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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你们滚开

    二爷送的笔墨跟颜料,果然好用。

    颜料易着色,画笔不容易掉毛,纸张还不容易透……

    阿笙立在桌前,低头瞧着自己花了多日时间赶工出来的画,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

    他这酒楼……画得会不会太过气派了一些?

    他只是常听客人说,像是省城,繁市还有北城还有的那些大城市酒楼都是气派,菜色又是如何地讲究,便是用来装盘的碗碟都是银制或是玉制的。

    那个时候,他就想,要是能够将长庆楼也开到省城去那该有多好。

    既是开在省城,店面定然要比现如今的要大一些,装修也要更讲究一些。楼下大厅,楼上包间雅座,都要比现在的气派。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做的东西一定要好吃。

    阿笙没出过符城,见识很有限,只是据着客人的回忆,加之他自己的一些设想,画的这张酒楼设计图。

    二爷可会……笑话他痴人说梦?

    想是不会。

    便是觉得他的想法过于稚气了一些,以二爷的修养,应当也只会勉励他。

    只要想到二爷,阿笙的唇角便仍不住上扬。

    还差一点点,这幅画便彻底完工了。

    届时,他就将这幅画给二爷看,同时将二爷先前借他的帕子还回去

    他便又能……见到二爷了。

    …

    “呃——啊——”

    “呃——啊——”

    听见驴叫声,阿笙吓一跳。

    一抬头,对上一张呆头呆脑的驴脸。

    手里头的画笔险些掉落在纸上。

    赶忙将画笔放在搁笔上,阿笙瞪圆了一双杏眼。

    乌梅怎么跑这儿来了?!

    “呃——昂——”

    见到主人,乌梅很是高兴,跳跃着蹄子,身子晃动着,还将脑袋伸进阿笙的窗户。

    阿笙费劲地将它的脑袋给推出了出去,打着手势,“你先出去!”

    乌梅却以为阿笙是在同它闹着玩,眼睛扑闪着,驴脑袋去拱阿笙的手。

    定然是方骏那家伙,又没有将乌梅给拴好!

    …

    想起大伯一家,阿笙就来气。

    大伯倒是半个月前就带着方骏回乡下准备婚礼事宜去了,却将方骏给留在了这里!

    大伯还跟爹爹提,让方骏进长庆楼当个学徒,学一门手艺,日后好谋生。

    跑堂算不得什么手艺,酒楼的手艺,便只剩一项,跟着师傅学厨。

    他已经拜乔伯伯为师,日后是定然要接管长庆楼的,大伯却在这个时候提出,让方骏进长庆楼学厨。

    打的什么主意,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猜到。

    他原先还担心,爹爹心软,加之爹爹十分信任大伯,会松口让方俊也进店里学厨。

    叫他意外的是,爹爹婉拒了大伯的提议。

    爹爹以堂跟厨房太辛苦,又说方骏上过学堂,当个跑堂或是帮厨难免有些屈才为由,婉拒了。

    托人给安排去了药铺当学徒。待熟悉了各种品类的药材以及与之对应的功效,日后攒点本钱,开一家药铺,未尝不是个出路。

    比起夏天闷在厨房里,累得满头大汗,冬天又要把手伸进冰冷的水里,洗菜,洗碗碟,有时候还难免会被菜刀割破手,被溅起的油给烫伤,自是药铺学徒要轻松、稳当一些。

    大伯还想说服爹爹,还是想让方俊跟进长庆楼学厨,倒是方骏自己听爹爹那么一说,便不肯去学厨,吵嚷着要去药铺当学徒。

    药铺就开在长宁街上,离他家近,以至方骏仍旧在他们家住着。

    方骏如今也交了些个朋友,夜里收了工,也不常按时回来,经常很晚才归家。

    一到休息日,便往外跑。

    他原本计划着今日要出一趟门,今日方骏休息,一大早便多骑着乌梅出去了,都没跟他同爹爹说一声。

    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将乌梅骑走也便罢了,骑完了乌梅,又不给拴好。

    气人!

    …

    阿笙走出房间,乌梅以为小主人终于要跟自己一起玩,兴奋地甩着脑袋,往外跑。

    哎,乌梅——

    阿笙只好追在后头。

    追到前院,总算将乌梅给拽住。

    方骏手里头吃着甘蔗,从了外头走了进来。

    阿笙一见到方骏,便皱了皱眉,打手势质问他,“你为什么没有将乌梅拴好?!”

    方骏将嘴里的甘蔗嚼吧嚼吧,随意地给吐在了地上,一点也没在意阿笙的话,自顾自地凑过脑袋,“哎,我今儿才听说,你把人康小姐肚子搞大了。是不是真的?”

    阿笙一听这种粗鄙的说辞,便皱起了眉头,“你不要随随便便诋毁人家康小姐。”

    阿笙指着地上甘蔗渣,“还有,你把地上扫干净!“

    方骏手里头拿着甘蔗,上下打量了阿笙一眼,阴阳怪气地笑了笑,“这么护着人家啊?这么说,你真是人家姘夫?真是小瞧了你了。怎么样,女人的滋味怎么样?是不是很销魂?”

    阿笙抿起唇,双手紧握着拳头,气愤地涨红了脸色,“你不要脸。”

    “哈!到底是谁不要脸?你搞大人家康小姐的肚子,还被捉女干在床,这事儿可是全符城都传开……”

    方骏话还没说完,自己的怀里,忽然伸进一个驴脑袋,张嘴咬上了他手里头的甘蔗。

    娘的!你这只臭驴,你竟然偷吃我的甘蔗!!这是我花三文钱买的甘蔗!!”

    被驴啃过的甘蔗,定然是不能吃的了,方骏气得唧哇乱叫,伸手就要去揍驴。

    乌梅也不是什么温和驴子,就拿脑袋去拱方骏。

    “你竟然还敢拿脑袋拱我……”

    话声未落,方骏就被乌梅给撞倒在了地上。

    好巧不巧,一屁股坐在他自己方才吐的甘蔗节上,疼得他“嗷”地惨叫出声。

    方骏疼得脸都白了,指着阿笙同乌梅的鼻子骂,“好啊!你们一人一驴联合起来欺负我是吧?你们,你们给我等着!”

    狠话是放了,可人半天没有从地上起来——

    摔着尾巴骨了,疼得压根起不来。

    阿笙一点没给面子地笑出声。

    笑声不似常人那般自然,很是暗哑,并不好听,甚至于有些刺耳。

    方骏就像是活见鬼一般,瞪大了眼睛,双手撑在地上,没出息地往后退,“你,你能发出声音?”

    少见多怪!

    他只是没有办法说话,又不是完全发不出声音。

    阿笙朝方骏做了个鬼脸,伸手摸了摸乌梅的脑袋,牵着小毛驴往门外走去。

    “驴圈在后院,你出门做什么?”

    “你要出门?”

    “那你几点回来?记得赶回来给我做饭!”

    方骏扶着后腰,想要站起身,不行,尾椎骨那一块还疼着呢,压根起不来,只能坐地上冲着阿笙的后背喊。

    阿笙充耳不闻,拿上爹爹挂在门上斗笠,自顾自地牵着乌梅出了门。

    吃住都在他家,他没有收房钱已是看在爹爹的份上了,还想着他做饭伺候着,真拿自己当少爷呢?

    想得美!

    …

    阿笙将斗笠戴上,遮住大半张脸,骑上乌梅,上了街。

    阿笙要去临水街。

    算日子,他上回给余(虞)爷爷还有小石头带去的那袋米,应是吃完了。

    阿笙便去米铺买了一袋米,买了两个甜瓜、两罐黄豆……

    还从沿街叫卖糖葫芦的摊贩手里,买了一串鲜红的糖葫芦。

    小毛驴踢踢踏踏,过长宁街。

    阿笙上一回是用走的,手上还抱着米、甜瓜同腊肠,走得汗流浃背。

    这一回东西都由乌梅驮着,着实轻松不少。

    阿笙一只手握着糖葫芦,一只手握着乌梅的缰绳。

    临水街的枇杷大都已经被采摘完,枇杷树高,枝繁叶茂,阿笙骑着驴子,打树荫过,清风阵阵,很是凉快。

    “你们不许碰我跟爷爷的东西!”

    “你们滚开!!”

    “小石头——”

    “行至青石板桥,忽然听见小孩儿的哭喊声。

    听出是小石头的声音,阿笙眼露错愕,手忙拍了拍乌梅的脑袋,示意乌梅走快些。

    这会儿显出驴子的不可靠来,阿笙这般着急,小毛驴仍旧是慢悠悠地走着。

    阿笙知晓乌梅的驴脾气,这会儿要是抽打乌梅,定然会尥蹶子,兴许还会驮着他往后跑。

    阿笙只得从驴背上下来,牵着乌梅往前走。

    着急的是,乌梅根本走不快。

    阿笙也不敢用力去拽,只能着急地稍稍加快些速度。

    …

    “我最后再说一遍啊。要是今天再不结清这三个月的房资,就别怪我狠心!”

    钱家妇人双手插着腰,站在隔壁租给虞清松、小石头爷孙两人的院子里。

    她身后,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

    小石头像是一只小小野兽,护在爷爷前头,“爷爷明明已经给过你房资了!爷爷的印章是用玉做的,能当不少钱。你拿了爷爷的印章,却还向我们催逼房资,你是大坏蛋!”

    “臭小子!你说什么?你爷爷那块印章明明就是一块破石头。是我心善,拿了那块破石头当抵消你们爷孙上一回采摘我的枇杷,折坏我枇杷树的损失。

    你还妄想拿那块破石头抵消三个月的房资,我告诉你,便是抢钱也不是这个抢法!”

    小石头气得红了眼眶,“你,你欺负人!你才抢钱!爷爷那块印章,是爷爷生日,爹爹跟娘亲一块送的。用的是上等的鸡血石!买下你这一排房子都绰绰有余。

    还有,之前的房租,我爹爹明明已经交过了,你因着爹爹去世了,没有人可以作证,便,便又管我们要!

    那枇杷树也是,恩人哥哥明明给过你腊肠作赔了!”

    如果不是这位婶婶太欺负人,昧了他们的房资,却又转头污蔑他们没有交房资,他又怎么会一气之下,去爬枇杷树,想着趁着钱家没人,偷偷摘些枇杷拿去卖!

    结果反倒连累了恩人哥哥,替他赔了拿腊肠抵了被他弄坏的那几枝枇杷。

    钱家妇人眼底闪过一抹心虚,语气愈发地不客气,“什么鸡血石,鸭血石。老娘不懂!要不要给你看我的当票?根本当不了几个钱。至于那个腊肠,那是人家向我问路,我好心给他指了,人家给我的谢礼!

    老娘懒得跟你这个小鬼头废话,你们今天要么把房租结清,要么就从我这搬出去!

    要不然回头你们死在我这,我这房子还怎么住人?”这一回,却是连印章抵两个月的房资的事也不提了。

    “你咒人!!”

    “我有在咒人么?我说的难道不是实情?”

    小石头扑上去,就要跟对方拼命。

    虞清松死命将拦下冲动的孙儿,是承儿涉世不足,遭了这位钱家妇人的欺哄,提前将房租给付,连张凭证也未留下,便撒手西去。

    至于他那印章,是妇人主动提出,由她拿去当铺,所当金额多少,悉数交予他,再从中拿出部分,以抵房租。否则当日就要赶他出去。

    他要求立了字据。

    哪里想到,妇人在当票上做了手脚。

    价值不菲的鸡血石印章,竟可笑地只抵两个月的房资,竟还要他再拿出三个月的房资。

    他记住了那家当铺的名字,几日前,带着小石头去寻那家当铺,希望当铺的掌故能给他看一下当日真正的当票。

    结果人家告诉他,他们店里根本就没收到过什么鸡血石印章……

    他同承儿一样,竟也是着了这个妇人的当!

    屋子里头,还有他的画具,在没有找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之前,实是不好搬家。

    人在屋檐下,虞清松没办法,唯有将姿态一再放低,拱手道:“钱家嫂子,能麻烦再通,通融个几日么?咳咳,我已经上街找活了,等找到活,咳咳,领,领到薪资,我就将欠你的房资结清。”

    “等你找到活?你要是猴年马月才能找到活,难不成我还要给你爷孙两人住到猴年马月?再一个,就你现在说个三句,咳个两句呢,谁家那么想不开,要雇你做活?

    现在,我就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把欠我的房资都给结清,要么你就从我这搬出去。”

    虞清松身子弯下去:“钱家嫂子,我们在符城没有亲朋可以投奔,我们便是搬,又能搬到哪里去?”

    如果只他一个人,睡大街,睡桥下都可以,可小石头开春时才大病了一场过,如今也不过是稍稍好转了一些,他如何能让小石头跟着他流落街头。

    “我管你这么多!”片刻,夫人缓和了脸色,“不过么,如果你们真不搬,想继续住下来,法子么,也不是没有。”

    虞清松眼露犹豫,“您说……”

    “现在不少高门大院,都挺缺机灵的小童的……”

    妇人尚未将话说完,虞清松已猜到妇人要说什么,当即变了脸色,“我是不可能会卖孙子的!”他不可能让小石头去给人当小厮。倘遇上好的主雇也便罢了,若是遇上一些不好相与的,小石头这性子,如何能在吃人的高门大院当中活下来?

    小石头一听爷爷说什么“卖孙子”,眼露惊恐,更加生气地瞪着妇人。

    钱家妇将脸一沉:“虞老头,你这话说过了啊。我让你卖孙子了么?这前朝都已经完了,早就没有死契这一说,你家小石头进了人家贵人的门,那人家就是你的主雇,每个月都会按时发工资。

    这哪里是卖?买卖那是一锤子的生意。你见过谁家东西卖了,还能继续晚会拿钱的吗?这叫雇佣,雇佣,懂么?”

    “咳咳咳……您不要说了,我们搬,我们搬!”

    就算是沦落街头,他也绝不可能跟小石头分开!

    “那行!”

    钱家妇人冷冷一笑,转过了头,“劳烦几位弟兄了,替我把他们的东西给清出来吧。”

    虞清松挺直腰身:“不用劳烦几位,我们自己会收拾。”

    “这可就由不得你了。就你们这老得老,小的小,等你们收拾,我得等到什么时候?”

    妇人一个眼色,她身后的几个大汉便冲进了屋子。

    率先将老人的衣被给甩了出来。

    虽然破旧,但洗得干净的被褥就这样被扔在了地上,扬起一阵尘土。

    小石头见状,冲上前,抱住其中一人的腿:“不许你们碰我跟爷爷的东西——”

    “你们滚开!”

    “不许碰!”

    “小石头——”

    虞清松担心孙儿会受伤,连忙走上前。

    那人却还是狠心地抬脚,将小石头给踹到在了地上。

    “小石头!”

    虞清松神色大变,连忙扶起孙儿。

    那搬东西的大汉,嫌爷孙两人碍事,竟又抬起脚,欲要往老人身上踹。

    被飞来的什么东西给砸到了鼻子。

    那大汉的鼻子当即被砸出两道鼻血出来。

    一串鲜红的糖葫芦,掉落在了地上。

    小石头瞧见掉落在地上的冰糖葫芦,愣了愣。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头。

    “恩人哥哥!”

    小石头红着眼睛,大声喊着从外头跑进来的阿笙。

    虞清松见到阿笙,也是一愣。

    钱家妇人也认出了阿笙,“怎么又是你?我说小兄弟,你要是真跟虞老头非亲非故,我劝你还要你可不要多事啊。”

    阿笙抿起唇,比划着手势,生气地:“为什么动手伤人?!”

    “我看不懂你在比划什么东西!这一老一小欠我房资!反正今天这房资我是要定了!你要是没有替他们还房资的意思,就趁早离开。要不然伤及你,我可不赔。”

    小石头双手握成拳,“我们付过房资了的!是这个婶婶坏,昧了我们的房资,还骗走了爷爷的鸡血石印章。”

    “臭小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啊!”

    那妇人转过头,对停止了动作的几名大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继续搬啊!”

    “不许动我们的东西!”

    小石头从地上爬起来,抓住那妇人的手便一口咬住。

    那妇人惨叫了一声,抬手朝小石头一巴掌挥过去。

    阿笙急忙握住了那妇人的手臂,却被妇人旁边的壮汉给一把揪住了后衣领。

    对方不客气地将阿笙给用力地甩了出去。

    “恩人哥哥!”

    阿笙的身体向后摔。

    阿笙本能地闭上了眼,然而预期当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有人在他的腰间扶了一把。

    阿笙惊魂未定地睁开眼,转过了脑袋。

    待看清楚来人的模样,阿笙微张着嘴巴,眼睛瞪大。

    二,二爷?!

    第32章 二爷厉害

    二,二爷怎么会在这里?

    阿笙愣愣地盯着二爷出神。

    谢放沉声问道:“可还好?”

    小石头被方才恩人哥哥叫人给甩出去的那一幕吓坏了,没敢再咬着那坏婶婶不放,一把扑进爷爷的怀里。

    只是脑袋还朝阿笙张望着,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

    虞清松怀抱着孙子,抬起头关切地望着恩人,“恩人有没有哪里受伤?”

