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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愿君多珍重。

    #丫鬟(30)

    姜姜听到了门口有人走来的动静, 脱饭轻微放下的声音。

    她半蹲在门口,压低嗓音:“端饭的时候,夫人有没有叫你过去?”

    丫鬟听她问得稀奇, 还是回答:“有。”

    刚刚端饭过来时, 夫人说放着,膳食太简陋,让她再去另添点菜, 这丫鬟捧了小碗菜回来放在托盘上,才又送过来的。

    丫鬟放完饭菜走了, 毕竟“冬青”得的是天花, 谁也不敢靠近。就连她的东西也都要要完全隔开专门放着, 用热水浸泡,只给她一个人用。

    姜姜打开房门, 端进去饭菜。

    她不想把人想得太坏,只不过冬青如果要做点什么, 一般会向饭菜下手。

    一来,冬青也没什么力气和帮手, 正面对付姜姜,两个人在房内打斗,可能会闹出动静;二来, 下药是最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之前听率迟说,五公子也是冬青下的药。

    姜姜端饭盘在桌上, 小心从腰带中取出一小袋银针包, 拿出一枚银针插入饭中。

    银针变黑。

    这么快, 大概是砒霜。

    姜姜没说话, 坐桌前。直到太阳落山,她从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馒头默默开始吃。

    入夜, 周围一片寂静。

    主屋内。

    冬青穿着轻薄寝衣,睡在如此柔软的床上,两个丫鬟在旁边守着,正刚入睡一会儿,便被外面动静吵醒。

    她还来不及问什么,有个黑衣人跑到她床前:“姜姜姑娘,五公子让我们来救你。”

    五公子?冬青还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收到信了么?”怎么不穿好衣物?可眼下来不及等她穿衣物,黑衣人快速从旁拿起外袍裹在她身上,抗她出去,另一个人打晕丫鬟,直接将她放床上以作掩盖。

    “走。”

    厨房里像是烧起了火,蔓延到了侧屋,到处都是烟雾。

    为首的黑衣人率先带“姜姜”从屋檐上跳出去,落到旁边的马车上。

    其余人黑衣人留下以翻箱倒柜,做出劫掠的痕迹。

    然而士兵在沈澜走之前就被交代过,最重要的是保护好夫人。一进屋其余士兵对抗黑衣人,身为训练有素的将领,第一件必然是确认最重要事物的安全。他上前,直接掀开被褥。

    是丫鬟的脸。

    他当即明白了:“不好,夫人被抓了。追出去!”

    其他黑衣人眼见百败露,尽力缠斗住这些士兵,然而沈澜府内,本就士兵众多,一些人打斗,另一些从门口追出去。

    可院墙外竟然有两辆马车,分别朝不同方向驶去,黑暗中,追捕出来的将领也没看清楚姜姜究竟再哪辆马车,他骑上马:“分开追!”

    能在沈澜府内的兵都是亲兵,训练有素,说分开追,都不需要太说明确,一长列士兵左右挪开,自动分成两支,由各自统领带着出去。

    其他留下来缠斗的黑衣人见他们追了出去,情况开始不妙,开始不敌,四散逃走。

    然而,府内的剩余这些兵,竟然没有追出去,反而训练有素重新回到了屋内原封不动地站岗。

    没多久,冬青居然再次从主屋跑出来,见着场面惊慌失措。

    佯装溃败的黑衣人本来聚集在屋顶上等候时机,眼见“姜姜”自己跑了出来,当机立断跳下来。

    姜姜这会儿才看明白。

    五公子用的是调虎离山。

    先假装劫走了自己,跳到了屋顶上。

    一层障眼法是让丫鬟躺在那里,赌的是士兵不敢靠近沈澜的女人;

    二层障眼法是是在院外分了两辆马车向两个方向逃窜,引走府内大部分追兵。

    三层是留下来善后的黑衣人假装逃窜,引府内剩余兵出去。

    其实冬青一直被藏在屋内,应该是想等把府内大部分追兵都调走后,再回来接人。

    府内留下的兵不多,为首的也立刻明白了关窍,他吩咐:“快去通知陈副将!”

    这人领命而去。

    黑衣人也知道,如果他们通知到了,那么此次决计救不了人,当即上前阻止。

    这回便不是佯装了,而是真刀真枪。

    冬青哪见过这场面,脸色发白,她下意识想躲回房里,跑到半路扶着红木,可又想起姜姜的叮嘱。

    她不能只是长得像姜姜,一定要成为姜姜。

    这里这么多官兵,如果她躲回房间,之后会被沈澜知道。

    毕竟自己什么都付出了,不能棋差一着……可恶的姜姜居然没把五公子会来营救的事情告诉自己。

    原来今日她是故意换身份的,就等着五公子半夜来救人,她好趁机逃出去。

    五公子虽然好,可他毕竟是个瘸子,比不上沈澜。

    她只有装得足够像,才能得到沈澜。

    想到这,冬青提裙脚一跺,往外跑去。

    因他们的目标都是“姜姜”,这次,两边队伍很快都被吸引走了。

    地面上有许多血,洒满月光的银霜。

    对不起。她轻声道。姜姜回到主屋,拿起架子上自己的那两本珍贵的医书,藏入怀中。

    城内封城,这会儿是出不了城的,也不能在府中长待,追出去的官兵肯定要回来守卫清点,毕竟府内重要的不止一个姜姜。

    府内下人都躲起来了,姜姜身着丫鬟衣衫低头匆匆离开,就算被看到也会被认为是趁机逃走的丫鬟,到了隐蔽之处她又迅速从怀中掏出另一件从冬青房里找到故意车破烂的衣物穿上,再用长布包住自己的整个头、脸,以及——脸上的伤口,本来快恢复好了,今日在冬青房间,她又把它弄烂了。

    如果穿着丫鬟衣物出去,也会因有人认定是逃奴而报官,最好的是穿成流民的衣服,姜姜低头匆匆离开,见到街面迎面一队巡逻兵,她扭头就跑。

    “站住!”为首的人喊道。

    姜姜停住,乖顺地低头。

    巡逻兵是十人小队,左右两侧有人举着火把,为首之人是个粗汉,他见是个女子衣着破烂,还用一块长旧部挡着脸,他略微掀开布,瞧见了许多红疹,脸上还有一块大烂疮,当即险恶地松开手,吩咐:“把她赶出去,流民不得夜宿城内。”

    姜姜被赶到城外。

    危险远没有结束,城内因富足,又有律例倒不会对女子动手动脚,城外便不一样,被赶出来的又无处可去的流民都堆在这里,一双双黑压压的眼睛。

    好在这会儿天快凉了,还有很多人都在等着一大早城门开放舟,或是卖东西,也在门外的候着,姜姜在人群中见到了熟悉的人。

    田大娘杵着拐棍正跟人聊天。

    她走过去:“田大娘。”

    田大娘一惊,“你是?”

    “之前我用萝卜和桑叶给田大伯看过病。”

    田大娘当即明白了,上上下下打量她,这会儿才看出一点类似的样子,她惊慌地左右瞧了眼:“不会在追你吧?”

    姜姜摇头:“应该不会了。”

    田大伯就在田大娘边上,他坐在簸箕上,扶着一根拐棍,正在打瞌睡,看来病应该好了。

    田大娘担心她会又惹来那群官兵,动不动就要杀人,可姜姜眼神中关心田大伯,她的心到底还是软下来,毕竟田大伯后来的“药钱”都是她出的。

    “你们是在等开门?”

    “是。早上发粥好些,会给老人家多发些。中午的就不会。”田大娘说,“我们现在也开始耕田种菜。”

    “那就好。”

    这会儿黑漆漆的,不能一个人贸然赶夜路,跟田大爷田大娘待着好些,哪怕他们只是老人家,可也跟身边的人熟。

    万一出事大家都有照应。

    田大娘腿脚不好,姜姜扶住她胳膊。

    天微凉,城门打开,这伙人起身正要进城。

    忽地,却是一队高头大马急匆匆地驰骋出来,为首的人姜姜一眼辨认出来,正是沈澜,一身银盔,熠熠发亮。

    姜姜连忙低头,田大娘之前也见过沈澜,更是吓了一跳。

    不是圣上巡兵,要在营中待三天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沈澜的目光直直朝向前方。

    身后的人拿出画像问:“有没有见到过这名女子经过?”

    无人说话,此时此刻,知道她身份的人只有田大娘,姜姜默默等着,心如擂鼓。

    有时她也能接受,譬如沈澜,又譬如冬青,虽然她也不算救她。好心未必一定会有回报。

    田大娘抬头,往前一指:“好像往那去了。”

    正好前面快马来报:“将军,夫人被他们带到了前面。”

    沈澜点点头,带着部队策马而去。

    等他们离开后,姜姜才抬头望向田大娘,田大娘也看向她,田大伯在她身后默不作声背起扁担。

    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走了几步,姜姜又回头,路上已没有沈澜的身影,只余尘土飞扬,他的眼神又沉冷下来,仿佛没想到她真的逃走了吧。

    沈澜知道她喜欢蝴蝶,抓了那么多蝴蝶,却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蝴蝶。

    姜姜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个死物就是蝴蝶。

    它在雨后的天空撞到了蜘蛛网上,翅膀被打湿,很快就飞不起来,坠落泥土地,挣扎再挣扎,姜姜给它擦干净翅膀,它还是飞不起来,静静地死了。

    后来她在家中见到父亲行医,那些口不能言的,咳嗽胸痛的,双腿不能行走的……虽长相不一,穷富有之,在姜姜眼里,都像是被打湿翅膀、淋湿了的蝴蝶。

    她喜欢医书,五公子和沈澜都能让她阅览无穷无尽的医书,然而所有医术都是为了治病救人,要真真正正地治病救人才是“医”,否则只是喜欢看书罢了。

    拭去蝴蝶翅膀上的泥泞,正如治愈人身上的病痛——病痛即枷锁。治病便是使人恢复生之自由。

    一枚黄色的小蝴蝶盘旋在路边的野花上,慢悠悠而轻盈地飞过姜姜的眼前。

    两日后,正午,徐慕白正在拭剑——这次没有救回姜姜,还是让她被沈澜夺走了。依照沈澜的秉性,加如此忠诚机敏的亲兵,恐怕很难有下次机会了。

    率迟从门外走来,递给他一个小木人和纸条:“刚刚一个小乞丐送来的,你看看吧。”

    徐慕白打开,是姜姜的字迹:

    感君救援意。

    妾心如木石。

    人生譬朝露。

    愿君多珍重。

    第32章  把球送过来。

    #小姐(1)

    早春晴朗, 莺飞草长。

    踏着橙光,穿过珍珠帘帐,姜姜端一壶汤药从门外走进来, 放在陈如兰的铜镜桌上。

    陈如兰本来在瞧镜中自己的白发, 回头见到姜姜,又瞥到桌面上热气腾腾的汤药。

    每天起床和入睡前,她都会煎一碗汤药送到自己房间来, 不辞辛苦。

    “麻烦你了。”

    姜姜回答:“没事。”

    一年前。

    姜姜从沈澜手中逃走,原本是打算跟着田大爷田大娘回南方的, 可田大爷田大娘却说还有一件心愿没有完成, 他们想去侍郎府见见自己曾经的“孙女”。

    也就是陈如兰的女儿, 黄明月。

    年轻时陈如兰跟隔壁的黄良辰青梅竹马,暗生情愫。

    可惜黄良辰家道中落, 家中只有一个病母,而陈如兰年轻貌美, 被一个富商瞧中,很快就被定下亲事, 嫁过去为妻。

    黄良辰母亲生病,连仅剩的田地也都变卖,陈如兰私底下卖首饰偷偷接济, 资助对方上京赶考。

    黄良辰一朝金榜题名,又被户部侍郎看重, 选为女婿, 风光无量。

    娶妻后过了几年, 黄良辰回乡祭祖, 正好见到陈如兰也在祠堂内。

    这才知道陈如兰这几年过得很不容易,那富商发现她变卖首饰之事, 曾将她打得半死,又另娶了新妾也不管这里了,任由她自生自灭。

    陈如兰窘迫到在寺中洒扫。

    祭祖这几日,他们旧情复燃,不免做下了情人事,可京中有事,黄良辰很快回去了,回去之后,陈如兰才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黄良辰乃是侍郎女婿,与已婚女子通奸乃是大事,为了不影响对方,陈如兰只好生下孩子,偷偷送走。

    再过几年,等到侍郎之女,也就是名正言顺的黄夫人生下嫡长子,对黄良辰看管也不严了,黄良辰这才找人花银子让陈如兰的原夫合离,再纳陈如兰回家做妾。

    只是,陈如兰原夫确实不是东西,那几年生意不好,美妾跑了,又回来打陈如兰撒气,硬生生踢得她不能怀孕。

    无法生育,加上当年孩儿在襁褓之期就被送走,让陈如兰越发怀念自己的女儿。

    她的女儿恰好就被邻村的田大伯田大娘收养,收养到就九岁,被陈如兰接进府里。

    可这女孩许是因早产,身体本就虚弱,又跟着田大娘身边没有得到好的照顾缘故,即便养到了十来岁都有不足之症。

    陈如兰只好听道士的话,送她进道观中清修。

    田大娘田大伯已没有亲人,这次也准备回乡,只不过回乡前还是想见见好几年未见过的“月儿”,他们来过侍郎府邸好几次,因穿着破烂像乞讨的,话又说不清楚,总被下人轰走。

    幸得姜姜帮忙,塞出银子给小厮,那小厮才进去通传,见到陈如兰。

    陈如兰带两位老人去寺庙中见黄明月,而黄明月躺在寺院厢房内,这时已近灯枯油尽了。

    田大娘田大娘一见心疼得厉害,连忙让姜姜上前诊治。姜姜上前一把脉,她虽然诊治得不多,但这种病症是常见的——痨病。

    她父亲的医馆里经常有,且黄明月已病入膏肓,难以回转了。

    陈如兰一听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是小妾,性子软,总被黄夫人管着,不让她轻易出去,故而连亲生女儿在此受苦都不知道。

    她又恨自己当年只敢偷偷地生,也不曾有人看顾,贫苦交加,生完当天冒雨送去给了别人,这才导致女儿先天不足,如今,年纪轻轻就要死了。

    好在黄明月在道观中,确实养成了清淡性子,早已将生死看透,还反过来安慰陈如兰不要伤心。

    即便是痨病,还是拖了一段时间,一般人不可轻易接近,这期间姜姜还是每日为她煎药,调理身体,希望她能有所好转。

    有一日,阳光从窗口照进来,靠坐在床头的黄明月问她:“姜姜姐姐,你为什么总是戴着面纱?”

