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担心

    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玉佩光润色纯,在绸布上水汪汪的,透出垫在下面的一抹红,像是映着红日的春碧水。

    盛则宁丢掉手里的硬毛刷,用手背靠了靠额头上的薄汗,轻蹙起了眉心。

    这块她闭上眼都能描绘出花样的玉佩竟又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底,让人意乱如麻。

    “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竹喜从盛则宁的脸上没有寻到半分高兴。

    “就在刚刚,姑娘……这是瑭王殿下送来的……”

    竹喜也垂下眼打量那块玉佩,光从外观上看不出与她家姑娘送出去的有何区别,但是据她所知,青脂玉性脆易碎,既然被高高举起摔到石板路上,必然是四分五裂的结局。

    但是这块玉佩却完好,上面的每一条刻纹都清晰完美。

    这得是什么良工巧匠才有这般精湛的手艺,能弥补地天衣无缝。

    竹喜相信,瑭王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才能修补好这块玉。

    盛则宁直接从绸布上拿起玉佩,抬起,对着光的方向转了转玉佩。

    几道裂纹在灿阳的强光之下暴露无遗。

    竟还真的是那块玉佩。

    封砚固执地找人把它修好了,就仿佛两人之间的问题就会随着这块玉佩的重现而迎刃而解。

    殊不知就如同这块玉佩一样,只要它还是那块玉佩,曾经的伤痕根本无法彻底抹去。

    也比如她与封砚之间。

    只要她还是盛则宁,就注定她不会轻易屈服、回头。

    当然,封砚亦然。

    他有蛰伏的耐心,也有雷霆的手段,他想要办到的事,艰难险阻也不能阻扰。

    可这般,就仿佛在与盛则宁作对。

    她不想再看见这块玉佩,封砚偏偏要修补好。

    “送玉来的人可有在府外等着回话?”

    “没有,那人把东西交到我手上就走了,好像很着急的样子。”竹喜摇摇头,心底也奇怪。

    按道理替主子转送完东西之后,应当留一留,万一对方有回话需要他转达呢?

    今天这个来送东西的仿佛后面有鬼在追他,交完东西就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盛则宁听完也就明白了。

    封砚是不是猜到她会反手就把玉佩退还,所以才不让下面人等她回话,如果他早有预料,又何必要非要将这玉送到她眼下来。

    何必要!

    愤然看着玉须臾,她用力捏紧它,手扬了起来。

    “姑娘!”竹喜惊呼出声,仿佛一颗心都要从她嗓子眼里跳出来。

    盛则宁的手在半空一顿。

    脑海里鬼使神差冒出在西凤塔顶上,封砚用力抱住她的场景,那道被肃肃狂风吹得零散破碎的声音,和那句“不要走……”

    呼——

    深深呼出一口气,气怒的心跳一点点缓和下来,僵硬的指头被青脂玉微凉的玉身唤醒,她手指动了动,放平手掌托起玉佩。

    其实他们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是互相利用。

    谁又比谁高尚,何必再拿这个物件出气?

    想到盛二爷对她耳提面命的事,她心里心绪如麻。

    “算了,先收起来。”盛则宁将玉佩送还到锦盒里,吩咐竹喜。

    现在还不是时候。

    竹喜连忙将锦盒盖好,松了口气。

    这块重现天日不过半刻的青脂玉佩注定要和那琉璃灯、风筝等物一起在三姑娘的小库房里蒙尘了。

    这价值千金的青脂玉只怕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这般遭人嫌弃。

    *

    一场夜雨过后,上京城里明显凉了下来。

    皇帝重病的‘谣言’自宫里传出,上到达官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有了各种各样的担忧。

    有人担心政权更迭时家族繁华不保,有人担心新官上任三把火,平凡日子也难过。

    一时间满城风声鹤唳,就连皇帝择时打算秋猎出行一事也未带来好转。

    因为这个时候皇帝非要去秋猎,倒像是强弩之末,最后的奋力一绷,欲盖弥彰罢了。

    为此,一帮老臣日日夜夜,轮番进宫觐见,一帮是要劝诫皇帝取消秋猎好生将养身体,一帮则是为劝与西涼和亲一事。

    西涼的摄政王图哈索亲自前来求亲,带来的不但是从此更稳定的边境,还有就是共同抵御西境更凶蛮强敌的诚心。

    与国与朝都是大有裨益。

    可是皇帝将这两件事都抛之脑后,一意孤行选择照常秋猎。

    众臣不禁又开始怀疑,皇帝的身体兴许还没有差到那般地步,许多蠢蠢欲动的人不得不又按耐住性子,重新蛰伏下来。

    太史局算出一个天高气爽、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出行的队伍在禁军与锦衣卫的护持下缓缓驶出皇城。

    秋猎对于国朝而言,并非只是一个游玩有趣的事,历来大嵩国都是以秋猎为名,实.操军演,为彰国威,为震四野。

    这些沉重又复杂的政事对于热衷出游的小娘子们来说,是体会不到的。

    漫漫长途,三天三夜的车殆马烦也没有浇熄她们的欢乐。

    盛则宁想到曾经自己也是这样快乐,不免有些怀念。

    只不过如今她再没有这样简单的心境。

    “姑娘,我们已经到了。”竹喜从窗外看见了此行她们将要落宿的行宫轮廓。

    行宫建在北林边上,北林位于上京城北面,有草原有密林,既可以跑马围猎也能林间游猎。

    往年竹喜也随着盛则宁来过几次,但是每一次看见这座行宫都会感叹。

    “这行宫建的犹如碉堡一般,说是王城也不为过吧!”

    黑漆漆的城墙包裹着北林行宫,如盾甲直耸云霄,远远看着就像是一位身穿战甲的勇士。

    这座行宫在当年大嵩建国之初的确是一处重要的军事要塞,许多赫赫有名的将军就在这里因抵御北方的蛮族立下过不少功绩。

    如今,英雄迟暮,这座要塞也变成了无关紧要的行宫。

    盛家的马车处于车队中央,在皇亲宗室之后,等候了一阵,便在皇帝禁军的指引下,停在了适当的位置。

    一下车,盛则宁还没来得及舒展一下疲乏的筋骨,就看见两眼通红的九公主立在不远处的树下。

    一名宫人走到她面前,请她前去。

    这三日的路程里,九公主要不伴在皇帝的身边,要不陪在皇后身侧。

    看见九公主这副模样,盛则宁隐隐有些不安。

    她让竹喜回去给盛二爷打声招呼,自己跟在宫人身后去见九公主。

    九公主抬手擦了擦眼泪,在盛则宁走上来之前就折身往一边另一个方向走去。

    在她们的身后是忙碌卸下行李的侍从和刚刚从马车下来的官眷们,热热闹闹。

    她们的轻松惬意与九公主满脸的愁绪形成了鲜明对比。

    九公主抬头仰天,见落日余晖前一行飞鸟远去。

    “从前我总以为时间还有很多,父皇春秋鼎盛,能庇护我长长久久,近来我才知道父皇身体很差了,只怕没有多长时日。”

    “九公主!”

    盛则宁一惊,险些要环视左右,以免有旁人把这话听了去。

    皇帝的身体是好是坏已经是现在所有臣工猜测却不敢肯定之事,九公主就这样直白地告诉她,盛则宁心里砰砰乱跳。

    九公主侧过脸来,“盛则宁,我是当你是自己人才跟你说这些的,我五哥如今不能行差踏错一步,要不然就再无翻盘之时。”

    皇帝的时日注定了皇子们还能争夺的时限,就再没有多余的时间容错。

    盛则宁点点头,很快就领悟过来九公主跟她说这番话的意思:“我一定会小心行事,不给瑭王殿下添麻烦。”

    说完这句话,两人相顾无言。

    都有一种局势催人老的失落。

    曾经的她们何曾会这么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到北林行宫的那一刻早就该呼朋唤友,各自玩耍去了。

    远处有野兽嚎叫,林间的群鸟振翅高飞,天空乌泱泱的一片,像是一朵快速移动的浓云,遮天蔽日。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狼嚎着实也把盛则宁吓得一个激灵。

    秋猎虽为演武,其实也是斗兽。

    无论是臣子之间还是皇子之间,都会在这里竞个高低。

    联想到如今的局面,就有些类似在狼群之中,狼王老去,年轻的狼要角逐尊位,必然是要厮杀个你死我活。

    优胜劣汰,才是生存的法则。

    盛则宁越想,心越惊。

    这一次皇帝特赦了宸王,不但解除他的禁足,还允许同行秋猎,是否就有了诸如此类的念头。

    正胡思乱想中,远处号角声忽然响起。

    九公主循着声音望去,忽然道:“因为父皇不打算在这里待太久,所以这次的斗猎比以往都要早。”

    盛则宁听见斗猎两个字,心错漏了一拍。

    她虽然从没有参与过,但是也听说参与斗猎的人不许带随从,只能带着有限的食物、水,弓箭等武器,长驱直入野林之中,最后以猎得猎物多少、好坏为评估,选出甲乙丙等。

    而且斗猎还有一点格外不好,它公然应允抢别人猎物。

    所以往年就有郎君为了头名和别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例子,且不在少数。

    战场上刀剑无眼,凶险无比,这斗猎场又有何不同?

    传闻斗猎其实是大嵩开国皇帝专门立下,以防其子孙后代懦弱无能,毕竟要离开了奴仆与侍卫的簇拥,只身进入遍布野兽的林子是需要十分的勇气以及不凡的武力。

    还在发愣之际,盛则宁的手又被九公主拽住。

    九公主重振了精神道:“走吧,我们也去瞧瞧,你不是还要给我五哥送平安香囊吗?”

    “什么香囊?”

    九公主不等盛则宁反应过来,拉着她怕赶不及似得往号角吹响的地方跑去。

    等盛则宁好不容易被扯进人群,一眼就看见骑在马上风尘仆仆的封砚,她脑子里空掉的那一片记忆迅速回笼。

    平安香囊啊。

    那不就是小娘子在情郎要出门远行、或是出征之际赠予的物件,顾名思义,祈求平安归来的信物。

    可是别说平安香囊了,盛则宁这次连个能蒙混过关的荷包都没有带。

    当她被九公主拉着站到人前,察觉封砚忽然锁到她身上的视线,只觉‘嗡’得一声,脑袋都大了。

    九公主次次都陷她于不利的局面!

    “五哥,祝你旗开得胜!”九公主饱满感情的声音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然后盛则宁就被她一个胳膊肘推了一下,“盛则宁,你还愣着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盛则宁感觉自己不掏出个什么东西来,他们决计不会轻易放弃看这场热闹。

    可是她摸了摸脑袋,又搜了搜袖袋,迷茫无措,在周围的嗤笑中,终于把心一横,摸到了脖颈上,把一直佩戴在身上的平安玉符取了下来,踮起脚小心翼翼地送到封砚的手上。

    手里一轻,玉符离开了她。

    盛则宁依依不舍,眼圈都憋红了。

    “你千万要回来……”

    这可是她祖父送给她的念想,她带了十年没有离过身。

    封砚握紧这犹带着温热体温的玉符,心弦触动,清冷的眸光刹那柔和了下来。

    青脂玉佩他命人修好后其实也一直忐忑,怕盛则宁不肯收下,也怕盛则宁不能明白他的心意。

    如今见盛则宁双眸含浅泪,这般担心自己,想必是接受了他的心意。

    他面上虽没有明显的动容,可声音却是难得的温和动听,“放心,我必平安归来。”

    *

    所有参与斗猎的郎君分散在了十个入口,在号角的令下,策马闯入了密林。

    蔚蓝色的天空还有残晖的余影,光线一点点转暗。

    来送郎君的小娘子目送心上人消失在树林后,陆陆续续地走了。

    盛则宁还捂着胸前失去玉符的地方,怅然若失。

    九公主以为盛则宁是在担心封砚的安危,就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就放心吧,其实也没有那么凶险,若是遇到了紧急情况,只要放出信号弹,就会有人去相救。”

    她手指了指旁边,又用手比划了一个圈,“你看见了吗,这林子其实是碗状的,我们这处是高地,林子深处反而是凹处,若是有人发信号弹,很容易就会看见。”

    盛则宁瞟了一眼她指的方向,失魂落魄地点点头。

    九公主再次拍了拍她的肩膀,关切道:“那我先回去了,若是五哥知道你迟迟不走,还在为他祈福,一定会很高兴的,不过等太阳彻底下山了,你还是早一点回行宫吧,天黑了有野兽。”

    盛则宁本来想随九公主一道回去,可听完九公主这番话只能暂且打消了这个念头,以免九公主的一厢情愿落了空。

    由于盛则宁从没有向九公主透露过她的心思,所以九公主还当她心系瑭王殿下,矢志不渝呢……

    目送九公主走远,盛则宁又看向刚刚被九公主指过的方向。

    这个方向,说不定还能看见刚刚钻进林子去的郎君们。

    盛则宁并不是有意想看封砚的去向,她只是从没见识过斗猎,所以心底还是有些好奇。

    她脚步轻,身型又小,毫不费劲地从盘缠在一起的灌木中钻了过去。

    九公主其实也只是胡乱一指,所以盲信了她鬼话的盛则宁往前走了许久也不曾摸到那个所谓的‘碗口’边沿,自然什么也没有瞧见。

    眼见天色已经黑得如一团浓墨,盛则宁正打算沿路返还,好巧不巧就听见有人在树后密声商议。

    一个声音道:“你确定他们都能碰到瘴果了?”

    另一个人不满被质疑,肯定道:“那当然,是我撒的,保证不会有疏漏!”

    盛则宁虽不知道瘴果是什么,但是这两人偷偷摸摸,一听就不像是在商量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另一人马上就道:“很好,再等上一刻钟,确保把他们都迷晕了,我们就从这里下去,务必先找到宸王……”

    盛则宁连忙捂紧自己的口鼻,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若不是她身后好巧不巧来了人,她有把握绝对不会给人发现。

    但是,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现下她进退维谷,别无选择之下只能从右下方摸摸索索逃离。

    不过她也没有料到,这正是一条下坡的路。:,,.

    第82章美梦

    北林里的树种皆是叶小枝密。

    在皎白的月光之下,犹如一张巨网罩在头顶上。

    封砚不喜欢这处林子,即便年年都要参与斗猎,但都不曾深入。

    猎杀猛禽野兽对他而言毫无意义,更不会想着去争抢什么头功,来此地也就是走个过场的事。

    如今在多事之秋,他即便不想深入,也不得不前进,去一探究竟。

    宸王费尽心思讨好卖乖这些时日,终于换来了皇帝的回心转意,那他还想做什么?

