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人人都想要活,唯独你这般不爱惜自己

    礼堂内, 沈平芜听着礼官高呼的嗓音,愈发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戳了戳身边人的手臂, 压低声音:

    “你觉不觉得,哪里不对劲?”

    鹤春山扫视了一眼眼前诡异的灵堂,又看了看如同纸人般苍白的礼官,他轻轻嗯了一声。

    在沈平芜准备撩起盖头的时候, 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怎么了?”

    沈平芜心中的困惑越来越重,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腰间的长剑。

    “没什么大事,你确定要掀开盖头?”鹤春山语气轻巧, 就好像是并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

    礼官的语调开始变得尖锐古怪, 已经到了沈平芜就算不掀开盖头,也意识到周围的环境似乎开始发生了某种变化。

    股股寒意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连带着死意。

    礼官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悄无声息的逼近, 嘴角开始不断拉长, 血盆大口缓缓张开。

    礼官眼珠子微微一转,凑近鹤春山, 企图看见男人吓破胆子的模样。

    可偏偏鹤春山只是轻轻地瞥了一眼, 随后便无趣地收回了视线。

    礼官:?

    他不信邪地又一次凑上前来,甚至因为没有鹤春山高,还专门微微踮了个脚。

    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就连沈平芜都闻到了,她抬起手刚准备将脑袋上的盖头掀开之时,鹤春山动了。

    男人静静抬手按在礼官脑袋上, 随着沈平芜掀开盖头的瞬间,本来面目狰狞可怖的礼官在鹤春山的掌心下魂飞魄散。

    沈平芜抬起眼, 只看见眼前空荡荡一片,唯独摆放在前面案桌上的牌位上刻着几个潦草的字迹。

    “奇怪, 刚刚分明感觉眼前站了个人的啊?”沈平芜嘀咕了一句,扭过头就对上鹤春山平淡的视线。

    “你刚刚没看见什么吗?”沈平芜仰着头,视线又环顾了一下四周,依旧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空荡荡的礼堂中竟然只剩下她与鹤春山二人。

    咚——咚——咚

    一种古怪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沈平芜头皮一紧,扭头看去便瞧见半截人形的东西在地上爬行着,身后的血迹拖至长长一条。

    沈平芜猛地往后一窜,下意识抓紧了鹤春山的手臂。

    那东西实在是太过于可怖,一边爬行着,一边嘴里还念叨着某种听不懂的咒语。

    沈平芜顺着那东西来时的方向看去,只瞧见薄薄红纱后,宾客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一般。

    要命,这东西不会只有自己能看见吧?

    想到这里,沈平芜额头冒汗,抓住鹤春山的手又紧了紧。

    “你你看见了吗?”

    沈平芜抖着声音问道,生怕鹤春山摇头。

    鹤春山从地面那抹可怖的身影上收回视线,完全没有注意到沈平芜那哆嗦的样子。

    他微微一低头,刚准备瞧瞧那东西究竟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

    感受到了沈平芜不断收紧的手,他这才注意到沈平芜脸上的神情:“害怕?”

    沈平芜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硬着头皮地瞥了一眼:“不害怕!”

    鹤春山嘴角带笑,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臂处那抹白,脸上笑意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那你上前去看看。”

    “弄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才好将幕后黑手揪出来不是吗?”

    沈平芜:

    她沉默了一会,随后清了清嗓子:“我觉得当务之急应该是先弄明白这场婚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若我告诉你,答案就在眼前呢?”

    鹤春山的脸上带着一丝恶劣的笑,他尽情欣赏着沈平芜那紧张又惊恐的表情,像是某种能够让他觉得愉悦的事情。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平芜对上了鹤春山眼底的恶劣。

    她快步走上前,一鼓作气地站定在那半截古怪爬行的人面前,想也不想就抽出腰间的剑举在身前。

    “你是何物!”

    她呵斥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给自己壮胆的缘故。

    雄厚的声音响彻整个礼堂,鹤春山的肩膀微微抖动,喉间又一次溢出了笑意。

    沈平芜此时可没心思去注意鹤春山的表情,她看着眼前血淋淋的半截身体,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一开始进入宴席,她光顾着去听他人吹牛,压根就没有吃什么东西,就塞了几粒花生米。

    可偏偏此时此刻,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沈平芜竟然觉得自己胸腔处开始隐隐作痛,喉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一般。

    疼痛的感觉叫她甚至都拿不稳手中的修剑。

    她哆嗦了一下,心里暗暗吐槽:“总不能被吓成这样吧?”

    鹤春山倚靠在案桌前,身后的牌位他丝毫也没有放在眼中,甚至觉得有些硌人,挥手将牌位扫在地面。

    牌位摔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平芜猛地一惊,扭头看向罪魁祸首。

    鹤春山却一脸无辜地摊手,指尖甚至还捻着供台上祭品的枣子。

    他搭在案桌上的手指微屈,指尖不断地敲打着桌面。

    接着,手中的枣子飞了出去,将地面上那抹红集中。

    古怪的是,鹤春山丢出去的那颗枣子在触及到地上半截躯体后,那躯体竟然开始慢慢变白,甚至瞬间瘪了下去。

    沈平芜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她伸手用剑挑起地面上那薄薄一层的纸。

    只见她修剑剑端正稳稳地插着纸人。

    *

    季羡手中的剑飞速运转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后,迅速地转变方向,将一片纸人的头颅尽数斩下。

    他眸光微凝,看向依旧源源不断聚集过来的纸人,心中莫名闪过一丝烦躁。

    也不知道是何时与师姐分散开来的。

    也不知道此时师姐那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这种未知的感觉叫季羡手中的修剑更加凌冽,带着磅礴的杀意,直到红纱被彻底割破。

    沈平芜望着停在自己眼前的剑意,硬生生被逼退了一步,才从季羡那杀意中侥幸活了下来。

    “我去我去!”

    沈平芜蹭地一下站直了身子,当即看向季羡:“你这是做什么?杀人灭口吗?”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季羡有些失控的眸光才微微聚焦,定睛看向沈平芜。

    季羡从红纱后走了过来,在看清沈平芜身后还站着的“谢恒”时,蓦地板着一张脸。

    手中的修剑毫不留情地刺向鹤春山,几乎快要凝成实质的杀意压迫着二人。

    此剑一出,沈平芜终于意识到季羡恐怕真的不是在玩笑。

    她从一旁飞速地冲上前,挡在了鹤春山的面前。

    季羡不知道此时的谢恒乃是鹤春山。

    礼堂内的烛火熄灭,四周静悄悄,身后除了鹤春山的呼吸声,沈平芜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动静。

    可偏偏面前还站着一位想要杀了谢恒的季羡。

    沈平芜咽了咽口水,抬起手,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显得尤为突兀。

    “季羡,你先冷静一下!”

    “祝姐姐呢?”

    沈平芜要不提这三个字还好,一提到这三个字,季羡的眸光一变,偏执癫狂的神色再次溢出眸底。

    “那可要问问看你身后这人了。”季羡冷笑一声,手中的剑再也不避,径直地就要刺向鹤春山。

    沈平芜心中警铃大响,可偏偏身后的人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还不跑等死吗?

    沈平芜背过身的手都快要扇成龙卷风了,可鹤春山却纹丝不动,就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

    颇有一种,大不了你就杀了我的挑衅之意。

    大佬打架,受伤的只有小虾米。

    很明显,此时此刻此地的小虾米就是沈平芜。

    她一脸头疼地举起手中的佩剑,硬生生接下了季羡的那一击。

    只是初学者与天之骄子之间隔着沟壑,沈平芜光光是接下季羡的一击都需要花费所有灵力。

    季羡被强大的冲力逼得退后半步,看着沈平芜举着剑挡在那人身前,也只是眼皮轻轻动了动。

    “你若再挡在他身前,我绝不手下留情!”

    沈平芜嘴角一抽,商量地开口:“季羡,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应该找到祝姐姐吗?”

    “你我都知道此处不对劲,你若是把他杀了就能找到答案吗?”

    季羡是个疯子,沈平芜从见到的第一眼就很确定。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疯子,在事关祝遥光的事情上,却能够出奇地冷静。

    他拎着剑站在原地,眸光微闪,似乎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沈平芜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盯着季羡的一举一动,不敢有任何的差池,生怕下一秒季羡又一次挥剑而上。

    她不担心鹤春山会不会出事,只是谢恒这个肉身不能有事。

    倘若谢恒死了,这整个皇城的秘密都会就此终结。

    季羡手中的剑落下,他眼神不善地盯着沈平芜身后的男人,一字一句道:“既然如此,那轮到我问问题了吗?”

    沈平芜微微一愣。

    季羡收回手中的剑,朝她看了一眼,问道:“你为何会和这人在一起?”

    季羡见到沈平芜身上的婚服,其实已经大致有了猜测,可偏偏他想不明白究竟为何沈平芜会穿上这身婚服。

    “这个”

    沈平芜眉心一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和季羡解释。

    她犹豫地扭头看向鹤春山的方向,季羡敏锐地察觉到了沈平芜脸上的神情,他冷冷道:“怎么?很难解释吗?”

    季羡上前一步,一副沈平芜要是不解释清楚,他就一起处理了的架势。

    这叫沈平芜如何开口。

    总不能告诉季羡,眼前这个谢恒并不是真的谢恒,而是被千年前身死的魔头附身了。

    “你不是已经猜到什么了吗?”

    正当沈平芜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时候,一直倚靠在案桌上默不作声的鹤春山突然站直了身子。

    他面色冷淡,静静地走上前。

    只是每走一步,谢恒脸上的伤痕便多出来一块,直到鹤春山完全脱离了谢恒的身体,站定在沈平芜与季羡的面前。

    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没有了鹤春山控制的谢恒,失去了可以支撑的魂体,恢复成原先昏迷的形态。

    沈平芜望着直接现形的鹤春山,蓦地张大了嘴巴,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你你就这么”

    不对。

    沈平芜猛地扭过头去,打量着季羡的神色。

    只见季羡本该冷漠淡然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裂缝,他抿着唇一声不吭。

    眸底如同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暗藏着能将人吞噬的浪潮。

    “你还活着?”

    季羡的眼底划过一丝厌恶,像是瞧见了什么唾弃的人。

    这下轮到沈平芜傻眼了。

    她本以为只有自己能够看见鹤春山,没想到此时此刻,季羡竟然也可以看见鹤春山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过于多了,导致沈平芜一时间大脑处理信息的功能都快要宕机。

    她瞧着愈发凝固的气氛,尴尬地一笑:“哈,既然你们互相看见了,那打个招呼?”

    季羡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鹤春山轻笑一声:“说起来,我们当年应该也见过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却不想下一瞬,磅礴的剑气与笑意一同闪出,速度像闪电一般,带着瞬击的气势。

    那柄诡异的修剑,碎片散作无数块,开始飞速地旋转着,暗红色的花纹一明一暗,像是难得的兴奋。

    寒风掠过季羡乌黑的发丝,顷刻之间又在将将要触及他时四散开来。

    季羡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鹤春山收剑入鞘,转过身背对着他:“你还和当初一般无趣,万鬼窟那夜我以为你不会再修道了。”

    什么意思?

    沈平芜突然嗅到了一丝八卦的气息,她的视线在季羡与鹤春山之间来回打转。

    下一秒,季羡率先败下阵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既然是你,那恐怕这里的事情可以很快结束了。”

    不得不说,沈平芜与季羡在某种情况下还是想法一样的,就比如在抱大腿这件事情。

    可鹤春山却轻摇着头,抬手点了点沈平芜的方向:“今夜就看她表演了,我不打算出手。”

    “什么?”沈平芜刚刚松下去的一口气又猛地提了起来。

    等等,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有人通知一下当事人呢?

    季羡侧过身,探究的视线落在沈平芜的身上。

    他唇角微微扯动,像是勉强信了鹤春山的话,可又有些怀疑。

    沈平芜头皮发麻,她就差举双手双脚投降了。

    早知道这两人认识,自己哪里还需要那么费尽心思地隐瞒鹤春山的存在。

    只是,沈平芜同时还想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季羡现在也能够看见鹤春山,那他能够触碰到鹤春山吗?

    倘若可以的话,鹤春山被他杀了也一样可以得到解脱吧?

    想到这里,沈平芜小步挪到鹤春山的身旁,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询问道:“既然季羡也能够看见你,那你是不是不用靠我了?”

    鹤春山微挑眉,像是没明白沈平芜的意思。

    见到对方这般迟钝,沈平芜恨铁不成钢道:“你不是一直想要解脱嘛?”

    “你叫季羡动手杀了你就行了。”

    沈平芜一边说着,一边还信誓旦旦地点头。

    仿佛已经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的解决方案。

    可鹤春山却听出了她的潜台词,他故意歪着脑袋看向沈平芜:“可你将那些功法修练完,应该也可以吧?”

    他依旧带着笑,却极浅极淡。

    这叫沈平芜猛地一惊,有种被戳穿了小心思的窘迫。

    看出沈平芜的心虚,鹤春山却扭过头,“他如今能够看见我,不过是因为我将我的恶人骨给拿了回来。”

    沈平芜一怔:“所以,你没有办法魂飞* 魄散是因为恶人骨被偷拿?”

    沈平芜举一反三的能力很不错。

    可鹤春山却没有办法给出这个答案,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为何会天道不收,黄泉不渡。

    更何况,那个梦。

    鹤春山收回视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千年前,他由恶人骨幻化而来,生来就是魔,还是这世间最强的魔,无数妖魔臣服于他的脚下,可他却觉得无趣至极。

    魂飞魄散。

    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一种灭顶的灾难。但是在鹤春山这里,则是无尽的享受。

    他早已厌倦了杀戮,在他看来,无论怎样掌握生死大权,于他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

    可自从自己被沈平芜唤了出来,漂泊万里的魂魄不知为何出现在这个人身旁。

    连带着一同出现的,还有久违的梦境。

    鹤春山知道沈平芜不敢杀自己,或者说被自己胁迫着已经叫她胆战心惊。

    可是那有如何呢?

    他可以给沈平芜想要的一切,只要她愿意杀了自己。

    鹤春山心底的恶念再次蠢蠢欲动,他突然想知道沈平芜杀死自己时,脸上挂着的恐惧表情。

    “你想要我的恶人骨吗?”

    沈平芜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低笑,接着周围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不少。

    沈平芜被寒意冻得打了个哆嗦。

    对上了鹤春山那双似死潭般的眼眸。

    她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你想要我的恶人骨吗?”鹤春山面色未改,却伸手摸向自己的脊骨处,修长的两指夹着一枚修剑的碎片。

    鲜血顺着他光洁的后颈滑落,鹤春山眼睛也不眨一下,作势就要划开自己的皮肉,取出自己的脊骨。

    沈平芜眼皮一跳,手比脑子转的快,想也不想就伸手握在了鹤春山两指夹着的那枚碎片上。

    锋利的边缘割破了少女柔软的掌心,疼得沈平芜面色发白,她的手有些发抖。

    眼前这个人和疯子没有任何区别。

    “你干嘛突然说要把恶人骨给我!”沈平芜的手不敢松开,她分明是个怕疼的人。

    可就在这时也不敢有任何松懈。

    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她的掌心滴落在鹤春山的后背。

    “我不要,也不想要!”沈平芜的声音微微发抖,一方面是因为疼痛,另一方面就连沈平芜自己都不清楚。

    事情为何会进展到现在这一步。

    就连站在一侧的季羡都看傻了眼。

    “为什么?”

