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旷远的平原上一到了冬日的夜晚, 寒风尤为刺骨凛冽,纵然压着三层狐裘,都阻挡不住寒风侵体, 方既白等卿卿睡下, 分了一拨人为她把守帘门, 自己则独自回到了车中。
魏国的军队警觉, 斥候向方既白来报沿途异状时道:“相公,属下发现了陈国的一队人马,看主将,好像是谢律。”
这个时候谢律出现了……方既白皱了皱眉:“是往霸州去的么?”
斥候禀道:“不像, 像……”犹豫少顷, 他硬起头皮道:“像是追着我们而来。”
“好个淮安世子, 果然轻诺寡信。”方既白眸色转凉, 冷嘲一声道。
既已答应收下两城,让他换走卿卿, 这时又想出尔反尔, 暗中将卿卿劫走?
哪有如此便宜之事,陈国机关算尽,谢律一如卿卿所言承诺都是放屁。
好在方既白早有防备,他立刻部署:“按照原计划行事,将假公主送上船先渡川。”
追过来?那就给谢律留一具死尸。
斥候询问:“我们用什么身份动手?”
方既白羽扇轻摇, 纶巾簪发,长风浩浩荡荡席卷而来,吹动着魏国相公厚重的衣领, 他犹疑再三, 声音渐渐转为笃定:“把准备的渝国刀剑和纹饰都佩上。”
“诺。”
这一夜, 卿卿睡得很熟, 全然不知,在这一夜他们身后发生了什么。
天将明时,卿卿从梦中苏醒,背后惊出了一层热汗。
梦里弥漫过血色和刀剑的光影,她梦到谢律的水师部署在黄河岸上,最终杀进许都,在魏国逮到了她,将她身边之人一个个杀了剥皮游街示众。卿卿害怕得瑟缩,在谢律的屠刀举起,终将砍向一个面容模糊的小孩儿时,卿卿被吓醒了。
真诡异,怎么会做这样的噩梦?卿卿一抹脑门上的汗。
方才醒来时,她一脚蹬掉了床头盛灯油的铜盘,幸得里头的油早已燃尽,卿卿听见有人在帐外询问她:“公主醒了?”
卿卿忙答应了一声,将自己衣裳穿整齐,步履匆匆地撩开帐帘门,方既白带着两名婢女来伺候卿卿梳洗,“一个唤作玉燕,一个唤作珠箴,都是可靠之人,公主留着她们近身伺候,前往魏国的路还有点遥远。”
倘若不让谢律死心,这一路上还不知道要遭到多少围追堵截。
上路之后,摇晃的马车之中,方既白说起了昨夜之事:“公主,他追来了。”
卿卿起初没有醒悟过来方既白说的是谁,正看着玉燕和珠箴两个人翻花绳儿觉得好玩,信口而问:“谁追来了?”
本是一句无心之问,然而问完,卿卿忽然明悟:“谢律?”
“是。”方既白颔首。
卿卿道:“他怎么会追来。”
语气冷淡至极,听不出一丝情绪波动。
察言观色之后的方既白,省略了移花接木那一茬儿,镇定又道:“应是想要搏一把,看能否鱼与熊掌兼得,城池、美人都要。”
卿卿猜也是这样,谢律这个人呢,要说他对她无心,一点情分也没有,卿卿也很难相信,不过,也就那么一点吧,在他心里抵不过陈国的利益,对于心爱之人他都可以随意当成货物,卿卿已经看透了。
或许又是她自视过高,谢律心里,对她心动有之,喜欢有之,若说爱,那远谈不上。不过是一些占有欲作祟罢了。
卿卿只想回到自己的国家,怎会回头。
方既白说了下去:“昨夜,臣巧设金蝉脱壳计,将他甩开,他应当已经回陈国去了。”
卿卿饶有兴致:“哦?方相公施了什么法,竟能瞒天过海,骗过谢律的耳目喉舌?”
“惭愧,不过此事说来也不难,”方既白道,“昨夜里,在川上,臣让士兵假扮渝国水匪刺杀公主,再让假冒公主的人跳进了河里,夜里漆黑看不清,现在的谢律只会以为公主已经葬身河底,尸骨无存。他若是有心,会留在川上几日打捞公主‘遗体’,若只是试探,昨夜里就应该打道回府了,公主想知道谢律是前者还是后者?”
卿卿直皱眉:“跳进河的是什么人,她死了么?”
方既白道:“公主宅心仁厚,臣亦不敢草菅人命,放心,那是臣亲信,平生擅长泅水,只是在水里待了片刻,便暗中游上了岸。臣让她穿着公主的服饰,在水里留了一些痕迹给谢律。谢律就算打捞,也只会捞到一些遗物。公主若是想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在川上,臣这就派人去打听。”
她要知道那些干什么?
卿卿摇头:“我和谢律早已没任何关系了。”
在卿卿的心中,此刻,没有任何事比回魏国,让她确认自己的身世要紧。
方既白再次点头:“是臣考虑欠周,公主早已脱离陈国,除却在陈国生活多年的一段经历之外,与陈国的任何人,此后都应断绝干系,至于那陈国世子,自然更是如此。”
卿卿在陈国还有几位故人,本想反驳方既白,但说到谢律,那是真真切切没什么干系了,卿卿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车行了一路,夜里再一次安营休息时分,方既白向自己的影卫十五道:“去查查,谢律这会儿在做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命令自己的影卫潜回大川,再向此刻正与两位侍女在篝火边烤肉的公主走去,这一路醒来,公主的情绪稳定,但似乎太过于平静了,方既白远远地抱臂瞧着,实在看不出一丝端倪。就在不久之前,她甚至还要亲手为他解落腰间盘扣,与他成欢好之事。
公主心中是真的跟谢律一刀两断了,再无留恋?这速度快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方既白也未多想,看着她们三个人说说笑笑,将烤的鹿腿分食,随后各自入帐去梳洗睡觉,方既白来到方才卿卿所坐的杌凳上落座,将她们吃剩的一些生肉重新穿刺起,架在篝火未灭的余烬之上烧烤。
这一宿方既白都有些无眠,书生劝他:“相公舟车辛苦,何必还要如此劳形?”
方既白幽幽地望着头顶繁星如瀑的一片天河,有些莫名滋味梗在心头:“信芳,我可曾对你说过,我十六岁就认老魏王为主公了?”
书生点点头,“说过。”
方既白轻笑。
“十六岁之前,我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在山里偷猎野味果腹,跟随老魏王之时,他孑然一身,正被季术部将追杀,我助他逃脱过一劫又一劫,老魏王心中,我是个可靠之人,他临终之际,将他的独生之子托付于我,让我替他照看魏国,必要之时可取而代之。可偏偏……”
书生知晓相公这些年来无比自责,未能再让魏国有进益,为了赎回公主,他们更是轻易放弃了要塞,这实是乃愧见祖宗的大事。小皇帝官昱还年幼,他还需要十年来成长,相公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终究是会被击垮的,他怕自己等不到官昱可以亲政的那一天便撒手人寰,那时,他和老魏王披肝沥胆建立的魏国,也将群龙无首,四散奔逃,毁于一旦。
书生道:“渝国朱友良和朱友容推车贩枣出身,见识短浅,国中律法萧条,民生不旺,实在不足为惧,陈王的身体也大不如前,眼下唯一值得忌惮的,就只有谢律,他现在长成了,比几年前更可怕,手里握着的是陈国十几万水师,陈国现在立国,淮安是民心所向,他掌着这支军队,实在是一劲敌。”
“不错,”这一次书生说得全对,方既白微微笑着,露出赞许的眸光,却因为夜露深重,压不住身体的疲惫,咳嗽了起来,“所以我要击垮谢律。陈国得了两城,会失去一个雄姿英发的世子。”
书生突然明白了:“这才是相公昨夜里金蝉脱壳的真正目的?”
只是书生不大相信:“谢律何许之人,他已经将公主送出去了,又岂是会为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
方既白道:“昨夜之前,我不敢肯定,但他既然追来了,我就可以赌一赌。”
书生追问:“赌什么?”
方既白笑吟吟一眼看过来,羽毛扇抛向书生,书生连忙接着,又觉得烫手似的差点摔出,因此只好又改为捧着。
火星子从一堆干柴中窜上来,舔舐着鹿肉,方既白将烤得半熟的鹿肉翻了个面儿,重新淋上香油,香气在烈火的催发下四溢而出。
“赌谢律是不是情到深处不自知,赌他是不是真的失去方知后悔,现在正于川上发疯。”
作者有话说:
谢狗发疯这一次就不给大家看了,两年后再见。总之疯得相当严重。
? 第 42 章
越往北走, 卿卿觉得自己的眩晕不适愈来愈厉害,起初以为只是短时间内的水土不服,等到适应了北魏干燥的气候, 就能有所好转, 可渡过淮河, 进入北魏境内之后连续十几日, 卿卿的眩晕干呕都没有丝毫转好的迹象,终于在一日风雨交加的颠簸行路之中,卿卿在在马车里吐了出来。
现今她的身份是未能证实真伪的昭阳公主,她身体露出这种症状, 北魏众人都不敢小视, 加上又早已到了魏国境内, 方既白放心地将车赶到镇上, 让卿卿先在客栈内歇脚。
随后,他遣人去镇上寻找最好的大夫。
人去后, 书生与方既白停在天井内楼道底下的一盆手植罗汉松旁, 书生忍了又忍,终究没有说,方既白皱了眉:“欲言又止什么,有话便说。”
书生愣愣道:“是。我瞧公主的这个症状,有点像是……”话音未落, 方既白眉心的拗痕更深,书生后头“怀孕”两个字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嘴了。
公主曾是谢律的外室,倘若两人之间清清白白, 那还叫什么外室?多半早已有染。算算日子, 他们离开陈国也已经有一个月了, 怀孕出现孕吐的反应是极有可能的。
方既白声音略显沉闷, “此事万勿声张。”他转身踏上了楼梯,登登登几声,书生看着他上楼去了。
卿卿昏昏沉沉地将坐在胡床,将身子靠在一座透雕百子送春图的梨木屏风上,她凝着眸光,一瞬不瞬地看了那上头的图案老久。
起初没有反应,看着看着,也不知何时,一道灵光乍现,不,是一道天雷劈进了她的脑海。
她这一路以来的种种反应迹象,头晕,嗜睡,干呕,倒像是……
犹疑不定间,屋门被推开,雪落得紧,他走得虽急,毛领间还是粘上了无数碎琼,一到了温暖的屋内,雪粒便融化成了水,在走动间摩擦着颌角,冰冰冷冷的,却刺人清醒。
方既白来得很快,但到了卿卿的面前,他的脚步放缓了:“公主,无论如何,公主无需担忧。”
卿卿已经懂了他的意思,正要说话,没过多久,大夫便跟在书生身后来了。
这大夫来得匆忙,只来得及带一些基本的药材和器械,方既白侧身让开,令他为卿卿看诊,大夫连忙坐下,“请夫人将手腕向上,靠在脉枕上。”
卿卿依言行事,波澜不兴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情绪,可卿卿知道自己此刻的内心已经紧张高悬,当然,她盼着不要是。
可事与愿违,那大夫是个名医,不消片刻,便已号脉完毕,他礼节备至地收好自己的脉枕,对卿卿缓言道:“夫人的脉如珠走盘,往来流利有力,是滑脉,夫人有孕了。”
卿卿怔了一怔,虽然有过猜测,但其实完全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
“不过,”大夫沉吟着道,“夫人的脉象有些不稳,这一胎坐得不牢实,在下看夫人眼有疲倦之感,似是风餐露宿,赶路夜行所致的脾虚、肝气不足,这样的赶路对坐胎是非常不利的,这孩儿,夫人以打掉为宜。若孕养于母体当中,等到月份更大,仍有危险,届时倘若滑胎,于夫人身体更有损害。”
卿卿道:“那就打掉。”
她毫不迟疑地回答,平静至厮。
就仿佛这一胎怀的不是她的孩儿,这胎不坐在她的腹中,打掉胎儿于她丝毫无损一样。
但方既白更为谨慎:“若现在打掉,对她的身子有什么损害?”
大夫迟疑着道:“夫人身体孱弱,不易受孕,敢问夫人,可曾受过重创,心、肺之处,有凝滞疼痛之感?”
卿卿想着大夫果然是名医,一号脉便已看出她心肺受过伤。
她轻轻点头。
大夫转向方既白行礼:“郎君需得谨慎,夫人这胎不稳,身子也弱,本不宜养胎,但若是打掉,将来恐再难怀孕。”
“……”
卿卿皱眉道:“难道就非得生谢律的孩儿不可?”
方既白道:“我们知晓了,你先下去配药,便就待在客栈中随时待命。”
大夫躬身道:“谨遵吩咐。”
他下去了,两名婢女珠箴与玉燕将卿卿从胡床上搀扶起,卿卿坐直了身子,再不敢折了自己的肚子,免得腹中孩儿受到挤压,她虚弱得脸色发白,神情却如大夫所言那般虚弱疲倦,方既白上前行礼:“怪臣思虑不周到,赶路太急,让公主伤了身子。”
“无妨,不怪相公,我也归心似箭,”卿卿是一块无根之木,漂浮在茫茫的人海上,十余年了,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她姓甚名谁,家在何方,她比方既白更想回到自己的故土,卿卿支撑起身子,勉力道,“这个孩子是谢律的。”
这一点方既白毫不怀疑。
在王府中,他们缠绵多日,谢律虽然公务繁忙,但他来时,只要扯上床帏,他便总是索取无度。
也没有任何的避孕措施,因为他承诺,会在国宴结束之后,以正妻之礼娶她,迎她为世子妃。
虽然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一场笑话,但当时卿卿深信着,爱慕着他,便昏了头了,一点后路也没为自己留下。
方既白迟缓地询问:“这个孩子,公主想要么?”