    听见二爷同余(虞)爷爷问他的话,阿笙这才回过神。

    意识到自己身子还倚着二爷,半个身子近乎在二爷怀中,阿笙忙红着脸,从二爷怀里起身。

    阿笙转过身,摇着头,对着二爷以及老人认真比划着,“我,我没事。”

    谢放留意阿笙方才起身的动作,又仔细盯着阿笙的脸瞧,至少身上确实没有看见其他外伤。

    虞清松这才长松一口气。

    要是连累恩人受伤,那他可真是罪过。

    谢放墨色的眸子扫过方才甩阿笙的那位汉子以及其他几位壮汉,眸光淡淡地落在钱家妇人身上,“这位嫂子,能否告知,发生了何事?”

    …

    钱家妇人是个人精,一看谢放的衣着跟气度,便知这位身份定然不简单。

    再一个,不知为何,这位爷讲话挺客气,可就是让人心里头莫名发怵,不敢造次。

    朝眼神询问自己要不要再继续的那几个壮汉摇了摇头,妇人摁着被小石头咬伤的伤口,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来,客客气气地回话道:“回这位爷的话,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虞老(头)……只是这位虞老先生带着他的孙子,拖欠我三个月房资。

    这不是……我这一家老小也要吃饭。既然老先生交不出房资,我也便只好将屋子腾出,租给其他人,换得些微房资度日。”

    谢放瞥见散落在地上的被褥同衣物,微沉了脸色:“所谓将房子腾出,便是强行将租客的房子往外扔?”

    钱家妇人被小石头咬伤的那一口气可还没咽下去,脸上虽是笑着,说出口的话却是字字带着刺,“这位爷,咱们平头老百姓,自然有老百姓处理事情的规矩同办法。您要是看不过眼,那您看看……要不,您替他们将房租给出——”

    “钱家嫂子,您也别,咳咳咳,别欺人太甚。我,我同这位爷非亲非故,咳咳,人家断然没有替我出房资的道理!”

    虞清松咳嗽着,涨红着脸色,打断了钱家夫人的话。

    虞清松对孙儿道:“小石头,你待在这里,爷爷进去把东西给,给稍微收拾一下。”

    这个坏婶婶,一天到晚要么在门口指桑骂槐地骂他同爷爷,要么就是站在院子里尖着嗓子要他们交房资。

    这破地方,他才不稀罕住。

    问题是……

    小石头小脸发愁,“爷爷!我们走了,那您的印章怎么办?”

    虞清松摸着孙儿的脑袋,转过头,咳嗽了几声,不以为意地笑着道:“都是身外物,回头再刻一枚便有了。”

    小石头的眼睛一下就红了,“可是您的那枚印章是爹爹同娘亲送给您的啊!”

    爹娘是感染瘟疫走的,爷爷将爹娘所有的贴身物件连同尸首都一并给烧了,只留下了两捧骨灰。

    那枚印章,是爹娘留下来的唯一的遗物!

    虞清松笑了笑:“没关系,爷爷有小石头呢。爷爷只要有小石头陪着,就很知足了。”

    “爷爷——”

    虞清松握住孙儿的手,将他交给阿笙,朝阿笙拱手道:“恩人,劳烦您替我看一下小石头……我进去收拾下东西。”

    也要接他的“儿子”、“儿媳”一同离开。

    之所以要阿笙帮忙看着,自是担心小石头又像先头那样冲动行事。

    阿笙拽了拽老人的胳膊。

    待老人转过了头,阿笙皱着眉头,小脸严肃地比划着,“小石头方才说得可都是真的?倘若是这位钱家婶婶昧了您的房资,又骗走您的印章,那要走的便不是该是您。我可以陪您去报巡捕房!”

    虞清松尴尬地楞在原地,神色愧疚:“对不住啊,恩人,我瞧,瞧不懂您的手势……”

    阿笙忙摆着手,“不怪您,不怪您。”

    一般人自是瞧不懂手势的。

    就在阿笙有些着急,又难免有些沮丧时,只听二爷出声道:“阿笙是问您,可是先前已经付过房资,又拿印章抵给这位嫂嫂过。倘若事情确乎是如此,他可以陪您去报巡捕房。”

    阿笙错愕地抬起头,神情有些激动地望着二爷。

    二,二爷好厉害!

    他方才的手势其实有些复杂的,二爷竟是都瞧懂了,且分毫不差!

    …

    虞清松尚未回应,倒是那钱家妇人听说阿笙要陪虞老头去一起报巡捕房,当即有些慌,脱口而出地道:“报巡捕房?”

    谢放淡声道:“欠钱还债,天经地义的事情。既是这位老先生欠这位嫂嫂的房资,断没有就这样收拾东西,一走了之的道理。自然是报巡捕房。

    先前的房资具体欠了几个月,合计多少钱,那块印章值多少钱,抵多少的房资,需得算个清楚明白。倘若不够,还要补多少,这件事应当如何了结,相信巡捕房的办事人员自会有论断,这位嫂嫂以为如何?”

    那钱家妇人唇边的笑容顿时有些僵,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态度,变换了一种和善语气:“何必如此麻烦?我看老先生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这三个月房资免也便免了。

    我将这屋子早日租给其他租客,尽可能早地挽回点损失就是了。巡捕房的差爷大都很忙,我们这种小事情,就不用麻烦人家了。”

    谢放从妇人瞬间变换的态度当中已然猜到,这房资同老先生的印章只怕当真是被这妇人给昧了。

    谢放:“无妨,警署厅的詹局长同我熟稔,我同他说一声,他交代他底下的人查办便是,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

    倘若这话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钱家媳妇定然认定这人是在拉大旗作虎皮,是在唬他。

    可眼前这位爷一眼便瞧出,非富即贵,搞不好,当真同那警署厅的什么詹局长熟悉也说不定。

    退一万步,便是人家是在虚张声势,真到了巡捕房,她也讨不了任何便宜!

    她的那点事,哪里经得起人家差爷的调查?

    钱家妇人眼珠子转了转,故作利爽地道:“算了,算我倒霉。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天黑之前,搬离我这里。”

    说罢,当真给站她身旁的那几个大汉递了个眼色,欲要离开。

    谢放却是出言反对道:“这恐怕不行。”

    那妇人吃了一惊,眉宇间已有些不耐,只是不敢发作。

    钱家妇人之所以敢这般欺负虞清松、小石头爷孙两人,无非是欺虞清松一个外省人,儿子、儿媳又相对去世,欺他年老,又带着个孩子,在符城无亲无故,笃定他不敢将事情闹大。

    便是闹大,在她的地界,老人一样讨不了好!

    谁曾想,老头也不知道打哪儿认识的这两位公子。

    那年纪小的也便罢了,瞧着最多只是家境殷实些,又是个哑巴,掀不起什么风浪,上回便是最好的佐证。

    可这位公子瞧着实在不是个能得罪的。

    钱家妇人试探性地问道:“那依照这位爷的意思是?”

    谢放转过脸,温和地问道:“老人家,依着您的意思呢?”

    虞清松一愣。

    问,问他么?

    …

    妇人瞬间变却了脸色。

    虞清松感激地看了谢放一眼,但见后者朝他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他的心底竟当真有了底气。

    兴许,他那枚鸡血石,当真能要回来。

    虞清松便对那妇人道:“我儿是给的半年的房资,这事我儿同我说过。只是你那时舌灿莲花,待我们一家甚是亲热,以致我儿轻信了你,只是付过房资,并未立下字据。

    我这里是有支出的账本的,我去年年底拿给你看,你将其撕毁了。我儿如今已经不在人世……再没有凭证。房资一事,我亦不愿再多扯皮。

    自从我儿同儿媳相继去世后,你陆陆续续,从我们家中拿走不少东西,不值几个钱,却是抵你多余的房资绰绰有余。

    其他的物件我都不要了,唯独那枚印章,确实我儿、儿媳在这世间唯一的遗物,还请行个方便,归还于我。”

    吃进去的东西,哪里还有叫人吐出来的道理?

    那妇人态度再次变得蛮横起来:“东西我已经当了,你若是要,你自己去向当铺讨要。”

    小石头大声地嚷嚷道:“前几日我陪爷爷去你说的那家当铺问过了,人掌故的说压根没收到鸡血石印章!定然是你藏起来了!你将爷爷的印章还回来!”

    “我说小鬼,你不要胡乱冤枉……”

    谢放温声打断了妇人的话:“应是鸡血石印章太过稀有,店铺掌故定然询问了你那枚印章的来历。你定然支支吾吾,没有如实说。

    掌故的便会留一个心眼,担心你这东西来路不正,日后会给他带去麻烦,所以没敢收。所以,我猜想,你那日应是没有当成,而是胡乱典当了其它的印章,拿了票据骗过老人家。”

    钱家妇人脸色乍青乍红。

    谢放观其脸色,便知晓,自己这是猜对了。

    “那枚印章再珍贵,换不来钱,在你那里便一文不值。兴许,你已经托人联系城里的有钱人家,出手那枚鸡血石印章,鸡血石印章确是稀有,只要你曾经放出过消息,我稍微一打听,便能有个眉目。

    这位嫂嫂,您觉得,如果那买家知道,您那东西既是你从老人家这里骗去的,让他在圈子里颜面无光,你猜,他会不会高兴?”

    “你,你少拿话来唬我!康少派来的人说了,只要我那枚印章是真的……”

    自知说漏了嘴,那妇人连忙住了口。

    谢放一怔。

    康志杰?

    欲要买下老人家印章的人,竟是康志杰?

    谢放低笑出声:“这个世界还真是小。”

    阿笙也是眼露错愕。

    那个康少不是在外头欠了一屁股赌债,甚至主意都打到康小姐头上去,怎的……还有钱买什么鸡血石印章?

    …

    妇人将谢放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真切。

    这个世界还真是小……

    什,什么意思?

    难不成,这位爷竟识得康少?

    钱家妇人惊疑不定地道:“您,您识得康少?”

    谢放:“街坊邻居。”

    妇人眼露错愕,“您,您是谢二爷?”

    符城谁人不知,去年春,自北城来了一位谢二爷。

    一出手,便将康府别院给买了下来。

    从此春行馆,宾客往来不绝,比前都督康闵尚在世时都还要热闹。

    谢放是鲜少会在人前摆什么谱子的,这一回却是微一颔首,姿态矜慢。

    眉目不肃自威。

    …

    “原来是二爷……是民妇有眼不识泰山。误会,一切都是误会一场,误会一场……”

    得知了谢放的身份,那位妇人的态度当即来一个大转弯。

    谢放抬了抬手,待妇人停下话头口,淡声问道:“那枚鸡血石印章可还在?”

    “还在,还在!我这就去取,我这就回去去取……”

    知晓谢二爷这样的身份,不是自己能够开罪的起的,妇人变得很是配合。

    不一会儿,妇人便回来了,手里头拿着一个黛色荷包。

    虞清松神情激动地瞧着走近的妇人。

    “二爷,东西就在里头……”

    妇人双手将黛色荷包递过去,语带谄媚地道。

    谢放接过,递予老人手中,“老人家,还请您仔细看过,里头的,可是您的那枚印章。”

    虞清松颤抖着手,从谢放手中接过那个黛色荷包。

    打开荷包时,双手更是抖得厉害,险些没能拿稳。

    待看过里头的印章,确认便是自己的那块印章之后,老人眼睛一红,双腿屈膝,“多谢两位恩人,”

    怎,怎的又跪啊?!

    谢放:“老人家快快请起。”

    阿笙反应稍稍慢了半拍,也赶忙伸手,将老人扶起。

    …

    老人终于要回了自己的印章。

    只是这地方,确是不能住了。

    谢放还是给了妇人十个银元,借用了妇人两个壮汉,替老人收拾东西。

    谢放深知像是钱家妇人这样的人,倘若一点便宜不给对方占,日后若是有机会,定然会暗地里下绊子。

    不若给几个银元,留个一线,他日兴许还能有用得上对方的地方。

    妇人一开始客气着没收,二爷坚持,也便强压着上扬的唇角,将银元给收下了,很是爽快地借了两个人。

    说到底,那鸡血石印章说是值钱,可都好几日过去了,那康少没个动静,谁知道是不是当真要买。

    要是砸她手里了,同一块破石头有什么区别?

    哪里有落入口袋的银元叫人安心!

    阿笙刚好骑了乌梅过来。

    便将老人的东西,放在乌梅身上,给乌梅驮着。

    得出了临水街,才好叫车。

    老人的东西少,可东西再少,也有重量,阿笙便没舍得再坐上去,只是牵着。

    小石头陪爷爷进去拿爹娘的骨灰。

    谢放怕阿笙累着,走上前:“我来牵吧。”

    “呃,啊……”

    谁知道,像上回一样,只要二爷靠近,乌梅便闹脾气。

    “还是我来吧。”

    阿笙笑着,将二爷拉到一边,担心乌梅当真冲撞了二爷。

    谢放低头,觑着乌梅黑色的眼睛:“它不喜欢我。”

    阿笙从袋子里里,摸出一个甜瓜,递给乌梅。

    乌梅张着嘴,将甜瓜咬成两半,吃得津津有味。

    阿笙在边上,笑着摸着乌梅的脑袋,仰起脸,比划道:“回头,二爷请乌梅吃甜瓜呀。乌梅可喜欢吃甜瓜了。”

    谢放注视着阿笙带笑的眉眼,视线落在轻抚着乌梅脑袋上的那只手。

    阿笙见二爷一直盯着乌梅,神情困惑。

    二爷可是……也想吃甜瓜?

    第33章 抱石老人

    “爷爷,您慢些走……”

    “爷爷,您小心门槛。”

    小石头手里捧着一个骨灰盒,走在前头。

    走几步,便要转过身,叮嘱爷爷慢些走,小心门槛。

    虞清松的咳嗽总不见好,又没有钱去医馆抓药,是以身形还是十分削瘦。

    小石头爹娘都没了,只剩一个爷爷,对爷爷便总是格外地紧张。

    前阵子下雨,夜里风雨稍微大一些,小石头都会担心地睡不着觉,担心爷爷会再次感染上风寒。

    半夜偷偷起来,对着爹娘的骨灰盒磕头许愿,求爹娘保佑爷爷长命百岁。

    虞清松手里头除了抱着儿子的骨灰,手臂处还挂着一个布袋,隐约露出狼毫的尖端。

    虞清松轻咳着,朝孙儿伸过手,“爷爷没事。小石头,重不重,给爷爷拿吧。”

    小石头懂事地摇摇头:“不重。一点也不重。”

    乌梅咀嚼着甜瓜,开心地仰起了脖颈。

    谢放同阿笙两人听见爷孙两人的对话,同时转过身去。

    …

    谢放的视线瞥见老人帆布袋上露出的几根狼毫,微微一怔。

    狼毫上染有颜色,说明老人的这几根狼毫平日里应当不只是用来写字。

    如果只是用来写字,狼毫上会是留有余黑。

    可老人布袋当中的这几根毫端露在外头的毛笔,均染有其它颜色。

    先前从老人的谈吐当中,谢放猜想老人应是读过书。

    现在看来,兴许不止是读过书?

    最为奇怪的是,不知为何,他竟越看,愈发觉得老人有些面善。

    竟似是在何处见过……

    阿笙走上前,打着手势:“老人家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老人瞧不懂阿笙的比划,求助地看向阿笙身后的二爷。

    阿笙也是比划完了,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老人瞧不懂他的手势,下意识地转了头。

    就连阿笙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对二爷愈发信任和依赖。

    二人的眼神齐齐落在谢放身上。

    …

    谢放的视线不动声色地从老人布袋里的那几支画笔收回,替阿笙出声问道:“阿笙方才是在问,请问老人家,以后作何打算?”

    老人眼露恍然之色,原来方才恩人那个手势,是这个意思。

    待知道了阿笙方才问的是什么,老人的眼神又黯了黯。

    以后作何打算,这个问题,还当真是将他给难住了。

    他现在身无分文,几日前去找活,亦是处处碰壁。

    他自己不打紧,只是没个落脚的地方,连累小石头同他一起受苦。

    万幸,如今印章拿回来了,现在天气也越来越暖和,便是夜里留宿外头,也不至冻着。

    不愿再让萍水相逢的恩人替自己担心,老人强打起精神,笑着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跟小石头先出去寻寻看,看看有没有暂时可以落脚的地方。”

    虞清松说着,再次朝阿笙同谢放两人深深地鞠了个躬,“此番真的多谢两位恩公,两位的大恩大德,老朽没齿难忘,他日若是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报答两位的深恩。”

    老人手中的布袋本就没有封口,这一鞠躬,袋子里的几根画便从布袋里滑落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谢放:“老人家言重,快快请起。”

    老人手里头还捧着骨灰,这个礼实在行得太大,谢放同阿笙两人连忙扶老人起身。

    谢放弯腰,帮着老人低头捡起地上的画笔。

    倏地,谢放注意到,画笔的上端,刻着“涛”字。

    谢放瞳孔倏地一缩。

    谢放捡起地上其他几支笔,无一例外,每一支笔上,都有刻字。

    刻字遒劲有力,字体结构飘逸——

    同前世,他在观抱石老人作画时,瞧见的老人手上握着的狼毫上端的刻字竟是如出一辙!