    鹤春山有些困惑地看向蹲在自己身前的沈平芜,眼底夹杂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我把恶人骨给你,你来杀了我。”

    杀杀杀,一天到晚就想着去死。

    沈平芜心中莫名其妙燃起了一股子火气,她咬牙切齿地夺过鹤春山指尖的那枚碎片,想也不想就丢在地上。

    剑的碎片摔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接着沈平芜恼怒地抬脚狠狠地踩了两脚。

    沈平芜的动作太过于突然,甚至就连季羡都有些没有想到,他的视线落在生气的沈平芜身上,转而又移到了愣神的鹤春山身上。

    接着,他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

    鹤春山呈跪姿,仰着头看向沈平芜,眼底颇为不解:“我的恶人骨,有很大的用处。”

    若是没用,也不会被人人争抢,甚至就连谢恒估计都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夺下自己的恶人骨占为己有的。

    “我不需要,我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

    沈平芜蹙眉看着眸底含着迷茫的鹤春山,突然觉得魔头似乎也有些可怜。

    渐渐的,心中那股子愤怒开始转变为一种莫名的情绪。

    有点像无奈,又有点像怜悯。

    她叹了口气:“人人都想要活,唯独你这般不爱惜自己。”

    “你不怕叫珍视你的人伤心吗?”

    沈平芜抬起手,掐诀口中默念着咒语,一团绿色的荧光缓缓出现在她指尖。

    接着那团荧光覆盖在她的掌心,以及鹤春山的后颈处。

    这是沈平芜唯一记住的一句咒语,极为惜命的她就算再偷懒,也还是会偷偷记下这种保命的咒语。

    鹤春山眼睫颤抖,在听见沈平芜说的那一句话后,额头突然再次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他眼前的视线开始渐渐变得模糊。

    可模糊之中,似乎有两道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阿芜,阿芜。

    鹤春山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本该喜气洋洋的国师府,在顷刻之间褪去了往日的热闹与繁华,无数死气从四面八方渐渐冒了出来,浓郁的黑雾步步紧逼。

    沈平芜是第一个意识到鹤春山不对劲的人。

    她下意识抬起手扶住男人低下的脑袋,有些惊讶地询问着:“你怎么了?”

    眼前的场景依旧在不断旋转,鹤春山仰起头,望向眼前一直干扰着自己心绪的沈平芜。

    好烦啊。

    杀了就不会痛苦了吧?

    “我们得先撤了。”季羡蹙眉望着四周的不寻常的死气,捏着剑柄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他徒劳地扫视着四周,企图找到祝遥光的身影。

    可偏偏整个国师府成了死寂之地,除了他们三人哪里还有其他人的身影。

    “快点!”

    季羡见到还在原地没有动的鹤春山与沈平芜,语调再一次拔高,一向平淡的声音里都带着某种慌张。

    很显然,此次国师府的情况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预料之中。

    本以为谢恒乃是这国师府最大的隐患,谁料如今才发现谢恒不过是幕后之人放出来的一个诱饵。

    沈平芜没有注意到鹤春山眼底泛出的杀意,她只是觉得今夜的魔头似乎非常奇怪,就连情绪转变都叫人捉摸不透。

    但是很显然,此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在俯身搀扶鹤春山的同时,她清晰地听见了从男人嘴边溢出来的两个字:“阿芜——”

    那声音很轻很浅,就好像是人在陷入昏迷之中无声的呢喃,可偏偏沈平芜却觉得尤其耳熟。

    甚至耳边传来了好几声一样的两个字,可说话的人却不是一个声音。

    来不及思考那么多。

    再不走真的要死翘翘了!

    沈平芜咬咬牙,直接抬手猛地挥起。

    “啪——”

    整个国师府的寂静被那一个耳光声打破,本来面露焦急神色的季羡一时间张大了嘴巴,望着沈平芜那生猛的动作。

    “你”

    季羡想说些什么,最终又强行将自己的话重新咽了回去,面露古怪的神情。

    被抽了一巴掌的鹤春山眼前场景微微一晃,待到他抬起一双湿漉且夹杂着晦暗不明情绪的眸子时,沈平芜硬着头皮:

    “再不走我得比你先死了!”

    鹤春山是灵体,就算是死气侵蚀过来,也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但是沈平芜这个刚入门的低阶弟子可不一样了。

    死气,乃是从死物中提炼出来的一股气魄,凡人只要触及死气,整个人便会化为白骨。

    沈平芜现在也就比凡人强上那么一点,如果不赶紧逃脱死气的包围,后果不堪设想。

    “醒了吗?”沈平芜低着头,视线认真地看向眼前跪倒在地面的魔头,只觉得太难堪了。

    鹤春山如今的模样哪里还有往日的气定神闲,眼神里处处都透露着不对劲与恍惚。

    像是被折磨失去神智的人一样。

    死气渐渐弥漫至整个国师府,渐渐的,那阴郁的死气之中缓缓走出来一个人影。

    那人影身形高大,脊背挺拔,披散的乌发随风飞扬着,鬼魅的脸上涂抹着殷红的胭脂。

    只是那殷红的胭脂质地瞧上去却有些奇怪。

    “鹤春山,好久不见。”

    那人的声音阴柔,可说出来的话却宛若一记响雷般,将沈平芜与季羡都惊得怔在原地。

    “阴山君?”

    季羡面露凝色,望着来人,声音低沉地问了一句。

    “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认识我?”

    阴山君唇角勾起,抑制不住地低声笑了出来,笑得胸前的发丝都微微颤动。

    他微睨着眼,往下跪倒在地面神志不清的鹤春山。

    “百年前我曾偶然得到一本书籍,上面预言着魔头鹤春山会重新现身于皇城。”

    “为此我可是等待了整整几百年。”

    阴山君赤足踩在地面上,只是他脚下走过的每一块砖好似被腐蚀一般,发出烧灼的气息。

    那是被死气侵蚀的结果。

    沈平芜就算没见过阴山君,也曾在自己师父撰写的古书中听说过这个名字。

    传说千年前,在鹤春山成魔前,整个妖魔两界被三位魔物掌控着,而阴山君,则是三位魔物中以死气闻名的魔头。

    只是在鹤春山成魔后,名声大噪的那一年,是他孤身一人单挑了那三位魔物,将那三人驱逐出魔界。

    万鬼窟。

    “真狼狈啊。”阴山君声线暗哑,走近时,挑起的眼眸似乎在静静地打量着鹤春山。

    鹤春山呼吸一滞,可偏偏眼前依旧是模糊一片,就好像是有一双柔软的掌心覆盖在了眼前。

    叫他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的场景。

    鹤春山的意志在与之做斗争,虽然不知道阴山君究竟是动用了什么法术,叫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但是——

    鹤春山的唇角溢出了鲜血,红润的唇瓣被血染红,身上的魔纹开始忽明忽暗,就连掉落在地面上的碎剑都开始不断颤抖,径直飞起填补完剑身的空隙。

    “你还是和当初一样爱说废话。”鹤春山讥讽的声音响起,叫阴山君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来。

    他偏头看向怔在原地的沈平芜,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大笑道:“你不会真的乖乖喝下那杯欢忆酒了吧?”

    沈平芜的身子僵在原地。

    欢忆酒,欢忆酒。

    是那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假借敬酒的名义送上来的那杯酒水,被鹤春山给喝了下去。

    鹤春山还没有回答,沈平芜的呼吸便是一滞,本来垂在身子两侧的手缓缓握紧。

    “靠下药来挽回脸面,传说中大名鼎鼎的阴山君原来也不过是卑劣小人。”

    阴山君眼底的笑意一僵,很快脸上便重新恢复成笑盈盈的模样,可若是仔细看的话。

    男人眼底的笑意就如同阴沉的毒蛇一般,冷冰冰的视线落在沈平芜的身上。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阴山君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可说出来的话却夹杂着磅礴的死气,径直地朝着沈平芜的脸上扑去。

    那团阴恻的死气在还没有触摸到沈平芜面前时,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抓住。

    宛若有生命的死气在鹤春山的手中不断哭泣咆哮拉扯,企图脱离那魔头的手掌,可只是无济于事。

    鹤春山仅仅是一个用力,那团死气便彻底消失在空气之中。

    沈平芜捏紧衣角,咽了咽口水,声音有些颤抖。

    “你现在还行吗?”

    鹤春山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感受到了沈平芜那不断加快跳动的心脏,他本以为她那胆小如鼠的性格,会直接逃跑才对。

    可她不仅没有逃跑,甚至还挡在了自己的身前。

    鹤春山的头依旧很痛,周身密密麻麻亮起的魔纹让人心里清楚,眼前的这个魔头情绪极其不稳定,处于暴走的边缘。

    季羡虽然很不想管沈平芜,但是想到自家师姐要是知道沈平芜小命呜呼可能会伤心。

    于是他飞身一跃,轻飘飘落在沈平芜的身边,拎着她的领子就拽了起来。

    “你先别在这里待着了。”

    季羡有些头疼地看着还敢与阴山君斗嘴的沈平芜,只觉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哪怕是自己在面对阴山君也没有百分百胜算能全身而退。

    季羡带着沈平芜跃上屋檐,在那泛着彩光的瓦片上紧张地看向地面的战况。

    鹤春山收回视线,紧闭着的唇瓣微张,从口中散出一股殷红的血气,他僵直着身子没有动,可偏偏眼前模糊的身影渐渐开始变得清晰。

    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影。

    束着简单的发髻,脸上还有着尚未褪去的稚气,总是害羞地低下头来。

    直到雾气彻底散去,眼前少女的脸出现在鹤春山的面前。

    那是一张,与沈平芜一模一样的脸。

    “怎么?”

    “你看见什么了吗?”阴山君赤足站定在鹤春山的面前,甚至饶有兴致地俯身歪头,想要看清楚男人低下头的模样。

    在阴山君心中,从来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比得过打败鹤春山更让他畅快。

    寂静的庭院中,只有这么一个诡异的场景,身着黑袍的男人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像是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而一抹身着艳红色衣袍,如同鬼魅一般的男人赤足站在边上,脚腕处叮当作响的镯子磕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切都太过于安静了。

    从阴山君的话音落下之后,整个庭院内只剩下叫嚣着的死气与阴凉的风。

    直到阴山君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我说没说过,你很吵?”

    寒光迸射,血腥的气味瞬间充斥着整座庭院,飞溅的血珠洒在地面上,将青灰色的砖头都染上了颜色。

    阴山君瞳孔骤然紧缩,随后狼狈朝后退了两步,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子。

    从胸口处一直到脖颈,一条骇人的伤痕贯穿了阴山君的身体,喷溅的血珠洒在鹤春山的脸上。

    男人本来白皙俊朗的面容染上血腥,透着隐隐兴奋,即使此时神智依旧与药效不断拉扯着。

    但是鹤春山却径直地挥刀。

    阴山君的唇角淌下血迹,却只是失声一笑。

    “你的剑不如当年啊?”阴山君抬起手指擦拭过脖颈处的血迹,声线沙哑,尾音颤抖。

    魔物修炼千年,肉身即使被彻底摧毁也不会直接死亡,更不要说还不是致命的伤口。

    阴山君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急速愈合着。

    “当年你跪在我脚边,像条狗一样祈求我留你一条狗命。”鹤春山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中带着一种难掩的兴奋。

    阴山君唇角的笑意一僵,阴沉的脸几乎都快要滴出墨,他磨了磨牙齿,嗤笑一声:“今日我便让你学狗叫!”

    可偏偏在阴山君即将动手的瞬间,本来还跪在地面上的鹤春山身形微微一晃,接着消失在了原地。

    速度实在是太过于快了,阴山君甚至都没有能反应过来。

    本来趴在屋顶上看好戏的沈平芜也微微张大了嘴巴,下意识扫视四周寻找消失的鹤春山。

    却不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寒意。

    本该在地面上的男人竟然眨眼间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

    沈平芜一怔,就看见鹤春山按了按额角:“不是怕死吗?”

    “还不走等着给他塞牙缝?”

    鹤春山唇角微动,看向沈平芜似乎还要说些什么。

    沈平芜却赶忙一把抱住了他,语气里难掩激动与泣音:“吓死了,我以为你今天肯定要和他决一死战了。”

    鹤春山愣了一瞬,随后伸手捏住少女颈后那块软肉,即使心口被撞得一软,可嘴上依旧不饶人。

    “你知道阴山君有一个癖好吗?”

    “什么?”沈平芜难得捧场地抬起头。

    “专门吃女人来保养。”鹤春山喉间溢出笑,可沈平芜瞧着他唇角不自然淌下的鲜血,眼皮一跳。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吓一下自己吗?

    屋顶上的三道身影很快便吸引了阴山君的注意力,他手中死气再次聚拢,瞧着那架势恐怕今日不会放鹤春山离开。

    鹤春山想死,但是他并不想死在阴山君这种人手上。

    他将胳膊搭在沈平芜的肩膀上,故作虚弱道:“快带我离开,我快撑不住了。”

    沈平芜扭头便对上了男人还没有来得及遮掩住的戏谑。

    你确定吗?

    以前怎么没有发生你这么爱演。

    季羡凝气于剑,硬是从死气包围圈划出一条通道,沈平芜虽然不擅长战斗,但是逃命可以说是一流。

    鹤春山本就无意恋战,在他眼中与其耗费精力和那个疯子打一架,还不如逗逗沈平芜来得有意思。

    瞧瞧,自己说要把恶人骨抽出来就吓得惊慌失措。

    鹤春山鼻尖萦绕着沈平芜身上那股淡淡的馨香,似乎比鲜血还要再甜腻几分,倒是叫鹤春山俯身又嗅了嗅。

    呼出的冷气扫在沈平芜的脖颈处,此时他们三人都站在季羡的修剑上,移速飞快地朝着外城赶去。

    呼啸的冷风卷着沈平芜的发丝,季羡站在最前面自然能够感受到身后二人的动作,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咬牙切齿道:

    “不老实的话就滚下去。”

    “一个人给阴山君当狗,一个人给阴山君当补品。”

    第25章 别闹脾气了,嗯?

