一条密道。

    谢仞遥跟着顾渊峙顺密道而下,只见这密道越往下走,竟越有光亮璀璨。

    而谢仞遥没走几步,更是感受到了一股至纯的灵力。

    他去问顾渊峙,顾渊峙也只是牵着他,笑而不答。

    谢仞遥心中愈发好奇,所幸密道不长,两人转眼间就走到了底。

    等到了底,看清密道下面究竟是什么的时候,谢仞遥当场愣在了原地。

    不敢相信似的,过了一会儿,谢仞遥才确定,他眼前的真是五道灵脉。

    五道灵脉分别摆放在五个不同的方位,高高垒起,一直绵延至深处看不见的地方,唯独中央有一个圆缺,放置着一个精致的蒲团。

    而五道灵脉的属性,谢仞遥根本不用动灵力,就能感觉对应着的,正是自己体内五灵根的五个属性。

    他眼中还盈着泪,灵脉发出的莹莹彩光映入他瞳孔,像是被渡了层水光,柔和漂亮极了。

    顾渊峙看着,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眼睫。

    谢仞遥去看他,眨了眨眼,眼睫扫过顾渊峙手指,带起一阵痒意:“这都是你准备的?”

    “嗯,”顾渊峙摁了摁他通红的眼尾,“师兄别生气,这宅子是我三年前就买了下来,布置了这个东西。”

    “这个地下密室这处宅子一般大,五道灵脉的摆放也是一道阵法,这样师兄吸收炼化起来会更顺利,”顾渊峙看着他,“宅子是我们的家,这个是我送给师兄的礼物。”

    谢仞遥张了张唇,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五道灵脉,他能感受到每一道都蕴含着至纯的灵力,对应着他石海内的五灵根,又以灵阵做辅。

    简直是专门给他自己一个人建了一个灵矿。

    如今肃霜时代灵气凋敝,多少中小宗门都占不了一座灵矿。

    顾渊峙捏捏他脸颊,将他搂进怀中,下巴枕在他头顶,去握他的手,带着他去弄方才拍卖下来的小楼木雕:“还有这个,也是给师兄的。”

    “这东西用起来和储物戒差不多,”顾渊峙柔声耐心给他解释,“但是和储物戒不同的是,储物戒只能装死物,但它却能装活物。”

    小楼有两层,顾渊峙指尖握着二楼的屋檐,不过一扭,一声极轻微的咔嚓声响起,下一瞬,整座密室,连带着地面上的宅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周身一瞬间变成了一处空地,望过去还能看见不远处的庄子。

    顾渊峙又拧了一下。

    一瞬黑意闪过,密室重新在两人面前出现,五道灵脉静静蛰伏在他们身前,仿佛不曾离开。

    顾渊峙将木雕小楼攥到手心,对谢仞遥道:“走,我们出去。”

    两人一道出了密室,重新回到了大堂。

    顾渊峙带着谢仞遥走出大堂,示意谢仞遥看上方:“师兄看天。”

    谢仞遥顺着他的话去看他,却见宅院上方,全然不见湛蓝天空,整个庭院上空,似被一团迷雾笼着。

    这迷雾延伸到宅子围墙周围,像是被拦腰截断,围墙之外的地方,谢仞遥竟完全看不见。

    他想到了什么似的,回头去看顾渊峙,就见顾渊峙点了点头:“我们现在在这小楼木雕的空间里面。”

    他见谢仞遥呆呆的实在可爱,俯身亲了他一口,这才道:“这东西虽然能让人进,但也就只能是让人进来,除此之外和储物戒并无区别,对修炼毫无作用。”

    估计做出来是偷情用的。

    这句话顾渊峙没说出来,他继续道:“所以流落到了刚刚的拍卖会上,但拿这个配这间密室,师兄以后就随身带着,纵然是不在宗门的时刻,想歇脚和修炼,都有个去处。”

    岂止是有个去处。

    大宗门之所以是大宗门,除了宝物仙丹,选址亦是重要的一环,选地好了,宗门内若有灵矿或是灵地,天然能聚集更多灵气,自然能吸引五大陆更多优秀的修者来投靠。

    但天然之地又何其难,于是便有了聚灵阵,总之哪家宗门这样的宝地多了,哪家宗门才有了成为大宗门的资格。

    而宝地之所以成为宝地,自然是被好好护在宗门之内。

    顾渊峙此举,是给了他一个可随时移动的聚灵阵。

    还是费尽心思,匹配他五灵根体质,他能独享的顶级聚灵阵。

    天底下,恐怕只有顾渊峙有这样大胆这样疯的想法了。

    谢仞遥简直不知如何去面对这份太厚太厚的礼。

    “这可连着我们的家,”看见她犹豫,顾渊峙上前一步,揉了把他的颈,他最能拿捏谢仞遥软处,笑声低低的,“密室不要,师兄家也不要了么?”

    从拍卖会开始,一环扣一环,将这珍贵的一切,尽数奉给谢仞遥。

    顾渊峙自有一套供奉他神明的方法。

    谢仞遥半晌后喃喃道:“那你呢?”

    顾渊峙伸手,将那个两层的木雕小楼放在谢仞遥掌心:“师兄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第62章

    谢仞遥和顾渊峙一直在宅子里待到了傍晚, 才慢慢地走回了落琼宗。

    路过镇上时,又玩了一段时间,因而等回到落琼宗时, 已经是深夜, 守宗门的弟子换成了另一位师兄,正是李仪。

    李仪见到谢仞遥身边跟着的人,不由得好奇,礼貌地问道:“谢师弟,这位是?”

    谢仞遥道:“他就是顾渊峙。”

    李仪哦了一声,他脸上笑容顿时亲切了些,跟顾渊峙招呼道:“欢迎顾师弟回来。”

    顾渊峙面色不变,不失礼数地应声。

    两人好声地与李仪告别,等走远了后, 谢仞遥对顾渊峙解释道:“宗门录入名册的时候, 我把你名字写了上去, 弟子令牌还在做,几千人且要一段时间,等做好了我给你。”

    不用他说,顾渊峙也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落琼宗人少,此时又是深夜,他们走的这条路上并见不着什么弟子,顾渊峙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好。”

    “师尊应当是睡下了,”谢仞遥没有抽回手,笑着道, “先回我的院子吧,明天再带你见他。”

    从素月秘境回来后, 他就被独自分到了一座小山峰,院子就建在峰顶,极为清静。

    今日顾渊峙眼底泛青,回到院子,洗漱完后,谢仞遥就催他去睡觉。

    他同样知道怎么让顾渊峙听话。

    谢仞遥吹灭了烛火,很乖地倚进了他怀中。

    就在顾渊峙搁在他腰间的手越收越紧时,谢仞遥仰头亲了亲他下颌:“好累了,快睡吧。”

    片刻后,顾渊峙下巴枕上他柔软发顶,轻轻笑了一声:“好。”

    一觉睡至天亮。

    第二日晌午,谢仞遥带着他见了王闻清,王闻清半天才认出顾渊峙,然后就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了一片杏花样的玉佩给了顾渊峙:“哪天被钟鼎宗赶出来了,拿着它回来,可以过护宗大阵。”

    谢仞遥笑道:“他名字已经入名册,有了弟子令牌,一样可以过护宗大阵。”

    王闻清乐呵呵的:“无妨无妨,万一哪天弟子令牌丢了呢?”

    说完摆摆手,颠颠地抱着怀里的酒坛子走远了。

    王闻清走后,顾渊峙却也不能久留。

    他并不让谢仞遥送,只在谢仞遥院中与他告别,谢仞遥被他亲的连鼻尖都红了,听顾渊峙对他嘱咐道:“师兄要写信,想我了就写信给我,记得了么?”

    谢仞遥点头不算完,还要被顾渊峙逼着重复了一遍这话。

    要记得想他,要写信给他。

    “你那件事情,什么时候给我说都依你,”谢仞遥在亲吻间隙也对他道,“那日素月秘境里,唐清如给你的那我什么都没看,但唯有一点,顾渊峙,不管做什么,你不要伤害自己,也不要伤害无辜的他人。”

    顾渊峙去亲他软红的耳尖,低声应了他:“师兄,落琼宗的收徒大典过去后,我就告诉你一切。”

    王闻清也答应他,收徒大典过去后,告诉他灭世之祸的一切。

    收徒大典进行的很顺利。

    落琼宗毕竟是盛繁时代里都算顶尖的宗门,灭世之祸宗门被灭,但一应底蕴都在。

    此次收徒大典,便是一千名外门弟子,都比得上许多小宗门的内门弟子了,更何况精心挑选的五百名内门弟子。

    有了外门弟子后,守宗门的活便轮不到白棠这些人了,高兴得白棠在收徒大典的晚宴上多喝了两坛子酒,又举着酒坛子,摇摇晃晃地去和身旁的李仪碰杯:“敬蒸蒸日上。”

    李仪回敬,笑容真挚:“敬前途光明。”

    两人又一同去敬主座上的谢仞遥,他们坐在最前头,谢仞遥自然听见了他们说的话,于是亦举杯同祝。

    整场收徒大典,都是他在主持。

    王闻清一直陪在他身边,落琼宗的收徒大典一共五天,这五天里他精神格外的好,换上了落琼宗的折雪袍,剃了胡子,束上了发冠。

    纵然是一头红发,但这样干干净净地收拾了自己,竟也能透过他日渐衰败的眉目,看到几分年少时的俊朗。

    特别是谢仞遥在素月秘境中见过年轻时的他,此时一看,更觉恍若隔世。

    而其他人看他这副模样,心中也渐渐有了猜测。

    毕竟落琼宗自锁灵阵开了之后,到如今收徒大典,还没有说谁当宗主。

    王闻清当宗主自然无可非议,但此次收徒大典一应事宜,他都没有插手,尽数交给了谢仞遥。

    便是收徒大典的主持,王闻清也只是站在谢仞遥身边,只做帮衬。

    虽然没明说,但白棠一众落琼宗弟子,也看出了什么。

    对此他们并无什么不满。

    一是谢仞遥是王闻清的亲传弟子,能解开锁灵阵,是他奔赴万里,进素月秘境拿回了宗主令。

    二是此次收徒大典,加上他们从锁灵阵出来后的一应安排,都是谢仞遥一手操办。

    虽有些步骤第一回办略显生涩,但谢仞遥不懂就问,愿意放下身段请教,又加上认真,最终都办得漂漂亮亮。

    整个收徒大典,既有大宗门的气派,又不显得自傲,让来者心生芥蒂。

    也正因这个收徒大典,落琼宗谢仞遥之名,逐渐在五大陆被人提起。

    更更重要的是,白棠和师妹们私下盘算,谢仞遥好看啊。

    若宗主是一宗牌面,谢仞遥这张牌真的是漂亮得太出彩。

    落琼宗盛繁时代,各个宗门的宗主和天才可谓是三天一小来五天一大来。纵然白棠看过的大小宗主如过江之鲫,但所有的宗主加起来,都没有谢仞遥一半漂亮。

    “你们看啊,”白棠给师弟师妹们分析,“到时候要是举办什么盛会,小谢当了宗主,啪往那一坐,任你什么仙尊长老,都没有他好看。相当于一堆杂草和一朵牡丹,你们看哪个?咱们多有面啊!”

    师弟师妹们一时没品出她这个荒唐的比喻,只问道:“可是师姐,如果让其他宗门都以为咱们落琼宗只看脸好欺负,那怎么办啊?”

    白棠热泪盈眶:“我们也可以走废物美人的路线了吗?”

    一众师弟师妹这才恍然大悟,想当初盛繁时代,落琼宗弟子向来以野人的姿态横行五大陆。

    如今风水轮流转,却也能被骂只有脸了。

    还怪刺激的。

    这些私下里的玩笑话谢仞遥并不知道,但他还不至于王闻清做到这种地步,里头的意思他还品不出来。

    但对此谢仞遥倒没这么多想法。

    反正这个宗主他不可能当。

    王闻清虽疯但又没傻,天天在宗门里乱窜,把宗主的事交给他,哪有这么好的事?

    纵然王闻清自己一人不行,也能找旁人协助。

    宗主并非办成一件事就能上任的,惶惶然一个大宗门,既要有仁心,又要有手腕,才能带着落琼宗在如今弱肉强食的五大陆存活下来。

    比起这个,谢仞遥更愿意走遍五大陆,去寻治王闻清疯病的药。

    以及,从素月秘境回来开始,谢仞遥不知为何,总觉得王闻清恍若一个断根的浮萍,将要越漂越远了。

    他想给王闻清找件事干,拉住他。

    这些话谢仞遥也不打算藏着,他们师徒一路走来,从来都是有话直说。

    这些想法,准备收徒大典后,谢仞遥便打算直接找王闻清谈一谈。

    而王闻清正坐在他身边,勾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时正是收徒大典最后一天的晚宴,是晚宴上最热闹的时候,谢仞遥并不拘着这些新入宗门的弟子,年轻人的笑闹声能掀了天。

    王闻清在这惊涛般的声音中不动如山。

    谢仞遥伸手碰了碰他:“师尊不舒服?”

    “没有,”王闻清稍稍抬了抬头,他抹了抹眼,嘟哝道,“为师就是太高兴了。

    他反问道:“小遥啊,顾渊峙今天没回来吗?”

    谢仞遥顿了一下,温声道:“没有的。”

    从那回离开后,三个月间,顾渊峙又来了两回。

    谢仞遥床边有一方长的方桌,正对着窗户,窗户外有棵杏树,再外面,便是上山的翠静小道。

    顾渊峙第一回走后的一个多月后,某一日谢仞遥于案边抬头,就看见他正站在一片浓稠绿意里。

    天空明净,蓝得似水洗过,离人很高很远,顾渊峙就站在下面,不知看了他多久。

    眼中有血丝。

    明明碧空如洗,谢仞遥放在案上的手却猛地握紧了一握。

    再之后,最近一次来,便是半个多月前了。

    正逢落琼宗第一批弟子令牌刻好,李仪来送时遇见顾渊峙,问他:“生辰也要入宗门名册,那天会送灵石,说不定还有灵器呢,顾师弟生辰是多少?”

    谢仞遥以为顾渊峙的出身,应当是不会记得生辰,没想到顾渊峙道:“八月二十一日。”

    此时此刻,落琼宗收徒大典尘埃落定,正是八月十五日。

    “师尊,”谢仞遥给王闻清挽好松下来的袖子,轻声道,“我们是不是说好的,收徒大典过后,给我说灭世之祸的事情。”

    王闻清哎呀呀地点头。

    “再晚几日吧,”谢仞遥垂眸,弯了弯眼,“我这几天想去钟鼎宗一趟。”

    第63章

    “哦, ”半晌后王闻清慢悠悠地应了一声,“什么时候去啊?”