    抬头眺望远处,依稀能看见一圈摇晃的火光,那里是北林的边界。

    高起的边沿驻守着随时能冲下来救援的禁军,那些是隶属于皇帝的近卫,也是如今皇帝最能信赖的一支军队。

    马蹄落在枯叶枯枝上,咔嚓断裂声伴随着鸟叫虫鸣,还有一些轻微的哧哧声,就像是浆果爆裂后浆液和气流喷涌而出。

    野林里灌木乱生,花长在何处,果就结在哪里,也不足为奇。

    可是那股气味升腾上来,浓郁的甜香像是发酵多日的陈酿,不太好闻。

    马嗅到气味‘咴咴’低嘶了两声,用力抖了抖长脖,颈上的鬃毛扫过封砚握缰绳的手,有些发痒,当他打算扯起缰绳,让马绕行避开这处充满烂果味的地方时,手指却不由松开了。

    就好像忽然失去了控制。

    封砚把手抬起来,尝试地捏握了下,并非是错觉,他的手指颤动,脱力失控。

    眼皮还一点点变沉,他努力想撑开眼睛看清周围,可惨白的月光刹那化作了刺目的白芒——

    “喝啊!”耳畔一道声音突如其来。

    封砚重新睁开眼睛。

    眼前的重影三三两两,分开又合起,合起又分开,如此反复三四次之后,他方视线清晰起来。

    四周不再是那个无人的野林,而是热闹的宴会。

    周围华灯高挂,红绸结带,路过的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连连对他行礼恭喜。

    两个满脸通红的官员走到他的跟前,举着酒杯,翕张着沾满油星的嘴,好像在说什么话。

    封砚努力定下心去听。

    “……殿下?殿下?太子殿下?!今日您大婚,一定要喝啊!”

    大婚?

    封砚目光垂下,看见自己手里握着一只金樽,里面的酒液随着他晃动的手,将将在杯沿处危险地徘徊。

    酒香激荡,充斥着他的口鼻,他喘了几口气,忽然揪住了前胸衣襟,刺绣的纹路硌在手心,有些发硬。

    他这才留意到自己竟身穿着一身大红的礼服,那形制与颜色乃是大婚所制。

    “太、太子殿下,莫不是、是归心似箭呐,所以不想饮下这酒?”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

    饮多了酒,说起话来也没了尊卑。

    “你懂什么,洞房花烛值千金,咱殿下喝完这杯就要走了!”

    “那、那可不行,喝!一定要多喝酒……”

    两个醉醺醺的人在他面前推搡起来,封砚对于四周的变化感到奇怪,无心和他们纠缠,把金杯往其中一人手里一塞,自己大步从他们身边走过。

    除了那张灯结彩的院子他陌生之外,其余的地方他都再熟悉不过,正是他的瑭王府。

    照着记忆里的方向,他脚步不停地朝寝室行去。

    沿途的侍女、侍卫都惊讶朝他行礼,好像这个时候的他不该出现在后院里。

    他的确不该出现在这里。

    明明上一刻他还背着弓箭在树林中,怎会忽然就出现在此地?

    带着探究和疑惑,他用力推开张贴双喜红字的雕花门。

    可在门开的那刹那,他本就焦躁不安的心更乱了。

    他熟悉的寝房被装扮一新,满眼的大红。

    红色的窗花、红色的桌布、红色地毯、红色的龙凤烛,甚至床帷幔也换成了一顶正红色,带着金线绣百花龙凤纹的帐子。

    红色的帐子里甚至还映出两条晃动的小腿,像是一个人惬意无比地趴在他的床上。

    封砚脚步轻缓地踩进掉满花生、桂圆、金瓜子等物的缠花金绒毯上,小心地避开所有东西,悄无声息地靠近。

    帐子里的人浑然没有注意到他。

    他用一指悄然勾起红帐帷,目光侵了进去。

    才看一眼,封砚浑身一僵,怔在了原地。

    仅穿着一袭单薄绯红寝衣的小娘子半趴在床上,两手托着腮,正在专心致志看着什么东西。

    圆润的肩骨耸起,弯出后背与腰际完美的弧线,一寸寸下去,臀如月桥,不盈不亏,亦是恰好的弧度,而那翘起的两截小腿更是笔直,雪白玉润,连一个挨着一个的脚趾都玲珑可人。

    鸦色的长发从她的后颈披落,半遮住她因为寝衣没有穿好而露出的一抹雪背,那若隐若现的莹白藏在带着水汽湿润的黑发后,似乎不用触碰就能感受到刚刚沐浴后那温热.潮.润的肌肤。

    封砚从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盛则宁,一时间他都分不出真假与虚实,下意识撩起衣摆,顺势坐上了床,低哑的嗓音自然流露出一些隐晦眷恋。

    “你在看什么?”

    床上的小娘子许是刚刚看得太入迷,被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神色仓皇,手脚无措地爬起,两只手扒拉着刚刚在看的册子,想藏到被子下。

    封砚眼明手快地按住她的手,连带着那本她急于销毁掉的东西一并留在了原处。

    她心急又羞恼,杏眼染了泪雾,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声。

    “夫君……”

    封砚盯着盛则宁那张羞红的小脸,精致的眉眼在暖黄的烛光下像是染上了一层珠光,一蹙一颦都明艳动人,她饱.满的唇瓣不满地撅起,像是刚刚成熟的浆果,等人采.撷。

    他喉结上下滑动,唇抿了又抿,因为她这讨饶般娇声喊出的两个字刹那绷住了身体,手臂上那青色的血管都饱.胀了起来,像是无比用力在克制自己。

    “你……喊我什么?”

    “你分明听见了!”小娘子不欲重复,脸颊上的红霞蔓至脖颈,她把小腿都努力缩了缩,像是恨不得把自己找个地方埋起来。

    封砚费劲力气才把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用另一只手抽出被她压在手下的东西。

    这突然一下就像拨动了什么机关,小娘子居然奋力一搏,从他的大掌下挣了出来,猛冲向他的方向。

    “不许看!”

    她没有捞到那本书,反而羊入虎口,扑进本就紧绷成一根弦的男人怀里。

    封砚被她一撞,后腰抵到床柱上,又疼又酥,难以一一言尽。

    不过盛则宁越心虚不让他看,他越好奇,将手掌一翻,视线就落到书页上的图画上,瞳仁倏然一缩。

    “都叫你别看了!”小娘子两只手慌不择路地捂上他的脸,管他眼睛鼻子嘴巴,瞎捂了一通。

    可是也迟了,一眼看清的画面早已经烙进了他的脑海。

    两个赤.条条的小人叠坐在一块,一人吻住另一人的脖颈,花前月下,正享鱼水之.欢。

    这竟是一本避火图。

    而且,和他们现在这状态颇为相似。

    这个想法在心里一动,他的手便动了起来。

    纤细的腰肢在他掌心微颤,怯怯可怜。

    大婚,这是他与盛则宁的大婚,那还有什么需要顾忌?

    自然是没有了。

    灼.息涌出,点燃了两人之间本就暧.昧的氛围,封砚一点点把怀里的人放倒在床榻上。

    直到两人身影相叠在一块,发丝垂在一块,分不出你我。

    “则宁……”唇慢慢落下,就要印上他肖想许久的地方,腰间忽然遭人一记猛踹,那仰倒在床的小娘子一骨碌爬起来,指着对他疾言厉色道:

    “下去,你这狗东西!”

    他的身体猛然往下一坠,突然就醒了过来。

    一把剑恰好贴着他后仰的前胸而过,寒芒刺痛了他的双眼。

    刺啦一声,他手指勾住剑柄,在倒地刹那把随身佩剑抽了出来。

    *

    咕咕咕——

    林间的怪鸟一直在叫。

    盛则宁用溪水润.湿的手帕捂住口鼻,生怕着了那几个坏人的道。

    不过也幸好她知道了他们的诡计,才能有所防备。

    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盛则宁想要找到人,但是也怕遇到人。

    因为不知道最先碰到的是敌还是友。

    林子幽深,虽说头顶上有月光,能照亮脚下,不至于睁眼瞎。

    可是越往里走,盛则宁心里还是越害怕,渐渐好像有了幻觉甚至幻听。

    盛则宁站在原地,朝着一个方向倾听了半晌。

    又好像不是幻听。

    那利器交接的声音刺耳清晰,似乎是有人就在前方打斗。

    盛则宁提心吊胆地走近了一些,看见两道人影持剑交手。

    看不出谁占上风,两个人都有些站不太稳的样子。

    可能就是被那几个坏人说的障果麻痹了身体,所有才这样不灵活吧?

    他们打得难舍难分,所以就没人能发现树后面还藏了人。

    盛则宁看了一会,放弃了向这两个逞凶斗恶的人求救的想法,只怕自己也会受无妄之灾。

    还没等她走开,其中一人忽然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另一个人找准了机会,飞身而起,就想用手里的剑结束那倒地人的性命。

    盛则宁吓了一大跳。

    这已经不是逞凶斗恶,而是明目张胆地杀人!

    不过此处只有她目睹了这一切,就算那人真的杀人了,也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盛则宁被这个想法彻底惊住了,脚一点点往后挪。

    直到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才转身狂跑,可是还没跑出几十步,她又猛然顿住脚,用力跺了跺地,恨自己这颗砰砰直跳的良心。

    算了,就当去给他收尸了,万一还有救呢?

    *

    封砚奋力把黑衣人踢开,费劲撑起越来越虚软沉重的身子。

    不对劲,他很不对劲。

    好像被人下了药一样。

    他随手捏起一边黏糊糊的果实,腐烂的发酵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封砚皱了皱眉心,尝试屏住呼吸。

    “瑭王,去死吧!”

    没料到被他一脚踹晕过去的黑衣人居然醒的这么快,刚刚打斗之间,他们两人的武器都散落在地上,不在手边,封砚刚回过头想要扯出信号弹。

    几枚泛着绿光的暗器就旋转着,飞速而来——

    他瞳仁一缩,翻滚躲开,可黑衣人没打算就此把手,又想挥出第二批暗器,明显是想要万无一失,置他于死地!

    不过黑衣人刚举起手,一把锋利的剑就从他的后背刺穿。

    “则宁?!”封砚看清了月光下惨白的那张脸。

    盛则宁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削铁如泥的宝剑,刺进骨肉的时候,那种触感让她刹那魂飞魄散。

    她抬起头,朝着他的方向叫了一声:“封砚……”

    黑衣人的血滋啦喷.涌而出,沾了她一手,盛则宁连忙又把剑抽了出来,颤巍巍地远离地上躺着还咕咕怪叫的黑衣人,朝着封砚几步迈过去。

    但是还差一两步的时候,她还是撑不住了,身子如软泥一下倒了下来,封砚迎着她张开手臂,将她牢牢接住,两人顺着身后的坡,又一路滚了下去。:,,.

    第83章轻吻

    盛则宁一睁眼,自己就坐在明仁殿里。

    还是正正经经端着一杯茶,坐在了凤椅之上。

    四名持着仪仗的宫人两边排开,而她的贴身丫鬟竹喜竟然穿着身一等女官的衣裳,毫不客气在下面怼人。

    “王贵妃,你不要仗着官家对你有几分宠爱,就跑到明仁殿里撒野,这里是我们皇后娘娘的地,可不是福宁殿!”

    先不说竹喜这般嚣张训人的样子盛则宁还从未见过,就说她指着鼻子骂的人……王贵妃?

    盛则宁把脑袋往旁边一探,视线擦过竹喜的身子,望了出去。

    原来那被称作王贵妃的并非从前那个王贵妃,而是与她有数面之缘的琅琊王氏之女,王六娘。

    这是怎么回事?

    她怎么坐在明仁殿里,竹喜还管叫她圣人?

    迟钝了许久,直到那王贵妃被竹喜训哭,气急败坏地跑走,口里还喊着要找官家来评理,盛则宁才一拍大腿反应过来,她竟然还是嫁给了封砚!

    竹喜像是一只斗胜了的孔雀,对着王贵妃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声,不肯罢休。

    “评理就评理,官家理她就见鬼了!”

    “竹喜……”

    “每回都是这样,也不知道烦!”

    “竹喜……”

    “以为官家都这么闲吗?”

    盛则宁撑着晕乎乎的脑袋,提高了一点音量,“竹喜!”

    竹喜这才回过神,一溜烟跑到了她跟前,“娘娘有什么吩咐?”

    “我……我怎么还是嫁了?我爹娘可还好?盛家可还好?”这么多问题一股脑砸来,竹喜原本还激动的面上一僵,小脸就顺势垮了下来。

    盛则宁正奇怪她的反应,门口就有小太监尖声传话,官家来了。

    封砚大步进来,盛则宁没有起身相迎,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她就眼睁睁看着身穿大红礼服的男人走上前。

    他那副矜贵自持的模样,还是她所熟悉的样子。

    不过既已为帝,他说话的语气与往常大不相同,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即便盛则宁坐在高处俯视他,却也有一种被抑住的感觉。

    “圣人竟然这么快忘记。”

    盛则宁歪了下脑袋,“?”

    年轻的帝王唇角抿了起来,“因你父亲阳奉阴违,屡次抗旨不遵,朕已经忍耐多时了,这次他犯的事太大,盛家被判抄家待斩,但是朕顾及你我夫妻情分,没有牵连于你……”

    他的嗓音一向低沉,平缓,说着这般可怕的事也没有半分感情。

    “你当好自为之,不要辜负朕一片苦心。”

    盛则宁眼睛猝然睁大,后脊窜上一股彻骨的凉意,手腕处一脱力,那已经冷却的茶汤泼了她一手。

    哗啦啦的水声充斥耳畔。

    盛则宁给凉水浇到了手心,意识归笼的时候,她才发现耳边的水声是哪里来的。

    封砚不知道时候将把她带到了一条溪水边上,此刻他捏着她的手掌放进水里,反复清洗。

    流淌的水很凉,水速还很快,把她的体温一点点带走。

    黏.腻的血已经半干,要费一点力气才能洗干净,不过封砚没有在意,很认真地一根、一根清洗她的指头。

    盛则宁垂眸看着自己的掌骨被人捏着,波光粼粼之下,那血丝一点点渗入水里,逐渐被冲淡,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刚刚她是在做梦。

    所以现在的封砚还不是皇帝,自己更没有嫁给他,盛家也没有犯事。

    虽然仅仅是梦,可封砚那个冷漠寡情的姿态还是让她记忆深刻。

    当了皇帝的人是不是都会变成那样,变成一个让人畏惧害怕的存在。

    天下的事无不都要在他的掌控,没有人能忤逆,也不允许人忤逆他半分。

    而且他还会三宫六院,左拥右抱,天下美人悉数收入……

    幸好、幸好是梦!

    盛则宁下意识大口呼吸了起来,像是溺水的人呛出了胸腔里那一口积水,获得了新生。

    “你醒了?”