“老实说,我不想要,”卿卿摇头,“我和谢律已经一刀两断了,断就断干净,留着这个父不详的孩子,只会藕断丝连。”
方既白沉吟着道:“若公主不弃,孩儿可以寄在臣名下。”
卿卿诧异地望向他,不解他的意思。
方既白说他要给这个孩子当爹?
哪有这样的!卿卿登时脸色古怪起来。
方既白拱手下拜:“公主身体虚弱,这一胎若是保不住,今后更难有子嗣。为女子者,怎能无子为凭?公主若诞下他,可自从官姓,将来便是魏国世子,与陈国无关,这孩子不会短衣少食,出生便可高枕无忧。况且在谢律心中,公主早已身亡,只要让这件事成为一个秘密,公主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回替身,没有人会知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至于那替身公主,”方既白说来惭愧不安,“一直,对臣有几分痴念,纠缠不休……若说将来昭阳公主的孩儿必得有一个父亲,只怕,臣是当仁不让的。”
等卿卿换回了假公主以后,人们不知内情,只会突然得知公主怀孕了,生下了一个孩儿,结合公主对方相公一往情深、轰轰烈烈的倒追事迹,这口黑锅只会扣在方既白的头顶。
这点方既白是早已有自知之明,倒不是自己要揽功。
听他说完,卿卿沉默了。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留下这个孩儿,否则,她在筵席上发下的那些誓言便显得多轻飘,这个孩子始终是谢律的血脉,这是更改不了的事实。然而她的身体却不容许,她若是将它打掉,以后可能这辈子都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了。
倘若一生只有这唯一的一次机会,卿卿听从方既白的建议,赌一把。
赌这一生,谢律都不会发现他的存在。
她会独立抚养他长大,让他无忧无虑,免像她一般从不记事的年纪起便颠沛流离。
卿卿只担忧一点,“孩子的生父,恐怕不能瞒过魏国皇上,如果他不能接受这个生父为敌国世子的孩儿,会怎么办?”
方既白柔和地握住了她的手,“公主放心,陛下天性纯善,他的心中有着深厚的骨肉亲情,否则,陛下也不可能答应臣用两城的筹码,去换回公主。官氏一族,人丁凋敝,几代单传,这个孩儿将来姓官,陛下只会高兴还来不及。”
他说得轻松,可卿卿不敢相信,她道:“那,我们就回许都再说,我想听听,陛下的想法。”
陛下的想法?他一个小孩儿能有什么想法。方既白略微折眉。
不过也罢,小皇帝怀柔之道修得炉火纯青,否则当初也不会一力促成和陈国联姻,可惜那谢律不识抬举,公然打了魏国的脸,撕毁婚约。既然如此,魏国也不会再对陈国奉陪。
现今天下三分,魏国占据北方最大的领土,拥有实力最强大的军队,虽然国库这些年来损耗颇大,财力不及陈国,但因有据九州而称帝的野心,便看不上畏畏缩缩的陈谢。被人家驳了婚约,即便找到了真昭阳公主,也断不会再回去腆脸求和。
渡过淮水之后的每一日都可以走得不急不缓,卿卿又被确诊有孕,不可再受颠簸,赶路自然愈加小心,这一路直至过了年节,到开春,冰河解冻的时节,这行魏国的车马才终于抵达许都。
抵达时悄无声息,没惊动任何人,方既白在昭阳府外便已止步,命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卿卿送了进去。
其后不久,当他要转身离去之际,推开车门,霍然撞见一道身影,丹橘色抹胸长裙绣着层层叠叠的缠枝海棠,腰封官绿掐金纻丝宫绦,眉眼妩媚绚烂,宛若一道轻虹,正笑盈盈地看着他,明亮的眸子轻轻闪烁。
“……”
方既白无奈地道了一声:“下来。”
当了十几年的假公主了,为了不露馅儿,罗如织一直深居简出,连探亲都极少。好不容易真官卿回来了,她终于可以松活筋骨,好好地和这个平素里甩了他无数冷脸子的方相公算算账了。
罗如织摩拳擦掌,从马车里一跃而出,正是玉燕投怀,方既白不得不接住她,然而过于瘦弱的身体,让他支撑不起这重量,顷刻间便溢出了连连的咳嗽声,罗如织靠在方既白怀中,被他警告着退下,可她偏不:“是不是我如今的命令对你不好使了,你不听我的话了?”
方既白淡淡一嗤,随手将她抛开,为了不跌倒在地,罗如织只好自己扭腰翻身,臂膀支撑车辕,可是,她很不甘心,美眸如利刃般盯着他。
果然,官卿回来了,官卿一回来,她就再也不是公主,不是公主了,方既白何必假惺惺地听她的话?
她溜下车辕便往公主府里走,方既白叫住她:“回来。”
罗如织没停,方既白皱眉道:“你作甚么?”
罗如织哼了哼:“不做什么,我就看看她有多美,能让陈国世子和我们方相公都另眼相待!”
知晓罗如织的恶性,她若是看谁不顺眼,便粗蛮无礼至极,抽鞭子赐刑杖,再不济也要给人下药,那些下三滥的手段让人防不胜防,方既白想到卿卿单纯和善,只怕会着了她的魔道,因此不肯放人进去,“来人,将她拿下。”
“我看谁敢!”
罗如织尖锐地叱责。
左右的确忌惮公主往日的威风,逡巡不敢近,方既白沉着脸色再度冷口命令:“拿下!押送回罗府,若是国公不能管教自己的女儿,方某有义务服其劳。”
罗家的女郎,就算不是公主了,那也是许都城中数一数二的显贵,纵然有相公开口,士兵还是不敢真动刀兵,“礼貌”地将罗如织请上了车。
罗如织不敢不识好歹,恨恨地拿眼刀削方既白,倘若这目刀有实质,方既白约莫已经被削成了人棍。
……
卿卿住进了公主府最大的房间,汉白玉雕的廊柱,青石砌成的围墙,涂满椒聊之实的香气,卧榻是垂悬丁香色双绣花卉草虫纱帐的拔步床,帘帷收拢于玉钩,桌案用具是上好的小叶紫檀木透雕祥云纹髹漆一套,摞着各式名人法帖、水墨丹青。
卿卿坐在柔软的床褥上,几乎不敢相信,这间房以后就属于自己。
真的到魏国了,真的到公主府了,这一切,真的确认了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耳后,那里听说有一朵红色的海棠标志,是她昭阳公主的标志。
周遭静得出奇,只剩滴漏的声音,一声一声,落在卿卿的耳朵里。
屋外偶尔有人走过,当她们路过卿卿的房门时,脚步都会放得很轻很轻,像踏在云朵上。
卿卿觉得一点都不真实,她低下头抚摸自己有了一丝膨隆的肚子。
快四个月了,已经开始逐渐显怀,卿卿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精神愈发不济了,可是,母子之间,似乎有一种天性的感应和温暖,这个孩子在自己腹中的时日越长,卿卿已经越来越舍不得他。
或许,就像方既白说得那样,生下来吧。
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父亲远在陈国,是那个寡情冷血之人。因为他早就主动退了与魏国的婚约,天下人皆知,谢律嫌弃昭阳公主,嫌弃得入骨。
当然,昭阳公主从今以后也会嫌弃谢律,看他一眼都多余!
作者有话说:
谢狗:孩子不是我的孩子,老婆也不是我的老婆了……
? 第 43 章
昭阳公主府比别月斋还要大, 卿卿的腿脚逛不完院子,何况她现在身子重,也虚弱, 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刚入府, 魏国宫里便来了太医, 为卿卿诊脉开方,珠箴立刻从库房里照方抓药,为卿卿熬伤了。
几个太医的说辞倒是都和之前那位镇上郎中一样,卿卿伤了心肺, 沿途赶路, 水土不服, 又坏了肝肾, 肌肉劳顿,心情大喜大悲, 种种因素叠在一起, 她现在已静养为宜。
太医庞惠是院正,他便是一群人之中的主心骨,庞惠的建议是:“公主回国,此时不宜走露风声,以免陈国有所察觉, 便暂时将养在昭阳府,对外则称玉体抱恙,不宜出行, 陛下晚间处理完政务, 便会亲自过来探视公主。”
其实多年来“昭阳公主”为了不在人前露面, 都身体违和, 现在只是一如既往,反倒不会引起旁人的疑心。
等过了这阵风头,公主身子养得妥了,这个孩子也约莫就要出世了。
卿卿听从院正的建议,到傍晚,珠箴将熬好的药拿给她,她乖乖喝了,在抵达魏国之后,她肚里的这个已经不怎么闹腾她,像睡熟了似的,她好好地吃药,只要他不闹腾,卿卿就可以念“阿弥陀佛”了。
天色转黑,昭阳府起了动静,玉燕来报陛下亲临,卿卿的腿肿胀得厉害,本想下床去迎接,没想到动作太慢,而那风风火火一阵的小皇帝已经推门而入,朗声叫道:“阿姊!”
卿卿一阵怔愣,那个只有蒜苗高的身影,已经一闪身到了自己面前。
的确,在看到官昱的一瞬间,卿卿几乎再不怀疑,这就是自己有着血缘之亲的弟弟!
他的眉眼鼻唇,竟都和自己这样想象,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而官昱也的确在打量卿卿,末了,他咧嘴一笑,“先生说找到了阿姊,果然,阿姊已经回魏国了,阿弟官昱,见过阿姊。”
他退后半步,郑郑重重地向卿卿执手礼。
这可是魏国的小皇帝,卿卿哪敢当这么大的礼,连忙道:“切勿多礼,陛下,你过来坐!”
卿卿受宠若惊,舌头打结,一说话便咬了自己口腔内壁的软肉,官昱听在耳中,也会心一笑,熟稔地坐上卿卿的胡床。
玉燕和珠箴送上毕罗点心,官昱饿了,伸手便拿,一点都不客气。
“阿姊这里的点心比宫里得好吃一百倍!”
卿卿瞧着他巴掌大的小脸蛋,倒像是魏国宫里的厨子苛待了陛下一样,将他养得瘦瘦小小的,她将来可不要让孩儿也这么瘦弱。
姐弟连心,官昱像是猜中了卿卿心里的念头,胡吃海塞的间隙里,道:“阿姊,外甥可还听话?”
卿卿一诧,眉头掀得高高的,然而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官昱便又笑道:“虽则朕想,谢律的孩子,总不可能是个听话乖巧的种,但若是阿姊生的,那便留下吧,他随阿姊姓官,朕将来封他做我大魏的世子。”
卿卿没想到官昱会轻易地同意她生下这个孩子,手指抚了抚自己肚子,疑惑地问:“陛下不怕这个孩子长得像谢律吗?”
官昱不怎么在意:“都说,外甥肖舅,这个小孩像谁还不一定呢!再说像谢律,却也没什么不好,人是混蛋,却有个‘八分貌’的美名,想来那样的混蛋,若不是生得好看了些,阿姊也不至于能相中他了吧。”
这个小皇帝真是,很对卿卿的脾胃,她忍俊不禁:“你说的真对。”
她连忙将点心都一股脑塞给弟弟,素手替他斟茶:“吃些茶水,莫噎着了。”
话音未落,官昱真的噎了一口,他连忙低头捧盏吃水,咕噜咕噜一碗茶汤下去,胃里便填饱了,再也吃不下了,官昱将点心都放了下来,双腿溜下胡床,再一次郑重地看向卿卿:“阿姊既然回来了,便安心做公主,从此便是昭阳公主官卿,往事已矣,切莫追思,若有任何需要的,只要告诉朕一声,朕什么都能为阿姊办到。”
“官卿。”她念着这两个字。好,以后,这便会是她的名字。
官昱心满意足地眯眸:“等阿姊身体好些了,朕邀你进宫,父王和母后还留了一些东西给你的,得你亲自去拆。”
官卿轻笑,看着人小鬼大的弟弟,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好。”
摸完,才又觉得僭越,忙不迭缩回了手,可官昱自小没爹没娘,身旁之人都没有大胆敢虎嘴拔毛的,所亲近之人,唯有阿姊了,他甚至颇为依恋:“阿姊不用觉得敬畏,朕只有阿姊一个长辈在世了。朕和阿姊相依为命,要做至亲姐弟。”
官卿又何尝不是?这恐怕就是,她在世唯一的亲人了,官卿胸口微热,一股热意在腔中激荡,她终于忍不住,用力点头:“好。”
只是她没想到父母留给自己的遗物是什么,她总也没有机会入宫。
一直到夏末时节,官卿早产了一个月,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天她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一个人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赏花,珠箴和玉燕为她剥着菱角吃,许都没有菱角,但因官卿自小在陈国长大,熟悉江南特产,怀孕后期嘴馋了,始终惦记着那口,小皇帝当即下令,让人去陈国买了一大堆菱角供皇姊享用。
官卿吃着菱角,突然,下腹感到一阵骚动。
之后,这个迫不及待要来到世上的小孩儿便开始大闹母体,折腾得官卿死去活来。
她是九死一生,拼尽全力,才生下了这个孩子。
人都说妇人生产,是半只脚踩进了鬼门关,官卿意识模糊地,仿佛做了一个长梦。
也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孩子终究是谢律的骨血,她在炽亮地灼眼球的光芒之中,仿佛看到了谢律,他站在一扇半开的大门前,隽逸的眉眼,漆黑的发,一如昨日般耀眼。
“卿卿,我找你好久了,把孩子给我看看。”
官卿突然警觉,她下意识地摇头:“不,孩子是我一个人的。”
谢律微微带笑:“他是我的,他身上流着我的血。”
“凭什么?”官卿的嗓音蓦然尖锐,“你凭什么这么说?孩子是我一个人的,我辛苦怀他九个月才生下他,你?你不过是为了贪图一晌欢愉在我身上哆嗦了一下!想要孩子,你做梦!”
