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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婚期

    第六十一章

    今日皇帝在大殿上已恢复了身份,不是二皇子周恒,乃先太子周绎,此时前来辛家拜见曾经的先生辛太傅,也在情理之中。

    韩国公与辛泽渊立在廊下,皇帝走的是底下的穿堂,不知有没有听见两人的说话声,目光没往两人身上看。

    两人躬身见完礼后,便转过身看着皇帝走向暖阁的背影。

    自从知道这人是自己的亲侄子后,韩国公对他的敌意减去了不少,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他的这位侄子算起来也是个可怜之人,儿时不被父亲喜欢,长大了父亲还想要他的命,这人啊,纵然站得再高,可一旦为人,便躲不过七情六欲。

    总算熬了过来,作为亲舅舅韩国公意识到了一些长辈的语气,“他是应该好好拜拜他恩师。”又道:“他没听见咱说话罢?”

    辛泽渊笑了笑,应该是听见了。

    “听见也没啥,择女婿这事上,得找到适合自己的,否则两人将来闹出个好歹来,还得把家族一道拉入漩涡里,让季婵回到韩家,是皇帝做的最明智的选择。”韩国公侧目,到底想起来要为自家闺女的上一段婚姻做出解释,“季婵性子闹腾,他表哥喜欢清净,两人从小就合不来拍,要说感情,有的也只是兄妹之情,季婵的眼光随了她祖母,她懂什么是喜欢?不就见他表哥长得好看。”

    “当然子京一表人才,也不赖。”说完怕他误会,又道:“那丫头,这回是真心喜欢你。”

    辛泽渊并没在意,她最初看上的确实是自己这张脸。至于如今是不是真心喜欢,不需要她说出口,他能感觉到。

    “外面冷,国公爷先进屋。”辛泽渊比了个请的姿势。

    韩国公今日也得去拜见辛太傅,姑爷的父亲不在了,婚事便有祖父做主。

    皇帝先进去了,他只能在外间等着。

    ——

    今日朝堂的几道消息一出来,几乎把京城的掀了起来,谁也没料到这个时候皇帝会来辛家,屋内正与辛太傅说话的官员们慌忙起身,惶恐参拜。

    辛太傅见到他,并不意外,同样乃七十岁的高寿,身子骨却没有韩老夫人那般硬朗,一把胡子花白,手背上没剩下什么肉,成了皮包骨。

    想想也知道原因,家族遭遇了两次危难,即便保住了性命,心灵上的伤害却是实打实的,人颤巍巍地从位子上起来,在身旁小厮的搀扶下,向皇帝跪拜,“老臣参见陛下。”

    皇帝急忙上前,拖住了他胳膊,“先生,不必行礼。”

    皇帝来了,屋内众人也都很识趣,顷刻间散去,屋内只留下了皇帝和辛太傅两人。

    皇帝搀扶辛太傅落座后,退后两步掀袍跪下,“学生周绎拜见恩师。”

    辛太傅慌忙道:“陛下使不得啊。”

    皇帝不顾他的阻拦,擅自对他磕完头,抬头看他,帝王一贯清冷的眼睛,唯有在此时方才露出了凡人该有的感情,愧疚、感恩、依赖,太过于复杂,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开口时嗓音已哽了喉,“先生,学生来赴约了,没有食言…”

    ——

    皇帝这一进去,便过了一个时辰,午食也留在了辛府,陪着辛太傅一道。

    走的时候,辛泽渊前去相送。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长廊,都是二十多的年岁,样貌顶尖,远远望去只见同样的身长玉立,格外显眼,可细细一看,便能看出两人身上的气势全然不一样。

    前者如同盘旋在天空中的雄鹰,气势凌人,看上一眼便觉周身被裹了一层风雪。

    后者则如世间少有的美玉,温润清隽,即便身处寒冬里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如沐春风。

    如此两位青年才俊,上辈子家族怕得拯救过世人,后辈里才能出一个。

    在场的唯有国公爷有发言权。

    两个他都拥有了。

    一个是前女婿,一个是将来的女婿。

    待韩国公见到辛太傅时,已是午后,知道老爷子身体不好,韩国公特意等他歇了午睡后,才进去拜访。

    辛太傅的精神不错,见到韩国公,招呼道:“国公爷终于舍得来了。”

    国公爷行了礼,惭愧地道:“韩某早就想来拜会老爷子了,可惜没脸相见…”

    ——

    国公爷与辛太傅在屋内聊着,从家族的族谱历史,扯到了后宅育儿育女上,辛夫人那边也带着郑氏游完了后院的腊梅。

    “听说千君喜欢,那一年他便心血来潮,后院只要是块空地,都让人种上了。”辛夫人让人折了一把开得最好的腊梅枝,给了郑氏,“劳烦夫人带回去给她千君,咱们今日能大饱眼福,可是拖了她的福。”

    郑氏欣然接受,让阮嬷嬷拿去马车上放好。

    今日她与国公爷前来辛家,是什么目的,明眼人都知道,见辛夫人并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把两位小辈的感情挑出来说,便彻底放了心。

    京城内多少世家成亲,不是小辈不满意,便是长辈不满意,亲家一见面便是明刀暗枪,相互嘲讽,瞧着都累。

    本以为那件事情后,辛夫人心里多少会有疙瘩,不怕她明着来骂韩家不要脸,就怕将来季婵嫁进来后,暗中使绊子。

    今日与辛夫人相处了大半日后,郑氏便看出来了,能撑起辛家在风雨里走过的人,心胸又岂能是一般妇人能比的。

    人家不仅没有怪罪韩家,还大大方方把自家儿子是如何爱慕对方姑娘的事迹,都说了出来,便是告诉韩家,辛家没有那么多顾忌,是自己儿子先喜欢的对方。

    郑氏明白了,这样的人家,不怪吃香抢手,换做任何人嫁进来,都不会受气。

    “还是辛公子心思细腻,不像咱们家那小娘子,性子粗枝大叶,想什么说什么,成日把思念挂在嘴边,也不见她送个实质的东西来…”

    辛夫人噗嗤一笑,“没见你这般损自家姑娘的,我瞧千君挺好…”玩笑道:“这往后来了我家,你要是想了,可别哭鼻子…”

    与辛夫人说话,郑氏头一回觉得与人应酬,也能这般轻松。

    一年前辛韩两家定亲时,还没发生这桩子事,虽也觉得辛家不多,但很多东西都没看清楚,经历了一场磨难,看清了一个家族的品德和素养,愈发觉得自己那闺女是走了狗屎运,遇上了辛家。

    有了前车之鉴,两家都不想再等了。

    横竖婚服都已备好了,亲事越早结越好,两家一合计,便定在了一个月后,届时开了春,天没那么冷。

    ——

    韩千君留在韩家,并不知道自己的婚期已被定下。

    除夕午宴,国公爷夫妻俩不在府上,由二房负责张罗,二爷有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按理说应是二夫人来操办,可到了午食,却是蒋氏在忙乎。

    早食刚过不久,韩千君还在院子里逗着侄子,蒋氏便亲自来院子里请人,问二公子二少奶奶,韩千君有没有忌口的。

    忌不忌口,一家人吃了这么多年的饭了,她能不知道?

    她自认为把一家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可在韩千君看来,是在无事献殷勤,大有要越过二夫人,当真做主的做派。

    自己不在府上一年多,想必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看二夫人陷下去的眼窝子便知道。

    “二夫人病了?”韩千君记性还没差到什么都忘了,父亲和兄长们那日出事,二爷和这位姨娘打的是什么主意,她记得清清楚楚。

    蒋氏愣了愣,“妾倒没听说。”

    韩千君抱着侄子举高高,一面逗她,一面回蒋氏的话,“既然没病,就让她起来,母亲操持国公府多年,不过一日不在府上,她躲什么清净?”

    蒋氏听出来了她话里的意思,忙道:“夫人病没病,只是最近提不起精神,人正歪在榻上,妾并非头一回操办家宴,跑跑腿的事…”

    “她起不来早说啊。”韩千君打断她:“府上还有一堆的主子在,二叔母病了,还有三叔母呢?三叔母要是忙着,还不有大房二少奶奶在。”

    一句哪里轮得到一个奴才张罗主子的饭菜,就差明着说出来了。

    蒋氏嫁给二爷为妾前,也是个身家清白家的姑娘,虽为妾,二爷却从未亏待过她,除了明面上的光彩不能给,暗里哪样不是照得主母的待遇在对她。

    来府上十几年,二爷对她的宠爱大伙儿看在眼里,就连老夫人对二爷的宠妾灭妻都习以为常了,还未被人这般下过面子,面色一时涨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二爷的银子俸禄,全都在她手里捏着。二夫人操办?她来啊,拿自己的银子来办。

    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又惹了这位姑奶奶,蒋氏原本见她人刚回来,辛家又重回到了巅峰,打算前来巴结一番,谁知道搬石头砸自己脚,一时进退两难。

    韩千君也没招呼她,转头与二少奶奶道:“二嫂若是闲着,便去问问二叔母和三叔母,商量着怎么操办午宴,父亲母亲虽不在府上,家里还有一大堆人在呢,今日大兄长也应该要回来,咱们国公府的除夕团圆饭,不能含糊…”

    二少奶奶也觉得国公府的团圆饭,不该由一个妾室来张罗,奈何蒋氏积极得很,一大早跑上跑下不让他们插手,便也罢了,听小姑子说起,当即点头,“好,我这就去问问二叔母三叔母。”走前同她怀里的奶娃道:“小豆子,好好陪姑姑玩…”

    怕她累了,又道:“待会儿交给奶娘。”

    “找什么奶娘,父亲不是在这,来,二兄,抱抱你的宝贝儿子…”韩千君起身,一把将娃丢到了二公子怀里。

    二公子平日里只会逗娃,不会抱娃,软粑粑的小东西旁人抱着时瞧着可爱,到了自己怀里,便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怎么抱都不对,生怕摔了,抬起头找救星,二少奶奶已脚底抹油走了,一时急得手足无措。

    韩千君也不唤奶娘进来,就想看着平日里满口知乎之也的公子爷,抱起娃来是什么模样。

    二公子越急,她笑得越欢。

    二公子一头是汗,见她还笑,气得把娃往她怀里丢,口无遮拦道:“笑什么,等你有了娃,看他辛泽渊会不会抱。”

    韩千君没接,起身避开。

    暗道这个就不用他操心了,她的辛公子什么都会,抱娃应该也会。

    二公子正着急,突然见到进来的世子爷,慌不择路之下,走过去把手里的肉团子放在他怀里,“兄长,来,帮帮忙… ”

    所有人都知道韩家世子爷至今未定亲,平日里一张冷脸,姑娘见了都怕,府上最不会哄娃的应该就是他了,谁知娃到了他怀里,竟被他抱得稳稳当当,迎刃有余。

    世子爷韩焦前年出了一趟远门,人刚回来,也是头一回见到侄子,抬头问愣在跟前的二公子,“叫什么?”