    皇城城中心十分繁华, 可靠近外城的地方却四处凄凉,季羡随意挑了一间早已荒废许久的屋子。

    一推开门,屋子里便传来了一股腐朽的气味, 像是经历过漫长的岁月,枯木腐朽的味道让人难以忍受。

    沈平芜碎碎念了几句,刚想要跟在鹤春山的身后走进去。

    下一瞬,原先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径直地跌倒在杂草堆上, 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男人的眼眶不断溢出。

    拉长的血线顺着鹤春山的脸颊往下淌去,宛若是血泪一般。

    沈平芜的手一抖,下意识伸手想要拉住跌下去的鹤春山, 但是架不住二人的力量与体型都实在是太过于悬殊了。

    结果很简单。

    沈平芜被鹤春山连带着一同摔在了杂草堆上, 只不过鹤春山摔在杂草上,而她摔在了鹤春山的身上。

    鼻尖撞在男人结实的后背上,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沈平芜吸了吸鼻子, 控制不住掉眼泪, 却还是想着受伤的鹤春山,有些焦急道:“你没事吧?”

    鹤春山压在一侧的手指被沈平芜手忙脚乱地踩了一脚, 本来应该不痛不痒的, 可男人却又摆出了一副吃痛的模样,发出一声闷哼。

    沈平芜顿时如同弹簧一样从地上蹦了起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只是想拉住你来着。”

    鹤春山手掌撑着地面,微微转过身来,长腿屈起, 仰着头望着眼前那道模糊的身影。

    即使自己再想看清楚,可似乎那身影渐渐被黑暗吞噬。

    鹤春山蓄起了笑, 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可以。”

    “你若是再用力一些,我的指骨恐怕也断了。”

    话音落下, 沈平芜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在四周打探完情况的季羡走了进来,先是低头看向杂草堆上一脸血的鹤春山。

    他蹙眉点头:“就这么流血流死也算是匡扶正义了。”

    说完,又看向沈平芜,依旧是眉头紧蹙。

    “傻站着不动,等着我伺候你吗?”

    沈平芜咽了咽唾沫,听着季羡那尖酸刻薄的语气,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

    没有祝遥光在身边的季羡,火力全开。

    季羡是真的看哪哪不爽,连带着这间屋子也被他数落了一番,嘱咐完沈平芜一些事情后,他拎着剑再次匆忙出门。

    不难猜出。

    季羡应该又是出去找祝遥光了。

    一想到祝遥光,沈平芜本来放下去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祝遥光在国师府与季羡走散,最大可能其实就是还在国师府。

    可国师府已经被阴山君给团团包围。

    甚至就连整场婚宴都可能只是阴山君为了鹤春山而设计的一场鸿门宴。

    但是好在阴山君的目标是他,沈平芜的视线再一次看向靠在柴草堆的男人,男人看着正前方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既然阴山君的目标是鹤春山,想必祝遥光应该也不会太过于凶险。

    沈平芜的身上脏兮兮的,本来拖曳在地面上的婚服都出现了不少裂痕。

    她想了想,干脆将衣摆的布料全部撕了下来,搬来柴草在屋内燃起了篝火。

    季羡出门前特意嘱咐了沈平芜,要用草药给鹤春山熏一熏,避免被阴山君发现鹤春山的气息。

    谁也不会想到,乡间随处可见的野草乃是躲避追捕最有用的草药,若是有猎犬灵兽能追踪气味,在这种草药附近也会丧失了灵敏的嗅觉。

    沈平芜将草药点燃,径直地递给了鹤春山。

    想着的是,让鹤春山自己动手挥一挥。

    虽然鹤春山一声不吭,但是他脸上的血痕着实有些吓人,沈平芜将内衬的布料撕开,扯下洁白柔软的布料用香料熏了熏,一同递给了鹤春山。

    堆起来的柴堆迸发着劈里啪啦的火光,沈平芜低着头仔细生着火,另一只手举得有些发酸了依旧没有被接过去。  ?

    沈平芜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她朝着鹤春山的方向望去,男人依旧是盯着正前方,却似乎对于眼前的东西熟视无睹。

    “鹤春山。”

    沈平芜低低唤了一声,本来盯着正前方的男人这才扭过头来,望向自己的方向,可眼底却无神光。

    鹤春山似乎在等着沈平芜的下话,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没有动,直到时间过去了很久。

    鹤春山突然轻笑了一下,尾睫轻颤,眼底的血痕在火光中显得鬼魅。

    “哎呀,被发现了吗?”

    男人低沉暗哑的声线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沈平芜手中握着的树枝断在焰火之中,瞬间被火焰吞噬。

    “你的眼睛?”沈平芜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将手举在鹤春山面前轻轻晃了晃,发现男人原先总是藏着戏谑的眸底再也没有了光泽。

    像是一块蒙灰了的玉石。

    “应该是瞎了吧。”鹤春山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就好像只是提及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寂寥的夜风灌入屋内,将本来旺盛的火焰吹得拔高,火舌将将要卷上男人的脸庞,可鹤春山却依旧淡然坐在原地。

    分明感受着温度都应该躲闪才对。

    沈平芜鬼斧神差地又用手在鹤春山的眼前晃了晃,本以为鹤春山还是会一无所知才对。

    却不料,下一瞬,男人冰冷的手掌便攥住了沈平芜的手腕。

    他勾着唇,微微侧头,如墨的乌发垂下露出玉雕般俊朗的侧脸,眼底无光但是却弯了眉眼。

    “在试探什么?”

    男人语调微扬,偏偏又夹杂着低哑。

    明明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倒是叫鹤春山弄得,就好像是沈平芜在大惊小怪。

    “你的眼睛看不见了,你不害怕吗?”

    虽然沈平芜没有瞎过,但是骤然失明的情况下,正常人不应该惊慌失措吗?

    鹤春山不仅不慌不忙,甚至还有心思来逗弄自己。

    男人的指腹轻轻擦过她温热的手腕,接着松开后,身子朝后躺去,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你觉得眼睛对我来说很重要吗?”

    沈平芜收回了手,重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树枝,将火焰挑得没有那么大。

    确实,眼睛对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来说,似乎确实不是特别重要。

    只是,沈平芜心中还是有些疑惑。

    “方才不还是好好的吗?”

    “怎么会突然瞎了?”

    “嗯?”鹤春山偏头似乎思考了一下,脑海中骤然出现了沈平芜那张熟悉又带着陌生的脸。

    是梦境中终于看清脸的人。

    鹤春山倒是无所谓,他心里很清楚眼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就是两道身影互相冲撞着,实在是太烦了,所以鹤春山干脆用内力将眼睛戳瞎。

    这样就不用再视线恍惚了。

    鹤春山是个变态,沈平芜很清楚,但是她如何都想不到,鹤春山的眼睛是他自己给戳瞎的。

    “安静些。”鹤春山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脑袋充斥的剧烈疼痛似乎并没有得到缓解。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沈平芜有些气鼓鼓地用树枝捅了捅火堆,嘴里不停嘀咕着什么。

    甚至仗着鹤春山看不见她,还抽空做了个鬼脸。

    鹤春山没有告诉她的是,若是修炼到了某种程度,其实视线于自身而言已经并无什么用处。

    因为万物皆有灵,任何一丝波动的变化只要鹤春山想,都能够准确无误地传递到他的脑海之中。

    换句话说,鹤春山瞎了但是没有完全瞎。

    “舌头不想要了可以割掉。”

    鹤春山神色依旧如常,低头按在自己的太阳穴,吐出来的话都是叫沈平芜瞪大了眼睛。

    “你不是瞎了吗?”

    鹤春山懒得再开口,似乎是真的累了。

    他阖上眼眸,绷紧的唇线平直。沈平芜见状也识相地扭过头去,从兜里掏了掏,将先前鹤春山交给自己的古书一本接着一本往外搬。

    很快,厚厚的一摞书堆在了沈平芜的面前。

    沈平芜其实很讨厌看书,只要一拿起书就觉得头昏眼花,可今日的她倒是一反常态。

    鹤春山就算是看不见,听着她那边的动静也知道她在做什么。

    在看书吗?

    鹤春山稀奇地挑了挑眉,他再次闭上双眼,内力在源源不断地开始运转,阴山君下的欢忆酒并不是普通的药。

    鹤春山乃是魔物,世间少有药效能够对他起作用,可偏偏阴山君下的欢忆酒能对他造成影响。

    滴答——滴答——

    屋外似乎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叫沈平芜有些烦躁,她嘟囔了一声。

    最后,像是忍无可忍一般,猛地坐直了身子。

    早知道睡觉前就将门给关上了!

    床榻上的少女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眼睛都还没有睁开能就朝着印象中门的方向走去。

    只是还未等她走出去几步,脚边突然被一个东西给绊倒,接着整个人朝着地面倒去。

    这下,沈平芜昏沉的脑袋都清醒了不少,瞌睡虫一下子被吓飞了。

    “我去!”沈平芜下意识紧闭着双眼。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沈平芜觉得自己似乎倒在了某个柔软的被褥中,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耳边突然出现了一道青涩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应该处于变声期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些许沙哑,又含着稚气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涩。

    “哎呦,阿芜你这是做什么呢?”

    沈平芜撑着地面的手臂僵住,不可思议地扭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在她身侧,有一个同样睡眼惺忪的少年盘腿坐了起来,刚刚睡醒的模样,就连脑袋上都还翘着呆毛,乌发也乱糟糟一片。

    身上穿着的猩红色劲装,赤裸在外的手臂肌肉微微隆起,但是又不过分突兀,带着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

    瞧着应该是夏天,不然也不会穿得这么凉爽。

    沈平芜仔细看着那人的穿搭,大脑飞速转动着。

    脑海中第一个想法就是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默默抬起头,将视线从那人的穿搭移到了脸上面。

    在看清楚那少年的脸后,她的瞳孔紧缩——

    那是一个半大的少年,约莫才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稚气,剑眉星眸,宛若皓月当空般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沈平芜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否则,眼前怎么会出现一个与鹤春山极其相似的少年?

    贺春山揉了揉眼睛,坐直着身子看清楚究竟是谁踩了自己一脚后,又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他一边往边上倒去一边喃喃道:“阿芜你别打扰我偷懒,师父上午才叫我负重跑了十五公里。”

    沈平芜面无表情地重新将眼前的少年给摇了起来,“你叫我什么?”

    这么恶心的称呼,沈平芜记得自己似乎曾经也从鹤春山的口中听到过。

    该不会是鹤春山故意捉弄自己造的幻境吧?

    想到这里,沈平芜晃着贺春山的动作越发坚定起来。

    贺春山再次睁开眼,眼皮子直打架,望着盘腿坐在自己对面的阿芜,他好脾气地抬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好了,你别闹脾气了。”

    “晚些时候,我叫小厨房做你最爱吃的红豆糕好不好?”

    沈平芜席地而坐,盯着眼睛都快睁不开的贺春山,想要义正言辞地开口好好质问一下他。

    自己可是最讨厌吃红豆糕了,这要不是捉弄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可就当她想要开口的时候,喉间却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一般,竟然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她意识到不对劲,抬手摸着自己的脖颈,即使再怎么努力想要开口说话,可偏偏只能够发出含糊不清的拟声词。

    贺春山被沈平芜这么一折腾,本来浓重的睡意也渐渐淡去,他懒洋洋地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

    丝毫不在意自己劲装向上滑动,露出了少年所独有结实清瘦的腰腹。

    沈平芜下意识瞥了一眼,突然觉得心中有些罪恶,望着贺春山那张比魔头稚嫩不少的脸,她心虚地默默移开视线。

    夏日蝉鸣喧嚣,屋外火辣的阳光透过窗台投在铺着毛毯的地面上。

    沈平芜站起来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正身处在一间装修典雅的屋子里,四周挂着的轻纱在阳光下宛若水波一般,随风拂动。

    屋内沉木的香气袅袅,方才自己躺着的地方便是一张宽大的木窗,柔软的床褥铺在上面。

    是即便在上面翻跟头都不会摔疼的程度。

    沈平芜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只是四处张望着,最终将视线重新落在了贺春山的身上。

    少年的乌发被编成一股股小辫子搭在背后,额前的碎发被一根殷红的发带绑了起来,露出光滑白皙的额头。

    稚气未脱的脸,却依旧能够瞧见少年的意气风发。

    他咧嘴笑时,露出若隐若现的小虎牙,明朗又热烈。

    这还是那个阴恻恻又恶趣味的魔头吗?

    沈平芜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眼前这个人绝对不会是那个可恶的魔头变得。

    贺春山并没有意识到阿芜的不对劲,他利落地将地面上铺着的床褥给收了起来。

    转过身,看见撑着下颌在静静思考的阿芜。

    他笑嘻嘻地凑上去又摸了摸她的脑袋,似乎觉得今日的阿芜与以往不太一样,他还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蹲在她面前。

    “阿芜,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你今日怎么瞧着这么不对劲?”

    沈平芜每次听到贺春山同自己说话,都下意识想要张嘴直接回答,可奈何嗓子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这可叫沈平芜好不习惯。

    但是很显然,贺春山却早已习惯。甚至还专门从身后摸出来了一个用手帕包裹起来的物品递到沈平芜的面前。

    “这个给你,这个是老师罚我的时候,我偷偷爬墙摘的小果子。”

    沈平芜愣愣地接了过来,望着贺春山奔跑着离开的背影,又重新将视线落在手* 中那个手帕上。

    摊开手帕,上面放着四五个红润又干净的小果子。

    看得出来采摘它们的人应该是经过了精心挑选,个个颗大饱满,颜色殷红。

    洁白的手帕上绣着小巧的一个字,那字还有些歪歪扭扭,但是也别有一番风味——山

    屋外贺春山清朗的声音若隐若现,即使隔着墙都能够听见他爽朗的笑。

    红润的果子拿在手中,就好像是烫手的山芋一般。

    沈平芜深呼吸一口气,视线落在屋内唯一一处梳妆镜前,快步走到铜镜边,瞧着镜中人的脸。

    镜子里的少女身着青白色简单的衣袍,额前搭着刘海有些分叉,眉眼间稚气尚未褪去。

    皮肤白皙,脸上却带着一道很浅的红痕,那红痕不算特别明显,但确实有些惹人注意。

    沈平芜本以为自己可能是不小心附身到了他人的身体之中,就跟鹤春山附身谢恒一般。

    可如今看了镜子之后,她却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因为镜子里,分明是一张十四五岁自己的脸。

    第26章 喵喵的声音还不出现?

    夏日炎炎, 酷暑时节总是会让人有些昏昏欲睡,通过这一个下午的仔细观察,沈平芜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是身处何处了。

    原来这乃是当朝大将军贺毅的府邸, 而那个与魔头鹤春山长相极其相似的少年,乃是贺毅的独生子,名为贺春山。

    贺春山,鹤春山。

    沈平芜望着屋外已经暗下来的光景, 托腮扇着扇子,沉吟片刻。

    是幻境吗?还是说自己当真误入了某个时空?

    她的面前燃着炉火,沸腾的紫炉不断冒着热气, 烘得沈平芜额头挂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只是她用手擦了擦额前的汗, 倒是尽心尽力地在看着火候,周遭粘腻而又炎热的空气让人隐隐不适。

    “阿芜阿芜,我回来了!”