    此时,抱石老人名声不显,世人鲜有知道老人除却画功了得,纂刻亦是一流。他日,老人的篆刻同字画作一样,皆是人人趋之若鹜。

    便是老人用过,废旧的画笔,都有人收集了去,只因老人早起喜欢在自己的狼毛上,刻上自己的字,当是一个小小的标记。

    …

    抱石老人,名清松,字广涛,别号抱石,人称抱石老人。

    谢放盯着笔端上的字,毛笔上刻有“涛”字,纂刻功底深厚,字迹洒脱……

    这一切,会只是巧合而已吗?

    有两支画笔滚落的地方较远一些,阿笙跑过去将画笔捡起。

    阿笙喜欢画画,自是注意到老人画笔上的残留的画料颜色。

    阿笙替老人将画笔给重新放回布袋当中,指了指老人,又做了一个画画的动作,眼神晶亮,带着些许好奇又带着兴奋地问道:“余(虞)爷爷您会画画?”

    这个动作简单,不仅是老人瞧懂了,小石头也看懂了。

    小家伙脆生生地抢答道:“我爷爷画得可好了!”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谢放将掉落在地上的最后一支笔也给捡起,指尖攥紧。

    他心中的猜测,几近呼之欲出……

    …

    唯有一点对不上。

    谢放直起身,看着老人身旁的小石头。

    据他所知,抱石老人的家人皆相继因病去世,他从未听人提过抱石老人有什么孙儿。

    他几次在大哥府上见到抱石老人,老人也均是独自一人,他同老人仅有的攀谈,也从未听老人提及过他还有个孙儿尚在人世。

    是以,他让陶管事帮着他打听,目标也都是五十岁上下的独居老人,全然没想过,老人身边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左右的孩子……

    “不要听小孩子夸大。只是以前在家乡,偶尔会画个几幅。蒙一些贵人赏识,买过几幅我的画作。实在谈不上多好。咳咳咳……”

    起风了,老人站在风口处,一说话,便又咳上了。

    小石头心里头着急,“爷爷,您先别说话。您先休息一会儿。”

    虞清松摆了摆手,“不,咳咳咳,不休息了。恩人,给您添麻烦了。我们的东西太多,以至于您都没法骑驴回去。”

    阿笙连忙摆手,“您千万别这么说。乌梅的脾气不好,我骑着它来时,它就在闹脾气。

    就算是我现在上去,它不愿意走,我也一样拿它没辙,一样得牵着它走。”

    因着老人手里拿里捧着骨灰,多有不便,谢放同阿笙一样,替老人将手中的画笔放到布袋里,将阿笙方才比划的意思说了一遍。

    末了,佯装不经意地问道:“我看老人家这有刻字,老人家这毛笔上的刻字,可是自己亲自所刻?”

    虞清松一愣,片刻,迟疑地道:“谢先生观察地细致。确是老朽所刻,不过是早年在家中无事,闲着无聊刻的。技法拙劣,谢先生见笑了。

    “才不是,爷爷刻字也很好的!在我们家乡,好多人上门……”

    “小石头——”

    虞清松朝孙儿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小石头抿起了唇,未再说下去。

    谢放将爷孙两人的反应皆看在眼里,不由地再次打量了老人一眼。

    他记忆当中的抱石老人发须皆白,留有一把人人称赞地飘逸胡须。眼前的老人虽也有几根白发,可头发大体是黑色的,也未蓄须……

    按照时间推算,谢放前世最近一次见到抱石老人,也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

    眼前这位老人家虽然削瘦,看着憔悴,但比起须发皆白的抱石老人,到底要年轻不少。

    但种种巧合,又指向,眼前这位便是抱石老人。

    只是不知阿笙同抱石老人是怎么认识的……

    或许,他可以找个机会,问问阿笙,看阿笙知不知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阿笙捡起画笔的时候,也瞧见了上头的刻字,

    他不懂篆刻,只是莫名觉得那上头的字好看,还以为是笔铺卖出前便有的,未曾想是老人亲手所刻。

    当即竖起大拇指,又用力地点点头,“不,不,好看的!”

    老人瞧懂了阿笙的动作同神态,笑了笑:“多谢恩人抬爱。”

    阿笙弯起唇,笑得比老人开要开心,仿佛他才是得了夸奖地那一个。

    …

    “吱呀——”

    身后的院门,因着忽起的一阵穿堂风,“嘭”地一声关上。

    虞清松转过头,深深地望了眼自己住了大半年的院子,低声地对小石头道:“小石头,我们走吧。”

    小石头点头:“嗯!”

    这个地方对于小石头而言,有太多太多的难过。爹爹同娘亲都是住进来不久后,便染了病,没多久便去世了。

    便是他跟爷爷也先后得病,以至于爹娘还有爷爷带来的钱,很快就因为看病见了底。

    他总觉得这屋子会吃人。

    如今终于可以离开这里,小石头自是开心。

    反正,只要爷爷陪在他的身边,他便什么都不怕!

    阿笙抚摸着乌梅的脑袋,好让乌梅等会儿配合一点,可千万不要再像之前他来时那般,牵着都不配合,还给他闹驴脾气。

    谢放出声道:“我看天色也不早了。老人家若是不嫌弃,不妨同令孙到我家中暂住。我家中宽敞,也没有其他家眷,颇为清净。

    如果老人家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再做其他安排,可好?”

    老人家究竟是不是抱石先生,将人接回家中,自是最为容易弄个清楚明白。

    即便老人家不是抱石先生,春行馆也不缺两双碗筷。

    阿笙眼睛晶亮的看向二爷。

    二爷果然人好好,便是同余(虞)爷爷和小石头只这一面之缘,都愿意接爷孙两人回春行馆。

    虞清松一愣,到底还是婉拒了,“多谢先生的好意,只是你我非亲无故,怎好叨扰?”

    转过身,对阿笙道:“劳烦恩公送我们一程了。”

    如此,倒是谢放不好再开口相邀。

    阿笙连忙摆手,“不麻烦,顺路的事情。”

    他来临水街,就是为了来探望余(虞)爷爷同小石头,现在余(虞)爷爷和小石头要离开这儿,他自是也要离开的。

    顺路的事情,哪里来什么麻烦不麻烦一说。

    …

    “这回记得戴斗笠了?”

    因着要上路了,阿笙便拿出原先收进袋子里的斗笠,戴在头上。

    听见二爷的这句调侃,阿笙脸颊一红。

    他……他近日照镜子,黑,黑了不少。

    虽说男子汉大丈夫,黑一点也没什么……可,可因为他当时想着要寻个一天,拿画还有帕子给二爷,还是想着,至少不能黑兮兮地去见二爷。

    再一个……

    长宁街上好些主雇都识得他,他也怕人家将他叫住,问他同康小姐的事情。

    斗笠的帽檐被稍稍拿高了一些。

    阿笙疑惑地抬起脸,对上一双噙笑的墨色眸子,“再低一些,该瞧不见路了。”

    斗笠下,阿笙的脸颊红透。

    虞清松瞧着阿笙同谢二爷两人之间的互动,先是一怔,继而眼底闪过一抹探究。

    …

    天色已黄昏,若是天彻底暗下来,便很难临时寻到住处。

    虞清松不再耽搁,同小石头两人走在前面。

    谢放走到邻家枇杷树的后头,取出先前进屋前,被他放在其后的食盒。

    阿笙见到二爷从枇杷树后头拿出的食盒,很是愣了愣。

    二爷这是……给人送吃的,才会来的这临水街么?

    阿笙心里头错愕不已,也不知,什么什么竟能让二爷亲自送吃的,且凤栖街离临水街可一点都不近。

    因着老人同小石头已经过了桥,阿笙便赶紧牵着乌梅跟上。

    谢放拿了食盒,转过身,不见了阿笙。

    再往前一看,才发现阿笙已经牵着乌梅走在青石板桥上。

    青石板桥两边没护栏,谢放未疾步追上前,担心乌梅见了他,又闹脾气,故而只是跟在后面。待阿笙同乌梅两人一同过了青石板桥,这才追过了桥。

    谢放拎着食盒走上前,走到阿笙旁边,随口问了一句:“怎的不等等我?”

    阿笙只是牵着乌梅,往前走。

    谢放见阿笙不回应,语气疑惑:“阿笙?”

    阿笙不是会闹脾气的性子。再一个,让他不理二爷,他也做不到。方才招呼没打一声便走了,他走在青石板桥上时便已懊恼,后悔不该对二爷这般无礼。

    到底没忍住,阿笙微微抬起脸,“二爷不去找你的朋友么?”

    谢放莫名:“嗯?朋友,什么朋友?”

    阿笙又没回应了,只是微微抿起唇,

    又往前走了几步,转过了头,指了指二爷手中的食盒,打着手势“问”,“这个。二爷是为朋友备的,对么?”

    第34章 为他备的

    谢放顺着阿笙的目光,瞧见了自己手中的食盒。

    因着阿笙戴着斗笠,方才两人并行时,谢放并未注意到阿笙抿起的唇。

    这会儿他转了脑袋,才瞧得分明。

    想起阿笙方才没有同他说一声,牵着乌梅走了,便是他追上去,都罕见地没回应他。

    再听见阿笙的这句话,忽地明白过了什么。

    眼底闪过一抹笑意,谢放瞥了眼走在前头的爷孙二人,将脑袋凑近阿笙,“阿笙可是吃味了?因着我给朋友备吃的,没有给阿笙备?”

    阿笙一个激灵,牵着乌梅缰绳的那只手,手上的力道不小心重了一些。

    他,他没有这般想。

    二爷是什么身份,他怎么可能想着二爷给他备吃的。

    “呃——啊——”

    听见乌梅的抗议声,阿笙倏地回过神。

    连忙安抚地摸了摸乌梅。

    待乌梅稳住后,阿笙轻咬了下唇,低着脑袋,比划着,“二爷,二爷又拿我寻开心。”

    走在前头的小石头同虞清松爷孙两人听见了乌梅的动静,转过身瞧了一眼,见乌梅好好的被阿笙牵在手里,并未发生什么事,也便转过了头。

    谢放正色道:“我从未有过拿你寻开心之意。”

    阿笙便又没了回应,只是低着脑袋,牵着乌梅往前走。

    他知道。

    是他方才用错词了,二爷不是那种会拿他寻开心的人。

    只不过,二爷方又是在逗他罢了。

    谢放见阿笙又没了回应,浅叹了口气。

    阿笙听见二爷的叹气声,心里头有些不安,他是不是惹得二爷不快了?

    定然是二爷这段时间对他太好了,他才会有这种不该有的想法。

    二爷朋友本来就多,二爷想给谁送吃的,便给谁送吃的,他,他不该吃味,更不该同二爷置气的。

    阿笙抚摸着乌梅,放慢了脚步,眼底挣扎着。

    他是不是最好同二爷道个歉?

    “我这食盒里装的是鸡汤,一大早,便让师傅放在灶台上煨了。我拎着这鸡汤出门,先是去了长庆楼,后又去了青柳巷。从青柳巷出来,又过了长宁街……”

    阿笙方才在心里头圈劝解了自己半天,乍然听说这食盒里头装的是鸡汤,鸡汤还是二爷一大早便让师傅在厨房灶台上煨的,心里头又难过了一回。

    又听说是二爷亲自拎着鸡汤出了门,心里头已不是难过可以形容,简直是难受。

    心好像是一团揉皱的纸张,皱皱巴巴,无一处是平整的。

    阿笙想将自己的耳朵给捂起来,不想再听下去,及听得长庆楼三个字,阿笙忽地一怔,待听见“青柳巷”,阿笙抬起脸,陡然瞪圆了一双杏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二爷。

    二爷这,这鸡汤,莫,莫不是……

    谢放注视着阿笙的眼睛:“阿笙,我今日总算知晓,你每日要拎着食盒,过长宁街、福桥,到凤栖街究竟有多累人了。”

    他一向知道阿笙每次来春行馆,都不会轻松。

    然而,知道同真正切身体验了一回,到底不同。

    且不说日头多晒,单就这手指被食盒勒着,滋味都不好受,更勿论,除却春行馆,阿笙有时未必只送一趟。各中辛苦,自是加倍。

    阿笙的心兀自跳个不停。

    不,应该是他理解错了,或者只是一些巧合。

    二爷这鸡汤,怎,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为他备的?

    而且二爷方才听二爷说,二爷去了长庆楼,又去了青柳巷……

    二爷去了长庆楼,从伙计口中得知他在家,所以去他家里寻他这尚且说得通,可二爷又怎知他在临水街?

    “阿笙可喜欢喝鸡汤?”

    二爷的话清晰地传入阿笙的耳里。

    阿笙微张了张嘴,明明他真真切切地听见了二爷说的什么,可总还是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谢放明知故问:“怎么不说话?可是不喜欢?”

    阿笙倏地回过神,赶忙摇头。

    意识到这会儿摇头可能会让二爷误会,又忙点了点头。

    他这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本来对他来说有些大的斗笠便往下掉,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谢放再次将他的帽檐微微抬高了一些,唇角噙笑,“逗你的。”

    阿笙仰起脸,不确定地看着二爷。

    是哪一句在逗他?

    还是方才所说的,拎着出门,从长庆楼,又到青柳巷那一段,全是再逗他?

    因阿笙仰着脸,谢放将他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

    没等阿笙难过,只听二爷道:“只方才这一句是逗你的,我都拎了一路了,阿笙要是回说不喜欢,那二爷可真要将脑袋埋在阿笙胸口痛哭了。”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移开了目光,牵着乌梅往兀自前走。

    不,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吗?

    像是店里的阿泰、阿松他们,惹了祸被乔伯伯骂,也从不轻易掉眼泪。便是哭,也都是背着人哭。

    哪,哪有像二爷这样,将痛哭这件事给挂嘴边,还,还埋在人胸口哭的,

    二爷又在逗他。

    兜里将阿笙整个脑袋都给遮住了,二爷再瞧不见阿笙通红的耳根同脖颈。

    手里头拎着食盒,谢放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同阿笙搭着话:“阿笙可会煲鸡汤?”

    阿笙脸颊的热度尚未褪去,闻言,还是点了点脑袋。

    煲鸡汤不算难,只要将食材跟调料准备好,再注意看着火候便可。

    只是难就难在母鸡的挑选上,还有食材的准备功夫上。

    譬如什么时候放调料为宜,放多少合适,最为重要的是什么时候需要开大火,什么时候又要将火候调小慢炖,如此,煨出来的鸡汤才能味鲜肉嫩。

    “有机会,阿笙教二爷煲鸡汤可好?”

    阿笙下意识地点头。

    待点完了头,呆了呆。

    二爷家中便有厨子,吃什么只需要吩咐下去便可,学,学煲鸡汤做什么?

    …

    “爷爷,我们要去哪儿?”

    小石头的步子渐渐地慢了来,捧着骨灰盒的手也越来越低。

    虞清松久病尚未好全,这么抱着骨灰盒,尚且有些吃力,更勿论小石头。

    瞧出孙儿的手臂都在轻微发颤,虞清松很是愧疚。

    他们这时已经走出临水街,虞清松便对阿笙道:“送到这里便可以了。被褥还请恩公帮着卸一下。”

    老人家将骨灰盒靠着路边的巷子放着,好腾出手接过被褥同其他行李。

    小石头也学着爷爷,弯腰将手中娘亲的骨灰盒贴着爹爹的骨灰盒放着。

    心里头跟娘亲说了声对不起,他才抱着娘亲走这么一段路,身子便有些吃不消。

    他真没用。

    小石头背对着爷爷,揉了揉有些疼的肩,又在胸前宝贝地摸着什么。

    阿笙眼露错愕,向道路两旁的人来人往的行人看了看。

    送到这里?

    可这附近并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啊。

    老人却已是走到乌梅前,“有劳恩公了。”

    阿笙摇了摇脑袋,比划着,“这里不行。我在这儿将行李给您,您跟小石头两人带着这么多东西,只会更加不便。”

    虞清松没有瞧懂全部,可也从阿笙的神情同动作当中瞧出了他的不赞同,猜到恩人是出于对他的关心他,只是他已然欠下太多,日后亦不知是否有报答的机会,实在不想再欠恩情。

    佯装没瞧懂恩人的“拒绝”,虞清松对小石头道:“小石头,你给恩公搭一把手。”

    “噢,好。”

    小石头听话地应了一声,转过身,走到驴子前,“恩人哥哥,我来帮……”

    …

    “呃——啊——”

    乌梅走了一段路,这会儿终于停下休息,有点兴奋,此时刚好跃了跃蹄子,抬了抬脑袋。

    小石头被吓一跳,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阿笙虞忙去扶起小石头,比划着手势,“还好吗?摔疼了没有?”

    小石头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却是笑着道:“恩人哥哥,我没事。“

    阿笙扶他起来。

    阿笙也不知道自己的手不小心摁在了小石头哪里,只听小石头“啊”地叫了一声。

    阿笙吓一跳,很是有些无措地松开了手,一双眼睛慌张地看着小石头。

    虞清松也被孙子的这一声叫喊声给吓了一跳,忙走上前,“怎么了?”

    小石头连忙道:“没,没事。我可能就是,屁股有点疼。”

    虞清松看着孙儿,直觉孙儿没说实话。

    倘若是屁股疼,怎的先前摔地上没喊,反而是被扶起来时才嚷嚷?

    以为孙儿是方才那一摔摔疼了没敢说,虞清松关心地问道:“可是方才摔着哪里了?