    “小豆子。”

    世子问道:“书名?”

    韩千君接话道:“韩豆豆。”

    二公子扶额,“都当姑姑的人了,你能不能靠谱点,什么韩豆豆,他又不是女娃…”回头同世子爷道:“定下来了两个名,父亲与母亲意见不合,谁也不让,兄长回来了正好,给参考参考,人都满两个月了,总不能没有名字…”

    “二兄为难兄长了。”韩千君看热闹不嫌事大,真心道:“大兄长他自身难保。”

    二兄孩子都有了,作为兄长的世子爷,亲事都没定下来,这个年,他注定了不会好过。

    二公子‘啧’一声,盯着韩千君,“兄长,你看看她那副得意的嘴脸,适才还大言不惭,说咱们家就她一个是亲生的…”

    兄妹三人难得相聚,一个上午都在韩千君的小院子里逗娃吵嘴。可惜三公子不在,否则兄妹四人,得把小院子吵翻。

    到了午宴,三人才到前厅。蒋氏没来,二爷也没来。

    一屋子人都在等着,老夫人早听说了上午发生的事,府上谁不知道那蒋氏乃二爷的心肝宝贝,骂不得怨不得?

    不就一顿午宴,她喜欢折腾就让她折腾去,非得在过年的坎上生事。老夫人很想骂韩千君,就她多事,一回来府上便不安宁,可目光落在自己那位孙女身上,方才察觉下人们所说的三娘子变了,一点都不假。

    早上她前来请安,自己还不觉得,此时坐在一众人堆里,便能看出哪里不对,身上的气势出来了,和她老子一样,霸道得很。

    一眼扫过来,那目光带着明晃晃的跋扈,彷佛在对她说,“我就等着你开口。”

    算了,不是个好惹的,老夫人还是决定乖乖闭嘴。

    三夫人差人去请二爷,请不动。最后带着二少奶奶亲自去了一趟,到了院子,二夫人正立在门前,边哭边道:“说她是个奴才,难道说错了?合着她金贵,谁也说不得了,往日你使性子便也罢了,今日乃除夕大过年的,你要让所有人都看笑话…”

    奈何二爷就是不开门。

    三夫人和二少奶奶还欲再上前劝说,映夏便从身后过来,叫住了两人,“二夫人,三夫人,二少奶奶回吧,世子爷说,不止是今日的团圆饭,往后所有的家宴,不愿来的,都不必勉强。”

    没有了二爷,国公府的午宴照常热闹。

    听完世子爷的那番传话,再听正院的热闹声传来,完全没被自己的缺席而影响,二爷便知道玩过火了。傍晚国公爷夫妻俩回来,便听说二爷请了道观的上门,说被脏东西迷住了,要驱鬼。

    国公爷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懒得理会,眼下他有更重要的消息要宣布。

    吃年夜饭时,韩国公卖了一个关子,没先同韩千君说,直接与众人道:“待年一过,又得忙了,元月初六,咱们府上的三娘子成婚。”

    第62章 分家

    第六十二章

    傍晚时听说国公爷夫妻俩回来了后,韩千君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想问问到底是如何与辛家说的,可夫妻俩忙得很,没功夫理她。

    到了晚宴,韩千君几度伸长脖子去看国公爷,希望他能给回给自己一个放心的眼神,国公爷一直没往她脸上看,突然宣布了她的婚事,韩千君没反应过来。

    身旁的四娘子愣了愣,比她先回过神,心头即便再不舒坦,也强打起精神与她贺喜,“恭喜三姐姐。”

    她要成婚,众人也无需再问与谁成婚,若无一年前的那一场动乱,她早就嫁去了辛家。

    这一年多里,四娘子曾不止一次设想,若是当年那场劫难发生在她成婚之后,这位张扬跋扈,总是压在她头顶上的三姐姐,是不是就该沉到泥土里了。

    又或是辛家从此再也起不来,她的第三嫁,谁还敢来求娶?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辛家如同打不死的妖孽,每遭一次难,再归来风头便越盛,头一回返朝,谋了个状元郎,这回直接封了侯。

    还是二品安国侯。

    想她与母亲整日谋划,四处走动,上回在虞夫人举办的宴席上,却连个伯爵府的小娘子都敢给她脸色看。

    四娘子不知道她走的是什么好运。

    但这一切如同父亲所说,“当初母亲都更完衣,要进宫去面圣,若非当年兄长强势,拦着母亲不让,我何至于…”

    何至于寄人于篱下,处处被他国公爷一家压制,当年若是祖母执意把世子之位传给父亲,如今该风光的便是他们了。

    姨娘今日不过是想为大伙儿做些事,办一场家宴,便被韩千君莫名其妙地骂她为‘奴才’。

    他们倒是喜事一桩接着一桩,一大家子团圆了,她的父母呢?连上桌子的资格都没了,四娘子心里恨,但又知道自己得罪不起,口是心非地道了一声恭喜,脸皮上的肉都没笑开。

    也轮不到她乐不乐意,从国公府世子到三房一家老小,挨个儿举杯祝贺,“元月好,日子不错,一年正开头,过完新年咱们接着办喜事,喜事连绵不断…”

    “恭喜三娘子…”

    “恭喜三姐姐…”

    去年过年,气氛与此时乃天壤之别。

    一场浩劫,国公爷父子四人险些丧了命,最后女婿没了,国公爷的四个子女跑了三个,唯有二公子一人在府上,国公爷没什么心情,宴席上连口酒水都没饮,沉默着坐了一阵,便匆匆散了席。

    今年不同,视韩家为眼中钉的太上皇倒台,先太子‘复活’,昭德皇后重新得势,国公府的死对头薛家被抄家,儿女回来了,女婿也回来了。

    喜上加喜确实是好事。

    国公爷把消息宣布了,方才转头问老夫人:“母亲觉得日子如何?”

    没问她同不同意这门亲,只问了她日子。

    老夫人虽不喜欢府上的三娘子,但对她要二嫁的辛家还真挑不出毛病,要名有名要钱有钱,且曾被孽障烧掉的东西,重新又有了着落。

    就算心头对大儿子的自作主张很不满,可这些年斗来斗去,没有一次是她赢,渐渐地也认了命,“早些嫁,嫁过去,咱们家也能清净清净…”

    本是一句气话,奈何蒋氏跟前的六公子刚满十一,年轻气盛,正为自己父母的缺席而愤然,气呼呼地起身道:“祖母说得没错,三姐姐不在府上,咱们家一向很安宁…”

    话音刚落,便被国公爷一酒盏扔了过来,正好扔在他头上。

    六公子抱着头大叫。

    老夫人被国公爷的脸色吓了一跳,回过神后,起身呵斥道:“你,你这么大人了,大过年的,怎还打起小辈来了!”

    二公子赶紧起身去查看他伤势,六公子捂住额头身子孟地一转,避开了他的触碰,恶狠狠地瞪向上位的国公爷,大吼道:“我知道你自来看爹不顺眼,从小就嫉妒他。”

    国公爷气笑了,“你倒是说说,我嫉妒他什么?”

    “嫉妒长得比你好看,你们个个仗势欺人,还欺负我娘!”

    国公爷嘴角一抽,胡子都歪了。旁的还好,比样貌他确实不如老二。但他嫉妒过吗?他稀罕?他生出来的儿子女儿,哪个不比他二房强。

    这些话,他身为长辈说不出口。

    “出去。”今日他高兴,不想被屎壳郎坏了气氛。过完年他再来收拾他。

    “等会儿。”韩千君有仇从不会留到年后。出去一年回来,大抵又觉得她威风不如当年了,很有必要告诉他何为现实,指了指坐上的国公爷夫妻俩,和自己的两个兄长,嫂子侄子,“是咱们家,没有你,你搞错了。”

    “回去告诉蒋氏,这仇结下了,让她等着。”

    六公子被她这般当众威胁,神色一懵。

    二夫人也愣住了。

    多半是兴奋的。

    这一年来,她在蒋氏身上受了不少气,脑子本就没有蒋氏好使,又有二爷宠着,回回都落了下风,就差没被气死。

    今日早上得知三娘子替她出了一口恶气后,气色都好了,此时见韩千君放下了如此豪言,再也不怕了,当下挺身而出,问道:“六公子,你的母亲是我。若你说的是蒋氏,你该叫姨娘,我且问你,何来的欺负一说?妾本就是‘奴才’,今日乃除夕家宴,前来参加宴席的都得是国公府的主子,六公子若是不想来,想陪你姨娘,没人拦着。”

    六公子从未见过二夫人如此挺直脊梁与他说话,合着这才是真正的仗势欺人,胸口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后,转身便冲了出去。

    二夫人又看向四娘子,“你呢,要走吗?”

    四娘子没料到二夫人还会冲她而来,愣了愣,再看了一眼身旁正若无其事地饮着,已经不知道第几杯梅子酒的韩千君,垂目不敢出声。

    好事就应该配好酒,在她和辛公子的亲事上,韩千君很感谢父母。

    为了成全自己,他们主动前去向辛家赔罪。韩千君突然起身举杯,仿佛适才的插曲不存在,同国公爷道:“父亲,我敬您。”

    韩国公本以为六公子这一闹,她会不高兴,见她来敬自己,忙拿起了跟前的酒盏,回应道:“好!”