    屋子外传来了贺春山那豪爽的声音, 沈平芜一抬头, 就看见了鼻尖仍挂着汗水的少年,站在离自己两步远的地方。

    “你怎么又在熬药?”

    沈平芜对上贺春山那略微不满的眼神, 捏着扇子的手一顿。

    这个药是给谁喝的?

    直到现在, 沈平芜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这中药乃是一位小厮亲自送到贺春山的房中,对着自己仔细叮嘱每日熬一副。

    沈平芜下意识就照做了,却根本忘记了问这副药是给谁的。

    贺春山见沈平芜愣在原地,还以为是自己说的话叫她不高兴了,他乐呵地走上前, 接过了沈平芜手里的蒲扇。

    接着,朝她摆摆手, 示意她坐远一些。

    “我来吧,你有没有尝我给你摘的小果子?”

    沈平芜抬起头, 望着蹲在热气腾腾药炉旁的少年,豆大的汗珠顺着贺春山的下颌滴落在地上。

    沈平芜说不了话,所以整个屋子里只有贺春山那絮絮叨叨的声音,宛若有说不完的话题。

    从今日师父教的剑术一直聊到隔壁府邸的小猫生了崽。

    夏夜的蝉鸣不绝,本该叫人心烦,可耳边有着贺春山的声音,倒也没有那么烦躁。

    沈平芜难得耐心地托腮坐在一旁,仔细地打量着缩小版的鹤春山,视线从眉眼一路挪到了捏着蒲扇的手背。

    鹤春山的手背处有一颗黑痣,在握住剑柄用力之时,青筋恰好若隐若现地凸起,那颗痣便显得尤为性感。

    这些从前都没有注意过的细节,不知道为什么。

    在看见贺春山的一刻似乎都回忆了起来。

    “我尝尝看苦不苦。”

    中药很快便熬好了,热气腾腾倒出来满满一碗,空气中都弥漫着那股淡淡的苦味。

    沈平芜一开始还抱有侥幸的心理,在听见贺春山的这一句话后,她下意识僵直着脊背,视线一同落在了那碗深褐色极其难闻的中药上。

    不会吧,不会真的要自己喝吧?

    贺春山端着那碗看上去就极其难喝的药,不贴着碗沿喝了一口,随后皱着脸做了个鬼脸:“哇,这么苦你怎么喝得下?”

    沈平芜看着贺春山那精彩的表情,有种微妙的绝望感。

    哈哈,我也不知道啊?

    我也是第一次喝。

    碗底擦过木桌发出刺挠的声音,那碗深褐色散发着难闻气味的中药被贺春山推到了沈平芜的面前。

    沈平芜咽了咽口水,面对着这一碗难闻中药,如临大敌一般,掌心出汗。

    这个一定要喝吗?

    沈平芜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贺春山,视线里是前所未有的委屈与诚恳,企图以此来逃过一劫。

    “你看我没用,我阿娘说你喝了这个药病才会好。”贺春山对上沈平芜的眼神,不知是瞧见了什么。

    原先白皙的脸上竟然蓦地飞上一抹红晕,少年艰难地移开视线,嘀咕了一声:“就算你这么看着我也不可以。”

    沈平芜见贺春山躲闪的视线,就知道应该是没戏了,她如同壮士赴死一般地双手捧起了那碗中药。

    马上就要仰头一饮而尽的时候。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捏住了碗的边沿,一股力量将碗重新压了下来。

    沈平芜抬眼望去,就看见眼神虽然依旧躲闪,但是嘴角微撇的少年。

    贺春山压低着声音,用只有两个才能听清楚的音量朝沈平芜道:“我最多帮你喝一半哦,不然被我娘发现了肯定要抽我的。”

    说罢,那碗深褐色的中药重新回到沈平芜手中时,少了一大半,沈平芜捧着那只剩半碗的中药,如同望着盖世英雄一般。

    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魔头!

    这能是魔头吗?这分明是自己的盖世英雄!

    沈平芜一鼓作气,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瞬间从口腔中四散开来,就好像是以一种诡异的入侵方式席卷了自己的全身。

    沈平芜喝完那碗苦到怀疑人生的中药后浑身一抖。

    屋内的烛火摇晃,贺春山与沈平芜对面坐在木桌旁,少年瞧见了沈平芜那哆嗦的模样,忍不住咧嘴哈哈大笑。

    露出的小虎牙若隐若现。

    沈平芜皱着一张脸,将碗拿起来就要往外走。

    这个碗得洗干净后还回小厨房。

    “你去哪?”

    贺春山声音从身后响起,沈平芜转过身望着坐在桌边的少年,伸手指了指手中的碗,又指了指门外。

    这么简洁模糊的动作,贺春山却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明天见,阿芜。”

    贺府很大,贺春山的父亲是大将军,母亲则是当朝长公主,从出生开始贺春山便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乃是整个京都身份最硬的世家弟子。

    沈平芜沿着贺府蜿蜒的小路左拐右拐,将碗洗干净还给小厨房后便慢悠悠地朝着自己的住所走去。

    虽然还没搞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来此处,但是沈平芜通过与府上下人的交流,得知了自己的住处和身份。

    自己乃是贺府的小丫鬟,却比一般的丫鬟待遇要好不少。

    只需要专门伺候贺春山,照顾好贺春山就好了。

    虽然经过一下午的摸索,沈平芜觉得贺春山照顾自己的可能性更大。

    沈平芜这么想着,还有些忧伤地想念了一下双目失明的鹤春山。

    也不知道魔头有没有发现自己消失了?

    寂静的偏院人烟稀少,大多数的丫鬟都已经歇下,沈平芜一个人住在一间距离鹤春山住所很近的屋子里。

    待到她刚刚推开木门的时候,倏然间,一桶水就这么直挺挺地朝自己的脸上泼了过来。

    好在沈平芜虽然如今动用不了灵力,但是作为修仙之人的反应速度还在,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过身。

    滚烫的热水溅在地面上,还散发着热腾腾的蒸汽。

    这一盆水若是泼在自己身上,恐怕得脱层皮。

    什么仇什么怨?

    沈平芜蹙眉,扭头看向水泼来的方向。

    几道身影从阴影处走了出来,看穿着应该一样都是府上的丫鬟,与沈平芜身上蓝白色的衣袍如出一辙。

    为首的少女梳着极为成熟的发髻,与其尚且稚嫩的脸庞不相符。

    苏雨双手抱胸,扬着下巴,以一种气势逼人的姿势盯着沈平芜,视线直接又满怀恶意地打量沈平芜。

    接着,从喉间溢出一丝讥笑:“我当是哪个贼呢?”

    “原来是你这个哑巴啊?”

    乌发中别着的簪子低调而又别致,翠玉点缀的竹叶镶嵌在上面,即使在黑暗中都泛着别样的光泽。

    苏雨的视线落在沈平芜的发间,嫉妒的嘴脸发生了扭曲,嘴角的讥讽中都带着一丝刻薄。

    “不过你这么晚从少爷的屋子里出来。”

    “怎么?爬床成功了?”

    府上的丫鬟与小厮大多是都是没有读过诗书的,就连说话也是直接且粗鄙,像是势必要揭开沈平芜身上那丑陋的伪装。

    苏雨双手抱胸扭着腰一步步上前,跟在她身后的小姐妹纷纷笑出声,像是被苏雨的话给逗笑了一样。

    沈平芜狐疑地抬起头,望了望这间屋子,确认自己并没有走错。

    嘲弄的视线像是阴冷的袄子,紧紧扒在身上如何也丢不掉,只要被贴过一次,往后哪怕离开了这些人,只要想起便会再次回忆。

    若是换作一个自卑敏感的人,恐怕将会是一生的阴霾。

    但是很显然,沈平芜不是。

    沈平芜是何人?就连在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面前都能皮两下的人。

    韧性强是沈平芜的代名词。

    夏日的夜空繁星点点,又是圆月当空,沈平芜看了看周围的环境。

    贺春山虽然出身显赫,但是为人却十分低调,就连院子里多一些奴仆都是不乐意的。

    因此,这周围也就只有沈平芜一个人住在此处。

    “怎么?哑巴今天怎么没有掉眼泪?”苏雨瞧见沈平芜视线乱转,像是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在眼中,也顾不上思考今日的阿芜为何与往日不太一样,她想也不想就上前动手推了一下。

    按照以往的情况,那个哑巴应该已经跌倒在地上,只是眼泪直流却咬紧嘴唇一声不吭。

    苏雨以为这次也会是一样的情况。

    所以动手的时候便肆无忌惮。

    “啧,不会以为少爷会为你撑腰吧?”苏雨瞧见沈平芜依旧没有受伤委屈的神情,又忍不住开口。

    刻薄的话一句接着一句。

    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突兀。

    “你不过是少爷捡来的一条狗而已,要不是少爷好心,你估计已经被你那赌鬼爹丢进青楼里了。”

    “我劝你不要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沈平芜低着头,突然想到了什么,撩起了自己的衣袖。

    只见少女白皙的肌肤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伤痕,青紫一片,有些结痂了又重新被拉扯出鲜血。

    不难猜出这些伤痕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眸光一沉,心口莫名燃起一股子火气,就好像是憋了什么东西在心中许久,急需一个发泄口。

    在苏雨再次想要动手推搡自己的时候,沈平芜的眉眼间划过一丝戾气,她撇了撇嘴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是你先动手的对吧?”

    伴随着咔嚓一声——

    屋内灌入寒风,早已熄灭的篝火灰烬随风飞扬。

    靠坐在柴草上的男人微微抬头,望向门口姗姗来迟的季羡,季羡的视线扫向一侧。

    鹤春山的身边还躺着沈平芜,她的脸上盖着一本功法秘籍,睡得安详。

    “有什么发现吗?”

    鹤春山轻声开口,语气里有着不露痕迹的松弛感。

    季羡拧眉摇了摇头,语气里依旧带着刺:“阴山君为了杀你精心布局百年,怎么可能会就此罢休。”

    鹤春山搭在腿上的手指微顿,指尖轻轻敲打着膝盖,接着他轻轻抬起眼看向季羡:“为什么不问问看谢恒呢?”

    有道理。

    季羡经过鹤春山这么一提醒,差点因为阴山君而忘记了他们此次专门谦来此处的原因——鲛人事件。

    通过接触下来,如今还不清楚阴山君与谢恒之间究竟有没有联系。

    还未等到过去一刻钟,季羡便再次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鹤春山的面前。

    只是这一次,还多了一个人。

    那人浑身伤痕,早已干涸的血迹斑驳,就连乌发都变得一缕一缕。

    谢恒已经昏迷一天了。

    可见鹤春山那日在屋子里的一脚踹的有多狠。

    谢恒紧闭着双眼,眉间紧蹙,眼皮不住地颤抖似是在梦境中苦苦挣扎。

    “半妖?”季羡如同丢垃圾一般将谢恒给丢在了地面上,接着仔细打量了一番,得出结论。

    他望向鹤春山,似乎在询问男人。

    在看见男人轻微点头后,他这才又重新开口问道:“半妖为何会有这么重的祟气?”

    季羡自幼在仙门长大,本就是仙门数一数二的天之骄子,阅览古书无数,还从未听说过半妖会有这么大的祟气。

    他的视线往鹤春山的方向扫了一下。

    男人眸光微敛,始终低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季羡又想起之前在国师府,眼前这个男人跪在地上拉着沈平芜的衣摆,似乎在进行着某种交易。

    再联想到鹤春山能够被世人重新看见。

    季羡垂下眸子,似乎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你挺会猜的。”

    鹤春山勾了勾唇角,即使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却始终没有任何的慌张。

    他伪装得很好,季羡站在他面前谈话许久,都没有注意到他看不见了。

    季羡确实配得上天之骄子这四个字,只需要给一点提示,便会顺藤摸瓜挖掘出藏在枝叶下的果实。

    “所以,你的恶骨真的被人拿了?”季羡拍了拍谢恒的脸,试图唤醒他。

    “很意外吗?”

    鹤春山缓缓站了起来,凭借着自己的感知力准确无误地停在了谢恒的面前,露出一副狐疑的模样。

    接着,他侧头。

    那双空洞的眸子准确无误地望向季羡,吐出一句:“当初你不是亲眼看着那群仙门正道把我的血肉都吃了吗?”

    季羡身子一怔,接着僵硬地朝鹤春山投来视线,喉间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叫他快要喘不过气。

    鹤春山却没有怎么在意,只是讥讽地笑了笑:“人为了追求力量,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鹤春山抬起指尖,轻轻点在谢恒那张满是泥污的额头。

    “为什么不说话了?”

    面前的谢恒眼皮轻颤,隐隐有苏醒的迹象。鹤春山听见身后久久没有传来动静,觉得有些奇怪地扭头。

    屋内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源源不断的寒风从门口吹了进来,将地面上的灰尘吹动着,叫季羡迷了眼。

    季羡不敢去看鹤春山的眼睛,周身就好像是被扒光一般,羞耻感遍布全身,即使自己并没有参与那场荒诞的活动,却还是觉得浑身恶寒。

    原来,鹤春山知道。

    他是如何知道的呢?

    季羡知道若是自己想,只需要旁敲侧击一下,便可以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是他退缩了。

    屋子里的气氛几乎快要将人冻结,季羡望着满不在乎的魔头背影,生平第一次有了落荒而逃的想法。

    好在,陷入昏迷的谢恒在此时从喉间溢出一丝闷哼。

    “醒了?”

    谢恒被抽了脊骨,本就身负重伤,失去意识前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叫他恨不得只是一场梦。

    所以在他睁开眼的时候,心中是抱着一丝徒劳的期待。

    希望这一切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梦罢了。

    可是还未等他一口气松下来,耳边便响起了那个熟悉又可怖的声音,宛若从地狱重新爬出来的恶鬼趴在自己耳边呼唤着。

    谢恒眼皮又是一抖,恨不得自己原地再次昏迷过去。

    也好过醒来面对眼前这个魔头。

    “假装没醒的话,我就把你眼珠子给挖出来丢池子里喂鱼。”

    谢恒在听见下一句话后,猛地睁大了眼睛,甚至生怕鹤春山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醒了,还专门咳嗽了两声,装模做样地爬了起来。

    “这是哪?”

    谢恒硬着头皮道。

    视线都不敢与鹤春山对上,生怕下一秒鹤春山手中的剑碎便划破自己的眼皮。

    “你与阴山君什么关系?”

    鹤春山开门见山地盯着谢恒,那双宛若死潭的眸子里倒映着男人瑟瑟发抖的身影。

    “我我不认识他。”

    阴山君谋划了这么大一盘棋子,怎么可能无人知晓?

    鹤春山听完谢恒的话,神情并没有任何的变化,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谢恒盯着鹤春山那如同看死人一般的眼神,额前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魔头这般瞧着自己,难道是动了杀心?

    谢恒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他根本不知道鹤春山只是单纯成了瞎子而已,反而觉得鹤春山的眼神高深莫测。

    额前的冷汗越来越多,谢恒终于再也按耐不住:“不过我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嗯?