    听见她抽气声,封砚手里动作就停了下来。

    随着他出声,胸膛微微震动。

    盛则宁的脑袋瓜跟着他的声音嗡嗡响,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后脑勺正贴在男人的胸前。

    或者说她整个人是坐在了封砚的腿上,因为失去意识而后仰在了他身上。

    刚刚情急之下只顾着要救人,忘记捂紧口鼻。

    她一定是吸入了那所谓障果的迷药才会昏厥过去。

    嗓音还有些发哑,盛则宁用眼睛扫了四周,“这儿是哪里?”

    “我们在北林西面,一条不知名的小溪边,往上走是岩石山,东边有小湖……”

    “殿下别说了,我脑壳嗡嗡响……”

    盛则宁只是随口一问,哪知道封砚会滔滔不绝地详细介绍。

    若是不阻止他,可能上到天文,下到地理他都能说一遍,上一回听他这么能说的时候还是喝醉那时候。

    更何况即便封砚说了,盛则宁还是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她又没有来过北林。

    封砚闭上了嘴,又开始专心洗她的手掌。

    盛则宁想挪开脑袋,但是努力了几次,发现自己的脖子连脑袋都撑不起来,她那点挣扎的力气也只能顺着男人的胸膛来回滚。

    “奇怪,我怎么浑身无力?”

    尽力摒弃掉被她蹭的发痒的感觉,封砚耐心解释:“这林子里有一种腐烂的果实,或许是那个让你昏迷脱力,我刚刚也是这般。”

    这个不用封砚跟她解释,盛则宁知道。

    甚至知道的比他还多,只是她很奇怪,分明他们两人待在林子里的时间差不多,为什么现在封砚反而能活动如常,而她却跟被人抽筋剥骨,力困筋乏。

    “你怎会在此?”封砚洗干净她的两只手,把它们从水里拿了出来,在月光之下打量了起来。

    看着自己的杰作,身上的伤痛都变轻了,他微微勾起了唇角。

    盛则宁也看见自己的小手摊在封砚的手掌里的样子,软弱无骨一般,还不断往下滴水。

    不一会水就润.湿了两人的衣服,留下了一片水迹。

    她动弹不得,所以也不能控制自己抬起手,只能眼睁睁看封砚在她面前摆弄,仿佛那是他喜爱的玩具一样,何其怪异。

    “我、我原本就是想在上面看一会热闹,结果脚一滑就掉了下来,好巧不巧不小心听见有几个黑衣人在商量干坏事……然后……就这般了。”

    盛则宁幽幽叹了口气,她真的有点倒霉在身上。

    封砚听了都会同情她的吧。

    “你,原来真的是为了救我而来。”

    “?”

    啊,不是。

    不等盛则宁再开口,身后的人就将手从身后圈住了她的腰,低声道:“其实我早已经有所安排,你不必为我涉险……”

    他既然知道宸王会有所行动,怎么可能不设防地孤身进来。

    盛则宁眨了两下眼,满脸疑惑。

    涉险?

    其实封砚并不知道她跑回来之前是先逃跑了,若不是见那黑衣人虚弱,她又刚好捡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恐怕就没有那么幸运能救下他。

    她有几斤几两自己还能不清楚?

    不过封砚都这样误会下去了,而这些事情解释起来就太过复杂和麻烦了……

    盛则宁感觉腰肢被越锁越紧,整个人仿佛都快嵌入他怀里,有些不自在。

    也许是因为事情并非封砚所想那样,她心虚,也可能是因为她在梦里居然还是嫁给了他,她忧虑。

    “殿、殿下安排了照应的人?那怎么不叫出来?”

    封砚没想到盛则宁会提这个问题,一时没有想好回答。

    他本来是想叫出暗卫,可是盛则宁心急来救他的那一刻,他便想,还好暗卫还没有召出来,能看见这一幕,他即便被那黑衣人的暗器伤了,也甘之若饴。

    一个小娘子能不顾性命来救他,心里定然是有他。

    他把盛则宁放开,将她扶靠在溪水旁光滑的石头上,月光照着两人,明晃晃的白光清冷如雪芒。

    “则宁。”

    封砚持起她的手掌,望着她道:“我必不负你。”

    犹如头顶满天神佛,他一字一字如誓言一样吐出。

    他们生死相许过,必然是要结发为夫妻,从此恩爱两不疑。

    盛则宁虽然靠在石头上,可是脑袋瓜还是嗡嗡嗡狂震了一会。

    她不知道是什么事让封砚竟有了这样一番承诺。

    这种想法不对等的时候,她总是在怀疑自己,究竟是哪里行差踏错了?

    可是她又鬼使神差想到,或许如今无论她说什么,封砚都会答应。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那殿下可能答应我一事?”

    封砚果然不疑有他,“你说。”

    盛则宁见封砚居然答应的这样快,心底还有些忐忑,盯着他的眼睛,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倘若盛家真的能扶持殿下成功,能不能特赦免死。”

    “你为何会提这样的要求?”封砚即便情迷意乱,也不是那种容易昏了头的人。

    “盛则宁认真道:“臣女不懂朝局,也不懂我爹这官当的好不好,可是我也知道人生在世,没人不会犯错,有些错很小,赔礼道歉就可以揭过,有些错很大,挫骨扬灰也不会被原谅,我只是担心若有一天,我爹犯下了的错不被容忍,只想求殿下看在现在盛家忠心耿耿的份上,饶过盛家上下的性命,就、就将我们流放去逐城,不要满门抄斩,可以吗?”

    古往今来风光一时的权臣重臣,有多少能善始善终的。

    若没有一条好的退路,只怕爬的越高,摔下来只能粉身碎骨。

    “你们?”封砚敏锐地抓住这个字眼。

    盛则宁是把自己归入了那个会被他处死、会被他流放的范畴里。

    “我也姓盛,自然是我们。”盛则宁想到已经开了这样的口,自然要为自己也争取多一点保障,这次她声音顺畅了许多,很自然道:“若他日,我冒犯了殿下,无论大小,殿下能否不牵连我家人。”

    封砚抿了抿唇,虽然感到有些怪异,但看见盛则宁满脸期待,还是一口应了下来,“好,我答应你。”

    “真的?”盛则宁没有料到事情进展如此顺利,双眼变得尤为明亮,说是天上璀璨的繁星也不为过。

    封砚伸出湿漉漉的右手托住她的香腮。

    他一开始并不能明白盛则宁为何会提出这般奇怪的要求,但转念一想,他似乎又明白了。

    面对身份的变化,她会有彷徨、担忧,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所以她会寻求他的承诺,就是出自对未来不确定的害怕,换一种说法,何尝不是承认他是可以依靠信赖的人。

    “自然是真的。”封砚相信只要等他给出承诺的那一天,盛则宁就能彻底放下心来,明白他不相负的决心。

    “那……”盛则宁欢心过头,忍不住对他绽出了笑容,如潋滟的水波,婉风流转。

    封砚心底涌起一种难.耐的渴.求。

    他忽然就低下头,用唇覆上了那片柔软,吞下了她余下的声音。

    盛则宁正启开唇瓣,话还没说出口,下唇瓣就被人轻轻一含。

    那湿.润的触感几乎一瞬间就把她所有的深思轰出了脑海,成片的空白让她傻愣愣地睁着眼,就看着近在咫尺的封砚如何垂着眼睫,阖起那双清冷的眼眸,缱绻缠绵地吻住了她。

    他那么冷咧的性子之下,怎么还会有这样温热的唇?

    那太过温柔的亲吻麻痹了盛则宁,她甚至还没有想过这样做不对,就不禁沉.沦其中,但是封砚并不想止步于此。

    梦里想要如何辗压,欺舌,在这一刻都忽然就爆.发了出来。

    有多大的忍耐,就有多大的欲.望。

    在盛则宁明白过来时,她的唇舌已经彻底落入了封砚的掌控。:,,.

    第84章道歉

    为了斗猎,禁军先是清剿驱逐了北林当中的猛兽,又是设下岗哨,巡逻值守,防止有人闯入捣乱。

    但是只要有人,就不可能纤悉无遗。

    瑭王府的护卫便是乔装了一番,从一隐秘陡坡潜入其中,往着约定地方摸去。

    “咱们殿下这么久都没有发出信号,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其中一护卫担忧地问。

    “不可能,宸王府的动向我们时时都盯着,殿下也不是任性之人,怎会不安计划行事?”

    “……不过的确时间有点久了,不成,你们两个腿脚快,前去探一探。”

    两人领命离去。

    *

    溪水湍流不息,又急又猛。

    涔涔的声响掩下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声音。

    岩石就在后背,盛则宁避无可避,被堵在封砚的双臂之间,灼热的气息烘得她满脸涨红,茫然无措。

    她曾见过一些公子纨绔在秦楼楚馆前偷香窃玉,那猴急的模样犹如一只急于拱白菜的肥猪,左右乱吻。

    但是封砚却极耐心,就像是攻城掠地时,讲究寸寸推进。

    只不过最初的温柔已经不复存在,这般强势地霸占不放,让人难免害怕起来。

    像是快要被他囫囵吞下一般。

    至于从刚刚两人在寻常不过的谈话中,为什么忽然就会吻了起来?

    盛则宁完全摸不着头脑。

    她的失神给了封砚极大的方便,那截软舌如入无人之境地侵.入她的口腔里,无尽地索求。

    她不禁发出抗议的呜咽。

    那双紧闭长睫掀开了一些,清冷的月辉照亮了他的眸。

    让盛则宁看清了他眼底翻涌而起的风暴,是放肆的、威迫的、毫不加掩饰的欲.求。

    就像是久旱逢甘霖的人,只有不断地汲取才能得到满足。

    盛则宁心犹如撞钟一样,咚得一下,震得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皆为之一悚。

    这障果未免也太毒了。

    就连一向能把自己情绪掩饰得天衣无缝的封砚都被影响至此,仿佛是被捅成了筛子的窗户纸,里面是什么,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震惊过后,盛则宁回过神。

    虽然她不是被人占了便宜就要死要活的性子,但也知道放任的结果只怕会越来越糟,尤其在她还不能动弹的时候。

    在那放肆的、几进几出的舌尖再次探过来时,她毫不客气地用牙齿撞了过去,这也是她唯一还能用的上的反击。

    上一回封砚没尝过的利齿,如今也‘尝’到了。

    血的铁锈味在两人的口腔里同时扩散开,封砚缓缓把脸往后移开,舌尖的刺痛使得他不得不彻底睁开双眼。

    眸子里还残留着没能完全抽离的深色在盘桓。

    他曲起指背,轻轻碰了碰唇边,唇线沉了下去,目光凝视在轻喘着气的小娘子脸上,若有所思,又不得其解。

    盛则宁咬了他。

    舌尖和唇角都有她不知轻重蹭出来的伤口,小却疼。

    盛则宁悄悄抬起眼。

    见封砚脸上居然浮出了困惑。

    就好像被她咬是一件很想不通的事情。

    她轻轻抿了下自己的嘴,唇瓣被他吮地有些发麻,微.肿。

    ……活像是吃了一斤的麻椒。

    不过无妨,这不是眼下要紧的事。

    盛则宁有宰相的胸襟与大度,不会和不清醒的人计较。

    如今最应关心的是封砚的状态。

    这关系到他们今夜能不能安然度过,可是性命攸关的事。

    佯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盛则宁语气如常地开口:“殿下,您没事了吧。”

    本以为是被盛则宁讨厌了才被咬,没想到却得来了她一句关心,封砚抵住伤口的手放了下来,看见皎洁月光下盛则宁那双莹润明亮的水眸,仿佛春波潋滟,那雪腮上泛起霞色,犹如扫过胭脂般艳丽。

    唇瓣莹润,带着水光。

    他心弦一动,又将手伸了过来,就用指腹擦拭掉她唇瓣上的水迹。

    “抱歉,适才是我心急了。”

    盛则宁本想着这件事大家心照不宣地揭过不提,也就尴尬不到两人,没想到封砚还如此正正经经地给她道歉,倒让盛则宁不能装作没发生。

    “呃……我知道,一定是那些黑衣人撒的障果……”多少带了一点迷幻作用。

    “下次我会注意一些。”

    “?”

    盛则宁蓦然把自己的话语堵住了喉咙里,不进不退,如鲠在喉。

    他竟然是有意的。

    还下一次?

    盛则宁再一次仔仔细细打量封砚。

    他怎么能用那副矜贵自持,端方正直的斯文脸皮说出这样的虎狼之词,还能做到一寸脸皮都没有红。

    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唐突之词,封砚直起身,将话题一转:“你身子还不能动?”

    说起这个,盛则宁一个没控制住自己,瞪了封砚一眼。

    本来她就感觉浑身没有力气,再给他刚刚这般那般,她就更加觉得手脚无力。

    “此处并无那股腐烂果味,想来那些人只撒在了入口之处,深处便没有了。”封砚抿了抿唇,解释起来。

    这里是上风向,能把入口处的气味吹开,他是考虑过此地安全才带着盛则宁在这里逗留。

    盛则宁奇怪:“殿下,同样是吸了障果的毒,你为何就能动?”

    刚刚和人交手的时候明明还动作不利落,要不然怎么会打得那样艰难?

    不过奇怪的是,来杀封砚的人同样受了障毒影响,无法发挥原本的水平,连盛则宁走到他背后都未能发现。

    这难道是一群笨贼,偷鸡不成蚀把米。

    自己下毒,不吃解药?

    封砚看着她道:“不清楚,不过一开始我也如你这样,后来才逐渐好了起来……”

    他又想起一事,话音一转:“你之前给我的平安玉符是何玉所制?”