梦境便散了,官卿从噩梦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产婆那张放大了,唇角的黑痣杀人眼球的脸,她吓得不轻,产婆却连连向她道喜道:“恭喜公主,是个小世子!足斤两呢,一点也不弱!”
官卿想,纠葛自己的梦魇,从今往后可以散了,看着身旁襁褓中红彤彤的儿子,卿卿终于可心满意足。
她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终于,她的孩儿没有受到她母体的连累,一出生便孱弱多病,他健健康康地,无病无灾地长大,就是官卿最大的愿望。
奇异的是,生了孩子之后,纠缠了官卿一年的病魔,好像也抽体而去,她在坐月子的这段时间,一日好过一日,恢复得突飞猛进。
她也并非无事可做,从前,卿卿最羡慕识文断字的先生,当初来魏国之前,方既白答应要像教小皇帝一样教她识字,后来他回国以后,诸事繁琐,一时没有顾上她,官卿可以理解,不过现下想来他也抽得开身了,官卿也不怕打扰他,便让人去闻讯,方相公能否做他的老师。
原本,因为昭阳公主好端端地在府中养病,竟然“养”出一个儿子出来,魏人无不震惊,又想到早年间公主倒追方相公的事迹,心中或多或少有一杆秤。如今公主又要拜方相公为师,这就更明确了。
只是小世子一出生,便定了名字,官姓,不姓方,其名上“书”下“杭”,书海无涯,一苇杭之,寄托了昭阳公主对儿子将来做一个饱学之士的期望。
不过这倒也不是最离奇的,最离奇的事,那显国公府的女儿罗如织,也突然瞧上了方相公。
这真是,两女争一男,抓破美人脸的惨事。
官卿当天就得到了方既白的回复,对方答应了。
第二日,方既白便已先生的身份,来到了昭阳府,他携来了许多书卷,着人搬进了公主的书房中,并亲自草拟了一份《千字经》,给公主熟读。
早在魏国时方既白便发现,公主虽不识字,但却极有天赋,有过目不忘之能,对于旁人的语言,无论雅俗,她只要听过,便能信手拈来,当时国宴上慷慨陈词,痛批薄幸郎,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现在不过是要疏通文字,相信从头学起也不算难。
方既白极有耐心,从头开始教着,到一半时,书杭哭闹起来,珠箴尴尬地在她耳边传语,说是要喂奶了,官卿这才离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折回来,这时方既白有意继续教书,官卿却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玉手压住他的书页,轻轻往下一按,“啪”的一声轻响,官沧海的书掉落在案上。
“公、公主。”
公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令他不觉有几分紧张。
官卿美眸凝着,突然问道:“当时方相公说,愿意当我孩儿的便宜爹,可以记得?”
方既白不知公主为何旧事重提,确实如此,最近京中盛传,书杭是他与公主私生,他一个字都未曾反驳。
“公主请吩咐。”方既白避开了官卿的视线,神情略略尴尬。
官卿跪坐在他案前,曼语又道:“方相公是讲信用的人,现在三国都议论纷纷,我不想让陈国猜疑这个孩儿的来历,过些日子,我打算直接在人前宣布,你是孩儿的父亲。”
作者有话说:
? 第 44 章
秋高云淡, 雁字绝于回雁峰后,淹没无踪,一支黑骑疾行穿过一层弥漫官道的黄沙, 奔向山脚下的一座黛瓦青砖的古镇。
策马过溪桥, 乱池水溅。
古镇上炊烟袅袅, 倦鸟归巢, 栖息于枯枝间,消弭声音。牧童骑着老黄牛,在暮色里缓缓而归,一支横笛, 悠悠然吹起整醒秋风, 临街的茶肆, 酒招旗风中萧条。
入镇以后, 谢律携黑骑军在一间客栈休息,卫笈手卷舆图, 夜色人静时敲开了谢律的房间。
屋门扯开, 露出一张阴沉冷峻的面容。
将身后门推上,落上锁,卫笈低声道:“世子。”
舆图展开,是一幅衡州山势地形图,此处抱云吞雾, 地势高耸,往来烟霞之洲,如临仙境, 卫笈的食指与中指并拢, 遥遥地指了几处:“渝国衡州军在这里几处都有驻扎, 这支碧柳营几年前成后起之秀, 一直颇得朱友良赏识和信任。他们在陈渝边境上,干了不少挑衅勾当,也经常神出鬼没,出没于各州之间。”
“末将打探到,当年……”卫笈偷瞄了一眼谢律,明亮的灯光照着他的脸,却仿佛不能笼起一丝的温度,依旧阴沉得骇人,卫笈吞吐了下,继续说道,“就是由朱勇领的一支队伍,在淮水上设伏,谋刺方既白,却加害了……卿卿娘子。”
谢律一言未发。
“朱勇前两日又出了衡阳,往霸州去了。”
霸州,那是陈魏边境。
天下人瞩目两城宴事件,谢律失了一美人,得到了两座城池,陈国可蒸蒸日上了。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就在众人都道谢律会笑纳城池之时,他却撕了盟约。
一直到现在,两年多过去了,那两座城,仍然是魏国领属。
没有人懂,为什么谢律付出美人为代价,得到了城池,却又反悔,宁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世子,我们现在疾行追去,以现在的脚程,得要十日才能追上他,最好的机会,便是在霸州的燕岭关伏击。”
谢律冰冷的唇浮了一缕笑意:“很好。”
世子同意了,卫笈总算舒了一口气,连日来不眠不休地追踪,终于有了定文。
两年了,世子从没放弃在淮水寻找线索,那个夜晚,川上起了大风,吹得人眼睛迷离,站立都不稳,世子他却像是疯了一样,疯狂地寻找着卿卿娘子的尸首,搜寻了十天十夜,几乎不能合眼。
他说,只要一合眼,就能看到卿卿血淋淋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模样,耳朵里便全是卿卿柔弱的呼救。
他会责怪自己,懊恼地捶胸泣血,直到终于,谢律的双眸熬成了红丝粥,只见红,不见白,卫笈在一群人的劝说下,顶着被杀的风险,一掌劈晕了他。
就连梦里,世子在唤着“卿卿”两个字。
没有人能体会,那两个字对世子而言意味着怎样的苦痛和眷恋。支撑着从那一段颓靡之中走出来的,不过就是:报仇。
向渝国报仇。
加害了卿卿的人,一定要死无葬身之地,一定要被他五马分尸,才能够解恨。
现在,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他们打听到真凶是渝国的朱勇。而朱勇最近,即将前往霸州挑起争端。
朱友容从国宴后回到渝国,便转了性子,再也不提“天下为盟”的事,他觉得陈国和魏国早已有勾结,两城的生意就是这么来的,所以他铁了心要挑起陈魏反目成仇,引起争端。
卫笈一行人不眠不休,终于如愿地暗中追上了朱勇的兵马,抢先一步抵达了霸州。
今年的霸州格外冷,江南还未入冬,霸州已是漫天飞雪。
雪原上厚重地压着一层皎洁的地被,马蹄去后,留下的蹄印用不了半个时辰便会被飞雪重新覆盖。
从厚重的积雪里,却隐隐露出一丝不易见的苍翠。
玄甲军全部改着白衣,蛰伏于燕岭关高岗,等着山腰下朱勇的那支队伍自投罗网。
风雪凄紧,连卫笈这样战场上淬炼而出的硬骨头,都有几分刺骨,扛不住了,睫毛上全是碎雪,他转过眼睛偷摸又瞅了一眼世子,他的腰间挎着长弓,背后是嵌着二十余支羽箭的箭筒,毡帽、眼睫、嘴唇上全是雪粒,冻得下唇已经乌紫,眸光却冷得如守在鞘中的寒剑,锐不可当。
朱勇的队伍遇到大雪,行程慢了许多,好在此时,他们终于来到了这条飞龙径。
虽然是下雪时节,山里鸟兽绝迹,然而一路行来,朱勇总感到有些不对,四周似乎安静得有些过分了,令他怀疑,一会儿可能有什么东西突然冲出来,搅乱他的马队。
这种担忧不是空穴来风,朱勇纵横疆场已有多年,穿梭各国,如悬崖走索,至今得以完全,正是因为这种时刻保持警惕的习惯。
当他察觉到山谷里寂静得不对劲,并且左眼皮一直在狂跳之际,朱勇突然挥出了右臂,这是一个叫停的手势。当朱勇这样做的时候,他身后所有士兵都整体化一地停了下来,等待主将示下。
朱勇道:“所有人,听我指令,退出这条道。”
“是!”
朱勇掉头要往回走出去。
事实上他的警觉一点都没错,当他折回的时候,山岗上埋伏的人马就不会再等待他主动走进口袋阵了。
一支羽箭破风而来,势大力沉,实非人力所发,箭镞穿刺漫天风雪,如割风之刃,尾端就擦过朱勇的双眼,从他额前的一绺碎发上刺过,那风声如铁掌般扇在自己的脸上。
“有埋伏!”
话音未落,箭已斜插雪地里。
紧接着,又是一箭,快若闪电,一箭正中朱勇副将的背心,身后“嗷”地一声喊叫,朱勇回身去看时,只见副将已经倒地不起,背后胸前被箭镞贯穿,血洞里汩汩地涌动着鲜血。
朱勇一咬牙,抬眸看去。
雪色冷亮刺眼,高岗上一道身影如孤竹般挺拔苍劲,长风浩荡,衣袂飘拂,他手握长弓,又是张弓搭箭,一箭发出。
……谢律。
朱勇咬牙,怎么会在燕岭关,遇见这尊杀神!
谢律的箭术放眼九州都难有望其项背,曾十三岁单人独骑亲降猛虎,事迹广为流传,现在这一箭一箭连发,势在逼他下马,夺他性命。
这羽箭招招致命,朱勇自忖谢律身在高岗占据优势,若被他将箭囊之中的箭全部射下,自己难有活命的机会,他须得先撤出飞龙径,说时迟那时快,朱勇当机立断,扯了一张肉盾过来,只听得“哇哇哇”惨叫,肉盾连中三元,鲜血喷射。
甚至那箭镞穿胸而过,尤能以其锋利,直抵他心肺两间。
“……”
风吹,雪纷纷扬扬弥漫了整片天地,模糊了人全部视线。
卫笈眼尖:“世子,朱勇想逃。”
谢律眼眸暗沉。
不,他逃不掉。
“世子!”
一个瞬息的功夫,卫笈眼睁睁地看着世子单人跃下了山岗,冲进了渝国军队阵营里。
卫笈怎敢让世子独自以身涉险,也随之冲下。
一片吞天震地的厮杀声中,谢律单刀夺下了渝国士兵的一匹快马,矫健如鹞子般越上马背,单人匹马地冲出了刀光剑影的包围圈,朝着已经抛弃部下独自逃命的朱勇追击而去。
朱勇本以为自己已经逃离的谢律的埋伏,暂时到了安全的地方,谁知策马狂奔时偶然一回眸,竟然撞见风雪中疾驰而来的身影,认出是谢律,朱勇双眼一突,差点仰头倒地。
他抓紧缰绳,极力要甩脱谢律的追赶,然而事与愿违。
谢律的马咬得很紧,饶是他这匹汗血宝马可日行千里,可惜在了骑术不精,奔驰了数百里,仍然被谢律催马赶上。
一支羽箭自身后破风而来,射落了他头顶的毡帽。
朱勇吓得不轻,谢律这一箭要是稍微再下一点儿,就能从他的后颈穿刺而过,一箭就取了他的首级。
可谢律没有这么做。
他像是故意没有这么做。
又是一箭。
朱勇背后没有长眼睛,他要分神躲避箭头,便慢了马速。
一箭取头颅,一箭取右心,一箭取腰下。三箭之后,朱勇马速不足,被谢律快马追至。
长剑出鞘,冰天雪地里犹如闪动着寒光,刺得朱勇眼底结了一层冰,他折腰躲避过,右脚一时没有勾住马镫,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行进的马背上掉落下来,这一下的冲击也非同小可,朱勇吐了一口血出来,看谢律身影又至,自知无可能逃脱,他一咬牙,心道:拼了!
朱勇单刀拄地,撑起庞然身躯,神情悍不畏死。
谢律没给他张嘴的机会,一剑便向他刺去。
这些年,他在边境钻营,暗中令陈国吃了不少闷亏,朱勇想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谢律觉得这已经冒犯到他的底线了,所以今日他追来,就是要杀了自己祭旗。
这不奇怪,只要谢律有这个本领。
为国而战,一身皮肉,舍却又何妨。
朱勇单刀迎战,长刀与剑锋相磨击,擦出一片细碎的火星,谢律剑锋如流星,一势更长一势,将朱勇这个沙场老将逼得节节败退。
朱勇年轻时以气力见长,年过四十以后身体大不如前,有道是“拳怕少壮”,与谢律一交手,他就发现自己远非其敌,就算再年轻二十岁,也未必是谢律对手,他暗暗心惊,谢律这一招又一招,全是下死手,只要他性命,甚至不顾自身已空门大开。
朱勇寻到谢律的一处破绽,就在他肋下,试图一击即中。
最后也真的击中了,但也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际,谢律的长剑抹过了他的脖子,一剑封喉。
朱勇的颈动脉喷射出一股猩红的热液,人随之倒地不起。
当场气绝。
滚烫的热血将冰冷的雪地浇开一簇艳冶的鲜花。随着人的死亡,血液也逐渐冷透,风吹雪骤,一瞬间将尸首淹没。
终于死了。
谢律本想将朱勇分尸雪恨,可是当他提起剑,望向这白茫茫的一片天地,忽然天旋地转。
卿卿……都死了两年了。
快三年了,太漫长了。
他拖着剑锋,衣衫单薄,踽踽独行地在雪地里行走,长靴被积雪吞噬,深一脚浅一脚,身上的体温随着汗液的蒸发在迅速地流失,而他已经没有那个力气,再找回跑不见的马,骑上它回到陈国。
曾经谢律以为,他就是死也会死在陈国。
肋下的伤口流了一路的鲜血,已经渐渐凝固,不再淌血。
谢律突然双膝一软,跪在了雪地里,直直地侧身倒地。
天是灰的,冷白的,树是枯朽的,水是冰凝的,一片空茫的景致,却能看瞎人的双目。他觉得自己的眼前在逐渐变花。
可能是雪盲症。
雪盲症,便雪盲症吧。
谢律一笑,拖住手中还握住了剑,反手抵住了心脏。
只要这样,一剑下去,一切就能结束,他就能解脱。
“卿卿,我终于为你报仇了,我这就来陪你。你曾说过,不及黄泉,无相见,如今我就要赴黄泉了,你可愿来接我?”