    鹤春山偏过头,将手中取下来的一枚剑碎随手丢在地上:“继续。”

    谢恒条件反射地哆嗦了一下,接着呼出一口气:“我曾经在城主的谋士中听说过这个名字。”

    鹤春山听完后沉默不语,只是指尖微微滑动,掉落在地面上的剑碎重新归位。

    谢恒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还未等他站直身子,在一侧等候多时的季羡便拿着一根锁仙绳走了过来。

    等等,这是要干什么?

    半响过后,谢恒生无可恋地双手背过身子,有些艰难地在地上蠕动了一下,接着费劲抬起头望向季羡:“我把我自己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可以把我放了吗?”

    季羡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恒,绷紧的嘴角没有一丝弧度。

    鹤春山把玩着手腕处的那枚鬼玉,晶莹剔透的玉身被男人修长的手指原地垫了两下,接着在空中划过一丝弧度,准确无误地砸在了沈平芜脸上的功法秘籍。

    也不知道沈平芜有没有听见刚刚自己说要挖眼睛的话,恐怕又要被吓得半死吧?

    鹤春山这么想着,嘴角都已经下意识扬好了弧度,等着沈平芜那叽叽喳喳吵闹的声音响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被鬼玉砸中的少女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好似已经睡死过去了一样。

    鹤春山嘴角本来扬起的弧度一点一点下降,直到彻底消失,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怔。

    “你也想被我挖眼睛吗?”鹤春山蹲在少女身旁,用手拿起那本盖在沈平芜脸上的功法秘籍。

    鹤春山看不见,却能够通过沈平芜那平缓的呼吸声确认对方还活着。

    这个念头出现后,倒叫他原先绷紧的唇线微微放松。

    他歪头想了想,耳边依旧没有出现期待许久的吵闹声,鹤春山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沈平芜的脸颊。

    相处这几日,沈平芜倒是一点也没有亏待自己。第一次见面时脸上还一点肉都没有,这才几日脸都圆润了不少。

    少女温热软嫩的脸手感极好,弹性十足。

    鹤春山像是又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玩具,手指又不自觉抬起来戳了戳沈平芜的脸。

    还不醒吗?

    鹤春山一直觉得沈平芜就跟白猫一样,傲娇又爱作,自己只需要轻轻一逗,便会如同踩着尾巴一样,朝自己喵喵叫。

    只是这一次,喵喵的声音并没有出现。

    第27章 这屋子里的人还有没有人性!!

    和面露凝重的鹤春山相比, 那只被他当作白猫的沈平芜正美滋滋地躺在柔软的被褥中酣然大睡。

    一直到黎明降临,天际露出了鱼肚白。

    寂静了一夜的将军府再一次开始运作起来,小厨房冒起了袅袅炊烟, 低头迈着小碎步的丫鬟端着各式各样的盆栽搬运在将军府的各个角落。

    沈平芜本来还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突然听见了一道熟悉且爽朗的笑。

    “阿芜!”

    那声音越来越近,似乎还带着某种迫不及待的急切,沈平芜有些烦躁地将被褥蒙在头上。

    企图来屏蔽贺春山的噪音。

    可是偏偏贺春山正是少年好精气的时候, 久久没有听见沈平芜回应的他推门而入,一眼便将视线锁定在用薄纱裹成蝉蛹的沈平芜身上。

    他嘴角挂着笑,垂在肩膀后的小辫子一晃一晃, 像是飘浮的柳条。

    贺春山蹲在床边, 单手托腮对着床上的蝉蛹笑道:“阿芜,再不起来太阳晒屁股了!”

    沈平芜认命地将被子掀开,一扭头就对上了贺春山那张俊脸, 即使自己一直在心里做建设, 说眼前的少年与鹤春山那魔头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可如今蓦地看见。

    还是好吓人——

    沈平芜心里小人抱头痛哭。

    贺春山瞧着头发乱糟糟的少女, 对着她笑了笑, 桃花眼弯弯,带着一种少年气,露出的小虎牙若隐若现,看上去又乖又坏。

    “快点起来,今日我们去街上玩怎么样?”

    贺春山眼珠子溜溜一转, 拍手思考道。

    沈平芜看着精神的贺春山,突然有些恍惚。

    她很难将笑与鹤春山的那张脸联系起来, 贺春山很爱笑,不管遇见什么事情, 小到今日瞧见了小猫,他都会笑眯眯地同沈平芜讲。

    这样的笑,从来没有出现在鹤春山身上。

    贺春山瞧着沈平芜那副呆呆的模样,还以为她是不想去街上,于是有些苦恼地思索一番,小心翼翼问道:“那我们去后山摘果子?”

    接下来,贺春山提供了一系列耗费体力,足以累死沈平芜的活动。

    少女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坐了起来,看向贺春山的视线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她点点头:“我们还是去街上玩吧。”

    贺春山在沈平芜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勾起了唇角,一副计谋得逞的小模样。

    只是正当他们二人准备出门的时候,一个小厮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了过去,额间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脸也涨得通红。

    小厮望着正准备出门的贺春山,视线微微挪到沈平芜身上又迅速移开。

    他低着头,语气有些焦急:“小世子,大事不好了,长公主唤了你和阿芜一起过去。”

    贺春山一头雾水:“我娘?她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沈平芜听到这一句话后,与小厮脸上出现了如出一辙的呆滞。

    但是她很清楚,长公主为何今日会唤自己与贺春山一起过去。

    不用想都知道,昨夜自己动手的那几个丫鬟去告状了。

    室内一片幽静,小轩窗漏进来的日光在轻纱下显得疏疏隐隐,地上铺着芙蓉纹路的绒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白釉花瓶。

    沈平芜跟在贺春山的身后,刚刚走进室内便瞧见了一位身影曼妙的美妇人正靠站在桌前。

    女人白皙修长的指尖捻着海棠花枝,正低头仔细插花,身侧垂首等候的丫鬟一声不吭。

    整个室内唯有跪倒在地面上的几个丫鬟左顾右盼。

    贺春山一走进这屋子,便习惯性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凑过去看长公主手中的花瓶。

    “娘,你这花弄来弄去都很漂亮了!”贺春山睁着明亮的眸子认真欣赏了一番,随后得出结论。

    蒋琬的手一顿。

    沈平芜默默跟在贺春山的身后,望着跪倒在地上的那几个丫鬟,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也跪下。

    她犹豫了片刻,刚想要颤颤巍巍地跪下时。

    蒋琬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动作,赶忙朝她招手:“阿芜快过来。”

    “我可有好些日子没有瞧见你了。”蒋琬长得极美,从骨子里透露出典雅高贵的气息。

    沈平芜走近,甚至能够清晰地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花香,蒋琬眉眼柔和,就连同自己说话都带着轻声细语。

    “这个臭小子没品位,你觉得怎么样?”蒋琬拉过沈平芜,将自己精心摆弄过的插花挪到少女面前。

    其实沈平芜此时还有些紧张。

    从前她在话本子看到,凡间深院勾心斗角,主母旁敲侧击那些都不再少数。

    等会应该就会敲打自己了吧?

    沈平芜这么想着,只得顺着蒋琬的话看向桌上的花瓶,她不懂这些插花艺术,但是她懂得顺着来。

    沈平芜迟疑着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花瓶里的海棠花开得正值娇艳,即使不用精心摆弄都已经美得不可方物。

    贺春山鼓起腮帮子吹了吹额前的碎发,有些坐不住道:“娘,你把我们喊过来做什么?”

    “我和阿芜刚准备上街玩呢!”

    说完这话,贺春山的眉眼间还隐隐有些不悦,似乎在生气蒋琬耽误了他们上街玩的时间。

    蒋琬见状,蓦地抬手给了贺春山一个爆栗子。

    动作生猛而又迅速,快到沈平芜只来得及瞪大眼睛,再一次眨眼便只见贺春山抱着红肿的额头痛呼了一声。

    沈平芜看着张圆了嘴,不住感慨:不愧是贺春山的娘亲,正所谓一物降一物啊!

    鹤春山从未提及过自己的亲人,沈平芜没想过在这个地方,贺春山的娘亲是这般有意思的妇人。

    虽然打贺春山的动作迅速而又直接,但是蒋琬眼中透出的柔意根本遮掩不住。

    看样子,这对母子应该是关系极好的那种。

    沈平芜又扭头看向跪倒在地面上的那几位丫鬟,脑海中不自觉地想着:如果贺春山的娘亲知道贺春山与自己走得近,会不会勒令将自己赶出府?

    “你还好意思说。”

    蒋琬像是想到了什么,眉眼间的柔意散去,被凌厉的气势所取代,她直直地望向跪倒在地面上的几个丫鬟。

    “今日她们几个专门来我院子里告状。”

    “你可知告得是谁的状?”

    沈平芜心虚地低下了头,蒋琬的视线如同有了实质一般,落在自己的身上。

    贺春山却大大咧咧地一笑,“告我状呗。”贺春山似乎对于自己被告状这件事习以为常,甚至都没有看清楚跪倒在地上的丫鬟究竟是何人。

    蒋琬却冷笑一声,接着扭头看向跪在地面上的丫鬟,冷冷道:“你们把刚刚的话再重复一遍。”

    苏雨抬起头,与坐在金丝楠木桌旁的沈平芜对视一眼,眼底划过一丝恶毒。

    那愤愤不平阴冷的视线叫人浑身都不舒服。

    沈平芜只是默默地看着,大脑中却在飞速思索着,若是蒋琬大发雷霆将自己赶了出去,在这个凡间自己该何去何从。

    下一瞬,苏雨那压抑不住得意的声音便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她先是抬起头看向坐在主位上的蒋琬,接着视线飞快掠过背对着她的贺春山。

    面上一片绯红。

    “夫人有所不知,这个哑巴日日仗着服侍少爷为所欲为,昨夜竟然还将我们几个打伤。”

    苏雨将头磕在地上,语气里带上了哭腔:“夫人,将军府主子宽厚待人,莫要被这哑巴所迷了心智。”

    苏雨一句话没提沈平芜与贺春山的关系,句句都暗示着蒋琬贺春山与沈平芜关系不简单。

    这一点,就算是沈平芜都能够听出来。

    更别说自幼就生活在深宫之中的蒋琬了,她淡淡举起杯盏轻抿一口,杯盏磕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声音不轻不重,但是跪在地上的苏雨却勾唇再次将头埋了下去。

    似乎笃定了蒋琬已经动怒。

    沈平芜也低着头,不敢看蒋琬的脸色,咽了咽口水看向贺春山。

    坐在一侧的少年却难得沉着一张脸,眉眼间已经隐隐有肃杀之气,搭在桌沿的手握拳,手背处青筋凸起,就连脸上都不复方才的高兴。

    “还有吗?”

    苏雨冷不丁地听见一道男声,也没有多想,甚至打算乘胜追击道:“这个哑巴绝对没有表面上这般简单。”

    “我怀疑她有可能是受人指使专门接近少爷的!”

    苏雨的眼转向贺春山,目光激动认真,撑在地面上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

    “少爷你可知昨夜她殴打我等,身手了得!”

    苏雨撩起衣袖,露出手臂处红痕,那些都是沈平芜昨夜随手折了枝条抽下的痕迹。

    蒋琬的视线也一同落在了苏雨身上的伤痕,表情也有些严肃,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贺春山却只是看了一眼,接着猛地抬头望向沈平芜,眼睛里亮晶晶宛若瞧见了什么宝贝。

    沈平芜本来还有些心虚,乍一瞬对上贺春山那眸子吓了一跳,下一秒贺春山就如同弹簧一般猛地蹿到了自己面前。

    他有些惊讶地摸着下巴,仔细绕着自己走了一圈,随后惊喜道:“没想到阿芜你还有这好身手!”

    这句话不仅仅是苏雨没有想到,就连沈平芜都有些讶然。

    她对上贺春山那双笑盈盈的眸子,竟然觉得似乎比屋外那耀眼的阳光都要夺目,喉间像是被一双手扼住一般,整个人怔在原地。

    苏雨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告状告了半天,反而替那个哑巴给做了嫁衣。

    她看向沉默不语的蒋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蒋琬身上。

    既然贺春山被那个哑巴给迷惑了,那夫人定然有办法!

    靠坐在贵妃椅上的美妇人坐直身子,沉默许久后沉着冷静开口:

    “既然如此,阿芜有习武天赋,往后跟着春山一同拜副上将为师吧!”

    沈平芜一听,感觉自己似乎在做梦一样。

    她扭头看向还跪在地上的苏雨,对方眼底同样划过一丝不可思议,似乎还想要多说些什么,蒋琬却挥了挥手:“这几个爱告状的逐出府去。”

    苏雨:“夫人!”

    几个小厮忙低头上前,架起苏雨便往外拖去,即使苏雨再如何挣扎也没有再得到蒋琬的一个眼神。

    沈平芜望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身影,将视线重新看向蒋琬,喉头发紧,只是呆呆地望着。

    这跟自己想象的根本不一样。

    沈平芜原以为蒋琬会大发雷霆将自己赶出将军府,甚至已经在心里思索如何回到现实世界去了。

    却不料蒋琬和贺春山竟然都只是惊喜于自己的好身手,也没有过问自己的身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种被人撑腰的感觉——

    沈平芜鼻尖一酸,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她的眼眶含着泪花,却又硬生生给憋回去。

    “太好了!娘你真好!”贺春山听到沈平芜能够同自己一起习武,顿时兴奋地抱住蒋琬,咧嘴笑着道。

    在屋子里的丫鬟和小厮似乎早已见怪不怪,瞧见贺春山这般亲昵的举动还会偷摸着笑。

    蒋琬轻笑一声,抬手拍了拍贺春山的手臂,又拉过沈平芜的手:“阿芜是被你带回来的,你当时* 捡她的时候并没有经过她同意。”

    “所以一定要加倍对她好知不知道?”

    “不然到时候阿芜跑了,你上哪哭都没用!”

    这个场景实在是太美好了,沈平芜觉得周身都被暖洋洋的善意包裹着,一开始想象中的场景全部都没有出现。

    贺春山一听他娘这话,赶忙打包票道:“娘你放心!我对阿芜可好了!”

    蒋琬笑着摸了摸沈平芜的发丝,似乎还抬手捏了捏少女脸上的肉,嘀咕了一句:“养了这么久,怎么还是这么瘦?”

    “今日留在我这用饭,我喊小厨房做些你爱吃的。”

    贺春山身子往后靠去,听到蒋琬的话赶忙拦住:“娘,我今日好不容易放一天假,阿芜说好了陪我去街上玩的!”