    此时,她面目灰白,连坐起身都做不到了,说话不凑近都难以听清。

    “因为这好不了了。”

    “为什么?”黄明月好奇,勉强撑了起来。

    姜姜用手扶了扶她。

    黄明月很喜欢听故事,肺病之时她都靠看故事撑过,枕头边都是好几侧金玉良缘册,只不过这会儿她已看不太清过于细小的字。

    姜姜道:“因为有种虫子咬过的伤口难以愈合。”

    这便是为了什么换脸之术施行来说不难,却没有普及的原因。一个人的脸给另一个人用,原先这个人的脸需得被生肉虫咬过才能培育得出面皮,而咬过的伤口是不会愈合的。

    之前只不过她抹上了粉,告诉沈澜快愈合了而已,免得之后冬青冒充她会露馅。

    到了逃跑那日,她在冬青房间又把脸弄得更烂了些,一来更方便跟冬青区分开,二来是一个女子跑出去总难免遇到些匪徒。长相丑陋或可自保。

    “真可惜。”黄明月轻轻抬起手指,悬空抚摸着,“我想,你的脸要是没烂,肯定很漂亮。”

    姜姜用勺子在汤碗上搅凉。漂亮自然好,爱美是人之常情,不漂亮也没什么。

    “怎么样你的脸才能好呢?”

    姜姜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要是重新换一下脸,可能会好。”

    “换脸?世上还有这种事?”黄明月好奇起来,眼神都恢复明亮,她支撑不住,又躺了下来。

    姜姜轻声回应她:“有的。”

    这是间四四方方的厢房,明明是侍郎的女儿,在这里也没什么优待似的,恐怕是因为长期的无人问津吧。

    床铺靠着窗格,阳光从窗格照射进来,切成小块,像一块块的碧黄糕点整齐排布。也越发衬得黄明月像片蜷缩着的衣衫。

    很多人死前都会恐惧,然而她没有,眼睛是空寂的黑,仿佛一早存了死志。

    姜姜低头给黄明月喂药,勺子到她唇边药汤却只能进去一点点儿,姜姜只能喂一下用手帕擦一下。

    黄明月眼角忽然有泪意:“我是活不成了。我娘很喜欢你,要是我死了,你能不能帮我照顾她,多在她身边……她也是个命苦的人。”

    姜姜没有说话,忽然,黄明月抓住姜姜的手:“姜姜姐姐,要是我死了,我就把我的脸给你吧……死人的脸能要吗?”

    “为什么?”

    “因为有个长相相似的女儿在身边,也许她就不会难过了。答应我吧,帮我做我娘的女儿。”她转过身望天,“……我是做不成了。”

    田大爷田大娘本来看完黄明月就要跟着村里人回南方,开春了,水患也已经整治完毕,他们要回乡弄自己的农田。

    本来姜姜也打算跟他们回去的,可是……黄明月断气那天,陈如兰一夜头发半白,黄明月死前把姜姜的手放到了陈如兰的手上。

    黄明月很好,她除了为她娘陈如兰考虑,也为姜姜考虑。她从田大爷田大娘那里知道,姜姜家中遭乱,只剩她孤身一人。

    跟着田大爷田大娘,是有个照应。

    可姜姜毕竟不是他们村子里的人。

    封闭的小村子总是排外的,更何况姜姜二十岁还没有嫁人,脸上生有烂疮,虽然会些医术,可他们那边的大夫都是宗堂把持,不会轻易让女子看诊。田大伯田大娘仙去后,她若没有夫家,很容易被抓着嫁人。黄明月小时候便见过。

    田大爷田大伯也劝她留下来。

    姜姜想到她在南方没什么亲人了,更何况小桃在京城。

    小桃才是她如今唯一的亲人。

    她也想跟小桃报平安,免得她担心,便同意了。

    姜姜把黄明月死后才用生肉虫咬了她一些肉,培植到了自己脸上,因为用得不多,整体长相还是姜姜,下半张脸像是黄明月。

    因姜姜要顶替黄明月的身份,所以陈如兰也没给黄明月做法事,而是悄悄下葬了。

    陈如兰给黄明月守了几个月的丧,最后带着姜姜回到侍郎府。

    身为母亲哪愿意看着女儿下葬不完整,连发丧都没有发,可是黄明月说得对。

    身为女儿,临死之前她曾把陈如兰叫到床边单独说话,考虑得比她这个母亲还要多。

    陈如兰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年老色衰,黄侍郎只有旧日一些情分,却不会再宠爱她。

    身为妾室,她哪能像正妻那样收养孩子。就算是丫鬟也不愿意把孩子给她的。

    而没有孩子的女人又该如何自处,等到老了,无权无势,恐怕连个慰问的人都没有。

    姜姜至少懂医术,人善良,最重要的是她父母也去了,她把脸换给姜姜,姜姜替她尽孝,且,姜姜恢复脸后恐怕就能找到不错的夫家。不管如何,有女儿、女婿和外孙,总比孤身一人好,这是她给自己亲娘谋划的后路。

    陈如兰趴在被上泪流成河,这是她女儿,多么聪明啊,却为何如此短命。

    陈如兰如今都能记得黄明月临死之前的话:“娘,你别伤心,我开心着呢,我这是解脱了……”

    是因为她多年怯于夫人不闻不问,还是因她听信了那道士的话把她送入道观,而不是放在府中亲自抚养……总之,一切都来不及了。

    自从黄明月死后,陈如兰就得了胸闷之症,时不时胸口发疼。

    好在姜姜确实遵守诺言,留在她身边尽心服侍。她们回了侍郎府这半年,也没人看出来。

    姜姜年龄比黄明月大些,女子相差几岁本就瞧不出来,更何况黄明月年少离府,姜姜相貌也有跟她相似之处,府内无一人怀疑,又或者说是压根不关切。

    姜姜来了这半年,黄侍郎——他继承了他岳父之位,除了刚到那天,这之后也就来了一回。

    那日,陈如兰十分想跟他说女儿的事,姜姜想,要是想说就说出来吧,丧女之痛若是有人分担还好些。可黄侍郎对于陈如兰情绪并未察觉,只坐了片刻就走了。

    姜姜听黄明月说话,便觉她很聪慧,恐怕她也一早看出来了,她母亲依靠不了这个男人。

    否则也不至于,亲生女儿在道观三年不管不问了。陈如兰被大夫人磋磨,只能逢年过节偷偷出来还可体谅,黄侍郎真是铁石心肠。

    姜姜眼见陈如兰喝完药这才离去。陈如兰自从黄明月死后身体元气大伤,气郁不结。

    她的病也是久病,年轻时恐怕流产过好几次,生产时大出血,后来又是黄明月离世的大恸,到了最近才平静下来,以后不好好调养绝对好不起来。

    姜姜蛮喜欢这样慢慢照顾一个人。

    有些大夫喜欢治一个好一个,姜姜却享受长久的调理,能够见到人缓缓好起来的过程,就像老树焕发新芽。

    姜姜端着托盘走出去,刚到池子柳树边,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脚底滚过来一颗小球,像是马球。

    她回过头。

    一枚蓝袍青年站在树边,左手扶着树枝,从树枝底下绕过脑袋来,相貌俊秀,语气却吩咐般地笑着:“喂,把球送过来。”

    第33章  私会情郎。

    #小姐(2)

    姜姜捡起球, 走到近前送过去。

    对方没接,亮蓝的长袍衬托得他整张脸格外白净,五官方正, 一双秋瞳似的眸子在她身上打量片刻:“你就是新来的三小姐?”

    姜姜没有回答, 只福了福身,递球出去。

    对方接了,她这才转身离开。

    陈沐阳笑了笑, 另一更为年轻的紫袍玉冠男子万俊凑到他身侧:“沐阳兄在看什么?”

    “看美人。”陈沐阳风趣地说。

    “那倒是,黄家的美人可真多。”万俊答道。

    黄家确实出美人。

    一是黄良辰原先底子好, 二是黄夫人, 也就是先侍郎之女, 也本身是个大美人。

    两个人生出来二女一子。

    大女儿黄明曦,琴棋书画样样皆精, 远近皆知的大家闺秀范本,甚至有人传她是京中第一美人。

    二女儿黄明薇, 瓜子脸,小翘鼻, 跟她姐姐的明艳大气比,又是另一番的精致可爱。

    一子黄明轩,跟黄明薇是龙凤胎, 两姐弟长的十分像,姐姐俊秀, 弟弟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只有这个三女儿黄明月……

    听说年少时就出府去道观了, 近几个月才回来, 没什么人见过她。

    今日一见, 虽然不能说是倾国倾城的大美女,相比于她两个姐姐, 清冷幽静,气质如兰,又是另一番风情。

    次日清晨,姜姜去府内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也就是黄良辰的母亲,当年重病,是陈如兰偷偷资助,黄良辰上京干靠后,还时不时偷偷照料,当时她感恩戴德,握着陈如兰的手说:“待我儿高中,必不负你”。

    时过境迁,当她的儿子娶了侍郎的女儿,她成了老夫人,再嫁过来当妾的陈如兰便显得没那么好看了,谁都不愿意回忆起当初那段求人、受尽白眼的日子。

    可若说对陈如兰真的不管不顾,倒也是觉得亏欠。

    好在陈如兰也识大体,进今府后伏低做小,从未提过过去那点事,近几年更是称病,几乎不出现在她眼前了。

    老夫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平日里只让大夫人和几个孩子请安,不让她来了。

    姜姜进了内堂,老夫人还未过来,其他人倒是都来齐了。

    父亲黄良辰上朝,故而不在。

    左侧站着黄夫人和嫡子黄明轩;

    右侧便是她们三个姐妹,黄明曦、黄明薇、黄明月。

    相比于太傅府内几十口人,繁复的各种老爷和夫人,侍郎府的人口算是十分简单。

    大概是黄夫人管得严的缘故,黄良辰的仕途也都多靠他的老丈人提携,从来不敢造次。

    如今除了黄夫人,也只有两房侍妾。

    一个是陈如兰,另一个是两年前才刚纳的丫鬟。

    姜姜先向大夫人行礼:“母亲。”

    随后朝黄明曦、黄明薇:“姐姐。”

    黄明曦倒是好说话,微微一笑,黄明薇用团扇遮挡住唇:“我可当不住你这声姐姐。”

    这句话也是有原因的。

    黄明月的真实年龄,其实比黄明薇和黄明轩要大,毕竟是她是偷情所生。

    姜姜也是来了府内才知道,当初还不是黄良辰要对陈如兰负责。

    而是陈如兰的相公发现了这事,上门敲诈要挟,被黄夫人知道了。

    黄夫人气得不行。

    可黄侍郎毕竟是官家,还是读书人,与人妇苟合,传出去哪好听,这是一家子的门楣。

    黄夫人只好忍下这口气,给了银子让他休妻。

    再修书给在外地的黄侍郎,说给他纳了一房小妾。正好黄大人这么多年也没小妾,纳一房小妾也算成全她嫡妻大气的名声,陈如兰这才得以进府。

    进府后,黄夫人这才怀上黄明轩、黄明薇这对龙凤胎。

    找回来的黄明月岁数只好报小一岁,对外说时回乡时不慎弄丢,之后才找回来的。免得被人知道进府前就通奸这事。

    理论上黄明月是二小姐。

    虽然侍郎府人不多,事情却也弯弯绕绕,以前姜姜在太傅府内还没这么麻烦,见人都要行礼,又有这么多姐姐妹妹……许是她以前只是个丫鬟,压根没接触到罢了。

    姜姜也没把这句话放在心里去,论真实岁数,她比这俩姐妹都要大。

    没多久,一个婆子就扶着老太太出来。田大娘是村妇,手指粗糙,满脸皱纹,这个黄老夫人也有,只不过她穿着锦绣长袍,如今头戴着镶玉石的头戴,身上挂着金福项圈,有些看不出来了。

    黄夫人行礼:“向母亲请安。”

    三姐妹和弟弟行礼:“向祖母请安。”

    “好了坐下吃茶吧。”

    说是请安,也要谈些天,由黄夫人开口说道府内的一些杂事,开支啊进项啊之类。

    姜姜见黄老夫人只低头喝茶,倒也不关心。

    黄良辰的俸禄据说没有多少银子,全是黄夫人带进来的嫁妆,给他朝堂的路,又铺家里,故而这两母子对黄夫人做事从来不会说什么。

    说完这些杂事,黄老夫人便盯着黄明曦:“明曦也十七岁了吧?”

