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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入夜后, 一弯凉月如水,银色皎洁的辉光笼着昭阳府阒静的庭院,廊芜底下的百年梧桐, 压着一重重积雪, 月色朗照下泛出晶莹的幽绿。

    谢律身上发热的感觉依然强烈, 但他却不喜欢躺在床榻上, 不能做任何事,只能等待。他起来了,将毯子裹在身上,推开了木屋的门。

    这里离马厩很近, 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烟灰色的墙, 道道朱门紧闭, 谢律抬起头, 一眼能眺望到最恢弘的那座阁楼,如有百丈拔地而起, 复道雕甍, 成飞龙瑞兽状,宝顶如一柄利剑,直刺浩瀚灿烂的宇宙。

    天气是冷的,一呼吸,嘴边都是湿冷打得白雾, 谢律坐在马厩前,睡觉的马儿发出微弱的呼噜声,身旁静得只有这样的声音。

    也不知她睡着了没有。她最怕冷的, 受一点点寒气, 手和脚丫都是冻疮, 到过冬的时候, 宁可待在屋子里不出来。晚上睡觉,她会不自觉缩进他的怀里,把手和脚都放在他的身体上,被揭穿之后,她笑着说他身上是暖的,像烤火一样。

    一道踩断了枯枝断叶的脆响,惊动了谢律,他披着厚重的毯子扭头回来,只见幽幽静静的月光底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好奇地盯着自己。

    小人儿身上没有避寒的大氅,像是突然从温暖的屋子里跑了出来,尽管天色昏暗,近处只有几盏杯水车薪的马灯,谢律却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她的儿子。

    “是你。”

    他看他冻得瑟瑟发抖,立刻招手让他过来。

    书杭是偷跑出来的,他要撒尿了,可是他很不喜欢尿尿的时候有人跟着伺候,趁着侍女出门去换班,他偷溜了出来,到公主养花的地方解决了,可是解决了需求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迷路了!

    他身上还穿着屋子里穿的中衣,在屋子里正合适,出来就很冷了,书杭看到这个人裹得像一颗肥圆乎的大粽子晒月光,喊他过去,他听话地走了过去。

    谢律用毯子裹住了书杭,将他拉扯到近前。这张小脸精致细腻,不似男儿,倒像女娇娥,圆滚滚的眼睛随了她的母亲,鼻子和嘴唇小巧如画,或笑或愁,做什么神态都好看。

    “你叫什么?”

    谢律的身体热烘烘的,书杭一到他怀里,立马就不冷了,他笑了笑,开心地道:“我叫书杭。”

    书杭的小身体瑟瑟颤抖,到这里熏得热了,总算面颊恢复了血色,谢律单臂支着软毯笼住他的身体,一手握住他的小手,大掌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他的小肉手,一会儿功夫便热了起来,书杭很喜欢,他眼睛都不眨地看着谢律:“你是谁?”

    谢律的眸光柔和如月:“你猜。”

    书杭想了想,他和公主是在外面捡到这个人的,公主对他很不好,之前他都不在府里的,现在突然又接回来了,书杭简单的小脑袋瓜不能理解这么复杂的事情,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样的面容,与他太过相似,让他如何能相信,这是她和方既白所生?

    这几年,谢律也在关注魏国的动静,长公主产子,瞒不过他。算算时间,卿卿若是当时怀孕离去,孕期应有近九个月,足以生下书杭。只是,她的身子为了给他治病伤了根本,加上沿路迢迢,所以才早产?

    这个可能性,让谢律无法忽视地疼惜,卿卿那样绝望离去了,她应该恨他,入骨地恨的,为什么还要选择生下这个孩儿?

    这样的乱世,人命本贱,女人常常被当作货物赠送,他也是用了很久才想明白卿卿执着于做他的妻子是为什么。

    可她不知道,如果是为了活命,易子而食都能出现,典妻,又算什么呢?她大约只是单纯觉得,有了一个妻子的名分,就能安然稳固了吧。可惜,他也曾盼望娶她为妻,终究……

    卿卿一个人生下书杭,吃了许多苦,书杭长得很好,身体不输给同龄人的孩子,又很乖巧灵气,不像他幼年时,只能做一个书呆子,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

    书杭的小手在谢律面前晃动了几下,他好奇地看着谢律:“你是公主的下人吗?”

    谢律点头,承认:“是,我一辈子都得伺候公主。”

    书杭笑道:“公主是我娘亲!”

    谢律意外:“你为何叫她公主,不叫她娘亲?”

    书杭拍拍他的肚子,因为饿了,咕噜了一下,谢律虽然因为发烧昏昏沉沉的耳力渐弱,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忍俊不禁。书杭摸着饿扁的肚子难为情地道:“女孩子都喜欢被叫公主,不是吗?”

    “……”谢律瞠目,他本人徒有风流之名,今日竟然对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毛孩儿甘拜下风。

    书杭的两只小胖手捧住了自己肉嘟嘟的小脸,像朵向日葵撒娇地开给谢律看:“这是不是很有道理?”

    “……”卿卿一定很宠他,也不怎么爱端母亲的架子。

    “书杭!”

    风中突然传来官卿不悦地叱声,熟悉的阴云罩顶,书杭打了个寒颤,父子俩一同抬眼看去,官卿胡乱披着一身鹤领氅衣出来了,发髻松散,想是入睡前知道儿子跑丢了因此急匆匆地出来找。

    偌大的公主府,官卿跑了个遍,当各个地方都找不到的时候,一个念头让官卿恐慌了起来,难道书杭去了马厩?只要他去了,就很有可能遇见谢律!谢律绝对不会放弃这个亲近书杭,打听他身世的机会。

    当官卿一出现,谢律抱着书杭的手立刻便松了,书杭被母亲揪住了衣服后领,被甩在身后,珠箴立刻上前,将搭在臂弯里的小袄给书杭穿上,念叨着“阿弥陀佛”,出来这么久,可别把小世子给冻坏了。

    官卿柳眉倒悬,携隐怒之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律。他坐在皮革马扎上,拢了拢身上的毛毯,薄唇一掠,笑意蔓延上眼尾,官卿瞧见了更闷闷生气,怎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她冷声道:“书杭跑来你这里,你见了小主子,也不知道上报么?”

    谢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歉然道:“对不起,我烧糊涂了。”

    他试图去抓她的柔荑,让她柔软的手掌也感受自己额间滚烫的温度。

    官卿后退避开,眉心打成了一道结:“书杭是我的孩子,他的父亲另有其人,是我魏国的尚书左仆射,魏国人人皆知。你——”

    “卿卿,”谢律叹了叹气,打断了她的话,“你不觉得你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官卿一愣,他又道:“我从来没说过,书杭是我的儿子。”

    她身后的珠箴与玉燕都呆住了,怎么回事,谢律说的什么话?小世子怎么可能是他的孩子?

    可是玉燕和珠箴早就有感觉了,小世子和方相公长得一点也不像,单论容颜,还真是……和谢律有六七成相似。

    官卿气得往胸口汲入了一长口气,憋闷得找不到一个爆发的点,愈发恼恨起来,谢律微微笑着,瞬也不瞬,仿佛将她怎样看都看不够一般:“可是无论如何,你不必担心,书杭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我不会,陈国更不会。”

    官卿忍不住对他冷嘲热讽来找回上风:“当然,你现在只是一个病得快要死的马夫,什么也做不了。”

    谢律脱口而出:“若我真的死了,卿卿,你会高兴,还是难过?”

    拍手称快也罢,难过堕泪也罢,这都说明了,她心里时刻都记着他的。

    官卿偏要告诉谢律:“本宫不会高兴,更不会难过,你的死活,本宫不在意,就像是养的一条狗死了,本宫会替你料理后事的。”

    谢律眼底的笑被剥夺得干干净净,明亮的琥珀色眸子黯淡了下去,如同流星坠入长夜,明月沉进大海,光芒被吞噬,只剩下一滩黑漆漆的死水,再无波澜。

    官卿讥诮地冷笑,转身抱起了书杭,带他离去。

    虽然自己好像是得胜了,可是,书杭毕竟还是在谢律面前暴露了,她路上询问谢律和他都说了什么,可惜小孩儿的记忆不过就那么短短一刻,这会儿书杭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官卿既怄又怒,重重地拍打了几下不听话的书杭的屁股,刺激得他嗷嗷哭,官卿狠下心肠,这一次非要和他说清楚不可。

    “我跟你说过,说过好几次,不要和他见面,不要和他说话,你为什么不听?”

    书杭哭得泪如泉眼,汩汩地往外冒,一边哭一边擦泪一边说:“他是谁呀,为什么书杭不可以见?”

    娘亲从来都不会说,不让他见谁,不让他和谁在一起玩儿,可是他身边只有宫人太监,平时都没有人愿意跟他玩儿,他们只会跪一屋子,毕恭毕敬地伺候他穿衣吃饭,那好无聊!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不会害怕他身份,会跟他玩到一起的人,娘亲却打他!

    书杭好委屈,他哭得直咳嗽。

    儿子虽然活泼爱闹,可是从不叛逆,一直都很乖乖听话,官卿真是不敢相信,就走丢的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只和谢律见了一面,怎么就感情如此深厚了?

    只是旁的事都可以商量,但这件事不行,就算是用镇压的手段,官卿也不可能让谢律继续接触她的儿子,他嘴里是那样说,可是陈国世子从来都不讲信用,承诺都是放屁,只要有利可图,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他把书杭掳走,陈国又不费吹灰之力多了一个继承人,倘若他真的打这个算盘呢?

    官卿不听书杭的抱怨,寒着脸警告道:“你要是再偷偷见他,我就揍得你屁股开花!”

    作者有话说:

    当爹的小时候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

    我们书杭除了读书什么都会!

    书杭:还是我比较厉害。

    官卿:滚去读书!

    书杭:……

    ? 第 52 章

    谢律的烧一直不退, 缝合的伤口却在渐渐好转,昭阳府吃食不短,柳丁每天为他送来的, 除了清粥小菜以外, 偶尔也掺杂鱼肉, 谢律胃口不佳, 衣带渐宽,柳丁说:“这样下去不行。”

    “你看看你喜欢吃什么,”柳丁拍着胸脯保证,“我都能给你弄来。”

    眼看着人养病, 养着养着, 越来越瘦, 再这样, 身体条件更差,病得越重, 恶性循环, 等到最后真就大罗金仙都救不回了!

    谢律躺在病榻上,目光动了动,移到柳丁满是老茧的手上,柳丁是个本本分分干活的实诚人,谢律不忍骗他, 便道:“我故意的。”

    柳丁疑惑了,他仔细地瞧着,谢律的这情状不像是假的, 他搔搔后脑勺, 没明白。

    谢律想, 他怎么会学的一身妇人内宅争宠的手段, 在双凫楼学习的时候,也不过就记住了几字箴言,而现在他却用这些跛脚的伎俩,去换取女人的一点怜悯。

    “我想让公主可怜我。”他幽幽道。

    他这样一说,柳丁豁然开朗,“我懂了,你喜欢公主。”

    是这样。谢律大方承认,颔首。

    “不过这不行,”柳丁摇摇头,在谢律疑惑地以目光询问过来时,柳丁实诚道,“公主早已有了心上之人。”

    谢律一嗤:“你说的,是方既白。”

    柳丁也不知道这个谢郎君哪里来的胆子,敢对方相公直呼其名,看他年纪轻轻的怎的如此想不开,和方相公作对,柳丁叹息着道:“谢郎君有所不知,公主对方相公用情……至深,倘若能有别的郎君入她法眼,公主也不会一直蹉跎着单身至今。”

    谢律不信:“方既白也一样喜欢她么?”

    柳丁入府较晚,许多事也只是听府上的老人说的,打听而来,见谢律一番痴心,执念不改,把身体拖垮到这地方,心内有些惋惜,爱情不是必需的,身子却是自己的,这天底下见异思迁的多了去了,可身子要是坏了,那就连后悔药都没有吃的。柳丁也是过来人,他不得不提点谢律。

    “方相公对公主,自然也一往情深。可惜,他已以身许国,便不能许卿,公主知道方相公是身体不好,不愿耽误了她,才借了这个幌子,她却还是一意孤行地生下了方相公的孩子。这事,人人都知道的。”

    谢律紧缩眉宇:“书杭与方既白一点也不像。”

    柳丁劝他不要痴心妄想:“公主和方相公情投意合,都站出来承认了小世子的身世,谢郎君,真的,你不要再这般自苦了,你就算是把自己折腾死在我的木屋里,公主她也不可能会喜欢你啊。”

    谢律面容惨淡,病中倦容,靡靡无力地靠着秋香色团花铜钱纹引枕,垂眸,静止了许久,等到柳丁都开始诧异他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谢律才道:“我不相信。”

    这世上的人啊,就有这样的。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柳丁劝也劝了,可惜的是良言难劝该死鬼,说了这么大一圈,他快口干舌燥了,谢律居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柳丁一脸沧桑地离去,屋里一灯如豆,明明灭灭地照着谢律侧脸,他在枕上侧卧着,手肘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经纬,窗外一缕风钻了进来,挑逗着桌上的火焰。谢律的眼瞳仿佛一方岿然不动的石墨,也不惧火光刺眼,动也不动地盯着那火苗,却突然勾了勾唇。

    他不信。

    卿卿不会喜欢别人。

    她曾经,那样喜欢他的……

    她不会喜欢上别人。

    第二天,谢律在天蒙蒙亮时被撞破了房门,当他睁开眼时,瞥见官卿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幻觉。

    就像梦中徘徊了千百回一样,此刻于眼前重演。

    可是梦里的卿卿,绝不会有此刻的疾言厉色,她道:“我听柳丁说了,你的伤已基本快要痊愈了。谢律,你在演苦肉计给谁看?”

    谢律愣怔了一瞬,没想到这么快柳丁便告密了。不过这不能怪罪柳丁,他毕竟是昭阳府的人,吃的是昭阳公主的粮。

    这件事柳丁本也不会主动地对公主提起,是官卿思忖了一夜之后,她做了一个决定。

    谢律不能继续留在魏国了,眼下知道他身份的人越来越多,继续留下来会有麻烦,不止他的麻烦,而是她将有天大的麻烦,并且他现在已经和书杭有了接触的机会,她一点风险也不敢冒。

    可是谢律眼下这副破败的身体,怕是很难支撑他回到陈国,因此官卿叫来柳丁问他的情况,柳丁起初支吾不言,顾左右而言他,在官卿威势压迫之下,终于老实托出。

    官卿此刻领了一群人来到马厩的木屋中,让人左右叉起谢律,逼迫他从床上下来。这些人自然下手没个轻重的,谢律趔趄摔在床尾,额头磕了一个包,官卿却直皱眉头:“戏演到这个地步,还装什么?”