长剑攒心而落。
就在此时,空旷的雪原上,响起了一串悦耳好闻的风铃撞击声,由远及近。马车的车轮辘辘地碾压过路面,时有人声似在笑语交谈。
这个时候,怎会有人来呢,谢律并不想探寻那人是谁,只愿闭目等待死亡来临。
一切早就应该结束了。
直至剑已入肉,血液溢出,风里,却突然飘来一缕熟悉的幽香……
在谢律比普通人敏感十倍的鼻子这里,那气味无所遁形,他手腕一刹,唰地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朱勇一章就领盒饭了,纯粹是……哈哈哈,方狐狸嫁的祸,谢狗子动的手。
? 第 45 章
官卿得到了一个尽心尽力的老师, 她也潜心向学,生完孩子后身体虚弱,在这修养的时日里, 她几乎足不出户, 便待在昭阳府读书。
一日, 方既白在传道时, 谈到了当今局势,在官卿面前出示了一幅九州山河图,官卿看到这图上霸州和雾州仍然归魏国所有时,感到有几分奇怪, 心道或许先生寻来的是一幅旧图。
以魏国大国的尊严和地位, 允诺了让出两城, 就不会再据为己有。
察觉到公主的视线在地图的某一处流连, 方既白领会,咳嗽着, 解释:“这两年, 陈国从未派人接手这两州。”
官卿听了,也没有任何表示。
方既白道:“也许,谢律是后悔了。”
虽然已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谢律还是不肯收下两州。
官卿神色澹然:“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方既白点头, 又道:“霸州是魏国的最南端,靠近江南地界,倘若公主思念陈国风物, 臣可以调遣一支亲兵, 护送公主到霸州转一转, 也当是散心。”
官卿从善如流:“劳烦相公安排。”
她确实在屋子里闷了几年了, 也想出去走一走逛一逛。她那个闹事的儿子,生下来就不怎么省心,偏偏越长大,越似那个薄幸之人,天生的一双摄人心魄的琥珀眼,平素里伺候她的侍女任谁瞧了都迷糊。
都说这孩儿是方相公的孩子,可是与方相公长得一点儿也不像,这美貌……才两岁,就已经是个祸水!
书杭性子也不随方相公,方相公温文沉静,而这孩子呢,太过跳脱!
从小就没按照她母亲为他定的“书海无涯、一苇杭之”那路线走,摸蛐蛐儿斗蜈蚣那是常有的事儿,咿咿呀呀的,话还说不清楚的时候,就知道扯女孩儿的香囊玩。
这绝不是有人恶意灌输,官卿深感无奈。
又想,或许是在家里闷太久了,也该带小孩儿出门转转,见见世面。
他看起来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子!
真奇怪,他有着血缘之亲那个父亲,倒也不像他似的又皮又野。
一行人驱车来到霸州,时令不巧,正赶上霸州下雪。
这年是个极端物候,照霸州堪比江南的地理位置,怎么会还在秋季,便已飞雪连天?
马车在雪地里行走,须得格外地小心,谨防因为路滑而打呲溜,一路上官卿都紧紧抱着不安生的孩子,书杭的小脸闷在官卿的怀里,一直在小声地嘟囔。
听不见他说什么,官卿低下头,凑近了听,耳朵里断断续续飘来几句抱怨:“公主,你为什么活受罪。”
“……”官卿嘴角一抽。
合着她现在确实是自作自受,活受罪了。
她拍了拍车辕木,令赶车的御夫快一些,“天黑之前我们要入城。”
御夫连声应是。
猝不及防,马车才加起速度来,生生地一刹。
官卿和怀里的小儿来不及反应,差点儿伴随着这一刹跌出车门,她瞬间皱了眉头。
珠箴一把掀开车门,呵斥道:“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是撞上石头了?
御夫凝睛一看,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长长地抽了口气:“回公主,好像……是个人。”
那人半截身子埋在雪里,想被雪掩得厚实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官卿的嗓音从马车里飘出来:“或许是行人,你去看看。”
谢律垂着睫羽,漆黑的眼睫夹杂着颗颗雪粒,冰冷地在眼帘上融化,变作一缕冷水沿着弧线的眼尾,滚入两侧如刀裁成的鬓角。失血过多,精疲力尽,身体难以抵御寒冷,正在迅速地失温。
可是当那一缕芳香飘进他的鼻端,谢律再也无法控制住心尖地狂跳。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带有那样抚定人心的香味。
是她吗?
不,不是,卿卿已经死了。
她早就已经,没有了。
是他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让他出现了某种幻觉,恍惚想起那种并不存在的香气。
可是,那味道那么真实,仿佛就在他身边存在着。
不,谢律,你在做什么痴心妄想,卿卿死了,她死了,她死的时候,只怕也在怨你,她说过,不及黄泉无相见,她割发断义,还了你青丝情丝……
一阵天人交战,谢律不知该不该起来,虽然他已经没有了气力。
这时候,那把柔软清甜,仿佛江南水乡独有的菱歌的嗓,又在他的耳膜旁炸裂。
是一声惊雷。
谢律动了,他歇斯底里地抓着雪,不顾身体的疼痛和脱力,一瘸一拐地爬了起来。
哪怕只有万中之一的希望呢?他要去看一看,是不是她?
究竟是不是?
探寻的欲望急切而强烈,谢律视线定住,面前立着一驾来自魏国贵族的高轩华盖的马车,车上四角悬挂风铃,风一吹,铃铛清脆作响,帘幕翻飞。
御夫早已看到谢律,当他动第一下的时候,御夫吓了一跳,还以为诈尸了,哆嗦着,屁股都发麻了。
直至谢律撑着剑尖,完全地站立起来时的时候,御夫终于松了口气,是个人。他向车中禀报道:“公主,是个人!”
谢律望着那辆马车,一动未动。
身上的血液仿佛恢复了流动,也重新在他的胸口蔓延开大片的猩红牡丹。
车中便有了指示:“若是花子,便给一些钱吧,我们走。”
谢律瞳孔震惊,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
“卿卿!”
他拖着一双被冻僵的仿佛失去知觉的腿,踉踉跄跄地狂奔向马车。
御夫吓了一跳,命令身后的卫队来护驾,但谢律已经到了车前。
卫队甚至还来不及反应。
所有人都是一愣。
风过出,帘幕被吹开,露出里头云髻翠鬟、娇靥如画的美妇人,魂牵梦绕的明眸,宛若春水,泛起层层漪澜。
谢律好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他扒着车窗,震惊地望向她,失声:“卿卿!卿卿!是你!”
那样着急,那样眷恋,那样恐慌。
伸手去够,可够不着。
官卿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
实不相瞒,在这里撞见狼狈成这样的谢律,实在大出她预料,也不知道陈国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难为他堂堂一个世子,满身血污腥臭,衣衫褴褛地出现在魏国的雪原上。
不过,那又与她何干?
官卿下意识将怀里的脑袋往下按了按,让书杭老老实实在车里蹲着,不许出来。
她斜倚车窗,不断飘飞的帘幕阻隔在中间,将她的容颜映得扑朔朦胧,官卿垂落一截指尖,搭在车窗的木棂上,轻蔑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狗谢,你也有今天。
? 第 46 章
淡漠, 言笑晏晏。
帘幔仍然在不断地漫卷,身后有黑压压的禁军涌上来,询问公主是否要将其拿下。
原本他们立刻就要将这个血淋淋冲将上来, 有可能对公主不利的“刺客”当场斩杀, 但看他似乎并无行刺的举动, 且公主又与他搭了一句话, 他们便犹豫了,问公主的意思。
谢律怔怔然地环顾身后,他已被魏军所围,插翅难逃。
而身后, 华盖马车之中, 俏坐的身影, 分明是他的卿卿, 在魏军的口中,她却是……公主?
魏国, 只有一个公主, 昭阳公主,那个与他定亲,又被他退婚,满心满意,都只有方既白一人的昭阳公主。那个从幼年时便被人拐走, 从魏国消失,后又被人顶替的,昭阳公主。
一个猜测在谢律心中轰然成形,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车中丽人:“卿卿你……没死。”
她没有死, 她只是, 去做了魏国公主。
这两年, 他疯了一样在淮河上打捞她的“尸体”,一直没有打捞到,他以为她被水流冲进了海里,他沿着下游一路找,一路打捞,一无所获。
当然,怎么会有所获?她根本没死,她成了官卿!
“拉下去。”
官卿看也懒得再看他一眼,便着人下了命令。
这时候,他的怀中那颗不安分的脑袋突然又开始乱动,官卿心里一急,正要用力将他按下去,谁知却摁了个空,那小脑袋非要好奇,他从官卿的肋下钻了出来,朝窗外张望,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拦住了车驾。
谢律刚被魏军架住两臂,他肋下和胸口的伤势有些严重,伤口虽然血已基本不再流,但因为失血过多,已几乎站立不住,饶是如此,当他看到那一双熟悉的琥珀眼时,还是心弦震动,如四肢百骸突然被灌入了某种神力,让他得以于瞬间爆发中将魏军挣开,箭步上前。
“你是谁?”
书杭当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他好奇地看了谢律半晌,转眸问官卿:“公主,他是谁?”
接着谢律也急急地问官卿:“他是谁?”
呵,这两人不愧是父子,倒都知道来问她。
官卿冷冷地睨着谢律:“谢世子不知道么,三国人皆知,本宫与尚书左仆射方相育有一子。他叫方书杭。”
书杭随了官姓。
官卿自己也不知,怎的脱口而出这个字。
她发现自己看到谢律这样狼狈不堪,甚至眼底的一点光芒被夺走,彻底地黯淡之际,心头竟然涌起十分的快意。看来这几年来,她对谢律的恨意,似乎并没有消减。
谢律仿佛被夺走了呼吸,他死死盯着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琥珀眼,自欺欺人却笃信:“我不信,这不可能!”
官卿蹙眉冷声道:“愣住做什么,这个人冲撞了本宫的车驾,还不拉下去!”
左右立刻应声道:“是!”
他们像架着一个已死之人,将他从雪地里拖走,谢律仍然那样看着他们娘儿俩,仿佛被施了定眼法,雪地里每走一步,身下都是蜿蜒的绯色血痕。
官卿放下了车帘,对御夫道:“赶路。”
不用去管为何陈国世子会出现在此处,没的坏了她这一路的好心情。
御夫领命,凭借着娴熟的驾车技术,很快便将谢律抛在身后,魏国军队护送公主的鸾车重新上路。
官卿将书杭扯到跟前来,质问他:“我方才那样示意你了,让你不要出来,你为什么还要钻出来?”
书杭才两岁,但已经习惯了母亲和他说一些长句子,只是消化会有些慢,他一言不发,嘴唇因为母亲的责怪而不满,嘟得高高的。
官卿叹气,捏他肥嫩的脸蛋,再一次告诫:“那个人,你以后再也不要见,千万不要和他说话,记住了么?”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书杭把脑袋点了点。
官卿终于放心,适才只有谢律一个人,虽不知他怎的身负重伤,但看他身边并无陈国的玄甲军,想来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在魏国行事,行踪没法掩藏。他来霸州,或许是想向郡守施压,拿出当年陈国和魏国的盟约,取走两州?
若真是如此,魏国应当按照约定将两州还予,官卿就不适宜继续留在这里了,明天天一亮,他们便启程回许都。
现在天气严寒,官卿怕冷,一冷起来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只觉得纵然有千古名景,也没甚好看的。
少顷,一名骑兵突然加快了脚程,赶到了官卿的马车旁,口吻有些急:“公主。”
官卿探出车窗,直觉又是关于谢律:“怎么了?”
果然,骑兵道:“他追来了。该如何处置?”
方才看情况,那人似乎和公主有些旧日相识的交情,他们不敢贸贸然动手,骑兵再次来请公主示下。
官卿把眼朝后一看,果然又看到谢律在身后穷追不舍,他像疯了一样抡着双腿,竟然来追赶马车,也不顾那伤口崩裂血液又流出来,风雪糊了脸,整张脸上都是雪粒和凌乱贴着的漆黑发丝。现在的谢律,好不惨淡。
看来老天真是公平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官卿不无感慨。
她让御夫停了车。
狂奔的谢律,分明灌铅的双腿,连站立都困难,竟然追着马车跑了这么久,这么远,当他终于追赶上停驻的马车时,双膝一软,竟然无力支撑,扑倒在雪地里。
官卿看见他喘着粗气,整张脸白得像个死人,胸前一片红湿,踉踉跄跄地从雪堆里爬起来,双眸却似两簇点燃的火把,亮得吓人,她心想谢律这是疯了么。
只要她一声令下,魏国的军队得知这是陈国世子,只怕立刻就会屠刀砍向他,将他乱刀分尸。
在这里杀了一个世子,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能怪罪到魏国头顶。
更何况,霸州虽然依照条约属于陈国,但陈国一直没有按照正规的交接手段去拿下这两座城池,谢律偷偷摸摸潜入霸州,只怕另有阴谋。
“卿……卿。”
谢律扶着马车,那样艰难地站了起来,唇瓣失温地哆嗦着,满是鲜血的指尖,用力地去够身前的她。
别时上千个日夜,无时无刻不在脑海的面容,雍容了,丰腴了,明润了,比记忆里更美艳。
可是他却无论如何,即便用上仰望的姿态,都再难触摸到她一片衣角。
官卿任由他费劲,端坐着,知晓他再怎么费劲不可能抓着自己一绺头发,她坐得稳如泰山,末了,她轻慢地告诉他:“世子想必是认错人了。”
樱红的嘴唇一张一合,香雾如缭绕指尖,有着灼灼温度。
“本宫并非世子的卑贱外室,那个苦命的女人,早在被世子抛弃之后,就已死在了川上。”
谢律睖睁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身后的魏军突然震惊,一片骚动:“什么,这是陈国的世子?”