    “回祖母,是。”黄明曦点头应道。

    “也要说亲了。”

    说起这个,黄夫人也在笑,她和老夫人一样打从心眼里地满意这个女儿,毕竟黄明曦美貌才艺双绝、有口皆碑。

    “近日里打算让她去参加早春宴呢。”

    “早春宴?”老夫人疑惑。

    “就是京城贵女们在一起吃席、游玩,表演表演才艺,最重要的是给这些年轻女子有认识的机会。”黄夫人出身京城,自然对这些了解,详细解释,“来向我们明曦求亲的不少,只不过咱们明曦这么好,也得再看看。这次早春宴还是长公主主办的,全京城的公子小姐都会去。”

    “好,那就让家里的几个都去。”老夫人看向黄明轩,毕竟这才是她的心肝宝贝,“明轩也去。”

    “是有这个打算。”黄夫人含笑。

    黄家三个女儿,大小姐黄明曦遗传了母亲一双眼睛,父亲黄良辰的鼻唇,五官明艳立体,二小姐黄明薇则更像她的母亲黄夫人,都是凤目小巧的鼻头和唇,连带这黄明轩也跟他们很像,瓜子脸的瘦长少年。

    黄明月也像他的父亲黄良辰,只不过没生得姐姐黄明曦那般大气,只遗传了一些气蕴,且……他们一家相处得太久了,不仅相貌,连神态也有相似,有说有笑。

    姜姜猜测,黄明月进府后,恐怕也有跟自己类似的……格格不入之感。

    姜姜道:“母亲,我就不去了。”

    黄夫人看向她:“为何?”

    “我之前都在道观中长大,没读过什么诗书,怕露怯。”姜姜说的倒也是实话,她确实不是个才女,也不想惹人注意。

    “是啊,干脆就别让她去了。”黄明薇说。

    黄夫人道:“平日里我也就依着你,反正你做什么都不去,是个见不得人的。但这次早春宴是长公主的席面,邀请了各家闺秀,你要是不去,就当真显得我们黄家的姑娘上不了台面了。再者,你这不去,那不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不让你出去,在苛待你。”

    话说到这份上,不好反驳。

    沉静一段时间,黄明曦转头化解场面,微笑对姜姜:“明月妹妹你就跟着我们去,到时候跟着我们就好。不会让你做什么的。”

    姜姜点头:“好。”

    请安结束,姜姜走出门外,不多久黄明曦追出去:“明月妹妹,你别往心里去,你娘心里是为你好的。你多出去走动走动,对你以后姻亲也有利。说不定有看得上的男子,没有看得上的男子,也可处几个手帕交,日后也可长往来。”

    “姐姐说得对。”姜姜福了福身。

    她们的住所在不同地方,姜姜福身后,往另一处离开。

    黄明曦瞧着她的背影,总觉得现如今的黄明月跟以前不一样,以前总是怯怯的,不敢说话,不敢看人,如今这个虽然也不怎么说话,倒没有胆怯感,只是淡淡的。

    黄明薇走到她身后:“姐姐,你还真带她一起去啊?不怕丢我们的人吗?早春宴上可是抽签考核的,万一抽到她——”

    “你以为能在各大世家公子和长公子面前抽签献艺的机会能那么容易抽到她,多少人运转都来不及呢。”黄明曦往前走。

    黄明薇点点头:“也对。那姐姐可准备了什么才艺?”

    “我准备了什么,告诉你不就没意思了么?”

    “跟你妹妹还藏拙啊。”黄明薇忍不住抱怨,她跺了两下脚,见黄明曦压根不搭理自己,还是殷勤地跟上去了。

    姜姜从后门出来,穿过酒楼底下径自往前去。

    陈沐阳正在二楼栏杆后喝酒,眼见着她走过去,不禁多看两眼。这身形一眼瞧得出来。

    平日里闺中女子大多坐轿撵,或者带几个丫鬟,她却蒙着面纱,孤身前行。

    “万兄先坐,我先出去出去。”说罢,撩起袍摆匆匆下楼。

    “哎——”万俊叫都叫不住。

    陈沐阳一路跟着姜姜,见她来到一处偏远的屋子。中间一座主屋,屋前两侧都种满了大片小树。

    不多久,屋子中出来一个年轻男子,怀中抱着木筛子,见是她满脸笑意,这位三小姐牵裙走了进去。

    陈沐阳躲在不到五丈的大树后,扇子往手中一打:这位三小姐竟是独自出来私会情郎!

    第34章  这里很冷。

    #小姐(3)

    姜姜一进来, 刚坐下,荀方便忙不迭地放下木筛,前来倒水, 差点烫伤了手指。

    姜姜道:“别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他小心翼翼地端着茶水过来, 姜姜眼见茶水热气氤氲。

    荀方站在她身侧待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太烫了吗,应该给你晾凉了的。”

    “没关系。”姜姜望向他。

    荀方极少被女子这样直勾勾瞧过, 脸倏然一热,身为男子又不好表露, 见姜姜端端正正坐在桌面前, 他到她对面坐下。

    “我来是有件事想问你。”姜姜垂眸。

    “什么事?”

    “若我是不洁之身, 你介意么?”她极为郑重地说。

    荀方一怔,没想到黄明月一上来就说这个, 他迟疑地望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有心上人还是……”

    “不是。”姜姜摇头。

    “不是就好。”荀方反倒松了口气, 又想到女子不是跟心上人,那就是一些不好的事情。譬如山匪, 他又免不了心生同情。

    “我不介意。”荀方连忙说,生怕黄明月不相信,他伸出手, “真的不介意。在我眼里,女子心善便是好的。其余都无关紧要。”

    姜姜微笑, 端起茶杯这才喝了口。

    荀方见她喝茶, 小心翼翼地问:“你确定了吗?”如果不是有那个打算, 不会问这个问题。

    姜姜点点头:“确定了。过几日你便来提亲吧。”

    凡事都要早做谋划, 尤其是亲事。

    黄家三个女儿差不多大,黄夫人都想着给着黄明曦议亲, 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

    更何况她一早打算成亲后将陈如兰接出来赡养,荀方无父无母,为人诚恳,再者他喜欢种药,跟姜姜志趣相投,日后开药堂,姜姜也能帮忙打理。

    跟荀方认识,也是因为买药。

    姜姜给丫鬟开的方子让她去买药。

    丫鬟买回来的药材总是不对,之后,姜姜就自己去买。

    而荀方正是那店里的伙计。

    第一次去买药时,荀方正被店老板骂,骂他专挑名贵的药材给别人,骂他成日里只知道种药材建药材,给人把脉看病一窍不通,是个十足的糊涂蛋。

    后来去的次数多了,也才打听到荀方的情况。

    荀方也是从南方逃难来的,而且就是姜姜的隔壁县回春堂荀大夫之子,姜姜虽然没见过,也听过荀大夫的名头,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

    荀大夫也因水患去世,荀方来到京城,因家中是药堂很快被京城中万药堂掌柜破格录用,可他种药是一把好手,却偏偏不懂得把脉,人又过于实诚,有些人来抓药只能抓些劣质药材,荀方会私底下种出好药给人家,令掌柜的看他格外不顺要。

    一来二去,就被逐出来了。

    逐出来后,姜姜找他,本来是听说他手上有一侧荀大夫记录病例的问诊册,想找他买,谁知他听姜姜是对治病有兴趣,竟要送给她,还笑道:“自古问诊就是为了治病救人,何故藏私,人人手中都有一本,也就不会被庸医骗了,还恨不得下跪感激涕零。”

    他说的估计万药堂的掌柜。

    姜姜让丫鬟来买了两次都缺斤短两、以次充好,还骗丫鬟多买些额外的药材。

    姜姜本打算让他先把药堂开起来再来提亲,可惜她跟陈如兰手头都没什么银子,荀方更没有,药堂进展缓慢。

    过几日她就要去早春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被什么人看上……还是早点说破好。

    只不过如今荀方如此破落,黄良辰就更不会答应了。

    好在自古穷小子娶闺秀难,闺秀下嫁倒容易,逼不得已自己损失点名节就行。

    可这到底是黄明月的名节,又是只能用一次的机会,需得判定对方为人可靠才行,不是攀附黄家三小姐这个名头去的。

    姜姜从荀方那里离开,正边走边想,忽地身后传出声音。“表妹,你可真大胆,竟偷偷与人私会。”

    姜姜转身,一蓝袍男子从树边闪出来,是昨日从柳树下传出来的男子,她问:“你是?”

    “……”陈沐阳顿了一下。

    少见。竟然小姑娘昨天见过他,他还是特地从树枝下穿过以凸显自己的英俊……居然没去打听自己是谁?

    他又察言观色一会儿,见姜姜不是装不认识,这才解释:“这样说吧。黄夫人母亲和我母亲是亲姐妹。我姓陈,名沐阳。你应该叫我一声表兄。”

    “见过表兄。”姜姜福身。说罢,绕过他走了。

    “……”

    陈沐阳怔了怔,他问:“表妹不怕我把你和男子私会的事告诉夫人吗?”他才不想管这种闲事,只不过想吓吓她而已。

    谁知姜姜回头,认真想了想,说了句:“好。”

    “……”说不出话,陈沐阳只能眼睁睁望着她离开。过一会儿,他折扇合拢在手上拍了两下,第一次见这么大胆的女子,连被人告私会,都不怕的。

    真是……有趣!

    姜姜回到房内,陈如兰坐在她屋子里,正在低头仔细摸床上的被褥——她现下这间屋子是以前黄明月住的。

    姜姜知道,她估计又思念她的亲女儿。

    走上前给她倒茶。

    陈如兰道:“你出去了?去见荀方?”

    “对,我让他过几日寻媒婆来提亲。”

    陈如兰接过茶,到底还是有一些怀疑:“其实你不必为了我……”凭借黄侍郎三女儿这个身份,也能嫁到一些不错的人家,譬如县令或者巡门将领的儿子,只不过这样的人家恐怕都不会愿意把女方的母亲接来。

    “不是。”姜姜摇头,“我觉得他很好,为人忠厚。”

    “你相信他?”

    姜姜点了点头,是。她已经观察大半年了。

    她伸手陈如兰两侧斑白的头发,忽地轻声地问:“你不觉得这里很冷么?”

    岂止是冷,简直是非常冷。

    陈如兰没有地位没有钱财,可她之前到底是接济过这俩母子的,她病了这么久,老太太一碗药汤都没让人送来过,对黄明月也是,将近任由她一个人在道观自生自灭,若有一个人探望,她又怎么能得那么久的肺痨——姜姜看出来,他们甚至都有点儿怀疑黄明月不是黄良辰亲生的。

    黄良辰觉得陈如兰的存在提醒他与有夫之妇苟合被人敲诈的过去;老夫人觉得陈如兰有可能污了他们家的血统,心里头不信任,一早嫌弃她们母女是耻辱,又怕被人骂背信弃义没表现出来,只是假装没看见,不存在。

    这样的地方就算是穿金戴银又有什么用,只有把陈如兰接出来她的病才可能好,否则长期生活在一个被人轻视、践踏、冷漠的环境中,她是永远好不了的。

    “我想带你一起走。以后你跟我一起就好。”

    陈如兰凝视姜姜。

    黄明月死后,她时常从姜姜脸上见到黄明月,总时不时想到女儿独自在道观中得病无人探望是不是很可怜,是不是到了地府会被其他鬼怪欺负……

    可如今,她再从姜姜脸上,凝视到的是女儿临死前笑着说“我解脱了”,渐渐模糊之后,她见到的虽似黄明月的脸,却是姜姜。

    一个也在认真为她考虑的女儿,就像黄明月临死前尽力把她托付给姜姜一样。

    “只不过若是他来提亲,估计黄老爷和老夫人不会同意。到时候可能需要你去哭一下。”姜姜又说。之前陈如兰从未挟恩图报过,这次可能得携恩图下报了。

    “再者,荀方求娶不会要嫁妆。”嫁给其他官员之子难免要给出嫁妆,不然侍郎府面子不好看,陈如兰压根没银子,贴不出嫁妆。为了面子,少不得黄夫人出来做点脸。可她补贴侍郎府够久了,嫁妆也都要给留给自己两个女儿,哪有余力分给妾室的女儿,就算有,不想分也是人之常理。

    黄夫人最好面子,荀方也不是奸恶之徒,之后姜姜再主动说声两情相悦,怎么着也说不着是她虐待庶女,传出去还是她成全有情人。

    “婚事一般也都是主母说了算,只要黄夫人点头,黄侍郎黄老夫人拗不过黄夫人,这件事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姜姜道。

    陈如兰见她面容柔弱,心中却是笃定。手放在姜姜手背上,极为用力地抓牢她,直直看着她:“好,你说的我就去做。只要你开心。”

    陈如兰一直为当初她服从了黄夫人,把黄明月送进了道观而后悔。失去黄明月后,她也多出了一些孤注一掷的勇气。

    姜姜伸手拍拍她的手,轻声安抚:“别担心。我们会好好的。”

    第35章  这就是我哥哥么?

    #小姐(4)

    夜里起风。

    姜姜听见些微动静便醒了。

    扭过头, 床底下的丫鬟金桔张着嘴呼呼大睡。

    金桔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

    姜姜做过丫鬟,也就懂一些门道。

    但凡有关系, 有资历的丫鬟都会在府内有地位的人身边。像姜姜这种刚进府的小姐, 一般只会送来新入府的丫鬟。

    姜姜走下来,给她掖好被子。

    她披上外衣,走出两步, 预备去关窗。

    到窗口,外面像雪似的落满银霜。

    一道如泣如诉的曲调从远处传了过来, 像是笛声, 又像是箫声, 听不出是什么。姜姜穿上外衣走出去。

    循着声音,她穿过空旷的院落, 见墙垣边的树上坐着一蓝衣少年,确切地说是“表哥”, 他斜靠树枝上,分割的袍面参差落下, 圆月映在他脑后,无边空旷孤寂。

    曲调像是有着深深的忧愁和落寞,无数的心事。

    他吹着的是片叶子。

    陈沐阳见有人来, 从树枝上一跃而起,落到姜姜面前:“表妹, 又见面了。”

    “这是什么曲子?”