    谢律涩然一笑,摸了摸自己的肿痛的额,虽然身上发热不退,目光却一点也不浑浊,清湛的,泛着漾漾波光,他扶桌看向官卿,她颦着水眸,愠怒染上了面靥,别是一番妩媚,谢律将手递给她:“卿卿,我真的起不来了。”

    官卿冷然:“你以为这里还是红柿居么?”

    他以为,他装成这副柔弱模样,她就会有半分心软?

    他大错特错了,那个会心软的卿卿,在被人骗得身心都支离破碎后,早已脱胎换骨,这些拙劣的把戏谢律却还接二连三地上演,是觉得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念及的往日情分?

    谢律垂落了向她伸去的手臂,神情有些失魂落魄,干燥起皮乃至皲裂的唇瓣碰了碰,嗓音艰难:“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

    “当然。你不觉得这是报应么?”官卿嗤嘲他的可笑,“起来。”

    谢律的眼前有些发晕,他摸索着衣柜和书案,将自己迟缓地撑起,官卿命令人将他两臂擒拿,直接带着往外走。

    谢律被人丢进了马车,官卿也坐了进来。

    他全身没有一点气力,只能靠住侧壁喘息,官卿目不斜视,会武的侍婢就坐在两人中间,随时防止不测。

    谢律靠在车壁上不动,随着颠簸,头不断地撞到身后的木板,可他却始终在凝望着隔了一道防备的身影的官卿,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一样,将她的轮廓,她的五官,都刻在骨血里。

    她不知他这两年过得怎样,如果知道了,会不会有一点心疼?

    谢律只想让她心疼一点,哪怕不如在红柿居,只要,她对他还有一分的挂心就好,太多了他也不配。

    “卿卿。”

    刚想出声,官卿便冷冷飞过来一记眼刀:“闭嘴。”

    谢律识相地吞了后面未吐的话,只小声地道:“我脚疼。”

    官卿睨着他,瞧着他这些粗劣的把戏,更是冷然:“谢世子要装也该装得从一而终,你明明是伤在胸口,又怎会脚疼?无耻。”

    谢律便封了口,再不多说一个字了。

    他不知道她要带他去哪儿,他也猜不到,现在头昏欲睡,他也没有那个力气再去猜了。

    马车停在了许都城外的落云坡,官卿先下得车来,之后才是剑婢,剑婢将谢律粗鲁地扯下马车,让他好生站着,谢律这厮偏偏不肯配合,病病殃殃地左摇右晃,剑婢从身后踢了他一脚,直接将谢律踹倒在地,差点儿沿着寸草不生的坡面滚下去。

    官卿也没让人管他。

    谢律好像习惯了这些羞辱,他大方地坐起来,弯腰拂去了衣上的尘土,微笑:“卿卿,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官卿看向他,“我给你一个机会。现在这里人不多,谢世子如果能够挟持我,有机会从这里逃跑。”

    谢律笑道:“你觉得我还有那个力气?”

    官卿不假思索:“前提是你别装。”

    谢律自失地发笑,笑得撑住了额头,将脸垂了下去,“我真的病得很重,卿卿,你为什么就是不信。”

    这一路走来,他每一天伤势都在崩裂出血,来到魏国,在云朔的磋磨下忍受了整整两日,犬刑、夹板、笞杖、盐水、烙铁,任何一样都可能要命,他遍体鳞伤,血流涂地,她明明看着,可是她却不信。

    为什么?

    谢律没法不受伤,他真的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卿卿你,现在对我已经绝情至斯了么?

    “试一试吧,谢世子。”官卿直觉谢律还在装,他有那个能力站起来,甚至有机会能挟持她,官卿给他这个机会,“赌一把,看你能否全身而退。”

    他今天要是从这里离开,后续官卿有把握能将他驱逐出魏国。

    谢律抬起眸,茫然地看着她,官卿的脸色傲慢而不屑,充满了对他的鄙夷,谢律胸口扯得一痛,真的问出来了:“卿卿,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了吗?”

    这种近在咫尺也抓不住握不着,陌生的无力感让他恐慌。旁人说一千道一万卿卿不喜欢他了他都不信,可是现在,他越来越亲身体会到她的漠视,于他似乎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官卿用一声嘲讽代替了回答,这个蠢问题,谢律问都不该问。

    剑婢肃容挺身上前,阻隔在他们两人中间。

    只要谢律一出手,剑婢便会立刻将他拦下。

    谢律艰难地站起了身,剑婢防备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警惕着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谢律温声道:“你让开,让我和卿卿说句话。”

    剑婢自然不退。

    谢律摇头:“我不会挟持卿卿,用女人作护身符。”

    官卿讥诮一笑。

    不会?那她又是什么?被送出去的一件货物,连护身符都算不上吧。

    剑婢一语不发,森然地冷凝谢律。

    从没见过这般宛如铜墙铁壁的女人,谢律无奈至极。

    “卿卿,我知道你想放我走。”他将自己的双手都负在身后,走向卿卿,示意自己并无任何攻击之力,剑婢警觉地看着他来到了公主的身后,引而不发,谢律果然十分老实,他一点异动都没有,只是停在公主的身后,语气低回而卑微地恳求,“别赶我走,卿卿,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养伤,让自己尽快痊愈,我只想留在你身边,做你的马夫,你的踏脚石,你不高兴时鞭打的出气包。”

    “卿卿,求你,让我留下来吧。”

    官卿冷蔑地瞧了他一眼,不论他眼中的情意多么真诚,多么令人动容,她心如铁石地全部略过,朝马车走了过去。

    “滚。”

    她只留下一个字。

    作者有话说:

    风水轮流转,轮到谢狗低声下气了。

    不过谢狗这些戏真真假假,改行做影帝吧。

    ? 第 53 章

    官卿重新坐入马车, 御夫殷勤为公主御,但官卿仍留了眼线下来,方便监视谢律的一举一动。她想看看, 谢律是不是真的装病, 如果他伤势已愈, 现在装病的企图是什么。

    马车行驶在草木灰败的原野上, 积雪在晴日红融的日光下开始消解,露出斑驳的地皮,走了有一阵儿,剑婢策马从车窗外追了上来:“公主。”

    剑婢敲了敲车窗, 官卿将帘门扯开, 剑婢骑马并行, 恭声报道:“他追来了。”

    马车行驶得不快, 此刻官卿撩起帘角向后回望,远远地能瞥见一道米粒大小的身影, 蹒跚地翻上了山坡, 一步一步执着地跟了回来。

    他走得那样慢,几乎每一脚都让人以为下一瞬他就会扑倒在雪地里,可是谢律偏又走得稳稳当当,坚定不移,一步不摔, 官卿都诧异。现在的谢律,是疯了还是傻了?他在魏国遭受这样的羞辱,现在她给了机会放他离去, 他为什么还要跟来?难道这人是受虐时创伤了脑子么?

    剑婢道:“他说, 他要跟着公主, 生也罢, 死也罢……”

    剑婢很少见到这种死脑筋,她在魏国的慎刑司做了十年,再硬的刑犯只要濒临死亡,便会流露出脆弱、求生、不堪一击的特征,谢律若不是意志力有着非人的强大,那么就是,他的种种表现都是真的,他深切地爱慕着公主,即使是卑微地做她裙下臣、脚下泥。

    官卿也明白,不过她不为所动,放下了车帘,道:“不用理他。”

    剑婢应诺,颔首退后行进,一路只跟随者平稳向前驱驶的马车,不再有关于谢律的任何言辞。

    天气很冷,太阳快要沿着山峦连绵起伏的轮廓登上顶峰了,可身上却聚不起一丝暖意,官卿怀里捂着汤婆子,一直保护得很小心,可手还是生了冻疮。她听以前在陈国认识的老人们说,这手一旦生了疮,以后再怎么保养,也是年年都要长疮。冻疮鲜红见血,疼得很是磨人,官卿一向最讨厌冬天。

    又不知过了多久,官卿还是无法抑制自己的心烦意乱,她再一次掀开了帘门,剑婢立刻拥上前问公主有何指示,官卿踯躅道:“谢律人呢?”

    剑婢回望片刻,对官卿禀报:“已没影了。”

    官卿冷冷地哼了一声,想他终于知难而退了,最好老老实实地回陈国去,不要打她和书杭的一星半点主意!正要放下车帘,忽然一念不安地涌上心头,谢律不像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她耸了耸眉梢,“停车,回去!”

    说不准他现在逃了,离开她的了视线,反而更不安全。

    御夫凭借娴熟的驾车技巧,车未完全停下,直接于官道上掉头,驾驶飞奔往回赶。

    赶了没有多少路,便发现了谢律。

    他已经嘴唇乌紫,昏厥在路边。

    官卿跳下车来到谢律的跟前,皱眉踢了他两脚:“你别装死!”

    他纹丝不动,乱发下尖尖的一截下巴,惨淡得挂不住一两的肉,人清减得瘦弱如柴,官卿的心突然剧烈地跳了一下,其实,刨开其他人,谢律对她,除了两城宴上他将她送给了别人,其实他由始至终未曾虐待过她,做人终究是要公平一些,她蹲了下来。

    拨开他脸上凌乱的发,露出彤红的脸,被云朔甩了一鞭子打破了右侧脸,伤势未愈,瞧着依然狰狞,她知道谢律一向对自己心狠手稳,可一个人,就算是唱苦肉计,能逼真到这个地步吗?

    就连庞惠都说,他几度徘徊生死边缘,倘若意志稍稍薄弱,酷刑之下绝不可以生还。

    官卿伸手试了试他脸上的温度,触摸到的一瞬间,她便如受炮烙之刑烫得缩回了手,这么烫!

    官卿一咬牙:“来人,将他带回去!”

    ……

    谢律再次醒来,自己仍然在木屋里,已是傍晚时分,屋子里很暗,没有点灯,他摸索着起身去拿蜡烛,掌心触碰到一只已经冷透的药碗,他拿起来凝睛端详片刻,里头只剩一点药渣。

    他昏迷期间,有人用这只碗,强行给他喂了药,他脸上外溢的药汤被擦掉了,但衣领间苦涩的药味儿散不掉。

    卿卿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对他心软了,她还和从前一样。

    谢律勾了勾唇。

    他不想再唱这场戏了,他要让自己尽快恢复,最好能回到往昔风貌,能够让卿卿眼前一亮的地步,就像她第一次看到自己一样。

    不是谢律自吹自擂,现在传闻中与公主有染的方相公,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病秧子,容貌大抵也比不上他,曾经沧海难为水,卿卿有他在先,怎么会看上方既白那小人?

    当初方既白怀目的而来,诓骗陈国两城换一人,其实只要稍加细想就会知道,若只是为了一个美人,一个姬妾,魏国的老狐狸怎甘心让这么大的利?

    谢律糊涂了两年,竟被方既白玩弄于股掌之中,相信卿卿已死,他甚至假造渝国刀剑和装束,祸水东引,轻而易举挑起陈渝干戈,他好坐收渔利。

    方既白行军打仗是外行,谋算人心、料敌于先却屡发屡中,他仿佛早已猜到,谢律失了卿卿,陈国如断一臂,会与渝国起摩擦,他再不动声色地一招偷龙转凤,任谁也无法想到魏国都城里的昭阳公主,壳子底下已换了一根芯。

    柳丁在马厩里给马喂食,谢律不知不觉来到他身后,将他吓了一跳,惊魂未定之际,柳丁见了谢律扭头就跑。

    “柳丁。”

    谢律叫住他,柳丁心底叫苦连天。

    他苦着脸转过了身:“谢兄弟,你原谅我,真不是我故意多嘴向公主告的密,实在是公主……”

    公主凤仪威严,他顶不住啊。

    “些许小事,怎会怪罪。”谢律微笑道,“今天你看到是谁送我回来,谁亲手给我喂药了么?”

    柳丁这会儿深感对不住谢律,有问必答:“公主将你丢在了门口,她身边的人通知我的,我把你扛了回来。”

    谢律一怔,口吻忽然变急:“药呢?”

    柳丁也不知好好地他怎么还急眼了,老实地道:“当然是我喂的啊。”

    “……”

    磨牙片刻,谢律道:“我要去见公主。”

    柳丁连忙拉住他,“哎,谢兄弟,你烧退了?咦,退得真快,简直药到病除啊!这碗药真神了,跟之前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不一样,只是之前的谢律偷偷倒掉了而已。

    谢律脸色寡情凉薄,一点要感激他这个救命恩人的意思也没有,柳丁丝毫都不生气,毕竟是他出卖谢律在先,还对公主说了很多“大实话”,也不知公主是不是听岔了,竟以为谢兄弟这伤全都是假的,差点将他扔在外头冻死了,柳丁拉住他,只是要劝他。

    “你这会儿不要过去。”在谢律冷峻的眉眼沉下来之际,柳丁心头打了个突,他还是好心道,“真的,你不要过去,过去也是自讨没趣,自取其辱。”

    “为何?”谢律口吻不悦。

    柳丁唏嘘地拍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方相公来了。”

    谢律顺嘴便道:“不就是方既白么?”

    魏国人人尊他一声“方相公”,谢律却屡次直呼其名,甚至颇为讥讽,柳丁真的不得不奇怪:“谢兄弟,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啊?”

    谢律撇开了他,“花魁。”

    说完谢律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垂萝月洞门之后,迎冬而怒放的满架纯白的花,聘聘婷婷地风中摇曳。柳丁瞠目结舌,要是他耳朵没坏的话,他刚听到谢兄弟说,他是个倌儿?

    难怪,难怪他这么一心一意巴结公主,拼死也要留在她身边。

    莫非是公主从前为方相公屡次三番地拒绝伤了心,绝望之下去鸭子楼买醉,招惹了这么一桩粉红官司?酒醒后的公主心仪方相公,自然不可能认账,给谢兄弟什么名分,谢兄弟厌憎良人薄情,这才一直追着公主不放,对方相公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

    柳丁自己搁心里排了一出大戏,越想越感到自己的猜测天衣无缝,如此说来,谢兄弟这般糟蹋自己,实是个可怜之人。

    ……

    公主府的下人自然不可能让谢律出入昭阳府如无人之境,畅行无阻,在谢律即将穿过廊芜之际,终于有人将他拦下了。

    谢律皱眉,这时,清越的笑声穿过一排滴水的假山池沼,刺入他的耳膜。

    谢律定睛一看,碧波微澜的湖水对岸,两道衣影相依相偎,并肩而行,身材高大的男子着烧蓝渝锦菖蒲暗纹锦裘,墨发簪玉,风流倜傥,步履从容,女子身穿藕丝褐飘香软绫团花紫燕剪秋图上袄,配一条芙蓉、秋香、丹秫三色十二破的撒花间裙,金钗步摇,一步一曳,神采烨然,恍若凌波欲去。

    他们说说笑笑,边走边停,便像……一对璧人。

    中间没有其他,更不会注意到对岸窥伺的闲杂的谁。

    谢律的眼睛骤然像被针刺了一刺,红得弥漫开一层血浪。

    “公主!”