    郑氏看到父女俩这番豪迈的做派,深吸一口气,想起今日辛夫人对她夸的那句,“国公爷把千君教得很好。”一时不知该怎么想,正偏过头不忍看,便又听韩千君道:“母亲,女儿也敬您。”

    郑氏意外地转过头。

    韩千君双颊微红,端端正正立在那,举着酒杯恭敬地道:“母亲曾说女儿会投胎,女儿觉得母亲说得一点都没错,女儿何德何能,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才会遇到这样好的父母…”

    这话换做在场的任何人说出来,都不会令人意外,唯独从她韩千君嘴里说出来,实在让人震惊。

    话音一落,屋内便安静了下来,个个目光惊愕,诧异地看着她。

    “当初女儿不听父母的劝,进宫为妃,认为这天底下只要是女儿想要的,便没有什么得不到。如今想来,能有那样的自信与傲气,仗的不过是你们的权势,后来女儿撞了南墙,知道何为对错,后悔了,又是靠着你们的权势,安然无恙地回到了韩家。”

    “姑母曾与我说,她给我的财富与安宁,是这世上最难求的两样东西。”韩千君不可否认,“我们韩家确实得到了她的庇佑,她的恩情,女儿从不敢忘。”

    韩千君抬起头看着呆愣在那的韩国公夫妻俩,继续道:“可还有一样东西,它更难,便是让女儿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能与喜欢的人在一起。”

    “父亲和母亲做到了。”韩千君冲韩国公笑了笑,可眼眶却涩得很,“我很感激父亲没有因为愧疚而逃避自己的责任,感激父亲一直在对辛家赎罪,正因为有了父亲的这些努力与补偿,女儿才有勇气,和辛公子再次走在一起。”

    他们但凡把家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但凡狠下心肠保住自己的名誉,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她和辛泽渊都不会有未来。

    她应该敬他们。

    韩国公又哭了,“我儿…”

    “父亲,有您真好,女儿有了您,这辈子什么都不怕。”韩千君对两人磕了一个头,再起身举起手里的酒盏,“父亲母亲,我敬您们。”

    说完,当着众人一饮而尽。

    “好!”韩国公含泪端起酒盏,一口全灌入了喉咙,正欲把人拉到自己身边,好好聊聊,抬头便见韩千君又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世子爷身旁,“来,大兄长,我敬您…”

    世子爷,二兄,二嫂,三叔父,三叔母…

    一桌子的长辈都敬完了,终于轮到了老夫人,老夫人虽对她敬酒的顺序很不满,但多少还是有些期待,不知道她会对自己说什么。

    韩千君顶着一张醉红的脸,看了她一阵,真诚地道:“感谢您生了父亲。”

    老夫人:……

    ——

    当夜辛泽渊找上门来时,映夏只道:“娘子今夜醉了酒,已经歇息了。”

    没告诉他真相,娘子今夜知道与姑爷定了亲,一时高兴,把府上所有的人挨个敬了一遍。

    辛泽渊没去打扰她,迎着风雪来,又踏着风雪而回,“让她好好睡,明日我再来。”

    翌日韩千君醒来头还在疼,对自己昨夜发挥出来的酒量印象稀薄。直到一向对她不怎么温和的郑氏,一早突然来了小院子里,坐在她床前,探手摸她额头,柔声问她:“头疼不疼?”,断了片的回忆,才慢慢地涌了上来。

    韩千君:……

    想失忆怎么办。

    实在不习惯郑氏突如其来的温柔,韩千君愣是在被子里多捂了半个时辰才起来。

    刚起来,便见蒋氏哭哭啼啼地带着六公子跪在了外面的雪地里,求她的原宥。于是映夏把昨儿晚上她放下的豪言,告诉了她,“娘子说,要收拾他们。”

    自己酒后惹出来的事,总得善后,韩千君把二夫人叫了过来,让她把人领回去。

    二夫人自然是请不动,不仅请不动,两人当场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便在韩千君的院子里打了一架。二夫人武力不敌,被蒋氏打晕了过来,院子里的人乱成一团,又是掐人中,又是请大夫,事情惊动了国公爷,国公爷一怒之下,也顾不上眼下乃大年初一,当日把蒋氏赶去了庄子,并与府上众人撂下了狠话,“谁也别来求情,要求情的,就一块儿去。”

    六公子昨夜被韩国公在头上添了一个包,回去后便被蒋氏骂了一通,今日被拉着来赔罪,本就不情不愿,见自己的姨娘被赶去庄子,当场便与国公爷叫嚣起来,“出去就出去,还以为我稀罕!离开了你国公爷,咱们照样活…”

    少年不知生活的苦,更不懂柴米油盐的珍贵,但蒋氏知道,哭着把人骂了一通,让他留在府上,去找他父亲。

    这头还没劝好,二爷闻讯赶了过来,见到自己心爱的人被兄长如此对待,顿时心灰意冷,多年的不甘和忍耐,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指着国公爷骂道:“你别欺人太甚。”

    国公爷对他这等蠢货,早就失望透顶了,“行,有本事就别用我的,吃我的,自己出去过活。”

    二爷自来气性高,哪里受得了这番话,发誓要与他恩断义绝,让人收拾东西,要带着自己的爱妾出去过活。

    蒋氏原本还指望爷俩替她求情,谁知道这爷俩一个比一个蠢,非得跟她一起出去,情急之下劝说了二爷几句,可二爷此时一心想要与国公爷断绝关系,气性比天高,被她说烦了,反过来一声吼,“我是为了谁?!他都要把你赶出门了,你还让我留下?你看不出来他是故意给我难堪,你有脸待在府上,我还没脸呢!”

    蒋氏哑口无言。

    平日里她没少对二爷吹枕边风,为的是想让他去老夫人那讨点巧,多争点东西回来,可没想到有一天会砸了自己的脚。

    出去干什么,喝西北风?

    可二爷听不进去,风风火火地回到院子里,黑着脸对二夫人和林氏道:“想与我一道出去的,就收拾东西。”

    二夫人和林氏都没动。二夫人当他是疯了,“他要与蒋氏出去双宿双飞,关咱们什么事?”

    林氏也不是个蠢的,房门一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四娘子这时候倒不要骨气了,待在院子里,一声也没吭。

    二爷派人去请,四娘子没开门,二爷虽失望,但也没勉强,最后只带着蒋氏和六公子搬了出去。

    第63章 婚宴1

    第六十三章

    大年初一,国公府的二爷竟要离府出去,带着妾室和自己的小儿子单独出去过活。

    连老夫人听了都觉得他是不是真遇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把脑子给吃了,问冯媪,“他要闹哪一出?”

    冯媪知道老夫人偏袒二爷,不敢乱说话,只道:“二爷是为了替姨娘做主,一时想不开,正与国公爷置气呢,待气消了,自会回来。”

    老夫人身为母亲,还不了解自己的三个儿子?老大长得五大三粗,身体底子最好,性子也最强势;老三老实本分,没什么上进心,得过且过;老二则是三兄弟中长得最好看的,脑子也机灵,从小便被人夸,养出了一身的气性,面子比命还值钱,他搬出去,怎么回来?

    老夫人怕冷,大雪天最不喜欢出去,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二犯糊涂,一面往外走一面骂蒋氏,“说她是个狐狸精,都抬举她了,长得也就那样,心肝子还厚,她是头一天知道自己是个妾?得了便宜还卖乖,以为个个都是二夫人那般愚蠢好欺负,这回踢到了铁板上,怪谁…”

    她是眼瞎了还是怎么的,国公爷一家子是个好惹的?三娘子是善茬?

    没见她这个老祖宗,都收敛了许多。

    人赶去门口,二爷正在与小厮装车,蒋氏和六公子两人抱成一团,还在哭哭啼啼。

    老夫人虽不喜欢国公爷,但不得不承认他生的三个儿子每个都很好,孙子多了也就没那么好稀罕的了,对六公子并没有特别的宠爱。

    儿子不一样,当母亲的总会偏袒最可怜的那个,老夫人没搭理蒋氏和六公子,只关心她的二儿子,“大过年的,你是受了多大的气,要搬出去?”

    二爷见她来了,红着眼眶唤了一声母亲,跪在地上磕头道:“孩儿不孝,不能照顾母亲了。”

    要说孝顺,平日里还真是二爷最孝顺她,老夫人把人扶起来,劝说道:“有我这个老母亲在,还没有人敢撵你走,快把东西都搬进去,听母亲的,别折腾了,好好过日子。”

    二爷铁了心地要自己闯出一番天地,不仅自己要走,还同老夫人道:“母亲,孩儿知道您也过得不好,不如与孩儿一道搬出去,孩儿保证会好好孝敬母亲。”

    老夫人一愣。

    她搬出去?住哪儿,跟着他出去租房子住?

    谁不知道国公府乃全京城最好的地段,且她那院子好不容易收拾得像模像样了,她又不是脑子有病,跟着他出去受罪。

    这些年她吃的用的是谁的,还是清楚,心里是不满意国公爷,但也没满意到放着好日子不过,单独出去过的地步。

    就他二爷那点薪资,养他自己都不够。笔墨他要用上好的,衣衫一日一套不重样,蒋氏的胭脂水粉,比二夫人还讲究,就他们手里的那点存货能坚持多久?

    “我这么大年纪,就不动了,为人母本就是来还债的,受点气也无妨。”老夫人不敢再劝了,怕把自己也劝出去,嘱咐二爷道:“在外面仔细些,若是坚持不住了,早些回来。”

    ——

    听说二爷走了,老夫人没拦住,韩千君一点也不意外,老夫人只是不讲理,但她不蠢。

    二爷终归姓韩,吃了苦头,认清自己的本事后还能回来,蒋氏不一样,原本父亲只将她送到庄子上住一阵子,如今好了,怂恿二爷和六公子陪她一道受苦,此等祸害,往后再想回到国公府,是不可能的了。

    奈何二爷想不明白,还以为自己乃情深义重的男人,今日对蒋氏的不离不弃,来日必定成就一段假话。

    等着瞧,两人必不会长远。

    府上少了三个人,新年照常过,串门的串门,磕头的磕头丝毫没被影响,国公爷夫妻俩不是个吝啬的主,一到新年,小辈们的小金库都会被塞得满满当当。

    韩千君也得了韩国公的压岁钱,红纸包成的信封内,封了厚厚一叠赞新的银票,足有千两。

    韩国公给她时,还颇为苦涩地道:“最后一回拿压岁钱了,明年就该你封给旁人。”

    “一码归一码。”韩千君把压岁钱揣好,又同郑氏磕头,再拿一份,“即便将来女儿嫁了人,爹娘的压岁钱,一样也不能省,明年新年女儿回来找你们拿…”

    昨夜韩千君醉酒,当着众人感谢了国公爷夫妻俩的养育之恩,郑氏还感动了一场,以为她要转性了,一夜过去,先是整治二房,借着国公爷的手,把二爷和蒋氏赶出了家门。又去老三夫妻俩跟前同一群小辈拜年,连世子爷和老二都没放过,不知道搜刮了多少在身上…