    “自古逢秋悲寂寥。”

    “?”

    “曲子名。”

    “是么, 我念过的诗书不多。”

    陈沐阳弯唇一笑, 还是第一次听大家闺秀女子这样大胆承认自己没什么学识的, 不过考虑她的经历,也正常。

    “现在不是春天么?为何吹秋天的曲调?”

    “春天就不可以吹秋天么?”

    姜姜认真想了想:“也是。”

    陈沐阳微微一笑, 这三表妹好像还真是有些呆啊。

    “表妹这么晚还不睡在这干嘛呢?”

    “想事情。”

    “什么事情?情郎?”陈沐阳打趣。

    姜姜摇头:“银子。”

    陈如兰没什么银子,她以前因黄明月在道观,动不动就花银子求府内的人帮忙送吃的过去,很早就花光了,黄良辰不宠幸她,她也向来分不到什么东西。

    姜姜这次出来,也没带出多少银子。

    荀方更是没有。

    要是提亲,荀方能拿出银钱,胜算会更大。

    陈沐阳又是第一次见有人在这深更半夜大方承认想要银子,他凑近:“要不我借你点?”

    他身上大概是配有香囊,有股淡淡兰草的香味,兰草是股很好闻的药箱,深蓝色原本不配月亮的,可好像夜空就是深蓝色的累加,以至于他极其适配这个广阔无垠、无星无云的夜空。

    姜姜考虑了下摇头:“不用了。”

    不想跟陌生人借银子。

    外面风大,有些冷,她裹了裹外衣,走回去。

    陈沐阳仰头她清瘦的背影。

    这个表妹,真是有点奇特,说话从来不超过……十句的。

    没银子的另一个坏处就是,早春宴是长公子开设,请的都是京中官眷子女,又隐含相看之意,各个都打扮得极为精细。

    黄府送三位小姐过去的马车内。

    黄明曦和黄明薇坐在姜姜对面,她们一个是明艳大气的鹅黄裙,一个是娇俏活泼的蓝紫裙,发髻也全都梳得精细,非常有分寸地点缀着花钿朱钗。两姐妹一个黄色系,一个紫色系,分得很开,各有特色又相得益彰,每人又都有件粉白披风。

    而坐在她们对面的姜姜,虽说也做了新衣服,相比于两位姐姐,则显得朴素很多,尤其发髻上只有两枚点翠发簪。

    “真是小家子气。”摇晃的马车中,黄明薇没忍住吐槽,就算她也知道陈如兰没银子,让女儿出来见人怎么着也得给几件像样的首饰啊。

    黄明曦比她好一些,摘下自己头上一支步摇递给姜姜:“明月妹妹,要不你戴这个?免得旁人说我们黄家太朴素。”

    姜姜见了,接过,从善如流地插上自己发髻:“谢谢姐姐。”

    “……”黄明薇又没忍住腹诽,怎么这么说接就接了,一点也不带推脱了,小家子气极了!她扭头跟黄明曦用眼神诉说,黄明曦也用眼神告诉她,摇头:算了,没必要生气。

    姜姜没管她们,她们说太朴素会丢黄家的脸,那她就戴了。她略微掀开马车车帘,见到了目的地,硕大的匾额提醒着:平南王府。

    马车停下来,丫鬟们来伸手一一接她们下去。

    门口早已堆聚了不少人,全是马车。

    清晨出了些太阳,还有不少丫鬟打着伞护送小姐进府。

    黄明曦黄明薇大概从小出席此等宴席,到门口便“王姐姐李妹妹”的寒暄起来,极为熟识。

    姜姜一路跟在她们身后走进去,见为了这次早春宴,王府内也是安排得花团锦簇,只不过相比于花团锦簇,更娇艳的还是这些十四岁到二十岁女子的娇嫩的脸,银铃般的笑声和流转的眼眸。

    姜姜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后宫三千佳丽,心想,若她是男子,也想把她们都娶回家。

    早春宴,尚未开席,自然要看花。只见平南王府内,竟有一处类似于小溪从高往下的潺潺流水,沿着流水由高往低摆满了奇异的花卉,有纷繁复杂的,也有硕大靓丽的。

    男女都从门口进来并不分开,然而却自顾自成了默契,围着这流水曲觞,男左女右,互相隔开。

    似驻足围观欣赏流水娇花,又似是偷偷地看人。女子这边也有快步离开到假山后,也有用团扇挡着下半张脸看人的,但大家都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就在这时,一道轮椅出现在视线中,引起了大家的观众。毕竟轮椅上之人,清隽俊美,气如月华,令人咋舌。

    正是率迟推着徐慕白路过。

    一女子用团扇挡唇,轻声道:“这就是长公主的私生子?”

    “呸,什么私生子?”黄明薇凑过去回答她,“这是长公主跟太傅正正经经生下的儿子。名叫徐慕白。这么俊哪。”

    黄明曦说:“长公主美貌,太傅俊朗,他们的儿子必然英俊。”

    “说得也对。他怎么来了?”

    “是啊,不是说从不离府么?这还是他第一次参加此等宴席吧。难道是长公主邀请他来的?”

    姜姜听着她们聊天,下意识去看徐慕白的腿。

    走的时候,公子的腿应该是过一阵就好了。

    为何现在还是坐轮椅?

    徐慕白目不斜视地离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假山流水后,还有不少女子眺看。

    “我知道长公子的儿子俊,真没想到这么俊。”

    “真是。”

    闺秀们正讨论着徐慕白,忽地被凑近的蓝衣男子吓一跳,毕竟入府男子都会自发走对面那侧,这人居然跑到她们这边来了。

    一些不熟识的女子纷纷退远了。

    陈沐阳站在剩余三人面前:“还不见过表哥?”

    三姐妹行礼:“见过表哥。”

    黄明曦和黄明薇日常寒暄,说得异口同声,只有姜姜像是才刚反应过来,半慢拍:“见过表哥。”

    陈沐阳视线落在她脸上,忽地用折扇落在她脑袋上:“呆。你怎么这么呆?”

    姜姜抬头。

    身侧的黄明薇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表哥也太直白了,不过黄明月确实是呆。

    她听前面人喊“快入席了”,连忙拉了拉黄明曦:“快走吧,姐姐。”

    两姐妹走在前头。

    陈沐阳和姜姜走在后面,姜姜也不打算跟上,落后了好几步。

    陈沐阳打量她头上的发饰:“你昨天说缺银子,该不会就是为了买这簪子吧?”做工精细,价值不菲啊。

    “不是。是姐姐的。”

    “借你的还是给你的?”

    姜姜认真想了想:“借。”

    陈沐阳折扇竖着放置唇边:“看来你这姐姐也并不大方嘛?”

    他这是句挑拨,以为她会有什么情绪,却只见她微微抬着头往前走,太阳光落在湖水上粼粼反射,在她脸上落下一道浅淡轮廓,像水墨晕似的,倒是很好看。

    他忽然觉得她有股极为平静的神情,不知为何,仿佛也带动了他,让他没有继续说话,而是跟她一块儿走了。

    到了露天,摆满了一张张紫木小桌的宴亭,男女确实得分席了。

    陈沐阳得去另一侧。

    长公主的宴席,座位自然是有次序的,一般都是按父母职位而来,黄侍郎职位也不算小,黄明曦两姐妹坐在中排,刚落座,姜姜走到她们身侧,轻声:“姐姐,我便不跟你们一块儿坐了。”恰好也是两人一桌,她坐不进去。

    黄明曦黄明薇一个明艳一个娇俏,太惹眼了,跟她们一块儿坐必然会被注视,更何况又是偏前方,刚刚她也故意跟她们隔开了。

    黄明薇轻笑了下,这真的是彻底上不了台面,可这是她自己说的,周围人听见了,总不能说是她们姐妹排挤她。

    黄明曦点头:“好。”

    姜姜走到后排,一名身侧空着的圆脸女子旁坐下,那女子一见她来,格外开心似的,连忙将瓜果往她那那边推些。

    姜姜道:“谢谢。”

    女子笑了笑:“你是黄侍郎家的三女儿吗?”

    京中闺秀多多少少互相都见过,她又跟黄明曦黄明薇很亲近,只可能是传说中刚回来的三小姐。

    姜姜点头:“是。”

    “你们三姐妹都真是好看。”那女子诚心实意地夸赞。

    姜姜不太希望认识新人,因为她本来是要走的,更何况她也不是真正的黄明月,不过对方如此热情,她还是礼貌地问:“你叫什么?”

    “我叫兰香织,是兰典仪的女儿。”

    姜姜小地方出身,初来乍到,其实搞不清这些官职,不过她料想既然坐在后排应该不大。

    但兰香织见姜姜是侍郎之女,听说她是小小典仪女儿也没流露区分,不免心中多了一层好感。

    不多久,一声高喊:“长公主到!”

    只见一个额间画有云纹,雾鬓云鬟的女子走了进来,她长相极为年轻,光凭脸,若不是说长公主,还会令人觉得是哪家年龄大些的闺中小姐。

    金紫相间这样的外衣颜色,难得在一名女子身上同时穿出了娇艳和高贵之感,许是因为她有一双像杏仁又上挑的眼睛,本该诱人的,却有张温吞的樱桃小嘴,组成一种很难以言说的美。

    四层紫金长裙迤逦而后,前面两个丫鬟开路,还有六个丫鬟提着裙摆款步而行,绣鞋轻缓,很像是那种古画中的仙女巡游。

    所有人起身道:“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踩上台阶,坐在座椅上才道:“坐吧。”

    姜姜这是第一次见长公主,第一眼是震慑于她容貌娇俏,却雍容华贵的气质,再是……她跟徐慕白是真长得像,实在是太像了,令人不需要辨认就知他们必定是母子或姐弟。

    “母妃!”一名年轻水绿衫女子小跑了进来,她倒不像其他闺秀女子穿得繁复,反倒十分干练简单,一对双发髻晃荡在耳边,她跑到桌上,一把搂住长公主的腰,撒娇似的,“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呢。”

    长公主拍着她肩笑了笑。

    兰香织怕姜姜刚回来京城,不认识人,讲解道:“这是长公主和平南王的女儿长乐郡主。”

    长乐。真是个好名字。姜姜心道。所有名字都代表着父母的寄托。

    可这位长乐公主搂了会儿,很快被旁侧人吸引了。

    一来他坐轮椅;二来他相貌出众,跟玉做的似的;三来,他跟她母妃长得十分类似。

    长乐公主扭头,不由得怔怔看他几眼,又回过头来问:“母妃,这就是我哥哥么?”

    长公主原本宠溺的神情顿顿,她没有去看徐慕白,只答道:“不是。”

    这句话虽然轻,却足以让人听见,满座沉静。

    也有不少人立刻去窥探徐慕白的神色。

    徐慕白总是静的。

    如冷月如雪山。

    一名宫人上前打破沉默:“公主,人都来齐了。可以开席了。”

    长公主道:“好。长乐,去你位置上坐好。”

    “是,母妃。”

    长乐公主乖乖坐在她母妃身前不远的位置,长公主满意地看她一眼。

    见长乐公主落座,那宫人站在台阶前刚要张嘴:“开——”

    被门口另一句喊声打断:“护国大将军沈澜,沈大将军到!”

    第36章  滚进去。

    #小姐(5)

    席面再次议论纷纷, 姜姜因身在后排,听到得多。

    前排闺秀反倒不敢交头接耳。

    “他怎么来了?”

    “长公主不会邀请他吧?他不是私生子么?”

    “这次是未成亲的公子小姐,他来倒也正常。”

    “不过来就来, 怎么还带了……”

    有人举起团扇遮挡, 低声讨论:“这就是传说中他的宠妾?”

    “听说他宠爱非常,捧在手上当宝似的,模样倒是可以, 只不过,还以为多么倾国倾城呢。不过如此。”

    “今日是未婚公子小姐的席面, 他来也就罢了, 带个妾室来做什么?”

    “就这样, 谁敢嫁给他做正妻,说不定还得宠妾灭妻。”

    姜姜注视场中, 沈澜大踏步走进来,他身侧跟着另一个年轻女子, 衣着华贵,步摇轻颤。

    黄明薇见到不由得回头, 扫了眼。

    沈将军身侧这个女子,倒是跟她家三妹有点像。

    姜姜没想到会在这么意外的情况下见到沈澜和徐慕白。

    徐慕白是长公主的儿子。

    长公主和离后嫁给了平南王。

    而沈澜是平南王的私生子。

    倒真是缘分。

    沈澜走到近前:“见过王妃。”

    他也不叫母亲。

    沈澜如今风头正盛,刚被圣上封了护国大将军, 圣宠正浓,本该给平南王光耀门楣, 可他跟平南王不合人尽皆知, 更是第一个直接宣称要杀掉父亲的儿子, 被人口口相传, 因过于惊世骇俗,哪怕姜姜成了黄明月, 也听过不少。

    长公主道:“沈澜,你来做什么?”这话一出,足见,她没有邀请沈澜。

    “今日是全京城未成亲公子小姐的席面,怎么我就不能来?难道我不是未成婚?”沈澜含笑,倒也不太在意长公主似的,扭头扫视了眼座位,锁定徐慕白旁侧的桌位,走近,示意。

    徐慕白旁侧桌位,自然也是官家子弟,他下意识去看长公主,长公主地位高又是王妃,到底是个没权势的女子,沈澜睚眦必报可是出了名的,当即也没管长公主的反应,立马起身让位置。

    沈澜便带着他的“宠妾”坐下来,他直接吩咐:“换过酒菜。”

    长公主没发话,也没阻止,算是默认,宫人们手疾眼块地换了。那“宠妾”很识时务,一换了新的酒菜杯碗,立马倒酒。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们。

    这次来的女子众多,姜姜坐在后排,衣着不显,沈澜和徐慕白大概注意不到她,她第一次远距离观看“自己”,又或者说,冬青。

    沈澜突然转身,朝向徐慕白:“我的宠妾庄蝶,以前是五公子身侧的丫鬟,听说五公子以前对她甚好,承蒙五公子照顾。”

    说罢,他转身端起酒杯,敬酒的架势。

    徐慕白淡然不惊,端起酒杯:“客气。”

    沈澜见他半抿,笑了笑,一饮而尽。

    姜姜就知道,依照沈澜性格,不会无缘无故坐在一个人身旁。

    只不过这话说出,全场又在暗自心惊,原来沈澜的宠妾,之前只是徐府的一个丫鬟,沈澜还真的是……不挑。

    沈澜不请自来,长公主本来憋了一团火,可到底是她主办,邀请了这么多公子小姐,不好闹得太难看,她扬下颌示意站在不远处的宫人,宫人接受到讯息,连忙喊道:“开席!”