    谢仞遥道:“一会宴散了便走。”

    王闻清低头抿了一口酒,晃了晃脑袋:“明早再走吧, 今晚你来我院子一趟。”

    “叫上小卫和小游, ”他又补充道,“你们三个都来。”

    王闻清住的那个院子, 他们三个人再熟悉不过了。

    当年初回落琼宗,整个宗门上下只有他们师徒四个活人。卫松云和游朝岫都还小, 谢仞遥也不过十七岁,于是就都住在了一起。

    就在王闻清那个一进的小院子里。

    生活修炼,日升月落,他们师徒四人,一起在那个院子里度过了二十多年。

    如果要将诺大的落琼宗里关于家的感觉具象化的话,就是王闻清那方小小的庭院了。

    落琼宗宗内除却杏花, 种得最多的树便是桂花, 已到八月,谢仞遥一路走过桥索,往王闻清院子中赶去, 只感觉每寸空气里被桂花浓郁的香气挤满了。

    而王闻清的院子一角,就种着一棵颇有些年头的老桂花树。

    但谢仞遥还没看到桂花树,刚来到门口,就先看到了两颗脑袋正挨在一起,扒着院子门的门缝往里看。

    他走上前,一颗脑袋上面敲了一下:“一个两个凑在这里不进去,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卫松云被吓了一跳,一只手捂着脑袋,另一只手赶紧对他比了一个嘘声:“师兄你小声点!”

    “师兄看这里, ”旁边游朝岫拉着他俯下身来,给他让了一个位置,“你看师尊。”

    谢仞遥顺着她让开的门缝看过去,就看见王闻清正蹲在院子那棵桂花树下,正弯腰刨些什么,一头红发起起伏伏。

    游朝岫在旁一脸笃定,低声道:“我和卫小二怀疑,师尊就是把酒藏这棵树下面了。”

    他们三个还住在这里的时候,王闻清管着他们不让他们碰酒,但自己却爱成日里端着个酒坛子。

    尤其喜欢在卫松云和游朝岫两人跟前晃悠。

    两人见一次馋一次,找了二十几年没找到王闻清平日里把酒藏哪,今日可算看见了。

    “明天就偷了,让他喝不成。”卫松云吸吸鼻子,似乎这样就能闻到酒香。

    “你们说酒啊,”谢仞遥曲起手指,碰了碰鼻尖,“那下面埋的就是酒。”

    卫松云反应了片刻,才品出谢仞遥话中的意思,顿时跳了起来:“师兄知道他酒放在哪里!”

    谢仞遥看着他和游朝岫盯着自己,四只眼睛里闪着烁烁光芒,嗯了一声,笑盈盈地道:“酒是师尊酿的,我找地方藏的。”

    游朝岫大喊一声:“师兄你个大叛徒,竟然不跟我们说!”

    “师尊让我不喝我就不喝,”谢仞遥又弹了她脑门一下,笑道,“师尊让你们不喝,你们能忍住不偷喝么?”

    “嚎嚎什么呢,”王闻清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老早听到你们三个嘀咕了,还不快进来?”

    三人不再闹,推门进了院子,就见王闻清正抱着两坛子酒朝院子中间的桌子走去。

    谢仞遥接了他手中的一个酒坛子,和他一起走到桌边,看见桌上正摆着一个白瓷盘,上面垒着几块小巧玲珑的月饼。

    “今儿八月十五的,”王闻清砰的一声将酒坛子摆在桌子上,得意洋洋,“都忘了吧?”

    谢仞遥仰头看了看天,一轮明月明晃晃地悬着,圆得无一丝瑕缺。

    原来今天是中秋节。

    他忙收徒大典忙到忘了这档子事。

    “我可没忘,”游朝岫笑嘻嘻地坐在桌边,拿了一块月饼,头一歪,发绳上的杏花晃悠悠,狗腿子模样尽显,“我专程过来和师尊一起庆祝中秋的,不像卫小二,只想着偷酒喝。”

    卫松云坐到她身边,伸手够了一块月饼,对着她狠狠咬了一口。

    王闻清笑眯眯地摸了摸游朝岫的头,从储物戒里摸出来三个袖珍得小酒盏和一个大瓷碗。

    给徒弟们一人分了一个小酒盏,他拿着大瓷碗豪气万丈:“今天都有酒喝,师尊让你们喝。”

    谢仞遥三人:“……”

    王闻清少时不让他们喝时,这酒在他们眼里是琼浆仙露,此时真尝到了,游朝岫低头咂摸了两口,也觉得和其他酒并无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喝了两口酒,认为酒一般,抬头看了两眼月亮,又觉得这月圆得颇为无聊了,于是对王闻清抱怨:“师尊,真就让我们来瞅大白月亮啊?”

    “什么大白月亮,没有品味,”卫松云嗤笑一声,从储物戒里摸出那把破扇子,刺啦一声打开,微微仰起头,如窥珍宝,“这叫明月高悬,八月十五家人在一起赏月亮吃月饼,有团圆美满之意,亦有诗云……”

    奈何他还没来得及大云特云,就被游朝岫冷笑一声打断:“我看就是现在太团圆了,让你废话这么多。”

    谢仞遥没有喝酒,只是拿起来一块月饼吃,看着师弟师妹闹。

    桂花枣泥馅的月饼,一口下去像是泡进了桂花酒里,醉人的香。

    他们刚回到落琼宗时,卫松云游朝岫到底是十岁的孩子,白日里还好,夜里就难免害怕。

    他们过惯了苦日子,害怕也不说,只一块躲在床里默默地流泪。

    谢仞遥房间和他们挨着,有回听到哭声起来,推开隔壁屋子的门,就看见了两个眼睛都肿了的小孩。

    他想哄人不哭了,但奈何耸入云霄的峰顶不像山脉外的小镇,出门就能寻到融融灯火间的各色小吃。

    落琼宗已经两千多年只有凄寒的长夜了。

    谢仞遥翻遍了小厨房,只找到了点桂花和枣,并着一些面粉。

    他想了想,给卫松云和游朝岫做了桂花枣泥馅的月饼。

    不大的小厨房,谢仞遥在灶台前忙活,卫松云和游朝岫就脑袋挨着,坐在不远处的长条板凳上。

    他们腿都够不着地,顶着两双通红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小巧好看的月饼,慢慢在谢仞遥手指中成型。

    昏黄的烛光映在他们瞳孔里,照清楚了他们脸颊上的面粉——那是谢仞遥和面时瞧见他们还在哽咽,用手背给他们擦泪时,不小心蹭上的。

    屋外长夜清寒,屋内桂花香慢慢弥漫,暖烘烘地充斥了整间小厨房。

    而当卫松云和游朝岫捧着手里香喷喷的月饼时,才第一回真正意识到,流泪时,可以去找师兄。

    那时好像也是八月多,谢仞遥不记得那晚是不是中秋了,不过想来也没这么巧。

    只不过看卫松云和游朝岫喜欢吃,从那晚开始,小院里就常年备上了桂花枣泥馅的月饼。

    有时是谢仞遥亲手做,有时是从外头买。

    他们此时吃的,便是从外头买的,一口还好,多吃了两口就有些腻,王闻清喝了一口酒:“你们师兄明天要去钟鼎宗一趟,回来后为师会给他说清楚灭世之祸的事。”

    卫松云当即举手:“我也要听!”

    “你听什么,”王闻清白了他一眼,“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卫松云听他不愿意告诉自己,立马就垮下了脸:“是我们和师兄一起去素月秘境拿回的宗主令,怎么就不能一起听一听了?”

    “该让你知道时,自然会让你知道,”王闻清道,“你年纪还小,性子又执拗,爱钻牛角尖。”

    “卫松云,”王闻清喊了他的名字,语气兀地严肃,“这样于修道之路上并走不远,你什么时候看开了,戒骄戒躁,真正做到心胸开阔,宠辱不惊,什么时候才算真正入道。”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到那时候,你想知道什么,为师自然不会再瞒你。”

    王闻清又看向游朝岫:“还有你也是,你和卫松云出去历练,大多是你们师兄带着,一路上给你们操心,护你们安全,导致你们更像是去游玩。”

    “游朝岫,”王闻清道,“你于阵法一道上有些天赋,所以师尊将银山天浪传于你,带你成为了一个阵修。”

    他声音温和:“但石以砥焉,化钝为利。你路走得坦荡,缺少磨砺,阵法虽精,但应变不足,能成修者,成不了战士。如果想成战士,便要主动往危险里去,让艰险来锻造你。”

    卫松云和游朝岫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么一番话,一时怔怔地,良久后才应了一声。

    王闻清看向谢仞遥:“你的事情,等你从钟鼎宗回来后,为师再与你说。”

    “走吧走吧,”王闻清说完这些,仰头看了会儿月亮,突然就泄了气。他趴在桌子上,又恢复了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朝他们摆摆手,“为师再自己喝会儿。”

    对于他的反复无常,三人早已习惯,由谢仞遥带头,一起站起身来朝外头走去。

    院子不大,谢仞遥走到门口时,不知为何,心头一动,回头看了看。

    卫松云和游朝岫跟在他身后,见他回头,也纷纷停下了脚步,转身往后看去。

    皎白月光凉凉地铺在地上,放眼望去,是一草一木都未曾改变过的小院。

    王闻清还趴在那里,酒杯被他握在手里,他头埋在手臂里,露出一头收拾整齐的红发。

    高处的月和远处的山一般寂静,月光沉默地落下来,明明是微微荡在他杯底,却有让人恍然间觉得,他能抓着月光,跑到天上去一样。

    “师尊。”谢仞遥突然去叫他。

    王闻清抬起头看过来的那瞬,一双眼睛如千年不曾起过涟漪的湖,看不透水面下的光景。

    谢仞遥朝他笑了笑:“中秋快乐。”

    他道:“今年的月饼太腻了,明年我们再一起过中秋,不这么仓促,我给你们做新的馅吃。”

    很久很久之后,王闻清道:“好。”

    *

    钟鼎宗不像是落琼宗藏在落霞山脉深处。

    它是当今名满五大陆的顶尖宗门,踏上青霭大陆,谁都知道钟鼎宗气派的宗门朝哪个方向开。

    这样的大宗门,从不缺少修者前来拜访,钟鼎宗高耸入云的宗门外十里,便设着一处亭子,专供来拜访的普通修者登记。

    今日亭子的值守弟子正是莫柳。

    这几天来的人少,他正支着下巴打瞌睡,头刚点下去,就有道声音自他头顶传来:“叨扰道友了,请问来拜访贵宗弟子,是在这里登记吗?”

    这声音极好听,七八月的酷暑天,清清润润地流入耳朵,像去深山冷溪里走了一遭。

    莫柳抬头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截露出来的清瘦腕子。

    第一眼看过去是白。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莹白的手腕,被碧青色的袍子衬着,像簇柔柔的雪,太容易给人一握便能化在掌心里的错觉。

    莫柳的视线在这腕子上停了一瞬,抬头往上看去,就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青年。

    正是谢仞遥。

    他一路从落琼宗赶过来,正正好是八月二十。

    明天便是顾渊峙的生辰。

    见莫柳看着自己发呆,谢仞遥又重复了一遍:“来拜访贵宗弟子,是在这里登记么?”

    “是的,”莫柳终于回过神来,问道,“道友姓名,宗门派来的还是散修,拜访谁?”

    谢仞遥没穿落琼宗的折雪袍,也不打算以落琼宗的名义,只道:“谢仞遥,一个人来的,来找顾渊峙。”

    当听到他来找顾渊峙时,莫柳写字的手怔了一下,他抬起头来:“今天不行。”

    “顾师兄他…”莫柳想了想,含糊道,“这段时间出了点事。”

    这话说完,莫柳就见眼前人的脸色蓦地变了。

    他笑盈盈时好看灼目到让人忍不住亲近,此时眉目稍冷,顿时多了份疏离,让人不敢靠近。

    但这冷意并非对准他,谢仞遥对他依旧客气,说出口的话也温和:“他现在在哪,能劳烦道友给我指个路吗?”

    “那是当然,”莫柳听到他这话,突然就笑了,“但顾师兄的山有阵法,平日里除了他师尊,我们这种人,都是不让进的。”

    他笑道:“而且现如今掌门仙尊和四大峰的长老仙尊都在上头,你便是去了,也进不去。”

    那什么掌门和长老的并没有唬住谢仞遥,只思索片刻,从储物戒里拿出一样东西:“这个可以进阵法么?”

    莫柳看过去,就见谢仞遥手中,正是一个刻着顾渊峙名字的令牌。

    “这是弟子令牌,他把这个都给你了?”莫柳脱口而出道。

    谢仞遥不理会其他,只是又问了一遍:“这个可以进去么?”

    “你都有他令牌了,还有哪里不能进的。”莫柳顿了一下,重新恢复了笑意。

    他将笔搁下,推了推身旁另一位打瞌睡的师弟,将手头的事情交给他,转而对谢仞遥笑眯眯地道:“道友跟着我来吧,我带你去。”

    *

    钟鼎宗的掌门仙尊吴林春,连带着四大峰长老,正聚在奉清峰。

    而几个月前还处处枝繁叶茂的峰顶,现在一眼望去,已全然一片枯黄。

    无数枯树拥簇着一方庭院,庭院上方的一小块天空中,乌云翻滚不休,深处滚雷声时隐时现,仿若要朝庭院压来。

    似有天怒。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正是庭院屋子里的人。

    吴林春面色冰冷,他身旁一个吊梢眼,瞧上去有些刻薄的男人,已敛眉站了许久。

    眼见着雷声越来越大,那片天都要变成漆黑色,他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对着吴林春恭敬道:

    “宗主,顾渊峙恐怕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若再不想办法,最多一个时辰的时间,他神智就会被血脉的力量反噬至尽。”

    吴林春看了他一眼,合体期恐怖的修为溢出:“你如今还有脸给本尊说着些?!”

    “你们趁着本座闭关,私自去素月秘境寻回古籍,又私自让顾渊峙过血提炼血脉,”他看着吊梢眼仙尊和与他站在一起的,另一位面目圆润的仙尊,“亏你们两个还是药峰和器峰的峰主!”

    “我闭关时让你们二人代看宗门,”他厉声道,“你们这段时间,又假传了本座多少命令?!”

    吊梢眼仙尊,也就是药峰峰主常旭被他威压逼迫得弯了膝盖,俯跪在地上,额头放在手背上,沉声道:“宗主息怒。”

    他身旁,圆润的器峰峰主钱多来也紧跟着跪下,颤声道:“宗主恕罪。”

    按理说这是顾渊峙倒数第二次过血,越往后应当越顺利的,谁曾想前几次都没问题,这回反倒遭受了血脉反噬。

    偏偏在这个时候,闭关了二十多年的吴林春突破合体期出关,被他撞见了这一幕。

    他们这个宗主,管理宗门没有多大本事,平日里跟他那个徒弟玉川子一样,装的一副已经得道升仙的仙人做派。

    既然是仙人了,自然看不上他们这样让人过血返祖的手段。

    但越是这样的人越好哄骗,对此常旭两人心知肚明,因而跪得相当顺滑。

    反正顾渊峙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事情当成,尊严脸面是什么?他们又不熟。

    吴林春心中有怒,训斥完常旭两人,一甩广袖,又去看石光明:“你还是他师尊,有你这样当师尊的吗?谁家师尊,会把弟子往火坑里推!”

    却没料石光明一抱拳,道:“宗主,顾渊峙身怀这样的血脉,是五大陆千秋万代都独一份的存在,过血觉醒虽然凶险,但若成功,世人谁不敬仰?修道之路本就是与命数搏斗,哪能一点风险都不吃?”