    合着还是那个芯子。

    傍晚二公子派人来传话,让韩千君早些收拾好,去世子院子里摸牌。儿时四兄妹没少摸牌,每回都是三公子输,这回三兄不在不知道谁是冤大头,韩千君自来手气好,要输也不是她输,三人之中如今就世子最有钱,打算再去薅点过来,国公府的姑娘倒不缺那点银钱,但新年得来的不一样,拿到手里的不仅是银子,还有这一年的运势。

    早上映夏与她禀报过,说辛公子今日会来,韩千君并没有放在心上,大过年的,辛公子应该在家忙着应酬。

    她不急,两人的亲事已定了下来,待年关一过,两家便会各自知会亲友,发放请帖,辛少奶奶的身份定下后,她再上门去也不迟。

    黄昏时韩千君便泡了个热水澡,沐浴更衣完,披上厚实的毛皮斗篷,再抱着自己的小匣子,带齐了家伙什,风风火火杀到了世子爷院子。

    到了屋内,却见到了她的辛公子。

    新年新气象,辛公子今日也穿了一身新衣,杏色圆领长袍,料子上绣有暗纹,细密的纹路被灯火一照,泛出隐隐灼灼的光芒,映出他一段颈子白皙如玉,头上的墨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玉冠束发,宽袖抬起来,手肘枕在自己的膝上,正盯着手里的纸牌。

    世子爷与二公子分别坐在他左右两边,三人的相貌各有千秋,乍一眼望去,恍如看到了一副美男画卷。

    她总算知道,京城内的那些小娘子为何都嫉妒她了,换做她,旁人若每日都能见到如此美色,她也酸啊。

    见她来了,辛公子抬头冲她轻轻一笑,唤了一声,“千君。”

    与辛公子相识不过两年有余,如今人落座在她的家人之间,竟成了最熟悉最亲近的那一个。

    一声简单的称呼,从他嘴里唤出来的声调彷佛与旁人不一样,心坎都缓和了。

    没料到他也在,比起今日得来的那些红封,跟前的人才是最大的惊喜。上回有这种感受,还是在她六岁那年,她去郑氏屋里时,突然看到本应该身处前线的国公爷提前回来了。韩千君欣喜地走过去,坐在他身侧,轻声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怎没人通报?看三人这架势,是已经赌上了,且辛公子跟前的匣子见了底。

    这明摆着是关起门来杀熟啊。

    韩千君扫了一眼左右两位,欺负他们未来妹夫的兄长,以眼神质问道:“你们好意思吗?”

    二公子很好意思,炫耀自己的战果,“喏,都是辛公子输给我的…”

    韩千君:“……”

    世子爷见她盯着自己跟前的匣子,不知道是炫耀,还是解释,“我没拿本钱。”

    韩千君:……

    韩千君撸起袖子,把自己挤了进去,“来,我来替你报仇!”

    最后的战果,辛泽渊一个人输,三兄妹赢。

    韩千君算看出来了,辛公子今日是专程来送‘礼’的,世子爷和二公子‘收’得心安理得。

    二公子看到她那吃人的目光,没好气地道:“瞧你没出息的样,人还没嫁出去,胳膊肘便往外拐了,辛公子今岁封了侯,俸禄比咱们兄长还多,怕他养不起你?”

    且不论辛家的那些产业,她几辈子都花不完,说完敲了敲韩千君压在银票上的小爪子,“松开,小气鬼…”

    韩千君:……

    下意识抬头找辛公子告状,居然骂她小气鬼!

    辛泽渊一笑,当着两位兄长的面,不好做出与她亲热的举动,轻声应道:“嗯,养得起。”

    二公子从她的手指缝里,把她藏起来的一粒银子挖了过去,“听见没,堂堂安国侯,不会短了你侯夫人的吃穿——”

    两人在一旁打闹,倒是韩世子想了起来,问辛泽渊,“腿上的伤如何了?”

    辛泽渊道:“劳世子挂心,无碍。”

    “听范小侯说,去年在长安见过你,还是要好好将养才是。”一个范小侯爷,一个韩世子,还有辛泽渊,三人这一年多来,都是在替皇帝办同样一件事,设计文王入局炸了皇陵,寻薛皇后的身世,应付薛侯爷背后的爪牙,替秦家翻案,每个人的职责虽不一样,但最后的结果是满意的。

    至于辛泽渊的本事,韩焦从未怀疑过,他能封侯,都是他应得的。

    幼妹能嫁给他,他放心。

    辛泽渊恭敬地回道:“好。”

    两人的岁数实则差不多,世子只比辛泽渊大一岁,如今辛泽渊娶了他妹妹,昔日同病相怜的大龄青年,成了自己的妹夫,独留他一人承受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向你打听一人。”韩焦突然道:“辛家辛夫人可有一位族妹?”

    辛泽渊愣了愣,不知道他怎么问起了这个,摇头道:“家母明氏一族,常驻江南,辛某有两位舅舅,但并未姨母。”

    韩焦倒也没有什么意外,应道:“知道了。”

    果然满口谎言。

    这大过年的,打听谁啊,韩千君好奇地问道:“兄长打听什么人?”

    “犯人。”

    刑部侍郎打听的人,不都是犯人?

    韩千君没问了。

    辛公子财大气粗,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送’出去后,方才停了牌局。天色已不早,他得回去了。送了那么多的礼,自然得有回报,两位兄长把送人的任务交给了韩千君。

    落了两日的雪终于停了,地上的积雪还不及扫,厚厚一层堆积在院子里,又白又细腻,灯火下如同砂糖,韩千君很少见到这般干净的雪,横竖明日都要被人糟蹋,还不如自己动手,人作势要扑去,打上一个滚儿,辛公子预判了她的心思,一把揪住她的后领子,及时把人提溜过,“好了伤疤忘了疼,风寒才好多久?”

    韩千君没扑成,只捞了一把积雪起来,捏在手里打算做了一个雪球。

    太冷了,捏了几回都没成功。

    辛泽渊把灯放在地上,弯身抓了一把雪,很快一个圆溜溜的雪球做好了,递到她跟前,“玩一会儿便丢了,别冻着。”

    “好。”韩千君捏着雪团,来回在手里打滚。与他并肩漫步往前,脚下的积雪踩得“咯吱咯吱——”响,辛公子手里的灯盏始终照在她脚下的一寸之地,昏黄的光晕落在白雪上,小小一簇,在寒凉的冬季感受不到半点热量,可就是越看越温暖。

    还有一个月,他们就要成亲了。

    很紧张,比去年秋季待嫁时还要紧张。大抵便是世人所说的,越是觉得珍贵的东西,越怕失去。

    国公爷夫妻俩也怕,是以,定亲宴都不用办了,直接办喜酒。

    手里的雪球砸在自己靴子上,看着那雪渣子溅起来,散在两人的脚边,韩千君转过身,双手圈住了他的腰,人贴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散出来的冷梅香,低声道:“辛公子,我们又要成亲了。”

    辛泽渊被她抱住,驻步低头看她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道:“嗯。”

    韩千君仰起头,眼睛里的担忧被他手中的灯火照得清清楚楚,“你会来接我的,对不对?”

    辛泽渊拢了拢她额前的头发,俯下身,唇瓣印在她微凉的额间,应道:“一定会。”

    不会再有意外了,辛泽渊察觉出了她的情绪,问道:“紧张了?”

    韩千君反问:“辛公子不紧张?”

    辛泽渊伸手揽住了她肩头,把人抱得更紧了一些,偏头在她耳边,给了她答案,“度日如年。”

    ——

    也不知道是谁兴起来的说法,婚前新娘子与新郎官不能相见。之后的一个月,韩千君便处于紧迫的待嫁之中,再也没见过辛泽渊。

    婚期一日一日的逼近,离婚期还有十日,鸣春终于赶了回来。

    见到韩千君,鸣春便抱着她哭了一场,“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娘子了,求娘子下回别再丢下奴婢…”

    分开了一个月,鸣春明显瘦了一圈,当时情况紧急,韩千君知道她吓得不轻,安抚道:“没事,都过去了…”

    鸣春是长安知府林望送回船上的,给韩国公写了一份投名状,鸣春交给了韩千君,又从包袱内掏出了一个小匣子递给她,道:“魏姑娘让奴婢带给娘子,祝娘子与辛公子百年好合,还说辛公子这一辈实属不容易,娘子若…”

    后来的话,鸣春不想说。

    魏小知能给自己送上新婚礼物,韩千君已经很意外了,猜她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若是我对辛公子不好,让辛公子受了委屈,她便来京城把辛公子抢走?”

    鸣春一愣,“娘子怎,怎么知道?”

    韩千君道:“回个信给她,她永远都不会有机会。”

    婚期将至,府上的客人陆续到了场,郑氏的娘家人来的最多,几个舅舅舅母,姨妈姨夫,表兄表姐都来了…

    在紧张和混乱中气氛中,一晃眼便到了出嫁的日子。

    婚服去年就做好了,郑用早早拿出来去了尘,用熏香熏了好几道,交到韩千君手里,崭新一般。

    第64章 婚宴2

    第六十四章

    太上皇与薛家倒台,没人敢再盯着韩家不放,韩国公不用为难婚宴是该低调还是该铺张大办,怎么热闹怎么来。

    一个月前便把喜帖挨个发给了亲朋好友,知道前来的人多,除了前院,又把后面水榭、竹林、绿茵草坪三个后院全划来安置宾客。

    郑氏起初看着国公爷交给她的置办清单,还曾担忧,“是不是太招摇了?”

    韩国公不以为然,“我韩觅阳嫁女儿,能不招摇?”