    小石头只说没事,"没,没有。爷爷,我真的没事,爷爷您别担心。”

    谢放是看着阿笙将小石头给扶起的,他确定方才阿笙除了小石头的肩以及身前,再没碰着其他地方。

    谢放走上前,“我看看。”

    小石头下意识地往后退,“不,不用了。我没……”

    瞧见小石头身前似乎有一处鼓起,谢放将手放在了小石头的左手臂,掀开了他的衣领。

    小石头挣脱开谢放的手,往后大退了一步——

    糖葫芦从小石头的胸前掉落了下来。

    …

    小石头脸颊涨红。

    “我,我没有去捡脏了的那几颗。这,这两颗是装在纸袋子里的,是好的。”

    自从恩人哥哥说会给他带糖葫芦,小石头便盼呀盼呀,便是做梦,梦里自己都是在吃着糖葫芦,醒来嘴边都是口水,没好意思跟爷爷提。

    小石头太久没有尝过冰糖葫芦的滋味他就想……想着尝一个一两颗,哪怕是一颗也是好的。

    虞清松眼圈一下便红了。

    是他没用,对不起小石头,让小石头小小年纪,便跟着他吃苦。

    阿笙方才明白,难怪他方才去扶小石头,小石头会喊出声,多半是他不小心摁在了糖葫芦上,小石头被胸前的糖葫芦给硌到,才会喊出声。

    阿笙却是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担心被小石头察觉了,会更窘迫。

    这么大孩子,也有自尊心了。

    阿笙弯腰,替小石头捡起装在糖葫芦纸袋里的里头的那两颗糖葫芦,笑着将糖葫芦递过去,比划着道:“对,如果是包在纸上的,没有脏便可以吃。

    我小时候也这样。倘使不小心将刚买的糖葫芦掉地上了,沾了灰的那几颗便扔了,没沾灰的便捡起来继续吃。”

    担心小石头瞧不懂他的手势,这几个手势阿笙都比划得格外简单一些。

    小石头果真瞧懂了,“谢谢恩人哥哥。”

    小石头宝贝地将糖葫芦接过去,脸上神情不再像方才那样局促不安。

    小石头这会儿舍不得吃,便又将糖葫芦放回衣襟处,谢放伸手挡了挡:“别放在身前了。”

    孩子一脸茫然。

    谢放将小石头的衣襟稍稍拉开了一些,低头问孩子:“不疼?”

    …

    啊?

    小石头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倒是阿笙离得近,倏地瞧见了小石头胸前的那一片青紫,眼露错愕。

    阿笙倏地想起,他进院子时,便瞧见小石头摔在地上,其中一名大汉抬起脚,一副要对老人动武的情形。

    情急之下,他便将自己手中的糖葫芦给扔了过去。

    阿笙仔细看小石头灰色上衣上,似乎确乎留着脚印的痕迹。

    想来在他赶至之前,小石头已经挨了欺负。

    阿笙抿起唇,那位钱家嫂嫂做得着实过分,怎么能对一个孩子下这般重的手!

    小石头见这位爷同恩人怎的都朝他胸口看,这一看,自己也呆住了。

    “我,我看看……”

    虞清松这会儿也瞧见了,颤抖着,走上前查看孙儿的伤势。

    老人眼底满是懊恼同心疼。

    他是亲眼瞧见小石头被踹了一脚的,可当时情形太乱,他没机会看小石头伤得如何。

    后头又赶着收拾东西,一时间,竟,竟给忘了。

    想到小石头方才还抱着儿媳的骨灰走了这么长一段路,虞清松眼底更是起雾。

    小石头瞧见爷爷湿润的眼眶,慌了,连忙道:“爷爷,我不疼……”

    “爷爷,我真的不疼。”

    孙儿稚嫩的安慰声,愈发令虞清松难受。

    老人家背转身去。

    阿笙见老人转过身去抹眼泪,他的眼眶也红红的。

    …

    夕阳渐渐地从黑瓦的白墙那头落下。

    虞清松担心再不找到地方落脚,晚上小石头当真要陪着他露宿街头。

    没时间难过,虞清松用衣袖摁了摁眼角,转过了身。

    这回,亓亓整理未再让小石头帮什么忙,而是自己走到了乌梅前,对阿笙道:“劳烦恩公了,可否将被褥递给我一下?”

    阿笙跟上回一样,仍旧拒绝了老人的提议:“不,不行的。我先陪您找到落脚的地方。我知道有好几处客栈,收费都较为便宜,您可以带着小石头去那里落脚。”

    何况小石头现在身上还有伤,得有个地方落脚,再去药店买一瓶跌打止疼药抹一抹才是。

    阿笙却是不知,虞清松从家乡带过来的盘缠早已用完,此时身无分文。

    老人家亦不愿再欠阿笙人情,故而自己的难处一字未提。

    谢放到底历经了两世,从老人的神情当中,便猜出老人此时的境遇比他同阿笙两人瞧见的只怕要更加糟糕。

    他适时地出声道:“我观老人家似是会作画,我有一位朋友于绘画上颇具天赋,只是苦于无人指导。他工作也比较忙,没有太多时间作画,以至于绘画上成长十分缓慢。

    老人家若是同意,可以教授我朋友绘画,以抵房费同一日三餐,老人家意下如何?”

    谢放没有像之前那样,提出直接将老人同小石头接回去住,而是让老人以教授作画以抵房资。

    不管老人是不是抱石老人,于他都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而已。

    虞清松却并未松口,而是思路十分冷静清晰地道:“二爷未曾瞧过我的画,怎知我画技如何?再则,二爷这样的身份,什么样的画师请不到?”

    谢放笑了笑:“实不相瞒,画师虽然易请,然而真正合适的亓亓整理启蒙师父却是难碰。

    实不相瞒,我那位朋友的情况实在有些特殊。老人家您尚未见过我那位朋友,您若是见过,便知道,我为何会请您当他的师父。还是说,老人家对自己的画技信心不足,认为自己不足以胜任这份工作?”

    谢放前世最喜欢交友,他再清楚明白不过,但凡有真才实学的人,大都自傲于自己的才学,绝不会有自认为能力不足这一说。

    阿笙听说二爷邀请老先生给他的朋友授画,以抵房资,眼睛顿时亮了亮。

    二爷着实机敏!

    倘若像先前那样,请老先生回去暂住,老先生定然又会推辞,可要是以授课抵房资,那便大不相同了!

    既照顾到了先生的颜面,又给二爷的朋友找了为绘画的师父,实属一举两得!

    …

    小石头有些不高兴地道:“爷爷的画技可能好了!爷爷才不可能对自己的画技信心不足!”

    虞清松皱了皱眉:“二爷莫要拿话激我。”

    谢放拱手作揖:“老先生明鉴,南倾实是赤诚相请。”

    虞清松虽不是符城人,可谢南倾这个名字,他却也不是头一回听见。

    他在老家时,便听说过谢家这位二公子的名号,知晓谢家这位二公子天生风流,喜欢交友,且交友从不看身份,只看合不合拍。

    也听说过这位的二公子仗义疏财,卖画、买墨宝所得,大都一捐了知。

    从不在意黄白之物。

    只要是有人求到这位谢二公子跟前,只要能帮的,大都会帮。

    从前他以为不过是因为谢家势力,流言夸大了对谢二的评价,如今放才见识到,这位谢二公子竟比他以为地还要赤诚。

    倒当真是一众世家公子当中的一股清流。

    至于私人情感上的风流做派,他亦有所耳闻。

    人不风流枉少年,他倒觉得无碍。

    虞清松不为自己想,却不得不为孙儿考虑。

    小石头身上有伤,他此时接受谢二爷的“邀请”,自是最稳妥的。

    虞清松却仍未一口答应,反而提了一个要求:“我有话说在前头。我只是负责授画,并不收徒。如果您那位朋友实在没有天赋,待还清您的房资,我便会请辞离去。”

    谢放一听,便知道这事情成了。

    他的唇角勾笑,躬身一揖到底,“当然。南倾先替我那位朋友谢过先生。”

    谢放这一鞠躬,放到是令虞清松有些过意不去。

    分明是急着找地方落脚,算起来,算是他占了一个大便宜,可这谢南倾姿态摆得如此之低,倒像是求着他给他的那位朋友授课。

    虞清松在心底浅叹一口气。

    都说谢家大公子不是池中物,行事有魄力,有其父之姿。

    要他说,这位二公子待人谦和有礼,传闻也是位能文能武的主,若是谢家不那般重视封建社会那一套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谢南倾未必不如谢朝晞。

    至少,他曾于那位谢家大公子有过远远的一面之缘,行事虽有魄力,为人却是狠辣了一些。

    虞清松便也回了个大礼,亦是深深地作揖道:“该是我谢谢二爷的收留之恩。”

    谢放忙道:“老人家言重。”

    …

    这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因着出了巷口便是大街,路上车水马龙,叫车也方便。

    谢放便给老先生同小石头叫了辆车,让阿笙将乌梅背上驮着的衣服、被褥……以及其他行李都放在人力车上,让人力车师父载老先生同小石头,以及小石头父母的骨灰先回春行馆。

    又找了路口一位摆摊的代笔师父,借用他家的纸张同笔墨,亲笔写了张字条,交由老先生,“老先生到春行馆后,只要将这张字条交给我府上的人,我府上的人便知如何安排。”

    虞清松接过纸张,“多谢二爷。”

    谢放拱手作揖:“老人家客气。”

    阿笙挥着手,同老先生同小石头挥别。

    人力车载着老人同小石头离去。

    纳闷二爷为何没有随老人同小石头一块回府上,阿笙比着手势,“二爷可是还有事要办?“

    谢放:“是有要紧事要办。”

    阿笙脸上的表情当即变得紧张起来,赶忙比划着道:“那二爷您赶紧去,办事要紧。”

    却见二爷将手中的鸡汤往他眼前递了递:“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喝鸡汤?”

    第35章 记一辈子

    阿笙瞧着二爷递过来的食盒,愣了半晌。

    二爷口中的“要紧事”,莫不是,就是……问他要不要喝鸡汤?

    “你方才牵着乌梅走了那么久的路,便是不饿,也该累了,一起去那边坐坐?”

    阿笙顺着二爷手指的方向,瞧见对面街道不远处的石桥下方,有一处小小凉亭。

    阿笙微微一怔。

    他最近几次来这临水街,每回都是直接拐进巷子,倒是从未注意过,対街有这样一处小小凉亭。

    那石桥挨着一个小码头,凉亭想来是供来往的船客做暂时的歇息或是避雨用的。

    阿笙不饿,也不累。

    可是……这是难得的同二爷独处的机会。

    阿笙眼露犹豫,比划着,“可会耽误二爷办事?”

    谢放唇边噙笑,“我今日出门,就是为的送碗鸡汤。”

    …

    原来,谢放拎着食盒出了门,先是去的长庆楼,被伙计告知,阿笙这几日都没有来店里。

    他心里猜到,多半是因为同康小姐有关的流言,应是方掌柜的做出的这个决定,让阿笙这段时日不必去店里,暂且在家避避风头。

    谢放送阿笙回家过,知道阿笙家住何处。

    他便来到了阿笙家中。

    开门的,却是一位陌生黑脸少年。

    黑脸少年自称是阿笙堂兄,眼神打量着他,一个劲地问他是什么人,同阿笙是什么关系。

    他瞧出少年眼中的不怀好意,心知倘若如实说,他同阿笙是朋友,少年未必会告诉他阿笙的去处。

    于是谎称欠了他钱,他是来要债的,对方既然是阿笙的堂兄,便让对方替阿笙将钱给还了。

    对方自是不肯,立马告诉他,阿笙骑着乌梅出去了,并且强调阿笙出去的时间不算长,他要是追,定然能追得上。

    也幸好阿笙是骑着乌梅出的门,他一路问,便寻到了临水街。

    谢放见过乌梅,瞧见被栓在院子外头的乌梅,便一眼认了出来是阿笙的驴子,赶忙过了桥。

    又在院子外头,发现了藏在暗处的阿达,愈发确定,阿笙就在院子里头。

    阿达同小七自被谢放要求暗中保护阿笙,便也都在暗处护着安生的安全。

    因见他二爷来了,方才没有出面。

    …

    阿笙自是不知道二爷为何会这般凑巧出现在临水街的缘由。

    只是听说二爷今日是为他出的门,还是专门为他送的鸡汤,脸颊一阵阵发烫。

    明知二爷多半是为了逗他,才这么说,不可能是专门为他出的这趟门,心却有着自己的主张一般,兀自跳得欢畅。

    …

    夕阳渐渐地从符城的西边坠下,烧红半边的水色。

    这个码头是个小码头,这会儿没有船坞停靠,四下安静。只有被拴在凉亭的柱子,乌梅咀嚼甜瓜所发出的声音。

    阿笙一共买的两个甜瓜,原是为了给老人同小石头买的,因着两人现在一同去春行馆暂住,春行馆定然不会缺吃的,阿笙也便将另一个甜瓜也给了乌梅。

    “早知道你还有一个甜瓜,方才应该让我来喂它,这样兴许下回我再靠近它,它能给我一个好脸色。”

    凉亭里,谢放将食盒里头的鸡汤拿出。

    阿笙在检查乌梅的系绳可有栓牢,闻言微微一愣,神情有些懊恼。

    是了,他怎么一时给忘了,方才应该让二爷喂给乌梅。

    因着方才系绳的时候瞧见了那个甜瓜,于是便随手拿给乌梅吃了。

    “同你说笑的。无事,来日方长,想要同乌梅培养感情,日后有的是机会。过来,尝尝看,鸡汤可是凉了。我摸着是还有一点余温。”

    察觉到阿笙脸上懊恼的表情,谢放是又心疼,又哭笑不得,坐在凉亭的石椅上,抬手招呼他过来。

    阿笙听着“来日方长”、“日后有的是机会”这几个字,心砰砰跳得厉害。

    即便二爷只是随口一说,也够他记一辈子的了。

    …

    阿笙迈上凉亭的石阶。

    他将斗笠摘下,放到挨着乌梅这一边的的石椅。

    迟疑着,走向二爷。

    谢放手上端着鸡汤,见阿笙过来,便往边上挪了挪。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小心地,稍稍地隔了些位置,在二爷旁边坐下。

    “来,尝尝看。”

    谢放将提前备了,放在食盒里的汤勺递给阿笙。

    因着这凉亭连张桌子也无,谢放是自己一双手捧着鸡汤的碗,好让阿笙方便喝鸡汤。

    阿笙哪里敢劳驾二爷如此,他忙双手伸过去,示意二爷将碗递给他,他自己捧着便好。

    二爷亲自送鸡汤给他喝,已是给他极大的脸面,他哪里还敢让二爷替他捧着汤碗,看他吃。

    谢放却没有将汤碗给递过去,“这个汤碗沉,你拿着不好吃。我拿着便好。”

    阿笙忙比划着,“不沉的,我天天在店里帮爹爹的忙,比这更重的汤碗都端过。这点实是算不得什么。”

    谢放唇角微掀:“你爹爹舍得,我却是舍不得。”

    阿笙的脸比亭外的天边的晚霞都还要红。

    二爷这阵子可是瞧了什么鸳鸯蝴蝶派小说,或是接触了什么人,怎,怎的说话……越来越没个正经。

    谢放:“若是阿笙当真心疼二爷,便赶紧尝一口,实不相瞒,这汤碗真的挺沉。”

    汤碗本身就挺沉的,一般没怎么碰过的人,只要稍微拿的时间稍微长一些,的确会手酸。

    听见二爷的抱怨,阿笙没忍住,笑了。

    待反应过二爷前面一句说了什么,脸更红了。

    “可要二爷喂你吃?”

    阿笙眼睛陡然睁大。

    生怕他再迟一些,二爷当真就要上手喂他,阿笙忙接过二爷手中的勺子,舀了一口鸡汤。

    “慢一些,小心呛着。”

    阿笙舀鸡汤的动作有些急,送进嘴里头,却是当真听话地放慢了速度。

    因着鸡汤是一直煨在灶台上,厨房将鸡汤装锅以后,装进的汤碗,又是放在食盒里头的,夏天天热,便是耽误了时辰,阿笙喝进嘴里,也还是温的。

    味道自然没有刚出锅时那样鲜美,却是尝过,最美味,最美味的鸡汤。

    阿笙尝了两三口,竖起大拇指,将心里头的想法比划给二爷看。

    谢放瞧懂了,唇边噙着笑意,故意问他:“是吗?这鸡汤煲的,比乔师傅做得还要好喝?”

    阿笙呆了呆。

    谢放轻点他的鼻尖,“逗你的。要是喜欢喝,等二爷学会了,下回煲给你喝,如何?”

    第36章 唤我南倾

    阿笙的脸几乎埋在了碗里,耳朵一阵发烫。

    二爷又说笑。

    谢放瞧见阿笙彤红的耳尖,伸手碰了碰。

    阿笙握着汤勺的指尖攥紧,倏地抬起头,睁大一双黑乌的眸子,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鹿子,耳朵却是红得愈发得厉害,连同脸颊和脖子一起红透,比夏日开在院子里的那一抹开得最艳的朱瑾,都还要红。

    谢放自然而然地收回手,“我瞧着这里似乎有些脏。”

    啊?