    “我身为师尊,”石光明抬头,一副笃定的样子直面吴林春,“只有羡慕身怀血脉的人不是我,哪能忍心阻止他?”

    吴林春一腔怒火,被他这段话堵得一时反驳不出来,只能指着他你你了半晌,什么都没你出来。

    “师兄,”旁边常旭用膝盖走了两步,突然这么喊了一声吴林春,堂堂四大峰的峰主,拽着他的衣袖模样卑微,但话中句句大义,“如今当务之急是去救顾渊峙,师兄纵然生我们的气,还是要等顾渊峙平安无事了,我们任师兄处置。”

    听到这声师兄,吴林春顿了一下,竟是真听进去了常旭后面的话。

    他片刻后终是收回了指着石光明的手,他看向常旭:“你们说怎么救?”

    “劳烦宗主出手,先镇压住他,”钱多来连忙道,“再用玄铁链拴住他四肢让他动弹不得,最后让石尊者探入他十二经脉,一点点安抚好她反噬的血脉即可。”

    他这话说出,吴林春还没有接,就听见远方传来一道带着冷意的声音。

    “你再说一遍拿铁链拴住他?”

    第64章

    这声音出现的突兀, 引得所有人转过身去,就见从不远处走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穿着钟鼎宗的宗袍,另一个只穿了一身寻常青衫,漆黑丰盈的发用顶白玉莲花冠束着。

    正是莫柳和谢仞遥。

    谢仞遥走到钱多来几人跟前, 并不理会他,而是向吴林春周全地行了一礼, 道:“晚辈谢仞遥,拜见宗主, 我是顾渊峙在落琼宗的师兄。顾渊峙心性高,断然受不了被玄铁链捆绑。”

    这也是他生气的原因。

    以顾渊峙的性子,此时趁他无法反抗,像捆个奴隶似的用玄铁链捆着他,纵然顾渊峙被救下,也必然会觉受辱。

    心境若出了问题,谢仞遥不敢想会对他的修道之路造成什么影响。

    钱多来根本不在乎,因此将这方法说得轻巧。

    但谢仞遥在乎。

    但面对钟鼎宗的宗主和长老,他一个金丹期,纵然有气,也并不能什么都不顾地叫嚣。

    顾渊峙还在屋中。

    谢仞遥扬起一个笑意,温和地询问道:“如果是用灵力安抚他, 可否让晚辈试试?”

    吴林春看着面前的小辈。

    礼数周全, 笑意亲切,孤身一人站在他们面前,却也不见丝毫寻常小弟子的胆怯。

    一瞧便知,是见过大世面, 被精心教养过的模样。

    “谢仞遥,”吴林春摸了摸胡须, “是那个倒云端万州秘境拿到神器仙驭,沉寂了二十多年,近来渐渐有了名气的落琼宗弟子谢仞遥?”

    谢仞遥方才话中搬出了落琼宗,吴林春就不动声色地说出了他这些年来的行迹与所得。

    听到神器两个字,钱多来和常旭纷纷眉毛一动。

    谢仞遥面色不变,依然笑道:“宗主谬赞,我的事情不过蜉蝣一粟,不值一提。”

    他道:“如今重要的是顾渊峙。”

    “顾渊峙此时被血脉反噬,已然没有神智,将近走火入魔,”吴林春道,“不将他捆着,贸然靠近,说不定还没走到他跟前,就会被他攻击。”

    “纵然你能靠近他,安抚他血脉的过程中,他也极有可能失控,一旦失控,神智便会被血脉反噬至今,变成个傻子无节制地伤人,”吴林春背过手去,“你确定要孤身一人进去么?”

    “总要试试,”谢仞遥说的谦卑,“我并非自不量力,如果不行,到时恐怕还要麻烦宗主出手。”

    “但让他不动的法子有很多,”青年此时才微微抬头,看着吴林春认真道,“并非只有用铁链把他捆起来。”

    跪着的钱多来插嘴道:“需得水灵根,才能安抚他,你可以吗?”

    这也是需要吴林春出手的原因——他是水灵根。

    谢仞遥顿了一下,温和地道:“我是五灵根。”

    “一个五灵根啊……”钱多来听到他回答,这么说了一句,倒也没再说什么了。

    “那你去罢,”滚雷声愈发的大,吴林春知道耽误不得,“本尊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后若还是这个样子,本尊便要出手了。”

    谢仞遥又行一礼,语气真挚:“多谢宗主。”

    吴林春就看着顾渊峙的房门被推开了一道缝,谢仞遥进去后,那道缝转瞬便又被闭合。

    屋内漆黑一片,外头的天光丝毫透不进来,谢仞遥适应了一下,往里头看去。

    待看清里面的情景后,他瞳孔不由得一缩。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方巨大的池子,近乎挤满了整个房间。

    谢仞遥背贴着门,站的地方,就是水池的最边缘。

    从他站的地方看过去,最深处的池子里,靠着一个男人。

    他上身没穿衣裳,盘腿坐在那里,微微低垂着头,很安静的模样。

    但却能看出他整个上身的肌肉都在绷着,皮肤也并非正常颜色——像是薄薄的白宣纸浮在一缸朱红颜料上,能透过皮肤看见里面血脉疯狂地奔涌流动。

    是顾渊峙。

    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顾渊峙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竟然也充满了通红的血液,瞧不见一点本来瞳孔的模样。

    他五官本就锋利,此时这么盘坐在黑暗深处,遥遥抬头,像头蛰伏的凶兽。

    看到这样子的顾渊峙,谢仞遥广袖下的手一瞬间握紧。

    他没有犹豫地下了水池,一点点去靠近顾渊峙。

    感受到他的走进,深处的顾渊峙眨了眨眼,双眼里的血红竟似湖水般泛起涟漪。

    他似乎并不清醒,于是便暴露出了性子里一直被压抑的戾气,再加上这样一双眼,真是十足的野兽模样。

    谢仞遥从未被他用这样的目光盯着过。

    而屋中光愈发暗沉,脚下的池壁坚硬粗砺,恍若镇压妖邪的古老祭坛。

    顾渊峙就是被镇压的凶气,连黑暗都避之不及,唯有谢仞遥毫无防备的,一步步地走到了他跟前。

    在顾渊峙跟前站定后,谢仞遥慢慢地蹲了下去。

    他将自己放的比顾渊峙低些,微微仰起头与他对视,等他慢慢感受到自己。

    许久的静谧过后,顾渊峙微微俯下身来,鼻尖凑到了谢仞遥颈边。

    谢仞遥仰着头,任脆弱的颈子暴露在他的獠牙下。

    顾渊峙鼻尖慢吞吞地滑过他颈子,那双眸中的血液似乎要荡出来。

    直至最后停在颈窝处。

    嘶哑得厉害的声音随之响起:“师兄。”

    随着这句师兄,屋外头,吴林春几人只见屋顶上方的天空中,滚雷声瞬息平静了下来。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连浓稠的乌云颜色都散了几分。

    还跪在地下的钱多来见此一拍手,兴奋道:“无妨了!”

    他身旁,常旭亦是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吴林春亦是松了一口气。

    安抚本身却是不难,可十二经脉这么重要,没有几个修者会任他人灵力进入,他本最担心的也是顾渊峙不愿意。

    钱多来这才说要用铁链拴住他,再让吴林春强行闯入他经脉。

    至于什么心性受影响…

    先把命活下来再说吧。

    此时看来,谢仞遥还是有办法的。

    确定了顾渊峙无事,懒得再理会钱多来几人,吴林春一甩,下一瞬,身影便从峰顶淡去。

    钱多来几人见他走,亦是都松了一口气。

    而远处,却有一个人脸色愈发惨白。

    玉川子在这里无声站了许久。

    吴林春是他师尊,然而从他出关到现在,一个眼神都没分给过自己。

    他也同意了钱多来和常旭对于顾渊峙的做法。

    师尊对常旭两人厉声训斥,对他却一言不发。

    是对他失望透顶了么?

    屋内的谢仞遥却对屋外的一无所知。

    他只听到了顾渊峙喊自己师兄。

    谢仞遥于是伸出手,握住了顾渊峙撑在膝盖上的手。

    顾渊峙的手极烫,是因为他整个人都是滚烫的。他体内的血液像奔腾将要喷涌出的岩浆,将他的皮肉撑到了极致,一个不甚,整个人都可能会炸开。

    谢仞遥不过靠近他这么一会儿,就被烘得鬓边颈边出了薄汗。

    “是我,”但他不愿意使出一点灵力隔开顾渊峙,于是握着顾渊峙的手,极漂亮的眼睛弯起,“见我来了,有没有高兴点?”

    顾渊峙鼻尖从他颈边离开,稍稍拉开了点距离。

    这对于此时的他也是很费力的动作,于是膝盖上的手便从谢仞遥手中抽不出来:“我刚才听到了师兄的声音。”

    还以为是幻觉。

    他声音依旧嘶哑,这句话说的缓慢,竟显现出莫名的珍重。

    他现在没有太清楚的意识,像是隔了一层梦境与谢仞遥对话,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没有回答师兄的问题,于是又补充道:“高兴的。”

    不论什么时候,能见到谢仞遥,都是高兴的。

    “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到抱住我。”谢仞遥漂亮眼眸里的笑意便更大了些。

    他伸出另一只手,拨开顾渊峙挡住了眼睛的碎发,认认真真地与他对视,声音轻轻软软,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平静地叙述道:“你不是最喜欢抱着我吗?”

    片刻后,顾渊峙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这个时候,还在用嘶哑的声音,耐心的对谢仞遥解释道:“会伤害到师兄。”

    他并看不清谢仞遥面容,只能模糊瞧出个轮廓,一颗心更是暴躁到了极致,叫嚣着摧毁掉一切。

    是属于兽类的本能欲/望。

    偏生眼前的人这时候出现,柔的让人一下子静下来,说出的话却又像火星子,一下子点燃他压抑了许久的另一种欲。

    他现在没有清醒时的克制力,顾渊峙喉头干涩,简直不知道拿谢仞遥怎么办才好。

    但下一瞬,他怀中落下来了一袭青软衣衫。

    谢仞遥伸手抱住了他,任自己向他怀中坠去,他扬起手去勾顾渊峙脖颈,广袖滑落,露出了莹白小臂。

    微凉小臂贴上顾渊峙后背,刺激得他一瞬间肌肉隆起。

    谢仞遥似乎也被他烫到了,不由得颤了一下,便吓得顾渊峙想要去托举他的手一下子缩了回去。

    他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敢动。

    “抱着我。”谢仞遥却在他怀里命令道。

    顾渊峙也不知是按他说的办,还是心中早就想如此,根本没多犹豫,掌心就贴上了谢仞遥后腰。

    谢仞遥伸手覆上顾渊峙后颈,轻轻捏了捏他后颈,像是安抚某个受伤的小动物:“顾渊峙,我现在灵力要进入你十二经脉,安抚你的血脉。”

    他微微侧了侧头,学着顾渊峙亲自己的样子,亲了亲他的耳垂:“外面那群坏蛋说你可能会失控,变成一个傻子,所以等会儿你可能会受很大的苦。”

    “但你千万要忍住,”他轻声问道,“知道为什么吗?”

    顾渊峙摇了摇头。

    谢仞遥更紧地抱住了他,指尖灵力泄出:“因为我现在在你怀里,你失控会伤害我,你没了神智,我会痛苦到心都碎掉。”

    “而我又绝不会松开你,”温柔的水灵力渐渐将两人包裹,“但我怕疼。”

    谢仞遥声音依然是轻轻软软,很好听,像撒娇:“你别让我疼。”

    第65章

    顾渊峙一瞬间手臂锁紧。

    他说不出话来,只想再抱紧些怀里人,再抱紧些,最好能将他融进自己骨血中,让天地都分不开。

    谢仞遥任着他动作,他手扣在顾渊峙后颈上,水灵力以至于温吞柔和地流入他的十二经脉。

    而他灵力不过刚进入顾渊峙血脉内, 就感受到了一股子猛烈的冲击。

    他感受过去,看到了一股子细细的金色血液。

    这血液流在顾渊峙身体里每一处脉络中, 不断地与他本身的鲜红血液相撞,每一次相撞,金色血液就吞噬掉一点红色血液。

    或是说,它是想融进红色血液里,不过因本身太霸道, 顾渊峙本身的血一沾上它, 大多只有被吞噬的份。

    顾渊峙四肢的血液是这样激烈的情况, 谢仞遥的灵力慢慢往里走,来到心肺之处,他这处的血液便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金色血液与红色血液不分你我地融合在一起,一同灼烧着顾渊峙的肺腑。

    怪不得他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经脉中本就已经有了这两股血液打的不可开交,此时又进入了一股谢仞遥的灵力。

    纵然水灵力温和, 但顾渊峙经脉本就已经崩到了极致, 如干枯碎叶,再承受不起一点重量。

    谢仞遥不敢耽误,大致明白了这金色血液应当就是吴林春说的血脉后,控制着水灵力,以一种堪称柔顺的姿态,轻轻触碰上了它。

    水灵力是五灵力中最柔和的灵力, 但到底也是外人的灵力,谢仞遥本以为自己的灵力会和那股红色血液一样遭受到吞噬,却未想到,金色血液被水灵力触碰到,下一瞬,竟然主动缠了上来。

    谢仞遥本屏息凝神,一颗心崩到了极致,见此状况,暗暗松了一口气。

    水灵力柔和地接受着金色血脉的纠缠,又慢吞吞地攀附包裹住它,一寸寸传递着温和安抚的凉意,直至融入进去,让它安静下来,蛰伏进经脉深处。

    顾渊峙体内大的十二经脉,以及牵扯到的无数条密密麻麻的小经络,都要谢仞遥这么一寸寸地用水灵力裹过去。

    谢仞遥需全神贯注,不能有丝毫放松,一旦一个不慎,金色的血脉便会反噬而来。

    这是一个漫长而煎熬的过程。

    顾渊峙体内血液沸反盈天,体外,黑暗昏沉的屋子中,却是静谧万分。

    谢仞遥安安静静地伏在顾渊峙肩头,手放在他后颈上,闭着眸。

    顾渊峙头埋在他颈中,却也未发出任何声音。

    他并不好受,两股血液每一次的碰撞无疑是对他的一次刮骨的凌迟。

    随着谢仞遥灵力的进入,他整个人更是绷到了极致。

    而人痛苦到了极致,难免会死死攥紧能握住的一切。

    但顾渊峙咬着牙冠,硬是一点没对谢仞遥用强力。

    只痛得狠了,呼出的气会粗些,尽数都喷在了他师兄颈边。

    他让谢仞遥在自己怀中安稳而又无一丝疼痛。

    整个过程,谢仞遥灵力消逝地飞快,脸色也慢慢变白,唯有左边的一片颈和耳朵,被顾渊峙用唇和呼吸揉弄得嫣红一片。

    足足用了六个时辰。

    到谢仞遥最后一丝灵力耗尽时,顾渊峙已经没了什么意识。

    好在是体温终于靠近了正常。

    谢仞遥累得抬不起一根手指头,低低地开口叫他名字:“顾渊峙。”