    那个小人儿在假山前的一道洞门前突然跳出来,给公主一个天大的惊喜,接着谢律便看到,方既白弯腰张开了两臂,让书杭跳到他的怀里,他将书杭抱了起来。

    书杭乖巧伶俐地坐在他的臂膀上,屁股都不动,三人同行,沐浴在冬日暖阳丝丝的晴光下。

    是谁的妻,谁的子,谁家的孺慕情深,谁家的天伦之乐。

    通通与他无关。

    谢律像被冰塑封在原地,看着那一行人穿过了假山石洞门,笑声如珠子般洒落在湖底,直至衣影都隐没不见。这块冰,好像也彻底碎了。

    作者有话说:

    谢狗真的很嫌弃方既白,可是,他马上要开始自卑了哈哈哈。

    ? 第 54 章

    “近来未能入府相叙, 不知公主可曾荒疏棋道。”

    臂弯中抱着书杭的方既白,长指拨开垂落官卿额前的一枝枯柳,笑吟吟和煦地道。

    官卿明眸轻闪:“相公想探究本宫的棋艺进益?那有何难, 虽然天资不佳, 但好歹勤能补拙, 定能让相公刮目相看。”

    说着便命人就在隋珠园的一株桃花树下摆上了棋枰, 方既白放了书杭下来,与官卿相对而坐,黑白子粒粒尽落入棋笥,声音一铿一锵, 如鸾凤颉颃, 错落有序。方既白的眼眉宛如春日抽绿的柳树梢头坠落了一片轻盈的桃花, 将春寒料峭之色一瞬间拨将远去。

    官卿执白先行, “相公小心,本宫不客气了。”

    方既白尽得风流:“公主请。”

    一个是杀机凛冽, 一个是春风化雨, 一个是除敌务尽,一个是以柔带刚。

    棋盘上一招一招,转眼便到了中盘。

    书杭看不懂高深莫测的棋局,嫌弃无聊,好在他有小木马, 可以坐上去摇啊摇,也能自得其乐。不过片刻,他眼神尖锐地发现了假山后隐藏的身影, 认出了他, 书杭眉目噙喜, 可是一想到娘亲不喜欢自己见他, 上次狠狠地抽打了自己的小屁股,书杭忽又变得无限哀愁。

    官卿还若无所觉,是方既白提醒她方知:“有个人跟了很久了。”

    官卿微微愣神,顺着方既白笑意溶溶的目光看去,身后的假山外,一丛千指百态的龙爪槐树下,谢律停立在那里,执迷地抓着一茎光秃树枝,黑眸深沉如墨。

    然而他也只是站在那里,不动,既不上前搅扰,也不沮丧离去,一双眼波幽怨、清冷,如初秋卯时雾气弥漫水茫茫的江面,琥珀色的瞳仁便是江浪中风雨不动的岿然礁石。

    谢律平生最善于伪装,这种意态朦胧的暧昧对他信手拈来,他不爱一个人时,都能装得情意绵绵。纵然他再如何可怜,官卿看见了,也只是厌烦至极。

    “打吃。”方既白笑道,“这一手,公主要当心了。”

    官卿回过神一看,自己的大龙已岌岌可危,便实在无暇再去管身后的谢律,专心应对起方既白的这一手攻势。

    官卿的棋艺的确是后来者居上,两年时间里已有小成,可惜遇上方既白这样的行家里手,却还是相形见绌,若非方既白屡屡放水,早已中盘大胜,杀得她片甲不留。官卿心里也知道,论弈棋自己远非师父的敌手,她现在的水平遇上三流棋手或有一杀,但在方既白的棋力笼罩下,左支右绌,顾此失彼,终于还是中盘负。

    一局棋罢,方既白赞不绝口:“看来公主果然用了心思钻研,进步不可小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官卿你来我往地客气:“是相公教得好。”

    她的棋,原来是他教的。那么这三年,他们是真的,已经在一起了么?

    书杭与方既白这般亲热,便如同真父子一般。

    在谢律缺席的这几年,他们其乐融融,相处这般愉快轻松,的确不需要再去想起一个丢了魂魄的无用之人。

    如今她的笑容,她的娇憨,她的妩媚,都只给一个人看,她的争强好胜,她坚韧不服输,都只给了方既白,棋枰上十指纤纤,筵席上推杯换盏,书房间耳鬓厮磨,她,再也不会想起一个伤她深可见骨,让她长出了锋芒的负心人。

    他像一个卑贱到尘埃之中的懦夫,还不肯死心地纠缠着。

    谢律远远地看着,一丝锐利的疼痛蔓延过心尖,仿佛有一把利刃搠入了胸膛,反复地剜搅。手里忽然一用力,扯断了龙爪槐的一根树枝,噼啪一声清脆的响动,他吃了一惊,急忙回过神看向官卿。

    “上茶。”

    官卿好像根本没留意,吩咐侍女为方既白上茶。

    适才未能尽兴,官卿约定和方既白再下一局,正巧送茶的人来了,官卿垂眉伸手接过,不料目之所及,是一双伤痕累累指骨修长的男人的手,她一愣,扯着眉头抬眼一看,正见谢律顺服地送上了茶汤。

    “你怎么过来了?”怎么回事,官卿扭头一看,自己方才端茶过来的侍女被打晕了撂在树下,谢律抢了她的活儿。

    官卿咬牙不快:“大胆!你不怕本宫治你的罪么,谁让你上来的?”

    方既白劝和:“公主勿用动怒,一杯茶水罢了。”

    说着便从谢律掌中接过了茶,眸中划过一丝浅笑:“此茶贵重,或许平生只得一回,当沐浴焚香一饮。”

    谢律看不惯他惺惺作态阴阳怪气,冷冷道:“吃你的茶,装腔作势什么?”

    官卿细眉一扬,谢律身体果然大好了,他留在府上就是个刺头,官卿一定是造了孽才会心软将他捡回来,当下她便吩咐昭阳府的仆从,将他拖下去,这还不够,“不知尊卑,杖刑二十以儆效尤。”

    谢律受伤地望着她:“公主,你不公平。”

    “要公平是么?”官卿怒极反笑,“你是马夫,方既白是本宫的先生,更是大魏的左相,鄙贱之人冲撞了本宫的贵客,该不该责罚?”

    谢律咬牙,可是,卿卿那样绝情,她没有对他一丝的怜悯,一丝的宽宥,一丝的情意。谢律的眼波仿佛破碎了,再也无法弥合。

    书杭突然扑到了方既白的怀里,着急地晃他的胳膊:“阿父,帮帮……帮帮他。”

    他不想看着公主责打马夫,公主已经很不高兴了,马夫还是赶紧走吧。

    可是当他喊着方既白“阿父”时,谢律手里的茶盘突然失了手摔落在地,瓷片粉碎成渣,滚烫的茶汤一瞬间溅落到他的腿上,可是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他凝滞地目睹着面前的一切。

    阿父……书杭叫方既白“阿父”。

    着急探寻的目光望向官卿,得到的却只轻蔑不屑的一记冷眼,谢律天旋地转如堕冰窖,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

    难道书杭真的是方既白之子么?又或是,卿卿让书杭认了方既白为生身之父?可无论是哪一种,他才是真正的局外人,一个百孔千疮,短褐穿结的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罢了。自以为是地攀扯上来,可是对比此时方既白的光鲜明亮、衣冠楚楚,他这样一个脏污黯淡之人,连方相公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

    卿卿本就只喜欢他的脸,现在终于也,不再喜欢他的脸了。

    谢律将被烫伤的手背虎口握住,不动声色地收到了身后,迟钝地蹲身去拾地面的茶具碎瓷。

    方既白慈爱地摸着书杭毛茸茸的小脑袋,“不用担心,公主心最软了,她不会真的打这个马夫的,书杭今天是不是累了?阿父瞧你出汗了,你回寝房更衣,然后午睡去,好不好。”

    他说什么,书杭就听什么,有了他的承诺,书杭总算可以放心了,只是公主在这儿,他不能跟马夫说话,便先溜下了方既白的膝头,主动跑到一旁牵起了玉燕的手,往回走去了。

    谢律收拾得磨磨蹭蹭,半天仍未将碎瓷的残渣捡干净,官卿只想趁着方既白还得空再下一局,不快地要催促,不经意瞥见谢律握着那片瓷渣子,手背是鲜红的伤肉,掌心是蜿蜒的鲜血。

    官卿的心尖好似一震,千万光影一齐划到了脑中,好像有什么不对,直觉好像少了什么,可却又想不起来了。

    直到方既白一语,那些诡异的念头终于被清空。

    “公主,不相干之人搅局,这一局棋恐怕是不能继续了,臣还有要务在身,改日再来看公主和小世子。”

    官卿只得收敛心神,起身向他福了福,“本宫送相公出门。”

    方既白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地面慢吞吞收拾瓷片,只怕心比瓷盏更碎的谢律,到底莞尔一笑,颔首:“我们走吧。”

    官卿步行送他出府,草木葳蕤处,四下无人,方既白方道:“臣听闻公主府中来了一人,极有可能是陈国谢律,亲自来瞧,果然是他。这人是个烫手的山芋,魏国任何人都接不起,公主还是早做打算,将他送还吧。依现在局势,北有胡人作乱,魏国不应再与陈国结仇,以免开战。”

    官卿早就想将谢律送走了,他竟是个死脑筋,魏国知道他身份的人越多,他就越危险,官卿不明白他留下作甚么,无异于坐以待毙。

    方既白一语道破:“公主,恕臣多嘴一言,谢律是有悔。当年是臣在淮水上给他留了假线索,令他以为公主已死,这几年,他在淮安处处与渝国敌对,只因他心中以为朱勇是加害公主的罪魁。前两日臣受到线报,朱勇已在霸州境内被杀,看手笔,是他。”

    官卿怔愣,原来她在霸州遇到狼狈不堪的谢律,是出于这样一段因果。

    作者有话说:

    谢狗,狗人永不服输,支棱起来!

    ? 第 55 章

    霸州雪原, 她捡到谢律时,他已半截身子掩埋在雪里奄奄一息,实难想象, 倘若当时她没有路过那片雪原, 谢律应当早就已经死了, 死在了异国。

    官卿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才会把自己弄得如此颓唐凄惨, 一开始,她还以为姓谢的故技重施,觉得装病上门屡试不爽,一定是为了拦住她, 或是别的他重新盯上的猎物。

    可是后来官卿知道事实并不是如此, 他身上的伤都是真实的, 甚至是会要命的。

    他装病这说不通。

    时至今日, 当方既白告知,谢律是为了追杀朱勇, 为她报仇, 才将自己陷入濒死境地,若非天意,早已真的死去。官卿的心里一阵复杂的滋味。

    她再一次找来了庞惠:“你检查过谢律的身体,他到底如何?”

    第一次公主让庞惠为谢律看诊之后,当时并未提及谢律的伤势, 只问了一句他人会不会死,因此庞惠也没多嘴阐述,现今公主再次问起, 是有意刨根, 庞惠便不再隐瞒有问必答:“谢世子胸口有两道剑伤, 一道是数年前剜心取血所致, 一道是新在雪原自戕所刺。”

    官卿怔了怔,谢律怎会剜心取血?随即她甩了甩头,“庞太医,你又怎知他是自戕,他这样告诉你的?”

    庞惠道:“非也。谢世子这一道伤口,位置非常准,下手之后,出血不多,人便可以致命,痛苦也不会太久,谢世子激战之下,只有右肋下被创,可见对方远非敌手,那这稳准的一剑,一定是他自己下手刺的了。臣推测,或许当时在雪原,谢世子已体力难支,埋身风雪,不愿受冻等死,便干脆自戕,以期尽快结束痛楚。”

    这是有可能的。庞惠的分析有道理,官卿咬了咬唇,可是庞惠不知道,那时候,谢律还可以活下来。

    他曾追赶她的马车,不顾性命地往前冲,伤势加重,血流染雪,可最后他依然活了下来。倘若他愿意,他本不必自戕,只要爬起来,挺过去走上几里路,一定能寻到附近的村落。官卿就曾在那片村落里居住了一夜,村民善良淳朴,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人,会收留救治他的。

    他不是因为挨不住风雪的冷冻,才给自己刺了心头一剑。这说不通。除非,除非是他自己。

    “还有么?”官卿还想知道,他全部的情况。

    庞惠年岁已高,当年技艺超群,如今对于病人的病案却需要仔细回忆方能忆起了,沉吟思量半晌,庞惠垂目拱手:“公主容禀,谢世子身上的伤,鞭痕、笞杖痕、腹部铁烙印、夹棍下的足伤,足有八十余记,不可细数。”

    这一道一道,全是云朔所赐。官卿想起自己带着人冲进木屋,将他从床榻上拉起来时,他站都站不住了摔倒在地上,是因为,他的双足被云朔用夹棍施了重刑,而她还说他在装病。

    又想起在原野上,他追着她的马车,一步一踉跄艰难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是钻心之痛。终于还是跌倒了,晕在路边,那些伤势如此真实可怖,她还是不信,踢了他两脚,骂他不要装。

    谢律那些花活儿,半真半假,有时候杀人不见血。官卿一直在云里雾里,不能怪她不信任他,这个男人把承诺发誓当喝水吃饭一样简单,过后便能轻易推翻,一个没有信誉的人,又怎能让人相信?