    阿笙眼睛瞪圆,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耳朵。只觉得自己的耳朵烫很是烫手。

    谢放面不改色,“已经没有了。”

    喔。

    阿笙便又红着脸,放下去摸耳尖的那只手。

    身后隐隐传来人声。

    阿笙转过脸,暮色中,船夫划着船桨,向桥的方向缓缓驶来。

    有人站在甲板上,人声便是从船上传来的。

    船似是要靠向这个码头。

    等船一靠向码头,这个亭子的人定然会多起来。

    阿笙喝汤的速度便加快了许多。

    “不着急,我们往边上坐一些。”如此,便是等会儿有旅客再次歇脚,他们也不至妨碍到他人。

    谢放也看见了河面上的船只,他弯腰,将被他放在脚边的食盒拎起,手里头端着汤碗,坐到靠着柱子的那一边,同时将食盒挨着柱子靠着。

    阿笙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拿上他的斗笠,跟着一块挪过去,挨着二爷坐下。

    那船夫却是转了个方向,过桥去了。

    船桨“欸乃”一声,在河面划开一道道水痕。

    …

    原来不是要停泊在他们这边啊。

    他说呢。

    如果船只马上要靠岸,怎么亭子里没有等着上船的客人。

    阿笙回转过脑袋,忽地瞧见,自己的肩同二爷的肩紧挨在了一起,便是两人的左膝都碰在一处。

    他……他方才又坐得这般靠近么?

    “这下可以安心把鸡汤喝完了?”

    阿笙刚要往后挪一挪,二爷已经将鸡汤往他面前端了端。

    阿笙这会儿不好再挪动,便只得继续这么挨着二爷坐着。

    因着两人距离太近,阿笙压根不敢抬头看二爷。

    总,总觉得,稍微一抬头,便能碰见二爷的下巴。

    …

    渐渐地,亭子里零星地来了几个人。

    大家的身上要么拎着个竹篾的箱子,要么身上背着包袱,应当是来等船的。

    阿笙猜想,这回应当是真有船只即将要靠岸。

    鸡汤堪堪见底了底。

    阿笙的手上拿着一张从凉亭边上摘的芭蕉叶,里头包裹着他吃的鸡骨头。

    因着右手边坐着等船的旅客,阿便笙将芭蕉叶放在膝上的斗笠上,将用完的汤勺放进碗里,弯腰去拿被二爷放在脚边的食盒。

    “交给我就可以了。”

    阿笙才转过身去拿,谢放便已经拎起脚边的食盒,将喝空了的汤碗装进去。

    将食盒重新放在脚边之后,又拿过阿笙放在膝上的芭蕉叶,起身替他拿去扔了。

    “我拿去扔。”

    阿笙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直至见到二爷起身,忙跟着起身,比划着:“我去……”

    谢放一只手在他肩上轻按了下,“不用,你先坐着休息。我刚好要去岸边洗个手。”

    阿笙愣愣地坐下,看着二爷走出亭子。

    阿笙从小在酒楼长大,打小都是收拾桌子,收拾客人吐出的鸡骨,排骨……何曾,何曾有人替他收拾过一回。

    便是在家中,也都是他体恤爹爹辛苦,他收拾的桌子居多。

    一旁的一位大娘掰了一块烧饼喂进坐她膝上的孙儿的嘴里,由衷地羡慕道:“小兄弟,你兄长对你可真好。哪像我家大的从不让小的,便是娶了媳妇,两个人都没消停。”

    阿笙回过神,他涨红着张脸颊,摇着头,比划着,同大娘解释,“二爷,不是我兄长。”

    二爷那样的身份,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兄长呢。

    何况,他同二爷两个人长得也不像,二爷比他好看多了。

    大娘先前忙着哄孙女,倒是没注意到阿笙一直没开口说过话,这会儿见阿笙不说话,只是比划着,眼露错愕:“小兄弟你……你不会讲话啊?”

    阿笙弯起唇,点了点脑袋。

    大娘看向阿笙的眼神明显透着同情,便是其他在歇脚的旅客,听见阿笙同大娘两人的对话,投向阿笙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同惋惜。

    这么一个俊俏的小公子,倘若不是个哑巴,该有多少姑娘会喜欢。

    阿笙对这样同情或是惋惜的眼神是早就习惯了的,他并没有觉得不自在。

    大娘又掰了一块烧饼喂进孙女的嘴里,好奇地问道:“小兄弟,你方才可是说那位公子不是你的兄长?”

    阿笙微红着脸颊,点点头。

    大娘纳闷地道:“他既不是你的兄长,他怎的对你这般照顾?你俩是结拜兄弟?”

    阿笙被问住了。

    从前阿笙也觉得二爷待他极好,可这段时日……他能明显感觉得出来,相比从前的好,现在的二爷待他更为亲近。

    阿笙也见过二爷同其他朋友相处的情景,二爷待朋友向来都颇为照顾。

    二爷赏脸,同他交往从来未曾端过架子,还时不时地逗趣他。

    可他同二爷两人,身份悬殊这般大,算是……朋友么?

    “估计是世交吧,父辈交情很好,那位公子才会对这位小公子这般照顾,小公子,我们猜得可对?”

    坐在对面的一位大叔笑呵呵地问道。

    许是出门在外,大家都比较孤单、寂寞,也便比较健谈。

    阿笙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我们是生死至交。”

    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阿笙转过了脑袋,但见二爷不疾不徐地迈上亭子的阶梯。

    阿笙瞪圆一双杏眼。

    他,他同二爷什么时候共过生死了?

    莫不是二爷指的是上一回,在康府,二爷救下他的那一次?

    那也至多算是二爷是他的恩人,他对二爷却是半点助益处也无。

    大娘恍然大悟,“难怪。我说么,你二人瞧着感情极好。”

    “是了,难怪这位公子对小公子这般照顾。”

    “生死之交的感情啊,那可真是令人艳羡了。便是亲兄弟之前,又或是夫妻之间,也不过如此。”

    亭子里的人纷纷交口称赞道。

    “这位大爷说得极是,我同阿笙,确实情胜夫妻。”

    谢放一只手搭在阿笙的肩上。

    阿笙脸颊红透。

    怎,怎的扯上夫妻关系了?

    大家笑呵呵地看着这对“兄弟”二人。

    “有过这样生死之交的情谊可一定要好好珍惜。”

    “是啊,是啊。哎,现在外头可不太平,你俩既是都共过生死的关系了,往后的日子可要好好过。”

    “哎。现在外头确实不太平,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的,大人物打架,我们小老百姓跟着遭殃。”

    “可不是。那些个混账,有本事去打鬼子啊,自己人打自己人算什么本事。”

    大家从劝阿笙同谢放两人要好好过,开始谈到现如今的动荡的时局。

    谈到如今动荡的时局,语气便又难免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谁也不知道,有一天战火会不会也烧到这座平静的小城来。

    …

    大家的担心并非多余。

    几年后,符城的确被战火波及,长宁街的百年太平被打破。

    长庆楼被军队强行征用,方掌柜惨死,里头的伙计也没几个幸存下来,阿笙也是因为战火,离开的符城。后又辗转,去到繁市……

    这些都是他后来“听”阿笙慢慢说给他听的。

    谢放搭在阿笙肩上的指尖收拢了力道。

    阿笙听着大家的议论,听着大家谈论着外面的局势,也不免地有些担心。

    阿笙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自己人打自己人呢?

    大家就不能团结一致,抵御外敌么?

    忽地察觉到肩膀收紧的力道,阿笙惊讶地转过了头。

    谢放正好此时回国神来,赶忙泄了手臂的力道,问阿笙:“想要再歇一会儿,还是现在回去?”

    亭子里的人越来越多。

    阿笙注意到有一个挑着扁担的大爷来了亭子,没有瞧见座位,便只好坐在石阶上。

    阿笙想着,他同二爷两人休息的时间已算长的了,还是不要占了其他真正需要歇息的人的位置,便打手势,“我休息好了,我们还是走吧。”

    …

    暮色四合。

    阿笙解开被拴在树干上的乌梅。

    先前亭子里来第一个人的时候,阿笙便因担心乌梅会打扰到其他人,换了亭子不远处的树拴着。

    阿笙将二爷手上的食盒,连同他自己的斗笠,一并放在乌梅的驮着的袋子里。

    从临水街回去,路程可不短,阿笙担心二爷会累着,在乌梅的背上拍了拍,“二爷要不要骑乌梅回去?”

    谢放望着他:“我坐在驴背上,你牵着?”

    阿笙点点脑袋,黑色的眸子忽闪忽闪的,很亮,“乌梅很稳的。”

    乌梅先头吃过甜瓜,又休息了这么长时间,这会儿定然很配合,不会将二爷给摔了的。

    谢放给听笑了,“阿笙,二爷可是同你说过,我们是朋友?”

    阿笙点点头,眼底有着困惑,不明白为何二爷会忽然这么问。

    “你同你朋友相处,你让你朋友骑着乌梅,你牵着?”

    阿笙还是没明白二爷问这句话的用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二爷。

    他……他也没有什么朋友。

    平日里,他相处的最多的便是长庆楼的伙计,比如大力、阿泰他们,再没有其他人了。

    嗯,如果是大力他们,那么应当会是他骑在乌梅上,大力他们牵……

    阿笙一怔,似乎隐隐地明白了二爷的意思。

    谢放一看阿笙的神情,便知阿笙应是猜到了他的意思,进一步解释道:“阿笙,我们既是朋友,那你我之间便是平等的,你用不着伺候我。

    往后,你便拿我当你朋友,不需要伺候我,不需要恭敬地待我,可好?”

    阿笙慌忙打着手势,“我,我没有想伺候二爷。”

    好,好吧。

    可能,是有一点点。

    但,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他想对二爷好。

    可这话,他“说不出口”。

    “不对,不应该从往后开始,就从此刻开始吧。”

    啊?

    阿笙一脸茫然。

    谢放注视着阿笙:“唤我南倾。”

    阿笙下意识地摇着头,这,这哪行。

    他哪里能对二爷直呼姓名。

    其实手势也表达不了“二爷”同“南倾”的区别。

    唯一的区别,无非是阿笙心里头怎么唤的而已。

    谢放:“便这么决定了,日后不许再唤二爷,要唤南倾,知晓了?”

    阿笙脸红地垂下眉眼。

    二爷这般认真地同他商量……倒,倒像是他当真能开口唤,唤二爷名字似的。

    “就这个手势吧,这个手势代表南倾两个字,可好?”

    谢放食指同中指并拢,在左边胸口处比了比。

    阿笙脸颊一红。

    这,这是什么手势,为何名字……是比在胸口。

    “二爷不要开玩笑。”

    阿笙头一回,拒绝了二爷的提议。

    “难道南倾不值得阿笙放在心口?“

    “呃——啊——”

    乌梅早早地被松了绳子,可阿笙迟迟未走,它便有些等不及,昂起脑袋,唤了两声。

    谢放盯着乌梅,一本正经地道:“乌梅,在这个时候,你其实可以保持安静。”

    阿笙没忍住,弯了弯唇。

    因着乌梅想走了,阿笙便牵着乌梅往前。

    谢放跟在阿笙的身后,“阿笙小公子,真的不考虑一下么?”

    “我觉得那个手势极好,简单,又方便。如此日后阿笙要是手里头拿着个什么东西,一只手便可唤南倾,不好么?”

    阿笙耳尖血红。

    通,通常手语表达名字,都是三只手指头,或是两根手指头,主要是根据便利,或者是那人的相貌特征之类的来称呼。

    可,可也没有像二爷这般,将手指头比划在胸口的。

    二爷当真是愈发没个正形了……

    …

    从临水街回青柳巷,不一定要经长宁街,可走槐南路。

    天色趋黑,街上的商铺家家掌灯,个别阔气的,已然用上了电灯。

    长宁街大部分商铺,都还是用的煤油灯,通电的店铺极少,可槐南路这一带,家家商铺,都通上了电。

    尤其是泰和楼,三层楼高的房子,均已通上了电,灯火通明。

    阿笙牵着乌梅,经过泰和楼,不由地停下脚步,微仰起脸。

    要是什么时候,长庆楼也能拉上电线,通上电便好了……

    这样,长庆楼晚上的生意,一定不会比泰和楼逊色。

    “可是肚子饿了,要不要上泰和楼吃一顿?”

    谢放注意到阿笙的眼神,出声问道。

    阿笙摇头。

    他刚喝了鸡汤,不饿……

    倒是二爷没吃过东西。

    阿笙想着,若是自己这会儿说不饿,二爷定然不会进去泰和楼,也便点了点头。

    阿笙将乌梅交给一楼的伙计,随着二爷一同上二楼包间。

    “哟。稀客,这位不是长庆楼的少东家吗?”

    “长庆楼的少东家?哎,怎么没见着您那位康小……”

    泰合楼的伙计将阿笙认出,迎上来,开口便同阿笙开着玩笑,被谢放淡声打断:“劳驾,给我们要一间包间。”

    “是,是,是……”

    “二爷,里头请。里头请。”

    谢放手搭在阿笙的肩上,上了楼。

    伙计将人带到楼上包间,谄媚地问道:“二爷,这间包间您瞧着,可还行?”

    谢放:“阿笙觉着呢?这间包间行或是不行?”

    阿笙一愣。

    问,问他么?

    泰和楼伙计亦是又惊讶又有些忐忑地瞧了阿笙一眼,二爷……怎的对这位长庆楼的哑巴少东家这般客气?

    阿笙没有与人为难的习惯,便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通进了包间。

    因着包间有些闷,阿笙便走过去,将窗给开大了一些。

    忽地,阿笙开窗的动作一顿,他瞧见对面马路,有一个男子,头上戴西式帽,低调地上了一辆马车,身形瞧着很是有些熟悉。阿笙只觉……他似是在何处瞧过这顶西式帽。没等他想起,车夫已经驾车离去。

    阿笙正要离开床边,冷不防瞧见一张相识的面孔,对方抬着脸,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阿笙眼睛睁大。

    那,那名抬着手,似在拭泪的人,可是康小姐的婢女,梅香?

    第37章 霸道二爷

    梅香身后是一排洋货铺。

    洋货铺的掌柜的大都很有钱,是城内最早通上电的一批商户。

    洋货铺放在店外的店招,也大都又亮又好看。

    梅香的脸在店招的影映下,轮廓有些模糊,但因着阿笙前一段时间才见过梅香,因而印象格外深刻。

    阿笙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按说,梅香身为内府丫鬟,应是轻易不会外出。加之,康小姐还在坐小月子,梅香是康小姐的贴身侍女,更应该在府中伺候康小姐才是,为何会出现在外头?

    还是在内府丫鬟连院门基本都不会出的掌灯时分?

    阿笙忽地想起,自己曾在春行馆外,也就是出康府之后,瞧见过那顶上了马车的西洋帽,再联想到梅香,只觉心脏跳得厉害。

    莫……莫不是,那位戴着西洋帽的男士,同康小姐有什么关系?

    爹爹这几日一直在托关系,查究竟是谁与康小姐有染,可这种高门秘辛,又岂是无权无势的爹爹能够轻易查得到的?

    故而爹爹一连几日都是所获甚微。

    阿笙这几天大都在家里,日子并未如何受影响,只是见爹爹为了他的事着急上火,自然也喜欢康小姐的事情能够早日水落石出。

    要是方才稍稍早一些开窗便好了。

    如果早些开窗,兴许就能在那位戴着西式帽的男子上马车之前,瞧见对方的脸。

    能够同康小姐接触的男子,对方应当不会是个无名氏,兴许他还当真认识也不一定。

    …

    “二爷,您看看,这次想要尝些什么?可要尝尝时令招牌菜,荷叶排骨糯米饭?荷叶都是每日清早,从清和池的和谈采摘,浸泡在水里,荷叶鲜嫩。这糯米饭啊,只要舀一口送进嘴里,满嘴的荷叶香。

    荷叶排骨糯米饭,再配上一盅杏花酒,一碟炒螺丝、油爆虾仁、炒鸭肠、翡翠羹、时令果蔬,再送您一盘西瓜,二爷若是还想要尝点别的,可再添。二爷以为如何?”

    小二热情地同二爷介绍着时令店招同特色小菜。

    阿笙将窗户用木栓支撑好,离开窗边,听见小二细致又周全的这一番介绍,忽地意识到泰和楼能够成为符城第一酒楼,当真不是没有缘由的。

    他们家的跑堂,虽然也会给熟客介绍他们平日里爱吃的,可是不会这般会“来事”,从主食到搭配的小酒、水果都一并推荐给客人。

    如此,便是客人对当中个别小菜不满意,也会下意识地替换成别的,如此便能将店里其他菜品也给介绍出去。

    “阿笙,你的意思呢?可还有什么要吃的?”

    见阿笙开了窗,回到桌椅这边,谢放询问他的意见。

    店小二再次意外地瞧了阿笙一眼。

    这位长庆楼的少东家究竟是如何搭上二爷的?

    从方才是不是要这间包间,再到菜品,二爷竟一连两回都过问对方的意见。

    阿笙方才虽因为看见梅香分了心,可小二的介绍他也大致听了个大概,爹爹同乔师傅平日里聊天时曾经提过,说是泰和楼的菜品很具特色,只是可惜,他们身份比较特别,从未到泰合楼尝过。

    今日难得有这个机会,尝尝泰合的招牌菜亦是好的。

    阿笙本就不挑食,比划着:“我都可以。”

    谢放也便对小二道:“那就先按照你方才推荐的先上吧,如果另外有什么需要,我们再点。对了,不要酒。”

    小二纳闷地看了眼二爷,奇怪了,二爷从前不是最喜欢喝酒的么?