谁也没想到,这个脏兮兮,胡子拉碴,满身是血的男人,就是传闻中光风霁月,有着“美貌占八分”的美誉的陈国世子。
官卿也觉得滑稽,当年他扮作双凫楼的一个倌儿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也是脏兮兮的一身血,是不是故技重施呢?他知道昭阳公主会路过这里?又或是,在等着别的什么看上的小娘子?
官卿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她轻轻一叹:“你追着本宫的马车过来,是想跟着本宫去许都做客?”
谢律如一尊被冰块封凝的人形塑像,一动未动,干涩的唇颤了颤,但最终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也好,”官卿自顾自说道,“拿一副枷锁来,将世子拷走吧,陈国的世子,被我俘虏了。”
骑兵不解:“公主,为何不直接——”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直接在这里做掉谢律,抛尸荒野,或是就地火化,不会有人知晓。
官卿一笑,这一笑,绚烂无比,让骑兵也愣住了,后头的话不敢再接。她淡淡一嗤:“谢律有负于我,我若不折磨一下他,怎好让他就这样死去,找一副破烂板车,拖他回许都,死在路上便罢了,若是侥幸不死……”
顿了顿,她再次把怀里探头探脑的书杭摁了回去。
“世人皆知陈国世子骑术精湛,我许都的骐骥院御马监正缺一个马夫,让他去给贵人们洗马,牵马执镫,游城绕行,可不比杀了他还痛快?”
公主这招确实够狠。连骑兵都怔住了,觉得这样尊贵体面的一国世子,若是死在战场上,有尊严地一刀了结也就罢了,偏偏妇人心,看不透,不可捉摸,这样折磨,的确是种侮辱。
官卿笑盈盈地望向依然呆滞的谢律:“本宫有心放你走了,是你自己不识好歹非要撞上来的,那可没办法了。”
她示意魏军,冷漠地放下了帘门:“带走。”
作者有话说:
虐男只会比虐女更狠,哼
? 第 47 章
自从公主暗中有孕以后, 已几乎不曾在魏国露面,这次从霸州回来,不少人得了风声, 都来瞧昭阳公主入城。
官卿的马车后头还跟着一架板车和一支随行的骑兵队伍, 根本没法低调, 入城之时, 魏国司徒公之子云朔和上柱国之子张咏儒两个二世祖,便假借迎接公主入城的名义,向她围了上来。
所幸以前罗如织也从没让他们窥见真容,官卿大方地戴了帷帽便下了车, 怀里抱着的是魏国小世子官书杭, 云朔笑脸相迎:“久不见公主, 不知公主凤体可还安康?”
官卿淡淡地道:“你是来请安的么?”
听说过这人是魏国出了名的纨绔, 游手好闲,斗鸡走狗, 他身后那个张咏儒, 是他的一个附庸,但比他稍微强那么一点儿,还有个不大不小的功名傍身。
云朔低头就要摸书杭的小脸蛋,书杭不给他摸,偷偷地扭脸趴向母亲的背。
手碰了个空, 云朔也丝毫不敢恼,笑道:“公主难得出来,怎的去了霸州那远的地方, 山路迢迢, 小世子也不知吃不吃得惯。”
云朔与官卿凑近乎寒暄, 但官卿的态度始终不咸不淡, 他不好自讨没趣,目光一转,唰地一定:“咦,这是个什么东西?”
破烂的一架板车上,躺着个血糊的人,毛毯子胡乱盖在他的身上,乌发上沾满了尘土和血污,唇边围了一圈短而密实的胡须,几乎完全挡住了脸。
不止云朔,张咏儒也一同凑热闹地围了过来,甚至有不少前来瞻仰公主芳容的魏国百姓,在卫队外堵得水泄不通,也伸长了脖子,探寻地看向那被公主拖回魏国的板车上的男人。
张咏儒蹲在谢律的面前,他紧闭双眼,不知是昏厥是死了,张咏儒探了一下谢律的鼻息,气息微弱,但尚有一线,并未死亡,张咏儒好奇地拨开了阻挡谢律面容的黑发,露出他完整的脸,那一瞬间,张咏儒的脸色像是活见了鬼一样,连云朔都咋舌:“怎么了?”
“好、好像是……”张咏儒不确定。
上一次见到谢律,还是十几年前。
虽然当年年纪都还小,但谢家世子那个狂狷恣睢的模样,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这张貌若宋玉的脸,走哪里都是目之焦点,谁又能仿冒?张咏儒看到这血淋淋,脏得像块炭火的脸,疑惑地又望了望帷帽底下不露真容的公主,终于心神平定。
官卿道:“抓了个俘虏,想来是潜入魏国的奸细,将他丢进骐骥院吧,凭这身武艺,做个马夫也不错。”
人便将板车拖走了,张咏儒站起来,一路目送拖着谢律的板车离开,云朔还在问他:“那是谁?”
张咏儒不敢张扬,这可是轰动三国的大事,要是让陈国知晓他们唯一的世子被魏国俘获,说不定很快就有一场大战,他只好附唇到云朔的耳边,说了这个事,并让他保密,此地人多口杂,切不可声张。
云朔听到“谢律”二字也是一呆。陈国谢律,也是堂堂的一国世子,当初谢玉琅若是称帝,谢律今日便是陈国太子,谢玉琅与萧子胥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陈国对他非常看重,他又怎么会流落到长公主的手里?
匪夷所思。
官卿回到了昭阳府,沐浴洗去一身风尘,将儿子也洗得香香的。
书杭也只有这个时候,不闹不吵,会安安静静地趴在罗汉床上倒腾他的小木马。
玉燕送膳而来,有书杭最爱的白玉豆腐羹,他大快朵颐,哼哧哼哧地干了小半碗,吃饱喝足以后,拍着圆滚滚的肚皮,心满意足地睡去。
小儿瞌睡来得快,不一会儿他就甜甜进入了梦乡,只有官卿看着这张熟睡的颜,陷入了沉思。
这张小脸真的很精致,还没有长开,但琥珀眼,高鼻小嘴,白嫩的脸蛋,都像极了那个人。
那天,他趴在马车下那样望着书杭,心头一定掠过疑虑。
官卿突然有些后悔将他带到了许都来,这给了更多他接近书杭的可能。
不过,他现在只是一个马夫,在马篷那种臭气熏天的地方给人洗马,贵人来了,若不如意,抽马鞭子踹他两脚是常有的事,想来谢律也不至于有那个能耐,能从骐骥院逃出来,溜进她如铜墙铁壁的公主府。
她应该高枕而卧。
“玉燕。”
官卿叫来玉燕,吩咐道:“骐骥院的孙内史,去年送了我一株珊瑚树,你还记得么?”
玉燕连忙点头:“是的公主,好大一株珊瑚树,库房那角落都快摆不下了,可见这孙内史对您诚心。”
官卿从自己的箱笼里取了一叠钱交到玉燕手里,玉燕不明其意,官卿勾了勾唇:“交给孙内史,说我拜托他的,在骐骥院里,可得好好‘照顾’我带回来的那个人。”
公主说的“照顾”,咬牙切齿,自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照顾,玉燕领会了意思,“奴婢这就去办。”
玉燕去后,屋子里重新恢复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在烧着地龙的房间里,好像有些闷热,书杭的小脸蛋上沁出了汗珠,官卿拿了一把鹅毛扇,在他脑袋边轻轻地扑扇了起来,手腕不停地摇动,阴翳晃动在灯光底下,勾勒出心事重重的身影。
……
谢律身上的伤只是简单止血,让血液不再涌出伤口,以免他失血过多而亡,但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救治。
时间虽然有些长了,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只因天气冷,还有些能捱得住,这段时间,他一半时间是醒的,一半时间是昏睡,昏昏沉沉的,人已经到了许都,再一醒来是,他发现自己在充斥着马尿骚味的棚屋里,身下垫着的都是干巴巴粗糙的草料。
屋子里黢黑,伸手不见五指,屋外是风声呼啸,一阵狂风席卷而来,拍得铁门轰隆作响。
谢律忍着伤势的钝痛,从草料上坐起身,艰难地一步一停地来到门前,拉开铁门,是一片银装素裹的风景,偌大的马场,恢弘成十里长廊的马厩,抱着饲料的马夫来来往往,在其间穿行。每个人都穿着魏国的服饰,戴着魏国时兴的兔毛毡帽,马儿槽枥间低头吃草,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整片天地染得一片皎白。
这是谢律未曾设想到的。她真的将他一个人丢在了马场。
那么,卿卿呢?
胸肺间的伤,加上此时心绪的翻涌,让谢律再也忍不住,弯腰激烈地咳嗽起来。
“啪”地一声,一道鞭声从身后而至,无力抵挡的谢律被一鞭子抽在了地上,他扭头。
面前站着的锦帽貂裘的玉面郎君,手里握着银色的马鞭,笑容得志猖狂地俯瞰着地上的谢律:“哟,这不是我们谢世子么,怎么捉襟见肘,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地上的谢律一声都没吭,云朔觉得打得不够尽兴,不够响亮,便提起马鞭,重重一鞭子抽打在谢律的脸上,又是剧烈的声响,这一鞭子下去,将谢律的脸抽得皮开肉绽。
“貌占八斗?啧啧,打坏了就没啦,看你拿什么魅惑人。”云朔抱着鞭子,围着谢律转悠,“我听说,你在陈国的时候有个相好,可你为了两座城池转眼就把人家给送人了,怎么着,那小娘子该不是就被你用这副皮囊给骗的吧,真是可怜见的,遇到谢世子这样的绝顶人渣,看在那小娘子死得冤魂不散的份儿上,我就替他教训教训你吧。”
又是一鞭子,抽在谢律的肩膀,本就破烂的棉袍,被抽打出一条破洞,里头的棉絮团飘了一些出来,云朔鼻头发痒,打了个喷嚏。
“我呸,你也算人中豪杰、玉面俊彦?还敢肖想我霸、雾两州?真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
云朔连连将谢律抽打了十几鞭子,抽得身心爽利,甚至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叫上兄弟们过来一起过来抽打这个马夫,岂不有趣?
看他现在这副病得快死的模样,哪里有半分陈国世子的意气风发?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对,叫上他,去球场找几个兄弟。
云朔让人驱车过来,马车停在马场里,云朔正要跨步上车,忽然想到一事,远远地对谢律道:“还不死过来给爷我当脚踏!”
谢律浑身都是血,脸上那条口子,火辣辣地流下一片血迹,他伸手摸了摸,掌心之间满是湿热。
“喂!还不死过来!”
等不及了,云朔摩拳擦掌地让两个人去将谢律拖过来,他是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反正今儿个他必须趴在地上给自己当脚踏!
两个部曲跑了过来,将谢律左右一插,送到了云朔的马车底下,云朔兴冲冲地抬起脚,踩到谢律的背上,正要借力上车,谢律突然身体一翻,云朔站立不稳一跤摔了下去,跌了个四脚朝天,他“唉哟”一声,两个部曲连忙去扶。
谢律已经站了起来,扶着车轩,喘气咳嗽不止,那双眸,却阴鸷得犹如炼狱的火焰。
云朔一怔,竟有些畏惧去看谢律的眼,他不敢自己动手,下令道:“你们两个,将谢律给我摁在地上,不许他动!”
两个部曲立刻就要上前,这时,忽听得一道轻斥:“在做什么?”
众人回头一看,竟是昭阳公主,她身着蜜合色掐腰牡丹攒枝纹小袄,外罩白绒狐毛坎肩,高髻巍峨,雍容华贵,艳冠群芳,她身后跟着几名贴身随侍的女史,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这脏乱恶臭的马场。
谢律的眸光戾气尽消,突然变得无比清亮,下意识朝着官卿挪动,但被云朔身旁的部曲所阻拦。
官卿举步来到云朔面前,云朔立刻跪地行礼。
官卿淡淡道:“免了,云郎君,你这里是要做什么?”
云朔心头擂鼓,不确定公主这是否是要责怪自己,哆嗦了下,道:“臣,只是见这谢律对臣不敬,所以惩罚他,要他给臣当个脚踏。自然,他是公主带回来的俘虏,臣是逾越了,还请公主责罚。”
“原来如此,”官卿这才转脸看向谢律,他身上乱糟糟的,衣衫也破了,发丝凌乱,脸也花了一条长口,鲜血直流,再看云朔,光鲜亮丽,除了身上沾了些枯枝碎雪以外,毫发无伤,官卿尾音上扬地询问,“云郎君要让谢律当脚踏?”
云朔更加心头不确定,“是……是。”
“既是如此,”官卿寒着脸对谢律道,“你还不趴着,等人来踩?”