    沈澜半饮了一杯酒,忽的又问:“听说,五公子是长公主的亲儿子。”

    这话一说,全场刚刚拿起的筷子,再次放下了。

    毕竟沈澜来之前,长公主刚刚当众承认过“不是”,谁想到他一来也讲这出。

    合着这沈澜是来挑衅的?

    “是与不是,也轮不到你一个私生子来评论。”长公主道。

    “也是。”沈澜从善如流地答道,“只不过,听说长公主生完五公子后便不管不问,长公主身为生母,对我这个私生子冷漠也就罢了,怎么对自己亲生儿子也这么冷漠。见到他双腿残疾,也不慰问一声?”

    这话……全场静得一口气都不敢出。

    像是激怒长公主,又像是欺辱徐慕白,气氛微妙至极。

    姜姜见身前小姐跌落秀帕,都僵着身子侧着,慢慢、尽量不发出动静地捡起来。

    “沈澜,你若不想好好坐着,可以离开。”长公主显而易见也是在隐怒了。

    “好,我坐着。”沈澜又笑,好像并不为旁人对他的态度而又任何波动,自顾自饮自己的。

    宫人好不容易见沈澜安静了下来,连忙捧着签筒过来,提醒道:“王妃。”

    长公主点点头,示意他上前。

    来了来了,最为紧要的表演环节。虽然说是助兴,可早春宴,乌泱泱一两百人,除非相貌出类拔萃,总得有些场合展现自己,才能得以被注意。

    而为了公平起见,才艺展示是以主家抽签为主。宫人捧着签筒上前,长公主抽了一□□宫人接过签筒喊道:“邹刺史家邹三小姐。”

    那邹刺史家三小姐起身:“承蒙公主邀请,只小女子才疏学浅,只幼时学了舞。这就换上为各位助兴。”

    长公主点了点头。

    邹三小姐便下去换衣服去了。

    长公主又继续抽签筒,宫人喊道:“徐太傅家徐八小姐。”

    徐静媛起身:“谢过长公主。小女子从小师从清安山人,学了些画。今日正好带了,还请评鉴。”说罢,她旁侧侍女从卷轴中拿出画,宫人们伸手接过,先捧给长公主看,看分别在男子席和女子席转了一圈。

    男子这边纷纷夸道:“好画。”

    “真是气蕴不俗!”

    “我之前听过清安山人收过弟子,原来竟是五小姐,真是尽得真传。”

    女子那边也道:“徐妹妹真是妙笔丹青。”

    ……

    看完画,那最开头抽中的邹三小姐也上来了,表演了一支水袖舞。

    沈澜笑了笑,这抽签,真像是一早安排好了似的,十分合理。

    众人皆在欣赏舞蹈,沈澜忽地转头朝向徐慕白:“五公子相貌如此清俊,为何还未成婚?”

    徐慕白视线落在前方,淡淡道:“今日便是为了成婚来的。”

    “哦。”沈澜饶有趣味,巡视,“看中了哪家小姐?”

    徐慕白扭头,扫了他身侧“姜姜”一眼,视线落在前头:“还需再看看。毕竟我这身子,也得看小姐能否看上我。”

    这话像是自贬,沈澜道:“五公子有如此好相貌,倒也无妨。”说着他的手指轻轻抚摸上身侧“姜姜”的脸,那“姜姜”肩竟像是下意识有个退后颤栗的动作,又像是强行忍住了,“不过女子倒也不能只看脸。还得性子合适才行。”

    徐慕白将“姜姜”动作收入眼中,没说话。

    沈澜道气势压下来,忽地道:“不属于你的东西,强求也强求不得。”

    徐慕白朝前回应:“是这个理。”

    明明前方歌舞升平,众人都在欣赏,唯独他们这片如坠冰窖,颇有剑拔弩张之感。

    正常来说,是不会在宴席上动手,可沈澜这人毕竟不按常理出牌,率迟站在徐慕白身后,十足警备。

    一曲舞结束。

    沈澜忽然鼓掌:“好。”

    那邹刺史家三小姐正要告退,一听这动静吓得面如土色,生怕他看上自己似的,急匆匆就下去了。

    继续抽签。

    抽签自然不会全是女子,这回便抽到了男子。

    “刘尚书家二公子。”

    二公子表演了剑舞,赢得全场鼓掌。

    沈澜忽地道:“二公子剑舞确实好,不如五公子也给我们表演什么。就听五公子足不出户,难得出来,若是不让大家看看你的真才实学,岂不可惜?”

    “沈澜。”长公主制止他,徐慕白是瘸腿,让一个瘸腿表演才艺,不是刻意嘲讽对方么?

    “哦。看来长公主还是念母子之情?”沈澜又笑。

    长公主当即收回视线:“我只是不希望你乱了次序。下一个。”

    “可五公子说,他是为了成婚来的。五公子都二十有二了吧,还不成婚岂不是让人笑话?今日难得,何不让五公子在诸位闺秀面前表现表现?”

    众人都想,你不也未成婚,怎么不出来表演才艺?没人敢说。

    就在这时,徐慕白道:“多谢沈将军给我这个机会。那就献丑了。”

    说罢,他偏头。

    率迟从轮椅后方拿出一支玉箫来,正要推他,徐慕白伸手制止,示意不用。

    他将玉箫放在腿上,自己推轮椅出列,到场中。吹起。

    箫声本就婉转清落,曲调有空寂孤寥之感,仿佛雁上秋空,时过境迁,但也不算过分哀怨,姜姜还是第一次知道五公子会吹萧,以前从未见他吹过。

    一曲毕。

    有人想要鼓掌的,可见见长公主,又见见沈澜,没人敢吱声,把不准这俩什么态度。

    长公主倒没表露出太大情绪,只淡淡道:“你回去吧。”

    这时,一名武将直接穿过拦路宫人,带兵上殿,要知这是公子小姐的宴席,不许持兵器。

    有几个公子小姐吓得不敢说话,以为有什么事呢。

    可这人就这么不管不顾,目不斜视地进来了。进来后他凑到沈澜旁耳语,沈澜站起身,走出几步才想起来似的:“王妃,还有事务,先告辞了。”

    说罢,堂而皇之地带着宠妾和武将离开,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整个宴席被他搅得一团瘴气,简直像是特意来羞辱长公主和徐慕白的。

    好在他也没待多久,走了便走了,长公主道:“继续。”

    沈澜走到府外,突然停在马车边,身侧的“姜姜”本来要伸手扶他,还没碰到,只见他周遭就跟突然裹了乌云似的,黑压压一层。

    沈澜眼神一凛:“滚进去!”

    冬青手脚并用,忙不迭地爬进马车。

    第37章  会找到她的。

    #小姐(6)

    武将拱手:“五公子那, 没人。”

    沈澜站定。

    那天,从追到“姜姜”来的瞬间,闻到她身上的味道, 沈澜几乎立刻确定, 她不是姜姜。

    他从小跟狗一起长大,有一副狗鼻子。

    起先这个冬青还死活不肯承认。

    沈澜把她带到地牢一回,见到那些被他抓住的敌国间谍、谋逆之人, 所用的刑具,审问方式, 她当即就吓得瑟瑟发抖, 跪在地上和盘托出。

    沈澜坐在地牢的椅子上, 身侧站着两个护卫,手里盘着两枚铁球。

    审问时他习惯盘球, 一下一下磨着,发出轻微铁器的声音, 令人心神慌乱。

    要是哪句话说谎了,他就弹出铁球直接打碎对方膝盖。

    冬青把来龙去脉全说完一遍后, 立马撇清责任:“奴婢真的只是听从姜姜夫人的话。她跟奴婢在府内关系很好,只是好心帮忙而已。而且她跟五公子联络,也从未告诉过奴婢, 这都是姜姜跟五公子策划的,奴婢什么都不知道!”说完, 她重重磕头。

    沈澜重重瞥她一眼, 审了这么多犯人, 是人是鬼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这个冬青若真是跟庄蝶关系好, 庄蝶逃出去必然会带上她,就如同庄蝶不可能不带小桃逃走一样。

    这个婢女无非是见有机可乘, 想要荣华富贵罢了。

    不过有件事说得不错,她或许真的不知五公子要来营救,否则不至于当时如此惊慌。

    五公子来了个声东击西,还来个暗度陈仓,偷梁换柱。庄蝶必定还在他手里。

    地牢阴暗,点了不少烛火。

    冬青磕完头后,才刚稍微起身,窥探沈澜脸色。

    只见他脸隐在烛火的半明半暗中,始终像是湖水没过胸口的沉,地牢寂静,那些犯人竟然也不叫,可冬青连打量都不敢打量,只觉得心头发颤地恐怖。

    许久,沈澜歪头,两只手指撑着太阳穴,淡淡说:“你起来吧。”

    之前找姜姜就发现徐慕白不简单。

    太傅府的公子,还是双腿残疾,身侧怎么会有那么多护卫?

    他才调查得知,徐慕白乃是圣上的私生子,故而才没有动手,否则早抢人了。

    现下,他联想起来,怪不得圣上无缘无故来巡兵三日,让他作陪,原来也是这个五公子搞的鬼。

    可就算他是皇帝的私生子,沈澜也不在意,就算是太子他也敢动,更何况只是个私生子。当夜沈澜就派人去了,可五公子似有所觉,防守严密。

    次日,沈澜便被宣入皇宫。

    圣上意有所指说,沈澜别的人都能动,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徐慕白不能。

    因他是圣上最喜欢的儿子,未来沈澜也要站在他那边。

    这话就是暗示,他想把皇位给这个私生子了。

    谁坐皇位,沈澜并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杀掉平南王,以及,谁胆大包天,敢动了他的蝴蝶?

    然而徐慕白确实不是个能轻易动的对象。

    就如同那次来营救姜姜的人,全都训练有素,武功高强,在他围追堵截之下还能全身而退,不是江湖草莽。五公子不仅头脑聪明,且暗中有势力。

    沈澜带兵打仗这么多年,能当上将军,不是个莽头汉。

    他让冬青起来,就是打算让冬青继续做这个“庄蝶”,好让徐慕白放下戒心,以为他把假的当成了真的。

    再严密监视了徐慕白半年,看他能否露出马脚。

    只不过这半年,都未见他离府,或者让身边人出来跟人接触。

    他相信,庄蝶被他藏在身边,就在徐家,就在他的屋子里,有一间密室。

    今日徐慕白一出来,徐家防守一松,沈澜便派人进去找,确实是有密室,只不过里面装的只是一些杂物,且并不像住过人的样子。

    沈澜沉声吩咐:“继续找。”

    说罢,他踩上马镫,跨上马鞍。

    迎视日光。

    之前就找过两年,所以沈澜并不着急,他一点也不介意庄蝶逃跑,只要她逃,他就找。

    若用小桃的性命来逼出她,她会恨死他的,对她做什么她反倒没那么在意……沈澜贪恋她那些日子给出的温香软玉和顺从关心,哪怕是为了逃跑准备,不能让她恨他。

    人生苦短,有这种趣味也不错,总能找到的,他的蝴蝶。

    “驾!”沈澜策马前行,驾车的乃是军士,快速跟上。也不顾里面的人被颠得昏头转向,左摇右摆,只好两只手撑着马车车壁,死死不敢出声。

    与此同时。

    早春宴。

    沈澜离开后,下一位进献才艺的便是黄明曦。

    黄明曦选择弹奏古筝。

    姜姜对琴棋书画没什么造诣,听不出门道,只不过能听出很好奇,尤其黄明曦于微光中,摊开裙摆静坐,精巧手指翻飞,五官明艳仪容大方,令不少人都看得如痴如醉。

    黄明薇则表演了打鼓。她为人活泼,打鼓时裙摆飞扬,如同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紫粉花瓣,美好得如春风拂面。

    两姐妹一端庄一娇艳,确实出挑。

    到了中午,用过午膳后,长公主要午休,便让各家闺秀、公子在王府内玩玩,等待晚宴。

    刚进府时大家都会寒暄,这样半散场,就能看得出谁跟谁关系好,谁风头盛。

    表现出众的黄家姐妹花自然是最惹眼的,不少公子都凑在她们身边,她们身侧也有不少闺秀围着。

    徐静媛论姿色和才艺比不上黄家姐妹,可她太傅府嫡女身份又更高些,故而没有去跟黄家姐妹在一块儿,反而跟邹三姑娘亲近,有自己的一派。

    另外,最多的自然是长公主的女儿长乐郡主,她身边似乎国公孙女之类更高位的闺秀、世家子弟。普通官员公子小姐也不太敢凑上前去。

    另外还有些不太“有人问津”的,譬如姜姜和兰香织。兰香织是父亲官职地位,加上姿色普通,也未抽中表演,一直默默坐在后排,姜姜也是。就算有公子接近她也不怎么说话,加上两个姐姐一比较,她这个庶女更不够看了,很快“人丁寥落”。