    官场上打滚了这些年,韩国公早悟出了一个道理,该风光时就得风光,不要扭扭捏捏怕人说三道四。要知道,待你失势之时,没有人会因为你少办了一场宴席,少吃了一顿燕窝,便会对你酌情量刑。

    在太保宫事件之后,他愈发坚定了这一道理。

    自己的位置摆在了这里,堂堂国公爷,皇帝的亲舅舅,他要是节俭了,旁人还会猜着是他故意要打昭德皇后和皇帝的脸。

    且他家女儿毕竟与一嫁不同,嫁过一回皇帝,再嫁,还得顾忌皇家的面子。

    就算他韩家想从简,辛家大公子娶妻乃辛家两度遭难后的头一桩喜事,能低调?低调不了,皇帝的愧疚之心不会允许。

    这桩婚事不仅要大办,且还要风风光光,皇帝不仅不会说一句不是,还得自行掏腰包送上赏赐,韩辛两家一处都不会少。

    韩国公劝郑氏:“放心地大肆操办,吃不完的东西,分出去给外面的流民百姓,只要用对了地方,便不是浪费。”

    最后不过是他掏空家底的事。

    ——

    韩千君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热闹,横竖人待在院子里没出去过,前来看她的人倒是一茬接着一茬,屋里就没清净过。

    郑家的表姐最大的大她一轮,最小的才七八岁,年龄相差太大,亲情有交情没有,加之她身份高贵,国公府嫡女的身份已够让人敬着了,后来她又做了一回贵妃,娘家的几位表姐表妹见了她,恭敬客气居多,说不上贴心话,但能坐在屋子里,给她撑人气。

    撑人气的不少,国公府上的姑娘们一个也没缺。

    二房嫁出去的大娘子,二娘子都回来了,坐在二夫人跟前,一面叙旧一面替韩千君折红封,封喜糖。

    “出嫁那会儿,千君才十二三来岁,一晃眼,也嫁人了。”说话的是大娘子,大了韩千君五六岁,如今膝下儿女双全,嫁的门户虽不是大富大贵,但日子过得好。有国公府在头上撑着,家中公婆姑子舅子,没有一个不尊敬她的。

    人成家了之后,越是能体会到娘家权势的重要,实在不明白父亲怎如此糊涂,为了一个姨娘,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出去单独过活。

    高门深院里的事无奇不有,自家也算是贡献了一桩。

    今日乃韩千君成婚,大娘子没提这些不开心的事,一心做个回娘家陪嫁的姐姐,目光大多数都放在了韩千君身上。

    韩千君此时正坐在木墩上,描妆容的嬷嬷立在跟前,手里拿着麻线要替她绞面。

    大抵怕疼,韩千君好几回都偏头避开。

    怕误了时辰,最后阮嬷嬷摁住头不让她动,“三娘子别动,一眨眼功夫就过了,绞完后保准三娘子的脸像剥了壳儿的鸡蛋…”

    麻线从脸上碾过,火辣辣地疼,韩千君不知道是不是真成了鸡蛋,担忧会不会绞得太过了,“嘶——”出一声后,忙问对面的二少奶奶,“二嫂快瞧瞧,我脸皮掉了没。”

    二少奶奶也经历过这样的苦,学着当初听来的那套,安抚道:“美着呢,透红透红的,明儿辛公子见了,要犯痴了…”

    一众人闻言笑起来。

    二娘子的目光也落在了韩千君的身上,要不出事,她两年前就该出嫁了。

    当年她见证过自己这位三妹妹爬墙去找辛公子约会,也记得她与自己说过的那句,“别动不动就哭,省得被梁家人看不起。”

    辛泽渊出事的那阵,她在夫家也正值最艰难,屋里的几个叔母瞧不起她,伙同她的那位姨娘给她使袢子,常常拿她与庶出的妹妹四娘子作比。

    尤其是在国公爷和三位兄长被扣在宫中的几日,梁家的丫鬟都敢对她使脸子,骂她是扫把星。

    他的夫君梁家世子,待她倒是不错,出事时帮她四处打听情况,安抚她道:“国公爷行事谨慎,且尚有昭德皇后在宫中,韩家不会有事。”

    后来国公爷和三位公子都被放了出来,辛家填了进去。

    得知辛泽渊被处流刑,她回来看过一回韩千君。

    那时候的她双眼无神,人也打不起精神,可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知道她过得不好,还有力气同她道:“你知道姑母和父亲一直在努力的是什么吗?是咱们国公府的人能在旁人面前挺直腰杆做人,国公府走出去的姑娘,可以不弯脊梁,不受人欺负,你如此作践自己,不仅折辱的你,打的也是姑母和父亲的脸…”

    不知道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软弱,还是韩千君的那句话点化了她,回去后不久,她便扇了那位一直欺负她的叔母耳光。

    打人时,给她底气的也是国公府,“打狗还得看主人,我乃国公府的二娘子,容得了你如此诋毁?!”

    那一巴掌后,她在梁家的日子确实不一样了,没人再敢来惹她,梁家家主安昌伯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多少忌惮国公府的势利,对她和世子的态度也有了改观。

    就在年前她生了个大胖小子,如今刚出月子,府上没人敢怠慢。

    姐妹二人都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多半是靠着国公府在身后撑着,再看向韩千君,便有了一种心连心的亲近感。

    一根藤上的葫芦,藤好了葫芦长得好,藤没了都得枯死。

    大娘子道:“伯母性子冷淡,母女之间有些事也不好说,待会儿我同二妹妹留下,与三妹妹再聊会儿…”

    天色不早了,廊下已点起了灯,韩千君绞了面便要开始梳妆,屋子里坐着的人,有些是今儿才来的,还没地方安置,二夫人道:“我正要交代你们呢,你倒自己想到了,夜里你俩就陪着千君。国公夫人只怕忙得不可开交,我得腾出手招待宾客…”

    说完起身,走之前又吩咐丫鬟,“屋里人太多,多放些火盆,还有门前的帘子装上了没,别把凉气带了进来…”

    人出去后,脸色一变,把贴身嬷嬷拉过来,细声道:“瞧见了没,四娘子那双眼睛都快转瞎了,简直同他父亲和姨娘一个样,趁着屋里的人齐全正四处狩猎呢,今夜是三娘子出嫁的好日子,你与二奶奶通个气,把人看仔细了,万莫要让她丢人…”

    “奴婢记住了。”

    蒋氏被赶出府,六公子与二爷跟着相随,二房‘一家子’只剩下了一个四娘子在府上。

    没了依仗,四娘子不敢跋扈,也不敢再耍脾气,日日担心郑氏把她赶出院子,装了半个月的病,浑身不得劲儿,临近韩千君婚期了方才出了院子,今夜人也在,但不愿意与二夫人三母女俩坐在一处,与三房的五娘子挤在一块儿玩红线绕花的把戏。

    手在动,目光却来回地在屋子里瞟。

    今夜前来的贵妇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除了郑氏的娘家人,与国公府关系亲近的几个世家贵妇也都来了。

    其中便有姜家夫人。

    谁都知道年关时皇帝便下了诏书,封秦家遗孤秦漓为皇后,曾经一度收养过她的姜家也跟着水涨船高,姜父从五品升为三品,府上的几位公子也都在宫中分别领了要职。那姜家大娘子嫁的还是大理寺少卿范小侯爷。

    姜家大公子还未说亲…

    正欲起身借个添茶的由头去姜夫人跟前打个招呼,二夫人身边的福嬷嬷突然折了回来,到了她跟前,道:“四娘子,今夜人多,该安置的地方二夫人都安置了,郑家的两个小辈,得借四娘子的院子歇几日了…”

    那院子是韩千君之前住的,至今名字还叫‘千君阁’,四娘子纵然有一万个不乐意,可郑家的人她拒绝不了。

    心中暗骂二夫人故意使坏心,打她院子的主意。

    人太多她不好使脸色,一出去后方才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对着福嬷嬷阴阳怪气地道:“怎么着,母亲这是终于要对我下手了?”

    二房蒋氏屋里的人和二夫人掐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福嬷嬷懒得理她,“四娘子慎言,今夜乃三娘子大婚,来的人多,不过是借住几夜罢了,谈何来的下手?”

    四娘子才不相信,“奇了怪了,那么多的屋子,偏偏就来我这儿了。”

    福嬷嬷没功夫同她吵,回头道:“甭管四娘子如何想,人今夜要安置在四娘子那,四娘子不乐意也得开门让人进。”

    这是硬塞了。

    这些人不就是欺负她姨娘和父亲都不在府上?可那院子原本就乃大房韩千君的,她若是拒绝了,二夫人回头去找郑氏,添油加醋地说上一番,郑氏一恼,指不定明儿就把院子收回去。

    四娘子忍了这口气,“母亲想要借,我还能说‘不’字?横竖我也是个没爹没娘的主儿,什么事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福嬷嬷也不是个好说话的,梗着脖子道:“四娘子想明白了就好。”

    四娘子气得跺脚,在福嬷嬷手里吃了瘪,回来经过前院时,又被一个婢女撞了个满怀,四娘子后退两步,顿觉怒气冲天,不顾那奴婢赔罪,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地落在婢女脸上,“贱人,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是谁,别什么人都敢欺到我头上了,今儿我便是打死你,也是你该。”

    婢女忙跪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脸,一个劲儿地请罪,“奴婢该死,请四娘子赎罪…”

    四娘子越看越来气,抬起脚便踢在她身上,“滚。”

    婢女没站稳,人从台阶上倒下来,一路跌到了几位公子的脚跟前。

    天色已黑,视线不好,加之四娘子怒火攻心,并不知道有人前来,见到二公子的一瞬,脸色才微微起了变化,结结巴巴地唤道:“二,二兄长…”

    二公子的脸色也不好,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颇为失望。

    亏得母亲还让他问问姜公子有没有意中人,若是没有把四妹妹许过去,谁知道让人当场撞见了她粗鄙的一面。身后的公子不仅有姜家的,还有几位同僚,回去后还不知道怎么传他国公府。

    二公子扶起那婢女,多少替四娘子挽回了一些面子,“今日宾客多,脚下仔细一些,撞着主子事小,别冲撞了客人。”

    说完对身后的人唤了一声,“姜兄,王兄这边走。”

    听到一声姜兄,四娘子霎时如同被浇了一桶凉水,人立在那好半天手脚都还是僵的。姜家算是彻底没了机会,得另觅其他的门户。

    匆匆回到了明月轩,却见里头的人零零散散,大多都下去安置了,韩千君也不在里面,转头问婢女,婢女才道:“国公爷适才把三娘子接过去了…”

    ——

    韩千君梳妆梳了一半,便被国公爷叫去屋里,心头还在纳闷,这时候父亲找自己是为何事。

    一进去,便见到了上位坐着的两人,韩千君愣了愣,没料到秦漓回来,更没料到皇帝也会来。

    韩国公也没想到,大晚上两人微服出宫,提前也没给个信,人到了府邸,韩国公才得知,忙把人请到了屋里,屏退完左右,又差人去唤韩千君。

    韩千君正欲跪下行礼,秦漓上前扶起她,“今日我是以秦家女的身份,前来送你出嫁,不必行礼。”

    韩千君又向皇帝跪,皇帝及时抬手,“免。”

    瞧来今夜两人都不是皇帝皇后,而是来走亲戚的,韩千君便也作罢,坐去郑氏身旁。阮嬷嬷进来奉了茶水,便退出去,拉上了外间的房门。

    韩国公还是没从震惊中回过神,“陛下这般夜访,怕是不妥,昭德皇后可知情?”