    “还有一道旧伤。”

    庞惠替谢律检查伤势之时,还看到了一道旧疤,虽已经愈合,但因为过于显眼,庞惠还是仔细留了个心,公主既要问,他便也就都说了,“伤在右腿,一拳大小,割肉所致,已有数年。”

    官卿又是愣怔。时隔经年,庞惠突然提及“割肉”,官卿隐隐感觉到自己早已痊愈的右腿仿佛又在作痛,那种疼痛感官卿从未忘记。

    官卿从小吃了许多苦,但她很爱惜自己的身体,一丝一毫不敢毁伤,当了公主之后更加注重保养,官昱知道她自小流落在外吃尽苦头,因此宫里每月都有各类祛疤除皱的白玉膏、香肌丸,官卿涂抹很勤,无他,因她深刻地厌恶着自己身上两道从陈国王府带来的旧疤。这两道丑恶的疤痕时刻提醒着自己,她曾经多么愚蠢,为了一个不值当的男人,把自己伤得这辈子都要烙上关于他的耻辱印记。

    她曾不顾一切地要除去那两道疤痕,可用尽手段,依然徒劳。

    谢律也曾自割腿肉,也曾剜心取血,受过和她一样的伤。她本以为,像谢律这种人,为了利益不折手段、背信弃义,当她“死了”之后,他很快便会姬妾成群,就算有那么一两分的不舍,后宅寻几个娇滴滴的美婢寻欢作乐,很快也便淡忘了。

    小皇帝官昱爱听戏文,有一折戏文唱的就是负心薄幸郎,在将妻子辜负,天人永隔之后,他过了没几个月便走了出来,从此以后搜集各种与亡妻相似的面孔,或是眉眼,或是嘴唇,或是走路的步态,或是说话的声音,他简直变本加厉,纳了十几房小妾在屋里,夜夜笙歌,御女无数。官卿十分犯恶,但没来由地,当她听着那戏文时,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想起了谢律,一想到他或许和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早就另结新欢,眠花宿柳不知今夕何夕,她便几欲作呕。

    然而现实是,谢律这几年,似乎并没有和她想得那样,过得开心。

    她真的看不懂谢律了。当她以为他会如承诺一般和她长相厮守的时候,他转头背约忘盟,将她转赠他人,当她以为他会从此左拥右抱夭桃浓李在怀的时候,他却剜心割肉,背地里为了替她报仇九死一生。

    人心真是复杂难猜,捉摸不透。

    只可惜,时过境迁,官卿早已不是当年的卿卿,会为他心动,为他疼惜,为他不顾一切的蠢女人了。她早已经从那段过往当中走了出来,修炼得心如铁石,就算看到他伤重垂危,她的心都不再有波澜。甚至,她觉得那个为了给他医治头疾不惜自割腿肉的女人愚不可及,她简直不要承认那是她干的蠢事。

    如今谢律留在公主府不过是权宜之计,等他伤势恢复,她依然会将他赶走,驱逐出境。

    “公主,臣能够说的已都说了,公主对谢世子的伤势还有疑惑,但讲无妨。”

    官卿被庞惠的声音拉扯回思绪,她瞥眸看了眼太医,低柔的笑意漫过眼底,她谦恭地伸臂将太医的双臂托起,“有劳太医,您年事已高,还要为这些琐碎分心,太医去歇了吧,赏金本宫让玉燕去库房为您领了。”

    “多谢公主。”

    庞惠知道谢律的病况,也知道公主就是当年在陈国两城宴上被谢世子所遗弃的外室,如今两人又纠缠在一处,不论如何,现今陈魏合盟破裂,一个公主一个世子再搅和在一起对时局绝非利事,因此即使犯上不韪,庞惠也必须忠言逆耳:“公主,谢世子终究是陈国世子,不论他来意如何,心思如何,都不宜继续留在许都。”

    “本宫省得,太医不必担忧。”

    关于这一点,官卿已经有了打算。

    谢律没有过所,在魏国行走困难,何况他多半也不肯配合真的乖乖离去。

    等度过了这个年节之后,很快便要开春了,谢律暂时在她的府中养伤,等到时机成熟,她会借着天子南巡的名义,请旨跟上船队。届时将谢律一并带上船,让他就在舱中待着不得露面,船在南边靠岸之后,她会寻机将谢律不动声色地放下小船让他乘船离开,如此便可轻而易举地回到陈国。到时候就算他不愿意,官卿还可让自己的剑婢驾船亲自“护送”他离开。

    等送他出了魏国边境,封锁便会如铁壁,之后谢律再想回来,也是绝无可能之事。

    ……

    被谢律打晕的鸣春睡了一整天,悠悠醒转之后,发现自己已到了公主房里,她当下立马反应过来,给公主跪地磕头:“奴婢该死!”

    虽然是自己被谢律偷袭,可毕竟是她疏忽身后,说不准给公主酿成了麻烦,鸣春暗恼自己该死,自顾自地掌起嘴来,她的耳光打得结结实实,官卿道:“停手。本宫没责怪你。”

    那公主叫她过来的意思是?鸣春充满好奇,可是不敢问。

    谢律要想将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婢击晕,实在易如反掌,她千防万防也不可能防得住,官卿怎会责怪她?她的掌中托了一只精美的嵌珠累金丝镶边的木匣子,递到鸣春的手边,“我听说,前不久你有个表哥来许都看你了,你拿这些钱同他回去成亲吧。”

    鸣春眼睛滚圆,虽说自己情投意合的表哥来许都和她私会过几次,这也不是秘密,可这样的事怎么会落入了公主的耳朵里,公主还这般真切地记着?公主此刻给自己钱,果然是要赶她走了!

    鸣春吓得战栗,一个头磕到地上,连忙求饶:“公主,奴婢不敢,奴婢再也不敢大意了,求公主高抬贵手,不要赶奴婢走!”

    官卿叹息:“我这不是赶你走。鸣春,你的确已经到了婚假的年纪了,人这一生说短也短,你在我昭阳府的日子不短了,青春还剩得多少,既然你表哥在乡下已经起了高楼,他又肯用八人花轿来抬你,你拿了这笔嫁妆跟了他去,不是很好么?”

    鸣春一直在盼着这一日,官卿看得出来。

    这是跟在她身边沏茶的女侍,她沏的茶汤算不上佳品,但官卿偏偏很喜欢,这就是缘分,她将鸣春留在身边几年,现在鸣春明显少女怀春,多了恨嫁的心思,官卿只想成人之美。

    鸣春不再推脱,面腮嫣红,如梅花疏影点腻,春水扬波。她磕头向官卿谢恩,双臂捧了公主交的匣子,腼腆地道:“奴婢感激公主恩德,公主对奴婢的恩情,奴婢没齿不忘。”

    鸣春还是个十七八的少女,官卿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彼时,她也一样充满了对良人的盼望和爱恋。可惜,她没有如鸣春一样的好运气,遇到一个对的人。

    屋子里轻悄悄的,鸣春走后,她身旁少了一个沏茶端水的丫头,没隔半个时辰便来为她换茶汤,官卿坐在罗汉榻上头痛地小憩了片刻,忽然感到极不习惯,“来人。”

    玉燕与珠箴都进来待命,官卿看着热腾腾的点心,没了胃口,郁闷地道:“本宫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玉燕与珠箴对视一眼,完全不知公主的心思,纳闷得很。

    公主咬牙道:“昭阳府可不养闲人,他不是受伤了不能养马么,教他到本宫跟前端个茶递个水总会!”

    这回两人都懂了,说的正是那个让公主恨得咬牙切齿,可是一次次心软退步的马夫,连她们都看得出,公主对那个马夫实在不一般,珠箴心领神会,“诺,奴婢这就提了他来,给公主解闷子。”

    抿嘴偷笑,敛衽福了福,这才下去了。

    官卿一怔:她什么时候说,召见那个男人是要解闷子了,珠箴这是怎么理解的她的话?

    可惜人已去,官卿失了上风,竟没了机会训斥这个胆大妄为曲解上意的丫头。

    须臾片刻,谢律来了,他停在门槛外,一身洗得发白的蓝缎子棉袍,还是柳丁赠他的,他来魏国这么久了,连身干净的衣物都没有,官卿瞧见了只觉得头更疼了,挥了挥手,“带他换件衣服来。”

    谢律动也不动,直至有人来带他离去,他才多看了官卿几眼,出去了。

    公主府也没什么好看的男子样式的衣袍,谢律回来时,也只是换了一身干净点儿的下人棉服,但官卿打眼一扫,突然觉得更碍眼了。谢律是天生的天潢贵胄,一身优雅从容的气度,足以比肩名士的超逸绝俗,身材修长,音容兼美,自身便似月夜下蒙络瑶光的皎洁梨花树,不论穿什么,都是锦上添花。

    奇怪他伤成这样,形销骨立,当稍微收拾一下时,这副容姿还是妖娆得很,多少女子看了不迷糊?

    官卿不自在地又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觉得这个样子刺眼得很,于是又挥了挥手:“下去,换回来吧。”

    他还是穿柳丁那身衣服,头发也不收拾,乱糟糟凄惨惨地搭着时,官卿见了还感到有一丝愉快。

    谢律抿了抿薄唇,卿卿这样折腾自己,果真是腻烦了他,怎么看他都不顺眼了,她早就移情别爱,一颗心都放在方既白的身上,又怎会对他有什么好脸?如今,留他在身边,不过是为了报复他罢了。

    谢律嘲讽地一笑,自己下去,又将柳丁那身黯淡无光的蓝缎棉服换了回来。

    “过来。”

    官卿的护甲敲在罗汉榻间的檀木桌案上,咚咚地作响。案上茶汤冷透,已经不冒热气儿了,官卿想叫他换一盏。

    谢律走了过去,一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站在那儿不动就能挡住身后门窗透进来的所有光,官卿扯了下如瘦金字体般清癯斗折的两道眉毛,不快地道:“本宫的茶汤冷了,去重新砌一盏来。”

    谢律垂眸,口气有些硬:“我不会。”

    不会还有理?官卿挑起眼尾,睨向他:“不会就去学,在昭阳府,本宫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听明白了么。”

    谢律望了望他,抿唇,人还似根木头桩子杵在那儿,官卿瞧了更气儿不顺,正要发难,忽听他酸溜溜地道:“想来方相公这般的雅士,自然会沏茶,公主何必饮我这杯苦茶?”

    官卿方知他这般顶撞是为什么,她气急反笑:“你倒有脸吃方相公的醋,谢律,你忘了你留下来时,答应做本宫的什么了?垫脚石,出气包,这可都是你自己说的。”

    谢律诡辩:“可我没说给公主沏茶。”

    他这般推脱不情愿,官卿倒反而非要喝着一杯了,她冷笑道:“怎么,被我踩踏就得,为我沏茶就不得?本宫以前不知,原来世子的脸皮厚到如此地步,连尊严都不要了?”

    谢律耷拉着眉眼,几分落寞:“对你,早就没了尊严……”

    “……”

    咬牙半晌,官卿哼了一声道:“你去还不是不去?”

    谢律终于不硬骨头了,“去。”

    官卿呵呵一笑,催促他快一些,她口干舌燥,可等不得他太久,谢律将她身前的茶盘,连带着茶盅、瓷杯一齐端走了。

    俄而,他又回来,茶盅里已是满满一壶,谢律将倒扣的瓷杯树正,手执瓷壶,不声不响地替她恭顺斟茶,官卿视线稍低,正碰见他手背上满是水泡,想是昨日他失手摔落茶盘时受了伤,竟自己都不注意,任由那伤口起了连片的一块大水泡。

    官卿柳眉倒悬,不想去注意,偏偏盯着他的水泡看了许久,等到热茶汤沏好,落入杯盏里,声如清泉出涧,官卿指尖一碰,端起来饮了一口,今日的茶汤似乎格外香气扑鼻一些。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鸣春虽然走了,谢律泡的茶也不错。

    官卿眉梢微挑,头也不抬地淡淡道:“梅花案后有一个暗箱,里头有药,自己去找烫伤膏。”

    谢律一怔,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手背,这伤,比起昨日的诛心之痛实在算不得什么,以至于一整夜过去,直到它都已经不疼了,谢律仍未缓过神,此刻官卿让他去擦药,谢律才恍然,原来他手背上起了这么大一个泡,谢律就像春天给点阳光便灿烂,给点甘露便知道发芽的一枚新叶,希冀的光芒重新浮上眼角。

    官卿听着他去找药的动静,也没回头,掌心的茶汤香气四溢,喝到嘴里才知道有多烫舌头,可她没忍住,又浅浅地尝了一口。

    作者有话说:

    狗谢今天灿烂啦。

    ? 第 56 章

    云朔与陈远道从魏国都城最出名的销金窟勾肩搭背地出来, 彼时两人都喝得醉醺醺,身后灯影辉煌,青楼花娘的软嗓跌宕而妩媚, 宛如连绵多情的淮水, 听得人肉一阵酥麻。

    两人到了巷口分道扬镳, 云朔支棱着醉意朦胧的眼睑, 告诫陈远道:“许都我罩的,陈远道,你只要保证今后不作奸犯科,不弄出人命来, 尽管……”

    他打了个酒嗝儿, 将自己胸脯重重一拍:“尽管来找我!”

    陈远道尚有几分清醒, 这些日子他跟随着云朔, 在许都饱览风光,彼此已经混熟了, 此刻云朔虽醉, 但他给的这个承诺却很香,陈远道偷偷地记下了,恭维了云朔许多好话,哄得云朔眉开眼笑。

    分开之后,陈远道独行打道回府, 此地距离他在许都下榻的地方只有几百步,过了前面两道巷口就是,陈远道心情颇佳, 哼着南国的歌谣, 脚步轻快, 一荡一荡, 完全没留意到身后隐隐出没的一片衣袂。

    剧烈的一道撞击声后,陈远道扑倒在地。

    当他再次醒过来时,人已经到了郊外,他整张脸都埋在泥土里,吃了一嘴恶臭的东西。

    陈远道愣了个神儿,周遭都是黑黢黢的密林,月光朗照下,叶子油光发亮,他没来由地一阵心头发憷,内心祷告起来,“是……是哪路神仙,暗算我,现身道个帽儿吧。”

    林子漆然,偶尔有野兽出没怪咆的声音,陈远道骨头缝都吓得是冷的,颤巍巍地扶住树干爬起身来,这时候,他的视线由低到高,映入了一道桀骜冷峻的身影,陈远道乍以为见鬼,定睛一看,月光底下,那一人臂膀上擎着一只翼展有半丈多长的巨隼,背光和月,衣带当风。

    脚下的枯枝噼啪断裂,从月光隐藏的影子里,陈远道感觉到旧日里的噩梦重回,他吓得“哇呀”一声跪了下来,“世子,世子饶命!”

    他知道,世子已经被长公主领回去了,可是长公主并未为了一个马夫迁怒于云郎君,云郎君说,这个马夫不过是公主的一个奴隶,公主对他并不上心,因此谢律不足为惧。陈远道就信了他的鬼话,直到此刻,他吓得两股战战,一股热流从腹下涌出,湿透了裈裤。

    未能近身,一股骚臭液体的气味已经刺鼻。

    谢律略皱几乎扫入鬓角之间的墨眉,停在黑暗之中,孑然而立。

    陈远道趴在地上不住求饶,一个劲向谢律磕头,磕得咚咚响:“世子饶命,都是那云朔逼我那么做的!他逼我的,我不敢不从啊!世子,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这一回,小人愿为世子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谢律淡淡一笑:“陈家在陈国也算豪绅之家,我却始料未及,原来你们的生意早就跨州连郡,一只手都伸到魏国来了,陈远道,你让我有些意外。过去真是小看了你。”

    瑟瑟发抖的陈远道匍匐在他的脚下,除了抖如筛糠,一动不敢动,谢律右臂擎苍,眸如雪光清湛,凌厉而深邃,笑颜澹然地俯瞰着地面的陈远道,再一次道:“陈家有多少口人?”