    是个无酒不欢的主。

    今日怎的,不点酒了?

    阿笙听说二爷不要酒,也有些意外。

    说起来,他从前从吃的去春行馆,偶尔会见到二爷在院子里喝酒。

    自从二爷惊蛰前后生过那一场大病,病愈后,他再过去春行馆,二爷每回都是喝茶,倒确实没有见二爷喝过酒。

    是大夫的交代?

    小二纳闷归纳闷,却是十分清楚什么能问,什么不该问,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很是殷勤地替二位关上门。

    将包间门关上时,小二瞥了眼,瞧见二爷竟亲自招呼那位长庆楼的哑巴少东家坐下,眼底更是错愕不已。

    担心会被二爷给察觉,小二没敢久看,只是一面啧啧称奇地摇着头,一面下了楼。

    …

    不一会儿,小二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壶茶,还有一碟花生。

    “这茶还有这碟花生都是送的,不收钱。两位先喝着茶,我们的菜马上就上桌。”

    小二动作麻利地斟上茶,说了句“二位爷小心烫”,便出去了。

    阿笙是头一回到长庆楼以外的酒楼用餐。

    旁的不说,在泰和楼用餐,确实让人舒畅。

    小二先前说“西瓜”免费,这会儿又说这壶茶同这碟花生免费。

    其实老板同顾客都知晓,这三样东西哪一样都不免费,是早就算在饭前里头的,可是经由小二的嘴这么一说,大多数客人的心就会格外地舒坦,像是当真占到了什么便宜一般。

    阿笙不得不再次感叹于泰和楼老板的经营之道。

    爹爹通常都是主动给老主顾抹零或是少算酒菜钱,但新主雇未必有这样的待遇。

    如此算来,还是泰和楼会经营,这一招“免费送”可是能惠及所有的客人。

    回去后,或许可以让爹爹也学一学泰和楼,兴许会有更多的回头客。

    刚倒的茶还有些烫,谢放没有直接喝,而是放在唇边轻吹着。

    见阿笙只是一个劲地盯着杯子里的茶水看,也不见端起茶杯,一副显然在走神的模样,谢放出声问道:“在想什么?”

    阿笙摇了摇头,他好奇地打量着泰和楼的包间,发现泰和楼的包间陈设也很是讲究,挂的都是名家字画的仿作。

    虽说是仿作,可因是仿的名家作品,挂在这包间里倒是别有一番雅致。

    阿笙收回视线,比划着:“二爷经常来泰和楼吃饭么?”

    谢放将手上吹凉的茶给阿笙递过去,“也只是偶尔,大都是朋友请客吃饭。来,先喝口茶。这茶我已经吹凉过了。”

    阿笙呆住。

    二爷将,将吹凉的茶递,递给他?

    阿笙摇着头,二爷却已经茶递到他的唇边,“自己拿着慢慢喝,或者我喂你。”

    阿笙涨红着连,忙将茶杯给接过,低着脑袋,一双耳尖血红血红。

    他怎的以前不知道,二爷有这般霸道的一面?

    …

    菜渐渐地被端上桌。

    像是炒螺丝、爆炒虾仁,长庆楼也有,算不得招牌菜,倒是那道荷叶排骨糯米饭,阿笙先前确实没有尝过。

    果真如同小二的所说,这荷叶糯米饭吃进嘴里,除了糯米同排骨的香气,还有荷叶的清香,味道确实极佳。

    见阿笙碗里的荷叶饭快要见底,谢放用勺子荷叶拨开了一些,给阿笙又盛了一碗,同他说起了泰和楼的一些事。

    “泰和楼会根据时令,调整他们的菜品,这算是他家的菜色之一。而且泰和楼在城郊有自己合作的农户,如此,他家的蔬菜、鸡蛋既新鲜,进价又比槐南路其他酒楼要低。”

    阿笙听说过泰和有过合作的农户的事情。

    因着泰和楼行事霸道,但凡是同他家合作的农户,不得再供食材给别家,以致大多数酒楼,包括长庆楼在内,也只得跟菜场的商户们合作。

    因着长庆楼在长宁街,泰和楼开在槐南路,且泰和楼价格偏高,不是寻常百姓能够吃得起的,对长庆楼的影响倒是不大。

    倘若泰和楼开在他们对面,若是一顿饭的价格还低,便不好说了。

    谢放给阿笙夹了一块鸭肠,“他日阿笙若是想要在别处开酒楼,倒是可以借鉴长泰合楼的这一模式。不过得时局要稳,时局要是不稳便不好说了。”

    阿笙忙将碗递过去,结果二爷夹过来的鸭肠。

    如何个不好说法,二爷没有往下说,阿笙却是听懂了。

    同农户合作,定然是要签契约的。

    通常都是先打一笔钱给农户们,既是给农户们买饲料钱,以及前期的一些开销,也是为了日后合作便利。

    时局若是稳定,大家一年一年地合作,如此自是大家都各自生财。

    可若是时局不稳……那前头付的钱可就打水漂了,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依照目前这局势,应当还能太平上一段时间吧。

    倒是他们对面的那条街马上就要开一家新的酒楼……

    新酒楼开成后,会对他们店里造成怎样的影响尚且不知,在别处开酒楼……更是不知道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不过,二爷的话阿笙倒是记心里头了。

    日后不管是要将长庆楼给扩大规模,还是当真在别处开了酒楼,一定要考虑时局,否则要是时局不稳,摊子开得越大,自是蒙受的损失也便越大。

    …

    平心而论,泰和楼的菜确实味道不错。

    一顿饭吃下来,阿笙肚子吃得浑圆。

    二爷去结账,阿笙先从泰和楼出来。

    一楼跑堂的伙计将乌梅的缰绳递给阿笙,阿笙瞧见乌梅的肚子也鼓了一圈,摸了摸他的脑袋,“看来,这顿晚饭,你也吃得很饱,是不是?“

    乌梅昂着脖子,“呃——”地唤了一声。

    “呃——啊——”

    乌梅又连叫了两声,阿笙起初没明白过来,待转过头,瞧见二爷朝这边过来,放才知晓,乌梅这两声,是冲着二爷唤的。

    谢放走近,“我确信,它对我有意见。”

    每回见到他,都冲着他“叫”。

    阿笙也纳闷,乌梅虽不是温和的性子,可也不是冲着谁都叫,怎的每回见了二爷,都像是对二爷有意见似的,总是冲着二爷叫唤。

    因着两人都刚吃完饭,谢放便同上次一样,提出先消消食,再回去。

    阿笙自是没有意见。

    余光瞥见对面变换着彩灯的店招,阿笙不自觉地去看向洋货铺透明橱窗。

    梅香自是早就不站在那儿了。

    只是……他瞧着那个头戴西式帽的男子在上马车之前,似是从対街某一家洋货铺里头出来。

    他若是进去问,可会有掌柜的记得那名男子?

    “在看什么?”

    谢放见阿笙脑袋看向対街,顺着阿笙的视线,除却一排上铺,却是没瞧见有什么特别的。

    阿笙犹豫了下,还是将自己先前在二楼开窗时,在街上瞧见康小姐的丫鬟梅香,以及一名带着西式帽男子的事同二爷说了。

    阿笙比划着,“二爷,您说,我瞧见的那名带着西式帽的男子,会不会便是康小姐的心上人?若是我现在去店铺问,可会有伙计记得那个戴西式帽的男子?”

    谢放:“去洋货铺的,大都是西式打扮。你便是去问了伙计,也问不出什么结果。”

    阿笙眼神黯了黯。

    这么说,线索断了?

    阿笙的心思全写在脸上,谢放安慰他:“这线索未必无用。既然梅香会出现在这儿,至少说明要么这条路是那人的必经之路,要么说明这人家在附近。回头我找人替你盯一下。待有结果,我便告知你。”

    阿笙比划着,“多谢二爷。”

    谢放:“让你画的画怎么样了?”

    阿笙:“……”

    啊。

    为何有种从前上学堂,被师父问功课的紧张感?

    “还,还成。差不多了,改日拿给您看。”

    担心二爷会追问细节,阿笙忙牵着乌梅往前走。

    谢放转过头,瞧了眼夜色里,不远处亮着彩灯的梦晖戏园,眼底若有所思。

    …

    因着阿笙这回骑的乌梅出门。

    让二爷陪着他走过槐南路,阿笙便说什么也不让二爷送他回家。

    在街上叫了辆车,一定要二爷坐车回去。

    谢放哭笑不得。

    知晓阿笙这会儿,还是拿他当“二爷”看,谢放只好暂时承了阿笙的这份情,坐车回了春行馆。

    从人力车上下来,谢放迈上台阶,轻叩门上的兽首铁圆环。

    不一会儿,院门打开。

    陶管事手里头擒着灯,“二爷,您可总算回来了。”

    因着谢放自惊蛰前后,病好到现在,鲜少有自下午出门,至掌灯时分都尚未回来的,尽管知晓自家少爷的身手,陶管事还是免不了担心。

    谢放迈进屋子,“让陶叔担心了。安排虞老先生同小石头休息了么?”

    陶管事迎了二爷进屋,转身将大门给关上,方才回话道:“嗯,按照您在纸条上所交代的,安排他们在东厢房住下了。也替小石头请了大夫看过。瞧着是挺严重,胸口那片全是青色,不过好在,是皮外伤,没有伤及肋骨。”

    谢放点头,“现在两人可都睡下了?”

    陶管事如实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自安排他们住下,为了让他们好好休息,派人送去晚餐后,便没有再过去打扰。”

    谢放颔首,“陶叔办事,我向来放心。”

    两个人一起走过前院。

    陶管事走在二爷的后头,将手里的灯稍稍往前提一些,替自家少爷照明,好奇地问了一句,“对了,二爷。您是怎么找到这对爷孙两人的?”

    谢放微微停下脚步,“找到?”

    莫不是,虞老先生同陶叔承认了,他便是抱石老人的事?

    陶管事见二爷神情困惑,他脸上神情更是茫然,“您先前不是让我派人跟着这对卖画的爷孙二人么?”

    那位老先生十分警惕,他们的人当日跟丢了。

    少爷倒是没说过他,只是他心里愧疚,好不容易找到抱石老人的线索,竟又断了。

    未曾想,少爷竟自己把人给找到了!

    谢放向陶管事证实:“您是说,虞老先生同小石头,便是您那日在天逸阁时,于街上碰见的,当日将抱石老人的画卖给天逸阁的那对爷孙二人?”

    陶管事给整糊涂了,“是啊。难道少爷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将他们接到家中来住的吗?”

    …

    不是。

    不过,如果卖画的人当真就是虞老先生……

    那么,虞老先生应当就是抱石老人无疑了。

    “其中缘由有些复杂,我改日再同您说。”

    穿过院子,谢放往自己的院子走,对陶叔吩咐道:“陶叔,烦您明日替我下一封拜帖到康府。”

    陶叔吃了一惊,委婉地提醒道:“少爷……康小姐如今这名声可不好。您已经于今日送去鸡汤……”

    要是明日又去人府上,回头被康志杰那个无赖给赖上,可如何是好?

    谢放笑了笑:“放心,陶叔,不会有事的。”

    康志杰不敢将那顶帽子往他头上戴。

    谢放眸色微深……

    只不过,康志杰也欺负错了人。

    第38章 欺人太甚

    月亮高挂在屋檐上。

    阿笙将手中的煤油灯凑近,去看摊在桌前的那幅画。

    画早就已经干了。

    阿笙将煤油灯放在桌前,两只手小心地拿起画,眉眼认真地盯了半晌,又将画给放回桌上,用画笔在颜料上蘸了蘸,在上头空白处,画了一幅上弦月,几颗星。

    如此,本来只是画着一幢酒店,没有白昼也无黑夜设定的一幅画,便有了夜色。

    阿笙将画笔沾了右手边的水同颜料,把颜色又给稍稍调淡了一些,在酒店的窗户上,添了几笔——

    酒店的窗被全部“亮”起,如同白昼。

    阿笙的眼睛,比这幅画的灯火都还要亮。

    他就说么,原先的画里头少了什么。

    今日去了泰和楼,方知晓,是灯呀!

    日后的长庆楼,怎么能没有灯呢!

    只要通上电灯,长庆楼晚上定然也会像泰和楼那般热闹。

    阿笙痴痴地瞧着手中的这幅画,耳边仿佛已然能够听见跑堂们热情回应客人的声音,宾客们高兴地碰杯的谈话声,如同泼上热油的大锅,热热腾腾,闹闹呼呼。

    …

    “吱呀——”

    房门被推开。

    “阿笙,你下午出去过了?”

    方庆遥走了进来。

    阿笙又看了眼手中的画纸,轻轻地给放回桌上,转过身。

    “方骏告诉您的?”

    阿笙不大高兴地“问”爹爹。

    方骏个大嘴巴!

    哼。

    那个方骏,多半是还告诉爹爹,他在外头“欠钱”了。

    方庆遥进了屋,没说是方骏提的,只是道:“你骑着乌梅出去,那么打眼,以为戴着个斗笠,咱们街坊邻居便认不出你了?”

    阿笙不信。

    爹爹晚上才闭店回家,哪个街坊还能那么闲,跑他家里来,告诉他爹,他下午出过门?

    阿笙比划着,“是出去了一趟。去探望小石头同余(虞)爷爷去了。”

    方庆遥知道阿笙上回去探望过爷孙两人的事,他倒没觉得阿笙救了人,还给人送吃的这事有任何不妥。

    他自己当年一路逃荒,也对亏了好些好心人的善举,方能活下来。

    否则不要说是有阿笙,便是他自己可能都活不过那个饥馑的年月。

    如今,他们有了能力,自然是能帮则帮。

    再一个,若是老人家有心打听,定然知道阿笙的身份。要是打着赖上阿笙的主意,上店里来,要些吃的、喝的,更过分的,还有直接开口要银子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这些事,都没有发生。

    可见,老先生也是个体面人。

    方庆遥信佛,他笃信佛家“善有善报”的宗旨,相信今生若是多做好事,来世也会有福报。

    方庆遥走向桌边,关心地问道:“老人家同孙儿可都还好?”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阿笙便给简化了一下,“原先不大好,现在挺好。”

    方庆遥以为阿笙说的,“原先不大好”的意思是,在阿笙过去探望之前,爷孙两人的境遇可能不大好,阿笙定然不是空手去的,给了老人家一些吃的之后,爷孙两人境遇也便好起来了。

    他这会儿心里头有事,也便没细问。

    方庆遥低头瞥了眼阿笙的桌上的画纸同颜料,又挪开了视线,迟疑着,到底还是开口问道:“我怎么听说,下午有人到我们家要钱来了?”

    阿笙睨了爹爹一眼,打着手势,“您方才还说,不是方骏到您那儿告的密。”

    方庆遥有些心虚,嗓门便提了提,“这事儿就不关阿骏的事,你跟爹爹说实话,那个上门要钱的人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当真在外头欠钱了?我听说,对方的衣着打扮,瞧着还是个斯文人。你是不是……买这些东西欠的?”

    方庆遥指了指阿笙桌上的颜料同画笔。

    方庆遥不懂作画,可他也知道阿笙手头便摆的这些专门用来作画的家伙可不便宜。

    阿笙手里头能有多少钱,他还不清楚么。

    多半是没钱买这些东西,便跟纸笔铺的人赊了账,又没钱还,被问到家里来了。

    阿笙正愁不知道该怎么跟爹爹解释,那所谓的要债的人是二爷为了从方骏嘴里套话,才随口扯的谎。回头爹爹追问,二爷为什么上家里头来,他回说二爷出门办事,顺带给他带了鸡汤,这才来家里寻他,爹爹又该疑心二爷对他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阿笙也便没解释,将错就错,“是说好了,下午给对方钱。是我一时给忘了。爹爹您不用担心。”

    “你一共欠了多少?要是不够,回头你把清单给爹爹,爹爹替你去店里把账给平了。”

    阿笙心里头很是过意不去,他扯了谎,让爹爹替他担心他了。

    阿笙比划着,“谢谢爹爹,不过我这儿有钱,管够。今日下午当真是忘了同对方约好了,回来时,我路过那家纸笔铺,就把钱给过对方了。”

    方庆遥松口气,点了点头,“那便好。”

    方庆遥探过脑袋,去看桌上阿笙的画,“这画……这画是你画的?画的是咱们长庆楼?”

    这……这怎么同他们点有些像,又有些不大像啊?

    瞧着比他们长庆楼要气派,只是这匾额,却又是“长庆楼”这三个字。

    还有这灯,他们长庆楼夜里哪儿有这么亮。

    “我就是随便画画……”

    阿笙打着手势,没好意思“说”,这是他日后想要开的酒楼的模样。爹爹大概会觉着他不知天高地厚,或是年纪小小,野心这般大,不够务实。

    方庆遥仔细看了看,真心夸奖道:“画得挺好的,长庆楼这三个字,写得好!”

    阿笙:“……”

    阿笙朝爹爹竖起大拇指。

    爹爹是懂得“赏画”的!

    “那是,你打小我就逢人说你有绘画的天赋!”