    皇帝点头,“今日表妹出嫁,母后让孩儿前来送一程,顺便替舅舅问安。”

    皇帝的身份恢复后,便是韩家的亲侄子,韩千君的亲表哥,迟早会来韩家走一趟,趁着今日韩千君出嫁,掩人耳目,上门再适合不过。

    堂堂一国之君来向他问安,即便那人是自己的亲外甥,国公爷也不敢当真把人家当外甥看,感动地道:“臣惶恐…”又缓声道:“陛下,回来了就好…”

    一句回来了,包含了千言万语。

    两人慢慢地聊起了当初二皇子在那场大战中,是如何陷害他,皇帝与昭德皇后又是如何忍辱负重,一步一步回到宫中。

    惊心动魄之处,韩国公几度咽哽,“陛下受苦了…”

    皇帝难得陪韩国公饮了几杯。

    舅舅和外甥许久,秦漓也陪着韩千君在一旁说话。

    皇帝扭过头突然唤了她一声,“千君。”

    韩千君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茫然抬起头,“啊?”

    皇帝把手边备好的一个匣子,轻轻推了推,“好好过日子。”

    “多谢表哥,”实属受宠若惊,但东西她不能要,辛公子养得起她,韩千君婉拒道:“表哥放心,辛公子待我很好,我们会好好过日子的,陛下的心意我领了,我不缺…”见郑氏的目光狠狠瞪来,又怕皇帝尴尬,韩千君呵呵了两声,解释道:“我怕辛公子会吃醋。”

    韩国公:……

    再是亲戚,到底与皇帝有过一段婚姻,如今为了将来的夫君,当着皇帝的面要与他撇清关系,确实有些微妙。

    皇帝倒没介意,语气温和,真正把她当成了表妹,“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莫要后悔。”

    韩千君自然知道要从皇帝手里拿东西,不容易。

    但她不后悔。

    没有夫妻缘,亲情还在,韩千君也不是什么都没收,提了提手边的一个竹筐,“皇后娘娘的兔子,我收下了。”

    往日她不讲理,喜欢去皇帝那摸银子,大抵也是仗着知道皇帝不会把她怎么样,蛮横之中还带了一些有恃无恐的撒娇。

    今后不会了,她有了辛公子。

    蛮横也好,撒娇也好,自有辛公子来消受。

    约莫这就是为人妻的感悟。

    ——

    皇帝和皇后离去后,都快到半夜了,韩千君一出来,便被嬷嬷给架回了院子,急急忙忙地替她梳妆。

    旁人并不知道皇帝和皇后来过,嬷嬷一面忙乎,一面埋怨道:“国公爷明知时辰紧迫,偏生还在这时候宣三娘子过去叙话,一叙还叙了一个时辰…”

    大娘子和二娘子一宿没睡,立在一旁替嬷嬷打下手,闻言大娘子笑着道:“大伯八成是舍不得妹妹出嫁。”

    养了十几年的女儿,一朝要嫁去旁人家,父母舍不得乃常理,更何况像韩国公那样的爱女狂魔。

    嬷嬷笑了笑,“舍不得又如何,他不愿意放人,明儿早上等姑爷寻上门来,还是得带走…”

    没工夫再说玩笑话,回头冲身后的一众仆妇道:“婚服快拿过来,凤冠,绣鞋,都备好了没…”

    穿婚服前,嬷嬷同韩千君交代道:“三娘子最后再去一回净房,婚服一穿,可就不方便了,得等到明儿拜堂成完亲,入了洞房方才能更衣…”

    韩千君:……

    难怪新娘子出嫁,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

    憋死人啊。

    可奇怪的是,这样的不方便,没有哪个新娘子会觉得忍受不了。

    韩千君也一样,不吃就不吃,心思全被明日的婚宴勾了去,紧张又忐忑。婚服她已经试过了,第二回穿在身上,感觉又不一样,除了惊艳之外,多了一份期待。

    天一亮,她就要嫁给辛公子了。

    想到往后她便是他的妻子,两人会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白日同吃同行,夜里同床共枕,心头便不由生出了一股子甜蜜,丝丝绕绕地缠上来,慢慢地填满了胸口,搅动着周身的血液,上扬的嘴角怎么压也压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气,眸子底下的兴奋情绪盖不住,溢出来落在眼前的火烛上,照出一抹亮光来,满是期待与向往。

    大娘子见差不多了,轻声问她,“千君,明儿夜里洞房,可有要问姐姐们的?”

    韩千君想说,“我都二嫁了,能不懂?”

    突然想起来在船上的那一夜,辛公子是如何对她上下其手的,霎时红了脸,顿了顿道:“姐姐们放心,辛公子,他会…”

    很会。

    第65章 婚宴3

    第六十五章

    天快亮的那阵,姜家大娘子姜姝来了,上回去长安时便有了身孕,如今正是害喜的当口,人瘦了一圈,到了韩家,韩千君已经梳妆完,坐在了喜床上。

    姜姝把她从头到脚打探了一回,亮着眼睛赞赏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新娘子,比当初作贵妃那阵还要美。”

    姜姝是个直性子,说话从不参假。韩千君进宫时才十六,人没张开,脸上还带着婴儿肥,身姿也没眼下这般抽条,可爱归可爱,少了姑娘的玲珑,如今长到了十九,完全不一样了,腰是腰臀是臀,曲线优美,嫁衣穿在身上,胸前的位置并非空空荡荡,能看得出撑起来的饱满。

    不得不说描妆的嬷嬷有一双好手,往日大大咧咧的姑娘,此刻变得明艳生动,胭脂水粉丝毫没有挡住她眼里的灵气,倒是衬托出了几分妩媚来,嫁衣的霞帔上嵌了两排拇指大小的海珠,珠宝的光晕随着她低头额首,一团团移动在她光洁的下颚和颈项之间,华贵得让人不敢直视。

    不怪她跋扈自傲,姜姝不得不承受,有的人生来便是天生高贵。

    薛家一个薛妃,一个薛二娘子,总喜欢拿她们与这位比,但无论是气势还是运势,亦或是本事,都比不过啊。

    薛家落得一个抄家灭族的下场,别说体面,命都没保住。

    姜姝记得最后一回见薛妃是在她的寝宫,皇后带人去寻线索,见她死死地抱住二皇子的牌位不放。想必那时候,她便已经知道了,当今的皇帝并非自己的夫君。若是自己的夫君,她纵然失了宠,膝下的孩子到底是他的,薛家尚且还能靠着那个皇子留着一线生机。

    然而事实往往是残酷的,皇帝不是二皇子,乃当初的太子。如此一来,别说是薛家,薛妃包括她的孩子都留不得了。

    从去年年末,朝堂的动荡延续至今,无可厚非,韩家、辛家还有她姜家成了最大的赢家。

    作为这些家族的子女,背靠着家族,也迎来了他们的春天。

    韩千君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见她望过来的目光直勾勾的,渐渐地有点二流子的势头,伸手戳她眉心,“怎么着,肚里怀了男胎?”

    姜姝笑了笑,“若我肚里真怀了男胎,大头菜就生个闺女,十几年后,我来帮你养。”

    人还坐在喜床上,她便开始打起以后儿媳妇的主意了,韩千君翻了个白眼给她,“等你生下来再说,随你一切好说,别没得随你家那位范小侯爷,又奸又滑,那可了不得。”

    姜姝乜她一眼,“你家辛公子好?”

    “好啊。”韩千君毫不避讳地夸道:“辛公子哪样不好,你若是生个闺女,就等我。”

    成亲怀胎,哪有一下就能怀上的,姜姝自己过了大半年才有了身孕,看了一眼跟前还未入洞房的小娘子,鄙夷道:“等你到何时?”

    不过两人上回从长安到京城,同吃同住了大半个月,她若是提前作弊,当她没说。

    韩千君道:“你别看不起人,女大三抱金砖听过没?”

    姜姝把适才她的话还给了她,“像你说的,生下来再说,若是随了辛公子一切都好,随了你就难办了…”

    这话韩千君不爱听了,伸手去戳她,“怎么随我就难办了,我哪里不好…”

    姜姝:“瞧瞧,又动手了!”

    韩千君:“你还说…”

    姜姝:“好了好了,咱们千君哪里都好。”

    韩千君不服气,“瞧你说得有多违心,憋着坏笑呢…”

    两人打打闹闹,外面的天色越来越亮,前来送嫁的宾客陆续涌过来,挤满了屋子。

    昨夜郑家的三个小娘子安置到了四娘子的千君阁,今早过来后便疑惑了,“千君阁不是表姐的院子吗,又宽敞又明亮,为何表姐会在这小院子里出嫁?”

    郑家的表姐忙拽了一下她衣袖,“别瞎嚷嚷。”

    府上几个夫人都在,她们不知道?这番安排想必有他们的道理,就算亲戚,旁人家的后宅之事也不是她们能议论的。

    “我知道了,表姐是在孔融让梨…那为何四娘子就不让,府上不是还有个五娘子吗?”