    “不知,这是我祖父给我的。”盛则宁听他忽然提起,担忧道:“殿下,那我的玉符还在吗……”

    “在,我贴身带着。”封砚从脖子出拎出细红绳,把玉符拎了出来:“我之前在书上看过西涼有一种石玉色如红梅撒雪,质地像玉却非玉,可以避障祛毒,乃是奇宝,或许我能这么快恢复就是这个的作用。”

    他两指挟着玉符,亮在月光下,确如他所描述那样,这块玉符白色为底,上面斑驳着红色的色点,就好像雪地里绽放的红梅。

    盛老太爷多次出使与西涼,会有一些西涼的宝物送过孙女,不足为奇。

    听了封砚的话,盛则宁回想起自己在魏国公府被下的情香,以及后来在自己马车那次迷香也对她效果不重,这才让她得以逃脱。

    原来是祖父在冥冥中护了她的周全。

    祖父因障毒而病重,所以特意寻来这种石玉护佑她。

    封砚抬起手,将绳从脖颈处取了下来,正欲给盛则宁带上。

    盛则宁轻轻摇头,“还是殿下带着吧,万一再遇到一个要刺杀你之人,臣女就算能动也无济于事,唯有殿下安好,臣女才能安好。”

    她虽然还手脚虚软,不过好歹能稍稍动一动了。

    此地没有障果,即便不戴平安玉符,再过一段时间,她肯定也能恢复的七七八八。

    为了大局着想,她也应该在这个关键时刻先保住封砚能活动。

    她的这种判断再理智不过。

    封砚却从中品味出了不一样的意味,唇角为此轻轻扬了起来。

    “好。”

    则宁还是担心他的,这一点从未变过。

    盛则宁被封砚忽然露出的笑容晃了眼,她惊异的发现自己居然能看出封砚心情变得更好了起来。

    砰的一声。

    一枚信号烟花弹在高空炸开,仿佛昙花一现,转瞬就只剩下无数的光点如雨下。

    这是预警的信号,盛则宁吓了一跳,瞳仁缩了缩,封砚马上将手覆在她后脑勺,将她往怀里一带,同时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

    得知盛则宁的心意后,他差点都忘记自己身处何处,所谋何事了。

    这里不是他可以放下心的地方,尤其盛则宁还在这里。

    当务之急应该先把盛则宁送出去。

    “什么人!”草丛里忽然冒出两个人,与另一个人就交手起来。

    那人边回着手,边朝着他们方向扔着石头,“姓封的,你居然把宁宁带了进来。”

    “谢朝宗?!”

    斗猎有四个入口,之前盛则宁没有看见他,便不知道谢朝宗也进来了,不过以谢家的地位,他要参加不是什么难事。

    看着那明显泄愤的小石头罩头袭来,封砚也只是好脾气地偏头躲了过去,没让石子擦到他的脸颊。

    “谢郎君来的巧。”

    两名护卫本以为谢朝宗是什么可疑之人,打得不可开交,却听见自己主上语气很平静地和他打起了招呼,手下的动作越来越慢,谢朝宗趁机踹了他们一脚,扭身朝盛则宁和封砚的方向淌过溪水过去。

    封砚刚把盛则宁从地上扶起来,谢朝宗就逼近两人。

    “来得巧?”谢朝宗怪笑了一声,把手盘了起来:“你们在北林里如何斗法我没有兴趣,只是你计划再周密,也不该把宁宁拉进来涉险!”

    盛则宁听谢朝宗不分青红皂白就开始怼封砚,忍不住说了一句公道话:“……其实是我自己不小心进来了。”

    谢朝宗不信,“为什么要帮他说话!”

    “我没有。”

    又有数枚信号弹升空,仿佛上元节热闹的烟火大会。

    封砚回头看向自己的两名护卫。

    两人连忙摇头,“殿下还未吩咐,我等皆按兵不动,不曾行动。”

    封砚轻蹙起眉。

    不是他的人,难道是宸王的人先动了?

    他转头对谢朝宗道:“这里不安全,你带着则宁先出去。”顿了一下,又交代两个护卫,“你们也随着谢郎君,送三姑娘出去。”

    “瑭王殿下居然会放心把宁宁交给我?”谢朝宗莫名觉得封砚这幅放心的嘴脸让他很不爽。

    他哪里来的自信!

    “我不放心你,但是我放心则宁。”

    封砚虽然不喜欢谢朝宗,但是也知道谢朝宗和他一样,不会让盛则宁在这里出事。

    侍卫给封砚牵来马,封砚拔出地上的长剑,回过头,看着被谢朝宗扶在手里的小娘子:“你安好,我便安好。”

    盛则宁心口一窒,他们今夜不是来斗猎,那究竟是来做什么事的,“殿下……?”

    “走了。”

    封砚收回视线,翻身上马,同时对着天空放出一枚红色的信号弹。

    他答应过的事,必然会做到,所以眼下他要扫荡前路上最大的障碍。

    盛则宁抬头看着天穹,在渐渐淡去的红光里又有越来越多的信号弹被发上了天,清冷皎洁的月光都染成了血红一片。

    寂静许久的北林,彻底躁动起来。

    “建文二十一年秋,文帝病重……于北林兵演,授两王斗猎相争,军演突变,北骑营兵变……宸王败……”——《嵩史》:,,.

    第85章胜利

    所有随行而来的官员与女眷都在行宫里,度过了此生最难挨的三天三夜。

    行宫外厮杀沸腾,行宫内死气沉沉。

    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斗猎,谁也没有想到宸王会铤而走险,想要擒王逼宫。

    虽说他的首要目标是利用斗猎先除去瑭王,可是此举无疑是把曾经支持他的众臣至于火架上炙烤,他们可还都有家眷在行宫里头。

    皇帝病重,没有余力发落他们,可魏皇后却一声令下将他们齐齐看管了起来。

    王贵妃原本就在宫中并无实权,只能仰仗着皇帝的宠爱,如今外面亲儿生死未卜,胜败难料,她又没法与外臣商议,彻底失了主心骨,只能日日夜夜在皇帝塌边祈求他能活得久一点,多照拂她们母子二人。

    也不知道是她的虔心感动神佛保佑,还是她形影不离地精心照料,皇帝在病重濒死的时候居然又渐渐缓和了过来,甚至还有余力说一些话。

    王贵妃趁着皇帝清醒,要将连日来的委屈一吐为快,也顾不上后宫不可干政的说辞,就哭道:“官家,你可知道这些天,那帮文臣在殿外吵闹不休,尤其是那盛鸿文带着齐老那一派清流,一直在诋毁宸王,他们这是在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啊!官家!”

    皇帝喘了几口气:“宸王也有拥臣,你当知道为何谢家不肯为他开口。”

    王贵妃抹泪的手顿了一顿,心底又是委屈。

    那王六娘来的不是时候,让谢三娘与宸王离了心,说起来也是宸王先没能沉住气,太过心急想要一个更强大的妻族,再者谢家狂妄自大,竟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弃主不忠!

    那谢家满门的疯子!

    王贵妃泪干肠断、涕泗交颐。

    “官家好狠的心,为何要将我孩儿逼至如此险境。”

    皇帝望着头顶明黄的帐子,声音轻的像是只有一缕烟。

    “……成王败寇,皆是他们的选择,自古国衰城亡都在于君主不懂得,天下平则韬光养晦,天下乱则雷霆手段,三哥儿他很好,却又不够好……咳咳……”

    王贵妃心痛如绞,摇着头,泣不成声。

    “那、那官家也不能拿我的孩儿去给皇后的嗣子做垫脚石啊!”

    “何为垫脚石?”皇帝转过头,轻轻握住王贵妃的手,“朕不曾直接立谁为太子,他们互为磨刀石,谁的刀磨得更快,那……那……这个天下就是谁的……”

    王贵妃咬着唇,直到鲜血滴落,沾湿了衣襟。

    皇帝闭上双眼,蹙起眉,脸上一条条深壑的皱纹仿佛一颗老树的年轮,记载着他这几十年来的辛劳过往。

    “听——号角响了……”

    魏皇后站在远处,随着皇帝的声音侧过头去。

    殿外黑漆漆一片,但是天要亮了。

    *

    旭阳升起,行宫的门重新打开了。

    沉重的铁门拖着锁链的沉闷声,缓缓迎接着破开黑暗的第一缕天光。

    一骑浑身浴血的轻骑长驱直入。

    马蹄声如沉雷轰鸣。

    魏皇后撑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站在殿前的阶梯上,看见风尘仆仆而来的瑭王泪如雨下。

    “母后。”

    封砚下马,三步并两步上前,拱手为礼。

    “儿臣,已擒获叛军,平定军变!”

    魏皇后哪里还顾得上他礼节上的敷衍,拉住他的手,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儿不负众望,杀出重围,再也不会有人说我儿不堪重任,不配为君。”

    “父皇可还好?”

    魏皇后一点头,“我儿不必多问,官家一直在等着你。”

    封砚望向皇后身后,在晨曦中,只有数百名禁军护卫,以及几个皇后身边的宫人在那里伫立,并没有其余人的身影。

    魏皇后知道他在找什么,宽慰道:“行宫中人多杂乱,我也是怕有人趁机生乱,这几天所有人等皆闭门不出,禁闭于屋内,只严加看管,并无苛待,盛家的人都安然无恙。”

    封砚听到了关键处,谢朝宗没有自作主张,他就放下心了。

    虽然没能第一时间门见到,但想到往后有很多时间门相见,他就按耐住冲动,对魏皇后道:“有母后主持大局,儿臣放心,儿臣这就去见父皇。”

    *

    盛则宁坐在八仙塌上,正与姐妹们一同做着绣活。

    这些还是苏氏翻出来给她们姐妹几个静心解闷用的。

    本来兴致勃勃来北林是想着放风玩耍,谁知道第一夜都未过去,就惨遭圈禁。

    日日困在屋中,连院子都轻易不能出,快憋坏了不说,还成日都提心吊胆。

    “你们说,隔壁谢家人怎么就那么安静,胸有成竹一般,就一点也不害怕?”盛则娟一向闭不上嘴,就算因为说话频频走神,都往指头上扎了好几针也没放弃和姐妹们说点什么。

    “就是啊,她们都不知道害怕的吗?尤其是那谢朝萱,以前不是总是趾高气扬,如今却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对宸王更是只字不提。”

    “你是不知道吗?宸王本与她婚事将定,忽然杀出了一个家世、品行都比她好上百倍的王家娘子,宸王就不再提起与谢家的婚事……”

    “真薄情寡义!”原本对谢朝萱还冷嘲热讽的盛则娟马上就开始同情起谢三姑娘,“这还真和我们三姐姐以前一样……三姐姐,你怎么好像也不太担心,你就不担心瑭王殿下吗?”

    盛则宁冷不定听见‘瑭王殿下’四个字,绣针一下扎进了手指头,她疼得嘶了一声,把手指.塞.进嘴里,抿了一口,手指上还剩下一个血点。

    担心,自然是担心。

    但是她的担心分为两重。

    瑭王若是没能成功,盛家就如同以前所说那样,站错了队,注定是要被淘汰下去,失去风光算小事,若被宸王挟私报复,罢官丢命才是大事。

    另一重则是,倘若瑭王成功上位,她就被迫要与封砚尽快说明实情,若是等到他要立后封妃,那就是铁板钉钉,逃也逃不掉了。

    “姑娘!姑娘!——瑭王、是瑭王殿下回来了!”竹喜从门外奔来,虽然气喘吁吁,可是明眼人都看出来她欣喜若狂。

    盛家姐妹对望了几眼,心都开始剧烈跳动起来。

    “是瑭王殿下,瑭王殿下回来了!”

    盛则宁随着众人一道站起来了,在满室的欢喜中,又缓缓坐了下去。

    很好,这下她的担忧只剩下了一层。

    *

    瑭王盔甲未除,就这样带着一身腥血凶煞径自走进后殿。

    王贵妃一看见他便知道了结果,是宸王败了。

    当即气急攻心昏了过去,魏皇后趁机派人将她抬了出去,让瑭王得以独自倾听圣意。

    父子二人在殿内一呆就快半个时辰,而后又召见了一干重臣进去同听。

    魏皇后不能靠近,只能在殿外徘徊。

    不过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欢悦,外头无事,就开始盘算着安排新帝登基的事情。

    皇帝早有禅位的想法,他如今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操劳国事,所以他即便身体有所好转,只怕也会加紧交接国事,以免哪一天他当真不在了,国家动荡。

    首先应当祭告先祖,然后昭告天下。

    这都是礼部该操忙起来的事。

    然后就是新帝的婚事了……

    魏皇后想起这一点,回头问身边的宫人,“盛夫人身子可还好?”

    宫人回她:“未听闻有请太医,想来安好。”

    魏皇后点头。

    “她的身子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抱恙,你派个太医过去给她好好瞧瞧,该开药开药,该扎针扎针,务必要她康健,不然如何为宁丫头筹办大婚,对了,宁丫头的身子也瞧一瞧,前日她不是也遇了险,开点安神的药。”

    宫人一一应下。

    *

    盛则宁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把竹喜都看晕了头。

    “姑娘,听说魏皇后已经解除了禁令,大家伙都跑出去看热闹,您就不想去瞧一瞧?”

    “竹喜你不知道,我现在害怕。”盛则宁下意识又含住受伤的食指,一阵阵的刺痛能分去一点她心头的忧惧。

    现在还有什么热闹可看。

    瑭王归来,胜败已定。

    竹喜不解,“姑娘,您害怕什么?”

    “跳跳,你为何还留在屋中?”苏氏随着盛二爷进来。

    盛则宁知道盛二爷在半个时辰前被叫去了前殿,如今回来,只能说明皇帝交代的事情已经完毕。

    “爹爹,已经定了吗?”

    盛二爷点头,眉飞色舞道:“太子殿下决定趁着皇帝精神尚好,明日就启程回京,大局已定,再不会生出什么乱子来了!”

    “跳跳,你脸色不太好,可是担忧过头了?”苏氏走上前拉盛则宁坐下,责怪盛二爷道:“知道你高兴,但是这些事都可以缓缓,你没看见女儿身子不好,脸都白了,幸亏圣人惦记,太医稍后就会来给跳跳问诊。”

    “圣人?”

    苏氏笑着点头,轻拍她的手背,温声道:“是啊,圣人专门叮嘱我,要好生照顾你,若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待会记得跟太医说……”

    被圣人这个时候惦记上,只能说明一件事。

    盛则宁知道,回到了上京城以后,便再无机会了。

    她挣开苏氏的手,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爹娘,女儿有话要说。”

    苏氏被她这一跪吓得站了起来,与盛二爷对视一眼,“跳跳,你有什么话需要如此?”

    盛则宁正襟危坐,“女儿不想等到酿成大错才来后悔,所以此一事,必须告知父亲、母亲知晓。”

    “所为何事?”盛二爷看出盛则宁的认真,撑膝半俯下身,打算聆听她的高见,“你有何事会后悔?”

    盛则宁跪在双亲的阴影当中,皙白的小脸扬起,各外认真。

    *

    魏皇后缓步走至刚刚从殿内出来的年轻郎君身侧,他面朝着冉冉升起的朝晖,身上的血污都照得淡化,唯有他坚毅的神情格外明显。

    “待回了上京城,你可有什么紧要的事需要母后去办?”魏皇后问他。

    封砚垂下眼睫,脸上浮出一抹不自在。

    *

    小娘子认真地对爹娘道:“我不能嫁给太子了。”

    太子郑重地对皇后说:“我想娶一个人,越快越好。”:,,.