    谁料刚刚还母慈子孝的二人瞬间变得争锋相对,沈平芜站在原地宛如被拖拽的玩具,时不时被扯到蒋琬那边,时不时又被拽到贺春山这。

    她没想到传闻中肃杀不苟言笑的长公主竟然这般有意思。

    二人互相僵直了好一会,蒋琬终于还是率先败下阵来,她勾了勾红唇,抬手揉着额头笑骂:“小兔崽子,赶紧走。”

    沈平芜就这么被贺春山拉着跑出了将军府,一直跑到热闹的街道上,两个少年少女手拉手走街串巷。

    街道上张灯结彩,为庆祝花灯节做准备,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沈平芜就这么呆呆地被贺春山拉着跑,跌跌撞撞。

    就这么一直跑着,沈平芜抬起眼,望向少年身后晃晃荡荡的小辫子,阳光别样的好。

    视线开始一点一点变得模糊,沈平芜的眼皮越来越重,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贺春山似乎注意到了身后的人异常,兴高采烈地扭过头,若隐若现的小虎牙看上去那般显眼。

    模糊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只是这一次再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鹤春山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醒了?”

    沈平芜乍一眼看见鹤春山那暗淡无光的眸子,心口就如同被一只大手不断挤压着,叫她喘不上气。

    鹤春山收回在沈平芜脸上作恶的手指,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

    “鹤春山,我刚刚做了个梦。”

    沈平芜的视线聚焦在鹤春山的背影上,舌根都有些发苦,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叫她还有些别扭。

    鹤春山闻声侧头看向她,嘴边依旧是带着一抹笑,却没有梦境中那般灿烂。

    “什么梦?”

    关于你的梦。

    男人总是抿着唇,就连说话的时候都是一本正经,唇线总是绷紧叫人看不清唇瓣一开一合的动作。

    可沈平芜却依旧盯着鹤春山的唇。

    鹤春山现在有没有虎牙呢?

    沈平芜在心里默默想着,心中一旦有了疑虑便会慢慢不断放大,以至于心心念念。

    要不想办法撬开鹤春山的嘴巴?

    沈平芜这个念头一出来,先是把自己给吓了一大跳,她猛地坐了起来,试图将这个办法摇出脑袋。

    但是只要一看见鹤春山那张脸,她便会不自觉将贺春山的脸代入。

    看看有没有虎牙或许当真可以确认他们两个是不是同一个人?

    那要不还是找机会试试看?

    “你在想什么?”

    鹤春山扭过头,方才自己的感知中出现了一道异常强烈的波动,顺着那个方向看去正是沈平芜的方向。

    男人探究的视线望了过来,即使沈平芜知道他现在看不见,却还是有些心虚。

    “没没什么。”沈平芜摇摇头,虽然嘴上这么说着,视线却大胆地打量着鹤春山的那张俊脸。

    像,实在是太像了。

    简直就跟等比例放大一般!

    鹤春山看不见,但是却能够感知到沈平芜的一举一动,注意到沈平芜一直在偷偷盯着自己的脸瞧,他第一反应竟然是勾了勾唇角。

    他并没有戳破沈平芜的小心思,反而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沈平芜觉得哪哪都不对劲,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做了那个奇怪梦的缘故。

    如今她看到鹤春山那张脸,便忍不住脸上发烫。

    她决定给自己找些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站起身将边上的功法秘籍全部都收了起来,一边收还一边故意避开鹤春山。

    鹤春山靠坐在柴草上,注意到那直直的视线消失后,原先还勾着的唇角有些耷拉了下来,垂下的眸子暗淡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随后他静默片刻,深呼吸了两下,抬起手掌压了压心口处。

    沈平芜为了避免自己胡思乱想,刚准备出去看看情况,就注意到了角落旁不停扭动的“蝉蛹”。

    浑身被红绳紧紧绑住的谢恒正靠在门口的角落旁,在看见沈平芜的时候顿时眼前一亮,似乎还抱着某种期待。

    这是小鱼吗?

    谢恒用期待地眼神看着沈平芜,接着用只有两个才能够听见的音量朝沈平芜喊道:“小鱼,小鱼,我知道是你!”

    准备出门的沈平芜听见了那声声急切的呼唤,有些诧异地转过头。

    顶着谢恒那期待的目光,她缓缓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狐疑道:“我?”

    谢恒忙不迭点头,随后开始打感情牌。

    “小鱼,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与公主成婚只是逼不得已——”

    还未等谢恒说完,沈平芜想也不想就找来了一根木头在手上掂量了两下,确定长度合适后直接递到了谢恒的嘴边。

    “小鱼,这是”

    谢恒盯着嘴边的木头,没明白沈平芜是什么意思,他抬起头艰难地看向沈平芜,嘴巴嚅动了两下,还想要说些什么。

    谁知下一秒,沈平芜径直将木头塞进谢恒的嘴里,“咬住。”她低声说着。

    谢恒只是傻傻照做,直到他咬住那截木头在嘴里叼着,想要告诉沈平芜关于自己遭受的一切,却发现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那截木头堵住了他所有的话。

    “唔唔唔!”谢恒瞪大了眼睛看着沈平芜,似乎在质问对方这是为什么。

    沈平芜看着终于安静下来的谢恒,拍了拍掌心的灰尘朝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嘀咕:“本来就烦,还碰见个傻子。”

    清清楚楚听见沈平芜这一句话的某个傻子瞪大着眼睛,眼眶里充斥着红血丝,目眦欲裂。

    “唔唔唔!”

    谢恒死死盯着沈平芜离开的背影,依旧不死心。

    挣扎了好一会,原本还中气十足的谢恒也渐渐低下脑袋喘着气,嘴里咬着的那根木头怎么吐都吐不掉,叫谢恒苦恼不已。

    眼前的光线被遮挡住,谢恒下意识以为是沈平芜又重新去而复返,他眼底发光地抬起头来。

    就对上鹤春山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即使男人笑着却还是给谢恒一股阴恻恻的感觉。

    “你也很吵。”

    鹤春山蹲下身子,手指落在谢恒嘴里咬着的那根木头上,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与沈平芜。

    这根木头是谁塞进去的再明显不过了。

    鹤春山微微歪头:“她为什么要让你叼木头?”

    对妖魔诡计一眼便能识破的鹤春山如今却诚恳地看向谢恒,似乎当真在好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恒对鹤春山有着极大的阴影,在看见鹤春山的瞬间,后颈处被抽骨的疼痛便会再次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这叫谢恒止不住发抖。

    尤其是听着现在鹤春山的语气,谢恒总觉得有股恶寒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他尽量蜷缩着身子往角落缩。

    “为何不说话?”

    “昨夜你那般亲昵地喊她又是为何?”

    谢恒叼着木头,甚至连口水都没有办法吞咽,更别说发出声音了。

    鹤春山问他问题,但是却又不将他嘴上的木头给取下来。

    在发现谢恒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时还一个劲地追问。

    谢恒都有些要痛哭流涕了,瞧着屋子里的人一个两个都不太正常,恐怕最有人性的还是那个绑自己的少年了。

    面对着鹤春山越来越阴沉的视线,谢恒哆嗦了一下,只是不住地摇头。

    好在鹤春山似乎并没有打算对他做些什么,只是重新又站直了身子,腕间那枚鬼玉被不停把玩着。

    屋子案台上供奉着一尊泥菩萨,鹤春山就站在那供台前,黯淡无光的眸子空洞地望着正前方。

    恰好泥菩萨也低着头,如同在与鹤春山互相对视一般,案桌上的三根香早已熄灭,只留下桌面上一堆香灰。

    鹤春山心口处始终闷闷的,就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只能下意识觉得不过是因为自己看不见所造成的。

    想到这里,鹤春山垂下眸子。

    早知道不把眼睛戳瞎了。

    看不见沈平芜还是有点麻烦的。

    第28章 我就是在担心你!

    春日小雨, 带着春寒料峭的冷,如同针尖般的雨滴砸在身上带着麻麻的痒意。

    皇城街道两侧支起雨棚,商贩叫卖声并没有减少。

    沈平芜沿着街道漫步, 视线在周围来往的行人身上来回打转。

    两侧的行人脸上都挂着喜庆的笑,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昨夜国师府究竟发生了什么。

    奇怪——

    沈平芜这么想着,突然从人堆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是那夜侃侃而谈的中年男人!

    沈平芜犹豫了一下, 在注意到对方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后,还是决定悄悄跟了上去。

    昨夜阴山君说的话还历历在目。

    当时阴山君惊讶于鹤春山喝下了欢忆酒,那就说明阴山君并不知道中年男人会送酒这件事。

    所以中年男人与阴山君究竟是不是一伙的, 恐怕还需要打个问号。

    她拎起翠绿色的裙摆小跑着跟上, 一路跟着中年男人弯弯绕绕,刚刚准备拐进一处小巷子里,却迎面撞上了一人。

    “阿芜?”

    竟然是久久没有遇见的祝遥光!

    沈平芜定睛一看, 就瞧见祝遥光此时身着一身玄色衣袍, 腰间的长剑已经用一层红布盖住,就连脸也带着鎏金边的面具。

    面具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凤羽图案, 露出一双柔意的眸子。

    “祝姐姐?你怎么在这?”

    沈平芜一时间都忘记了要尾随中年男人的事情, 下意识就抓住了祝遥光的手腕,生怕下一秒女人就消失在自己眼前。

    季羡这两天找祝遥光都快要找疯魔了。

    沈平芜没想到自己还能在此处碰见祝遥光,她也没等祝遥光回答,一股脑如同倒豆子一般:“祝姐姐你再不回去,季羡都快要疯魔了!”

    祝遥光看着一脸焦急的沈平芜, 原先皱起的眉头也松了一些:

    “这些话我们到时候再说。”

    巷子里很黑,狭窄而又拥挤, 堆放着各类七零八碎的杂物,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那中年男人的背影便几乎快要淡出沈平芜的视线。

    她点点头,心里也清楚当前情况,还是先看看那中年男人究竟想要做些什么更为重要。

    毕竟通过与那中年人的交流,很明显他与谢恒之间的联系要更为密切一些。

    “你先跟在我身后,情况不对就立刻逃跑知道吗?”

    祝遥光将沈平芜拉至自己的身后,扭过头垂眸认真道,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知道的祝姐姐!”沈平芜再次点点头,并没有告诉祝遥光其实自己一直被魔头逼着修炼,如今也不再是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的菜鸡了。

    如同死寂一般的巷子里只有中年男人急匆匆的脚步声。

    祝遥光很显然不是第一次尾随这个人了,就连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已经了如指掌,知道该如何躲避中年男人回头的视线。

    巷子口也由一开始的狭窄渐渐变得宽敞。

    祝遥光从怀中又摸出了一张面具,粉白色的面具上还刻着小狐狸的图案,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一般。

    她扭头递给沈平芜:“我闲时雕的面具,为了避免意外发生,你要不戴上?”

    “好!”

    那面具摸上去手感细腻,也不知祝遥光付出了多少精力,就连面具上的小狐狸图案都栩栩如生。

    沈平芜一拿到便爱不释手,她将面具扣在脸上,背过身想要摸一摸后面的丝带,温热的手指却摸到了冰冷的手指。

    来人身上带着凌冽的寒意,宛若一柄举世无双的修剑,可偏偏此刻故意放柔了神情,只是好奇地扯着沈平芜脑后的那丝带。

    沈平芜只是一回头,就对上了鹤春山那双失了光泽的眸子,以及他身后同样面容激动的季羡。

    “你怎么在这?”

    沈平芜一怔,鹤春山却没有丝毫意外,骨节分明的手指缠上那粉白的丝带,低头认真。

    身后的动静瞬间惊动了祝遥光。

    祝遥光望着骤然出现在她们二人身后的男人,面露凝色,手中剑光乍闪,似乎只要鹤春山再有下一步动作,那把剑便会直接出鞘。

    “等一下等一下!”

    沈平芜虽然一惊,但是望着不知何时跟过来的鹤春山,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同祝遥光解释,只得赶忙挡在男人身前。

    “祝姐姐,这个是自己人,自己人!”

    祝遥光将信将疑地盯着鹤春山,随后直直望向季羡,似乎在确认。

    在看见季羡也认真点头后,这才将腰间已经半出鞘的剑收了回去。

    “既然如此,多有得罪。”

    祝遥光的话音刚刚落下,沈平芜只觉自己身侧似乎刮过去一股强风,一道看不清身形的影子奔向祝遥光。

    那是季羡。

    沈平芜长舒一口气,扭过头对上鹤春山,忍不住扯了扯对方的衣袖:“你来这做什么,你又看不见?”

    鹤春山凭感觉摸索着将手中的丝带打了个结,在听见沈平芜这一句话后勾了勾唇角。

    接着,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俯身。

    “怎么?你担心我?”

    魔头语调微扬,听上去似乎心情大好,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一句话叫眼前的沈平芜瞬间红了脸颊。

    沈平芜觉得自己当真是病了。

    她激动地退后两步,将手背贴在面具上,扭过头不去看鹤春山。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好在,鹤春山只是想着逗弄两句,并没有逮着沈平芜不放,他转过身朝着中年男人的方向走去。

    在越过沈平芜身侧时,丢下一句,“我不过是来找人算账罢了。”鹤春山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只是恰好与你们撞见。”

    与祝遥光交谈的季羡嘴角抽搐两下,他本来不过是单纯想看看魔头究竟想要去哪里。

    谁知一出门,鹤春山就跟开了天眼一般,步步紧跟在沈平芜的身后。

    就这样,还说只是恰好路过?

    季羡表示没有人会蠢到相信这种滑稽的说法。

    他这么想着,还想要委屈巴巴地控诉一下祝遥光的单独行动,就听见身后的两人传来一阵惊叹。

    沈平芜讶然:“原来如此,那也真是太巧了!”

    季羡:

    好吧,鹤春山既然敢这么说,沈平芜也敢这么相信。

    这个中年男人的步伐很快,沈平芜等人也没有办法过多地闲聊,只得先跟上去再说。

    巷子越来越宽敞,一行人走了许久。

    沈平芜看了看还没有尽头的走道,有些震惊:“这巷子是没有尽头吗?”

    走了这么久,恐怕此时她们都不一定在皇城里了。

    淅淅沥沥的水声越来越响,四人的位置从一开始的祝遥光打头阵变成了鹤春山走在最前方。

    而沈平芜紧跟在其后,祝遥光与季羡则选择殿后。

    走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巷子的地面开始变得潮湿,浅灰色的地面被某种液体打湿,闻上去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沈平芜皱了皱眉,刚想要给自己掐个屏息诀,只是还未来得及抬起手,一团白光便从鹤春山的头顶缓缓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股腥臭味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只有那股让人心安的沉木香。

    鹤春山头都没回,只是走在正前方。

    沈平芜犹豫了一下,接着凑近到鹤春山的身后,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个屏息诀我自己也会了!”