    郑氏姐妹的说话声,不轻不重地落入宾客耳朵,各自听了心下都有了自己的估量。

    前不久二爷为了一个姨娘搬出去,本以为八成受了国公爷的气,如今瞧来只怕另有乾坤,国公爷那般爱惜自己的闺女,先前的宅子不也给了二房,成婚之际,二房那位四娘子竟也没想着物归原主,把占了别人的雀巢还回去。

    姜家夫人为图热闹,昨夜同几个要好的世家姐妹,也歇在了国公府上。

    郑家两位小娘子说得话,她都听见了。庆幸自己走了这一趟,否则还真要吃哑巴亏了,韩姜两家因着皇后的原因,关系越来越近,本打算亲上加亲,把二房的四娘子讨过来,可昨夜先是听老大过来同她说起,那位四娘子一脚把府上的奴婢踹翻,便觉她品行不咋样,今早又见国公府夫人的娘家郑家人如此议论,便知道这位四娘子,她姜家招惹不起。

    待四娘子过来送亲时,姜夫人的目光便没再往她身上多看一眼。

    ——

    初春的阳光难得可贵,那道震天的爆竹声正好落在清晨的第一缕艳阳里,风雪后的日头干净得如同被仙露洗涤过,澄明的光线里,新娘子一只金缕鞋陡然踏进来,灿灿金光耀人眼睛,一晃眼的功夫新娘子的裙摆便荡旋在了阳光底下,脚步自白玉台阶而下,两位仆妇左右各立一人半蹲着,弯腰在她身前铺开朱红色的绸缎,一步步往前,在她即将要踏出的地方,犹如开出了一片嫣红的海棠。

    耳边全是哄闹声和祝福声,韩千君手里的团扇拿着稳稳当当,挡住了视线瞧不见前路,只能垂目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

    照当下的习俗,新娘子该有福婆牵出去,交给新娘官。

    但韩国公觉得还是照着老规矩来更好,早早准备妥当,人等在廊下,要亲自背着自己的闺女出嫁。

    韩千君早已不是三岁孩子了,虽比之前清瘦了一些,但个头不矮重量不算轻,怕把国公爷压出个好歹来,“父亲,牵着我罢。”

    韩国公蹲下身,回头招呼她趴上来,“看不起父亲了?眼下我虽为文官,早年也曾上过战场,你都给忘了?”

    记得。

    她怎可能忘?

    儿时不知道上战场,可怕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厮杀,那时候她最怕打雷,怕夜里山上的狼叫,每回他去战场,一遇上打雷天她都会提心吊胆,小小的人儿跪在床前祈祷神明,放过他的父亲,不要被雷劈,不要被狼叼走。

    而她的父亲也从未让她失望过,回回平安归来,一直陪伴着她长大。

    在她的心里,他就像是一道厚实的城墙,永远挡在她和家人身前,替她们挡住外面的风雪,待到了夏季,又替他们挡住灼灼烈日。

    有了他,她才养出了这一身蛮横劲儿。

    没有人天生就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本事,是因为她知道身后永远有个人在为她撑腰,是以,她有恃无恐。

    可如今,这个人不再年轻,后脑勺上生出了一根根的白发,都做人祖父了,还是想护着她。跟前脊背里的安稳,是世上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可惜,人长大了,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爬上来,这辈子或许是最后一次光明正大地攀上他的肩膀了。

    鼻尖微微泛酸,韩千君轻轻地把脸靠了上去。

    韩国公也想到了她小时候,从能放在他背上的那一刻,他便喜欢这般托着她,不知道背了多少回,背着她去抓蜻蜓蝴蝶的画面彷佛还在昨日,一转眼,还没体会到何为累,姑娘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趴在他的背上,叹息一声,道:“嫁人了。”

    韩千君压住喉咙里的哽塞,笑话他,“又不是头一回了,国公爷还伤感了不成?”

    “不一样。”韩国公道:“上回你急急忙忙进宫,连件像样的婚服都没有,父亲那时候便有预感,迟早还会再嫁一回,我韩觅阳嫁女儿,就应该像今日这样,风风光光。”

    没有一场像样的婚礼,真要那样待在宫中一辈子,确实乃一桩遗憾,韩千君问道:“这回呢?”

    韩国公眼睛酸涩,搂了搂她,“女大不中留。”

    韩千君听出了他嗓音不对,伸手一只手搂住了他脖子,像儿时撒娇那般依靠过去,轻声安慰道:“父亲,女儿永远都是您的女儿,不会因为嫁了人便对您疏远的,我会时常回来看您,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夫君可以换,唯独父母不能…”

    “别瞎说!”韩国公打断她,再换?那还了得!闷沉的情绪被紧张取代,回过神后,警告道:“好好和姑爷过日子。”

    “父亲放心。”韩千君没忍住,抚了抚他头上的白发,缓声道:“女儿长大了,知道什么是过日子,父亲也要照顾好自己,要长命百岁。等以后女儿给你生个大胖外孙,再生个水灵灵的外孙女,辛家家公不在世,往后还得靠父亲这个外祖父替他们撑腰呢…”

    感觉到韩千君的手正落在了他的白发上,韩国公眨了眨眼眶里的湿意,“你父亲是谁?上阵能擒敌,殿堂上能舌战群儒的狠人,区区百岁,不在话下…等你把外孙和外孙女送回来,父亲还能带他们骑马…”

    快到门口了,这辈子再也不能爬上他的脊背了,韩千君突然抱住他,大着胆子在他后脑勺的白发上印了一吻,应道:“好…”

    人放下来,韩国公险些就哭了。也知道是哪个混账祖宗兴出来的规矩,闺女为何长大了就要嫁人呢?

    抬头看向好不容易跨进门槛的姑爷,身上的婚服被挤出了褶子,帽子也歪了,面上却一派镇定,进门前脸上一抹笑容挂在嘴角,喜色溢出来掩盖不过,进了门后,在一众起哄声中,不失风度地理了理被抓乱的衣袍,再扶正帽檐。

    在他身后则站着国公府的三大屏障,世子韩焦,二公子韩策,和刚赶回来的三公子韩韫。

    三位小舅子个个都不是善茬。

    不知道他是如何斩关过将,挤进来的。此时人端端正正地立在国公府的门槛内,目光柔柔地落在他身旁的小女身上,等着接人回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个家族出来的小辈都不一样。

    辛泽渊身上的那股如涓涓细流的温润,旁人学不来,他韩家的子弟身上也没有。

    为何从古至今,老祖宗都兴联姻呢?为的便是引进自己欠缺的,优化种子。这颗种子韩国公非常满意。

    意识到自己失去的不是闺女,而是多了一个儿子后,韩国公心头的不舍方才平息,扶着韩千君的胳膊,走到辛泽渊跟前,并没为难他,“带回去罢。”

    辛泽渊对着韩国公恭敬地鞠躬道:“多谢岳父。”

    新郎官今日是一身绿色的婚服,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的姑爷比起先前似乎又俊朗了几分,韩国公扶他起身,“时辰不早了,赶紧启程,别误了吉时。”

    “好。”

    再抬起头来,辛泽渊便往右侧行了两小步,立在被团扇挡住面容的新娘子面前,即便看不清她的脸,他也能认出她。

    花团锦簇中的新娘子,没有一处不好,遥想当年国公府的二娘子出嫁,两人曾隔着人海相望,无不艳羡那对新人。

    如今相对而立,终于轮到了他们,一个月没见,思念全都在涌在了这一刻,既兴奋又紧张,辛泽渊抬手握住了她五指,指尖的温度传来,辛泽渊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来了,千君。”

    这回没再食言,他来娶她了。

    团扇挡着脸,韩千君看不真切,只瞧见个隐隐灼灼的身影和轮廓。一个多月,足足三十九天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听他出声再也没忍住,团扇往一边挪去。

    挪到一半,郑氏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握住她手肘,毫不留情地把团扇重新推了回去,“拿稳,别闹笑话。”

    韩千君:“……”

    辛泽渊的指腹在她手背上缓缓地揉了揉,以示安抚。

    韩千君没再动了。

    对,不急于一时。

    国公爷都放手了,没人再上前相拦,辛泽渊领着人转身往门外走去,门外是辛家的接亲队伍,见到自家公子接到了人,唢呐和铜锣齐齐上阵。

    韩千君很怕炮竹炸在身上,脚下正欲放快,便听辛泽渊道:“炮竹待会儿再放。”

    他知道她怕。

    上回二娘子成婚,她躲在人背后窜到了一里之外。

    可如此怕火药的一个人,竟也敢在辛巷点完了所有的烟花。

    两年前,他出现在她跟前,不惜以美色引起她的注意,自那之后两人相识相知相爱,路程看似顺遂,可走起来一点都不容易。

    但走完了刀山火海修出来的正果,品砸起来,除了五味杂陈,又多了一丝回味无穷。

    韩家与辛家的路程并不远,不需要凌晨来接亲,队伍走出韩家上了街头,正值阳光最灿烂之时,春日不灼人,气温刚刚好。

    一场盛大的婚宴,引来了万里空巷。

    人坐在马背上,身后的花轿内是自己所爱之人,沿路接受着众人对他们的祝福,能到来这一刻,先前所经历的一切似乎都值得了。

    绕过三街六巷,到了辛家,韩千君的腰都酸了,前面的依仗停下时,鸣春便过来提醒她,“娘子,到了。”

    韩千君心口“咚咚——”跳了两下,拿起一旁的团扇挡在面前,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只能问鸣春,“热闹不?”

    “巷子都挤满了。”鸣春正伸长脖子往前看,忍不住低声嘀咕道:“这阵势一点都不比咱们国公府差…”

    韩千君并没意外。辛太傅算得上一代大儒了,坐下学生遍布朝堂,加上辛泽渊在商场上的同伴和友人,辛家这头今日必然也是宾客满座。

    更紧张了,万不能出丑。

    韩国公嫡女,前贵妃娘娘,即将成为的辛家少奶奶,一定要挺直胸膛,迈开步子,拿出气势来…

    花桥停下来,停在了辛家正门门前,福婆掀起轿帘,韩千君一瞬打起精神,可人有时候越是想要做成一件事,越容易出错。

    脚突然被桥子绊住,手上的团扇险些甩出去,韩千君暗道完了,这辈子的名声就要毁于一旦了,腰后一只手及时伸过来托住了她。

    没有绊倒,但人腾空了。

    鼻翼间嗅到的是上回在韩家院子里闻到的冷梅香,婚服上珠子的碰撞声先传来,随后便是一阵震耳的哄笑声。

    “新郎官儿,是不是太着急了。”

    “辛公子一向内敛自持,何时见过他如此性急了,可见新娘子太美,乱了心曲…”

    调侃声不绝于耳,韩千君没经历过这等热闹场面,记得人在她头一场婚宴上也瞎起哄,被她呵斥一声,“放肆!”,再也没有人敢出声。

    人在辛公子怀里,她总不能跳下去呵斥这些人闭嘴,闹得面红耳赤,被辛泽渊放下来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迈出脚步了。

    手腕被人轻轻一握,身旁的辛公子偏头过来,“不用紧张。”

    话音一落,耳边又是一阵哄闹:“新郎官说什么悄悄话,咱也听听…”

    “没紧张。”韩千君借此把指腹探入他的手掌,愣了愣,微微转头,“辛公子手心出汗了?”