    顾渊峙沉默地埋在他颈边,好久都没有回答——他不知何时已经昏了过去。

    谢仞遥没听到回答,微微侧头,唇贴在他颈边,感受着他安稳跳动的经脉,呢喃道:“师弟,生辰快乐。”

    八月二十一日了。

    屋外此时清辉高映,能听见蝉鸣阵阵,等天亮了,应当是个碧空如洗,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我还给你准备了个生辰礼物,”谢仞遥皱皱鼻子,“但现在想洗漱。”

    他从怀里拿出那个两层的木雕小楼:“我们回家。”

    小楼二层被转了一圈,两人就消失在了奉清峰顶。

    三个月里,除了办落琼宗的收徒大典,谢仞遥其余可怜的空闲,都用来给布置这方小庭院了。

    他选了朝南的一处屋子当做他和顾渊峙的卧房。

    屋子很大,最里头是张雕花床,用青绿山水的屏风做了隔断。床旁边的窗子下谢仞遥没有放塌,而是摆了张白橡木的案子。

    案子上砚台笔筒俱全,一角有一方白玉花瓶,里面是两支雪白月季,清柔娇艳,开得正好。

    屏风外也有花,在门对着的椅案上,能看见长颈瓶里橙黄的桂花。

    整间屋子里都没什么名贵的家具,但放眼望去,处处淡雅柔和,细致精巧,瞧着便让人舒心。

    是画下来没有让人惊艳的堂皇,但住起来却足够让人能浸进来的温馨。

    也是需下一番功夫,才能让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变成这样。

    到了卧房,谢仞遥给顾渊峙施了一个净身诀,让他躺到床上后,才去自己洗漱。

    等他洗漱完,顾渊峙还未醒。

    谢仞遥点了烛火坐上床,俯身碰了碰他额头,摸着他体温正常,又用灵力探了探,感受到他体内一切都平和,这才算真正放下心来。

    但这放心并未持续多久,不过半个多时辰后,谢仞遥一直握着顾渊峙的手就感受到他体温又热了起来。

    这回的热和刚才又不一样,谢仞遥灵力探入他体内,并未感受到异常,除了心脉处燥了点外,其他地方情况好极了。

    但他受血脉反噬这么长时间,刚从反噬里出来,心燥点也实属正常。

    这点燥也不不足以让他体温升高成这样。

    谢仞遥一时没搞清楚原因,却兀地想起吴林春说的关于神智的一番话,心中不由升起一个念头。

    他本以为顾渊峙昏迷是力竭,此时看来,会不会是灵力平稳了下来,但神识被吞噬至尽,已经变成傻子。

    怪不得那条金色的血脉从一开始便如此狡猾地亲近他。

    这个念头一出来,谢仞遥只觉得脑中某一根弦猛地断裂成了碎片。

    他伸出手,很轻地推了推顾渊峙,去叫他:“顾渊峙。”

    顾渊峙没有任何动静。

    他又喊了两遍,眼见着顾渊峙身上温度越来越高,谢仞遥呼吸一滞,没有再犹豫,就要俯身抱起他。

    吴林春最近,他背着顾渊峙去求吴林春,不行就赶快回落琼宗找王闻清。

    越是这种时候他越不能慌,如果真出了事,多快一分,就多一丝挽救的可能。

    但谢仞遥手臂刚绕到顾渊峙后颈上,就正好看见了顾渊峙睁开的双眼。

    下一瞬,他就被顾渊峙握住小臂,一个翻身压在了身下。

    谢仞遥与他对视,瞧见了一双漆黑的,正常的眸子。

    只不过眸子里含着他看不懂的某种东西,猛烈而汹涌。

    顾渊峙握着他的手腕压在头顶,沉沉的身躯压下来,低低叫了他一声:“师兄。”

    听到他还认得自己,谢仞遥愣了一下,下一瞬,猛地松弛了下来。

    他整个人都瘫进了松软棉被里,一霎那巨大的失而复得之感将他包围,连他自己都没感觉到他在一瞬间红了眼尾。

    偏他眼尾通红躺在这里的模样柔和漂亮极了,顾渊峙一时竟看呆了,忍不住低头去亲他眼尾。

    格外烫的唇舌从眼尾流连到脖颈,将他唯一穿的寝衣都给揉弄的松散开了,露出一小片白腻的锁骨来。

    谢仞遥肩颈比寻常男人薄很多,连带着整个背都薄薄的,仰起颈子时带着肩胛骨舒展,便牵扯间露出更多的白。这白又被烛光渡上了一层莹莹的光,瞧过去线条漂亮流畅到让人觉得,怕是上天也要进到忘我之境,才能塑造出这样一份再无第二份的美来。

    顾渊峙将脸深深埋进去,一连串地呢喃:“师兄…”

    谢仞遥累极了,手腕被他握着,不想使劲去挣开。而经过刚刚这一弄,不但床褥乱了,连带着他的发都散了一床。

    谢仞遥只稍稍曲起腿,碰了碰顾渊峙的腿,想喊着他松开:“顾渊峙,能听懂话就把我松开。”

    而顾渊峙被他一碰,更是抬起头来,下一瞬凌乱无章的吻就朝他压来。

    他一只手攥着谢仞遥手腕,另一只就去碰他腰身,直到那截盈盈窄细的腰与自己紧贴。

    他一直在叫谢仞遥。

    “师兄…”

    “谢仞遥…”

    声音低低的,每一句都含着滚烫的热气,散落在谢仞遥鬓边耳边。

    这呼唤里的含的东西,若放进眼睛里谢仞遥看不懂,但让顾渊峙整个人欺了上来,手腕被他攥着,又被一叠声地叫着。他再迟钝,也该懂了。

    更何况还有他腰身贴近顾渊峙时,被他更热地烫碰到的那瞬。

    谢仞遥一时僵住,直到被顾渊峙弄得气息不匀,才反过来神。他放软了声音:“顾渊峙,你松开。”

    却没料这句话不知又激到了他哪里,顾渊峙松了他的手腕,改去抱他。他怕压到谢仞遥,拖着他腰身轻轻松松将他抱得坐了起来。

    挟持着他跪坐在自己腿上,两人相贴得毫无缝隙,陷在这汪温软里,顾渊峙还不满足,重新将脸埋进谢仞遥白腻的颈里,声音喑哑:“师兄好香,我梦里受不住。”

    他昏迷中闻见谢仞遥刚沐浴完的味道,刚蛰伏下去的,属于兽的欲/望瞬间被点起。

    被压抑克制了太久的,对谢仞遥的想,顾渊峙再控制不住。

    谢仞遥听到他这荤话,一瞬间耳朵红得要滴血。

    “师兄,谢仞遥…”偏顾渊峙力气极大,将他嵌进怀里,一声又一声地还在说,杂乱无章,“师兄可以吗?”

    那些在想象里的,在梦里反复上演无数次的满床云雨,可以吗?

    顾渊峙咬着他通红的耳垂来磨他,又叫他:“娘子。”

    他这个心里唤过无数次的称呼,此时终于被他喊出口,顾渊峙一时间上瘾了一样去喊。

    谢仞遥被他喊的受不了,颈带着锁骨都嫣红一片,整个人被他揉磨得都乱了,衣襟松散开,但又止不住顾渊峙的嘴。强壮的男人像条缠上就丢不掉的大狗似的,嘴里什么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谢仞遥实在听不下去他说得这些话了,他沉沉地喘了一口气,微微侧头,吻住了他的唇。

    ……

    屋外,方寸境里不辨日夜。

    屋内,芙蓉账乱娇欲滴,魂魄快活几近死。

    第66章

    谢仞遥醒来的时候, 怔了半晌,微微侧过眸去,看见自己一只腿正放在顾渊峙腿上。

    屋内静谧,顾渊峙盘腿坐在他身侧,正给他捏着小腿。

    见谢仞遥睁眼,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俯身亲了亲谢仞遥温软脸颊,笑道:“师兄睡了两天,不多。”

    谢仞遥还在三日的激烈情/事里没回过神来,脑子里一片乱七八糟的懵然,过了许久后,拉着被子慢吞吞地盖住了自己的脸。

    不想理他。

    他想将腿也从顾渊峙手里抽出来,结果刚一动,只觉得一股酸痛从腰间传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重组了一遍。

    谢仞遥吸了一口气, 不敢再动。

    几乎没有间隔地,顾渊峙的手就从被子外探了进来,落在了他腰上。

    他用了灵力, 下一瞬,谢仞遥腰上就舒服了很多。

    脸上的被子被掀走,顾渊峙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很自觉:“师兄不想看我就趴着,我给师兄揉揉腰。”

    谢仞遥脑子转不过来圈,顾渊峙让他趴着,他真就缓缓地趴了过来。

    顾渊峙的手落在他腰间,他也不知什么时候学了按摩这项本事,力道不轻不重,又加上用了灵力,捏的谢仞遥刚醒过来,就又想睡过去。

    顾渊峙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师兄好受点了吗?”

    谢仞遥眼睫颤了颤,慢悠悠地嗯了一声。

    顾渊峙便贤惠道:“那我以后日日给师兄按。”

    谢仞遥顿了顿,头枕在臂弯里,侧过半张脸去看他,就撞入他带笑的眼眸:“只要师兄还愿意看我就行。”

    谢仞遥到底忍不住笑了,他好受了些,翻过身来,抬起腿踹了他一下,轻骂道:“你再说几句,我就更不愿意看你了。”

    他身上还有情/欲的痕迹未消,眼尾含着淡淡的红,眉眼间都是动人的余韵,衣衫稍乱,陷在暗沉床间。偏又因沐浴过,其他地方干净得素白。

    这么一笑,倒使未褪完的欲又馥郁了几分,如暗室明珠,动人心魄。

    顾渊峙看着他伸出小臂,上面竟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吻痕:“这上面你都要下嘴,别人看到怎么办?”

    顾渊峙顺势握住了他踢过来的脚腕,拇指揉了揉薄薄脚踝处的红痕,俯身去亲朝自己伸来的柔和小臂,笑道:“不会有人看到的。”

    谢仞遥这种模样谁敢看一眼,他就把谁眼珠子挖下来。

    顾渊峙说完这话,松了他脚腕,俯身凑到他眼前,漆黑的眸中全是笑:“师兄祝了我生辰快乐,那么有准备生辰礼物么?”

    谢仞遥听到这话坐了起来,与他面对面:“有给你准备生辰礼物。”

    “但是,”他笑盈盈的,“你先给我说说,你血脉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他这个样子了都还记得这事,努力打起精神,看着顾渊峙的眼睛:“你都这样了,我想了想,你不能再瞒我了。”

    顾渊峙自知不能再瞒他,于是伸手将谢仞遥耳边的发理好,想了片刻后问道:“师兄知道龙吗?”

    谢仞遥点点头。

    他知道龙,但龙在盛繁时代就找不到几条,更何况还经历的灭世之祸,更是早已灭绝。

    当初通天海底那条蛟龙,还因此炫耀过自己是当世唯一的“龙”。

    顾渊峙眼眸漆黑,认真看着他,静了一瞬后,轻轻道:“我的母亲,可能就是一条龙。”

    “而我身上所谓的血脉,就是龙的血脉。”

    空气静了一瞬。

    谢仞遥没明白似的:“你是一条龙?”

    顾渊峙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谢仞遥哦了一声,竟凑近他,撑着他肩膀,往他头上凑了过去。

    顾渊峙不解其意,只环住他的腰,任他指尖在自己发间拨弄。

    谢仞遥扒拉了一会儿,放下手,又回到了原位,看着顾渊峙的眼睛:“那你的犄角呢?”

    顾渊峙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犄角?”

    “就这个,”谢仞遥双手握起,只伸直了大拇指和小拇指,分开放到自己头顶,给他比划,神情认真,“我头上长犄角的这个犄角。”

    顾渊峙愣了一下,再忍不住笑意,他手臂一收,将谢仞遥抱了满怀。

    枕在谢仞遥肩膀上笑了好一会儿,顾渊峙才止住笑意,耐心给他解释道:“师兄,我还不是一条真正的龙呢。”

    这回龙字在他耳边响起,如惊雷乍现,一下子将谢仞遥迷糊的脑袋给炸得清明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静静地伸手,抱住了顾渊峙,声音和散在顾渊峙手臂上的发一样柔软:“原来我捡了一条小龙当师弟呀。”

    他往后退了退:“那我过来时看到的,和你的血脉有什么关系?”

    “师兄还记得前几日吴林春身旁,一个吊梢眼的人吗?”顾渊峙慢慢对他道,“他叫常旭,是钟鼎宗四大峰之一药峰的峰主。”

    谢仞遥想了想:“我有印象,他当时跪在吴林春身旁。”

    “是他会做出的事,”顾渊峙继续道,“他主掌药峰,平日最爱收集珍禽异兽,用来肢解研究。我来钟鼎宗的第五年,他发现了我身上有龙的血脉。”

    那回是他因为与一位弟子相斗,引来了那弟子的一位师叔。彼时他还没入内门,身后没有人撑腰,被那师叔打了个半死,扔到了药峰底下。

    等他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双盯着他的,掩不住贪婪的眼眸。

    “后来经过常旭的研究,发现我身上血脉并不纯,应当是我母亲是条龙,父亲则为人,因而我身上一半人血,一半龙血,”顾渊峙握住谢仞遥的手,放在膝上,“龙血人血混在一起,这样的血脉近乎废物,一点儿价值都无,所以常旭想让我洗尽人血,成为一条真正的龙。”

    谢仞遥想起那方占了整个屋子的池子,被他握在手心里的手猛地攥了起来。

    “但这不过一个想法,因灭世之祸,修真界都差点覆灭,更何况是关于龙的记载,还是关于怎么变成一条纯种龙的方法,”顾渊峙一点点掰开谢仞遥的手指,“而常旭想尽办法,终于打听到,素月秘境的前身素月宗里,应当由有一本关于这方面的古籍。”

    于是,便有了他和谢仞遥的重逢。

    谢仞遥感觉喉头有点干涩:“所以你去了素月秘境,找到了那本古籍,开始了洗血?”

    顾渊峙见他面色不好,笑意更大了些,他伸手捏了捏谢仞遥脸颊,温声道:“师兄,这些种种,都是我和常旭的合作。这件事情,也是我心甘情愿在做。”

    “便是没有常旭,我也会去素月秘境找那本古籍。”

    也幸亏在此期间吴林春闭关,不然以他的性格,断不能容忍这一切。

    而常旭阴险狡诈,为了目的能不惜一切,顾渊峙反而更擅长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有时玉川子说得也没错。

    谢仞遥问他:“为什么?”

    顾渊峙五指慢慢插进他指缝里,与他十指相扣,他稍稍扬眉,漆黑瞳孔里涌动着令人心惊的野心,他慢慢道:“师兄,那可是成为龙。”

    他不可能一直在钟鼎宗当一个老实的弟子,他也不可能和谢仞遥在一起后,让他跟着自己走在五大陆上,还要处处小心不得罪比他们强大的人。

    他更不能容忍别人觊觎谢仞遥时,他便只能像个废物一般,无能狂怒。

    他要这份美肆意地绽放在自己掌间,纵然他人瞧见,也不敢生出半分不该有的心思。

    他要即便灭世之祸来临,他也能保谢仞遥安然无恙。

    然而按部就班的修炼终是太漫长,既然他有了龙的血脉,那么他为什么不能赌一把?