    她们两个逛到了偏远之处,忽地,兰香织道:“五公子。”

    姜姜扭头,见徐慕白正坐在假山流水曲觞的源头,低头静静看着溪水,他身侧没什人,只有率迟在身后。

    徐慕白手上有个东西,像是她告别送给他的木偶小人。

    率迟回头,也看到了她们。

    姜姜正要走,徐慕白忽然喊道:“黄小姐。”

    姜姜顿了顿。

    兰香织胆小,见到徐慕白摇动轮椅前来反而退后两步,她不敢跟男子们说话,尤其像徐慕白长得这般好看,不过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水边,显然也不太受欢迎。今日席面上长公主和沈澜对他都不算太好,故而一个人待着吧。她同情地想。

    “你为何知道我姓黄?”姜姜问。

    “刚刚听有人称呼过,你是黄府的三小姐。”说罢,徐慕白打量她,“黄小姐,跟我的一位故人很相似。”

    “今日很多人都说我像其他人。”姜姜道。

    “是吗?我这位故人还说她心如木石。”徐慕白摩挲着那个木头小人,“看来跟黄小姐有点类似。”

    兰香织听不懂他们在说话。

    姜姜没有说话,停了片刻后,她行礼,转身离去。

    徐慕白望着她背影。

    率迟道:“公子,姜姜反应有些冷淡。”

    “她不想暴露身份,自然要冷淡些。”

    率迟不由得默默看了徐慕白一眼。

    徐慕白又在低头摩挲那个小人。

    当日,姜姜让人送来小人和那个纸条,他就察觉出端倪。

    这张纸条隐含告别之意。

    首先,姜姜刚刚被劫,身为将军的沈澜防守不可能如此松懈,让姜姜能够轻易传出纸条。

    另有一种可能是沈澜故意让姜姜传出纸条,好顺藤摸瓜查出幕后真凶。

    然而,姜姜看似呆头呆脑,实则很聪明,如果沈澜是这个打算,她必然不会顺从。

    更何况,据小桃说,姜姜是救过沈澜一命的,线报传来沈澜也是对姜姜极尽宠爱,那就排除了他会威逼利诱的可能。

    那么姜姜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能如此轻易地传出一张告别的纸条?

    沈澜防守严密,无法从沈澜那边下手,那就从当日送纸条来的那个小乞丐下手。

    徐慕白查到小乞丐乃是南方水灾讨来的流民,纸条是一对他们村老夫妇身侧的姑娘给他的。

    那时田大爷田大娘刚好走回了南方,徐慕白派人千里迢迢过去,以帮姜姜传信的名头问出了姜姜竟然会换脸的信息。再之后他打听到冬青在沈澜府里,因得了“天花”足不出户一个月,最后离奇失踪,很快他串联起来。

    徐慕白听到回禀后,既有些惊讶,又有些快慰。

    原来姜姜竟是给自己做了一个“赝品”逃脱,不愧她认真钻研了那么多年的医术,真聪明。

    聪明得令他眷恋。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徐慕白独自在主屋门外独自下一盘棋。

    “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

    南风吹其心,摇摇为谁吐?

    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

    甘旨日以疏,音问日以阻。

    举头望云林,愧听慧鸟语。”

    陈沐阳穿着他惯常的蓝袍踏月吟诗而来,他摇着折扇,径自坐在棋盘对面,执起一枚白子:“你今日那《忆母曲》吹得好,令我肝肠寸断。”

    徐慕白微微一笑:“是陈兄教得好。”

    陈沐阳专喜欢挑人痛处:“不过可惜了,你那生母没什么太大反应。不过连曲名也没敢问。听说她擅长音律,大抵应该是知道的。”

    正因为知道,徐慕白才会吹。

    月光落在他们头顶之上,往右侧打出了浅淡的两道轮廓。

    “还有你让我进府探查的那个姜姜——”陈沐阳落下一颗白子,目光只落在棋盘上,“她应是有心上人了。”

    徐慕白抬头。

    “我打听过了。是个药店的伙计。不过如今正在开药堂。人似乎还是挺好的,忠厚老实的,也没了双亲,喜欢种药采药。”

    喜欢种药采药,这倒是姜姜的兴趣。徐慕白想。

    “另外,他今日在找媒婆,看来过不久就会上门提亲了。”

    徐慕白放下棋子,慢慢坐起身,双手放在轮椅扶手之上。

    率迟没忍住建议:“公子,既然姜姜有了心上人,要不就算了。”

    其实现下,他们已经算得罪沈澜了。

    沈澜派人来探查过好几回。

    今日徐慕白一出去,回来后,他们屋内都有翻找痕迹,连密室都被打开了。

    当然,他们的密室没放什么东西,放的都是每年生辰圣上偷偷过来送给徐慕白的礼物。

    本来圣上答应要送完十二生肖的玉灯,因徐慕白喜欢,可徐慕白断腿后,为人不引人注意,圣上再也没来过,那些灯都放进了密室里。

    好在那些人没乱动,见藏不了人便走了。

    得罪沈澜对他们不利,沈澜是个咬住了就不会轻易放嘴的疯子,更何况——

    陈沐阳没抬头依然在下棋,不过仔细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下棋,反而是打乱了徐慕白的棋局,用白字拼出猫脸:“虽然我不知道你跟那个姜姜有何过去,不过我今日看沈澜似乎也想要她。我接触下来,她性情平淡,倒不是喜欢享受奢荣的类型。现下她都有心上人,快成婚了。”

    他抬头,清亮双眸直勾勾注视着徐慕白,帮率迟把后半句说了出来:“你再靠近,说不定真会帮沈澜,找到她的。”

    第38章  别告诉我娘。

    #小姐(7)

    晴朗上午, 马车停在道观门口,姜姜扶着陈如兰下车。

    陈如兰望着“青云道观”四个字。

    大半年前,她曾在这里诀别自己的女儿, 为她下葬。

    今日, 是她的生辰。

    陈如兰进道观店中,供奉香、花、灯、水、果后,跪在天尊前, 双手合十,闭眸喃喃自语。

    “五献皆圆满, 奉上众真前, 志在求忏悔, 亡者早生天。愿太上洞玄灵宝天尊接引,太乙救苦天尊接引 , 永离三涂苦,早登东极府, 永脱生死轮回之苦,往生东方长生极乐净土……”陈如兰喃喃自语, 为表诚意,要足足念满一百遍。

    姜姜在她身侧站定一阵:“娘,我去逛逛。”

    陈如兰:“好, 你去吧。别去太久。”

    姜姜提裙走出主殿,往后院方向而去。

    时间尚早, 道观这会儿人还不多, 只寥寥几个人。

    前方有不少道童接引, 姜姜刚走到后院, 身后有人忽地蒙住她的嘴,将她拖入厢房中, 关上门后释放她。

    姜姜没有叫,隔着门窗透过来的朦胧日光,转过身看向对方。

    蒙住她的是个年轻男子,身着道观的蓝袍道观,身材高大,浓眉大眼。

    阳光透过门的纸棱在他身上洒下散乱的光纤。

    此时此刻,他望向姜姜的眼神,却颇有一丝轻佻意味。

    “怎么,明月,我不过是去了外地几个月,你就不记得我了?忘了你饿了三天跪着求我给你一口饭吃的时候了?”男子笑道,声音里夹带一股十足的柔腻。

    “你想做什么?”姜姜问。

    “不做什么。听说你现在也是侍郎府的三小姐了。你爹倒是平步青云。我近日手头紧,想找你借点银子花花。”说完,他从门口的光线中凑近,往前走了两步,正像是要抚摸她的脸。

    “明月。明月。”陈如兰焦急的声音从外寻来,似在寻找。

    从黄明月死后,陈如兰从悲痛中缓过来逐渐移情,要是姜姜离开太久,她总会担心害怕。

    男子收回手,轻笑一声:“准备好。下次我去找你。”

    说完,他打开门出去,瞬间,那轻佻的声音变为一种宽正的和善:“施主。”

    姜姜独自站在屋中。

    给黄明月诊治那会儿,她注意到她屋子外窗口下有许多花被半染成浅褐色,像是因被什么东西浇成,她上前闻过之后,发现是药汁。成年累月的药汁。

    一日,姜姜给她把脉,她忽地问:“把脉能把出一个人曾经流产过么?”

    姜姜听到微微抬眼看她。

    黄明月眼神发怔,直勾勾盯着屋顶,整个人像是彻底地没有任何求生欲:“姜姜姐以后不要留在道观,这里……没什么好人。还有,不要告诉我娘。”

    从这次之后,姜姜便隐约猜到黄明月为何要寻死。

    她先天不足,可还年轻,肺痨能发展到如此程度也是罕见。

    坦白说,姜姜对换脸这件事没需求。

    如果她打算日后一个人生活,那么脸毁了,更方便些。

    无非是受些嘲笑,不容易有麻烦。

    再者,自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入土应为全尸,否则来生投胎便有缺陷。把别人脸毁了入葬,姜姜也于心不安。

    照顾陈如兰,她也可以照顾,没必要冒认黄明月的身份。

    是因为这件事,她才决议接受黄明月的提议。

    黄明月临死之前记挂的是她母亲陈如兰,想找个人托付,田大爷田大娘太老了,合适的人只有姜姜。

    可姜姜跟他们无亲无故。

    所以只要姜姜承受了她的恩情就好。只要承受了她的恩情,她才能放心。

    让一个人心安地离去,更重要一些。姜姜是这么想的。

    姜姜推开门出去。

    厢房里阴暗潮湿,她站久了一些便觉得凉,外面日头正盛,蝉鸣响亮,桑叶落下一排排斑驳光影。

    陈如兰见到她迎上来,牵住她的手:“你在这里?”

    她的眼神由惶惶不安,转为松了口气。

    黄明月没有恨她的母亲,陈如兰一生也是可怜,只是软弱,不会想到曾亲手推女儿进了虎狼之窝,还给了道观人不少银子让他们好好照顾女儿。

    若是她知道,恐怕黄明月死去那会儿,她也就跟着一头撞死在这里。

    “我是走累了。在这歇歇脚。”

    陈如兰拍拍她的手:“我们出来太久,该回去了。免得之后太阳太晒。”

    姜姜跟陈如兰坐马车回到黄家,刚从后门进去没多久,她的丫鬟金桔急匆匆跑过来:“姨娘,小姐,你们回来了。老爷宣小姐过去。”

    “什么事?”姜姜问。

    “说是有人来上门提亲,叫小姐过去问问。”

    姜姜以为是荀方,谁知大厅当中跪着一个青衣男子,听见她的动静,便转身看她。

    相貌普通,身着青布衣,像个书生。

    他一见姜姜眸光发亮,便道:“小生文采元,愿求娶小姐。”

    “见过父亲母亲。”姜姜行礼。

    “明月,你可认识他?”黄良辰问道。

    姜姜摇头:“不认识。”

    “小姐不认识文某是真的,文某跟小姐只是志趣相投、心意相通而已。”说罢,他从怀中拿出一只金玉珠钗。

    这金玉珠钗跟早春宴那日,黄明曦送个姜姜的一模一样。

    回来后,姜姜让丫鬟送给给她,黄明曦说:“不用了,这个金钗便送给妹妹。”

    “那日,文某因在客栈住了多日,身上贫窘,遭到店家驱赶。自言以诗词抵账。也让各位笑话,我乃县中第一,诗词曾被县令陈赞。谁知那客栈老板是个不通文墨的,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抵账。幸得小姐在二楼看戏,听闻经过,竟愿意拔下金钗到掌柜那抵账,更是引得周遭看官纷纷叫好。此等恩情,小生铭记于心。”

    “文某一介书生,家中虽不富庶,然而怎可让小姐贵物流落那粗俗之人手中,所以费劲千辛万苦,将朱钗赎了回来。小姐蕙质兰心,恩义相助,自此文某颇受优待,虽不才,此等佳人小生实不愿意辜负,故厚着脸皮求娶小姐,待文某日后高中,成就一段姻缘佳话。”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穷书生困窘,被贵小姐慧眼识珠,文书生感恩想报,欲成佳侣的故事。

    黄良辰:“明月,这金钗可是你的?”

    姜姜回答:“不是。是大姐送给我的。”

    “可这书生说你赠他金钗乃是早春宴前几日,而明曦的金钗是早就赠与你了。”黄夫人说完,扭头向黄良辰,“早春宴长公主所设,明月刚来,明曦怕她露怯,老早就送了些首饰过去,让她好生打扮。这件事明薇也知道,还吃了不少醋。”

    黄良辰点点头。

    黄明曦处事大方,这点他是相信的。

    黄夫人又朝向黄明月:“况且,早春宴那日,你这簪子不是戴了一整天么?”