谢律震惊地望着她。
这双眼睛真是漂亮,书杭都比不上,可是官卿喜欢书杭的一切,就唯独讨厌那双眼睛。
此刻,看到这双眼睛流露出这样的脆弱和震动,官卿心里竟很是快意。
真好,为恶者,恒该被以恶制恶。
谢律的身体僵硬得犹如一副即将被用坏的机械,他终究还是跪了下来,听话地趴在了云朔的脚边。
云朔更加吃惊,当年谢律不可一世,如日中天,堪称淮安小霸王,谁也不敢招惹,如今竟然为公主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就这样屈辱地跪在他的脚下,任由他踩他做脚踏。
云朔试探地一脚踩到谢律的背上,试了试,确定稳当,他不敢故技重施地将自己甩到地上,云朔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猜着谢律的背,将他踩得往下彻底贴住了地面,随即,云朔轻飘飘地跳上了马车。
“多谢公主。”云朔道谢,笑嘻嘻地勾起嘴角。
官卿胡乱应了一声,垂眸,谢律趴在雪地上还不动,地面已是一滩鲜血。
作者有话说:
谢狗惨到让人心疼,不过,这只是餐前甜品洒洒水啦。
推一波预收《蛮蛮》,可直接收藏啦,开文早知道。文案如下:
尾云国公主不远千里来上京和亲,皇帝将她赐给了镇国骠骑大将军陆象行。
听说大将军陆象行昔日有个解语白月光,正是死在尾云国士兵刀下。
蛮蛮对自己即将嫁的那个夫君瑟瑟发抖,生怕他一刀一刀凌迟自己,将她做成人皮灯笼。
成婚后,陆象行虽不像蛮蛮想得那么可怕,但也处处冷落她,敌视她。
他的屋子不让她进,那里全是关于白月光的回忆;
部下仆从当她面称呼公主,背地里尊白月光为夫人;
就连夜里他抱着她睡,唤的都是白月光的芳名。
算了算了,等那莽汉出征去了,她就在家里搞个假死潜逃。
*
陆象行追上蛮蛮逃命的车马,从车里将他大着肚子的妻子抱下来时,她樱唇翕张,沁水的杏花眸雾气迷蒙,媚骨天成,偏又娇气得很。
陆象行哑了嗓,烧了心:“你要去哪里?”
蛮蛮的嘴唇嘟得高高的:“回家。”
“可你怀了我的崽。”
“是我生不是你生,崽以后可以跟我姓,跟你没关系。”
“可你之前勾我,说喜欢我。”
“借种而已。”
蛮蛮所言为真,上国大将军的种,足以改善他们尾云国矮小不善战的传统劣势。
陆象行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痛心的感觉了,可是当他最爱她的这一年,她不爱他了,原来摧肝断肠。
阅读指南:
1、男主只喜欢女主,sc。
2、带球跑,有部分火葬场。
3、想到再补充。
? 第 48 章
云朔还想央求让公主将这个马夫借给自己一日, 不过,他方才动用私刑,这会儿把谢律抽打得皮开肉绽, 毕竟是公主带回来的俘虏, 是公主的私物, 公主不责罚自己已是宽仁, 他也不敢再向官卿多提要求。
于是只得驾车先走了,期待下一次再在骐骥院见到这个马夫,狠狠地抽他几顿。
官卿笼着锦裘,双掌压着金线边, 垂眸。
谢律终于慢慢地动了, 他的背上都是沁血的伤口, 还有一个肮脏的脚印, 融化的混合着泥水的雪水沿着背淌落,官卿看到他抬起的脸, 满是血污, 已近乎毁容,脑中想到的,却是当年淮安世子招摇撞骗地欺诈上门时,为了让她收留,缓解他的头疾, 他用匕首划烂了脸的一幕。
彼时,官卿最心疼那张玉容毁损,暴殄天物, 她关心地为他亲手上药, 比任何人都盼着他好。
现如今, 见识到这副皮囊惑人的威力, 再看他身上如狼牙交错的一道道伤痕,每一道官卿都只觉得快意恩仇。
她一点心疼的感觉都没有。
“没死么。”
官卿冷言冷语,斜睨向他。
谢律颤巍地站立起身,仍是那样眼眸明亮地望着她。
其实他就算死在路上,官卿也不会心疼了。她应该也只是吩咐下人,一张草席将人卷了抛进山岗里,或是就地找个地方火化了。
面对曾经抛弃自己的男人,官卿能做到的最宽容的地方,便是留着他的一条性命。否则,她早已经通知了卫队,将这个陈国世子秘密处死。
世情薄,人情恶,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不过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本宫的马赶了一路,身上都是泥水,你去喂它,给它刷洗一下,本宫就在这等你。”
官卿让人牵了自己的马过来。
谢律起初还是不动,眼睛似都不瞬,凝视着官卿的面容。在她逐渐不耐烦,皱起了娥眉之际,谢律接过了御夫递来的毛刷。
可惜,他的咽喉已经发不出声音,试探了一下,喉管震动的空气,只能发出喑哑的几个字节,官卿一个字都没听清楚。然后谢律便拿着毛刷走了。
骐骥院的孙内史给官卿支了一张躺椅,让她暂时小憩,那躺椅垫着一层柔软舒适的毛毯,卧上去,前后摇晃,毛软贴着肌肤,的确很是舒坦。她眯了眯眸,对孙内史道:“内史有心了。不知,马场这里可有医者?”
“医?”孙内史琢磨了一下公主传医者的用途,没琢磨明白,老实巴交地回了,“公主恐怕是说笑了,咱们这里,只有兽医。”
官卿冷冷一瞥:“可不就是个衣冠禽兽么,兽医正对了。”
孙内史斗胆道:“公主要兽医做什么?”
官卿往远处一指,孙内史顺着公主纤纤玉指所往的方向看去,远处是一个正在刷马的男人,昨日里公主已经交代下来,对她新招的马夫要多多“照顾”,“客气”一些,孙内史心里晓得,不过这兽医到底不大能治人的病,孙内史道:“人和畜牲到底是不同的,万一要是治得不好,恢复得不好……”
摸爬滚打了二十年的孙内史是个精明人,知道怎么在贵人们中间周旋,这是公主的吩咐,他自当全力效劳,但丑话要说在前头,这兽医医人,肯定不如大夫妥当,要是治不了,公主切莫怪罪。
“不用治得太好,”官卿道,“只消死不了就行了。也只是一些皮外伤罢了,畜牲和人的皮外伤,又有什么不同。”
孙内史不敢苟同这句话,但心中暗暗猜测,公主身旁名医无数,那太医院的院正庞惠,便是魏国首屈一指的医者,他在昭阳府为公主待命三年了,公主要是真想治疗那个男人,只消让庞太医看上一眼便能对症下药,何须用他马场的一个兽医?
因此,公主是和那男人有仇,存心了折磨他,那这倒明晰了,孙内史知晓应该怎么办。
“是。”
跟随昭阳公主的御夫在一旁监督谢律刷马,这一路行来,他偶尔还要照看驮着谢律的板车,给他送水送粮,也因此和谢律打过不少照面,从霸州来许都,这个昔日还能看得出几分容颜如玉的美郎君,已经是伤病透骨,形销骨立,面颊都凹陷了下去,除了依然清亮的琥珀色眼睛,望着公主时,还能看得出一点神采。
不过这浅褐色的琉璃眼睛看着恁的熟悉!
御夫看谢律刷马不急不缓,将马背上一层脏兮兮的泥水一点点铲下来,马儿安静而乖觉,一动也不动,像是收敛了烈性,驯服地靠在谢律的臂膀间,御夫感到很神奇。
他忍不住道:“世子果然精通御马之术。”
不过话一出口,御夫便咬了自己的舌头。公主交代过,不可对谢律太过客气。
所幸谢律除了公主,谁也不搭理,吃饭睡觉,都只是一个人沉默地望着公主的马车发呆,也不会惊扰谁,旁人若在一边谈话,他也仿佛什么都听不到。
人都说陈国的世子长于雄辩,可御夫瞧着,他却是个哑巴。
这是她的马,谢律将她的马刷洗了三遍,直至马儿皮毛重新油光水滑,鬃毛根根飘顺,马儿从地面站了起来,抖落一身的泥浆,胡乱溅落在谢律和御夫身上,御夫被甩了一身,“呸呸”几声将嘴里的水吐出来,而谢律却露出了一抹笑,手掌在马背上抚了抚,喑哑的嗓发出几个破碎的字节。
御夫听不明白,摇摇头去了。
他去向公主禀报。
官卿剥着栗子,用小盘子装了半盘了,御夫回来了,她信口问:“怎么样,刷得还干净么?”
御夫也瞧着那谢世子怪凄惨的,一个堂堂的世子,被俘虏了之后,遍体鳞伤,走路都成了难题,还要干刷马这种连他都嫌弃的脏活儿,御夫怜悯地在公主面前为他美言:“刷得很干净,等晒干了,公主可以直接牵走了,他为公主干活儿真是尽心!”
“得了,”官卿弯腰将小半盘栗子用自己的绣囊装好,让珠箴拿着揣进怀里,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裳,“刷得好也是他应做的,马夫不就是如此么。”
她转身就走,御夫跟在后头送了一程,稍后他还要回来牵马,只能送公主这一程的路。
到了要分开的时候,官卿蓦然回眸,对御夫道:“这个马夫是本宫带回来的,他以后只专为本宫一个人洗马执缰,旁人若想要他也可以,自己来向本宫借人。至于借不借,看本宫的心情,像今日云朔鞭打他的事,要提前禀报。”
御夫连声称是。
官卿想了想,似乎没什么要交代的了,便先去了。
御夫摸了摸脑门上的汗。他伺候公主也不是一两日了,公主的脾气是很好的,温柔和善,对谁都不说重话,但自从在霸州官道上捡到陈国世子之后,御夫突然感觉到公主的性格变得很古怪。不,应该说,是独独对谢律一人古怪。
那这御夫就不懂了,照理说,公主和陈国世子以往素昧平生,她怎么会谢律怀有怨气?
百思不得其解,御夫叹气,回去牵马,谢律的目光一直在逡巡,像在寻找什么,御夫知道他在找什么,叹道:“别看了,公主已经走了。”
谢律的眼睛黯淡下来,半晌,他转身走了出去。
御夫叫住他:“哎,公主说你马刷得还不错,以后只专门给她一个人刷马。”
御夫本以为谢世子听了这句话,多半恼羞成怒,被人如此欺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但御夫分明地看见,谢律竟然点头了,看着还挺快活,半点勉强都没有!
“……”
好吧,公主脾气怪,陈国世子的脾气更怪。
谢律忍着一身作痛的伤,终于回到了茅棚,这座茅棚是木质结构,四面不透风,也不透光,白天的时候,只要关上门,屋子里黑黢黢的什么看不见,因此谢律只能将门敞开。
但大敞的门刮进来西北寒风,吹得他身上伤口无处不痛,谢律终于感觉到有些难捱了,他坐了下来,坐在干燥的草料上,埋头整理乱糟糟的发。但因为长时间没有整理,这些头发已经乱成了结,扯不开,理不通,他看到屋子里有一把被丢弃的生锈马尾剪,拾了起来,沿着颈项处,将一把黑发绞断了。
毛糙的发丝,早已没有一点光泽,盘成一坨在掌心里握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呵。
早该还了吧。
在谢律的胸口,贴着心脏的地方,有一只暗封的口袋,那里头藏着一缕断发,已经很久不见天日了,一直在最温暖的的地方盛放。每当那种思念入骨的时候,他就会把它取出来,幻想卿卿还在身旁的时候。
那时候早上醒过来,她睡在他的怀中,起身时,两缕头发还打结,扯得她头皮疼痛,她总是不舍得责怪他,泪眼汪汪的,还说不痛。为了怕抓伤他,她把指甲都剪了,没了指甲,对她做工很不方便,她还坚持给他织了一顶过冬的兔绒帽。
当国宴上,她得知要被送给魏国的时候,心里会是怎样绝望?
明明,她那么害怕被他送走,谢铁笛带走她的时候,她怕得发抖,在他怀中哭成泪人,她是那么恐惧,一点点风声就能将她吓得蜷缩起来。
因为他没有将她送给三叔,她原谅他了,原本,他怀着不纯不轨的目的,接近她骗她,她发过誓再也不会相信他了的。
卿卿的心肠是那样柔软。
可谢律,终究是将她弄丢了。
谢律的头发只齐脖颈,手指胡乱插进发丝,将凌乱的发丝捋顺。
他身上都是伤,应该先处理伤口,再找点儿热水,将自己身上洗一洗。卿卿爱洁,爱美,她只喜欢他的脸了,要保护好,不能再受伤。
有人敲门的声音,惊动了四下寻药的谢律,他抬起头,一个人备着行囊站在门口,询问:“是公主的马夫,谢郎君?”
谢律发不出声音,颔首。
那人走了过来,缓和地道:“我奉公主之命,来为郎君看诊。”
谢律怔了怔,突然胸口一热,卿卿,还是在意他的是么?