    旁人说他心不正,那他就心不正吧。

    他要成为行云布雨,翻江倒海的龙。

    谢仞遥低眉,去瞧两人十指相扣的手:“那洗血是怎么个洗法?你别给我说,是把血都放出来。”

    “师兄好聪明,”顾渊峙笑着夸他,再无隐瞒,“只不过是将人的血放出来,当身体里没了人血后,龙的血脉就会开始滋长。”

    “每一回容龙血滋长三日,侵占人血的空间,三日后再将人的血吸收回未被侵占的脉络里,直到龙血完全代替人血。”

    谢仞遥在他手里的指尖蜷了蜷:“那要洗几回?”

    顾渊峙逗他:“师兄亲亲我,我就告诉你。”

    谢仞遥抬起头来,顾渊峙就看见他眼眶有些红,他还没说话,谢仞遥就抱住了他。

    柔软的唇从耳边滑到颈边,谢仞遥跪坐在他怀里,低声道:“说吧。”

    顾渊峙搂着他,静了静,柔声道:“五回。”

    “那这是第几回?”

    “第五回。”

    “洗完血呢?”谢仞遥温温柔柔地环着他,但问出来的问题直中要害,沉稳冷静,“常旭和你合作,要你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你变成龙后定然不好控制,他桎梏你的手段又是什么?”

    “洗完血后的步骤还要进一步摸索,”顾渊峙抚上他的发,“常旭和我合作,他为我提供一应需要的灵石灵丹和灵草。我如果能成功变成龙,要为他随时提供龙血,和供他驱使一百年。”

    顾渊峙顿了顿,才又说:“他给我吃了一枚邪丹。”

    谢仞遥的手顿时攥紧了。

    世上既有灵丹,那么相应的自然有邪丹,灵丹为救人,邪丹为控制人。

    邪丹一丹对应一解药,一旦入肚,除非吃下解药,不然到了时限,人虽不会死,但灵根会被邪丹腐蚀掉。

    对于修者来说,灵根被废,那还不如死了。

    感受到谢仞遥搂在自己背上的手在抖,顾渊峙手插进他柔软的长发中,一下下地顺着,声音里带着安抚:“师兄别担心,我有自己应对的法子。”

    他也不是什么傻子,常旭给他体内下邪丹,他也自然有化龙那瞬,反杀常旭的底牌。

    只不过这个法子他还没多少把握,所以还不打算给谢仞遥说。

    他和常旭的合作,从一开始就是表里不一的虚情假意。常旭把他当翅膀还没硬的鹰握在掌心里拿捏,但却不知道这只鹰,已经有了啄瞎他眼的本领。

    但谢仞遥不是他这么说一句就好糊弄过去的,顾渊峙说完,果真听谢仞遥下一瞬问:“什么手段,你说来我听听。”

    他从顾渊峙怀里退了出来,看着他,面上没有一点儿笑意。

    是真的生气了。

    顾渊峙想了想,从储物戒里掏出了两枚漆黑如墨的扳指,一大一小,玉做的,瞧着莹莹泛光,黑得似乎随时能从上头滴下一滴墨来。

    “钟鼎宗是一山一寺带三宗里的大宗门,”顾渊峙将其中一个小一点的带到了谢仞遥手上,刚刚好的弧度,“常常会有些散修来投奔,我挑选了一些,想法让他们归顺了我,”

    顾渊峙温声道:“现在有了一百多人,就藏在钟鼎宗外的层层深山里,我化龙那日,必不可能在钟鼎宗里化。我和常旭会前往这些深山里,而深山里,会提前布置好杀阵。”

    他说的简单,但谢仞遥已经都听明白了。

    “常旭是钟鼎宗四大峰的长老,修为最少也在元婴期以上,少说能抵抗片刻,”谢仞遥抿了抿唇,“再说这里离钟鼎宗太近了,长老遇害,钟鼎宗反应不会慢。”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顾渊峙:“到时你们来落琼宗。”

    顾渊峙道:“师兄不担心这样会拖落琼宗下水?”

    如今落琼宗已经不止他们师徒死人,谢仞遥自然不会拖落琼宗下水,他道:“不用到落琼宗,就在半道。你和常旭往落琼宗赶,我和师尊往钟鼎宗赶。”

    他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常旭死在半道,关落琼宗什么事呢?”

    从听到常旭给顾渊峙下邪丹的那瞬,谢仞遥就起了杀心。

    顾渊峙怔了一下,兀地笑了。谢仞遥看他笑,脸上还没什么笑意,歪了歪头:“怎么,觉得我平日里鸡都不敢杀?”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扳指:“这是你和那些人的信物?这都准备好了,应该不会是只为了杀常旭吧。”

    顾渊峙有意哄他,交代的老实:“师兄,我要能活下去,不打算在钟鼎宗了。

    他顿了顿:“也不想回落琼宗。”

    王闻清于他,并无多少师徒之情。这些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

    顾渊峙道:“我想自己建个宗门。”

    谢仞遥呼吸一滞。

    “这个就算是宗主令,一共两个,我一个师兄一个,”顾渊峙手臂一捞,又将谢仞遥抱回了怀里,他下巴搁在谢仞遥头顶,“如果能建起来,这个宗门,就是我和师兄的。”

    也许不会建什么宗门,但总归要有自己的势力。不靠什么当世大宗门钟鼎宗,也不靠盛繁时代的落琼宗。

    顾渊峙想做的,是有一个他自己建的后路。

    而他所有的后路,都会给谢仞遥留一份。

    谢仞遥手指摩挲着扳指的凉,半晌后低声道:“是真想成龙么?”

    顾渊峙慢慢埋首在他颈边,许久过后,低低地嗯了一声。

    谢仞遥沉沉出了一口气,揉揉他的头:“那师兄陪着你一起。”

    他笑了笑,道:“还要不要生辰礼物了?”

    顾渊峙从他颈边抬起头来,眼睛亮了起来。

    谢仞遥觉得他哪有要变龙的样子,分明是只摇着尾巴的小狗。

    谢仞遥从储物戒里拿出来两个薄薄的木简,木简不大,方方正正的,正好能用手握住。

    谢仞遥递给了他一个。

    两张木简大小一样,上面都刻着一个圆形的小阵法,阵法极其复杂。

    顾渊峙看了两眼,是自己没见过的。

    “师兄专门给我刻的?”顾渊峙反复瞧着,声音里有掩不住的高兴,“看着不像攻击人的,是夜里会发光,映出师兄小象那种?”

    “你倒是敢想,”谢仞遥终于绷不住笑了,“是我刻的,但我阵法一道上不算精进,请教了不少小游,才琢磨了出来。”

    “不是什么攻击的阵法,也没有什么小象,”谢仞遥割破了手指,在两片木简上分别滴进去了一滴血,“但能让我们说上话。”

    他示意顾渊峙和他一样做。

    顾渊峙也学着他的样子滴了两滴血进去,就见两片木简倏尔一闪,每片木简上的两滴血分别顺着阵法的刻纹流过去。所过之处极细的金光跟随闪过,甚是漂亮。

    “好了,”谢仞遥弯着眼睛,“你手放到你那片木简上,说句话算作以后启动这木简的咒语。从今往后你但凡说了那句话,我这边就可以接通,我们就能通过这个木简通话了。”

    顾渊峙不由地睁大了眼。

    谢仞遥朝他晃了晃手中的木简,笑盈盈的:“我这边也一样。”

    “是根据我家乡的一个物件做的,”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我比较穷,送不起你太好的东西,就只能弄些这些小阵法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顾渊峙手放在了他那片木简上,谢仞遥听见他说:“师兄,我爱你。”

    木简上金光稍顿,随之缓缓收敛,像是将这句爱语妥帖收好,放置进了薄薄的木片里。

    谢仞遥手上的木简一亮,顾渊峙的声音从木简里随之传来:“师兄,我爱你。”

    他指尖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一样,不由得蜷了蜷,耳尖就跟着红了。

    “我很喜欢。”谢仞遥听到这句话同时从木简里和身边传来,他下巴被顾渊峙托起,露出了藏着丰盈黑发里的眉眼来。

    谢仞遥害羞起来便是这样,耳朵先红,慢慢染上脸颊。圆润的眼尾稍稍睁大,一双眸浸着层水光,里面藏着些羞怯。乖得人心软。

    顾渊峙弯着眸,与他额头抵着额头,向他讨要:“师兄准备给自己的木简设置什么话?”

    谢仞遥眨了眨眼,漂亮眼眸里映出顾渊峙的影子。片刻后,他仰了仰头,唇碰上了顾渊峙的唇。

    手放在木简上,唇齿之间谢仞遥的声音温软:“我听见了。”

    *

    两人从家里出来,再回到奉清峰的时候,已经过了五天。

    屋子外早已经不见了吴林春等人,只有一个小弟子守着。

    只十一二岁的模样,还是个孩子,见顾渊峙从屋里出来,吓了一大跳:“大变活师兄啊!”

    然后就看到了顾渊峙身边的谢仞遥,嘴便更闭不上了,啊了一声:“还有个别的漂亮师兄。”

    “我不是钟鼎宗弟子,”谢仞遥好笑,“是谁让你在这守着的?”

    小弟子一见他对自己笑,脸一下子红了个透,结结巴巴道:“钱…钱仙尊让我…我来守着的…说顾师兄醒了去…去报信……”

    结果他来了,房子里面也不像有人的样子。但钱多来那么大一个仙尊,他的话自然不敢忤逆。

    他也不敢贸然进师兄屋子,就这么在外面老老实实守了五天……

    原来真有活师兄啊!果然仙尊就是厉害!

    顾渊峙上前一步,道:“那你就回去报信吧。”

    他声音冷淡,一下子吓醒了小弟子。

    小孩呆呆的哦了一声,又看了谢仞遥一眼,颠颠的红着脸跑下山了。

    他还有和王闻清的约定,谢仞遥又在钟鼎宗呆了半天,便要回落琼宗了。

    顾渊峙刚洗过血,自然要先好好休息。谢仞遥从听到他是龙的那瞬心就没放下来,他对顾渊峙道:“你先恢复,恢复好后来落琼宗一趟。师尊是盛繁时代的人,我们去问问师尊,先看看他有没有什么看法好吗?”

    两人此时在奉清峰峰中间的一处庭院,这应该是顾渊峙平日住的屋子,他坐在床上,谢仞遥站在床边他的跟前,微微垂下头来,眼中是深切的担心。

    顾渊峙拉住他的手:“好,我听师兄的。”

    谢仞遥就笑了:“不要瞒着我自己行动,让我担心了。”

    顾渊峙手指摩挲着他手腕,给他保证:“不会再让师兄担心了。”

    谢仞遥透过窗子看了看外面的天,霞光正漫漫渡上森然青山。

    他该回去了。

    谢仞遥最后交代道:“你恢复好了就来落琼宗一趟,我这回回去,是师尊要给我说灭世之祸的事,到时你来了,灭世之祸到底是什么,我也好说给你听。”

    顾渊峙逗他:“不是有木简么?”

    谢仞遥眼睛顿时睁大了:“你不想来是不是?”

    “不是不是,”顾渊峙忍不住笑,“我恨不得日日夜夜和师兄在一起。”

    他这么说,谢仞遥便又开始耳尖红了。

    这么一磨蹭,他离开时,橙红霞光已经从树梢滑到了地上。谢仞遥推开门时,远处夕阳已经隐于山脉,遥远天际渐渐归于冰冷的深蓝。

    踏出门外的那瞬,谢仞遥转头看了顾渊峙一眼。

    顾渊峙还坐在床上,一直在看他,屋里没有点灯,即将来临的夜勾勒出他虚虚的影。

    但顾渊峙瞧着他的目光是谢仞遥万般熟悉的。

    认真,而温柔的,深处会有淡淡的笑。

    谢仞遥瞧着他,心底蓦地空了一下,像遥远的命运于这一霎撕破不可逾越的时间,来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正因带着怜悯,而让他深感不安。

    可门外青山翠叠,暮云正归。燕语莺啼,风都平稳静和。

    谢仞遥的一半面孔藏在阴影里,那令人想要落泪的空转瞬即逝,他抓不住,只是张了张唇,又一遍嘱咐顾渊峙道:“你休息好了,记得来找我啊。”

    第67章

    谢仞遥回到落琼宗的时候, 游朝岫和卫松云正聚在王闻清的小院子里。

    他一推开门,满院子都是烤鸡的香味,看过去,卫松云和游朝岫正在争抢一只烤鸡。

    从卫松云满嘴遮不住的油光来看, 应当是这小子占了上风。

    王闻清受不了他们两个,颠着脚躺在桂花树,怀里抱着个酒坛子,时不时低头嘬一口。

    见谢仞遥回来, 游朝岫首先蹦起来,率先告状:“师兄,卫小二不给我烤鸡吃!”

    她状告得颇有心计,巧妙地不说卫小二抢她烤鸡吃——是因为她压根不会烤什么吃。

    平日里都是谢仞遥和卫松云烤好分给她,她一点儿活没干,现在卫松云不给他吃了,她也没什么理去要。

    于是只可怜兮兮地说卫松云不分给她, 谢仞遥果然上了当,对她道:“我给你烤一个。”

    那边还有一个刚处理好的鸽子和没来得及灭的火堆,谢仞遥顺势坐下烤, 就听见旁边卫松云冷笑一声:“师兄,我以后不但不给她烤, 我还要把她关家里不出去呢!”

    谢仞遥正在挽袖子,闻言抬起头来。

    卫松云见他看自己,似得了靠山,下巴抬得更高了,鼻孔看着游朝岫,油光闪闪地凶狠道:“省得她在外面捡不三不四的男人!”

    谢仞遥就慢慢转头看向游朝岫。

    游朝岫搬着一个小板凳来到他身边,手里拿着把蒲扇,极为狗腿子地给谢仞遥扇扇子:“师兄别被烟熏了眼,卫小二嘴里不健康,臭得慌,也小心别被他给熏着了。”

    卫松云气得跳了起来。

    谢仞遥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竹签:“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

    “不是不三不四,”游朝岫扇得更用力了,“他救了我的命呢,还因为救我命现在都没醒,是个行侠仗义的好散修。等他醒了,我带他来向师兄问好。”

    谢仞遥还是慢悠悠的:“我是你师兄,又不是他师兄,不用来向我问好。”

    卫松云旁边露出一排白牙:“就是就是。”

    谢仞遥也没理他,抬头去看桂花树,瞧着王闻清垂下来的鞋尖:“师尊,这是怎么回事?”

    王闻清好一会儿慢吞吞伸下来一个头来,像是把自己在树枝上叠成了两半,因为硌得慌,说话带着股半死不活的娇柔来:“这丫头跑落霞山脉里面去玩,遇见个对付不了的灵兽,被一个散修救了。”

    实在硌得胸疼,王闻清在树枝上翻了个身:“那小子将灵兽宰了,自己也晕了过去。这丫头一路把她背回来,背出了感情来,要给他结为道侣呢。”

    他说完,慢悠悠地又把自己妥帖安置在树枝上,低头嘬了口酒。

    卫松云嘿嘿一笑,接上:“师兄,那人现在就躺在弟子舍里。等人醒了,明天就和人结为道侣,后天就跟人浪迹天涯,大大后天就能满五大陆生小孩儿。今儿生一个明儿生一个,一不小心就子孙满堂了呢!”