    阿笙忍俊不禁,弯着眉眼笑。

    …

    当爹的话锋一转,“只是,阿笙啊……你知道,像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学一门手艺,脚踏实地地干一门营生才是实际。你的意思呢?”

    阿笙眼底的笑意黯了下去。

    他明白爹爹的意思。

    画画不是可以谋生的营生,且前期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还要花不少钱买画具。

    再一个,如果真的要学画,定然得正经拜一个师父,进行正规性的学习。

    要想要习画上有什么精进,还是得徐拜名师习画。

    且不说名师的束脩不便宜,在画坛有一定名气的画家,轻易也不肯收徒。

    至少,他从没听说过哪个画家是厨子出身的。

    因此,他从来也只是将画画当他的一个喜好,未曾动过什么奢念,当真能画出个什么名堂来,可听爹爹这么说,到底是有些难过。

    心里头知晓,爹爹是为他好,阿笙也便扬起笑,比划着:“爹爹放心,等跟着师傅学厨期满,出了师,我就给师傅当副手,待后厨事务都熟悉了之后,慢慢地跟在您身边学经营,接过您身上的担子。”

    当爹的听了,当即大感欣慰。

    家境不那么好的人家通常愿意将姑娘嫁给一个厨师,哪怕阿笙不会说话。毕竟只要时局不要太动荡,跟着厨子总归有口饭吃。

    可不会有人家愿意将姑娘嫁给什么画师。

    作画这种事,哪里是正经营生,那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才能有的消遣。

    “你自己心里头有盘算就好。你现在喜欢画就画吧,等婚后咱们可就得收心了。既是身为男儿,就该承担起身为男儿,身为丈夫同父亲的责任,知道么?”

    非得成为丈夫同父亲,才能是一个男儿么?

    他就不能只是他自己,只履行为人子的责任便好?

    爹爹多半才从店里回来,阿笙不愿在这个时候惹爹爹生气,也便低着脑袋,没吭声。

    方庆遥又看了眼儿子的画,别说,阿笙笔下的长庆楼,确实气派!

    当爹的越看越满意。

    不过画画么,还是得有钱有闲,阿笙日后可是要接管长庆楼的,现在画个几笔消磨下时间也便罢了,日后可没这功夫。

    方庆遥将手背到身后:“那行,那你先早点休息吧。我也回房了。”

    阿笙送爹爹到房门口,忽地瞧见墙角一闪而过的人影。

    果然是方骏告的密!

    告了密,又兴冲冲地来听墙角,想要听他挨爹爹的骂。

    真的是够无聊的!

    …

    街上的打更声在夜色里响起。

    阿笙眼露惊讶。

    这个点,竟然才二更天么?

    平时二更天,他同爹爹才巡视完店里,结算一天的进、出项,堪堪关上店门而已。

    阿笙打着手势,有些担心,“爹爹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可是店里出了什么事?”

    爹爹做事情,向来都很规整,平日里除非雨天或是天气冷,客人实在少,爹爹才会提前打烊。

    今日天气这般好,按说爹爹不会提前关店的。

    方庆遥摆着手,“没有,店里能有什么事?就是今天晚上客人少,我便提前关店门了。你夜里别画了啊,伤眼睛。别送了,我回去了。”

    阿笙“啊”了一声,拉住爹爹的手臂,“爹爹,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店里帮忙?”

    方庆遥眼神闪烁,“过个几日吧。过个几日,等风声淡一些……”

    阿笙抿起唇。

    他昨日、前日问爹爹,爹爹都是这般搪塞的他。

    过几日,过几日……

    究竟还要再过几日?

    “你不是喜欢画画么?趁着着几天休假,过足画瘾不好?放心,等回头你回店里帮忙了,一定不会让你歇着。啊。”

    当爹的在阿笙肩上拍了拍,出了房门。

    阿笙心里头一阵失落。

    他不想大家都忙着,只他一个人在家里无所事事。

    …

    隔壁杜婶家的公鸡跳上院墙,扯着嗓子,一声声,不厌其烦地将青柳巷还在睡梦中的人们喊醒。

    听见鸡啼声,阿笙习惯性地从床上坐起身。

    待掀开被子下床,方才想起,爹爹让他“休假”的事情。就连晨起去给师父、师娘家中请安也免了。

    师父、师娘家住在城墙根上,都是几十年的街坊邻居,相互之间更喜欢议论。

    他若是这几日去师父、师娘家,会连累师父、师娘也被人说三道四。

    阿笙环抱着曲起的双腿,将下巴搁在交握的手臂上,愁眉不展。

    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够证明他同康小姐之前是清白的?

    总不至于,“风声”不过去,他便得一直“休假”下去。

    不行!

    他不能全依赖爹爹。

    阿笙快速地穿上鞋,他要去一趟槐南路!

    昨夜灯光虽然昏暗,可他留意过马车的样式!

    那马车较之寻常马车,尺寸要大大一些,也要更讲究,但那种讲究,不是大户人家的讲究,像是戏班子平日里用来载人或者是行头的马车!

    梦晖园不就在槐南路上么?!

    是了!

    康小姐是大小姐,无论她同谁接触,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流露出来。

    尤其像是二爷,就住在隔壁,应当多少会听见一些流言的。

    可是瞧着那日二爷的反应,也完全不晓得康小姐同人有染一事。

    什么人能够有机会接触到像是康小姐这样的高门大院家的大小姐,又不会惹人起疑,可不就是经常有机会出入高门大院戏班子们么?

    倘若是名角,经常在梦晖园开戏,康小姐借着出门看戏的由头,同对方有所往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阿笙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一秒都等不及,阿笙拿上放在屏风上的短衫,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

    …

    长庆楼。

    正是晌午时分,店里最为忙碌的时候。

    平日里在柜台忙着结账,迎来送往的方掌柜的,今日破天荒,不站在柜台后头,柜台由账房柯先生暂时看着。

    二楼花开富贵包间的厢房门关着,从里头,偶尔透出一股沉腻的烟味来。

    “方掌柜的,我前几日要你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了?”

    康家大少爷志杰懒懒地倚着包间里头的美人靠,手上拿着一杆烟枪,缓缓地吞云吐雾。

    包间里一桌的菜,根本没动过几筷。

    方庆遥心疼一桌的菜,可这位康少爷只吃了几口,便离席,上这美人靠抽大烟来了,他便也只能陪着。

    “这……实不相瞒,康少。我问过阿笙不止一回,他同康小姐,当真是连面都没见过几回。阿笙前去康府外送的几次,您府上也都有记录,他是内院都未曾踏足过。

    还请康少明鉴,早日找出真正同康小姐情投意合的那位公子。”

    康志杰透过白色的烟雾,狭长的眉眼懒懒地睨了方庆遥一眼,“听方掌柜的意思,是想要吃干抹净,提起裤子,便不认人了?”

    方庆遥老脸涨红,“康少……您这,您这话是从何说起?”

    方庆遥开了大半辈子的店,还真就没见过康志杰这样的主。

    康志杰这话不仅说得粗鄙,对阿笙是一种侮辱,对康小姐何尝不也是侮辱至极?

    “方掌柜的,我呢,不喜欢说话云山雾罩的。沛娴目前还在做小月子,不便举行婚礼。这样,等她出了月子,你们方家就来我们康家下聘礼。

    你要是觉得这事能办,就点个头。你要是觉得,我们康家没落了,我妹妹沛娴,配不上你家哑巴少东家,也给句准话。”

    “康少,康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哪里会瞧不上康小姐?只是阿笙同康小姐这事……属实是误会一场。”

    方庆遥是一再鞠躬作揖,有怒难言。

    他了解阿笙,阿笙绝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同他扯谎。

    再者,退一万步,康小姐这样的门第,便是阿笙有心,阿笙这样的身份,出入康府内院,定然许多双眼睛盯着,又怎么可能完全瞒过康府耳目?

    康志杰分明是赖上他们,要他们接盘!

    实在是欺人太甚!

    “成。方掌柜的态度我知道了。”

    不疾不徐地抽完手头这杆烟,康志杰从坐位上起身。

    出了门,对站在门口的两位小厮道:“给我砸——”

    第39章 心倾之人

    “噼里啪啦——”

    随着康志杰一声话落,他的两个小厮就开始动手砸东西。

    一桌子的菜最先遭了殃。

    碗筷、碟壶全然被摔在了地上。

    方庆遥听见这一声声碎裂声,心肝都颤了颤!

    方才康志杰出门而去,他以为这座瘟神总算肯走了,毕竟那日晚上,康志杰也只是派了人来,说是同他们“商讨”上康府下聘一事。

    他当时就支吾过去了。

    今日虽是康志杰自己亲自来了,可这天底下,总没有强行要人下聘的道理。

    哪里想到,这康志杰竟然这般蛮不讲理。

    他不答应,竟命人砸他们店里的东西!

    平日里伙计们要是不小心打碎一个碗碟他都心疼,勿论是这一桌子的碗碟,还有这一桌子的菜!

    “康少,康少,您这是做什么?”

    “别砸,别砸——”

    “这位小兄弟,别砸,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见康志杰的两个小厮砸了这一桌的碗碟不够,还动手捧起包间里的花瓶、摆件,方庆遥连忙走上前,抓住其中一个小厮的手臂,求对方有话好说,可千万别再动手了。

    然而,康志杰那两个小厮,又岂会听他的?

    “嘭——”

    先是他的身后响起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方庆遥被他抱住手臂的这位小厮给粗鲁地推开,“滚开!”

    “别砸了……”

    “别砸了……”

    方庆遥被推至地上,好半天没能起来,只能红着眼睛,沙哑着嗓子。

    不过眨眼的功夫,包间里的东西已然被砸了个七七八八。

    “掌柜的——”

    “掌柜的——”

    店里头的伙计们听见动静,跑上楼。

    瞧见包间里的一片狼藉,均是愣了愣。

    几个伙计瞧见门口站着的康志杰这个瘟神,知道不是他们能招惹得起得,只得忍着怒气。

    大力忙跑进去扶起掌柜的,小声地问:“掌柜的,要不要紧?”

    方庆遥揉着发疼的腰身,眼眶湿润,“别,别管我。让他们别砸了。别砸了!”

    伙计们瞧着全是陶瓷碎片的包间,既愤怒又难过。

    其实,房间里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砸?

    能砸的早就在他们赶来之前就都已经被摔了个粉碎。

    康志杰站在门口,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露出满意的神色。

    仔细端详了片刻,朝着方庆遥冷冷一笑,“我们走。”

    “嘭——”地一声,其中一个小厮将脚边的凳子给踹到。

    主仆三人,扬长而去。

    …

    “欺人太甚!”

    “实在是欺人太甚!”

    账房柯先生方才在楼下招呼客人,没能及时上楼看个究竟。

    听其他客人说包间里出了事,就连方掌柜都被推倒在地,忙托了楼下伙计照看,由后厨乔师傅扶着他一起上楼,来到包间。

    伙计们已经将被踹倒的凳子给扶起,在收拾狼藉,可地上还是有许多碎片尚未打扫干净,包间里还是乱得不成样子。

    柯先生瞧着被糟践得不成样子的包间,气得脸都涨红了。

    乔德福见满桌子的菜都被糟蹋了,便是连掌柜的都被推倒在地,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康少也太过分了!亏得前朝已经完犊子了,这要是还是他们满人的天下,是不是直接放火烧店了!”

    方庆遥由伙计扶着,靠在椅子的软垫上,手扶在腰间,只是叹气,“能有什么法子?康家再落魄,那也是咱们得罪不起的。”

    忽地想起什么,抬起头,对屋子里的柯先生、乔师傅以及其他人道:“方才发生的事情,回头等阿笙回店里帮忙,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

    方庆遥话声未落,包间门被推开。

    阿笙苍白着脸色,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

    …

    包间里的人,瞧见阿笙,均是一愣。

    尤其是方庆遥,下意识地便想要从位置上起来。

    当爹的不想阿笙担心,更不想阿笙愧疚,脸上勉强扬起笑:“阿笙?你,你怎么过来了?”

    见阿笙进包间后,神色慌张地打量着房间里的景状,方庆遥试图解释道:就是有个人醉酒,不小心打碎了包间里的一些东西。

    不值几个钱。你看,伙计们都在收拾呢。你别太担心,啊。”

    阿笙绷起小脸,比划着,“我都听楼下客人说了!康少来过是不是?”

    方庆遥微张着嘴,这回是真没想好要怎么“圆。”

    阿笙留意到爹爹放在是靠在椅子上,手似乎还扶在腰间,便又急切地“问”道:“爹爹可有受伤?”

    乔师傅道:“掌柜的被康志杰的一个小厮推了一把。估计腰可能扭到了。阿笙你回头陪掌柜的是去一趟济和堂,让马大夫给仔细瞧瞧。”

    阿笙听说爹爹被推倒过,便要去看爹爹腰上的伤。

    “没事,没事,爹爹真的没事——哎哟——”

    方庆遥也不知道自己扭到哪儿了,只觉生疼生疼。

    阿笙红了眼眶,小心地扶爹爹到边上坐着。

    …

    “阿笙啊,你……你怎么忽然来店里来了?”

    阿笙是一连两日早早就出了门,去槐南路了半晌,均没有那天晚上的好运气,一无所获。

    想着好些天没来店里了,便绕了远路,来店里一趟。

    从小到大,阿笙还从来没有同长庆楼分开这么多日过。

    在街上,他就听路人说起了康志杰来店里闹事的事情,赶忙跑向店里。

    到了店里,果然发现平时座无虚席的大堂,今日格外地冷情。

    得知爹爹在楼上包间,阿笙便气息都没喘匀,匆忙上了楼。

    …

    阿笙见爹爹坐下都费劲,小脸满是担忧,比划着手势,“爹爹,我现在背您去济和堂,去给马大夫瞧瞧。”

    “没事,没事,爹爹缓一缓便好了。现在店里应当最是忙的时候吧?柯先生,乔师傅,你们怎么都上楼来了?你们先去忙你们的,我没事。”

    大力在扫着地上的碎片,小声地说了一句,“那康少下楼的时候……还,还让他那两名小厮掀了桌子,在吃饭的客人都给吓跑了。现在大堂里用餐的客人没几个。”

    方庆遥听说康志杰下楼的时候,还让他两名小厮闹事,气得骂了脏话,“他娘的康志杰!”

    柯先生道:“我看那康志杰不会就这样算了。要我说,庆遥,反正你早有让阿笙娶妻之意,不若趁着这个时候,觅得合适人家的女儿,早早订了亲。

    如此便是那康志杰再过来闹,也没有让他家妹妹做小妾的道理。我那天晚上就同你说过,康家现在财务状况不好,康志杰是要讹上你了,你只是不信。”

    那日康志杰晚上派人来,柯先生恰巧也在。

    柯先生身为账房先生,自是不只替长庆楼这一家管理账目,也有别的个人家请他,帮忙管理账目。

    再一个,也有朋友在其他像是钱庄、绸缎铺店铺之类的给人当账房先生。

    要说符城现在各家的经济状况,账房先生们不说门儿清,多多少少得到些消息。

    康志杰嗜赌成性,是个大窟窿。

    康小姐这事,康志杰摆明了是要讹上阿笙,不见兔子不撒鹰。

    没有要到彩礼,只怕后头还会来闹。

    乔德福听说了柯先生的提议,竖起大拇指:“柯先生这个法子好!阿笙如今都十七了,在乡下,十七可是能当爹的年纪了!”

    方庆遥原先是打算这这事儿过去了,再给阿笙说亲。

    听见柯先生同乔师傅两人都建议他不妨让阿笙提前娶亲,便也动了心思。

    只是……

    方庆遥犯愁:“这一时半会儿的,我哪里去找合适的人家?”

    “也是……这婚姻大事,也不是儿戏。”乔德福转过头,问柯先生:“柯先生您人脉广,认识的人也多,可认识哪个人家的女儿既贤惠又能持家的?”

    柯先生道:“回头我打听打听?”

    方庆遥连连点头,赞同地道:“行。行。我是早早便打算让阿笙娶亲的,这事就劳烦柯先生多多上心了。要是柯先生能了却我一桩心事,回头我可得好好谢谢柯先生。”

    柯先生抬手捻着长长的胡须,笑了,“这八字都还没一撇呢。等事成了再谢也不迟。”

    大力插了一嘴:“掌柜的,那到时候,我们是不是当真能喝到少东家的喜酒啦?”

    乔德福笑着道:“那必须,阿笙的喜酒哪能少得了咱们的份!”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倒是冲散了由康志杰带来的阴霾。

    唯有阿笙手扶在爹爹肩上,咬着唇。

    他不要娶亲!

    不行,他一定要查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

    康志杰前去长庆楼闹事的事,传得街头巷尾皆知。

    便是康家内院,也得了消息。

    “哥哥当真亲自去长庆楼闹事了?”

    康沛娴倚在床上,靠着软枕,脸色蜡黄,一张唇瓣毫无水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乌眸透着女孩儿家少有的坚毅。

    此时,那双眼睛被怒火所取代。

    梅香小声地回话道:“是,小姐。听说是砸了一个包间,还有吓唬走了大堂的几桌客人。”

    一个包间,几桌客人?

    人家长庆楼做的就是门店生意,这又是砸,又是赶的,对人家一连几天的生意怕是都会有影响!