    第86章免死

    盛则宁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她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突然。

    但早打了无数遍的腹稿说起来还是流畅无比。

    “女儿不能嫁给太子,原因有三:其一,爹爹拥护太子上位有功,将来加官进爵,盛家风光无限,可树大招风,难保不会被人对付,倘若女儿日后在后宫遭难,朝堂与后宫不可相互干涉,岂非要让爹爹左右为难,腹背受敌。”

    “其二,女儿自认无法做到宽宏大度,专心为太子管理后宫,女儿向往的并非高高在上的孤苦伶仃,而是如爹娘这般得一知心人,白首不相离,若是后宫新人不断,报不准女儿会心生妒忌,行事偏激,若因女儿导致未来皇帝后宫不宁,再祸及前朝,岂非要让爹爹这个功臣变成了罪臣?”

    听完这两个,盛鸿文脸色都变了,双目怒瞪。

    听听她说的都是什么话?

    他还没加官进爵,就莫名其妙背上了一堆罪名。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她若是进了后宫,一定会弄得乌烟瘴气,让人不宁!

    盛则宁此刻也不担心会受到训斥。

    现在不受点委屈,将来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岂不是更惨。

    长痛不如短痛!

    她理直气壮地说出第三,“其三,女儿不想嫁!”

    前面两个不过是理由充分的借口,唯有最后一个才是她真正的想法。

    她素来是个有点任性的人,这一点二房夫妇再清楚不过。

    但是这件事,非同小可,两人皆是呆愣当场。

    虽然盛鸿文之前听盛则宁说起过一次不想嫁,但是他一直当作是她和瑭王闹了什么别扭,一时耍女儿家的小性子。

    年轻人嘛,难免会有摩擦,谁还没和喜欢的人吵过几次架?

    所以他从没有放在心上。

    可如今听她这小嘴一张,振振有词,就知道她将此事放在心上多时,想必是反复揣摩过,如何说服他们。

    “可……可!可你不是很喜欢瑭王的吗?”盛宏文起身就在屋子里踱步,“如今到了这个的地步,皇后都给你娘如此明显的暗示,还能由得了你说不嫁就不嫁,这要是降罪下来,盛家不但没有荣宠风光,还只有死罪到头!”

    苏氏揪着手帕,心情无比复杂。

    她了解自己女儿,不愿意的事情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但是盛二爷说的也对,这件事并不是她一人之事。

    “圣人是因为与爹爹有了协议的缘故,将此事当做恩赏赐予我,如今我只是不想要这恩赏,又有何不可?”

    盛则宁又拽了拽苏氏的衣袖,“娘,即便女儿真的挟恩上位,万一哪天他有了真心喜欢的女子,那女儿也只能如魏皇后那般,一辈子都不痛快。”

    盛鸿文是男人,能说出‘喜欢在权势面前不值一提’的话,但是苏氏是女人,还是个心肠极其软的女人,想到她的跳跳以后要是变成魏皇后那样,她就心疼得心口直抽,险些落下泪来。

    “你少去蛊惑你娘,八字没一撇的事,值得你拿出来吓唬你娘吗?”盛鸿文把苏氏扶到椅子上坐下,“你说是恩赐,那也没有臣下拒恩的道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爹爹莫急,女儿早已料到此事,所以特向太子请赐丹书铁券。”盛则宁朝着盛鸿文膝行了两步,“有了这个,爹爹大可放心。”

    “免死铁券?”盛鸿文都震惊了。

    大嵩建国以来,还没有哪几个功臣得过这玩意。

    丹书铁券可免忤逆叛国除外的所有重罪。

    盛则宁趁热打铁,“再者,太子也应允了我,以后无论发生何事,我之祸不殃及家族。”

    “这……这你都已经同太子说了?”苏氏惊掉了手帕。

    她都计划到了这份上,又是丹书铁券又是祸不及家族,太子还没半分反应。

    是当真如她所说,太子其实也并不属意她做皇后,有与没有,无甚干系?

    可若是这样说,皇后今日又是什么意思?

    苏氏都给弄懵了。

    “爹娘,女儿并非一时兴起,也不是任性妄为,而是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的,从前我是喜欢瑭王,为了他刀山火海我也愿意去,如今我不想嫁了,就是金山银山我也不要。”盛则宁再认真不过地说。

    “太子所要的不过是爹爹的忠心,有没有我也不重要……”

    *

    皇帝的身体恶化得厉害,回到上京城后就如雪山崩塌,连说话都困难了,只能卧病在床,用汤药吊着气。

    幸得在北林行宫时,他已经交代了大臣,如今他退位禅让也得以顺利推行。

    礼部马不停蹄地筹备登基事宜,就连魏皇后一时间门也顾不上盛家这边,这才给了盛则宁更多的信心。

    半个月后,秋高气爽,日丽风和。

    正是黄道吉日。

    太子封砚祭天地宗社,祭告封氏先祖,而后昭告天下万民,新君即位。

    封赏百官、大赦天下。

    盛则宁和其余女眷一般,都不得莅临观礼,只能听那些传信之人口述登基大典上的情形,幻想着里头的热闹。

    从此再无瑭王,只有大嵩的官家。

    *

    咚咚咚——

    一大清早,盛府的门口就开始大动土木。

    路过人‘哟吼’了一声,啧啧道:“这盛家如今飞黄腾达了,怎么不搬个大宅子,反而修起大门来了?”

    有人替盛大人说话:“这你不知道,盛大人向来清廉,哪有那么多钱换大宅子。”

    “他都成了一等国公爷,宫里的赏赐肯定少不了,还缺这个钱?”

    几个匠人像是听不见四周的议论纷纷,抓紧时间门敲敲打打,又是钉又是糊。

    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仿佛都想看个明白,不知道这位盛国公是想把自己家的大门修成什么样。

    “那块大铁板是什么?”

    “看起来像块瓦……”

    被路人觉得稀奇的东西,一尺高、一尺六寸五分宽,边如卷瓦,上面还有几行密密麻麻的字。

    这些路人大部分都是目不识丁的粗人,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就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个个伸出了脖子,好奇张望。

    直到一名登门拜访的侍郎从马车上下来,往门口一看,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他扯过旁边人问道:“这、这盛国公为何将官家昨日才赐下的丹书铁券嵌在大门上?”

    就是一块免死金牌,至于这样炫耀吗?

    *

    盛府门口如此大张旗鼓一番忙活,封砚就是在宫里也听说了。

    德保公公心里奇怪,却又知道封砚如今待盛家不一样,就笑道:“旁人得了丹书铁券,哪一个不是放入宗祠当个宝贝供起来,盛大人可真是与众不同啊。”

    封砚瞟了一眼德保。

    德保公公连忙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奴多嘴了。”

    “我是让人盯着盛家。”封砚手里不停,先是展开了一张红底洒金的凤冠纸,而后又用紫檀狼嚎在砚台里饱吸浓墨,“不过这种小事,不必事事报来。”

    “是。”德保公公心领神会,马上把脸挤成花一样:“府中女眷这几日都不曾出门,想来是不愿意在这个风头上去冒尖,盛大人治家有方,不会给官家添乱。”

    别的人若是高官显爵后,只怕想在大街上横着走,让所有人都看见自己的威风,但是盛鸿文向来行事谨慎,为人低调,与魏国公截然不同。

    别说大街上横着走,若是无事,他连大门都很少出,少不了要那些想奉承他的官员一趟趟往盛府跑。

    “只是苦了三姑娘了,她向来爱热闹,这么长时间门都被拘在家里,想必很不习惯吧。”德保公公慈眉善目地说。

    封砚提笔的手顿在半空。

    这几日都忙于各种纷杂之事,他似是有好些天都没有收到盛则宁的消息。

    她不会怪他这么长时间门也未有联系她吧?

    并非他不想,而是太上皇久病之下,积了不少急于处理的政事。

    就连登基大典的前一刻他都还在案前批改奏章。

    “官家,太后娘娘也派人来问了,何时下旨立后,她好早做准备。”德保知道这是封砚心头一件大事。

    礼部明明已经早在准备当中,偏偏他还下了令,让他们一干人等把嘴巴都闭得牢牢的,就连太后都不知晓此事已经在准备当中。

    不但如此,皇帝还让人寻来了最好的工匠、最好的绣娘,日夜赶工,比起准备他登基用的冠冕都用心百倍。

    “不许透露半分。”封砚警告德保一句,又垂下眼帘,提笔在纸上认真写下:“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只合。卜他年白头永偕……”①

    德保踮脚窥视了一眼,不由会心一笑。

    就连婚书都开始自己写了,可见心切。

    他侍奉封砚长大,就从没有见过他对什么事这样上心,不是太后或者太上皇要求他做的,而是全然出于自己内心想要。

    他本是无欲无求,活得也不像是个真人,如今还会这般把上上下下的人都瞒着,故意将人家的心悬着老半天,大概也是想要看三姑娘忽然惊喜的那副样子吧?

    德保笑眯眯地揣着手,有一种我家主子总算开窍了的欣慰。

    这时候一名小太监快步进来,不敢出声打扰正在专心书写的皇帝,就在德保公公耳边说了一句。

    德保公公眼睛一亮,趁着皇帝停笔沾墨的时候,连忙出声道:“官家,这不是巧了嘛!三姑娘今日进宫拜见太后,还想要当面致谢官家。”

    一定是三姑娘等心急了,亲自来问话了!

    封砚闻言就搁下笔,人也从书案后走了出来,想了想,他又退了回去,扶着书案道:“让她来这。”

    德保欸了一声,笑眯眯退下。

    封砚理了理弄皱的袖袍,又将笔架上歪斜的笔放端正了,然后看着凤冠喜纸上墨迹未干的几行字,慢慢弯起了唇角。:,,.

    第87章碎玉

    气霁地表,云敛天末。

    正值白露时节,天气日渐转凉,宫人们正在收起悬于廊下,用以遮蔽阳光的筠帘。

    新帝爱静,宫人都尽量离得远些。

    御书房外除了值守的护卫之外,再无随意走动之人。

    所以任何一点动静,在御书房里的封砚都能听得清楚。

    裙裾拖拽在寸金木地板上簌簌作响,小娘子轻缓的脚步声自外边的回廊处传来。

    德保公公轻快且带有一些讨好的嗓音从紫檀编线芍药刺绣屏风外被风送了进来:“三姑娘,您请,官家一直在御书房等着呢!”

    太监的声音一向偏尖,而德保公公这一掐嗓子的功夫,不但让他的嗓音更尖细,还处处都透着一些不值钱的阿谀与奉承。

    都说贴身太监就是皇帝身边的一面镜子,看他的脸色,便知道皇帝的心情如何。

    看他待人的态度,便可以窥出皇帝的亲疏远近、喜好憎恶。

    “那我们行快一些吧。”盛则宁的嗓音软软的,对德保更是客气,虽然两人往常交情不浅,可今非昔比,她的语气里都带上了恭敬。

    封砚登基为帝,作为贴身太监的德保自然也身价也水涨船高,多的是人对他客气,可他不敢在盛则宁面前拿乔,连忙把声音放得更谦和友善。

    “不妨事、不妨事的,官家已经吩咐了不许人打扰,现在不急,三姑娘您慢些,今儿这地才擦过,莫滑着了。”

    “……让官家久等也不好。”

    德保低笑了几声,“官家乐意等的。”

    封砚闻言,立即轻蹙起了眉心,指尖不禁蜷了一下,仿佛想要扼住什么。

    隔着墙,隔着屏风,他都能想象到德保现在的样子。

    一定是躬着身,搓着手,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来了。

    让他不许透露半分,他倒是好本事,要不是这条路不够长,不然直接老底都给他揭完了。

    封砚拂下袖子,绕过桌案,险些就要走出书房去迎,可是到底还是克制住了这股冲动,就立在中央,手摩挲着错金异兽香炉的兽耳上,环顾左右。

    书房是皇帝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搬入福宁殿的那天起,这里就全照着他喜欢的样子重新布置过了。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素雅低调,不见从前奢华的影子。

    唯有支开的雕花窗外悄然伸进一只颜色浓烈的凌霄花,增添了几分色彩与生机。

    他放任那抹颜色侵‘入他的地盘。

    他是喜欢雅致素色,却也不再拒鲜艳浓烈。

    “官家,三姑娘来了。”

    德保公公的声音刚落下,封砚就移目望了过来。

    夏末秋初,上京城的小娘子已把薄纱换秋衫,颜色更偏向暖色。

    所以盛则宁今日就穿得格外明艳,浓丽的色彩先一步从轻绡云纱后渗了过来。

    十样锦色的大袖上襦束于鸭壳青襦裙中,酡颜素带系着纤腰,被风翻起的袖子里露出了与腰带同色的内衫,犹如被秋风吹红的山林,层林渐染,深深浅浅,让人一眼就仿佛看见了秋色。

    她低着脑袋,像是藏着什么心事一样,漫不经心地伸手撩起遮光避影的云纱,指甲圆润,小手玉白,玲珑精致,从指尖到腕骨皆是柔美纤纤。

    “官家……”

    冷不防瞥见离得这样近的皂靴,她被惊了一下,猛然扬起了小脸,云髻用素金的八瓣发冠固定着,倒是纹丝不乱,只有两旁簪着粉色珍珠小花,以及髻侧两侧各插着的月型玉石流苏随着她抬头的动作猛烈地晃了晃,泛动的珠光就像是搅碎的水中月,让人的心也随之一动,泛起了涟漪。

    两人的目光就这般突如其来地交织在一块。

    数日不见,都有了一些陌生。

    试探地打量着对方眼底的情绪,不约而同地感到了奇怪。

    足足僵了一息,盛则宁才从呆愣中回过神,低下眼睫,敛起神色,随即脚步轻移,绕过云纱,想找个合适地方跪下。

    封砚对她抬了一下手,“免了。”

    盛则宁屈着膝,维持着半蹲不跪的姿态,十分辛苦。

    她捉摸不准封砚对她这般宽容厚待是为何。

    他为新君,当先立威人前,而不该显得宽容好欺。

    虽说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娘子,但也应当同理而待。

    悄然抬起眸,见到封砚只看了她一眼,就转身走向书案,他竹月色的直裰袖袍带起一阵凉风,正如‘松风催暑去,竹月送凉来’①一般,极为符合他的性子,周身都沁着凉气,不容人亲近。

    好在她已经不想去亲近了,也不必畏惧被寒凉冷气侵身入骨。

    盛则宁的手指在大袖里握紧,将手心掐出了月牙形的印记,微启唇瓣,吸了口气

    事情宜早不宜迟,有些话她已经憋了太久了,就怕再过一段时间,她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

    就在封砚即将转身的刹那,她一提裙摆,果断地朝着他的方向跪了下去。

    他为君,她是臣,跪他本就是天经地义、符合礼数的事,更何况即便此刻不跪,之后也是要跪的。

    她的袖身轻巧地像蝴蝶翅膀平落而下,明明悄无声息,像朵云坠下,可对封砚而言,不亚于一声猝不及防响在耳畔的沉雷。

    封砚目光倏然射出,即使擒住了她眼底那一抹坚定。

    都说女人心犹如海底针,是很难让人看透的,可是盛则宁向来爱憎分明,情绪外露,只要用了心,便很容易看穿她。

    所以……

    她的这一跪,要不有求,要不告罪。

    可这两样皆不在封砚的预料之中,他手指轻轻划过被镇纸展平的凤冠喜纸,上面一撇一捺都洋溢着喜意的字,一个接着一个跃入他的眼底。

    ……白头永偕啊。

    他的心忽然,就那么没有来由地闷了起来。

    像是被人摁进水底,呼吸不得,挣扎不起。

    许久,他才重新抬起眼,深幽的黑眸迎着光,落在小娘子脸上,轻声问道:“则宁,你所求之事,我都应允了,如今,这又是为了什么?”