    游朝岫拿着蒲扇指着他,一双格外大的眼睛瞪着他:“卫小二你…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她红着眼坐到谢仞遥身边,拿蒲扇挡着脸,不去看卫松云。

    院子一时静了下来,谢仞遥细细地给鸽子上刷了层蜂蜜,转瞬香味就逼了过来。

    又如此烤了一会儿,鸽肉开始慢慢变得金黄,谢仞遥有足够的耐心,等外皮都焦黄酥脆后,他把鸽子递给了旁边的游朝岫:“他救了你,就让他在落琼宗养伤。等他醒了后不会缺了给他灵石算作感谢,如果他不想要灵石,就问问他想要什么报酬。”

    “至于结为道侣,”谢仞遥笑了笑,温声道,“你们两个才认识多长时间,就要结为道侣了?”

    游朝岫捧着鸽子咬了一口,眼泪汪汪:“师兄,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旁边传来了卫松云一声从鼻子里挤出的哈。

    谢仞遥好笑:“你对他一见钟什么情了?”

    游朝岫又咬了一口鸽肉:“他救了我。”

    卫松云掐着嗓子哼哼:“就你这样好骗的,要我有一个救一个,今儿救了明天就能出门有四个奴仆跟着,你就是其中一个。”

    游朝岫不看他,手一甩,蒲扇脱手,往他头上砸去:“师兄,他还长得好看。”

    王闻清半死不活的声音从树上飘过来:“能有你师兄好看?”

    “是没我师兄好看,”游朝岫不敢砸他,“但我又不会嫁给我师兄,他好看关我什么事。”

    谢仞遥见她一时死脑筋,不再非要她这个时候妥协,决定迂回着来。

    他弹了游朝岫一个脑瓜崩:“你再要和他结为道侣,也要他醒来再说。”

    王闻清是个不管事的,谢仞遥笑道:“等他醒来,我和他谈谈。先不说他了,倒是你遇到灵兽,有没有受伤?”

    “没有没有,”游朝岫头摇得飞快,不忘拍马屁,“我就知道师兄最英明了!”

    她见谢仞遥眉目间有倦色,连忙道:“师兄一路回来累了,先去休息吧!”

    “小遥记得明天来找我,”王闻清在树上道,“我给你说灭世之祸的事情。”

    灭世之祸四个字让地上的三人心都漏了一拍,等谢仞遥回去后,过了半晌,卫松云抬头看王闻清躺着树上,垂下来的腿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他慢吞吞挪到游朝岫旁边,两人拌嘴了二十多年,和好也不过一个靠近的时间。

    游朝岫分给卫松云一个鸽翅膀,自己叼着另一个膀子,声音很小,似乎是怕吵醒树上的王闻清:“卫小二,你在想什么呀?”

    这句话问出来,卫松云就算不答,两个人眼神一对,也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了。

    卫松云嚼着嘴里的鸽翅膀,像是嚼一块儿怎么都嚼不烂的牛皮,半天低声道:“你就非要嫁人吗?”

    游朝岫没想到他还在纠结这个问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卫松云哽着脖子道:“我们一家人一起活着多好,你干什么非要外人来?”

    游朝岫琢磨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一家人是什么。

    她弯了眼,好好跟卫松云道:“卫小二,这不是让外人来。我会喜欢人,你将来也会喜欢人,就算是师兄,他和顾渊峙,你别说你没看出来。”

    “再说我们各自有了道侣,也是一家人啊。这不是让外人进来,而是把家人变多。”

    “顾渊峙和我们一道是万州秘境的,不算外人,”卫松云扬起脸来,眼里都是固执,“那人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外人。”

    游朝岫顿了顿,学着谢仞遥的样子,伸手摸了摸卫松云的头:“卫小二,我们早就从万州秘境里出来了。”

    她此时竟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了,又回到了刚才的问题:“我们要跟吗?”

    卫松云知道她在扯开话题,他就是心头有股子气,烧的他低头闭眼了好一会儿,才把那气压下去。

    卫松云说:“跟,我们早点来,就在院子门口蹲着,到时听听灭世之祸到底是什么。”

    *

    谢仞遥心念着要把顾渊峙的事提起给王闻清说一说,回去只是洗漱后稍歇,天刚微亮,就来了王闻清的院子。

    王闻清竟然还在树上挂着。他一夜没回屋,睫毛上都挂着了露水,从树上蹦下来时,簇簇地往下掉。

    王闻清自己不介意,一甩头,跟鸡毛掸子一样抖完一身露水,领着谢仞遥进了屋。

    谢仞遥跟他一道进屋的那瞬,诧异地顿了一瞬——屋里不见了平常的桌椅板凳,甚至连床都没有了。

    整间屋子空空荡荡。

    王闻清在最中央盘腿坐了下去,拍了拍对面的空地,示意谢仞遥也坐。

    谢仞遥坐了下去,听王闻清道:“你把仙驭拿出来。”

    仙驭一般攀在他腕子上,这段日子忙,谢仞遥就将它收回了储物戒里。

    甫一放出来,这玩意儿没一点神器的傲骨,止不住地往他腕子上蛄蛹,好像在求谢仞遥不要将它扔回黑咕隆咚的储物戒里了。

    “它跟你熟了,”王闻清见此笑道,“神器都有灵,慢慢认了主,灵气就出来了。”

    谢仞遥心里乱,忙着去揪仙驭,听见王闻清这么说,应了一声。

    也就是这一声,让他没听见屋外靠近的脚步声。

    将仙驭归位,谢仞遥抬头去问王闻清:“师尊不是要给我说灭世之祸的事情吗,把屋子清了干什么?”

    王闻清看着他笑,说:“你等下就知道了。”

    他抬手,握住了谢仞遥手腕,声音好像因在外躺了一夜,显得有些喑哑:“你不是想知道灭世之祸吗?师尊带你去看。”

    下一瞬,谢仞遥眼前就一黑。

    黑暗转瞬即逝,随着它褪去而来的,是一股又一股浪潮般的声浪。

    谢仞遥看过去,天空湛蓝,下头杏花开得正好,玉白色连成海,染了一叠叠青山。

    而杏花海中,无数穿着折雪袍的弟子挤成一团。

    谢仞遥一眼就看到了最前头的人。黑发红衣,面容俊朗,骄傲地仰着下巴,像矫健的小马驹,眉梢间都是锋利的得意气。

    正倚在一棵杏花树下,任长风贯来,杏花瓣簌簌落了满肩。

    是年轻的王闻清。

    第68章

    细细看了两眼, 和素月秘境里幻境中的王闻清不同,这时的王闻清似乎更年少些,眉目间还有稚气, 骄傲热烈到让人移不开眼。

    很招人喜欢的模样。

    果然如谢仞遥想的这样,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有五六个师姐来和他说话。

    “小师弟,你在这等什么呀?”

    王闻清一笑,眉眼都跟着弯起来,在自家师姐面前好乖:“等我师兄出来。”

    师姐们哈哈笑他:“你要见你师兄,直接推门进去呗,他又不会骂你。也正好帮我们探探风头。”

    王闻清闻言站直,黑发被他高高扎成了一个马尾,摇头晃脑的时候,马尾辫也跟着轻晃,面上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行,我是守规矩的好师弟。”

    这话逗乐了周围一群落琼宗弟子,顿时一片笑声。

    他们都聚在一堆最前面,守在一座大殿前, 便是在这笑声中,大殿门开了, 从里头走出来三个人。

    一个走在最前头,是个清雅的中年男人,戴杏花冠,气质沉稳,眼中含着淡淡的笑。

    听见有人喊他宗主, 他温和地点了点头。

    他旁边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却是和他不同的严肃,板着脸,让人有些害怕靠近。

    门开得这霎,王闻清率先跑了过去,对着这人喊了句:“师尊。”

    谢仞遥站在小王闻清身前,离得并不远,他跑过来的那瞬间,谢仞遥条件反射般的给他让道,可却没躲及,和王闻清撞了个满怀。

    王闻清却浑然不知,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身子,奔向了他师尊。

    看来这里和素月秘境中的幻境不同,过去的这些人并看不见他们。

    谢仞遥转过头去,他身边王闻清顶着一头红发,一言不发,静的像缕魂魄,只看向大殿出来的三人中,走在最后的那个人。

    这些对他来说是窥探一段过往,对王闻清来说,自然是不一样的。

    谢仞遥没有再去打扰他,也专心向少年的王闻清看过去。

    少年的王闻清叫了一声师尊后,中年男人严肃的面容上忍不住攀上了点笑。

    萧峰泉乜了他一眼:“也知道回家?”

    “见过宗主,”王闻清来到三人面前,对为首的男人行了一礼,才笑嘻嘻地回道,“我想师尊了!”

    他这么说着,却风一样的直接掠过了萧峰泉,整个人扑向了走在两人身后的那个青年:“师兄!”

    这声师兄喊的可比师尊情真意切得多,只喊得萧峰泉牙酸,对身旁的贺青玉道:“这小兔崽子白养了,宗主,我们走。”

    这种场面贺青玉见惯了,只笑而不语,对面前等着的一干落琼宗弟子道:“这届宗门大比之事已经敲定,四月十九日正式开始。”

    原来一群落琼宗弟子聚在大殿前,是为了等宗门大比的消息,谢仞遥还待细听,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往一个方向飘去。

    是王闻清离开了。

    他就像绑在王闻清手腕上的风筝,只能看到他所看到的,此时王闻清离开大殿,谢仞遥也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不远不近地飘在他身旁,将一切尽收眼底。

    王闻清是和他师兄一道离开的。

    谢仞遥曾在师尊嘴里听闻过几嘴这个师伯,但疯疯癫癫的王闻清不肯多说。谢仞遥知道的,也不过是这个师伯人很好,拂雪剑和一手出神入化的矜伐剑法。

    以及名唤萧散。

    谢仞遥抬眸看去,萧散走在王闻清身边,怀中松松抱着一把剑。他年纪不比王闻清大多少,但已然面容沉静,眼中一片沉稳,走起来姿态端正,自有一派名门弟子的风度气派。

    此时微微侧目,看着王闻清,眼中带笑地听他说话。

    王闻清就不像他走有走的姿态了,落琼宗将萧散当做下一任宗主培养,于他就纵容许多。

    王闻清几乎能称得上是手舞足蹈:“那个赵令恣,就这么一剑斩了那条大蛟龙,然后又从它腹中扒拉出来了一条还活着的小蛟。”

    “我当即就报上名来,”王闻清马尾辫晃啊晃,“和他做朋友了。”

    两人走在三月天里的嫩绿小道里,萧散听到王闻清交朋友这话,微微叹了一口气,无奈散在浅淡春光里:“你有没有想过,赵令恣为什么要杀那条蛟龙?”

    王闻清懵懵然:“因为蛟龙追杀他啊。”

    谢仞遥听到这里,也忍不住一顿,默默转头,看了老年的王闻清一眼。

    原来他师尊年轻的时候,还挺……天真。

    萧散也忍不住笑了,他抬手将王闻清肩头残留的杏花瓣拂掉,给他耐心解释:“赵令恣是皇室皇子,蛟龙是皇室灵宠。三个月前赵令恣刺杀他爹,也就是皇室之主,被关进大牢,后又逃出,这蛟龙是皇室派来杀他的。”

    王闻清佩服他极了:“我就说了这点,师兄就能猜出这么多,太厉害了!”

    萧散笑意更大了些,眉目间终是有了些少年气:“一个月前皇室给宗门来信,说赵令恣偷了皇室机密叛逃,让我们多注意,如果有发现赵令恣身影麻烦给他们说一声。这事是我处理的。”

    “哦,”王闻清哦了一声,“那师兄别给他们说了,赵令恣现在是我朋友呢。”

    他这个要求确有些任性,但萧散抱剑的指尖点了点冰凉剑柄,竟是道:“好。”

    他一笑,身姿端正,但眼尾微微弯起,勾出了些已经渐渐形成的,上位者的心思:“皇室给我说的我并不尽信,不如先让赵令恣与他们斗一斗,看看皇室说的背叛到底是什么。 ”

    这其中的门道王闻清是不感兴趣的,萧散看他慢慢垂下脑袋,整个人垮了下来,好笑地拿剑柄拍了拍他后腰:“好好走路。”

    谢仞遥在一旁听着,又慢慢想起来了通天海地赵令恣魂魄与他说的话。

    看来此时离灭世之祸尚远,赵令恣刚刚叛逃出皇室,一切都还没发生,但已经初显端倪。

    不远处,萧散捡了个王闻清感兴趣的话哄他:“今日师尊和父亲带我进大殿,除了宗门大比外,还交代了我一件事情。”

    宗门大比萧散是不参与的,不是因为他是首席弟子。

    而是因为他是山河风云榜榜首。

    当今五大陆,能让他出手的同辈,并无几人。

    王闻清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萧散想让他开心,也并不吊着他,笑道:“师祖要突破了。”

    这话说出来,浮动的春光都静了一瞬。

    王闻清顿了好久,似乎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师祖…要突破了?!”

    他怔怔的:“师祖不是…不是已经…大乘期了…吗?”

    “是,”萧散看着王闻清,肯定道,“但他要突破了。”

    王闻清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远处,谢仞遥也是微微睁大了眼。

    大乘期已经是成仙前的最后一个境界,大乘之后,便是渡劫,渡劫成功,立地成仙。

    落琼宗的师祖,要成仙了。

    突破此方天道,再不被万物束缚。

    怪不得王闻清震惊。

    谢仞遥袖子下的指尖蜷了蜷,如果落琼宗的这个师祖渡劫成功,不受天道束缚,按理说灭世之祸即便背靠天道,也应该杀不死他。

    那他现在不知所踪,难不成是渡劫失败了?

    谢仞遥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王闻清,他和王闻清之间,横着一根仙驭,两人各握着仙驭一头,这才不至于在这场回忆中走失。

    而此时老年的王闻清沉寂地站在他旁观,仿佛与仙驭融为了一体。

    只静静地看着萧散和年轻时的他自己。

    年轻时这般模样的王闻清,又怎么会变成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人。

    谢仞遥不过刚入回忆,已然升起了万般好奇。

    “师祖渡劫,所需灵丹灵石一应物品都不少,”萧散道,“师尊让我来准备这些。”

    他说到此,语气亦有些激动:“师祖若渡劫成功,就是五大陆第一个成仙的人。”

    “小清,”他笑道,“到时落琼宗声望,怕是要成五大陆第一了。”

    落琼宗本就已经是五大宗门了,王闻清对此并不在意,他眼睛很亮,关心其他:“师兄,师祖大约什么时候突破啊?我到时能去看吗?我可以带朋友来嘛?”