    黄明曦的簪子是马车上给的,当时马车内就她们三个人。无从佐证簪子究竟是之前给的,还是当时给的。

    这样想来,连黄夫人催她去早春宴,也或许一早就设计好了。

    应该是,黄明曦还是黄明薇其中一人,在客栈里出银子帮了一个年轻秀才,从这秀才形容“看官纷纷叫好”来看,当时人还很多,是个轰动事。

    姜姜倒并不认为两姐妹会突然对一个面貌普通的秀才一见钟情,估摸着贪财掌柜凌辱落魄书生是个引人注目的场面,故而连脸也未露,只想留个名声。

    可这个秀才面上清秀,不是个真风光霁月的。

    他见对方是个贵小姐,立刻动起了心思,赎回发钗,言语之间还露出小姐仰慕他才华,后续颇为帮扶的姿态,想要借此既娶一个美小姐,又攀一个好丈人。

    ——真要是报恩,也该高中状元后才来娶亲,居然也就这样厚着脸皮来提亲。

    这种事不见得少,原本赶出去就是了。

    不过姜姜看了看黄夫人。

    黄夫人最好面子,为此宁愿花嫁妆托起整个黄家。

    站在她的角度考虑,这件事她应该是提早知道了,这秀才或许之前就来过。

    无论发生在黄明曦还是黄明薇身上,赶出秀才虽简单,有些人会知道这秀才恬不知耻攀高枝,有些却会觉得这黄家趋炎附势,既对秀才抛橄榄枝,又不肯真嫁。

    再者,这秀才似乎才学还不错。

    未来若是高中状元,也免不得结怨,所以才想出这样“李代桃僵”的办法。

    毕竟黄明曦黄明薇是真闺秀,嫁不得。黄明月只是个妾室女儿,又没什么才学,嫁出去了还不用出嫁妆。

    黄夫人又道:“明月,你也不必害羞,若真是如此,还真是一段佳话。我记得,以前老爷虽出身贫寒,但也因一手好诗,让我爹欣赏备至。”

    那文书生连忙叩首:“是。黄大人所做《万春赋》小生有幸见过,精彩决绝。黄大人当年一举得魁,乃天下寒士榜样。实不相瞒,小生正是因受到黄大人激励,这才背井离乡,上京赶考。”说罢,他种种叩首,“今生能得见黄老爷实乃平生大幸,更别想,当日竟也是黄小姐资助。黄氏一门真是高洁,广庇天下寒士。”

    这句话显然打动了黄良辰,他捋了捋胡须。

    “广必天下寒士。说得好,老夫也有此心愿。”

    黄夫人笑了笑:“婚事倒也不能如此随意,不如我们先等等,老爷择日考考这秀才诗词如何?能不能入得老爷法眼。”

    “文某不才,能得到黄老爷指点,三生有幸。”

    黄夫人和文秀才一唱一和,三两语之间,就把这件事给黄明月坐实了,显然早就商量好了。

    文秀才想:自己一个穷书生,想娶黄夫人嫡女,那确实是僭越。听得那两个小姐生得花容月貌。不过眼见三小姐一进来容颜清秀,文秀才便满足了,论三小姐受不受宠,有黄侍郎这样的老丈人,无说出去总是翁婿,总得提携一把。

    而黄夫人好不容易生得姿容如此出色的两个女儿,早春宴大出风头,前来打听的人络绎不绝,还在挑呢,嫁穷酸秀才简直痴人说梦。别说压根没什么私情,就算有私情也不可能下嫁。

    黄老爷也是如此心思。两个女儿嫁得好,他风风光光不说,两个女婿未来说不定还能帮轩儿某个好前程,轩儿再娶个贵族小姐,那他们黄家就可算在京城扎稳根了。

    至于黄明月,她自小就不在身边,回来也尚短,他没怎么想过。

    虽然知道这个秀才有吹捧之嫌,可他有句话倒是说到了黄良辰心里——“广庇天下寒士”。

    他出身淤泥,在老家已算扬眉吐气,但在京城贵族云集的地方也还算出身低微。若是“庇天下寒士”这个名头打出去倒是能挣得三分名声。

    再者两个女儿若是嫁得太显贵了,不免被人说攀附富贵,若是三女儿嫁了个怀抱才学的寒士,反而能显出他的高风亮节。

    更何况明月论才学技艺,真的跟两个姐姐差点。早春宴过后,无人提及。

    姜姜不说话,观察每个人的神情。

    黄夫人见她不吭声,又道:“明月,你说呢。”

    “自古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女儿不敢说什么。”姜姜低头回答。

    黄夫人见她屈从就好了,她来之前就怕她争辩簪子的事,谁知道一言不发,还真是个好拿捏的。

    事情先这样,黄良辰还是得想想,也不能说一两句话就把一个大好闺女嫁出去。

    但黄夫人心中已十拿九稳。她了解黄良辰,只要他不是态度坚决反对,就容易妥协。

    剩下等文秀才过了黄良辰的诗书考核,她提前泄泄题面就行。

    黄夫人倒也不是真想对付这个庶女,毕竟她对她两个女儿毫无威胁,只不过顺水推舟的事,正好可以帮熙儿免了些麻烦,免得文秀才到处乱说。

    黄明曦是家中长女,万星捧月,寄予众望,她的声誉容不得一丝受损。

    文秀才一走,从屋内出来的丫鬟就像鸟雀一样,往四面八方传递消息。

    首先是黄夫人身边的丫鬟黄莺跑去跟黄明曦禀告。

    黄明曦正在帘帐后抚琴,听闻后点点头:“好。告诉娘,我知道了。”

    那日坐在客栈内听曲,原是想结识三皇子,故而才想表现一番美人恩,没想到这人居然敢恬不知耻上门求亲,也是大意。

    二小姐黄明薇半靠在床上,粉裙迤逦,也得到了丫鬟喜鹊的消息,她一面吃着瓜子,一面笑拍掌笑:“果然还是转给了黄明月。姐姐好计谋。”

    陈如兰慢了许久,也还是通过金桔从别人那打听得到了消息,毕竟事关姜姜的婚事。

    姜姜一回来,她着急地跨出门槛问:“是荀方?”

    她总疑心是丫鬟搞错了。

    姜姜摇头:“不是。”她走了进来。

    陈如兰着急跟进来:“那该怎么办?”

    姜姜无声叹口气,给自己倒茶。

    她捧着茶杯慢慢地喝,慢慢地想。

    早知道黄家这么复杂,当初还真未必会答应黄明月。

    第39章  为何要帮我?

    #小姐(8)

    过了两日, 丫鬟通传,兰香织上门拜访,已经在门外了。

    早春宴那日, 两个人几乎都待在一处。

    兰香织对男子害羞, 不太敢接近,对于女子却十分热情,尤其对姜姜。

    估计因姜姜跟她处境差不多, 物有同类之感。

    对方都上门来了,姜姜也不会拒绝, 让丫鬟带进去。

    兰香织一路好奇地打量侍郎府的花草树木, 最后到了一处偏远的院落, 改由金桔带进去。

    房间也不大,有股类似于草药的花香, 屋内姜姜已经在等着她了。

    兰香织福身:“黄姐姐,没有提前下拜帖前来叨扰。我实在是近日无聊, 想姐姐说说话。”

    “我也正好无事。”

    姜姜对兰香织印象不错,尤其她那张圆脸, 总令她想起小桃。

    金桔过来奉上茶水和糕点。

    那日就发现,黄明月衣着朴素,今日又见她住在小院子里, 茶水糕点也不是时下皇城流行的,心想:听说十几岁就被送到道观, 又还是妾室所生。早花宴上, 两个姐姐对她也不太搭理。

    真是可怜。自己至少有爹娘的宠爱。

    兰香织问:“过几日, 向夫人六十大寿, 办流花宴,姐姐要去么?”

    姜姜正捧起一杯茶:“京城这么多宴席?”

    好像在太傅府中也是常办。

    果然黄姐姐没怎么在家里住过, 对于京城闺秀间不太了解,兰香织上门来就是想跟她多说说的:“是。很多呢。故而只要出来得勤的,我们差不多全都认识。这次只邀请女子。成亲的未成亲的都能来。”

    姜姜摇头:“我就不去了。”

    “哦。”兰香织心道,“姐姐想要听我说说,各家闺秀吗?”上次早春宴她就发现黄明月一个都不认识,她那两个姐姐也不介绍。

    她都预备好说了,却只听姜姜摇头道:“不用。”

    “……”

    “既然来了皇城,还是了解些好。”兰香织语重心长,“无论成未成亲,都是要跟她们打交道的。还能多了解些各府的情况,日后少不得往来。”

    兰香织见姜姜没反对,便说了:“那我先从长公主说吧,长公主是圣上的姐姐,长公主的父亲是圣上的叔父豫临王爷……”

    姜姜发现,京中贵族闺秀女子真是辛苦。

    不仅得有拿手才艺,更重要的是得了解那么多家世和背景。

    早春宴上,进门时这么多姐姐妹妹,黄明曦黄明薇一眼就认得出来不会叫错。兰香织也是。

    虽然有她们自小生长在一处,互相熟悉的缘故。

    可姜姜自问,如果是她自小长在这里,真未必记得住这么多人的名字、父亲官职、母亲身份,还有他们各自的姻亲关系。

    兰香织是好意,如果黄明月真打算融入京城,这些倒也是必不可少。姜姜听着。

    忽然她听得兰香织打了几个喷嚏:“你怎么了?”

    “没什么。许是前几日伤风了。”

    “顿了顿,她又说,“流花宴我正打算也因伤风不去了。姐姐要是不想去,也得有个理由,若是直接说不去,怕对方心里有芥蒂,这方面最是要注意的。”

    姜姜点点头:“好。”

    兰香织说完,叹了口气:“本来我姐姐之前说跟我一块儿去的,她跟向小姐关系最好,只不过她也生病了去不了。我都怕向小姐不开心。”

    “生病了去不了,不是正常么?”

    “是正常,不过……”兰香织笑了笑说,“京中闺秀总是用生病了不去,生病听起来像是托词。更何况,我姐姐之前请道观的人做过法,现下也好了许多。”

    姜姜捕捉到什么:“道观?”

    “是。前几个月我姐姐不知染了什么,一直卧床不起,大夫也没办法,有婆子说是中邪了。听人说道观驱邪厉害,便请人来做法了。做法后好是好了,不过自此之后姐姐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以前她最爱热闹的,一年前就准备好衣裙,京城衣裳铺可抢手,新到款式总是立马被定,还得注意不能跟其他闺秀撞衫,尤其是王妃公主之类……可这次连早春宴都没去了。”她语气低落。

    怪不得当时兰香织独自一人坐着,想来她以前都是跟她姐姐坐一块儿,姜姜放下茶杯:“是山上的青云观么?”

    “是。他们做法厉害,很会驱邪,近日里皇城很流行呢。对了,黄姐姐之前好像也是在那里清修吧?”

    姜姜缓缓道:“香织。”她认真看她。

    黄明月叫人不是叫姐姐妹妹,而是叫名字,十分亲近,听得兰香织心头一跳,晕乎乎的。

    “你能不能带我去你家看看。”

    兰香织只当她是好奇自己家中,反正她也出来许久,快到午膳时间,要回去了。正好可以带黄明月回家看看。

    她家没有侍郎府大,可她母亲善于打理,家中到处都井井有条,拿出来不丢人。

    “你跟你姐姐住一块儿么?”姜姜进府邸后问。

    “嗯。”兰香织回答,“我们就在隔壁园子。我们家人不多,只有父母亲和我们两姐妹,我爹一个妾室都没有。前几年刚刚收养了我弟弟。”

    姜姜点头。

    兰香织父亲官职不大,早春宴那日她却穿得跟其他闺秀差不多,姐姐也能提早一年定衣裳,跟其他贵族小姐抢时间。想来她父母对她们姐妹宠爱。父亲宁愿收养儿子也没有纳妾,足见父母亦很恩爱。

    “快到我住的园子了。”兰香织说。

    侍郎府不大,没什么假山遮挡视野,只是见了许多小亭子,园中有一片碧绿湖泊。湖泊边缘站着一个人。

    这会儿已经起了风。

    她却一个人站在湖边边缘,盯着湖水伫立不动。

    这个人身型跟兰香织有五六分相似,从年龄衣着来看,应该就是兰香织的姐姐,只不过整个人苍白瘦弱,眼神发滞。

    兰香织连忙跑过去,扶住她姐姐:“姐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祥云不在么?”

    姜姜跟着过去扶了下她,手指迅速地在兰香织姐姐身上搭了下脉,很快,她望向兰香织的姐姐。

    女子笑了笑:“我让她去拿东西了。”

    “真是的。怎么让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万一不小心跌落湖里怎么办,你才久病初愈,衣裳也不披一件。”兰香织握她姐姐的手,“你的手真凉。”

    见她姐姐扭头看姜姜,她介绍:“这是我好友黄侍郎家三小姐黄明月,想来家里看看。这是我姐姐兰香宜。”

    兰香宜福身:“黄姑娘。”又说,“香织既然黄姑娘来了,你就好好招待人家。我先回去了。”

    说完,她一个人急匆匆进了园子。

    兰香织:“明月,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怪吗?为什么我姐姐驱邪过后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要是有什么人来府中,她总会陪着说说话的……”

    天阴欲雨,没带多久,兰香织催着姜姜回去,怕她路上赶着大雨。马车疾驰,赶在大雨倾盆前,姜姜踏进黄府。

    中午她陪陈如兰用膳,照顾她午睡。

    姜姜倒不怎么需要午睡,她坐在屋内见了一下午窗外的雨。

    兰香宜站在湖边那个眼神,也曾出现在黄明月身上。

    快入夜,雨快停了,只剩一些稀稀落落。姜姜披上斗篷,带上金桔,再次乘马车出去。

    砰砰砰。

    有人敲门。

    黄家小厮用过晚膳,搓搓手脚,都快准备睡觉了,这个时候何人敲门?

    兰府小厮前去打开门,是两个年轻姑娘,一个小姐,一个丫鬟。

    马车停在门外,车夫下车站在屋檐下避雨。

    那丫鬟道:“我们家小姐是黄侍郎家三小姐,今日跟二小姐到府中游玩,不慎跌落一件东西,想要来找找。”

    “黄小姐,如今天色已晚,府内人都休息了,还是明日再找吧。”

    金桔回头看了一眼:“实不相瞒,这物件对我们家小姐很重要。否则也不至于冒雨前来。找到便走,还请通传。”

    小厮点点头:“通传二小姐?”