    陈远道一听,觳觫得更厉害了,止都止不住,他扑腾上前要抱世子的大腿,却被谢律嫌恶地后退避开,陈远道扑了一空,他哀求道:“世子,都是小人,小人的过错,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连累我的家人,求你了……”

    说完这话,陈远道突然愣住。谢律这厮现在人在魏国昭阳府,身陷囹圄,他是插翅难逃,最多今日,他可以把自己杀了,又怎么可能回到陈国威胁他的家人?

    谢律早已猜到他的心思一般,淡淡道:“你见过这只鹰么?”

    陈远道抬起眼,和他臂弯间的海东青一个对视,海东青锐利如箭的目光像捅在他的胸口,陈远道再不敢怀疑,就算谢律困在魏国出不去,他要是让这只海东青飞到陈国呢?

    这完全有可能。也就是说,谢律这段时日一直在与陈国通信!

    陈远道吓得不轻,他知道,自己只要把这个秘密告知昭阳公主,公主一定会让人杀了谢律。可是这也意味着,知道了这个秘密的陈远道,不可能再活过今晚。

    “世……世子,要我怎么做?”陈远道头皮发麻,身上酒意蒸腾带来的湿热也凉透,变成彻骨的冰冷。他半趴在地上,心里从未如此绝望。

    谢律道:“跳下去。”

    他左手所指,陈远道身后的一片溪水。

    这溪水近岸处虽然浅,但往里走,却深可没过头顶,陈远道回望身后波光?婲回旋的清溪,他目光呆滞。谢律要他投河自尽。

    陈远道再一次趴下来,一个头重重地磕到地上:“世子饶命……”

    谢律微笑:“去吧。”

    陈远道于是手足俱僵,慢慢吞吞地爬向那片溪水,每一步都是战战兢兢、心如死灰。当他终于爬到边缘时,溪水间的臭味也席卷了他的鼻腔。

    这竟是一片牧人放牛时所用的水源,这水体浑浊污秽,粪便积压在水中冲刷不去,只要靠近,便是一股冲鼻的恶臭!

    陈远道手足冰凉,再也不敢往前爬,知道身后,冰冷的手捉住他的衣领,将他往前一抛,陈远道扑腾跌进了水里,一只脚,踩到了他的背上。

    陈远道在浑浊的水里挣扎、扑腾了半晌,很快便没了生气。

    黑夜死寂,一声乌鸦的啼鸣穿林打叶而来,幽深的影子,在树杪上盘旋。

    ……

    红日挂罥长林梢头,穿缀丹朱色锦带的木槿树密密匝匝的枝低垂而落,官卿在树下吃着谢律泡的茶。

    茶用梅花瓣上的雪水,和碧针茶叶煮沸而成,谢律品味不俗,煮出来的茶也格外清香扑鼻。

    天气冷,小孩子家家的都在屋子里待着不肯出来,官卿想晒晒太阳透口气,才支了一方桌案在这儿吃茶,热气腾腾的茶汤落入了肚里,身上渐渐回了暖意。

    “泡得不错。”

    谢律在旁替他斟茶,茶具还是那么几套来来回回,偏偏他煮的茶就是比鸣春好喝,官卿吃了几天,就吃惯了,再一次又不想吃别人泡的茶了。

    闻言,谢律笑了笑:“公主喜欢?”

    官卿自是不可能让他占到一丝上风的,眼帘微阖:“习惯而已,谈不上喜欢。”

    “公主。”玉燕从外头冒着一身寒气回来,到了近前。

    她极少露出这般凝重神态,官卿微微惊讶,“怎么了?”

    玉燕道:“市集上今日传开了,昨夜里城郊溺死了一个人。”

    虽然是冬季,但溺死一两个人也不算罕见,总有一些醉汉喝得臭气熏天失足掉进水里的,官卿起初并未放在心上,直至玉燕又道:“仵作检验了,说是吃醉了酒掉进了湖里。可是他们却发现,这个人,正是和云郎君昨晚在一起吃酒的那个陈过来的‘陈郎君’,巧的是昨夜还在一处,分道之后,云郎君的马在街头受了惊狂奔,在渡头撞上了桅杆,他脑袋着地,摔得不省人事,这会儿司徒公府还在全力施救,那个陈郎君,更是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

    这两件怪事碰到一起,不是太巧合了么?

    官卿却不觉得巧合,她声色平静,“你做的?”

    她看的是谢律,问的也是谢律。

    有这样的动机的,除了谢律,官卿简直不做他想。

    谢律并不否认,官卿皱了眉:“做得不干净。一次解决两个人,生怕别人怀疑不到你么?还是,你想搅局,让本宫与司徒公为敌,扯整个昭阳府下马?”

    谢律感到震惊和委屈:“卿卿,我……”

    官卿冷笑:“说。”

    谢律幽幽道:“你知道我的,我睚眦必报惯了。我不想各个击破,终究是会打草惊蛇,尤其是陈远道,他要是回了陈国,我就奈何不了他了。而且,我根本没有出昭阳府的机会,只有昨夜。”

    官卿往肺里汲入了一口长气。昨夜,他还好意思说昨夜。

    昨夜里他胆大包天,嘴上借故要为她泡茶,却在她沐浴之时进了她的寝屋。官卿沐浴时一向不要人伺候,因此在自己屋中,行事无忌,当时少拿了一条肚兜,她只好返身回来取,谁知刚从绢纱彩绣黄莺啄榴图屏风后走出,竟赤条条被谢律撞见!

    当时官卿整个人红成了一只虾子,可她不可能在谢律面前丢失上风,于是乔作镇定,拢了一床软毯在身上,冷静地道:“来人,将这个狗东西给本宫丢出去。”

    卿卿身姿曼妙,肤如凝脂,欺霜赛雪,纤腰苗条如水蛇,花房酥软如红梅,这些谢律都是知道的。

    可是昨夜里,他真的什么都没瞧见,天地良心。

    他只是怕她吃不到新鲜的安神茶,夜里睡得不安稳,她睡不安稳时会踢被子,寒夜里又会挨冻。他根本不知道她在沐浴。见四下无人,怕茶汤冷了,才护着热汤私自进去了。谁知,官卿让人把他丢出了昭阳府。

    夜风冷得刺人骨头,谢律胸闷地在府门口踱步,料想到这一夜她是不可能开门了,他只好去找点乐子做。

    做什么呢?

    为自己报个仇吧。

    冤有头债有主,谢律是十倍恩仇之人,不过他做事很有原则,一向不会牵累其他。

    昨夜里一个堕马,一个淹死,除了这俩,许都城中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官卿深呼吸之后,对玉燕道:“司徒公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若是摔个好歹来,司徒公就算是大闹朝堂,也必定要给儿子讨说法,若是他借机揪住本宫不放,昭阳府只怕有不小的麻烦,让庞太医到云府看看吧,有什么事及时禀报。”

    玉燕去后,官卿目光不善地对谢律道:“好端端的,他的马怎会受惊?”

    谢律半是委屈半是骄傲,被官卿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压低喉音道:“卿卿你还不知道吗,我最擅长御马了,他那匹马和我的飒露紫本就是同宗同源,我不过打个呼哨罢了,真的……”

    官卿突然感到无比头疼。不过打个呼哨,他打个呼哨给自己惹来这么大的麻烦!云司徒不蠢就猜得到最近谁和他的宝贝儿子起了过节,一准儿顺藤摸瓜连累到自己身上!

    谢律真是留许都不得,他就是个害人精,不消停!

    她越是头痛,谢律越感到委屈:“卿卿,你真的变了,别人这般欺我,辱我,你一点不想为我讨公道,如今我自己报仇了,你也只是关心别人了……”

    他的口吻,活像个被丈夫始乱终弃的怨妇。官卿暗暗地磨牙,恨不得将他狠狠咬上一口,带皮带肉地撕出血口来。某人最近给三分颜色便开染坊,蹬鼻子上脸实在过分了。

    姓谢的装得一手好死,自己把人家脑袋摔破了,回头让她来擦屁股。这不就和他的儿子一个德行么。

    现在这情况,家犬才放出去一夜的功夫,便咬伤了朝廷的贵人。皇帝为了平息臣子之怒,一定会主动提出要给云司徒一个交代。

    若是云朔平安自然是好,若是云朔死了,谢律大抵也得把命赔在许都。

    官卿冷冷瞪着谢律:“若是云朔真的没了,云司徒来我昭阳府拿人,本宫第一个将你推出去顶罪。胆大妄为,当我许都无人,你以为这还是在淮安么?谢律你给本宫记着,你现在不过是本宫府上的一个奴仆,你若招惹了事,本宫不会护着你,你自己准备破席一张,教人替你收尸!”

    她回魏国三年,这三年与任何人都太太平平相安无事,人都说曾经跋扈的昭阳公主自从有了孩儿,便变得恭顺淑懿。可谢律一来,他一来便给她的天都捅了个大窟窿!

    官卿气得额角胀痛直跳,她起身欲离,谢律忽然在身后唤住了她:“卿卿。”

    他快走几步,来到了她的面前,伸臂拦住她去路,近前一步,几乎与她呼吸交织,官卿感到极不自在,迫切地想要后退,忽听得他低声说:“云朔昨夜里摔马坠地,非死即残。但你放心,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就算云司徒猜疑,他也没有证据,不敢对昭阳公主如何,倘若他真的拿了把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把命留在许都。”

    额角青筋剧烈地抽搐了下,官卿又听到他更弱的自嘲声传入耳朵:“反正,你也不会心疼。”

    谢天谢地他还有这种觉悟,官卿听到下人来报“方相公来了”,她冷着眼一把推开了谢律,转身向垂花洞门而去。

    翩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眼中。谢律凝视着她衣影隐没的那一带藤萝丛,蓦地嘲讽地勾起了唇角,她现在,只会迫不及待地去见别的男人。而他只是她的一个麻烦,她只恼火扔不掉,甩不脱。只有方既白,才能让她的眼神里,闪动着曾经少女怀人的期待吧。

    作者有话说:

    谢狗内心好伤,哈哈哈。

    ? 第 57 章

    云朔摔马脸着地之后, 方既白今晨一早便得知了消息,立刻来昭阳府探官卿的信,他必须知道, 这件事和她是否有关。

    结果官卿告诉他:“是的, 是谢律。”

    方既白陷入了沉吟, 官卿皱着眉又道:“不过那云朔折磨谢律, 对他施了不少极刑,谢律也只是报仇罢了。”

    方既白问她:“公主,究竟打算怎么处置谢律?”

    陈国的世子不可能一直留在许都,若是一刀杀了, 也会引起陈国动荡不安。

    现在陈国丢了世子, 满天下都是他们的暗卫, 迟早他们能摸到许都来。

    官卿先前没有与他商量, 是因为自己也还在考虑之中,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扬声道:“陛下南巡的事宜已经张罗得妥当了么?”

    方既白是聪明人, 一点即透:“公主打算,让谢律上船,南巡之时,将他放还陈国?”

    这样做,的确可以神鬼不觉, 然而却有一个巨大的弊端:“公主,倘若谢律有心,谋刺陛下, 天子怎可立于危墙之下?”

    官卿一愣, 可她还是嗫嚅道:“我觉得他不会。”

    方既白和煦地将手掌压在官卿宛若削成的两肩, 温和地道:“人无伤虎意, 虎有害人心,我们固然不愿与陈国开战,可陈国一直要光复萧氏。焉知道谢律到许都,他没有这样的魄力和野心?”

    以谢律的武艺,他若是全盛时期,在魏人不设防的情况之下,还真的有可能得手,现在他又在皇帝的长姊昭阳公主身边近身伺候,若防不住这万一,代价魏国不可承受。

    “所以陛下南巡只是幌子,”官卿承认方既白的担忧有理,“就算谢律真的对陛下有刺杀之心,也只是会误中副车。方相公,这件事现在只有陛下、本宫和你知道。”

    方既白懂,他自不会外传。

    魏国时局动乱,当年官沧海能倒戈杀掉季术,今日的官场暗流之中就有人想趁机兴风作浪行刺官昱,重现官沧海乱世夺位的套路。官昱扬言这一次南巡,正是为了试探,是否真有人已动不臣之心,揪出幕后主使,一网打尽,这是一劳永逸彻绝后患之举。

    方既白还要感激陛下和公主的信任,如此重要之事,他们只告诉了自己。

    他轻声道:“卿卿。若,谢律真的在船上行刺陛下,你——”

    话音未落,官卿已经抬起眸子,和方既白碰上,他的话便不再继续说下去,而官卿已经给了明确的答复,她冷静地、斩钉截铁地告诉方既白:“我会杀了他,亲手。”

    方既白轻叹:“臣只愿,公主不会再次看错他。”

    他握了握官卿柔软的小手,她的玉手背部生了几处紫红的冻疮,方既白将一瓶药递到她的掌中,轻柔地出声:“公主玉体尊贵,要时时爱惜。臣这伤药极灵,公主用着试试。”

    “多谢相公。”官卿盈盈一福,与他四目相对,随即漫步在游园里,并肩而行。

    湖对岸,谢律在廊芜底下,妒火焚身,眼瞳里的火焰几乎要焚烧起来,将周围的花草树木全部伐个干干净净。眼睁睁看着姓方的说话就说话,他居然以下犯上地碰了卿卿的香肩,这般揩油还不够,他又色胆包天地摸了她的小手。

    可是这都不算什么,让谢律堵心的是,她就算是被方既白这样亲昵地触碰,也不会生气,而他只是误闯寝房,明明什么也没看见,就被她丢出了昭阳府。

    明明,曾经和卿卿那样亲密的人,是他。他们甚至同床共眠,鸳鸯戏水,鸾凤颠倒。她还说,她喜欢他,喜欢得快要死了的。

    谢律咬着袖口,不甘心地两眼瞪着对岸。

    一直到他们身影远去,谢律还不死心,他要追过去。

    官卿和方既白在门洞旁作别,送走了左仆射之后,回眸,她瞧见谢律湿淋淋地站在面前,眸子阴沉,又似点了两簇火苗,既委屈,又愤怒,像被人背叛了一样,可惜他全身都在滴水,实在过于滑稽,官卿忍不住笑:“你掉水里了?”

    他才没有掉水里,他是一路游过来的!

    大冷的天,全凭着一股意气,为了追赶上他们,他竟一口气顺着湖游上了岸,此刻才感到身上冷得要命,冻得他直打哆嗦。他现在这副身子骨已经扛不住他的肆意妄为了,区区的冬泳都会让他骨骼战栗。

    官卿笑了笑,从他身旁经过:“去洗吧,没的让人笑话。”

    她笑涡深深,好像心情不错的样子。

    可她不错的心情,全是因为和方既白说了一会子话。明明在方既白来之前,她还对他吹胡子瞪眼睛气咻咻的。

    ……

    云朔从马背上摔下来,头着了地,算是命大,在庞惠等人全力施救之下,侥幸未死,只是终此一生,都得在病榻上度过。

    云司徒公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当然愤懑不平,咽不下这口气。

    入夜三更,云司徒骤然夜闯宫闱求见陛下,要给他如今伤重一病不起的儿子一个交代。

    官昱打着哈欠来到养心正殿,云司徒咄咄逼人:“昭阳公主纵仆行凶,加害犬子,纵然是陛下的亲姊,也必须,给臣一个交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公主就可以草菅人命不成?”