    少年在意的永远都是热闹,萧散眼中也都是笑:“说是快,但越是师祖这种境界的人,对时间的理解越和我们不一样。我估计应当还要一两百年吧。”

    一两百年啊,这也太长了,王闻清看不成热闹,眉眼顿时又耸拉了下去,少年老成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便是在这声叹气中,眼前的景如滴墨入水,霎时间融化开来,天地间仿佛伸来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一抹,这面场景消失,又显现出来另一面场景了。

    谢仞遥握着手中的仙驭,猜测这回忆应当是按照时间顺序往后走的,当下一抹场景显现出来的时候,果真如他所想,回忆里的王闻清长大了许多。

    还是在落琼宗,不过这回是在宗门前。

    王闻清又长高了些,还是一身红衣,怀里抱着柄长剑,倚在宗门上。

    他对面站着个人,满脸笑意,怀里抱着个……酒坛子,腰间坠了个粉艳艳的鸳鸯香囊,不知是从哪个好姐姐那里骗来的。

    这人谢仞遥认得。

    赵令恣。

    那鸳鸯香囊上,可不正盘着条小蛟龙,蛟龙头耷拉在交颈鸳鸯上,睡得芯子都吐了出来。

    他们的说话声传来,王闻清懒洋洋地问:“什么时候去?”

    “我还叫了些其他朋友,”赵令恣道,“下月初一吧,我那爹要纳妃,人多又热闹,够我们潜进宫。”

    这话一出,谢仞遥醍醐灌顶,顿时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了。

    赵令恣于五大陆论道会叛逃出皇室,在春瓮城外杀蛟龙得沧溟,后上苍鸣山避世。

    二十年后下苍鸣山,和一帮好友潜入皇室追查妹妹赵妍死因。

    发现了真正的灭世之祸。

    第69章

    月光与日光交替往复,琉璃的灯盏却日夜不息,将皇室朱红的宫墙染得光彩夺目。

    落琼宗在悬钟大陆中央,而皇室就紧挨着悬钟大陆的西北角,与之隔了一弯浅浅的海峡,是独立于五大陆的一小片陆地。

    因为太小,一整片陆地只有上五大陆一座繁华的城池那般大小, 因而并未被划为第六片大陆。

    朱红的宫墙为界,这么一小片陆地被一分为二,一半是皇宫,一半是一座小小的城。

    赵令恣一行人,就潜伏在宫墙外的小城里。

    这里只有凡人。

    皇室不管修真界的事情,它是只管五大陆凡人事的皇室。

    而这些事,也多是修真界各大宗门不愿意管的琐碎小事。

    这才侥幸落在了皇室身上。

    皇室心中难免有怨, 不敢对大宗门撒, 只能去搜刮五大陆的凡人。

    无数搜刮来的钱财让宫墙内丹楹刻桷, 琉璃灯盏彻夜不灭。

    一幕幕水墨画般的回忆在谢仞遥眼前闪过,它们过得很快,一幕催着一幕,像极了随风明灭的烛火,亮暗之间竟逼出了些许让人窒息的急迫感。

    直至画面长久地停在了某一天。

    是赵令恣的爹, 唐皇上纳贵妃的那天。

    唐皇的纳妃仪式进行得奢华无比,半座城池这么大的皇宫里,每一处屋檐上都绑上了彩绸。

    层层叠叠的彩绸里,高鬓宫女眼睫低垂,捧着琉璃花灯,静静穿行其中,像一条条流动的光河。

    唐皇被无数条浮光掠影的河簇拥在最中央,又被暖流似的笑语团团煨烫。他拥着美人纤细的腰肢——是他新纳的贵妃,于是他低头,堂而皇之的,享用般地去咬她凝霜的腕。

    周围也就配合地响起细碎的暧昧轻笑,乘着令人骨头酥软的丝竹弦声,温软地在流光溢彩的黑夜荡开。

    谢仞遥静静在远处,看着高台上这荒/淫的一幕,他视线只在高台上停留了一瞬,就移开了目光,去环视周围。

    他是跟着王闻清的回忆到这的,此时此刻,他能看见唐皇,那么王闻清也能看见。

    果真,不知何时,也许就只是一个瞬间。

    乐声停了。

    天地间蓦然陷入了干脆的、广阔的冷寂。

    谢仞遥耳边,响起了一声微弱的声响。

    是水坠入河中的,滴答一声。

    却如深山之中银钟长鸣,层层声浪叠叠袭来,在群山之中回响,震得谢仞遥转过头去。

    他看向高台。

    还是那个高台,上一瞬还盛满了女人们温软的体香,这一瞬女人、花灯、丝竹都已不见,于一霎消逝。未散完的笑凝成了晨露的霜,带着浸骨凉意,薄薄地铺满了一层高台。

    高台便顿然冷冽起来。

    中央一把龙椅映着惨白月光,上头唐皇端坐。

    他粗壮的手臂间还拢着一截细腰,细腰的主人柔顺地倚在他怀中,头颅微微倾斜,枕在他胸膛间。

    雪白的颈间,血肉模糊。

    那颈的一半已经与肩膀裂开,汹涌的血喷出,流水一样地铺满了她软红的嫁衣。

    她还有些体温,如一朵开得正饱满的芍药被猛地捻碎,指腹拂过去,还能触摸到残留的香。

    她甚至破碎得比芍药都要快,以至于明媚的眸都还没来得及闭上,唯余坠着珍珠的步摇斜落在她眼尾轻晃。

    一具刚刚出炉的,活色生香的尸/体。

    唐皇将她绕着自己颈的手臂拿下来,手滑到她手腕上,握住放在唇边吻了吻。

    便是捏着纤细手腕的这只手里,两根手指中间夹着一把匕首。

    匕首颤颤摇动,刃上的血珠一点点地滑落,砸在高台玉石板上。

    像水坠入河流的清脆。滴答、滴答…

    “当初你杀赵妍时,也这样?”有声音从谢仞遥背后传来,他回头看去,看见了朝这里走来的赵令恣。

    他从浓稠的黑夜里走来,面上没有了谢仞遥一直见到的,满不在乎的笑容。

    青年连唇角都紧紧地抿起,厌恶从眼睛里倾泄出来,裹着杀意。

    王闻清几人跟在他身后,无声地与唐皇对峙。

    唐皇轻轻放下了那截雪白的手腕,看向赵令恣,脸上是身为父亲的慈祥微笑,关心道:“吾儿许久不见,可还安好否?”

    “不是这样的,”他柔声向赵令恣解释,“你妹妹有你给的护身灵器,一下没死,第二下才没气。”

    夜色更稠了些,漫天的绸缎似乎也被露水沾湿,再无轻盈,沉沉地坠在天地间。

    黑夜雾气四起,该下雨了。

    赵令恣看着他怀里死去的新贵妃:“你杀了赵妍和这个无辜之人,要瞒的,到底是什么?”

    “说什么瞒不瞒的,”唐皇哈哈大笑,“你是朕的儿子,你想知道,朕自然告诉你。”

    他明明是抱着贵妃站起身来,但怀里的贵妃却如一朵离枝的花,柔柔地往下坠,坠散了他满身。

    唐皇用手中的匕首轻轻拍了拍贵妃的背:“赵妍是意外,这个美人,可是朕专门为你准备的。”

    赵令恣听到这话,眼中厌恶更甚。

    但对面唐皇已经下了高台,转身向远处走去。他身影被横平竖直的彩绸切割隐去,声音透过彩绸传来,带了些闷:“你要想知道,就跟着为父来。你的那些小朋友们,也尽可跟来。”

    他如此坦荡,反倒令赵令恣不由得挑了挑眉。

    但唐皇消失的身影极快,赵令恣和王闻清等人一对视,就直接跟了上去。

    明明知道按回忆进行,终究会看到唐皇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但谢仞遥呼吸一紧,还是忍不住心生了些急切。

    他不再保持距离,牵着沉默的王闻清,紧跟着赵令恣一行人,随着唐皇绕过一层又一层彩绸,最后进了一间屋子。

    赵妍当初,便是横死在这间屋子里。

    赵令恣当初来领妹妹尸体时,她就被放在这间房子外头。赵令恣到时,房门早已关闭,还有人把守。

    他虽知赵妍是在这间房间里死去的,却根本进不去这个房间看一眼。

    此番来皇室,赵令恣等人数次潜入皇宫内,其中一件要办的事情,就是进这个屋子里看一看。

    屋子周围的布局几人已经尽数摸清,他们本准备趁着今晚唐皇纳妃时进屋子里走一遭,却没料到整个纳妃,都是唐皇为他们唱的一出大戏。

    怕是他们刚踏入皇室,甚至是赵令恣刚下苍鸣山时,唐皇就已经开始准备了。

    赵令恣进了屋子,一时没有动,先抬眼将屋子扫视了一圈。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屋内很空旷,一件家具都无,一眼就能看透它方方正正的边角。

    但它的穹顶却是圆的,谢仞遥抬头看去,只见浑圆的穹顶中央,有着一个圆形的镂空。

    那镂空只有拳头大小,但因为穹顶极高,站在地上抬头望去,看上去它只有指甲盖大小。

    但透过这个镂空,能看见外头一丁点漆黑的天。

    谢仞遥的视线顺着这圆形镂空一路往下,看到了一个方形的高台。

    这是整间屋子里的唯一建筑。

    这方台有人大腿高,能躺一个人的大小,四个棱角处刻着四道符文。

    谢仞遥越看越觉得熟悉,直到旁边有声音传来:“这是棺材?”

    话是年少的王闻清说的,谢仞遥恍然大悟,但他看着这方台,觉得除了像棺材外,更像是一个……祭台。

    唐皇没有理会他们,他走到这方台旁,情人般地,将贵妃的尸体轻柔地放置了上去。

    下一瞬,他手臂扬起,手里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她的心窝。

    噗嗤一声,血溅出,染红了方台。

    一些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赵令恣来不及阻止,怒斥道:“你真是个畜生!”

    “哈哈哈哈哈,”唐皇并不生气,他转过身来,大笑道,“吾儿莫气,接下来的东西,你这辈子指不定也就见这一回了,朕是让你们长见识呢!”

    他微笑道:“人都有三魂七魄,这个说法,你们都听说过吧?”

    “但你们谁又真正见过三魂七魄的具体模样呢?”

    “人死后三魂七魄重新入轮回,”王闻清冷笑道,“一切都由天道运转,天道在上,能感受到三魂七魄的,只有天道,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你这小鬼还怪聪明的,”唐皇赞扬道,“对啊,就是天道能见到三魂七魄。”

    这话王闻清几人并未反应过来,但谢仞遥已然知道了灭世之祸似与天道有关,此时听了唐皇最后一句话,略一思索,只觉自头顶涌出一股凉意。

    似乎是验证他的猜测似的,方台之上,贵妃身体里,兀地升起了一缕烟。

    屋子里没有人点烟,而方台之上,更无香炉。

    赵令恣等人也都注意到了那缕烟,纷纷抬眼望去。唐皇见此,侧身让了让,让方台毫无遮拦地出现了几人面前。

    他微微抬手,意思是请看。

    没了他阻挡视线,谢仞遥一眼就看清了这烟是从贵妃心窝里升起的。

    那柄匕首的刀柄还在微颤,烟就绕着匕首柄袅袅升起——说它是烟,也不过是它像烟的形状,细细一缕,娉娉婷婷。

    实则它并无烟的香气,也并不像烟的颜色。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颜色,谢仞遥第一眼看过去,看到的是青——极淡的青,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凝结浓稠的如汁水在上升。

    可不待细看,那青就消失了,细细的一缕烟旋转腾升之间,青变成了白。

    奶一样的白,白得周围空气都蒸起了淡淡的汽,一下攥住了人的目光,竟让谢仞遥移不开眼睛。

    他的魂魄似乎都被这一缕细烟给勾去了,这是灵魂深处升腾而起的……强烈共鸣。

    这对于谢仞遥来说还只是回忆,身处在当时的赵令恣一行人,瞳孔更是紧紧盯着这不断上升的烟,怔怔地不会转动了。

    便是在这失神的片刻里,谢仞遥腕上落下了一只手,年老的王闻清抓着他的手腕,咳了一声,将谢仞遥拽了回来。

    “看上面。”王闻清苍老的眼往上瞥,示意谢仞遥仰头。

    谢仞遥回过神,心下有了防备,再没被这缕烟夺了神。他抬头往上看,就见细烟已经穿过了穹顶的圆形镂空,正在往更高处升去。

    “师尊,”谢仞遥声音很轻,去问王闻清,“这不是烟吧?”

    他心下已经有了猜测,但不忍心说出来。

    王闻清没有回答他,因为在细烟穿过圆形镂空的那瞬,唐皇说话了:“这个就是人的三魂七魄。”

    四周皆寂静,衬得这声音如雷,震得赵令恣一行人也回过来了神。

    “每个人都有三魂七魄,”唐皇很耐心,如同任何一个慈祥的长辈,“你们见了他人魂魄,自己的魂魄战栗,失神是应当的,不用太担心。”

    赵令恣面色很差:“你这是什么意思?”

    “朕的意思刚刚已经说过了,”唐皇笑道,“天道运行世人生老病死,引导世人魂魄轮回。那么想见天道,就点燃人的魂魄便行了。”

    人为香炉,魂魄为引,这缕从心窝里升起的烟,就是得天道眷顾的梯。

    赵令恣声音有些颤:“被点燃了魂魄的人,会怎么样?”

    “能引渡天道,就算不再入轮回,也是她的无限光荣,”唐皇知道他话中的意思,“你是想问赵妍吧,她是朕的女儿,朕哪里舍得用她点烟,只是杀了而已。”

    唐皇一甩袖,垂眸俯视着他们,突然叹了一口气,很无奈地道,“你们见了这些,就只想到个赵妍吗?”

    他微微侧目,视线落到王闻清身上:“你是落琼宗的双子之一吧,山河风云榜第三。你师兄是萧散,山河风云榜榜首,他师尊是落琼宗宗主贺青玉,他父亲是萧峰泉,洞虚期,落琼宗修为第三,是你的师尊。”

    他点评道:“也算天之骄子,年少有为。”

    听到最亲近的人一个个被唐皇说了出来,王闻清霎时间绷紧了身子,但面上却冷笑道:“你既然都知道了我的出身,不会以为就凭你,也能动我师尊他们?”

    “你这孩子,我不过是说了些谁都知道的,你便以为我是在威胁你,”唐皇微轻声细语的,“我感兴趣的,是你的师祖。”

    他看着王文清,眼中兴味大增,问得仔细:“你师祖,马上就要渡劫成仙了,是不是?”

    贵妃的魂魄还在他身旁烧着,细细一缕地往上飘着,就在他问完这句话后,那烟有了颜色。

    那颜色不像是从尸体里升上去的,倒像是自天际倾斜下来,锋利地插进大地之中。

    是极淡的金,正在逐渐浓郁。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抹金,赵令恣冷汗一瞬爬满了额头,他身旁,王闻清几人,也都僵在了当场。

    身为修者,不用有人解释,看到它的第一眼,感受到它的第一眼,体内识海掀起滔天巨浪的那瞬。

    所有人都知道了它是什么。

    唐皇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面上终于有了点真心实意的笑容,他看着王闻清,温柔道:“你知道你师祖渡劫时,会发生什么吗?”