    若盛则宁此刻心情平静,没有诸多心事,便可能听出他声音就像是上好的汝窑瓷在烈火中焚出了裂痕。

    咔嚓——完美无缺的东西有了不可抹去的伤痕,它不再完美,也不再无懈可击,仿佛只要再轻轻用一点点力,它就会土崩瓦解。

    一阵微凉的秋风吹了进来,轻绡云纱被翻起,有花瓣吹了进来,零星撒在了木地板上。

    仿佛预示着再美好的东西,终会凋零,终会翻出所有的脆弱与不堪,让人可怜。

    盛则宁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比巴掌稍长一些的锦盒。

    丹红卷草纹的锦盒,顶端用细珠攒成了一朵半开芍药,样子形制都是封砚再熟悉不过的,他目光流转在锦盒上,指尖就往手心又攥紧了一些。

    盛则宁将盒子置于双手之上,低敛起眉目,恭敬无比地道:“臣女此来,一为叩谢官家大恩,允我满门荣宠。”

    风止了,被吹起云纱复退了回去,如浪.潮一般毫不留恋地离开。

    盛则宁的声音随后而至,仿佛就要追着那退去的潮汐一般。

    “……二来,退还此物,以解前缘。”

    封砚的瞳孔猝然一缩,就好像一根针已经刺到了眼前,离着紧要之处只有分毫之差。

    以解前缘?

    盛则宁的声音好轻,轻而易举地吐出这四个字,却把封砚的心狠狠往下掼。

    在他修新殿、备新衣,紧赶着想将婚期提到冬日来临之前,她却说不愿嫁给他,要与他尽释前缘?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凤眸阖上又缓缓睁开,将里面激荡而起的风暴荡去,才露出一双晦暗冷冽的眸子,他声音缓而慢,像是耐着性子问道:“为何?”

    盛则宁悄然扬起睫,杏眸依如平日里的莹润无害,似乎在他这‘和善’的语气里找到了勇气,她唇瓣蠕动了几下,润色出最合适的说辞。

    “盛家蒙官家厚爱,封侯赐礼,不敢再奢求更多,臣女自诩德位不配,才疏学浅,无法为官家坐镇身侧,更何况臣女不求大富大贵,只想平凡一生,还请官家为臣女做主,将来另择佳婿吧!”

    封砚唇线用力一绷,五指死死扣在桌案上,青.筋在手背上暴起,顺着他遮在袖下的手腕一寸寸往上,如猛.蛇一样盘踞。

    “为何?”

    盛则宁垂下眼,凝视着躺在自己手心的盒子,唇角无可奈何地弯了起来,“当初臣女摔这青脂玉的时候,就已经对官家说过了呀……”

    她是说过——

    “那好,本姑娘也不喜欢你了。”

    也说过:

    “如此,则宁与殿下就犹如此玉,再不相干罢。”

    可她也说过。

    并非不愿,而是她羡慕平阳郡主的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他都愿意为她准备一切了,她怎的就忽然反悔了?

    封砚仔仔细细地盯着盛则宁的脸看,在她脸上那浅浅的笑容上看见了松懈,就仿佛压在心口的沉石在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挪开了,她轻松了,自在了,就好像那挣开丝线束缚与控制的风筝,自由地,飞走了。

    这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不喜欢他了,才是真心话啊。

    “……为何?”他声音如鲠在喉,目光像是被萧瑟秋风扫过,尽是凉意,可是却不死不休地还要向她问个清楚。

    盛则宁也沉下唇角的笑,回忆起从前也让她不快乐。

    “官家从前并不喜欢臣女,为何会容臣女在身侧烦扰,臣女思来想去,大概是因为当初太后授意,官家有没有想过,既然不喜欢就不该纵容臣女沦陷其中,这对付出真心的人何其不公……”

    “我……”封砚急于辩驳这句话,可是声音刚脱口的时候,就见着盛则宁轻轻瞟来一眼,顿时堵住了他的声音。

    他无法辩驳。

    “官家如今这般,大约是觉得臣女不知好歹,驳了天家颜面,若是要罚,便罚臣女一人,官家可是答应过,祸不及家族的。”盛则宁直了直腰,面不改色。

    呵——

    封砚自嘲般,低声了一笑。

    原来从前的那个坑,是为了如今挖的。

    她从那天起,就一直很清醒,清醒地为今天一一谋划。

    什么凤冠霞帔,她只不过是不想订下婚约。

    什么丹书铁券,也不过是想为家族避祸。

    他就好像成了她的掌中物,随意拿捏把玩。

    等他一一兑现了承诺,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来和他一刀两断。

    风猛然灌了进来,不知道门外谁说了一声‘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盛则宁再叩拜,在他漫长的沉默里为他做出了决定,也为他们之间做了了断。

    “臣女在此谢过官家宽宏大量,不罚之恩。”

    封砚的指腹已将书案上才干了墨迹的凤冠纸揉皱,他用尽力气,方将自己克制在原地,没有朝那个胆大妄为的小娘子靠近一步,就怕会做出一些自己也未能料到的事。

    他不言不语,盛则宁等不到他的回复,自己便从地上爬了起来,反正她已经做了许多放肆之事,也不差这一桩一件。

    最后朝满脸寒霜的封砚瞧了一眼,她悄悄后退,就像怕惊醒什么可怕之物,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直到退至轻绡云纱之后,她才猛然转过身,提起裙摆,大步往外。

    外面德保惊呼了一声:“三姑娘,这么大雨……”

    封砚浑然一震,醒过神来。

    他捡起地上的青脂玉佩,疾步往外,门口的德保公公拿着油纸伞不知所措地对他比手画脚道:“三姑娘直接冲到雨里去了,奴没拦得住她啊!”

    封砚的目光顺着廊下往外,大雨当中盛则宁已走出了十几步,风雨交加,她的袖子犹如风筝吹了起来,翻起一层层浓淡不一的色彩。

    穿过庭院的这个方向是出福宁殿的近路,可是这样大的雨……

    封砚夺过德保手里的伞,追在密雨中已经模糊了身影的盛则宁身后。

    “则宁!”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喊出声,而雨中固执前行的人又是否听见了他的声音。

    可那道身影就是头也不回,脚步不停,越行越远。

    封砚又追了十几步,直到看见前面的人竟然小跑了起来,他才一步步慢了下来。

    喉咙哽着一口气,胸口如锥刺一般疼。

    他想伸手抹去眼睛上的水雾,却将袖口里的青脂玉带了出来。

    啪嗒——

    玉佩砸在青石砖上,清脆的声音像是焚裂的汝窑瓷,粉身碎骨。

    他低头注视着脚边再次碎开的玉佩,每一条断裂的纹路都与上一次,一般无二。

    他费尽心思修补好的玉佩,终究是他自以为是的好了。

    每一道裂痕还在,它还是会碎。

    雨点如落珠,密匝匝地敲在伞面上,一声急于一声,像是无能狂躁的野兽在咆哮。

    他用尽力气捏紧竹制伞柄,指骨关节都泛起了白,直到伞柄发出不堪重负的脆裂声,他的手才骤然一松,伞从他头顶滑落,跌在他脚边,密集的雨水瞬间浇湿了他的脸。

    他狼狈不堪,撕开了所有掩饰,痛苦地伫立在雨中。

    从前他没有为她遮雨。

    今后,她也不要他了。:,,.

    第88章寒凉

    寒凉的雨丝如一块遮天蔽地的幕布。

    隔开了封砚的视线。

    他再也看不清那道氤氲在水雾里的纤细身影。

    来时,她步伐缓缓,还有闲心与德保说几句话,走时,却迫不及待,连倾盆大雨都不能阻她脚步半分。

    就仿佛多待一刻,都不肯了。

    封砚在雨里,无人能看清他的脸色,他便肆意地勾起了唇,想要发笑,可还没有等那唇角弯成笑弧,却又在雨水从眼下滑落时,沉了下来,像是被尖刺戳破了的鱼鳔,彻底泄了气。

    盛则宁从前不是这样的。

    在他还在国子监读书时,她总是会偷偷溜进来见他,想要和他多待一会,离开时还要拽着他的袖子,不想被他遣走。

    她总是那个会留在原地看他先离开的那个。

    他觉得不妥,令她改之,她反而要撒娇耍蛮,还说:“殿下这么忙,我总是看不见人,还不得趁着能瞧见的时候,看一眼,赚一分。”

    有些娇蛮天真,可却全是真心实意。

    成串的雨毫不留情地浇了他一脸一身,飘逸的袖子成了累赘,沉甸甸地,让他的手都抬不起了。

    缠得他在这雨中喘不过气来。

    “官家!官家!您这是在做什么?”德保公公心惊肉跳,举着油纸伞啪嗒啪嗒踩着水花跑了过来,他踮脚举高了伞,费劲地遮过封砚的头顶,口里念叨:“如此之大的雨,若是冷病了官家可怎么办?还有三姑娘也是……怎么就这样走了?连伞都不要,官家可要派人去送一送三姑娘?这雨天路不好走,万一哪里摔着了……”

    他话没说完,就看见在伞下的年轻皇帝默不作声地低下尊贵的脑袋,弯下了腰。

    沾满雨水的手指伸出,袖口湿漉漉地裹着他的小臂,应当会十分不舒服,他却一点也不急着离开,而是一块一块捡拾起地上的碎玉。

    玉佩因为从高处坠落,碎片四散开来,他边找边捡。

    捡起一块,就放进另一只手的手心,小心翼翼地捧着。

    玉质轻碰的清脆声十分好听,可眼前这个画面却不那么好看。

    一身衣冠尽湿的男人垂下被雨水润得乌黑的眼睫,从唇线到下颚都绷得死死的,仿佛下一刻不是发狂便是要哭丧。

    他的发冠被这无情的风雨吹乱,凌杂的鬓发还沾在脸上,让他清隽的风姿都折了去。

    落魄得哪一点还像是这大嵩的新帝?

    德保忽的感觉自己的心都给揪紧了,嘴里唠叨的那些话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扼住了他的气息。

    他知道封砚看重这青脂玉佩。

    光是去找相同颜色质地的青脂玉就花费不少时间,再寻人修补更是耗时耗力,极为不易。

    刚修好之时,封砚视之如珍宝,命人小心翼翼捧了去给盛三姑娘,这才不到一个月的功夫,怎么会再次摔碎?

    这块玉佩接二连三的碎,竟不知道是不是命该如此,不能顺遂。

    德保公公打了一个哆嗦,目光往盛则宁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匆匆收回视线。

    “……官、官家!”他举着伞,跟上封砚的步子,咽了咽口水:“还让宫人们来找吧,您现在是万金之躯,可不能有半分闪失啊!小镫子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没点眼力见的!”

    几名小太监被德保公公一瞪眼,这才慌慌张张跑过来要给皇帝代劳。

    “别碰!”

    被封砚忽然斥了一声,刚刚弯下腰的小太监吓得一个激灵,手指顿在半空,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把手伸到他眼皮底下,抢先捡走了那块拇指大的碎玉。

    拢起最后一枚碎玉在手心,封砚站直了身,对身边的德保吩咐:“让人去跟上她,送她出宫回府。”

    德保公公连忙点头,无有不从,正要交代身边之人,就听见封砚又低声道:“别靠太近,莫让她发觉。”

    四名宫人冒着大雨领命而去,德保公公便转回头,不敢仔细打量对方的神色,只能低着眼睛道:“官家,礼部尚书还在候着,要不要让他先回去,这秋雨寒身,可不能小觑去,官家还是先去汤泉宫泡一泡驱寒吧?”

    “不必,等我更衣后,就让他来见我。”

    封砚率先提步,往寝宫走去。

    “那……就让人煮一碗姜汤,官家喝下,也能好一些。”德保公公怕封砚不肯听,就道:“三姑娘就说过,体表受寒,姜汤最……”

    封砚微侧过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德保公公还以为他会应允之时,却听见他声音越发低沉,“不必了,朕不喜欢那味道。”

    不喜欢可也没有少喝啊,德保正想再说什么,忽然又想起一事,只得在心里叹气,无可奈何地举着伞连忙跟上。

    其实这伞打与不打,对于已经湿透的官家而言,已无甚差别。

    *

    竹喜看见雨中小跑而来的盛则宁顿时就浮起了最坏的想法,险些吓破了胆,可是她还是哆嗦着,迎着盛则宁小跑而来,用伞遮过她的头顶,挡住那些淅淅沥沥的雨水,一边扯住她的手。

    “姑、姑娘,是官家派人在追您么?那我们赶紧跑吧!”

    似乎唯有这个解释,能说得通为什么盛则宁会在大雨里急奔。

    “傻丫头!”盛则宁险些笑出声来,她摇摇头,道:“没有的事,我就知道他不会放在心上的,你看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出来了吗?”

    若是封砚真的不想放她走,连指头都不用动一个,只要使一个眼神,这皇宫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好在,她并没有那么重要。

    封砚既已经在大部分的文官拥戴之下,坐上了皇帝的位置,凭他的手段必能稳固朝局,日后盛家对他还有没有用都说不好,他又怎会强求一个心意不在他身上的小娘子?

    最多就是气恼她不知好歹,让他没了面子,但好在她又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抗旨不遵,只要没人知道是她先开的口,等到日后封砚选了别的人选当皇后,会被嘲笑的人绝不可能是皇帝,只有她罢了。

    竹喜松口气,脸上浮出喜色。

    她家姑娘说什么都是对的!

    盛则宁抱了抱双臂,在伞下被凉嗖嗖的风吹地打哆嗦,“快走快走,回府后记得给我烧一桶热姜水泡泡,我可不想生病!”