    官昱听明白了,他也听说了此事,不过大家都说云朔最近结识了一个陈国来的商客,两人出双入对,喝完花酒之后,云朔半道上骑马撒酒疯,这才至于马匹失控狂奔,最终酿成惨祸。云司徒溺爱其子,云朔在许都是出了名的地头恶霸,他如今要攀诬皇姊,官昱岂会让他得逞。

    为皇姊回护了几句,熟料云司徒十分不满,竟急红了眼,胸脯直震,一副要跳将起来给小皇帝一个好看的架势,殿上诸人吃惊,武卫即刻按剑。

    “司徒公莫急,事情总需辩个清楚明白。”

    一道柔软的笑语,从身后飘至,众人回眸,只见长公主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着一身团花石榴裙,鬓云上凤钗九支,华贵不可逼视,款步而入。

    她掌中握有一条铁索,锁链捆缚一人,拖入内堂。

    官昱长身而起:“阿姊!”

    一瞬之后,他看到了阿姊身后被铁链捆缚双手胸背的男人,几乎是在看到谢律的同时,官昱便认出了他。他们虽然素未谋面,但官昱见过谢律的画像无数,加上皇姊和谢律又曾有过渊源,而小外甥书杭面貌也与他肖似,因此,此刻出现在殿上的不会是其他人。

    只是,谢律怎么出现在魏国,他又怎么会被皇姊所擒获?

    云司徒一看到谢律,便眼眶发红,怒目圆睁:“正是他!长公主身边的这个马夫,就是陈国的世子谢律,他隐姓埋名藏匿于许都,就是为了加害我儿!”

    云司徒行伍出身,立刻就要发难,官卿侧开一步,堵在谢律的面前,云司徒掌风已至,然而不得不罢手休斗,他忿然撤回如烧红的烙铁般的肉掌,怒道:“长公主,你这是何意?”

    官卿曼语道:“司徒公,本宫带家仆上殿,正是为了给您和陛下一个交代,你何须审问都不加,便要掌毙家仆,难道,这就不是草菅人命了?司徒公对本宫的指控,本宫不服。”

    云司徒冷眼睨着,倒要看看这个深居简出的昭阳公主,能如何舌灿莲花,颠倒黑白来。

    官卿先向官昱行礼,得以免礼之后,她转面向云司徒:“司徒公口口声声说本宫这家仆乃是陈国世子,须知陈国世子谢律此刻就在淮安,他是本宫放马御车的仆从,得了几分恩赏,如今在近前服侍,端茶递水,司徒公非说他是谢律,有何凭据?”

    陈国从未传出世子走失的消息,若真有这天大的事情发生,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不露?

    长公主一语惊醒梦中人,殿内殿外都悚然一惊,是啊,这个被铁链所缚之人,面色惨淡,身材消瘦,发如枯草,身上还带有不少的伤,怎么可能是那位光风霁月、貌占八斗的陈国世子?

    云司徒瞳孔一缩,是张咏儒告知自己,先前云朔得罪了谢律,一定是谢律报复云朔,才致使他摔马重伤,可要如何证明谢律是谢律,就连张咏儒,也只是十多年前见过谢律一面,凭证?自然是没有的!

    可眼前之人,不是谢律,又能是谁?

    莫非是长公主的姘头,她才如此维护于这姓谢的?

    云司徒冷冷道:“我不与长公主争这茬儿,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这个人不论是不是谢律,他都是加害我儿的凶手,公主今日牵奴上殿,难道不正是心虚承认了这确凿事实么?”

    官卿微笑,“本宫何时承认了?他只是本宫的一个马夫,粗鄙之人,若不绑住双手,万一他在殿中放肆,触怒龙颜,本宫岂非失了一个帐中娈宠?”

    不止旁观之人,就连谢律,眸光亦是一动,他专注地望着卿卿,只能瞥见后脑勺上簪满牡丹绢花和攒金丝翠翘玉搔头。卿卿说他,是她的什么?帐中娈宠?

    谢律竟嘴角一勾。

    官昱实在没眼看,捂了捂嘴,轻咳一声:“阿姊。”

    过分了过分了,这样的事,在自个儿屋里说也就罢了,怎么还把它带到明堂上来说?

    云司徒瞳孔一缩,几乎立时就要指责长公主荒淫无羁,但转念想到,他们北国的公主,豢养面首的十有七八,官卿只是足不出户,不代表她不会厮混内帷。云司徒暂且忍下,又冷冷一笑,道:“原来是公主面首,怪不得公主心疼,为他不惜出这个头。”

    官卿转身,走到谢律的面前,他低垂眼帘,长睫如瀑布般洒下来,视野之中,官卿朱唇如果,嫣红柔嫩,他心痒地想低头咬一口,就算在天下之人面前承认,他是她的面首也甘之若饴。

    官卿素手将他肩膀一推,令他跌坐在地,谢律顺从不动,身后的铁链撞击着地面,发出一阵喧哗。

    他不知她要做什么,她却埋首,替他脱掉了脚上的麻履。

    “……”

    就算是再彼此最为亲密的时刻,卿卿也从未为他除履捋冠,谢律怔忡莫名,而她的小手,托起他的右腿,很快,便将他的白袜也脱了下来。

    就在金殿上,云司徒连同几个附庸,官昱身旁的内侍官、武卫都不约而同地震惊,官昱更是直皱眉,可是当谢律的双脚和小腿和都裸露出来以后,众人这才发现,谢律的双足上了夹棍,指骨红肿,脚背上都是鞭伤和齿痕,更别说小腿上,伤势延绵,如狼牙般参差。

    官卿的目光停在他的右腿肚上,那片被挖走了一块血肉后重新长出的新皮,终究是无法掩盖和祛除的疤痕。

    原来庞惠说的一点都不错,谢律曾真的割肉剜心,是和她一模一样的位置。他在淮安,什么人敢对世子不利,除非他主动,自愿。

    她移开目光,从地上站起,朗声道:“本宫仆从,在马场为本宫效劳,是本宫的私产。令郎不顾本宫的颜面,捉走本宫的仆从,殴打虐待至此!诸位可以看!本宫这名仆从,最是敦厚老实,为人不善言辞,他在贵府上受了如此委屈,回来从未对本宫提过只言片语。若非本宫当日亲自上门解救,他早就死在令郎屠刀之下!对司徒公而言,打杀了一个马夫算不得什么,自己的儿子重伤,却一定要人陪葬。”

    她环顾四下,眼风凌厉,看得人不敢与之相逼视。

    官卿振振道:“但他同时也是本宫的入幕之宾,就算只是本宫养的一条狗,那也是本宫的私产,断然不许有人行越俎代庖之事!陛下明鉴,本宫今日上殿,一为洗刷家仆的冤屈,二则,本宫要控告云府,侵占本宫私产,横加折辱,打狗还需看主人,云司徒公和云郎君此举,难道不是有意羞辱本宫么?”

    这话,倒令人想起一件事来。当时长公主回许都时,云朔曾经殷勤备至地赶去迎接,说不准是对长公主落花有意,见公主宠信一个马夫,便动了嫉妒之心,想要将马夫羞辱致死。

    以云朔在许都的名声,他决计干得出这样的事!

    短短几行字,竟被她扭转乾坤,云司徒两眼翻白,差点儿没气晕过去,他颤抖的手指着官卿和谢律:“这,这明明就是陈国世子……”

    他拥向官昱:“陛下,这,这明明就是谢律,公主她颠倒黑白,老臣不服,不服啊!”

    官昱被吵得头疼,深更半夜的,白白惊扰了瞌睡,官昱揉了揉脑袋,叱道:“够了。”

    金殿上顿时安静,鸦雀无声。

    官昱从台阶上走下来,迎谢律而来。

    谢律箕踞而坐,琥珀眸凝视着这个不及他腰长的小皇帝,漫过一抹浅笑。

    官卿心怀防备,虽然用铁链将谢律捆住了,可保不住他还有什么狡猾手段,于是侧身拦在谢律和官昱之间保护弟弟。

    官昱目光不动,盯着谢律,半晌,他转身,龙袍广袖一拂,扬声笑道:“司徒公真是说笑了,此人生得如此潦草,怎么可能是那位陈国世子,当年陈国世子两城换美人天下闻名,世人皆知他容颜俊美,骗得人女子痴心相付。他这般绝情狠辣之人,又怎么会自甘堕落,成了朕阿姊的面首,被押解着手脚,只身就敢上殿?他不怕朕摘了他的头颅祭旗么?”

    云司徒待要再言,官昱伸手打断:“令公子的伤势,朕会让庞惠多加留意。至于是谁人伤了云朔,还待彻查。这样吧,司徒公放心,朕一定给你一个交代!”堵死云司徒后,官昱对官卿又道,“云朔如今昏迷不醒,性命都去了一半,就算这个马夫死了,也不能再惩罚云朔。皇姊大度,听朕的调解,此事就这么罢了!”

    作者有话说:

    好一个公正不阿,绝不偏心的小皇帝。

    ? 第 58 章

    云司徒公被怼, 老脸涨红,可是陛下这样发话,摆明是偏袒昭阳公主, 他一个外臣, 能说得上什么话?

    当云司徒公气冲冲离去之后, 官卿把手里的铁链抛向侍卫:“将他带回昭阳府。”

    谢律仿佛还沉浸在, 卿卿说自己是他的男宠,时隔三年,第一次,她主动碰了自己。当她的小手抓住他的腿时, 谢律感觉自己全身仿佛过电了一般酥麻。久违的悸动, 让他控制不住, 一瞬红了眼眶。

    可那种感觉, 很快便如潮水般,惊涛拍岸后, 无息退去。

    他只能服从他的命令, 并不情愿地随着侍卫走了。

    人都走了,官卿被官昱单独留了下来,官昱若有所思:“他就是谢律?”

    末了,他老神在在地评价:“也长得不怎么样。”

    官卿也不知为何,肯定不是出于维护谢律的名誉, 她一定只是为了说明自己当年不至于瞎,急急地向小皇帝解释:“只是不修边幅了一点儿,收拾起来, 还是好看。”

    官昱好整以暇地微笑, 看得官卿神色讪然, 他抚掌道:“阿姊,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总在一棵树上吊死?”

    官卿不喜欢这种玩笑,当下便冷了脸,官昱只好打住,可是话题怎么也绕不过谢律,“阿姊,你到底是为什么,将谢律弄在身边,还让他成了你的……男宠?”

    真是新鲜。谢律是心甘情愿的么?

    看他适才那任人蹂.躏的模样,和勾栏里的男倌儿没什么不同,简直贱到骨子里了。

    官卿凉凉地道:“从霸州捡回来的罢了,赶都赶不走,赶走了他还要跟着回来,狗皮膏药似的黏在我身上了。”

    官昱大笑:“太新鲜了!阿姊,要不,你便将他留下来,做你一辈子的男宠吧,不让他回陈国了。”

    官卿直抽眉头:“他是陈国的世子,不回陈国,又能到哪儿去?陈国现在只是表面风平浪静,等再过段时间还找不到世子,他们一定会有人知道谢律是在霸州失踪的。”

    官昱颔首:“这倒是个麻烦,可惜了谢玉琅和萧子胥也没有别的儿子了。如若不然,阿姊对他这般不同,让他一辈子伺候阿姊,给你端洗脚水暖被窝也没什么。当年,魏国和陈国定下婚姻为盟,本就是要将阿姊和谢律凑成一对儿的,时也命也,当时阿姊非阿姊,如今,谢律悔婚之后,魏国绝不可能再自讨没趣了。若等他回到陈国,他若有心,会重新准备聘礼,求娶于你的,届时,阿姊嫁是不嫁?”

    官卿坦然:“纵有十里红妆,倾国富贵,我也不嫁。”

    “有理,”官昱赞同,“有一便会有二,男人大多凉薄。朕的阿姊是堂堂的魏国长公主,何须要婚姻来锦上添花。纵然将来谢律苦苦哀求朕将长姊下嫁,朕也不可能答应他的了。”

    最后一个字尾调稍稍上扬,略有试探之意。不过官卿心肠如铁,说出去的话如覆水难收,断无更改。官昱幽幽叹了一口气。

    当年阿爹临死之时,说了一句话,官昱至今还记得。

    他说的是:生子当如谢修严。

    这让官昱这个亲儿子耿耿于怀多年,这些年来,官昱一直明里暗里与谢律较劲,可终究差了十年,差十年,他便一直无法追上谢律的脚步。当谢律在陈国已掌控水师,握有兵马,威震九州之时,他还要靠着先生辅政,朝中诸多非议。官昱将谢律引以为敌手,直至在双柳宴上,谢律亲口昭然答应,为两座城池放弃了如花美眷。

    “阿姊既然不想嫁给谢律,如今将他留下来的意思是——”

    官卿请求道:“所以,我打算带谢律上船。”

    ……

    因为谢律近身伺候,为她端茶递水,官卿为了防止他见书杭,特意将书杭放在后院,她近来也很少过去,必得事先支开谢律。

    一切要等到南巡,上了船之后,官卿会将他放还陈国,到时候,一切便会回归原点。

    谢律心情似不错,连为她斟茶时,都抿着唇角,藏不住喜悦的模样。官卿知道他为什么高兴,就为了那句,他是她的“入帐娈宠”。

    贱得没边,一句娈宠就值得高兴成那样?

    梳洗才罢,官卿垂落半湿的柔发,朝南坐在靠近火钵的书案旁,埋首练习书法。

    谢律斗胆想替她研磨,被官卿轰走了,她睨着他:“让珠箴进来研墨。”

    谢律不肯:“卿卿,我比她更好,更顺手,你试试就知道了。”

    他的手没规没矩的,眼看就要触碰到她的墨砚,官卿倏然斥责道:“住手!不用你拿!”

    谢律的手,像碰了一根尖锐的钉,惊慌地从那上面拿来。接着官卿便发现,维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的脸,仿佛裂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她突然感到无比烦躁。

    “出去——”

    谢律哀然地望向她:“卿卿,你不原谅我,也不会喜欢我了对不对?”