“我是兽医。”
那人来到谢律的面前,蹲了下来,仔细看他身上那些皮外伤。
谢律又是一怔。
兽医瞧见他的脸色就像一朵刚刚盛开的花,被风吹雨一打,迅速委败了下去,内心当中也是很受伤:“放心,我们兽医也是很有操守的,谢郎君都是皮肉伤,公主说了,人的伤和畜牲的伤,都是一样的,好治。”
谢律的脸色愈加苍白。
他在她心里,就是个畜牲吧。
谢律嘲弄地笑了笑,仰头像是无力地倒在了草料上。
兽医近前,要为他先看脸上的伤势,他带的绷带也是缠马脚的,还不确定要如何下手,正要过去一探究竟,突然一记窝心脚,兽医被踹倒在地。
他嗷了一声,捂着胸口讪讪爬起来,委屈地看向谢律。
“滚。”
从谢律咽喉间,压抑着爆发的冲动,吐出来一个暗哑的字。
他就是死了,也不会让兽医为他治伤。
兽医没见这么不识好歹的人,他身上心脏的那一剑可是致命的,侥幸不死活了下来,现在又受伤了,还拒绝治疗,看他迟早撑不住玩完。兽医不跟他一个将死之人一般见识,连滚带爬地起了身。
耳朵边的草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人应该是已经出去了。
谢律闭上眼睛,忍着身上伤势带来的剧烈疼痛,肺叶的旧创仿佛瞬间复发,在寒风料峭的茅棚里,伤口一阵盖过一阵的裂痛,撕扯着他的心脉,如利刃反复穿透。
茅棚的右侧那扇门,被寒风刮着半坍塌向地面,朔风卷动着银白的碎花,一阵一阵地拂向泥地,散落在草料间俯拾皆是,他一动不动,就像真的死去了一般安详。
作者有话说:
谢律对卿卿的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呈指数增长。
卿卿对谢律的爱,是正态分布曲线,过了那个顶点,现在已经无限趋近于零了。
? 第 49 章
马场的天亮似乎比别的地方早一些, 谢律被迫从梦中醒来,一盆冷水浇在他的身上,整个人湿透了, 他孱弱地睁开眼睫, 盛大的光晕中, 逆着光站着几道身影, 个个高大魁梧,其中一人,瞧着有一些面熟。
他不能动弹,身体起了高热, 耳蜗眩晕, 只得无力地躺在草料上。
“还真是。”
一个声音, 让谢律感到耳熟。
他皱起眉, 定睛看去,光晕中佝偻的一道身影, 在走到他面前, 仔细地俯瞰、端凝之时,谢律认了出来,这竟是陈远道。
陈远道家中经营着一些生意,本就和魏国有不少的钱货往来,快要入冬的时候, 陈远道听说魏国的贵人都在准备皮草,他正好手里头压了一批上好的货,便想转运到魏国来卖, 不巧正被云朔看中了, 云朔听说陈远道是从陈国来的商贩, 将他找了过来。
云朔谈到陈国的情况, 问及陈远道对谢律的看法,陈远道发上指冠,怒意填胸地振振说道:“您别看谢律道貌岸然,平素在陈国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其实满肚子阴谋诡计,在陈国欺男霸女,您有所不知,这谢律对我,有夺妻之恨!”
云朔十分感兴趣:“哦?竟有此事,你细说来。”
当下陈远道便绘声绘色讲起了,自己和死去兄长的遗孀,那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虽然纯属胡编乱造,但云朔也信了五成,末了,他笑嘻嘻地拍了拍陈远道的肩膀:“你想不想报仇?”
见陈远道一愣,似乎不敢相信,云朔又怂恿道:“自古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谢律抢占民女,横行霸道,莫非你心胸宽广,连这口气也咽得下?”
当然咽不下,陈远道对谢律的恨意,早就不止当年他看上了自己先看上的卿卿,还连累得他的父亲嫌弃自己无用,一日三省地敲打自己,陈远道看到谢律就恨不得咬下他一块皮肉来。
可是人家谢律是谁呀,堂堂的陈国世子,日理万机,万人拥趸,别说咬他的肉,陈远道就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云朔笑道:“我还真能让你报了这一箭之仇。”
他神神秘秘地将陈远道带进了马场,当时陈远道还满腹狐疑,直到来到这间茅棚,陈远道仔细对着草料上的人左看右看,终于,他看了出来,这就是当年在长丰巷放海东青啄破了自己脑袋的谢律!
霎时间往日旧仇齐齐涌上心头,陈远道怒不能遏,心道:谢律,你也有落入我手里的今天!
遂特地亲自去搬来一盆冷水,哗啦一片直浇落在谢律的头顶,将他冻得激灵,迫不得已从睡梦中醒来。
此时谢律因为身体高热,面色红润,冷水浇下来,身体的火焰却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愈加旺盛。
云朔笑道:“想怎么做,今天给你机会。”
陈远道受宠若惊:“真?”
云朔一指谢律:“这是公主的人,除了将人玩死,其他你随意。”
说起能折磨谢律,那真是上辈子都不敢想的事!陈远道兴奋至极,摩拳擦掌,狂浪地朝谢律走来,两臂用力将谢律从草料上拽起,拖向门口。
不过陈远道这副身子骨中看不中用,要拖动谢律这样一个大男人还是有些吃力,而云朔甚至让自己的部曲搭了把手,几个人将谢律从茅棚拽出了去,一直拖到马厩前的干草料堆上,将谢律不费吹灰之力地往地上一掼,而谢律毫无还手之力。
连陈远道都感到十分惊奇:“他怎么会虚弱成这个样子?”
云朔抱臂看好戏地坐在一旁,侍女为他斟茶,云朔等着茶递到嘴边,浅浅地一啜:“受了伤。公主也不心疼,明知道他都快死了,也不派人治治,硬生生拖了这么久,伤入肺腑了,估计就算真弄死了,公主最多朝我发难,责罚一二,也不会彻底翻脸。”
有了这句话,陈远道彻底放了心,他道:“这岂不是很好,谢律平生不干人事,得罪的人可太多了,今日落在我手里了,云郎君你瞧着,看我怎么作弄他!”
陈远道扭头便对自己的下人道:“去,铲一锹马粪来!现成儿的,热乎的!”
正在吃茶的云朔一怔,口中含着的茶汤险些一口全吐出来,虽没有全吐,但也喷出了几口沫子,等把茶汤咽下,云朔暗中给陈远道竖了一根大拇指,不愧是粗人,这种办法他想不到也不屑干,陈远道这样的人干起来简直得心应手。
下人很快铲了新鲜热辣的一锹马粪来了,陈远道凑近看了看,这马粪颜色昏黑暗沉,飘荡着一股积食宿便的恶臭,正是吃坏肚子的马拉出来的,陈远道觉得挺好。
他对云朔一点头,“云郎君你看着!看我怎么让这姓谢的吃粪!”
说罢,他走到谢律的身后,一臂拎起了谢律的衣领子。谢律往昔风采卓然时,筋骨遒劲,皮肉更是紧实坚硬,身材高大,绝不是现如今能被陈远道拎起来的模样,陈远道也感到手上有点儿轻,他揪住谢律的后领,将他提拽到马粪前,用力往前一扔。
谢律被抛到地上,脸色白得如一张宣纸,薄而透明,粒粒的雪落在他的脸上,很快便被滚烫的脸所蒸发,他半阖着眼眸,不能动弹地躺在地上。
陈远道挥锹铲了一锹混合着泥土的马粪,便往谢律身上丢。
一锹,两锹。
陈远道越干越起劲,笑得得意而放肆,就连云朔听了,都觉得有几分难听,连连皱眉。
陈远道自己浑然不觉,甚至觉得这还不够解气,他重新将谢律的衣领子拽住,“起来!”
说完便将人要一把扔进粪堆里,让他摔个狗吃屎,陈远道胜券在握,防心大减,空门大露,正在得意自己的杰作,熟料脚下竟被一绊,“咣当”扔了铁锹朝前摔去。
笑容凝固在了陈远道的脸上,最后,他自己摔了个狗吃屎,整张脸埋进了马粪里。
真是自作自受的典范,云朔看呆了,随后,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合后偃,乐不可支。
陈远道从马粪里将脸拔了出来,呆呆地抹了抹,直到看到满手都是恶臭的马粪,脸上也全是马粪,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哇……”
下人手忙脚乱地过来劝,陈远道哭着爬起来,再也不敢见人了,奋力地朝前跑去,下人也只好去追。
谢律伏在地上,因为适才还击用力太猛,弯腰重重地咳嗽着。
云朔这会儿嫌弃他身上都是粪便,也不想碰他了,隔得远远地看着,嫌恶地直皱眉:“臭死了!”
他朝部曲道:“这病秧子都快死了,他死了我岂不是没了很多乐趣?”
部曲张鹤提议:“郎君,要不将他关起来?找个大夫给他治治?”
云朔为难:“可他是公主带回来的人。”
贸贸然带走,只怕惹怒昭阳公主。
张鹤又道:“公主入宫了。她每次入宫,陛下都会留她,短则两三日,长则十天半月,这一时半会相信回不来,我们偷摸将谢律抓走,料想公主不会知道,而且,公主也似乎根本不把这个马夫放在心上。”
“你说的也有道理,公主问起来,我便说与这个马夫有些投缘,让他到我那里驯养几天马,因公主入宫了,未来得及通禀,只是区区一个马夫罢了,公主犯不着与我过不去。”
云朔越想越兴奋,甚至眼睛里冒光。
“我要让谢律为我提鞋!”
……
小皇帝官昱在魏国宫里办了一出堂会,想到很长时间没见到阿姊了,接他入宫小住,当然,还有他活泼可爱的侄儿。
官卿本就不爱听戏,何况唱的又是才子佳人的风月戏码,咿咿呀呀的,听得怪是肉麻骨酥,偏生小皇帝才这么一点大,就爱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官卿只好奉陪,听了几场。
官昱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着话,看到她眼帘直合上,像是困了,官昱这才放她走:“阿姊困了,便回永宁宫歇会儿吧,朕兴致正高,继续听会儿。”
官卿如蒙大赦,像个被刑满释放的人犯,终于得以逃脱,她立马抱着书杭回宫了。
永宁宫是她在皇宫里的居所,地方很大,但很是冷清,少了一点人情味儿,官卿只当是暂时歇脚的住所,回宫之后,便美美地带着儿子洗了个热水澡,躺倒在了柔软的褥子上。
一会儿困意袭来。
玉燕将帘幔放下,伺候公主点燃助眠的熏香,正要退去。
珠箴忽然从外边进来,神色惶然,玉燕向她使眼色,让她不要再过去打扰公主,珠箴和她推了几句,被官卿听到了,她从榻上支起了身子,朝外问道:“何事?进来说。”
玉燕不敢再拦着,只好放了珠箴进去了。
珠箴跪在官卿的床头,官卿将哄睡的儿子挪到里侧,为他拉上被褥,坐起身来,撩开了一角的金色刺花兰草蚱蜢图床帐,长发披垂身侧,如瀑般一泻流下,倦意袭来地打了个呵欠。
“说吧。”
珠箴斟酌了片刻,道:“孙内史说,马场……”
不确定这是不是公主想听的,可能公主在意马场那边的事,又有可能,公主根本不想听,她此刻只想睡觉,因此珠箴等了片刻。
官卿道:“马场怎么了?”
珠箴回道:“那个云郎君又来了。”
官卿皱了纤细的小山黛眉。
骐骥院的马场,她罩的,说了不允许其他人随意动,至少应该亲自过来向她请示,云朔这厮又不请自来了。
这一次准也是冲着谢律来的,问都不必问。
珠箴果然道:“他还带着一个人来的,说是陈国的一个商客,姓陈,一些人称作‘陈郎君’,两人兴冲冲地到了马场,将那个谢郎君从茅棚里抓了出来,极尽羞辱之后,后来又将他带走了。”
官卿一愣:“带去哪儿了?”
珠箴摇摇头:“孙内史阻拦了,可是那云郎君,仗着是司徒公之子,怎么会把孙内史区区一个看管马场的下人放在眼底?孙内侍见阻拦不住,这才辗转到了宫里,向奴婢提了此事。”
官卿没有去细想那个陈国来的商客“陈郎君”是何人,只道可能是云朔在哪里结交的狐朋狗友,问:“姓谢的肯吃这么大亏?”
她不相信。
只有谢律整人的份,旁人谁能对他极尽羞辱。
“对了,”珠箴怕惊扰了小世子睡觉,忙将声音也压得低了下来,“昨日里,孙内史已经让兽医过去了,可是那谢郎君……大发雷霆,竟然将兽医打了出来,所以那伤,就没治成。”
听完此话,官卿扯下了帘帐,冷笑:“既然不想治,便不用治了,以后休拿姓谢的来烦我!”
珠箴心头更加捉摸不定,公主身边明明有名医无数,却偏偏让那兽医去给人治伤,这本就是一种侮辱的表现。
这一路以来,那谢郎君怎么样对公主执迷不悟,她和玉燕都能有所感觉。公主一向与人为善,也就是这个谢郎君,不知怎的得罪了公主,让她这样厌恶。
既是这样,珠箴就不多嘴了,只最后提了一句,“那兽医回来之后,也发誓再也不会过去了,说将死之人别说他一个兽医了,就算是请最好的名医,也未必活得了。”
珠箴转身出去了。
帘帐里幽幽的,一丝动静都没有,公主像是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
……
云司徒公家也有一片马场,不过比皇家骐骥院小了不少,云朔用板车将人拖走以后,带回了自己家的马场,将谢律往地上一扔。
别人都不解,云朔哈哈大笑:“你们看他,都是马粪!谁能想到,不可一世的陈国小霸王会有今天!谁能想到我云朔现在就是要让他跪着吃粪,他也得乖乖照做哈哈哈!”
张咏儒来寻他打马球,谁知撞见这一幕,捂住了鼻子,“云朔,毕竟是……你赶紧将人放了!”
云朔不答应,反倒兴趣悠哉地凑了过来:“你说我要是把犬笼子打开,那些狗会不会闻着味儿就来?”
张咏儒大为震惊:“你——”
他和云朔相识颇深,但云朔这还是第一次和他意见相左。谢律是何许人?今日他要是不死,来日就是百倍千倍地还报!与其这样,还不如一刀给谢律痛快!
云朔想想都兴奋,眼睛里冒光:“来人,开犬笼!”