    苍白的脸色染上红晕,是被气的,康沛娴咬着唇,“哥哥做得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咳,咳咳咳——”

    “小姐,您别激动。大夫说了,您的身子得好好将养。小姐,您稍微等会儿,我去给您倒茶。”

    梅香忙起身,转过屏风,去给小姐倒茶。

    胸口咳得生疼,气息也极难喘过来,她知晓,是自己身体尚未养好,气血不畅之故,康沛娴一只手揪住领口衣服,“我只是觉着,对不起阿笙。当初如果不是我,故意……”

    “咳,咳——”

    梅香轻咳了两声,小声地提醒,“小姐,谢二爷来了。”

    康沛娴一愣。

    一连几日,她都收到了来自春行馆的煲汤,每回都未曾重样过。

    南倾还来探望过她几次。

    只是每回来之前,都是正式下了拜帖,也都会通传一声。

    今日怎的……

    这般突然?

    “梅香见谢过二爷。”

    梅香放下手中的茶,忙给谢二爷行了个礼。

    谢放没有走近内室,只是站在花厅,“你家小姐今日可有好一些?”

    梅香:“多谢二爷记挂。小姐还是老样子……只要情绪稍稍激动,便容易咳。二爷稍等,奴婢先伺候小姐喝茶。”

    谢放颔首。

    康沛娴却是严厉地道:“我没事。梅香你是怎么回事?岂有让客人等候的道理?咳咳,还不赶紧给二爷奉茶?咳咳咳——”

    “小姐,小姐……”

    顾不得会被小姐斥责,没想手里端着茶水,快速绕过屏风,伺候小姐喝茶。

    康沛娴喝了茶,胸口不再闷得那般厉害,声音微微沙哑地道:“对不住,我近日身体欠佳,让南倾笑话了。”

    谢放隔着屏风,“伤筋动骨尚且一百天,况且沛娴是剜肉之疼,自是需要时间调理,南倾又岂会笑话。”

    自小产以来,康沛娴刻意不让自己去想腹中胎儿之事。

    梅香自是也不会在她面前提及。

    这会儿冷不防被谢放这么一提,只觉剜心地疼,却也知晓,这不是南倾本意。

    忍着悲痛,康沛娴低声问道:“不知道南倾此番来,所谓何事?”

    …

    “我知道,是你设的局。”

    谢放甫一开口,便令康沛娴因咳嗽而涨红的面颊,血色再次褪尽。

    梅香端着茶杯的手在抖,发出簌簌的声音。

    二,二爷什么都知道了?

    康沛娴握住梅香的手,接过她手里的茶杯,“我原先……只是想着,逼他表个态。”

    阿笙喜欢她这件事,符城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她便带着赌气,也是为了逼得那人吃醋,故而几次三番,均点了长庆楼的外送。

    她没想到,最后竟然会将阿笙牵累至此。

    那日南倾是怎么带走的阿笙,事后康沛娴自是也听说了,也知道了如今阿笙是南倾面前的“红人”,“对不起……”

    谢放:“我认为,这声抱歉,沛娴最好还是当着阿笙的面说为宜,沛娴以为呢?”

    这件事,是她做错了。

    是她不该将阿笙牵累进来。

    既是她做错了的事情,她愿意一己承担。

    康沛娴出声问道:“南倾希望我怎么配合?”

    “沛娴是个聪明人。”

    康沛娴只是苦笑,她低垂着眉眼,“不,我是个糊涂蛋。”

    她如果当真聪明,又岂会被一两句山盟海誓,哄得团团转,陷入如今这样的境地。

    “糊涂一时罢了。”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么?

    南倾倒是会安慰人。

    康沛娴心里头的郁结稍稍好了一些。

    “沛娴有一事不知。”

    谢放:“请说。"

    康沛娴看向屏风那头:“我原先以为,你这般尽心竭力地帮我,是你心善,又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可……如今,我倒是瞧不懂了。

    南倾你这般费尽心思,究竟是为何?”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帮她,便不会揭破她当日设局一事,瞧着,倒像是有些要为阿笙做主的意思。只是这又说不通。

    南倾这个人,看似对谁都情深款款,实则便是一片落花也不沾身。总不至于,为了一个阿笙,才这般费劲心力。

    谢放笑了笑:“沛娴你百般瞒着,是为了什么?”

    “自是为了……”

    还能是为了什么?

    自是对那人还抱有幻想,不想他身败名裂,也还存着舍念,想着对方会回心转意。

    只是这理由,连她自己都觉可笑。

    等等。

    她是为了自己错付了的那个人。

    那南倾……

    屏风那头,康沛娴倏地乌眸瞪圆,“南倾你——”

    谢放却是淡淡地道:“我同你一样,亦是为我心倾之人。”

    第40章 大戏开场

    槐南路上,车水马龙。

    天色渐黑,路上零星亮起几盏路灯,街上洋货铺灯火通明。

    阿笙坐在一个凉粉摊前,喝着凉粉,时不时地抬起头,望着对面的马路。

    之前,他便是在这马路附近瞧见梅香以及那个戴西式帽的男子。

    马路绝不是见面的合适地点。

    他猜,很有可能是梅香去过对方的住处,只是对方避而不见。梅香没有办法,才只能在大马路上将人拦下。

    毕竟马路上人来人往,如果对方再次拒绝同梅香说话,梅香大可嚷嚷起来。

    但凡是对方是个稍微有身份地位的人,自是不敢冒那样的风险。可以知晓的是,梅香同对方那天晚上的见面,绝对称不上愉快,否则梅香也不会在马路上抬手拭泪。

    阿笙原先是白天来,想着白天视线好,找人会较为容易,可一连数日,都没有再见着那个相似的身影。

    想着那日既是在晚上意外瞧见的对方,也便改了计划。

    最近几日,阿笙都是吃过晚饭过后出的门。

    天彻底转暗。

    阿笙碗里的凉粉渐渐见了底。

    凉粉摊边上,已有客人在等着,阿笙不好再占着位置。

    起身从荷包里掏出钱,递给老板。

    忽地,一辆人力车迎面跑来,车上坐着戴着灰黑西式帽的男子。

    对方帽檐压得极低。

    阿笙还是通过对方大拇指手上戴着的玉绿扳指,将人给认了出来!

    那天晚上,阿笙便瞧见男子手上有什么东西在反光,当时距离离得远,看不真切,这会儿对方就从他眼前过去,方才瞧清楚。

    应当就是这枚玉绿扳指!

    不等老板找零,阿笙便着急地追出了马路。

    “哎,这位小兄弟,我还没找你钱。”

    阿笙转过头,朝老板摆了摆手。

    “哎,小兄弟——”

    “小兄弟——”

    老板欲要追上去,将零钱找给阿笙,有其他客人结账,只得作罢。

    老板望着阿笙跑远的背影,无奈地摇头。

    也不知道这位小兄弟有何要紧事,好几分钱呢,都够再吃个两碗凉粉了,竟是说不要就不要了!

    …

    阿笙一口气跑过马路。

    他的双手撑在膝上,微喘着气,仰起脸,望着还在往前头驶去的人力车,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眼睛却是很亮。

    终于被他给等到了!

    阿笙歇一口气,正要提气再追,跑在前头的人力车竟是渐渐地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人力车夫拉着车走了,车上的人将帽檐拉低,十分低调地进了一家店铺。

    阿笙心里头疑惑,这人怎的坐在车上帽檐拉得很低,下了车,依然将帽檐拉得这般低。

    是病了,见不得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对方既然是雇了车来这家店铺,说明应当就是要来买东西的,想来没有那么快出来。

    阿笙小跑着,在那家店铺前停了下来。

    阿笙抬起头,仔细瞧着门口的店招,是一家专门卖西式佯装的洋货铺。

    阿笙眼露迟疑。

    从小到大,阿笙的衣服大都爹爹上衣铺买的,或是去店里定做,都是中式的。他从未穿过西式洋装,也从未逛过西式铺子。

    事实上,便是洋货铺阿笙都未进去过。

    他常听店里的客人提及,洋货铺的价格都奇高。只要是进了里头,钱便不经花。

    阿笙瞧着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大玻璃橱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荷包,不免有些露怯。

    虽说他只是进去看看,瞧清楚那人究竟长什么模样便出来,未必就要花钱,可因为从来没进过这种洋货铺,到底还是底气不足。

    …

    “欢迎光临,这位先生,请问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到您的么?”

    阿笙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推开了店里的透明玻璃门。

    一推开门,阿笙就被店员过于热情的“服务”给吓一跳。

    通常去衣服铺,伙计最多就是做个揖。

    如果是熟客,会问一句,可是还要上一回的款式或是面料,如果是新客,就招呼客人到处看看,有需要就说一声。

    哪里,哪里像这个伙计一样,离得这般近,又将双手贴在小腹,来一个大鞠躬。

    对方朝着自己鞠躬的时候,阿笙都要当心对方的脑袋会不会贴着小腹。

    伙计讲话也没有他从前去过的衣服铺伙计的利爽,而是显得过分“热情”了一些。

    最叫阿笙不习惯的是,他已经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到处看看就好,可这名伙计就是跟着他。

    阿笙不知道是不是洋货铺的伙计都这样,还是单这一家的伙计如此,只是觉得哪儿哪儿都不习惯,只想要马上“逃离”这儿。

    “沈老板,您的眼光真好!这一身三件套,是我们这个月才进的货,面料都是进口的,称您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一套有合适我的尺寸吗?”

    “当然有了。您请稍等。”

    阿笙听见老板通客人的对话,只觉得客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

    阿笙转过了脑袋。

    这一回,只隔着几步的距离,阿笙将对方的相貌看了个真切。

    瞳孔微缩。

    阿笙眼底一派错愕。

    …是他?!

    怎么会是他?

    像是察觉到阿笙这边看过去的视线,在低头挑选衣服的人抬起头。

    …

    在对方看过来之前,阿笙慌忙转过了脸,低头佯装在认真地挑选衣服。

    心里头,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里!同康小姐私会的人,竟然是沈晔芳!

    是了,方才这家铺子的掌柜,的确是唤对方沈老板没错!

    阿笙的心始终剧烈地跳动着,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同康小姐私会的人竟然会是沈老板!戏班子唱堂会,府中都是会登记来往人员的。

    康小姐同沈老板两人之间怎么敢……还是说,是康小姐出府所发生的事情?

    难怪,难怪对方总是戴一顶西式帽。

    如果同康小姐私会的人便是沈晔芳,自是比任何人都要容易被人认出。

    “沈老板,您要的尺寸给您找出来了,劳驾您进更衣室,试试看,合不合身。”

    “好。有劳范老板。”

    “您客气。”

    阿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您是沈老板的戏迷吧?”

    一开始,阿笙并未意识到伙计是在同他说话,直到他手中的衬衫被粗鲁地给夺了过去。

    阿笙抬起脸,但见伙计黑着张脸,压低了嗓音,“我说您这个人进来后怎么都不搭理人,原来您是奔着沈老板来的。我告诉您,沈老板最烦你们这种没钱捧场,只会私底下下作地跟踪他,企图接近他的人了。

    我劝您是见好就收,在我未将这事告诉沈老板之前立马走人,您也别耽误我做生意。”

    伙计虽然一口一句“您”字,可话里话外,一点恭敬的意思也没有。

    …

    阿笙过去的确算是沈老板沈晔芳的戏迷。

    可打今天起,他日后怕是再不会想要去看沈晔芳的戏了。

    倘若沈晔芳当真便是同康小姐私会的那个人,他同康小姐两人给他造成这样大的麻烦,他哪里还会想要再去听对方的戏。

    听了伙计的话,阿笙倒是一点也没有恼。

    这店里的东西贵得咋舌,他正愁等会儿不知道该怎么理直气壮地空手出去呢。

    伙计既是将他误认为是沈晔芳的戏迷,阿笙也便将错就错。

    他装出一副心思被说穿的惊恐模样,低着脑袋,转身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穷酸戏迷!

    跟到他们店里来空手壮阔来了!

    伙计本来要骂出声,见更衣室的门被打开,老板同沈晔芳一起从里头出来,便只得将话给吞进了肚子里头。

    “果然是人靠衣装……沈老板,您瞧瞧,您穿上这衬衫啊,当真是摩登极了!从头到脚都透着洋范儿!

    您这个月,不是要去谢二爷那儿唱堂会么?那谢二爷是留洋回来的,您到时候换下戏服,穿这一身西装,从一个儒雅的沈老板,摇身一变,变成帅气又摩登的时尚先生,保准他移不开眼。”

    阿笙推开门去,听见掌柜的奉承的话,心里头吃了一惊。

    二爷……要请沈老板去春行馆唱堂会么?

    …

    阿笙出了洋装店,低着脑袋。

    他几乎可以肯定,沈晔芳便是那天晚上他瞧见的,同梅香说话的那名男子——

    无论是他头上戴着的那顶西式帽,似曾相识的下巴轮廓,还是他右手大拇指上带着的玉绿扳指,都足以作证。

    再有……

    阿笙也是今天见着人,方才想起,他曾经在给康府外送时,在春行馆外头便瞧见过沈晔芳!

    那时,沈晔芳也是戴着一顶西式帽,没有坐车,低着脑袋,匆匆从他眼前走过。

    只是,倘若沈晔芳当真便是那个同康小姐私会的男子,那么他要怎么才能还自己清白呢?

    当面质问?

    沈老板大概率怕是不会承认。

    他同康小姐的流言传得这般沸沸扬扬,倘使沈老板当真有心,早就该上康家提亲,亲自用行动“破”了流言才是,哪里还会让流言愈演愈烈。

    沈晔芳吃的便是梨园的这碗饭,名声于他,重要自是程度不言而喻。

    既事梅香也找过他,说明康小姐应当也曾试图要他负责。

    然而,康府那边至今没有任何动静。

    康府败落,康家几个少爷都是败家子,康小姐一个女流之辈,连可以仰仗的人都没有,像是拿沈晔芳没辙。

    阿笙咬着指甲,心不在焉地过马路。

    如果康小姐都拿沈晔芳没辙,那他可以用什么法子,才能让沈老板承认他同康小姐的私情呢?

    倏地,阿笙的手臂被人扯住。

    阿笙尚未反应得计,便连手臂同身子一起,被一股力道用力地往后一扯。

    后背撞上一堵胸膛,一辆马车从他前头疾驰而过。

    阿笙吓一跳,瞪圆一双眼睛。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阿笙久久未从方才的惊吓当中恍过神来。

    …

    “现在知道怕了?”

    听出是二爷的声音,阿笙倏地抬起头。

    见着二爷,不知为何,眼睛忽然起了雾气。

    阿笙试着眨去眼底的水痕,弯了弯唇。

    街灯昏暗,可因着周围商铺亮堂,谢放还是清楚地瞧见了阿笙泛红的眼眶,“怎么了?可是吓着了?还是我方才语气太凶,委屈了?”

    眼睛越来越潮,阿笙只得拼命摇头。

    阿笙打着手势,“二爷怎会在这里?”

    谢放盯着阿笙的眼睛,确定自己方才没有瞧错。

    可阿笙不说,他亦不好勉强。

    路边人来人往,他便牵了阿笙的手,往里头走了走,解释道:“下个礼拜,我府邸要办一场堂会,请戏班子场戏。便让福旺去你家一趟,给你送请帖。

    福旺回话,说你不在家里。说是问了你邻居,说是你吃过晚饭便出去了。福旺打听得细,知你前几日总是白天出门,这两日才换的傍晚出门。

    我稍一思索,想起几日前听你提过,在这儿见过春梅的事,便来碰个运气。想来我运气不算太糟。”

    谢放这话,大部分属实,不过也隐瞒了部分。

    至少,他不是全然的碰运气。

    小七同阿达始终负责阿笙的安全。

    他想要找阿笙,阿达或者小七自会给他留记号。

    他亲自来找阿笙,自是也不仅仅只是为了送一封请柬。

    …

    堂会?

    阿笙听二爷提起堂会,心跳动得厉害。

    莫不是……便是洋装铺里,那位老板提及的,将会请沈晔芳去唱的那场堂会?

    阿笙方才还在发愁,究竟要用什么法子,才能令沈晔芳承认他才是同康小姐私会的那个人。

    听说二爷请了沈晔芳唱堂会,激动之下,将他全部的怀疑同二爷“一五一十”地说了。

    “二爷,我怀疑,沈晔芳便是同康小姐私会的那个人。可是我还没有想好法子,要怎么才能令他承认。唱堂会那天,二爷可不可以安排我同沈老板说几句话?”

    担心自己比划的太过复杂,二爷瞧不懂,阿笙又着急地环顾四周,想要找一找附近有没有什么铺子,他可以进去借一下笔墨纸砚,给钱让他写字。

    “我知道。”

    阿笙慌乱比划的手被握住。

    阿笙停下四下张望的脑袋,怔怔地看着二爷。

    “阿笙可信得过二爷?”

    没有任何犹豫,阿笙用力地点了点脑袋。

    谢放:“那下个礼拜,你来我府中听戏。二爷请阿笙看一出大戏。可好?”

    这才是谢放匆忙出门来找阿笙的原因。

    他担心阿笙会打草惊蛇。

    好在阿笙足够聪明,也沉得住气,没有冲动之下,便找沈晔芳对峙。

    他已经安排好一切,只等下个礼拜,大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