    上次他就问过这个问题,当时官卿没有回答。

    好像只要她不回答,谢律就可以一直骗自己下去一样。

    他迟早会下船,离开魏国,做他的陈国世子,陈王,他和官卿,将永远不会再有交集。

    既然如此,官卿就给他一个答案。

    她笑靥如花,霜毫在秀气粉白的指尖捻转,官卿偏过泛着玉石般清辉的脸颊,隔得这么近,看得这么专注,谢律甚至能数清她脸颊上细腻的绒毛,像早春绒绒的绿野。可她一出声,便似冰刀一柄柄地戳他的心。

    “我当年真的很喜欢你,谢律,我曾喜欢你到,为了你刀子插自己的心,喜欢你到,割掉自己的肉,喜欢你到,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心甘情愿地违背誓言,留在你身边,受你的哄骗。”

    她吐字缓慢而清晰,沉稳而有力。

    “可是,我的喜欢,你稀罕吗?两城宴上,我哀求你,让你不要把我送给别人,可你还是答应了魏国的条件。谢律,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我不是魏国的公主呢?我早就已经真的死了,若不是遇刺死在淮河上,便是因为旧伤怀孕和水土不服,死在了颠簸流离的途中。”

    若说方才谢律的脸还有一点血色,此刻已经完全泛白,他的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

    可最终,他只是道:“对不起。”

    是他没有做到,是他没有保护好她,是他胡乱承诺,却又害她泪洒陈国。

    谢律,根本就没有脸,却奢求她的原谅。

    可也是这一句话,让谢律再一次眸光亮起:“卿卿,书杭他真的是——”

    是他的孩子。

    她说在北上魏国的途中怀的孕,她当时大着肚子,餐风宿露,一定吃了不少苦。

    谢律愧疚不安:“我……”

    “住口。”官卿自知失言,可就算她说话滴水不漏又能如何,书杭生得像谢律,撒一百个谎,只要他看到书杭就不会泯灭那种怀疑。只是官卿须得再一次向他说清楚,“书杭是我的儿子,他的父亲是方既白,与你无干。你若还有一分良知,便不要打他的主意。”

    谢律脸色灰败,他垂眸凝然半晌,忽然一笑,嗓音哑然:“你别生气,我不会对书杭做什么。我很喜欢他。但是,你不想我靠近他,我就不会靠近,卿卿,你别生气……我走,这就走,让珠箴进来,你别生我的气……”

    他的退避,说到做到。

    直到上船的前夕,官卿不让他做的事,他都不做,也不再主动凑到她的面前。

    当她告诉他,陛下要南巡,他们一行人都要上船之时,谢律平静地笑了笑:“方相公也去?”

    官卿颔首,此行要揪出不臣之人,有方既白在,定能洞若观火。

    看来他会被留下,不能去“破坏”他们的同游。谢律哑了声线:“也好,祝你们一路顺风。我……就在这里,为你守着昭阳府。”

    官卿却命令他:“你也要上船。”

    谢律怔怔地,像有些恍惚,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他观察官卿的脸色,她很是清醒,也不容置喙,谢律的心陡然生出一种雀跃,就好像她要带自己去游山玩水,自始至终与别的男人无关。

    可是上了船之后,谢律这种一蹦三尺高,整日里如悬在天上游荡的欢喜心情被当即泼灭,官卿将他锁在舱房里,命令人把守他的舱门,严禁他出门。

    皇家的巨船,在甲板上搭有阙台,足三层楼高,雕梁画栋,锦屏香几,不胜精美,谢律被官卿锁在最底层储存杂物的空间,这房间徒有四壁,除必要的饮水和吃食以外,不会有任何人过来。

    她不放心,甚至还在他的脚上圈了一把枷锁。

    锁扣声音一响,谢律知道自己被锁在船上的那一刻,他的美梦终于清醒了。

    “卿卿,你要赶我走?”

    这艘船南下会途径陈魏交界,那时候,船只靠岸的时分,她一定会将他赶下船。

    谢律知道自己猜得一点都不错,所以她根本不会回答。

    当官卿走后,屋子里落了锁,谢律被拴在屋里,只剩下冷寂,空旷,和船舱外不时地路过的风鸣,卷动桅杆上的一面航旗,谢律哑然一笑,双腿蜷起来,垂下眼睑将下巴搁在了膝头。

    他从来都不害怕的冬天,可是这个冬天很冷,除了她的死讯传来的那个冬天,再没有哪一年,比这气候更恶劣了,他全身都是伤,到处都在滴血。谢律想嘶吼,可他张不开嘴,发出的也只是喑哑的嗡鸣,不论如何张牙舞爪地咆哮,没人听得见,没人看得见。

    他好像被遗弃了,然后,逐渐被人遗忘。

    作者有话说:

    谢狗每天患得患失,因为卿卿一句话一个动作心情大起大落,爱的那个人果然是真正卑微的。

    ? 第 59 章

    官卿想喝茶了, 可是珠箴泡的茶怎么都不如她的意,官卿颦着眉,也不知怎的生起了闷气, 一个人悒悒不乐地坐在甲板上看黄昏。

    “公主。”

    方既白来到她的身后, 将玉燕怀中的一身狐毛锦裘取下, 搭在官卿的肩头, 厚实的锦裘压下来,被江风吹凉的身体聚起了温暖,她回眸一看,方既白站在她身后, 眸光柔和, 她面色嫣然邀他入座。

    “先生一向申时正刻便要入眠, 怎么今日还在甲板上闲逛?”

    方既白叹气:“见公主一人在这里发愣, 臣便过来一瞧。”

    远远地,谢律侧靠在船舱的一臂上, 拆开一小角落的木板, 窥见向前不断航行的巨大船头,甲板上两人摩肩而坐,浩渺的烟波上,一川红日的光芒动魄惊心地一泻流下,川上江风里涌起隐约的号子声, 清晰无余地传入耳中。

    谢律的眼睛仿佛失了神采,他就那样静静地靠在舱壁,凝望远处宛如相偎相依的背影, 风乱扫, 将她的一缕头发卷到方既白的耳边, 勾住了他的耳廓, 他侧身为她温柔地摘下。

    那些举止自然,熟稔,间不容人。

    心头一哽,川上的风忽然化作利剑刺得他眼瞳出了血,谢律砰地一声摔上了木板。

    脚腕上的锁链在空荡荡的舱房里摔得咣当作响,不论他百般挣脱,都囚禁着他,不准他逃脱。

    魏国的皇帝在船上,所以她这样防备着他,谢律不会生气,可是她只想把他当做一个包袱狠狠地丢开,让他从此以后不得再靠近魏国靠近她,谢律的心就像在油锅里煎炸。

    卿卿真的喜欢上方既白了,她真的……不爱他了,一点余情都不再有。

    胸口一阵血流激荡,似有一种摧枯拉朽之力在他的经脉间窜涌贲张,他再忍不住,突然弯腰,朝地面吐出了一口飘散的血沫。

    方既白望向官卿,他笑道:“公主似乎在为什么烦恼,可否说给臣一听?”

    官卿不会说,因为谢律,她撇下书杭出来,已经整整两天不眠不休了,就算闭眼,脑子里也全是一团浆糊,一会儿堵闷,一会儿慌乱,来来回回几十遍,官卿把自己折磨得不轻,可是面对方既白,她却仿佛无事发生:“可能是上船身体不适应,过几天便好了。”

    “天气毕竟冷,臣送公主回去歇了。”

    眼看着红日从江面上落下,天色愈来愈黑,向晚的风吹拂着桅杆,也吹拂着甲板上林立的甲卫头顶的兜鍪。

    谢律的那间舱房就在官卿自己寝屋的间壁,那里头有什么动静,官卿这儿听得一清二楚。

    她回房中已经沐浴净身,从始至终,那边没有一丝声音,静得出奇,甚至让官卿疑心他已经逃走了,然而没这个可能,谢律被他用铁链拴住了,四周都是看押的人,他插翅难飞。

    玉燕将披帛笼在她肩上,官卿任由她打理着,玉燕要离去时,那边突然传来一道沉闷的咚咚声,官卿奇怪:“他怎么了?”

    那种剧烈的仿佛眸中撞击的声音,让官卿无法坐视不理,她推开了自己寝屋的大门,来到了谢律门口,吩咐人:“打开。”

    门从两旁被拉开,官卿步入里边。谢律的脚被铁索拴着,他只能独自停在窗边,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一直用头撞击舱壁,方才的声音,就是他拿头砸门所发。

    官卿呆住:“谢律你发疯了?”

    他停止了撞壁,哀怨地回眸。官卿心头狂跳,瞥见他衣衫上的累累血斑和唇角挂着的一缕没有擦拭干净的血迹,不知他弄的什么名堂,好像不把自己交代在这里就不罢休一样,官卿是真的觉得谢律疯了,现在的他偏执得可怕!

    “就为了逼我来见你?”

    谢律固执地望着她,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官卿皱起眉头上前,“你要见我做什么?”

    谢律指了指自己的脚踝,疲倦地笑:“卿卿,我不想像条狗一样被拴在这儿……”

    官卿嘲讽地道:“你不是本宫的狗么?”

    当初要他走,他死乞白赖要回来。可是官卿不想养个闲人在身旁,每当她看到谢律的这张脸,她便浑身不适。

    他的身体震了震,可是,最终也没反驳官卿的这句话。

    “卿卿,我不当陈国世子了好不好?”

    官卿一阵错愕,弯腰低头去替他解开铁锁的手指生生停顿在半空。

    她抬眸,谢律眼底笑意那般荒凉:“我不当陈国世子了,你别赶我走……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铿然一声,他脚踝上的铁锁已经被打开了,官卿将链子团成一圈抛在旁侧,半蹲在谢律面前道:“说什么蠢话?陈国只有一个世子,是你说不当就不当的么?”

    谢律疯成这样,不给他一剂猛药只怕他是不会死心的,官卿因此重新镇定冷下心肠,肃容如冰,“就算你不是陈国世子,我们也早就结束了,不论是谢律还是修严,本宫都不会再多看一眼。当年你做了你的选择,现在决定权在本宫手里,本宫做的选择就是,希望你和陈国人永远滚出我魏国地界,你永世不得出现本宫眼前!谢律,这一句你给本宫永远记着。从这艘船上下去之后,你便再也不要妄想回到魏国。”

    谢律终于没有那个发疯的力气了,现在的他,静默地仰头靠在船舱木壁上,上眼睑坍塌向鼻梁,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精神,如秋旻暮风中折翼的蝉蜕。

    这一次,他放下所有自尊和骄傲,她都不会施舍他一眼了。

    “……好。”

    她听到他胸腔底下如湮灭洪水中的窒息的声音传来。

    “我回陈国。”

    谢律偏向目光凝着她,额头上还有触目猩红的血迹,执拗而深邃的琥珀色眸,似易碎的琉璃,被官卿亲手摔成齑粉。

    以前她只要看到谢律流露一丝可怜的神情,她就觉得那个始作俑者一定是罪大恶极。如今真是从根上变了。

    谢律垂眸,单肘撑膝,将额上的伤口埋入掌心。

    “你别生气了,我回陈国,不会再打扰你们了……”

    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说上一些祝福的话语,譬如祝愿他们琴瑟永谐,来显示自己的胸襟和风度。可他说不出。

    他真的,说不出!

    ……

    魏国南巡的航船,此次将要沿陵江南下,一直南渡雾州境内,再向东航行,舳舻千里,旌旗蔽空。上船之后,不论白昼黑夜,船皆在航行,沿途路过重要州郡时,会停船靠岸,稍作休整。天下趁此机会下船,巡视地方。

    这场规模盛大的南巡,从航线开辟之初便引来了万人瞩目。魏国小皇帝和长姊昭阳公主、尚书左仆射均在船上,人在岸头远望,恢弘的龙船如海市蜃楼般高结云端,只见桅杆直插云里,两侧船舷如天阙横槛,船上坐落着高耸的楼阁,如海底水晶宫般绚烂辉煌。

    水面上风平浪静,除却长风卷动江水,将月光筛得斑斓。

    因为天子出行,已事先处理河道两岸,近一月内禁渔,因此看不到什么渔船,但还是能听得到渔夫和纤夫发出的不甘寂寞的号子,雄浑苍茫,落在耳中,有一种荒谬的寂寥之感。

    整宿,谢律都是听着那种苍凉的号子和江水翻波声睡的。

    其实也睡不着。

    他知道,隔了一扇门,那边便是她的寝屋。只盼着,她的铜盆掉落在地,或是风把窗子拍开,弄出一些他能听到的动静也好。

    枷锁虽然解了,可是他的脚踝上那一圈红肿的痕迹还未消去,谢律就着烛火,看向自己这一双伤痕累累的足,有些自嘲的笑意浮在嘴角。

    一个声音告诉他:下船吧,下了船,天高海阔!

    可另一个声音却在极力拉扯:谢律,不要再做让她失望的事,她对你只有情绪,没有感情,经不起你再挑衅。何况她早已不爱你了,不值得的。

    江风拂动间,吹起几人心事。

    官卿在船舱里与小皇帝下棋。这个“小皇帝”当然不是官昱,但这个傀儡一直假扮得尽心竭力,一点马脚都不露。

    这个傀儡的棋艺也和官昱一般的烂,官卿不费吹灰之力便赢了。

    傀儡突然身体后仰,靠在了胡床上,几许叹气,官卿目光询问,他却道:“风平浪静,怪是没劲。”

    官卿道:“陛下想要什么动静?”

    傀儡笑嘻嘻地道:“不如皇姊陪朕看看摔跤吧!这把戏好玩。”

    官卿正巧也无睡意,被他这么一撺掇,竟然有了几分心痒。反正跟这个臭棋篓子凑在一堆,也下不出什么名堂。

    “好。”

    这对假姐弟来到船舱外,召见了两名侍卫统领,傀儡笑眯眯地命令:“你们,摔跤给朕和阿姊看!”

    两个侍卫长都身材健硕,当即脱掉外衣,露出强劲黝黑的赤膊胸膛,两人缠斗在一起。

    一人手长脚长,摔得正叫一个精彩,官卿目不暇接。

    不出片刻,两个健壮的男人都摔出了一身的汗珠,豆子大的汗珠挂在兽脊般嶙峋的背肌上,沿着肌肉的线条纹理而滚落,官卿更是看得入迷。

    成年男子里她只见过谢律的背,但他的背也宽,却偏薄,是以从来没有给人以如此之强的冲击力。

    ……好端端的,看男人摔跤,怎么会也会想到谢律。

    官卿抿了抿唇角,不高兴地在心中责怪自己胡思乱想,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时她把眼睛一瞟,目光却定在一人身上。在右侧舱门口立着一人,叉手恭敬,半边身体隐藏在屋顶投落的巨大阴影里,若不仔细看,根本瞧不清楚。

    官卿对他并不陌生,这人是跟在方既白身旁的那个书生。这书生当年随着方既白南下陈国,也出席过两城宴。但她一直不知道这个书生的来历,只知道方既白对他很是信任,带在身边出入,形影不离。

    倒是有数年不曾得见了,她起身朝着书生走了过去,那人虽然在暗处躲着,也似无愧于心,见她过来,笑呵呵地道:“拜见公主。”

    官卿终于问他:“先生是谁?”