    沈平芜本来想表达的意思其实是,自己是有在好好学习功法秘籍上的内容,并没有过于划水。

    但是鹤春山的步子一顿,扭过头看向眼前的少女,面上难得出现了一丝别扭,他淡淡开口。

    “别误会,不小心捏错了。”

    沈平芜:

    “好吧,那是我自作多情了。”沈平芜低着头嘟囔了一句。

    一行人又走了一炷香,走在最前方的鹤春山突然停下脚步。

    阴冷的风迎面吹来,沈平芜从鹤春山的身后探出身子,有些好奇地望着前方的情况。

    只是那一眼,便叫她下意识抬起手抓紧了鹤春山的手臂,她头皮发麻地干呕了一下。

    那个中年男人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但是眼前的场景实在是太过于血腥。

    沈平芜声音闷闷的:“还好你看不见,这实在是太恶心了!

    滴答滴答——

    原来她们一开始在巷子口所听到的并不是溪水声,而是血液滴落在地面的声音。

    粘腻的血液流得满地都是,地面暗红一片甚至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无数个有着鱼尾的人被冰冷尖锐的铁钩刺穿了脊骨,宛若一块块腊肉一般,悬挂在半空之中。

    是鲛人。

    后方的祝遥光也面露凝重走上前来,仰着头望向悬挂在半空中的鲛人,喉间就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

    祝遥光咬牙切齿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鲜少动怒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怒意。

    倘若不是季羡拦着,恐怕祝遥光已经拎着剑冲过去了。

    “先等等。”

    季羡扫视了周围一圈,只见此处乃是一块巨大的石壁后方,那石壁足足有五六层酒楼那般高。

    鹤春山无所顾忌地朝前走,只是还未迈出去两步,就突然被沈平芜给拉住了衣袖。

    感受到衣摆处传来的拉动,鹤春山侧身看去,面上划过一丝不解,似乎不明白沈平芜拉住自己做什么。

    靠近鹤春山时,那股沉木香便更浓。

    这味道与贺春山身上似乎有着相似之处。

    沈平芜这么想着,一时间竟然又有些恍惚。只是此时此刻当真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她赶忙道:“你别乱跑。”

    “你看不见,到时候出了什么事可就不好了。”

    这已经是沈平芜今日第二次关心自己了。

    鹤春山的脸上出现了困惑,指尖下意识捻住腕间的鬼玉把玩着,那股冰凉的触感叫他稍稍淡然了下来。

    他还准备逗弄一下沈平芜,只是刚刚开了个头。

    “你在”

    这句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少女认真地打断。

    蓦然凑近的少女,身上带着淡淡的馨香,鹤春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面上难得出现了慌张,竟然下意识退了半步。

    “对,我在担心你。”

    少女铿锵有力的话宛若惊雷,在他耳边响起,叫他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捻着鬼玉的指尖用力泛白,呼吸一顿。

    鹤春山一言不发,却也没有拂开沈平芜的手,平日里自己说一句就要顶十句的魔头难得安静。

    这反而叫沈平芜有些不习惯。

    她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说出来的话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自从做了那个梦之后,她总是觉得鹤春山与普通人似乎并没有两样。

    可能是因为在梦境中,贺春山不过只是一个好动开朗的凡人,并没有不死的肉身与强大的修为。

    想到这里,沈平芜还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在梦见那个贺春山。

    “我们先进去看看。”季羡与祝遥光商量后,决定一同先找到那个中年男人。

    祝遥光并不认识鹤春山,但是听季羡简单介绍之后,她也是了解到了鹤春山的身份。

    如今瞧着沈平芜走得与鹤春山这般近,她按着腰间的长剑,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考什么。

    “阿芜,你过来。”

    沈平芜抬起头,也没多想,小跑着来到祝遥光的面前。

    “祝姐姐,你喊我?”

    祝遥光望着乖巧的沈平芜,心口一片柔软,接着凑在沈平芜的耳边道:“你与那个魔头究竟是何关系?”

    什么关系,还能是什么关系?

    这不是讨债鬼和苦命人的关系吗?一想到自己手腕处的血咒,沈平芜只觉得自己都沧桑了不少。

    但是要是细细说起来,沈平芜还是决定给她与魔头之间的关系下一个定论。

    “道友关系!”

    沈平芜信誓旦旦地点点头,似乎还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

    “只不过一个是正道,一个是邪道。”

    第29章 我怕他们以为咱俩一伙。

    祝遥光看着信誓旦旦的沈平芜, 不知为何总有种自家白菜要被拱了的错觉,她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眼前突然横过来一条手臂,季羡有些吃醋地隔开了沈平芜与祝遥光。

    “师姐你就别瞎操心了。”

    “这位沈姑娘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季羡还是一如往日那般刻薄。

    沈平芜听着他那三十八度的嘴竟然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眼珠子一转:“是啊是啊,师姐你不用担心我,我觉得你还是要多担心一下季羡。”

    季羡身子一僵,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祝遥光听到沈平芜这么说, 有些好奇地问道:

    “阿羡怎么了吗?”

    季羡抿着唇,上前一步企图用身子隔开沈平芜与祝遥光,一向淡然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慌张。

    只见沈平芜弯了弯腰, 笑嘻嘻地从季羡身后探出头来。

    少女的眸底藏着狡黠的精光, 似是小狐狸一般:“我发现他晚上偷偷哭,不知道是怎么了!”

    “你!胡说八道!”

    被戳穿了的季羡先是一愣,接着脸上瞬间烧上红晕, 他头皮发麻地呵斥着沈平芜。

    季羡偷偷哭这件事, 还是沈平芜溜达出门的时候发现的,当时本来就心绪烦躁的她一出门, 就看见了眼眶发红站在角落的少年。

    沈平芜莞尔一笑, 垂在脸侧的丝带晃荡:“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清楚咯。”

    找不到祝姐姐的可怜小狗,还得自己来帮忙推一把才行。

    功成身退的沈平芜一蹦一跳地扭头就走,根本没有理会在身后气得跺脚的季羡。

    “我没有哭!”季羡板着脸,认真地对祝遥光说,生怕对方不相信还解释道:“那时候不过是风沙迷了眼而已!”

    阴冷的风似乎都带上了暖意, 祝遥光先是一愣,随后抿唇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有些好笑地点点头。

    *

    一具具鲛人被悬挂在半空中,身上未着一缕, 雪白一片,话本子中描述的绚丽鱼尾上坑坑洼洼,鳞片早已不翼而飞。

    沈平芜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心口阵阵绞痛。

    死状实在是太惨烈了。

    祝遥光手中剑光一闪,原先勾着的铁链纷纷断裂,鲛人的身体落入水中。

    除了鹤春山以外的三人皆是一言不发,只是一味地撸起衣袖,将水中漂浮着的鲛人一个个打捞了上来。

    甚至扯下盖在铁笼上的破布轻轻盖在她们未着一缕的身体上。

    在那些鲛人之中,沈平芜甚至看见了一具刚刚到自己腰身的鲛人,雪白的肌肤上有着无数泛白的伤口。

    浮肿的脸上依旧可以看出只是孩童的模样。

    就连那小小的鱼尾都尚未完全发育,鳞片只是浅浅一层,依旧被拔了个干净。

    排列在地面上的鲛人被灰布盖住,祝遥光将手中的飞鸽抛向半空,沉声道:“我联络了此地的半妖司,她们会来处理这些鲛人好好安葬的。”

    阴云的天空渐渐放晴,柔和的阳光洒在地面上的灰布上,像是迟来的暖意。

    沈平芜的手有些发抖,她转过身就看见倚靠在一侧默不作声的鹤春山。

    男人面容冷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抿起的唇瓣没有一丝弧度,垂下的眼睫轻颤。

    接着,搭在腰间的手抬起,利刃出鞘,将尚未飞起的白鸽斩落。

    沈平芜猛地扭过头,望着罪魁祸首:“你干什么?”

    她走到鹤春山身边,瞧着男人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本来也不应该指望魔头会对这些鲛人心怀怜悯。

    “既然如此,待我们回来后再通知半妖司吧?”

    沈平芜朝着另一条小道走去,只是还未等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了鹤春山那平静的声音。

    “不烧了他们吗?”

    沈平芜眉心一跳,扭过头看向鹤春山。

    这么冰冷的话从鹤春山的口中说出,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可听上去,却还是叫人心口沉闷。

    “为何要烧,他们连好好安葬都不行吗?”

    沈平芜情绪有些激动,视线直直地看向鹤春山,没有任何退让。

    祝遥光注意到沈平芜与鹤春山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站出来当个和事佬。

    被莫名其妙凶了一下的鹤春山眸光微冷,他嘴角勾起讥讽的笑:“这就是你们仙门正派的道吗?”

    “不把他们烧了,留着给半妖司再重新挂回去吗?”

    接着,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定在沈平芜的面前。

    那双漠视着前方的眸子垂下,二人站得那般近,沈平芜甚至能够看清鹤春山瞳孔中倒映的自己。

    她周身那带刺的气势瞬间烟消云散。

    听完鹤春山这一句话,沈平芜这才猛地惊醒了过来。

    鹤春山确实没有说错,倘若半妖司真的有用的话,那些妖制品就不会猖狂到遍布国师府了。

    通知半妖司过来,不过是羊入虎口罢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此地的半妖司与这些人暗自勾结?”祝遥光也很清楚其中的利弊,只是还不愿相信罢了。

    她喃喃道:“半妖司是仙门设立在凡间的部门,不应该”

    “他说的没错,师姐。”季羡平静抬眸,面容冷清,声音却带着些许嘶哑,“正道没有你想得那般好。”

    手中的剑蓦然一抖,祝遥光的身形微晃,似乎还是有些无法相信季羡的话。

    可季羡却缄默不语,素白衣袍在风中猎猎飞扬,持剑孑然而立,视线落在鹤春山的身上。

    正道究竟如何,其实他再清楚不过了。

    祝遥光没有经历过千年前那场万鬼窟的围剿,并不知晓往日里她所敬爱的师叔师伯究竟做了怎样让人唾弃的事情。

    鹤春山冷峻的脸蓦地一笑,盯着收起浑身刺的沈平芜,“你还要拦着我吗?”

    沈平芜看向鹤春山,男人走向鲛人的背影高大而又孤寂,只见他打了个响指,幽蓝色的火焰瞬间吞噬了地面。

    熊熊烈火,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甜腻而又勾人的香味。

    沈平芜什么都做不了,幽蓝色的火光给她的脸颊镀上一层柔光,好似无情的火焰舔舐着她的灵魂。

    如今看来,鹤春山的办法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鹤春山站定在沈平芜的身边,继续开口:

    “如果解脱便是安宁,那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是好生安葬,还是化为一团尘土飘散世间,鲛人没得选,但是他们所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个结果。

    这些道理沈平芜从前不懂,可如今瞧着男人同样被火光舔舐的侧脸,刀削般的下颌紧绷,尾睫轻翘,眉眼间尽是肃杀。

    她好像懂了。

    懂了为什么鹤春山寻死。

    “过程不重要吗?”沈平芜轻轻抬起头,望向鹤春山的视线认真又执拗。

    “如果过程不重要的话,你为何一心只想死在我手中?”

    这一句话就好似震耳欲聋的雷声,连带着鼓动着鹤春山那本就贫瘠迟缓的心脏,引起了共振。

    他先是一愣,捏着鬼玉的指尖微动,腕间的红绳将白皙的肌肤勒出红痕。

    他漠然片刻,缓缓开口。

    “因为冤有头债有主。”

    “咳咳——”沈平芜猛地倒吸一口气,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她剧烈地咳嗽着,一张小脸变得通红。

    “怎么就冤有头债有主了?”

    鹤春山站直身子,微微歪头,垂下的乌发露出如玉般俊朗的容颜,“不是你唤我出来的吗?”

    “我当时是听到了有人唤我名,我才来的。”

    沈平芜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出,她本以为是自己丢的那个牌位起了作用。

    她仔细琢磨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确实念了鹤春山的名字。

    好吧,那确实也算是个冤有头债有主了。

    一行人略微整顿片刻,便按照一开始规划的路线朝着小道走去。

    祝遥光显然对于这条路有几分熟悉,她一边走一边扭头沉声道:“这路通往皇城最大的百宝楼,乃是富商与达官贵人都会出没的场所。”

    沈平芜毫无波澜地听着,一边低着头走路一边思索着别的事情。

    鹤春山如果真的是被自己喊出来的话,那必然与自己有种某种联系才对。

    难道说自己的那个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素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粉白狐狸面具,沈平芜睫羽低垂,眸光深思。

    夕阳残絮,酒楼高歌。

    身着轻纱的女子手持焰火,将百宝楼每处琉璃灯盏点亮,幽蓝色的火焰骤然亮起,室内一派繁荣热闹。

    沈平芜等人坐在大堂的散座上,听着台上激情慷慨的说书人讲述着爱恨情仇的故事。

    一侧等候多时的侍女迈着碎步上前,将手中的白釉酒盏摆放在他们面前,暗紫色的酒水顺着光滑洁白的瓶身倾倒在他们的酒杯中。

    沈平芜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听着戏台上说书人的故事。

    今日,说书人讲的是关于人妖相恋的悲惨故事。

    “那书生近水岸才发现,在瀑布隐约中竟瞧见了一道曼妙的身影!”

    说书人的语调抑扬顿挫,本来老套的故事竟然也讲得津津有味。

    沈平芜在台下听得也津津有味,许是坐在大堂内的她们四人实在是太引人注意。

    时不时便有身着薄纱,身姿曼妙的美人靠近,芳香弥漫在四座。

    “公子可愿与我共饮一杯?”

    沈平芜正听着话本子呢,耳边骤然响起一道甜腻清亮的声音,一扭头,便瞧见了一位眉目清冷的女子俯身靠在鹤春山的手边。

    女人唇上的胭脂殷红,眉心处点缀着一朵海棠图案,风情中又带着些许清冷。

    又好似坠落凡尘的明月一般。

    沈平芜都难免眼皮一跳,落在那美人身上的视线再也移不开。

    可偏偏* 鹤春山如今是个瞎子。

    沈平芜不由得替那位美人有些惋惜。

    这可是真正的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鹤春山坐在桌前,手指把玩着酒杯,即使听见了那女人的声音,眼皮却没有抬一下。

    那女子似乎第一次被忽视,眼底划过一丝惊讶,却又没有任何尬然的神色,相反还颇有意思地扭了个身子。

    看向盯着自己的沈平芜,接着唇角勾起妩媚一笑,纤纤玉手挑起沈平芜的下巴。

    “这位姑娘与我饮一杯?”

    话音落下,沈平芜率先闻见了扑面而来的芳香,女人的指尖微凉,挑在下巴处带着酥酥麻麻。

    别说男人了,沈平芜此时都下意识酥了半边身子。

    她不自觉地便端起了手中的酒杯,嘴角咧开笑就要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谁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手背处青筋凸起,一颗痣显得尤为性感。

    “你今日不能饮酒。”

    鹤春山的双眸微眯,即使看不见,搭在桌边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桌面,另一只手则扣住沈平芜的酒杯。

    随后,他扭头看向柔情似水的女子:“有些吵。”

    女子姣好的面容出现了微微扭曲,接着笑容一僵,带着咬牙切齿扭头离开。

    等等!什么叫我不能饮酒?什么叫有些吵!