    *

    一场秋雨一场凉,雨下了一天后,院子里的花都落了小半。

    盛则宁捧着热茶坐在书案后翻阅账簿,看了几行后,目光就移到了窗外。

    平静地度过了一天,让她犹如在梦里,总有几分不真实感。

    本以为封砚多少还是会有一些介怀,若是不屑于对付一个小娘子,那说不定就会让她爹在朝堂上不太好过,不过现在看来全都是她小人之心了。

    不说她没有半分事,就连盛二爷也一切如常。

    可见他们之前都将自己想的太重要了,说不定对于封砚而言,他们压根就算不上什么。

    竹喜端着佐茶的糕点几步迈了进来,一进门,就忍不住马上道:“姑娘,我刚刚听人说,官家病了。”

    “病了?”盛则宁坐直身子,放下茶杯,奇怪道:“怎么就病了?”

    她心里一咯噔,难不成是因为病了才无暇处置他们?

    “听说是昨日淋了雨,还一刻不歇地处理政事,到了月上中天仍不肯休息,后来找来了太后劝说了许久,可那都是寅时了,也没能歇多久,卯时就又起身,您说,就是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这样用,可不这午后官家就发了高烧,弄得宫里头人仰马翻、人心惶惶呢!”

    竹喜紧张兮兮地看着盛则宁,压低了声音问道:“姑娘,官家该不是同你一样在雨里,淋着了吧?”

    太上皇就是因为身子不好,这才急忙传位,倘若这刚刚上位没多久的新帝又一个没闹好,弄坏了身体,岂不是又是一场空。

    “他又不是小孩,即便淋了雨,也该知道喝一碗浓姜汤就能祛一祛体表之寒,难不成次次还要我给他送去?”盛则宁下意识就反驳竹喜的话,但这话说才说出口,自己先愣了神。

    封砚不喜欢姜味,可她却很喜欢擅自作主,给他送温暖,看着他明明不喜,却会无奈喝下她送的姜汤,她心里雀跃满足,就好像封砚肯听她的话,是一件很让她高兴的事。

    察觉竹喜的目光投了过来,盛则宁连忙说:“可别胡说,官家肯定就是忙于公务,累着了,与我有什么干系,你看,我淋了雨就没有病啊。”

    竹喜将盛则宁打量了一圈,点点头。

    对啊,她家姑娘不就好端端的嘛!

    *

    福宁殿。

    苦涩的药气充斥着床帷之中,封砚咳了几声,撑着身子要起来。

    德保公公在外面看见了动静,忙不迭上前,想要阻挠:“官家龙体抱恙,太医说一定要多歇息。”

    “兵部的奏章可有送过来。”封砚问他。

    德保只是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不愿回答。

    “怎么,朕病了就使唤不动人了?”封砚手放在支起的膝盖上,漆黑的眸子里好像还带着那片秋雨的寒凉。

    哪怕病了,他也不容自己脆弱。

    德保哭丧着脸就在他床边跪下,几乎口不择言说道:

    “官家不好好养病,几日后就是中秋节,若不能如常出席,岂不是要让人无端揣测,生出二心?”

    “中秋……”

    封砚这才像是想起了这件事,忽而低声问道:“朕记得往年中秋宫宴,四品以上的官员都会携家眷进宫。”

    德保呆了一下,答道:“自然。”

    封砚慢慢躺下,不用德保再劝,就闭上了眼。

    她应该会来吧?:,,.

    第89章哄人

    月圆仲秋。

    这是新帝即位以来第一个节日,宫中上下,无不尽心尽力地准备。

    太上皇身子不适,宫宴也不宜大办,往常那些满天绚烂的烟花场面就不用想了,只是花样繁多的宫灯还是少不了,便成了年轻小娘子们进宫的想头。

    民间的花灯虽然有趣,却难及得上宫灯的精巧、昂贵。

    更重要的是,宫中赏赐,无论多少,都是一种荣耀,也可反应出家族当下受宠的程度。

    若是皇帝偏爱,自然会赐最好的。

    所以每年为了抢宫灯,小娘子们争破了头。

    “我听说灯彩司的掌司今年就只出手做了一只宫灯,他的手艺最好不过了,就不知道哪一只是他做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听说过那宫灯外罩纱用的是三年才一匹的香沉鲛纱,灯骨用的竟是犀角齿打磨,顶上有玲珑球……六面形如花瓣,极为轻巧,燃上一只蜡烛,热风就会把花瓣吹开,就像是一朵花开,实在太妙了。”

    “你们说的天上仅有地上绝无也有什么用……左右也落不到你我手上。”

    “反正今年也不会落在谢三手上……”几个小娘子凑在一堆,都顺着一个方向看了过去。

    远处有一行人经过,走在最中央的小娘子正是谢府的掌珠,谢朝萱。

    当初宸王还备受圣宠的时候,这个谢三巴不得在宫里横着走,宸王也肯为了哄她,都把最好的抢来给她,自然惹来不少人又嫉又恨。

    现在宸王势微,要不是王太妃在太上皇心里还有那么一点位置,他早就给赶出上京城了。

    谢府老奸巨猾,本来一面倒向宸王,却在关键时刻忽然又抽身而出,弃旧主不顾,这才没受到这次夺嫡之变的影响,依拥一席之位。

    所以这一次,他们谢家才能出现在中秋宫宴上,就仿佛从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哼,那又如何,她现在可是狗都嫌,听说竟还当着宸王的面饮药打落了腹中胎儿,好狠毒的女人,那是宸王的孩子,皇家骨肉,就不知道为何没有人惩她!”

    她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驳了她一句:

    “就因为他是宸王,谢三姑娘就一定要为他生下孩子?”

    “那是自然……”被人呛声的小娘子不服气转过身,正想开口再说,却在清来人模样的时候,愣了一愣。

    因为站在她们身后的人是盛则宁。

    这两年里她们或多或少也像刚刚说谢三一般奚落过这位盛三姑娘,看她做尽无用功也换不来瑭王半分动容,可怜又可笑。

    但如今瑭王已登位,盛家借东风势起,她的身份水涨船高,高不可攀。

    就不好再像以前一样对她冷嘲热讽。

    “是盛三……她怎么也来了……”

    “废话,她爹现在是一品国公,连席位都仅次国亲,为何不能来……”

    身后几个小娘子默不作声退后了半步,显然不想受这池鱼之殃,如此就很不厚道地凸出刚刚说谢三坏话的那小娘子。

    那小娘子也是不甘示弱,把手环在胸前,“哼,还不是看见宸王无望,要跟他划清界限,如此捧高踩低,盛三姑娘何必还要为她说话。”

    盛则宁对她们口里说的那事也知道一一,虽然从前她与谢朝萱不熟,可是却也清楚她是个敢爱敢恨的性子,而且宸王那些事的确对她很不厚道,可是世人总是习惯把错归到小娘子身上去,而忽视了真正做错的人,这让她感到痛心。

    “即便宸王没有落势,谢三姑娘也不会为一个负心人生下孩子,她这样的性子,我倒是钦佩的紧,你们以后莫要再非议她。”

    面前的人还是一脸不屑,可能碍于盛则宁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才没有当场和她呛起来。

    盛则宁不管她听不听的进去,继续道:“愿意与不愿意,应当由她自己做主,旁人管不着,我也希望有一天,我们小娘子能为自己的身体、为自己的前程做主,而不是处处被人左右。”

    若真有那一天,就不会有小娘子不愿为自己不爱的人生下孩子,还要被人在身后指责。

    “姑娘,就快开宴了,不好再耽搁下去。”竹喜怕盛则宁势单力薄,给她们几个欺负,看对方脸色不好就劝盛则宁要走。

    盛则宁也不想在皇宫里生事,辞别她们,先行一步。

    她不知道,等她走开后,后边的小娘子还是没忍住议论起她的事。

    “神气什么,都说官家这么久都没有向盛家下旨,她肯定是嫁不进宫里了,说不定背地里心急如焚,还来管人家的闲事。”

    “就是说啊,都已经拖了这么长时间,八成没有下文了,就不知道官家那样的人究竟会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

    不过连盛则宁这样的颜色都入不了官家的眼,这个问题就把所有人都难住了。

    他们这官家的心比太上皇的难猜多了。

    *

    中秋宫宴特选在了香远堂。

    香远堂就建在曳池边上,虽然已到了秋日,可水里还有晚莲盛开。

    清幽的香气被夜风送来,让人神清气爽。

    坐席分为两列,按地位高低由近至远。

    在最前面最显目的地方有一高台,为皇帝所用。

    当今的官家还没后妃,台上就空落落的,只摆放着一张桌几。

    两边的铜鹤烛台顶着数十只蜡烛,将台子照的明晃晃,所有人都能看见那处至尊却清冷的位置。

    开宴的时间到,众人都按部就班各自入席,不多会就有太监传话,“官家到——”

    所有人站起来恭迎皇帝。

    封砚穿着红色衫袍,腰系金犀玉带,从三步高台的左侧入席,

    身形挺拔,姿态从容,并没有因为忽然成为皇帝而有半分拘谨,就好像他天生就该是皇帝一样。

    那些想要欺他年纪小资历浅的大官都难从他手里讨什么好处。

    这个官家,心思沉。

    遇事他能忍,出手却毫不手软,每每都是抓住七寸,置于死地。

    虽然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一些不安分的朝臣已经给他整治的灰头土脸,更可气的是,这位官家即便生着病,也没闲着,让他们苦不堪言。

    “官家万安。”

    盛则宁随着众人一道,对皇帝行礼。

    这次她本想着称病不来,可是不知道谁人提前透了风声出去,宫里的太医竟然就上了门,同行而来的太监伶俐地传达了皇帝的意思。

    “官家想到三姑娘生病都是宫里照顾不周的缘故,心下愧疚,寝食难安,特命这位张太医专心为姑娘调养身体,等身子大好了再回去。”

    她本就没有病,如何敢让太医为她诊治!

    所以,便只能来了。

    宫宴她大大小小也参加过数次,其实没有多大差别,就连中秋宫宴的流程她都记得差不多,等群臣参拜完毕,接下来就是皇帝例行说几句话,紧接着就是赏下宫中特制作的月饼。

    月饼上会特意设计一些与节日有关的图案,比如月亮、嫦娥、玉兔等。

    宫人在各人面前的桌上放下食匣,取出里面的月饼。

    盛则宁看了一眼。

    这饼上面的图案好怪,第一眼她还没认出是什么来,她捏着月饼转了一圈,才看清楚。

    这饼上面是花,而且都是芍药花。

    如此复杂的图案印在比小孩巴掌小的月饼上着实为难人了,最主要这个也不应景啊。

    盛则宁偷看其他桌的月饼,都是很寻常的图案。

    唯独她这个……不寻常。

    盛则宁抬起头,正想去看一眼皇帝的方向,就正正好撞入封砚的视线,如此凑巧,就好像他一直在等着她抬头望过来的那一刻似的。

    他是真的病了,脸色就像是浸在水里数日的竹叶,白中泛青,青中透白,正红色的衫袍没能把他的气色衬好,反而看着更虚弱了。

    她低下头,就装作自己不过是碰巧往那个方向看上了一眼。

    哎。

    可见当皇帝真的是天底下最辛苦的差事。

    短短十日不见,他就清减了不少。

    不过这些也不是她一个小娘子能操心的。

    盛则宁把月饼放回碟子里,正想寻东西遮盖,忽然就察觉身边立着一人。

    “薛世子?”

    盛则宁想起,也好像许久没有见过薛澄了,他似乎又黑了一些,但是也不妨碍那面皮还是能透出红。

    “盛三姑娘,好久不见。”

    盛则宁眸子转了转,四周已经也有人起身,互相攀谈敬酒,所有薛澄这一举动也并无突兀。

    “听闻薛世子是去东郊营练兵去了?”

    薛澄点点头,喜出望外,“三姑娘竟知道。”

    若无关心,怎会了解。

    薛澄心里快活,就好像玉兔拿着捣药杵一下接着一下敲在他心头,砰砰砰。

    “我、我也是听闻,那个,你不要伤心啊,其实我真的很高兴。”

    盛则宁:“?”

    见盛则宁一脸不解,薛澄挠了挠脸皮,脸上又红了一些,“三姑娘莫怪,在下也是不小心听了一些闲话,官家既然无意,那、那三姑娘不妨看看其他人,兴许会有更合适的。”

    啊……

    盛则宁知道薛澄在说什么了。

    还不是注意到宫里一直没有降旨立后,她被封砚厌弃的说辞就卷土重来,薛澄就是巴巴来安慰她这个的。

    盛则宁下意识移目瞥了一眼封砚的方向,却见他正侧脸交代德保公公。

    德保公公将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不知道是听见了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

    她回过头,认真对薛澄道:“世子不用担心,我一点事也没有,我阿娘还说我长胖了呢。”

    薛澄惊讶撑目道:“三姑娘一点也没有胖……还是一样好看,我、我……”

    盛则宁歪着脑袋,等他的话。

    薛澄心口砰砰直跳,在微凉的秋风中却生出了热汗,就像是年少时第一次拎枪上马,让他又是害怕又是憧憬。

    他深吸了口气,正要开口,旁边一行人大张旗鼓地拱至他身边,险些没把他撞了出去。

    “哎呀,薛世子呀,您在这里,快来尝尝宫里的藏酒,这是香桂酿,是官家特意取来给众臣分享的。”

    薛世子又冷不防被一只酒杯伸到眼皮底下,不禁后退了半步,定了定神,才看清来人竟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德保。

    他有些发愣,呆呆道:“怎敢劳德保公公亲自送来。”

    德保笑呵呵摆手说不妨事,但转眼又双手捧杯劝他饮酒。

    薛澄看了一眼也是满脸吃惊的盛则宁,无可奈何拿起酒杯,一口喝完,送还给德保公公身后的小太监。

    “多谢官家赐酒。”

    说完,薛澄转头又对盛则宁继续道:

    “三姑娘我还有话……”

    “薛世子,这里还有上好的泉州酒,您请!”

    酒都捧到面前了,薛世子不善拒绝,只能礼貌地接过,一饮而尽。

    “三姑娘……”

    “薛世子,玉露金宵。”

    “三……”

    “世子,酒。”

    “……”

    “酒。”

    薛澄连喝几杯,眼睛都红了,扶着桌案,委屈又不解地看向德保公公。

    他这是作甚,怎么连一点说辞掩饰都不加了,就一个劲劝他喝酒啊?

    德保公公殷切地给他又倒了一杯,盛则宁看不过去了,站起身伸出手,“德保公公怎么只请薛世子喝,这杯我来尝尝吧!”

    盛则宁从德保公公手里抢下酒杯,也学着薛澄那样豪爽地一饮而尽,可谁知这杯酒是烈酒,把她呛得小脸通红,伏在桌子就咳了起来。

    德保公公一看,这坏事了啊!

    忙不迭回过头,就见那边官家已经兀自站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

    现在的官家可是一举一动备受瞩目,他一起来,所有人都会看过去,不是平白无故惹人猜测。

    德保公公连忙吩咐左右,“还不快点去给三姑娘倒杯茶来。”

    竹喜的活计都给抢光了,只能在凑到一旁拍着盛则宁的背,“姑娘您没事吧?”