    书生轻笑道:“在下姓苟,名余,字信芳。”

    官卿点头:“本宫识得先生,先生是方相公身边的红人,只是本宫这几年深居简出,对先生未曾谋面,先生这几年,可还在方相公身边么?”

    苟信芳颔首:“在下这条命都是相公所救,在下誓死跟随相公,怎敢片刻轻离?”

    “先生怎的一人在此?”

    她好奇,既然出现在这里,却又不出来,是在等待什么?

    苟信芳微微笑道:“服侍相公歇下了,月色正美,因此步行出来,见陛下与公主都在观战摔跤,不敢搅扰雅兴,因此在此处歇脚赏月。”

    官卿再点头,他们文人墨客,就是颇有雅兴,官卿不愿搅扰了他的雅兴,“本宫看了这么久的摔跤,也疲乏了,要先去歇了,先生若还有赏月的兴致,便继续留在这里吧。”

    她走进了船舱中。可官卿仍然觉得奇怪,总觉得他的理由虽然说得通,可这人身上神秘的不可掌控的气息还是让官卿感到有一丝不适,她便悄悄儿地命令玉燕:“你在西门的角子里,偷偷盯着方相公身边的那个先生,看他在做什么?”

    “是。”

    玉燕是官卿身边办事最为谨慎牢靠的,她身子娇小,藏匿在角子门里,也很难有人发现。

    第二日清早,官卿打了盆水正在洗脸时,玉燕进来了,她向官卿禀报:“没什么异常,那个先生,在那角落里站了一夜,直到月色阑珊,他才离开了。”

    官卿心想自己或许是多心了。摇摇头,一笑。也是啊,能陪在方既白身边多年的,怎会是个有异心之人呢?

    作者有话说:

    下章才是最虐谢狗的地方,哈哈哈搓手手。

    ? 第 60 章

    连着几日里过去, 船上都无风无浪平静至厮,官卿依然镇定。

    有些人起了反心要刺王杀驾,能揪出这幕后主使固然是好, 可是这么一个绝好的机会, 那人都不现身, 或许官昱和方既白的这种担心是多余的。魏王既殁, 余威震于殊俗,如今的朝臣,过半是跟随着官沧海当年出生入死的,乃是刎颈之交, 如今官昱在位, 显然无大错, 他们应当不会动摇魏国如今好不容易安定的国本, 再次掀起动乱。

    否则,北方胡仁之乱尚未解决, 南边陈、渝两国虎视眈眈, 对魏国很不利。动乱时期,更容易被分走大块鱼肉,若真这个时候起事,天下三分的局面很快便会被破坏。渝国如狼,陈国如虎, 一人对着动荡的魏国咬一口,都是致命的。

    官卿对自己的猜想,越想越认为有道理。

    此日黄昏, 官卿靠在舱壁上歇息吃茶, 让玉燕和珠箴将窗口打开了半扇。自打上船以后, 珠箴便晕船, 连着呕吐了好几日,今日方好些了,能够到她近前来伺候,说说话儿。

    两个侍女都是解语花,妙语连珠,官卿听得笑笑,可没过一会儿,人又疲乏了,她倦怠地靠在舷窗上,这时,从背向落日的天尽头,出现了一粒芥子般的黑点。

    官卿的目光瞬间凝住,那黑点滑翔的速度比箭矢还要快,须臾片刻,便已出现在跟前,官卿窥见它黑白相间的羽毛,和那一双晶莹如玉的爪子,立马认了出来,这居然是谢律的海东青!

    当年她还在陈国王府时,曾经不止一次摸过这只万鹰之神,当然此时海东青早已不记得她了,它飞回来是来寻找他的主人的,它扑腾着翅膀,所停的是官卿隔壁那扇舷窗,官卿目光呆滞,脑壳里却像被一记铁锤重重敲击,轰然耳鸣。

    海东青停留的时间不长,几乎无人发现它来过,它在谢律的窗口跳了跳,便展开半丈多长的双翼,冲天绝云而去。

    几乎瞬息之间,便消失得如来时一样,芥子般大小,人尚未醒过神来,那只海东青便已离去。

    官卿愣神着,一个念头如灵光乍现劈进了脑海:谢律看着乖觉,不闹任何动静,莫非……这段时日以来,他一直在用这只海东青和陈国传信?

    一念生,再也无法摁回去。

    所有一切突然有了解释!

    怪不得,谢律深陷魏国却有恃无恐;

    怪不得,陈国明明丢了世子却不着急;

    怪不得,谢律离开陈国这么久了,他从未要求过与陈国之人通讯。

    官卿几乎立刻就要踹开谢律的房门,捉贼拿赃,叱问他吃里扒外,藏身魏国究竟目的为何,是不是要通知他的部下,伺机行刺魏国天子?可是那一瞬间的冲动被她死死地摁了回去。

    虽然这个念头让她不可抑止地感到恐慌,官卿还是理智地决定先去找方既白商议。

    这条船上布置的人手,都是方既白一手安排的,此刻岸边的情况,他应当最为清楚。

    官卿命人将谢律的门窗封死,警告:“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他的屋子!”

    此刻她已如临大敌,一颗心七上八下,一个声音不断地叩问自己:若谢律就是要加害官昱,他就是要呢?他要杀她的亲弟弟,好致令魏国阵脚大乱,一个鸡蛋从内部开始损坏,外边再轻轻啄一口,这蛋便彻底破碎了!谢律,我还是看错你了?

    官卿步履匆忙,猝不及防在路过桅杆时,与一人撞上,她差点儿跌到,勉强站定脚步,定睛一看,此人正是苟信芳。她没空理会他,越过苟信芳,径直去寻方既白。

    方既白披衣而出,此时天色已暗,天边一弯明月如寒冰乍凝,高挂云翳之间,方既白压着锦裘,不轻不重地咳嗽着,走一步便咳嗽一声,当她撞见行色匆匆的官卿时,问她发生了何事。

    官卿拉他到一无人之处,说明了今天看到海东青的事情,方既白沉默地听着,话毕,官卿突然右眼急剧地抽跳了起来,“谢律的狼子野心,从未有一刻停止过,他派遣海东青一路跟随着船队,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他都能第一时间定准位置。”

    “公主,还不能下论断……”

    方既白是觉得事有可疑,谢律在公主身边这么久,难道他的海东青日夜都在监视么?只要有一刻松懈,谢律都有可能在云朔的折磨下身亡。这里毕竟是魏国,陈国的影卫不可能在这里只手遮天,谢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信心在哪里?什么险,值得他一尊贵的陈国世子亲自来冒?

    然而方既白话音未落,正在此时,甲板上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有人发出尖啸声警示:“有人凿船,速速戒备,戒备!”

    听到警示的声音,官卿脑子的那根弦蓦然断裂。

    她飞快地和方既白对视了一眼,交换眼神,彼此瞳孔之中都有吃惊之色。

    居然真的来了!

    甲板上所有的戍卫突然全神戒备应敌,到底是百战淬炼的将士,临危不惧,纹丝不乱,当下他们立刻摆开阵势,一部分人保护船舱之中的贵人,一部分人严守船舷,另支派了一行十人的队伍,潜水去查探究竟。

    唰地,有一支火羽箭被射上船。

    箭镞裹了桐油,火烧得正旺,因为是从底下的船只发上大船,去势不足,当抛箭上船时,已没了那股劲头,下人急忙出来,将所有水都倒在甲板上,以防止火箭引燃大船。

    然后这支随行的宫人队伍,远不如侍卫队镇定,火箭不停地被抛上大船,他们人便慌乱了。

    官卿再也无法冷静,在侍卫长连声恭请公主入舱房之后,官卿跺脚,一甩袖转身大步奔向船舱中去。

    方既白事先已做出了安排,一旦有敌寇动手的风声,便立刻以令箭传信两岸,岸边会派遣船只上来将大船上的人运走。因此,只需要再坚持片刻,官卿就能下船。

    现在,擒贼先擒王,她只需要拿住始作俑者,魏军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毫无迟疑,可沿途,乱纷纷的思绪却堵在胸口,就如同哽了一块石头在肺管子里,压得她沉沉地,吐不过气来。谢律一定要兵戎相见,魏国也不会怕事。他一个陈国世子,流落到魏国来,官卿从未想过取其性命,即便曾经被他如此辜负。可他却不识好歹,谋刺魏国王驾。

    她说过的,如果谢律敢动这个脑筋,官卿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她已经大步来到了舱门,官卿冷言命令道:“拉开!”

    舱房的大门被扯出一条缝隙,官卿手掌卡进去,手指并拢拉开,门扉被彻底洞开,她剥掉身上碍事的斗篷,向着舷窗边,似乎在专注地看着甲板上战况的谢律走去,听闻动静,谢律回眸,见是官卿过来,嘴角挑起一抹笑。

    情况紧急,她第一时间还是过来看他了,虽然或许只是想赶他走。

    然而没等谢律唇畔的这一弧度放大,官卿如风一般已至近前,她拔下了如云轻拢的发丝间的一枚攒花镂空牡丹坠珠花萼纹金簪,右手握紧簪身,扬手重重地朝着谢律的胸膛捅了进去。

    一瞬间,簪尖入肉,猩红的血珠沿着金簪一颗颗渗出,滚落。

    谢律的笑凝固在脸上,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不敢相信一般,他僵硬地低下头,她紧握着那支金簪,毫不犹豫地加重力度,往他的身体里深深地刺进。

    疼痛之感扑天灭地袭来,犹如被戳穿了筋骨,谢律呆滞地伸手,试了试簪上的鲜血,滚烫的血,到了掌心便失去了温度,他就这么看着,仿佛仍未敢相信,是卿卿用她的发簪刺进了他的胸口。

    ……她要杀他。

    为什么。疼痛的感觉让他无法忽视,仿佛被她的长簪攫住心脏再一句贯穿,谢律眉头拧成了结,受伤地望向她:“卿卿。”

    官卿冷凝地道:“谢律,跟我出去。”

    她必须用金簪制服住他,掐住他的命脉,才能让他听话地跟自己走,没有抓住意图不轨之人,没想到居然让这个一直狼子野心的陈国世子露出了马脚,等把他押解出去,就能换取陈国退兵。

    谢律明白了,“卿卿,你以为是我?”

    从上船以来,她对他处处设防,甚至一度将他的双足用枷锁拷住,都是防止他有不轨企图。这艘船上载着魏国最尊贵的天子,官卿忌惮他身为陈国世子的立场,出于以防万一的目的,将他关在这间舱房,谢律从未丝毫有怨。

    然而,“你不信我……”

    官卿冷笑道:“你值得让人相信吗?”

    她不会相信谢律一个字。

    她反掌握住谢律的一只左手,另一手压在金簪上,只要他敢动手,官卿就会把簪子刺进去,插进他的心脏。

    一押一动间,血涌如注。

    谢律半跪起身,随着她走出舱房。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带火的羽箭直奔面门而来,官卿察觉到这枚羽箭奔到面前时,时辰已经晚了,就在她进入这间舱房前,从船下射上来的火箭动势都还不足,可现在这支快疾的火箭已经足可以取人性命,这就说明,此刻已经上船了!

    官卿心神凛然,可她双手都用来钳制谢律,竟然来不及躲开。

    官卿的眼瞳出闪烁出一簇带火的炽光,下一刻就要被火箭射中眉心,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谢律一脚踹开了这支夺命的火箭。

    官卿被他倏然推开,身体踉跄了一步,被禁卫队护住,她怔了怔,只见谢律已满身浴血,他握住那支金簪,从胸膛之中抽了出来,血液喷溅而出。此刻一箭不成,近战冲将上来,照着谢律与官卿身旁的卫队便砍杀,招招要命。她在禁卫军身后站着,那一刻,仿佛天旋地转一样。

    她错了?

    今夜的刺杀,不是谢律安排的。

    而她却……

    “保护公主!”

    大船被此刻冲破,此刻卫队的阵势也已经被冲散,有人嘶吼了一声,调遣军队保护公主。

    可远水难解近火,攻上船队的刺客对于船上的情况简直了若指掌,钻的每一处都是布防的空隙,禁卫队排练的阵势被冲垮之后,刺客犹如蛇打七寸,轻易而举地拿捏了局势,顺杆就爬,见梯就上,逢人就砍,已经杀红了眼。

    这个时候,方既白呢?一片乱刀厮杀的光影中,不见方既白的身影,官卿内心一紧,推了两名卫军出去:“去护方相公!”

    谢律被冲进来的刺客团团围住,身负重伤,血流了满身,突然听到那一句“去护方相公”,她连自己都难保了,此刻记着的人,却还是方既白。

    倘若,倘若当年她没有跟着方既白走,一直留在淮安的话,今时今日,她会像爱方既白一样爱他吗?

    都没如果了……

    官卿推走了护在自己身前的关键两人,此刻的身前蓦然空门大露,她焦急之间,剑光如一匹白练,在月光和灯火两重辉映下,寒芒刺了官卿的眼眸。

    一阵剑光到处,官卿左右冲将上来的侍卫都被砍翻在地,当官卿以为自己也将把性命交代此处时,她向后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直至那剑光刺上前来时,突然被一只手握住。

    官卿目光一震,侧眸看去,谢律从身后追至,肉掌握住了刺客的剑锋,刺客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惶,一时迟疑之际,剑锋已被谢律肉掌折断,他反手一掷,断剑顺手抛出,笔直地刺进了刺客的心脏,甚至连痛楚都来不及有,刺客便已当场倒下。

    而谢律也倒下了,他失血过多,体力终于难支,靠在了舱板上。

    厮杀声里,官卿只觉得自己眼前仿佛蒙了一层淋漓的血雾,她看不清面前的景象,耳朵里也全是纷乱嘈杂的嘶吼与哀鸣,“谢律!”

    可是她只反应过来,伸臂要去扶他起来,一柄大刀朝着她的两臂斩落。

    官卿不得已缩回双手,可她仍然在看着谢律,只是身体被这把刀逼得节节后退,不能再上前。侍卫冲将上来保护公主,与此刻缠斗在一处。

    官卿的目光却仿佛定在了谢律遍布鲜血的身上,她再一次要冲上前。

    身后突然响起了方既白的呐喊:“公主!”

    那道声音,似乎是在警醒她,官卿一扭头,身后两支羽箭,朝着她迎面飞来。

    她根本没有躲避的能力,就算她反应再快,也不可能躲开这两支去势狠疾,只为取她性命而来的箭。

    可这两支箭,携风雷而来,却都没有能够射中官卿……

    作者有话说:

    古早口味哈哈,作者菌自割腿肉,故意爽这一把的,后面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