    “不。”姜姜摘下兜帽,“大小姐。另外跟大小姐说,我以前曾在青云观住过,跟施良道长很熟。施良道长让我有话带她。”

    施良便是前几日姜姜在青云馆中遇到的人。后来姜姜打听过他的名字,听闻他在观内职位不低,是青云道长的嫡传大弟子。

    不多久,一名丫鬟跟着小厮前来,她道:“黄小姐,我们小姐请您进去。”

    丫鬟举伞在前面带,穿过蜿蜒花,被淋得碧绿的盆栽,前方隐约出现几盏挂着的照明灯笼。

    这就是兰香宜闺房。

    丫鬟收起伞,又回头注意姜姜提醒脚下雨水打滑,朝门内说:“黄小姐来了。”

    姜姜道:“我有事跟兰小姐说,你们等在门外。”说完她推门进去。

    房内寂静,铜炉香绕。

    一到黄纱帘帐阻挡了整个床内,只能见到一个靠坐在床头的单薄轮廓。

    兰香宜没有说话。

    姜姜上前两步,坐在靠近纱帘的椅子处:“我给你写了两张药方,你身边若是有信得过的人,让她给你抓煎后服下。前三日每日一次,那几日你可能会痛些。后面十日是补药,能令你迅速恢复如常,小半月结束,旁人瞧不出来。如若身侧没有信任的人,你就借口到我家小住,我给你煎。”

    “施良让你来的?”兰香宜终于出声,隔着厚实的纱帐传递过来。

    “不是。我自己来的。我不是他们的人,只是借用了他的名号,否则你不会放我进来的。”姜姜压根没进过兰香宜房间,何来在她房间找东西?

    姜姜不太介意贞洁,但是她也不会把自己的观念套用到其他人身上,更何况,闺阁小姐失贞有孕,一旦爆出来,简直必死无疑。哪怕作恶的是旁人。

    “现在没人知道。你就只当没发生过。你只要不介意,就能不介意。时间久了会慢慢过去的。”

    “你为何要帮我?”

    姜姜没有回答。

    兰香宜说:“我听香织说,你以前也在道观待过了许久。”

    “是。”以前体弱多病,我娘也不太懂,以为进道观清修能好。”

    两个人都静了一段时间。

    姜姜道:“夜里风大,我得赶快回去了。不过我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

    第40章  棘手事。

    #小姐(9)

    雨停了, 月亮露出半侧的身姿,像是费力从夜空的屏障中中挤出来。

    青石路面光滑积水,马蹄奔驰。

    车夫也着急回去, 喊着“驾驾驾”, 回荡在空旷的街道。

    姜姜跟金桔坐在封闭的马车中。

    金桔有些困了,双手放在腿上,坐着打瞌睡, 姜姜这垂眸一动不动。

    从黄明月病中只言片语,姜姜大概猜到她经历了什么。

    她一直犹豫要不要帮忙。

    不是帮忙照顾陈如兰, 这是她愿意的。姜姜无亲无故, 也希望有个人在身边。

    而是帮她报仇。

    对一个女子来说, 黄明月的经历过于悲惨。

    若作恶的只有施良,姜姜或许还有点办法, 让一个人无声无息故去对她来说不是很难。

    然而当时她就注意到,黄明月的用词是:这里……没什么好人。

    她不是说施良不是好人。

    而是, 没什么好人。

    根据兰香宜所言,道观是几年前刚到京城, 起先只是给些富贵人家驱邪,名声渐响。

    去年冬至,兰香宜突然中毒似的, 成日里昏昏沉沉,请了好几个大夫来都没用。

    后来有个年长的官眷夫人向兰夫人提议说这是中邪了, 驱邪才有用, 兰夫人总想试试也无妨, 便让人找了道观的人前来。

    道观的人一进来就要做法, 通天地,敬鬼神, 不许人围观。兰夫人怕女儿有需要起身服侍的地方,商量之下还是留了个侍女。

    道观的人要燃香做法,没多久,连丫鬟一块儿晕了过去。

    兰香宜就此受到了凌辱。

    刚开始她还没发现,过几日后清醒了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道士趁做法那日,拿了她许多贴身玩意,首饰手镯肚兜,甚至在床下贴了手帕,染了她处子之血,声明她若是敢说出去,便宣扬她是与人私通,还私相授受。

    兰香宜羞愤欲绝。

    现在想起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是那个向兰夫人建议的夫人说是道观灵验,带兰香宜去上香,上香后不久她便奇怪病倒了,又是这个夫人建议请道士做法。

    道士来后,给她喝下香符水,她又好了。

    若这只是普通的下药解毒骗财也就罢了。

    这道士夺了她贞操,利用她的贴身之物,以及她怕事发的心理,开始长年累月的勒索和要挟。

    兰香宜至此之后,不敢出门,日日做噩梦。

    那夫人本来是兰夫人闺中密友,有回见兰香宜这样,也像是愧疚似的说:“我实属对你不住,你也认命罢。”

    说的是“也”。

    姜姜推测,这伙道士作案肯定不止一则,他们针对的对象起先应该是城中富商之女,见无人敢报案,渐渐胆子也大起来。

    富商也可逃脱,比如举家搬迁。

    反而这些官眷女子不敢轻易动弹,因为她们的贞洁并不只关乎自己,还关乎夫家、父家,乃至整个家族的声誉。

    兰夫人密友以前听说最是温柔,也是官员之女,不可能是一伙,只怕也是中了招被要挟。

    怕是这伙道士专挑这种胆小、不敢声张的女子下手。

    且后续他们不仅是索要钱财。

    那道士还劝兰香织不要自寻短见,枉送性命,若她日后成亲,他们有办法用鸡血帮她度过难关,这之后只要乖乖听话就行。

    这意思就是,不是财物打得住的,他们还想要官夫人带来的权利。

    青云观之前是个和尚庙,这些道士刚来没几年,就能赶走原来的和尚,必定是有人帮忙,说不定就是要挟哪家官夫人得来的。

    也就是说,只要中了招,便是一辈子受他们要挟。

    好在他们似乎并不是很过分,许久才让人来一趟,也怕狗急跳墙。

    这便是钝刀子割肉,直到这些女子逐渐适应、认命。

    姜姜想,当初他们带走黄明月,估计见她年龄小,不受宠,生母软弱,家中不受重视,没银子也没什么权力,却还有些美貌,想到施良说“饿了黄明月三天”,恐怕也是还好好折磨了她一阵。

    姜姜微微叹口气。

    这世上恶人颇多,管不过来,姜姜也是向来不太关注别人的事。可近在眼前的人遭此磨难,又想到因黄明月病死一夜两鬓发白、老了十岁的陈如兰,终究令人心中难忍。

    越是有牵挂,掣肘也越多。

    回到屋内,陈如兰已经睡下了。

    姜姜也准备休息,陈如兰的丫鬟万福进来说:“小姐,刚刚夫人有事找你,等了你好一阵,见你没回来才睡下。今日那道观里的人传话,说你离道观良久,施良道长想来看看你。”

    这应该就是那日施良说的,过几日来找你。

    姜姜点头:“好。”

    第二日一大早,道观里的人就来了。

    因这是私事,也没声张,让施良带着两个小道童从后门进来。

    陈如兰早就候着,一路殷勤带领。

    姜姜早就在屋内等着,听到了陈如兰停门口亲自道谢:“没想到道长还记挂着明月。”

    “那是当然,明月也算是我的俗家弟子。前几月我是有事去了外地。她回了家,我理当前来探望。不知她的病好些了么?”施良声音传来,听起来敦厚亲和。

    “好多了。多谢道长。明月,施道长来了。”

    姜姜坐在床上,闺中女子见外男,身前得由纱帐挡着。

    房门口敞开,不能关上,以便外面的人看见。

    丫鬟站在门外。

    这是京城女子风俗。

    平日里闺秀是绝少跟道士接触,只不过这群道士是提前预谋,趁病进来,又专门挑男子不在的时候,以作法,敬天地鬼神的名义,唬那些女眷,才得以支开别人作乱。

    今日施良不是以作法方式前来,便是如此对待。

    他走进屋内。

    本来陈如兰应该陪坐,姜姜说:“娘亲,我早上炖了汤药在炉上,现下才想起来,你帮我去看看可好。”

    本来让丫鬟去就好,不过陈如兰不是个多心的人,一听灶上有炉子,点点头便去了。

    “金桔,你怕我娘一个人不好端,你去也看看。”金桔年龄小,又是主子吩咐,也就去了。

    他们这院落偏僻,也没什么人路过。

    施良听到黄明月这两句话,只觉大半年不见,她倒是长大些,懂得吩咐人了。

    房门开着,毕竟今日只是探望,不好落人口实。

    姜姜隔着帘帐道:“东西我都放在桌子上了。”

    施良转头,果然见桌上放着一袋东西,他拎了拎,还挺沉。

    打开布袋一瞧,显眼的便是只金玉珠钗,鸾鸟图案,点缀玉珠,纯金簪面,做工精细,用料考究,价值不菲。

    珠钗之外最底下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耳环戒指之类,很轻,不值什么银钱。

    不过有这支朱钗也就够了。比施良预想好得多。

    毕竟他也知道黄明月只是个庶女,陈如兰就是个妾室,两人在家中都不受宠。

    施良收布袋入怀:“听闻你两个姐姐在早春宴大出风头,传闻是京城双姝,姿色绝丽,她们是什么性子你可知道?”

    姜姜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大姐端庄,性情聪慧,二姐活泼,直爽较真。都不好惹,尤其是黄夫人,最是护短,只要她们跟黄夫人一说,黄夫人必会致你于死地。黄夫人的爹虽已辞官,在朝中仍有很大势力,我劝你还是不要打她们的主意。”

    虽然黄夫人母女对姜姜有算计,恩怨归恩怨,她们之间自有结果。

    姜姜是不会帮助让她们被这种恶心的男子凌辱,要挟。

    施良笑了笑。他也只是听说姿色绝佳,动了一下心而已。

    对待官眷他们都是小心谨慎。

    收益大,风险也大,碰上个不好惹的,前面建立的就要毁于一旦不说,还可能有性命之忧。

    他们目前找的都是小官的妻妾女之类,如侍郎这种还不敢动。

    当然,除了黄明月。

    在道观三年,黄明月早已被他们训得服服帖帖。

    姜姜道:“我有一事要告诉你。”

    “什么?”

    “我爹为我说了一门亲事,是个穷秀才,恐怕我以后不能拿银子给你了。”

    “穷秀才?你虽然是庶女,也算生得花容月貌,就把你许给一个穷秀才?”施良不可思议。

    “那穷秀上门说我跟他有私情。我爹出于面子才做如此打算。我也没办法。”姜姜低声说,她又道,“早春宴,有个尚书的儿子瞧中了我。那金钗便是他托人送的。”

    怪不得那施良觉得金钗跟其他首饰格格不入,他顿了一阵:“这件事我帮你解决。怎么也不能让我的好明月嫁给一个穷秀才。你且等着吧。”

    姜姜没说话。

    她们找到黄明月,他们正好去外地做法事,除了几个道童,道观内无人看守,黄明月也不跑。哪怕生了病也是可以跑的。

    显而易见,他们并不担心黄明月。

    照兰香宜所说,他们想借官夫人的权势,那估计就不会轻易放过黄明月这个侍郎之女,更何况姜姜还暗示,有尚书公子看上自己。

    门外传来陈如兰和金桔的动静。

    施良往外看了眼,他拱手装模作样地说了些体己话,叮嘱她多要背经书,陈如兰还要留他吃饭,他推辞说“观内事务众多”便走了。

    他走后,姜姜叮嘱陈如兰:“娘亲,以后道观的人找你你都要提前告知我,我的事不可轻易跟他们说。”

    陈如兰不解:“为何?”

    “他是来要银子的。”

    “啊?”陈如兰惊诧,万万没想到,她心中高风亮节的道长竟是如此,形象轰然倒塌。

    几日之后,姜姜正在屋内打理草药,金桔提着裙子气喘吁吁赶来:“不好了,小姐,文秀才出事了。”

    姜姜没有太惊讶,站在药盆旁用剪刀剪药,等她继续说。

    金桔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说那文公子昨夜去□□,一觉醒来从青楼逃跑,被青楼龟公抓个正着。龟公让他交银钱,他说没有,还说自己是被打晕了带过来,什么都不知道。那青楼的人那肯听,他睡得还是青楼有名的花魁,听说还对那花魁动粗,那龟公将文公子打了一顿当众扔到街上,还——”听金桔语气惊讶。

    “什么?”

    “——剪断了他的舌头。”金桔下意识卷起自己的舌头,“不过那文公子还真听说是妓院常客,之前没银子付客栈,就是花去青楼了呢。”

    秀才青楼逃帐,还被剪断了舌头,这辈子都科举无望,形同废人了。这婚事肯定作罢了。

    文秀才之事姜姜一直没有很担心。

    就像黄夫人跟文秀才一唱一和时,她基本没争辩,很顺从。

    一来是争辩无用;府内黄夫人掌家,让丫鬟来做证究竟什么时候给的发钗毫无意义,更何况她都戴发钗在早春宴逛一圈了,东西如今也在她身上,这事辩不清。

    二是,就算黄良辰把她许配给文秀才,最差的结果也就是姜姜带着陈如兰,和荀方私奔。

    无非影响的是黄家声誉而已,她又不在意。

    姜姜知道他们会对付文秀才,只不过没想到行事如此狠辣、迅速。

    这道观,确实是个棘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