左右答应,立刻便有人去把犬笼打开了。
云朔这里豢养了十几条吃肉不吐骨头的恶犬,一经出笼,便如暴虎出闸跳将起来,一股脑冲向谢律,每条狗的眼睛里都闪着精光,吐着血红的垂涎大舌头,汹涌地围住了谢律。
作者有话说:
谢狗惨归惨,真要走,还是能走的。
留下来受这些罪,只是为了卿卿罢了,他在赌,会不会让她心疼。
虽然谢律早就明白,卿卿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卿卿了。
? 第 50 章
“郎君, 谢律已经两天不吃不喝了。”
云朔把人从骐骥院的马场弄回来,就是为了好好磋磨一顿谢律。但前提是,不得把人弄死了, 他也害怕, 要是公主知道他不声不响把谢律弄死了, 会责罚, 甚至迁怒自己的父亲。
长公主自从抱恙养病以来,陛下对亲姊比以往更加亲厚,不但安排了庞惠和半个太医院照料,用度额外多拨三成, 还给了长公主一支私兵, 兵马在手, 昭阳公主的声势权力更胜往昔, 如今是各大世家勋贵都只敢高攀、不敢得罪的人物。
云朔正在踌躇,盘算着要不然将谢律无声无息地丢回马场里去, 反正现在人还没有死, 等丢回去了,死了,到时候再想办法开脱。
反正这几天他也玩得差不多了,姓谢的差不多也快要断气了。
一个垂死之人,还要防着他死, 折腾起来也怪没意思的。
谁知道他刚做了决定,张咏儒又和他唱反调了,“不行, 谢律不能放!”
云朔大惑不解:“先前我做弄他, 你说不行, 现在我要放他, 你又说不行?你最近是和我杠上了?”
张咏儒道:“现在放了谢律,一旦给他休养生息的机会,你如此羞辱于他,他必会反击。不如直接杀了。”
云朔闻言,拂掌大笑道:“张兄真是杞人忧天,你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还能反击?我司徒公府的部曲也不是吃素的!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活下来。”
见他不听劝,张咏儒叹气直摇头,这时候,宫里来了一支卫队,车前明一身甲胄迈入前厅。此人是长公主身旁的近身侍卫,他突然造访,莫非……
云朔与张咏儒对视一眼,心蓦然悬了起来,难道是长公主为了个马夫,来向他兴师问罪了?
云朔急忙步出,迎接车前明:“车将军大驾光临,寒舍生辉,云朔这就为将军备茶!”
“不必了。”
一声清越的女声,惊动了云朔。
他一呆,只见花厅之中徐徐走来一名花冠丽服、纤眉博鬓的女子,香腮如雪,周身似笼着一层烟云薄雾,恍如神仙妃子,云朔与张咏儒心跳怦然,一同过来行礼,“拜见长公主殿下。”
官卿把眼微抬,单刀直入:“我养在骐骥院的马夫,让云朔郎君不知不觉借走了两日了,起初我并未吱声,但两日过去,云郎君久不归还,也不上报,是否有些失礼了?”
长公主果然是为了谢律而来!
云朔暗中吃瘪,心道谢律这会儿也不知是死是活,要是让长公主看见了,她要是心疼自己的马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如何是好?
因此,这时候能拖得一日是一日,先将公主敷衍打发了,回头把谢律整得光鲜亮丽,再给公主送回去,如此才好了结。
云朔刚要张口,官卿已命令道:“带我去见他。”
云朔焦急:“公主,要不然,再借给臣一日,这马夫臣觉得用得顺手……”
官卿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本宫的命令你是聋了没听见么?”
云朔身体一僵,不敢再搪塞,朝身后部曲招了招手,示意他带公主过去。
部曲上前为昭阳公主引路,“公主移驾。”
云朔自作主张,从骐骥院将她的马夫掳走这事儿可大可小,纯粹要看公主如何看待那个马夫,若是公主视其心爱之物,多半要责难,若公主不待见那马夫,就算是随手赠予人,或是抛弃在野地,甚至胡乱打杀掩埋,也是可以的,但云朔就怕,公主这会儿亲自过来寻人,极有可能是前者。
不过都听说公主宅心仁厚,对待下人也温柔宽宥,说不准这谢律也只是同一般的仆役没区别。
甬道有些蜿蜒迂回,很长,越往里走,越感到湿冷阴寒,官卿的柳叶眉攒得更紧,这里明明是看押重犯的密室,司徒公府怎会有如此阴冷的暗室?
“公主,到了。”
部曲停了下来,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公主身后。
官卿上前,目光凝住。
身侧开了一扇天窗,明亮的天光照在石壁底下满身浴血、疲弱得仿佛只剩下皮包骨的身影上,他身上比前两日又多了无数道犬牙交错的伤口,那件脏得已几乎变成玄黑的袍子胡乱搭在肩头,昔日流光泼墨的一头乌发,没有一丝光泽,乱糟糟齐颈垂落,人闭着眼睛,奄奄一息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官卿的眉皱得更紧,不悦道:“云朔将本宫的马夫借走,是这样对待的,是这样殴打得顺手么?”
这两日,郎君怎样羞辱的谢律,连部曲都不敢作答,如此糟践,谢律竟然都没有死。
听到官卿的声音,谢律的眼帘动了动,他缓缓睁开了眼,目之所及,是干净、整洁、华美的金线牡丹攒花暗纹石榴裙,不似他,脏得已不配站在她身旁,谢律明亮的眼波在官卿身上停了一瞬,便突然回过神,他垂下眸,避向了别处。
牢笼上着锁,官卿进不去,隔了一道铁栅栏门,命令道:“过来。”
谢律朝着她艰难地爬了过去,但快要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了一道锁链碰撞的声响,官卿这才看见,谢律的双脚都被内壁上挂着的铁索拴住了,就为了防止他逃跑。
那一瞬间,官卿明确自己动了怒火。
云朔欺辱的不是谢律,是打了她昭阳公主的脸!
她必须现在带谢律离开。
她察觉到谢律的身前摆着一副碗筷,还有一些饭食和水,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也无法自己竖着出去,于是蹙眉道:“吃饭。”
部曲一怔,谢律已经两日不用水米了,就算棍棒交加都没用,可是公主一句话,谢律竟就乖乖捧起了碗,什么也不说,便往嘴里大口地拨饭,官卿看他也不怕把自己吃噎住了撑死,正要让他慢点儿,眸光突然一顿,瞥见谢律端着这碗饭里,爬着正在扭动的白花花的虫子!
“……”
官卿差点儿呕吐出来,她伸手进去,“啪”地打掉了谢律手里的碗:“吐出来,不许吃!”
谢律便吐了。
官卿咬咬牙:“漱口!”
谢律将水也端了起来,便要往嘴里送。
饭有问题,水有没有?一个念头,让官卿一愣,她再次道:“不许喝,递给我看看!”
谢律将碗拿到她面前,官卿低头往水里一看,竟都漂浮着若干孑孓!
她呆住了,砸了碗,扭头:“云朔一声不吭带走了本宫的人,这样虐待,是打算还给本宫一具尸体么,真当本宫是死的么?”
部曲不敢做声,唯恐公主勃然大怒,对他从重发落。
这些带蛆的饭和带蚊蝇幼虫的水,都是郎君亲口吩咐让人拿给谢律的,谢律撑了两日,宁可饿死都不尝一口,本来郎君已经决定了,要是他第三日还是这样不吃不喝,为了防止他死了,就拿新鲜饭食和水给他。
谁知道本该在宫里小住的公主,忽然来到了这里,杀得他们措手不及,连收拾残局的时间都没有。
“今天本宫要将人带走。”
部曲敛容屏息凝神,“是。”
公主的人,公主要带走,情理自然,这是谁也无可指摘的,何况云郎君将谢律掳回来,已这般折辱,谢律已几乎不成人形了,幸好还吊着一口气。
官卿负手走了出去:“着人给谢律开锁,还有,贵府准备一辆上好的马车,本宫今天就将人接回昭阳府,日后,谢律就在昭阳府伺候,云府还有异议么?”
“不敢。”
如此最好。
谢律几乎伤重不治,被架出来,像是走一步都要断气了,云朔惴惴难安,生怕谢律还没踏出这个门口就死在了屋里,连忙让人把细软准备起来,暖手的炉子都给他送上,又出血本放了无数的灵丹妙药出来,一并送上了马车。
谢律上车之后便昏厥了,不省人事,官卿上车,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一口气,一直紧皱的眉宇松了松。
不论如何,谢律都不能死在云朔手里,他就是死,也应该死在昭阳府,她得亲眼看着他断气。
官卿将人接回昭阳府,让下人把马厩后面的木屋打扫出来,将谢律搬了进去。
当谢律再次清醒时,他的身上那脏臭的衣袍已经被更换了,取而代之的是柔软亲肤的棉料寝衣,四壁坚实牢靠,也不再漏风,想起晕睡之前,她说,他是她的人,以后会待在昭阳府伺候,谢律明白了,自己此刻就在她的府邸。
两日的折磨也不算白挨,虽然此刻身体的状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差,就算无风侵体,还是控制不住咳嗽,朱勇伤了他肋下,但那一剑只够让他出点儿血,要不了命。真正一直难以痊愈的,是他自己往心头扎的那一剑,是真正伤了心经肺脉,以至于缠绵今日,这伤口还没愈合,稍受风寒,便发作针刺般的疼痛。
这间木屋虽然不大,但置放了一张床榻,还能有食案、衣柜,比马场不可同日而语。
卿卿……虽然恨自己,可她还是来了,不是么。
有人敲门。
谢律不知是谁,让人进来。
屋门没有落锁,那人推开门,是一名下人,也是为公主看管马厩的,他端了一些干净的饭食给谢律,自我介绍道:“我叫柳丁,是公主的马夫,你来了这里,就有福了,公主对咱们下人都好,这里虽然简陋些,但你能拿到八钱的月钱,还包吃住,我看你身上有伤,你就安心养着就行,这段时间你的活儿我替你干,等你好了再说。”
谢律道:“八钱挺多?”
柳丁意外地望着他:“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八钱还少?就算是在许都,能开出这个价的贵人府邸,都屈指可数。要知道他们只是个养马的罢了,还轮不着在公主跟前近身伺候。
谢律薄唇扬起一丝折角弧度,“我?被人二百两卖给了公主。”
柳丁惊诧:“嗯?我不信!”
就他,一副骷髅架子,乱糟糟,病恹恹,还能卖两百两?公主又不是傻子!
谢律已经很久没照镜子了。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很糟,没有介怀柳丁眼底的不可思议,简单用了一些饭食,便躺下了。
没睡着,柳丁走之后,又来了一人,他是来为谢律治伤的。
谢律刚恢复了一点声音,不大愿意张嘴说话,但看到这人停在自己床头,似乎要为自己看诊,谢律终究没忍住:“你也是兽医?”
来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耄耋老者,须发花白,“老朽庞惠。”
谢律道:“原来是太医院的院正。”
庞惠之名,享誉九州。
卿卿,把最好的大夫送到他身边来,是……舍不得他死,他可以这样认为么?
庞惠替谢律看了他身上的伤势,他那些皮肉外伤都已经上了药,谢律原先的底子好,现在虽然糟蹋了不少,但只要后续养起来,料想并无大碍,一段时日自能恢复。唯一棘手的,便是这胸口的伤,庞惠左看右看,他浑浊的老眼看了两道伤出来,不敢置信。
一剑是刺正心的要命的剑。
还有一剑。
“谢郎君伤在左心下这一剑,敢问是剜心取血所致?”
谢律垂下眸光,有些疲倦,信口回答:“也是我自己扎的,无妨,这伤几年了,早已痊愈。”
庞惠颔首,这伤早已结痂,当时虽然重创,但因为创面小,加之那时谢律的身体强健,要恢复如初,也不是罕事。因此他只专心处理谢律新刺的这道伤口。
新伤没能及时地止血,当时便流了不少血,现在血早已止住,不再外流,但这伤口却没有能够处理,以至于皮肉一直外翻,难以愈合,瞧着似一滩腐烂的肉泥。好在庞惠终生行医,见过的伤患无数,再恶劣的情况他都亲手处理过,因此见怪不怪了,他挑起灯火,用银针穿线,仔细替谢律缝合了伤口。
针扎进肉中,如何能不疼?
而谢律却像是已经麻木了,一句喊疼都没有,甚至,连他平静的脸色,都几乎没有变化。
庞惠道:“谢郎君的伤老朽已缝合,至于现在一直不退的高热,应是风邪侵体所致,应当及时调养,按方吃药,若再忌讳医者,不愿配合,那么情况的恶劣便不是谢郎君可控的了。”
庞惠这老东西,不愧是多年行医的圣手院正,点到即止,不再多言,谢律目送他离去,唇角压平了毂纹。
庞惠背起药箱出马厩,回到了昭阳府前院。
官卿正陪着儿子玩小木马,交代过庞惠看了谢律的伤,便回来禀报,听到身后响起一串脚步声,官卿将木马完整地交到儿子手里,扭身召庞惠过来。
出了一点香汗,官卿舒了口气,坐到了藤椅上,埋首品茗。
“怎么样?”
一盏茶的功夫后,官卿泰然地问及谢律的情况。
庞惠道:“谢郎君已是体无完肤,在云府上,受了一些残忍非人的虐待……”
官卿打断他的话:“这些我不关心,您只说,他会不会死?”
庞惠老实地答:“现在的高热若一直不退,人是……随时可能撑不住的。”
沉默了少顷,官卿道:“公主府里有上好的药材,宫中更多,只要治他,账目从本宫这里走。”
当然,既是公主吩咐的,没有不全力救治的道理。
“臣省得,公主放心。”庞惠拱手行礼,“只是不知这位谢郎君,可是陈国的谢律?”
官卿一怔:“他告诉你的?”
谢律应当不至于这么蠢,把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在魏国,想要杀他的可多如牛毛,就算是昭阳府都护不住他。
庞惠摇首:“臣从他的言辞谈吐之中猜出的,公主收留了陈国世子,若还一意隐瞒,只怕触怒龙颜,此事,还需尽早禀明陛下。”
官卿正为这事儿心烦:“本宫心里有数,太医无需过问。”
兴致勃勃骑在小木马上的书杭,天真地摇前摇后,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作者有话说:
谢狗揪花花:她爱我,她不爱我,她爱我,她不爱我……
最后一片。
谢狗:她不爱我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