    沈平芜望着已经离开的美人背影,心中呜呜大哭,甚至伸出手有些徒劳地挽留着。

    我的美人姐姐别走啊!

    鹤春山并没有理会沈平芜那控诉的眼神,而是扭过头准确无误地点出了百宝楼的巡逻死士。

    “二楼东南,西北各两位,散座西南方向各有三位。”

    祝遥光听后点点头,接着压低着声音:“此地不仅仅是烟柳之地,同样还承办着拍卖藏品。”

    “谢恒手里的那些鲛人制品正是从这里贩卖出去的。”

    正说着,原先亮着烛火的戏台上蓦地被一团黑布覆盖。

    接着四周的烛火纷纷熄灭,一时间整个大堂内陷入了一片漆黑。

    一道缥缈的声音传遍在场的每个人的耳朵。

    “各位官人,今日我们要拍卖的藏品乃是鲛人珠。”

    黑布落下,供台上出现了一颗泛着荧光的血珠,那颗鲛人珠约莫成年男子拳头那般大,与普通白珠不同,周遭竟然还带着点点血光。

    这对于凡人来说可谓是新鲜。

    只是一出场,座下便不断有人开始叫卖。

    “一千两!”

    “一千五百两!”

    “一千七百两!”

    加价的声音络绎不绝,直到那缥缈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此次拍卖一万两起步。”

    忽然,原先吵杂的大堂内瞬间安静。

    一开始叫嚣着叫价的人纷纷偃旗息鼓,声音的主人似乎很满意看见如今安静的场景。

    一位脸戴青狐面具的女子走上戏台,站定在那鲛人珠一侧。

    “此鲛人珠乃是从鲛人肚中生刨出来的幼鲛,世间仅此一颗。”

    含着血渍的鲛人珠被青狐女子放在琉璃水柜之中,本来圆润的鲛人珠竟然开始晃晃悠悠。

    从那泛着白的外侧印出了一个小小的手,将台下的看客纷纷吓了一跳,发出一声惊呼。

    “禽兽不如!”祝遥光暗中扫了周围一眼,面上铁青:“这群凡人当真是丧心病狂!”

    坐在正前方的鹤春山缓缓睁开眸子,视线似乎一同落在了最前方那颗鲛人珠上。

    沈平芜握着酒杯的指尖不断收紧。

    这群人将这东西称作鲛人珠,说的倒是好听,实际上就是鲛人的胎儿!

    阴冷的风从四面八方灌来,悬挂在屋梁之上的绸缎纷纷摇曳。

    那小鲛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挣扎的动作愈发强烈起来,手脚一同印在白色薄膜上。

    只是他的动作越激烈,只会引起看台下众人的欢呼。

    “一万两!”

    很快,底下便传来了那些人兴奋的声音。

    叫价声愈发激烈,沈平芜眉头紧蹙,握着酒杯的手用力,直到突然被另一只冰凉的手按住。

    “你想救它吗?”鹤春山维持着嘴角的笑,低声吐出这一句话,半边身子的重量都靠向沈平芜。

    只是这一句话,叫沈平芜愣了一瞬。

    沈平芜自然是想救的,可是如果突然行动的话,恐怕会使祝姐姐所有的心血都付诸流水。

    “你有别的办法吗?”

    沈平芜的手下意识抓住鹤春山的手腕,抬起头认真地望着,甚至在一片漆黑之中看见了鹤春山那双黯淡的眸子。

    沈平芜有些惊讶魔头会这么说,毕竟在方才他还表露出任何不关心的样子,如今又会这么好,说要帮自己救那小鲛人?

    “三万两。”

    得到沈平芜那期待的目光,鹤春山身子向后靠去,紧接着抬手,声音响彻全场。

    别说其他宾客的视线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就连坐在一旁的祝遥光与季羡都瞪大了眼睛。

    鹤春山这一举动,无疑是让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都落在了他身上。

    众多宾客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讨论着眼前这人。

    连带着沈平芜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瞬,沈平芜脊背僵直,恨不得原地躲在桌子下面。

    她将手挡在头顶,遮挡住自己的面容。

    另一只手伸在桌下拽着鹤春山的衣袖。

    “喂——”

    “你疯啦?”

    青狐女子的声音紧跟其后:“三万两一次。”

    看台下的宾客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本来还算热闹的台下瞬间鸦雀无声,沈平芜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像是一座座高山般朝她压了过来。

    “完了完了!”

    沈平芜听着青狐女子的声音,只觉得胆战心惊。

    可偏偏始作俑者却勾着唇,撑着脑袋看向沈平芜道:“你躲起来干嘛?”

    沈平芜扶住桌沿,还蹲在底下有些惊魂未定。

    “我怕被他们看见了,以为我和你是一伙的。”

    话音落下,原先还端坐在椅子上的祝遥光与季羡身子一顿,接着二人也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还是自己的钱包比较要紧。

    沈平芜在木桌底下,与两个仙门天之骄子面面相觑。

    寂静的空气仿佛连根针掉落在地上都清晰可见,沈平芜撅着屁股蹲着,只觉脑袋后面一股凉意。

    她蓦然回首,对上了鹤春山那双失了眸光的桃花眼。

    瞳孔深处,似乎藏着笑意。

    第30章 呜呜呜,我的钱钱

    沈平芜愣愣回视, 对上鹤春山的眸子,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疑问:“他真的看不见吗?”

    鹤春山这副笑盈盈的模样,着实不像是看不见啊!

    咚咚——

    心口处的跳动与不远处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青狐女子带笑的声音传入耳中。

    “恭喜这位公子拿下我们今日的鲛人珠。”

    一行头戴白虎面具的男子抬着琉璃棺,径直地朝着鹤春山这走来。

    厚重的琉璃棺放在金丝楠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沈平芜从桌下探出了脑袋, 恰好与棺中那小鲛人对视了一眼。

    她的手藏在衣袖中握紧,面色有些犹豫与迟疑,唇瓣不自觉地抿起。

    就好像是在做着某种重大的决定。

    接着, 沈平芜沉默片刻, 忽然道:“这些钱你拿着!”

    鹤春山先是一怔,似乎没反应过来沈平芜的意思。

    直到看见了少女掌心里的那个灵石袋子,像是终于知道她在想什么, 鹤春山轻笑了一下, 低声道:“怎么?”

    “刚刚不还是担心他们把我们当成同伙吗?”

    沈平芜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从最开始, 鹤春山同她做交易的时候, 便说了钱财于他而言乃是身外之物,可如今他却主动叫价三万两拍下这鲛人珠。

    难道说是因为鹤春山大发慈悲?

    其实沈平芜也很清楚,鹤春山不过是因为自己说的想救这小鲛人罢了。

    于情于理,沈平芜觉得自己都不应该袖手旁观。

    沈平芜顿了顿,继续道:“你帮了我, 我自然要给出自己的全部来报答你。”

    戏台上曲乐阵阵,又恢复成原先热闹的景象。

    只是台下的宾客视线却并没有被台上美色所吸引, 而是纷纷聚集在鹤春山身上。

    更有些蠢蠢欲动的宾客按耐不住。

    “这么爱报恩,你上辈子是狐妖?”鹤春山的指尖点在那琉璃棺上, 听见沈平芜的话难免轻笑一声。

    鲛人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摇摇晃晃,接着竟然直接跃出了水面,跳进沈平芜的怀中。

    滑腻而又微凉的手感叫沈平芜略微失神。

    她身子僵住,低头望着怀中那颗鲛人珠,似乎根本没有想到那小鲛人会直接跳到自己的怀中。

    这个鲛人珠,沈平芜的本意是放生的,可如今这个世道,若是将它放生恐怕也只会被重新抓回去。

    百宝楼有不同的区域,玩乐拍卖一应俱全。

    在顶楼的走廊旁,头戴青狐面具的女子手持琉璃灯在最前方带路。

    阵阵檀香,轻烟袅袅。

    沈平芜抱着那颗鲛人珠,重新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素色衣裳,将怀中的鲛人珠又抱紧了些许。

    那鲛人珠自从到了沈平芜的怀中,便一直乖巧不动。

    祝遥光与季羡也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怀中的那颗鲛人珠。

    他们一行人中,恐怕除了鹤春山,其余人的注意力全部都在鲛人珠身上。

    大概是因为鹤春山一口气花了三万两拍下那鲛人珠,百宝楼的侍女与小厮都格外尊敬。

    一路送到了顶楼厢房中,只是推开木门,里面檀香沁鼻,流水假山,争相映衬。

    沈平芜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她很少下凡,平日里都是住在宗门的小院子中,何时见过这般奢靡的场景。

    青狐女子微微侧身,毕恭毕敬道:“今夜官人们便在此留宿吧,有任何事都可以摇此处的铃铛。”

    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在木门顶端确确实实挂着一盏琉璃铃铛。

    只是轻轻拉动那银丝,便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待到青狐女子离开之后,沈平芜将手中的鲛人珠先小心翼翼摆放在柔软的被褥上。

    一扭头,就瞧见了靠站在金丝楠木旁的鹤春山。

    他的脸正对着自己这个方向,如同真的能瞧见自己一般。

    沈平芜想了想,有些好奇地走了过去。

    在注意到男人的眸子依旧宛若一潭死水,她还是开口问了问:

    “你的眼睛何时会好?”

    鹤春山轻轻侧头,安静地看向面前之人,眼前只有一片虚无的黑,“不知道,许是明日许是我死之时。”

    动用内力毁了自己的眼睛,并不能靠自身强大的内力恢复,所以鹤春山也不知道何时能够恢复视力。

    因为这对他而言,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沈平芜见鹤春山反应淡淡的,自觉无趣,重新回头。

    被安置在床褥上的鲛人珠异常乖巧,一动也不动,只是小手时不时会拍一下身侧那层薄膜。

    望着那小手小脚的鲛人,沈平芜心终究一软,开口道:“今日你费三万两买下这鲛人珠,钱何时给了百宝楼?”

    “而且当初,我问你有没有钱财的时候,你不是说钱财于你而言乃是身外之物吗?”

    沈平芜说这话的时候再次回头,眼底隐隐闪着期待的光芒。

    倘若魔头真的家财万贯,那就算他被自己灰飞烟灭了,那钱财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一并交给自己。

    沈平芜越想越觉得自己通情达理。

    却不料,鹤春山却勾了勾唇,扣在桌前的手背青筋迸起,脸上挂着轻笑:“谁同你说我有三万两了?”

    什么?

    沈平芜睫羽轻颤,接着猛地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源头,“你没给钱?!”

    这是沈平芜第一反应。

    随后,她又面露古怪神色,愤慨地盯着鹤春山:“那你还收了我的全部家当!”

    祝遥光从隔壁包间走进来时,听见鹤春山那大胆的一句话也是心头一惊。

    可在听清沈平芜那句话的时候,难免莞尔一笑。

    不愧是阿芜。

    沈平芜不乐意了,如果说鹤春山没想过掏那三万两,她只是心头一惊,觉得大事不妙。

    但是要说鹤春山不仅没有打算给那三万两,还把自己的私房钱给全部吞了。

    那她可就来劲了。

    撸起衣袖就是要与魔头决一死战。

    祝遥光通过这几日的相处,也了解到了沈平芜与鹤春山的相处模式,她有些好笑地拉住沈平芜的衣袖。

    沈平芜头也不回,将腰间的修剑拔了出来,嘴上还叫嚣着:“魔头,今日我就送你归西!”

    祝遥光的手拉住她的衣袖,她的身子则拼命往前冲,那架势可谓是势不可挡。

    不知道还以为与对面之人有什么血海深仇。

    季羡看见祝遥光拦着沈平芜,凑上来瞥了一眼:“师姐你拦着干什么,她没那胆子。”

    祝遥光光顾着听季羡说话,一不留神手中拽住沈平芜的衣袖滑落,没有祝遥光拦着的沈平芜往前跑了两步。

    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她僵硬地抬起头,就对上魔头那含笑的眼。

    鹤春山就这么站在原地,抿起唇瓣微翘,甚至饶有兴致地双手抱胸,眸光微睨。

    祝姐姐怎么没拽住自己!

    沈平芜保持着僵直的动作,随后以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速度迅速退后几步。

    凑到祝遥光的身边,重新将自己的衣袖塞进对方手中。

    众人:

    *

    金丝楠木桌前,沈平芜嘟起嘴一脸不乐意,双手抱胸背对着魔头,明眼人都能够看出来此时她生气了。

    嘟起的嘴巴甚至都能够挂着一个小油壶。

    哼!

    “哼哼!”

    没人理。

    沈平芜不说话了,有些难过地摸着瘪下去的钱袋子,像是忽然变成了哑巴,只有嘟起的嘴依旧。

    好半响,沈平芜嗡嗡的声音响起,声音里带着某种哀伤:“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才卖了这么多钱吗!”

    “我看你老实!”沈平芜慢慢垂下眼,眼尾弧度低垂,“我才给你的。”

    鹤春山则揉了揉眉心,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他看不见,但是奈何身侧的低气压就算想要忽视都很困难。

    “说说看,怎么费力气,费了多少力气?”

    沈平芜想也没想,就竖起手指一个个掰扯:“我每日偷偷挂在仙门二手论坛上卖,交易都得偷偷摸摸,甚至还碰见讨价还价的。”

    “还得唇枪舌战。”

    鹤春山冷笑一声,接着问道:“是吗?那你卖的什么东西呢?”

    “当然是你给的那些功法”

    声音戛然而止,过了一会,沈平芜觉得自己内心如死水般平静,她反应了过来。

    “呵——”

    鹤春山深幽色的黑瞳低垂,那带着意味深长的视线落在沈平芜的身上,与其来了个四目相对。

    沈平芜无端打了个冷颤。

    “呃——就是那个——”沈平芜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屋子里的剩余两人。

    祝遥光沉默地听完二人的全部对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关注点竟然在:“阿芜,那么多稀世功法秘籍,你卖了也太可惜了!”

    沈平芜大惊,用哀求的眼神求助沈平芜。

    祝姐姐,你快别说了!

    等会可能又要来一场决一死战了!

    鹤春山冷笑着,唇角倏地绷直,眼底阴郁的气息翻涌。

    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沈平芜换位思考了一下。

    倘若自己被一个小菜鸡唤出来,想要那小菜鸡努力修行来杀死自己,可偏偏小菜鸡竟然将自己拿出来的绝世功法秘籍变卖。

    好像是有点可恶了。

    沈平芜胆战心惊地缩了缩脖子,猛地站起身故作很忙道:“那鲛人珠似乎有些动静,我去看看!”

    “你那钱不要了?”

    身后蓦地响起一道阴冷的声音,沈平芜回头,认真且信誓旦旦地摇摇头。

    “这个钱是我自愿给你的,你就是丢了都不要还给我!”

    沈平芜说得那般认真,就差举着三根手指发誓了。

    只是刚刚还一脸刚正的少女,在扭过头的瞬间,神色崩溃。

    呜呜呜,我的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