    他声音激动:“他不会成仙,这个世上没有人会成仙,天道悬在所有人的头顶,它庇护着所有人,它就是仙,它就是道,你们修炼所得的一切,都是天道所赐,渡劫那日,也就应当还给天道!”

    满场寂静。

    许久之后,赵令恣哑声道:“你疯了,在胡说些什么?”

    “我疯了?”唐皇微笑,抬手指了指王闻清,“等他师祖渡劫那日,你们便知我是不是疯了。”

    “你的意思是说,”王闻清攥紧了拳头,掌心已满是湿汗,“我师祖渡劫那日,会被天道给…给…吃掉?”

    唐皇顿首:“这是他的荣幸,但你放心,你师祖不会是唯一一个,从渡劫到大乘期,再从大乘到你师尊的洞虚期,一路往下,你结金丹对吗?你也不会被落下。”

    你们都是天道的粮食。

    自小刻苦修炼,一路终能得道成仙,以至最终毕生灵力被天道吸收,落得残尸一具。

    五片大陆,泱泱世界,都不过是天道的食堂罢了。

    没有人能躲得过。

    从你有灵根的那日,你炼化第一缕灵气的那瞬,你立志入道的那刻起,天道便已悬于你的头顶之上。

    天道在上。

    “一路往下,又是什么意思?”赵令恣已经不会说话了,拼尽全力,自喉中挤出了这个问句。

    谢仞遥猛地转身,看向王闻清,急促道:“师尊,他的意思是不是,天道养了他们几千年,师祖第一个渡劫,便代表着天道可以进食了。”

    “毕竟如果有人能达到渡劫的水平,就说明修者的修炼已经有了完整的晋升体系,这是一个临界值,师祖渡劫成功,如果不阻止,临界值被打破,五大陆就有了反抗它的能力。”

    谢仞遥只觉得所有问题都顺了起来:“天道不可能让这个情况出现,于是它吸收了师祖后,就要一路往下收割灵力……”

    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仙驭:“这就是灭世之祸!”

    “毕竟,毕竟,”谢仞遥眼睛很亮,“谁能抵抗得了天道呢!”

    “而哪怕把五大陆的修士都杀完了,但是还有凡人,有灵根能入道者本就是从凡人之间诞生,不过是再等几千年,这对天道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时间,等到新的一轮修士成长起来……”

    谢仞遥突然顿住了。

    他面色慢慢变白:“就是我们。”

    灭世之祸过去后,用了两千年来成长的这波修士,就是他们。

    怪不得唐皇不怕将这些告诉赵令恣等人,因为根本就没人能反抗。

    没有人。

    这根本就是个死局。

    盛繁时代后,他们这批肃霜时代的人逃不过,盛繁时代之前,或许也有不知多少轮的修士,被天道吸收炼化。

    王闻清看着他,面容苍老,声音温和:“小遥,你比师尊聪明。”

    谢仞遥指尖一寸寸地变凉,那边,似乎是在验证他的猜想,唐皇说出的,和他谢仞遥话里的意思分毫不差。

    魂魄已全被染金,面对着面如死灰的赵令恣一行人,唐皇哈哈大笑道:“去吧,朕不会杀你们,把朕的话,对你们的宗门,你们的亲人说去吧。”

    他慢慢地朝那缕金烟俯跪下去,虔诚地讲额头贴在冰冷地板上,如最忠心的信徒。

    只有顺服天道的皇室,能得到天道不死的眷顾。

    第70章

    落琼宗知崖殿里, 贺青玉端坐其上。

    他身旁坐着萧峰泉,王闻清就在台下,身旁站着萧散。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贺青玉抬手扶了扶额,觉得被巨大的荒谬感包围着。

    他坐上落琼宗的宗主之位已然五百多年,这种让人无话可说的荒谬已经许久不出现,以至于让他竟一时无话可说,连该做什么样的表情都不知道了。

    台下, 王闻清再一次开口,打破了寂静:“宗主,师尊,你们不信我吗?”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贺青玉轻轻叹了一口气, 温言道:“小清, 我们都是老家伙啦, 这样的信息,你得让我们缓缓。”

    他身旁,萧峰泉道:“宗主累了,萧散,带着你师弟先下去吧。”

    萧散应了一声,行了礼后,拉着王闻清出了大殿。

    王闻清乖乖跟着他出了知崖殿,两人一路往远处走去,将落琼宗这座最大的大殿抛之身后。

    一直到走得足够远了,王闻清急急问道:“师兄也不信我吗?赵令恣也看见了, 还有春瓮城的女修,实在不信, 可以再去皇室一趟……”

    萧散转过身来,打断了他的话:“我信。”

    王闻清便住了嘴,萧散从不会骗他,他说信了,那便是真的信了。

    萧散笑了笑:“小清,这件事太大了,师尊和我爹就算信了,也不可能现在就做什么。”

    他道:“更不可能去阻止师祖渡劫。”

    他抬眸看去,见王闻清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都是怔然。

    萧散心头一软,心中也是一声叹息,却还是温言道:“况且,就算要做什么,也是我们不知道,我们不该问的。我们上头,自有师尊做决定,师尊身旁,是落琼宗各大长老,长老上头,更有宗主和师祖。五大陆各大宗门皆是如此。”

    听到没他的份,王闻清顿了一下,扬起下巴来,眸中都是不服气的骄傲:“这事是我发现的,就算要做什么,我也可以帮忙啊!”

    “你现在不过金丹期,连着我,在师祖他们面前,都不过都是些没什么用处的毛头小子,”萧散弯着眼,“他们要做什么,不会告诉我们的。要想让宗主和我爹听进去你的话,只有一条路。”

    他拿剑柄拍了拍小师弟的肩:“努力修炼变强吧。”

    画面变化间,谢仞遥只觉得他此时的心境,并不像王闻清的斗志满满,也不如萧散那般的冷静。

    倒和高台上的贺青玉一般。

    只感到巨大的荒谬。

    在这巨大的不确定间,谢仞遥只是……有点想顾渊峙了。

    然而回忆并不给他思念的时间,下一瞬巨大的喧嚣声扑面而来,谢仞遥看见王闻清从自己眼前匆匆跑过,努力往风暴的中心赶去。

    落琼宗上方的天空被狂风笼罩,狂风中心,传来震震令人头皮发麻的滚雷声。

    萧散站在人群最前头,他今日穿了件白色的宽大道袍,广袖被烈风吹得哗哗作响。

    王闻清跑到他身旁,来不及喘口气,大声喊道:“师兄,师祖要渡劫了?!”

    萧散拽着他手腕,将他拉至身后,替他挡了大部分风,也大声回道:“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只五十年,师祖就能渡劫了。”

    确实是事发突然,落琼宗连准备都没准备,他们周围,正有无数的落琼宗弟子赶来。

    每个人都望向风暴中心,面上却不是期盼或信息,而是压抑着的焦虑。

    那番天道之说,并不只有王闻清一人看见,落琼宗能管住王闻清的嘴,却管不了赵令恣几人。

    有了赵令恣这五十年来的大肆宣扬,修真界对这个说法,早已人尽皆知。

    这个说法到底是不是真的,就在师祖这次渡劫之间。

    天地之间狂风肆虐,雷声滚滚,漫山遍野的弟子之间,却寂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这种沉默,从曙光初起,一直延续到了夜色蔓延。

    不知在哪一瞬,风停了,一声惊雷炸响后,厚重的云层如水般荡开。

    王闻清就算站在萧散身后,一天下来,也早已被含着灵力的风吹得唇角泛白,但眼睛却很亮,风听后立即问道:“师兄,算渡劫成功了吗?”

    他猛地开口,声音一下子没收住,炸响在峰顶,炸得黑夜站着的一个个黑沉沉的寂静轮廓都簌簌地动了起来,一时间骚动声四起。

    和另一处峰顶的寂寥截然不同。

    风停了,虫鸣声便显现出来,贺青玉盘腿坐在小亭下,掌中拢了一盏清茶。

    风刮了一日,这掌中茶,还有袅袅热气在慢慢升起。

    贺青玉低头饮了口茶,抬眼望了望天际那激荡的厚云,将茶杯放到了身旁的桌子上。

    茶杯离了他手掌,热气顿散,杯身一片冰凉。

    茶杯旁,一个杏花样的玉牌正不断闪着急促的光。

    贺青玉笑道:“走吧,师祖叫了。”

    他对面,萧峰泉沉默地看着那玉佩,许久后,也笑了一声。

    有细细的皱纹在他眼角堆积,道道如刀刻斧凿,他道:“傻子。”

    贺青玉站起身来,落琼宗的宗主一身寒气,语气却温柔,回道:“这全天下,谁不是傻子?”

    寒峰小亭,虫鸣鸟飞,此刻离灭世之祸,还有四百二十年。

    皇室成为了天道的走狗。

    这是修真界对皇室的称呼。

    皇室浑然不在意。

    当天道的狗,等修真界覆灭后,他们便是五大陆的皇。

    天道虽无人能战胜,但修真界的人并不可能真的等死,于是以五大宗门为首,各出了弟子,组成了一波人,准备先将唐皇捉到。

    带队的人,便是赵令恣。

    “这么给你说吧,天道是至高无上的意志,它也要遵循万物的规则,不可能修成人身,也不能轻易杀人,天道杀了人,那还叫天道吗?所以它只能让人来杀人,”赵令恣仰头喝了一口酒,又扔进了嘴里一颗油爆花生米,瞧着王闻清的眼神里有种看弱智的宽容,“这也是为什么唐皇这么难抓的原因。”

    王闻清埋首在手里的古籍中,嗯了一声。

    赵令恣便揉了揉腿上小沧溟的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用着合适,又对它死心塌地的傀儡,自然要保他。虽然它无法直接帮助唐皇,但皇室素来养蛟龙,灵兽灵草修炼和人不同,游离于天道庇佑之外。它们和天道一样,靠本能吸收炼化灵气,从某一个角度来说,它们是可以和天道平起平坐的。”

    “特别还是蛟龙这种珍贵的灵兽,因而天道干涉不了人,却能帮灵兽,灵兽又很珍贵,还听命于皇室,你说难办不难办?”

    王闻清头也不抬,却是问了其他问题:“你是说天道有意识?”

    “也不是这样,”赵令恣指尖点了点膝盖,桥索被风吹得有些荡,他晃悠悠得道,“我们看天道,是觉得天道想杀我们。但天道炼化我们,对于它来说,本就是一个自然规律中的一环。其实它要有意识,有所图谋倒还好,有想要的便会有弱点,偏是如这样……”

    让轻声道:“我们可以杀死一个敌人,但又怎么能跳脱万物的规律呢?”

    “事已至此也只有斗到底这一条路了,”不等王闻清回答,赵令恣只深沉了一下,转眼又瘫了回去,他下巴挂在索桥的绳链上,开始做梦,“要是能找到龙就好了,那龙对蛟龙,岂不是一爪子杀一个?”

    听到龙字,盘在他膝盖上沧溟打了个冷颤。

    “我师兄好像真给我说过龙,”王闻清听到这句话,终是从书里抬起头来,看向赵令恣,“他有个朋友,从前见过龙呢,还是条母龙。”

    赵令恣:“哈哈。”

    不再畅享这些没用的,赵令恣站了起来:“我走了,能不能捉到唐皇,就看明日了。”

    王闻清合起书,也站了起来:“那我祝你成功。”

    落琼宗的夜色微凉,长长的桥索上只有他们两人,赵令恣抬手,指了指他手中的书:“你这些年除了修炼,就是埋头读这些古籍,怎么,是要学凡人去考取功名?”

    若是少时听到他这么说,王闻清定会跳起来反驳,但他此时面容沉浸了许多,只是笑了笑:“自我师祖渡劫失败后,天下就乱了起来,这两百多年来各大宗门倒没团结起来,反倒是互相倾轧。”

    “我师兄说,”王闻清学着萧散的语气,“小清,天道走了一步好棋,只放出了一个消息,就让人们互相厮杀了起来,它便只用作收渔翁之利。”

    王闻清笑着道:“就比如捉唐皇,如果五大宗门宗主出马,皇室再养着蛟龙又如何?唐皇早就被捉到了。但谁都不想第一个站出来和天道作对,谁都想先静观其变,最后没法,每个宗门出了人,让你带队,以至于蹉跎了两百多年。”

    而在这其中,又有多少人想如皇室那样的,谁也说不准。人心向来是看不透的。

    “但我终究是落琼宗的弟子,”王闻清摇了摇手中的书,“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兄和师尊他们这么辛苦,万一失败,我总想帮一帮宗门,看看能不能留下些什么。”

    他这话说完,赵令恣看了他好久,却没有再说话。

    到最后,他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桥索。

    王闻清下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在一个月后。

    这天,恰好是中秋节的后一日。

    比赵令恣来得更早的,是有关他的消息。

    五大宗门让他活捉唐皇,但对其他一开始不知此事的皇室血,可以无须多苛责。

    但赵令恣除了捉到唐皇,还将一众皇室直系血脉,都屠杀至尽。

    包括了皇室圈养的十七条蛟龙。

    赵令恣应当是连衣裳都没换,现身落琼宗宗门前时,半面身子都是血。

    王闻清赶过去时,就见他穿着一身血衣,正举着几个油纸包包着的月饼,眼睛弯弯地递给守门的女修:“上回姐姐给我买了竹叶青,这不正巧过中秋,我回来时就想着给姐姐带点月饼,正宗酥油的,用灵力护着,还热乎着呢。”

    王闻清哼了一声:“你这样子还能动用灵力呢?”

    赵令恣等女修姐姐接了月饼,这才跑过来,沧溟缠在他脖子上,被他颠得一晃一晃。

    赵令恣嘿嘿一笑:“我确实用不了多少灵力了。”

    “唐皇已经交给你们宗主了,”赵令恣微笑道,“我过来是跟道别的?”

    王文清扬了扬眉:“你还能去哪?”

    赵令恣屠了一整个皇室,此时世上唯一的蛟龙沧溟就在他手里,屠完的当场,就有人质疑他要取代唐皇,去和天道合谋。

    毕竟他也是皇室人。

    赵令恣气息微弱至极,最后一点儿灵力,真就用到了给女修姐姐保温月饼上去了。

    人没了力气,声音便显得小了许多:“我屠皇室,是因为皇室人秉性便是如此,不斩尽蛟龙,不出两日,便有下一个唐皇。便有错杀,以后报应,可尽数算到我身上。”

    “闻清,这回我好像真活不了多久了,”赵令恣朝他笑了笑,“我从皇室出来,如今就以杀尽皇室作为结尾吧。剩下的事情,我也不想管了。”

    赵令恣抬手,扶了扶沧溟的头:“苍鸣山还给我留了一间房,我这回上山,便不下来了。”

    “你上回说得很好,修真界互相厮杀,哪怕捉了唐皇,我也总觉得赢不了天道,”赵令恣道,“那我们以后就凭本事,各自保自己想保的吧。”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此时明月高照,圆满得没有一丝瑕缺。

    浓郁的桂花香里,赵令恣的身影慢慢隐于黑夜。

    从落琼宗师祖渡劫失败,到他屠杀皇室二上苍鸣山,整整二百八十年。

    乱世之中,谁都还不曾找到自渡之法,里灭世之祸的到来,还剩一百二十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