    苏氏和盛一爷也齐齐看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盛则宁说不出话,只能冲两人摆了摆手。

    好在那边封砚站起来引起了注意,便有大臣拱手道:“官家,在这阖家团圆的节日,官家却形单影只,不若早立后纳妃,延绵子嗣啊!”

    这话一出,四周皆是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新帝虽然年轻,可是子嗣是国本稳固的保证,早日诞下皇子,也是皇帝的本分。

    盛国公和苏氏都低头饮酒,避开周围试探的目光。

    盛则宁也听了这话,抬头正准备听封砚会不会答应下来,早日择定适合的人,她也好更安心一些。

    这一抬头,却见那上头的新帝,幽深的眸不偏不倚地望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盛则宁给唬了一跳,什么动作也没有过脑子就把自己的头一低,就像是在学堂上怕被夫子点名时,心虚地埋起了脑袋。

    别点我!

    薛澄不懂盛则宁的心思,还以为她是不舒服,在她身边嘘寒问暖,看得德保心急得直跺脚。

    封砚心里发涩。

    他站在这至尊的位上,两边空空如也。

    这满月的光辉温暖不了他这孤家寡人,只有一片清冷的寂寥透骨而入。

    这么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甚至连走下这个台子,都不成。

    只能任由旁人占了他的位,去哄他的人。

    他突然间,一点也不想做这个皇帝了。:,,.

    第90章烧掉

    就在众臣皆不知所措时,宫人们正好端着时令菜进来。

    德保公公一瞧,心里直呼救星来了。

    他迈开步子,一溜烟窜回封砚身边,笑眯眯道:“官家,这金夕湖的螃蟹这个时节最是肥美,一定要趁热吃啊。”

    封砚环顾满座臣子的目光,或真心或假意,却都已视他为君为主,他向来不是任性之人,即便再后悔,也不能在此时做出突兀之事,落人口实。

    封砚颔首,拂袖重新坐了下来。

    “众卿也一道尝一尝吧。”

    鱼贯而入的宫人给每桌都上了两只肥美的大闸蟹,备上工具,搁上姜醋蘸碟就退开。

    吃蟹是中秋佳节的老传统了,不需要仆从伺候,自己动手拆蟹壳才能吃到最鲜的那一口。

    可盛则宁小时候被螃蟹夹过手,就惧于这两只威武大钳的横行介士,因而旁边人都兴高采烈地吃了起来,她就只能捡了眼前几道清爽的小菜吃,对旁边的通红壳子的大闸蟹兴趣缺缺。

    德保公公见封砚多看了几眼,马上心领神会地低声在他耳边道:“这三姑娘可能是怕弄脏手,你看苏夫人也没有动。”

    苏氏是没有动,那是因为有盛国公这个好夫婿代劳了。

    这位盛大人在朝堂上也是个冷面冷心的角色,待自己的夫人倒是一副好脾气,难怪能哄得苏夫人当初愿嫁给他。

    封砚看了一眼盘子里巴掌大的肥蟹,又望了眼正两眼巴巴看着爹娘的盛则宁。

    盛大人没功夫看顾自己的女儿,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夫人,封砚看他那副眉心微皱,对桌子上的螃蟹和酒都指了指,仿佛都能听见他在说:

    “夫人身子不好,这螃蟹还是少用一些,待会多喝紫苏酒去去寒。”

    苏夫人一副好脾气,微笑点头,没有半分不满。

    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女子大抵就如她这样性情如水,温婉柔静,看夫君就犹如看自己的天与地。

    敬仰、钦慕和依赖。

    这一点,盛则宁一点也不像她。

    她只会捅天劈地,让人心里又痛又苦。

    悠扬的乐声奏响,不知道谁家的小娘子一身白衣越众而出,吹着玉笛,身姿婀娜地站在中央。

    但封砚看也未看一眼,挽起袖子,取过一只螃蟹,放在眼前,低下头,用金蟹剪慢条斯理地开始拆肉。

    专心致志的好像这只螃蟹是他今晚最重要的事。

    除了几个剥蟹的同时还能分神欣赏笛音的人之外,在场看的最认真不过的就是盛则宁。

    她越看这位小娘子越眼熟,这不就是刚刚在路上说谢三姑娘坏话的那位李娘子嘛!

    正想着出神,盛则宁旁边的椅子被人拖响,呲啦一大声。

    这声音破坏了纯净悠扬的笛声,那正在吹奏的小娘子便撑起怒目,瞪了盛则宁这个方向一眼。

    盛则宁无辜被牵连,摸了下自己的鼻子,没好气地瞪回旁边的人,“你怎么跑过来了。”

    薛澄在后头还撑着脑袋,此刻就揉着发.胀的鬓角,同样忐忑地看着谢朝宗。

    谢朝宗回头对薛澄‘啧’了一声。

    明明是千杯不醉的酒量,还偏偏装作这个样子赖着不走,诓谁呢?

    也就只能诓一下单纯好骗的盛则宁罢了。

    “他能来,我为何不能来?”谢朝宗毫不客气地拿起她盘子里的大闸蟹,取着小刀勾在手指间转了几圈,才撩起眼皮问她:“我听说你那天进宫,是淋着大雨走的,怎么,和他谈崩了?”

    盛则宁听到这话差点岔了气。

    怎么谢朝宗的眼线就多如牛毛,连宫里发生的事他都能知道。

    分明她在封砚御书房出来的时候,一路上都没有碰见别的人。

    “与你无关。”盛则宁故意板起脸,冷冷地回他,就是不想多说。

    谢朝宗看见她生气的样子,反倒可爱有意思,弯眼一笑,故意道:“怎么,看见有人在他面前卖弄,你又不高兴了?”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高兴了。”

    “那你一直盯着人家看做什么?”谢朝宗口里说着,手也没停,几下就把蟹壳掀开,把蟹钳、蟹腿一一卸了下来,在盘子里一码,整整齐齐,还挺好看。

    盛则宁见他拆得这么利索,不去干屠夫真是埋没了他这一身手艺,“我是见无人欣赏她这的表演,捧捧场罢了。”

    “就你好心。”谢朝宗很不屑地挑了挑眉,一点也没信她的鬼话,不过也不妨碍他脸皮颇厚得自夸起来:“我也好心,你瞧,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拆蟹,所以专门过来给你剥。”

    盛则宁不领情,“我若想吃,自会叫竹喜帮我。”

    竹喜刚想点头,谢朝宗就阴测测盯了她一眼。

    “竹喜她哪有我剥得好。”

    “三姑娘,其实我也会剥……”薛澄在后头小声道。

    “呵。”谢朝宗朝他一笑,薛澄就把脑袋委屈地收了回去。

    盛则宁看不惯谢朝宗欺负人,就道:“你干嘛老对薛世子阴阳怪气。”

    “我与他不和,实属正常。”

    “……”

    两人虽然是在拌嘴,可是在旁人看来,却是他们关系不错。

    至少有来有去,聊了起来。

    就连盛国公都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谢朝宗还朝他打了声招呼,弄得盛国公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谢二郎的‘野心’他不是不知道,但一想起当初他就不顾盛则宁的名声,弄得险些不嫁他就收不了场,回来后虽然收敛了一些,但还是这样无法无天,让人恨得牙痒痒。

    不止盛大人牙痒痒,德保公公也牙痒痒,因为这谢二郎君可不如薛世子好打发。

    “谢家的位置,离得这样近吗?”封砚忽然停下手里的活,抬头问道。

    这般大小的音量也只有德保公公一人能听见,他不傻,还能不明白封砚的心思,忙解释起来:“不近不近,隔了六七八家呢!”

    虽然特意排得远,可不妨碍这谢朝宗自己长了腿啊!

    德保公公虽句心里话虽然没敢说出口,但是封砚焉能不明白。

    那边谢朝宗已经剔好了蟹肉,大大方方递给盛则宁,盛则宁虽然百般嫌弃,但知道面对谢朝宗这般没脸没皮的‘无赖’拒绝无用,最后还是接了过去。

    看到盛则宁接了谢朝宗剥的蟹肉,封砚眉心一紧,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咔嚓一声,就掰断了一个蟹钳。

    对于新帝从剥断螃蟹钳后就板起张脸,底下的臣子倒是没有品味出什么不对。

    他做瑭王时候就不是一个情绪外放的人,当了皇帝自然就更加内敛难懂。

    其实,正在阖家欢乐时候,也没有几个人会真的会时刻留意皇帝的情绪,关照他是不是因为什么事、什么人不高兴了。

    大过节的,吃着螃蟹、喝着酒、赏着月,何乐不为?

    封砚推开拆了一半的螃蟹,闷头喝起酒来。

    酒量不好的人,两三杯下去,面皮就浮起了红。

    面红唇白,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正常的模样。

    “官家,您就少饮一些酒吧,风寒才刚刚好。”德保公公担忧不已,也是怕他喝醉了会闹出事来。

    这众目睽睽之下,别再生出事端啊!

    封砚自顾自地摇了摇手中的酒盏,酒液顺着盏壁晃了一圈,有几滴滑了出来,沾湿了他的指间,有些粘腻难受,酒气蔓了出来,充斥着他的口鼻,未醉,也似要醉了。

    在德保关切的声音中,他手撑着额头,满不在乎道:“紫苏驱寒,不妨事。”

    紫苏虽驱寒,可是酒也伤身啊。

    德保公公见劝不动他,又道:“官家,这时候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赐灯了?”

    中秋宴除了赏赐月饼吃食之外,最受人期待的就是这宫灯了。

    封砚经德保提醒,想起今日还有未做之事,总算放下酒盏。

    “赐灯。”

    德保连忙对身边的人打了手势,早已经等候多时的宫人便将点上蜡烛的宫灯用银杆挑了进来。

    周围的烛台都用纱网罩住,光线暗了下来,唯有中央亮如白昼,瞬间就把剥螃蟹的、喝酒的以及听曲的人都吸引住了。

    各式各样的宫灯让人看花了眼,太监们领着宫灯,挨家送上。

    盛国公左看看,右看看,却没有一盏宫灯落到他面前。

    正奇怪怎么这些太监都跟没瞧见他这么一个大活人还在这里时,他扭头对苏氏,心底有些奇怪,低声耳语道:“官家该不会忘记我了吧?”

    这可太落面子!

    苏氏道:“不会吧,若是官家有意为难盛家,就不会将我们安排在眼皮底下的位置,你瞧那边就是郡王家的,如此厚待,定然不会亏待夫君。”

    苏氏这话也有理,盛二爷心里稍安了一些,“也是……”

    周围的家族拿着赏赐下来的宫灯互相道贺祝福,再互捧一番。

    直到有人转过来,对着两手空空的盛国公奇笑道:“盛国公,官家的灯可都快发完了,还没有瞧上的吗?”

    这明显挖苦的语气让盛国公脸上不好看,盛则宁也顾不上和谢朝宗吵架,转眸看了看四周。

    果见太监们将宫灯已经分得七七八八了,而她们家还没有。

    “盛三姑娘可比谢三厉害,人家不过踹了一个,没想到你更不知廉耻,还勾了两个。”被打断两次演奏的李娘子经过之时,忍不住握紧手中玉笛,心有怨怼。

    她在台上满心期待,谁知道官家都不曾舍一个眼神给她,竟还让她瞧见他的目光居然在看盛则宁。

    不是说不喜欢盛则宁吗?

    更何况,她有什么好的!

    这不,当着官家的面,就和身边的两个郎君都不清不楚、勾勾搭搭。

    谢朝宗眯了眯眼,声音阴冷,“你说什么?”

    “我说,盛三姑娘就是见配不上官家了,就马不停蹄地找下一家,实在好本事。”李娘子胆识过人,没有被谢朝宗吓退,扬了扬下巴,像是很看不上盛则宁这样‘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模样。

    “咳!——”

    忽然有人在李娘子身后重重咳了一声。

    “官家赐灯,闲杂人等还不速速让开!”

    李娘子一听官家两字,惊喜地回过身,以为能见到贵人面,是难得的机缘,谁知一身大红衫袍的男人信步而来,那凤眸半撑,只从眼角处横她一眼。

    李娘子被他的眸光所慑,后背窜上一阵寒栗,两手把嘴捂紧,低下脑袋张皇失措地退后。

    官家该、该不会是被听见她刚刚说给谢朝宗的话了吧!

    盛国公没想到会是皇帝亲自下来给他赐灯,喜不胜收,带着苏氏、盛则宁走出来,给皇帝行礼。

    封砚提起宫灯,盛国公眼前一亮。

    这个宫灯精致漂亮,一看就比旁边所有宫灯加起来都要贵重,可见是皇帝格外的恩宠。

    可当盛国公双手要去接时,皇帝的手却挪开了,朝着他的左侧转开了一些。

    盛则宁察觉眼前有亮光一晃,这才慢慢半挑起眼睫,一只花瓣型造型别致的宫灯伸到了她的眼下,刚刚停下,尚在摇晃。

    摇曳的火光从顶部的玲珑玉球里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就像是星海银河,映进她的视野,也照亮新帝晦暗幽深的眼底。

    这时她才注意到,封砚的脸色不似开始那般苍白,还浮着似胭脂一样的颜色,无端让他的神色都有些迷离。

    “这灯,你可喜欢?……”

    四周都静了下来。

    落针可闻。

    盛则宁的心忽然就狂跳了起来,满脸皆是愕然。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受到的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封砚手指紧握着玉杆,纹丝不动,还在静静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也许是刚刚的酒气上了头,他感觉面皮灼热,耳尖发烫,就连心也紊乱了,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的胸腔里乱撞。

    盛则宁一时间也看不透封砚的心思。

    可她知道这样堂而皇之地赐灯,所赐对象只能是一家之主,是他的臣工,不能是她这样一个小娘子。

    封砚兴许是喝醉了,但她没被冲昏头。

    这灯她不能接。

    盛则宁悄然背起小手,往旁边挪了一小步,欲藏于盛国公的身后。

    仅是这小小的一步,那纹丝不动的宫灯就剧颤了一下。

    原已经静止的烛火猛然晃了几下,光点乱摇,似一种光怪陆离地异像。

    封砚险险勾紧差点脱手的宫灯,竟忽然就明白过来从前不解之事。

    那日,盛则宁为何会把自己辛苦刻出来的玉佩摔碎在眼前。

    因为亲自所做,希望对方会喜欢、会爱惜的东西被人毫无顾恋,弃之不顾。

    他也想,为何适才没有震倒烛台。

    好把这个他亲手所做的宫灯就这样一把火烧个干净呢?

    这样就不会有人知晓,他的心血,她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