    辛泽渊握住了她乱动的小手指,拒不承认,“没有。”

    韩千君:“……”

    辛公子也学会嘴硬了。

    知道他也紧张,韩千君突然没了适才那般紧绷。

    两人的手被婆子分开,塞了一段红绸在彼此手里,辛公子走在前,婆子则搀扶着韩千君的胳膊,跟在他身后。

    除了进宫为妃,每个新娘子几乎都得跨马鞍,火盆。马鞍好说,一步迈过去,并不费劲。可火盆里的火苗子太高,韩千君不知道该怎么过去。

    先前成婚的新人们,过这一关时,各有不同。

    若新郎官不是个疼人的,就由着新娘子跨过去,烧了裙摆,闹出笑话。若是个疼人的,便会想办法把这一关混弄过去,想出来的办法也是五花八门,有的人用灰把火苗子压下去,有的人扶着新娘子快速跨过,有动作不利索的,弄得两人一身火灰,也有想要显出自个儿的风度,直接抱着新娘子过去。

    众人安静下来,都等着看这一出戏,好奇两人到底如何跨火盆。

    无数双眼睛的见证下,只见新郎官把新娘子拉到一边,自己掀起了袍摆上阵,抬腿顺顺当当地跨过了火盆。

    跨火盆的意义在于趋吉避凶,变祸为福,有远离不祥、兴旺蓬勃的含义,不可不跨,但也没有谁规定了一定是新娘子跨,只不过新娘子进门,大伙儿默认了该新娘子行此举,今日见辛泽渊代替行了此礼,倒还是头一回见。

    懂礼的看出了门道,赞赏道:“辛侯爷是个疼人的。”

    不会说话的,便道:“辛侯爷惧内啊,进门头一关便护起了新娘子,将来还得了…”

    惧内不惧内不知道,但新娘子的身份摆在那儿,曾经的贵妃娘娘,不看憎面看佛面,谁敢得罪?

    唯有大爷立在一旁,气得捶胸顿足,“没出息!”

    韩千君也没料到辛泽渊会替她跨火盆,并肩之时,目光偏过头看他。

    辛泽渊冲她一笑,身子挨过来低声解释道:“你跨马鞍,我跨火盆,一辈子平平安安。”

    温柔的嗓音传入耳朵,韩千君心头不由一暖,从团扇侧方,透过眼前的珠串去看他,辛公子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勾人心魂。

    快到前堂了,辛泽渊再次倾身过来,“别盯着我看,当下脚下,该拜堂了。”

    韩千君:……

    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婚礼章程,重新嫁了一回,不免俗套地走了一遍,规规矩矩地行完三拜,最后一拜时,韩千君看着对面的辛公子对她毕恭毕敬地弯下身,两人的头几乎碰到了一起,听到耳边司仪唱出那声,“礼成”之后,终于体会到了平常人的幸福与圆满。

    从此刻起,她与辛公子便是夫妇一体,永不分离。

    “送入洞房…”

    韩千君没来过辛家,更不知道辛公子从小是住在什么样的院子里长大,手上的红绸还在手里,另一端由辛泽渊继续领着往前。

    两人穿过前厅的长廊,走上了流水拱桥,再绕过亭台,最后到了一处静怡的大院。

    耳边的哄闹声渐渐远去,围在两人身旁的仆妇和婆子并不聒噪,沿路洒着篮子里的瓜果,嘴里唱着祝福的诗词。

    “两情相悦,一心同归,天赐良缘,愿得此生长相守,白头偕老永不离。”

    “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

    “并蒂花开,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祝福的词唱到了门口,待新娘子一入洞房,福婆便又唱道:“铺床铺床,儿孙满堂;早生贵子,再生女郎;福贵双全,永世吉祥…”

    韩千君眼睛和耳朵,不知道该忙哪一个。想打探辛公子的院子,又被婆子嘴里的祝福打断,人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婚房。

    里头的婆子早就候着了,见新人一到,立马把备好的一应托盘搬上来。

    民间成亲的规矩一点都不比宫中的简单,坐帐,撒帐,新郎新娘同咬果子,饮合卺酒,青丝结发等。

    上一段婚姻里的洞房,韩千君什么都没经历过,独自一人守着空房过了一夜,这一回不一样,她的新郎官从始至终都陪在她的身边。

    第66章 婚宴4

    第六十六章

    韩千君以往总觉得闹婚房的习俗很枯燥,没什么看头。轮到自己了,倒是体会到了其中的乐趣与喜悦。

    她与辛公子并肩坐在喜床上,称之为坐帐。坐下后婆子们在他们身旁撒下花生桂圆红枣,称为撒帐。

    撒帐时,福婆突然问韩千君,“新娘子,今早新郎官接的早不早?”

    韩千君不明所以,侧目看向身旁的辛公子,辛公子与她一般正端坐在床上,却没替她回答,韩千君懵懵地点头应了一声,“早。”

    福婆子一笑,手里的一把红枣对着二人撒下来,“枣,早生贵子。”

    后来的吃饺子,她懂。

    福婆问道:“生不生?”

    饺子皮都是硬的,难怪没人答错。不知是不是辛公子此时坐在她身旁的缘故,那一声‘生’,韩千君竟也没能利索地说出口,脸都臊红了,才仓促地应道:“生。”

    福婆子笑着道:“生生生,多生几个胖小子。”

    闹婚房的人不知何时涌入了新房,围在婚床边看热闹,一阵阵欢笑声入耳,韩千君不觉绷直了身子。

    两人同吃果子的过程更热闹了,一颗红彤彤的桃用一根细长的绳子吊起来,悬在两人之间,要一对新人同时咬到才作数。

    韩千君没觉得有多难。

    可那桃子瞧起来挺大,等她嘴凑上去,却不是那么回事了,每回快咬到时,桃子便被悬着的细线拽走,摇摇晃晃里。对面的辛公子与她一样,碰上了咬不到,再往前凑近,两人头上的新郎帽与凤冠便碰在了一起,桃子没吃到,两人的头倒是先撞上了。

    “头碰头,白头偕老。”福婆子一脸笑意,替辛公子呐喊助威,“桃还没吃到,新郎官再加把劲…”

    这要如何加把劲?

    韩千君往他身旁又坐了坐,刚抬起头打算使出全身力气去咬桃,便见辛公子突然歪着脑袋偏头一口衔住了红桃,凑到了她嘴边。

    凤冠上的珠子已被撩起,红彤彤的桃子被辛公子推到了她的唇瓣上,韩千君忙张嘴,两人以唇齿抵住了那颗桃,离得太近,灯台上红烛的光芒映入辛公子的眼睛,韩千君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一抹笑容与满足。

    往后的日子再回想起来,韩千君才知道,那样的目光应该称为幸福。

    两人成功咬了桃,接着便是结发。

    韩千君的发丝与辛公子的颜色不同,她的偏棕色,辛公子的则为乌黑,待剪下发丝后,辛公子没让福婆代劳,亲手将那股不同颜色的发丝绕在了一起,原本是两个人的发丝,如今编为一股,打成了散不开的同心结。

    每一样风俗的背后,都有一个美好的寓意,这样的寓意并非每个人都懂,在遇上辛公子之前韩千君也不懂,此时看着放在红绸上两人的结发,突然明白了何为结发夫妻。

    缘分使他们走到了一起,让两人彼此爱慕,而婚姻则把他们绑在一起,此生再也不会分开。

    她有幸遇到辛公子,拥有了每一个姑娘心中都在盼着的幸福归宿。

    ——

    日头逐渐西沉,临近傍晚时终于闹完了洞房,福婆撤走桌上的托盘,转身吆喝着一众人撤离,辛家的丫鬟捧着喜钱往外撒。

    屋内的人陆陆续续退出了婚房,人走完了,耳边彻底安静了。

    房门一关,只余了喜床上坐着的一对新人,安静片刻后,两人同时侧目看向彼此,房内燃满了红烛,火焰跳动在两人身上,穿上婚服的辛公子,脸上带着喜色,眉眼愈发俊俏,如她所料果然很好看。

    辛泽渊肩头倾斜过来,俯身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低声道:“很美。”

    出嫁前韩千君曾在铜镜内瞧过自己的模样,还算满意,且姜家大娘子拍着胸脯保证过,“美上天了,辛公子一定会喜欢。”

    此时被他夸,像是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眸子内的愉悦挡不住,韩千君抬眸,“辛公子也好看。”

    气氛再次沉默,两人的目光深深地望着对方,眸底有对彼此的思念,也有来之不易的感悟。能得来这一段婚姻,皆是两个人的努力,曾流过血,留过泪,彼此少了谁都不会成。

    “千君。”辛泽渊轻声唤她。

    “嗯。”

    辛泽渊伸手,掌心捧住了她的脸颊,指腹缓缓蹭着她面上的肌肤,“我把你娶回来了。”

    是啊。

    娶回来了,韩千君的脸偏向他掌心,问道:“辛公子高兴吗?”

    “高兴。”

    “你呢?”辛公子的嗓音在洞房内,多了一份平日没有的低沉与暧昧,看着她道:“夫人。”

    还未成亲前,韩千君便开始幻想,成婚后他会怎么唤自己,一句‘夫人’把韩千君的嘴贱勾翘,垂下眼眸兀自笑了一阵,再抬起头来,脸颊上满是娇羞与欢喜,被烛光照亮的目光比天上星辰还亮,抿唇点了点头,“嗯,夫君。”

    礼尚往来,他不再只是辛公子了,他是她的夫君。

    陌生的称呼,新鲜之中带了一丝悸动,把两个人的心都吊了起来,四目相视,耳边唯有彼此的心跳声。

    屋内没了旁人在,无需再顾忌,辛泽渊突然凑近了一些,逗她,“好听,再唤一声听听。”

    韩千君看着他今日俊得有些过分的脸,短暂的失了神,但还是抽回了理智,含笑摇头,“不要,唤多了就不稀罕了,一天唤一声。”

    “谁说不稀罕。”辛泽渊拿手指刮了一下她鼻尖,“小气,一天一声不成。”

    “那…”韩千君斟酌了一会儿,“再加一声。”

    “不够。”辛泽渊的目光已盯在她饱满的红唇上,没听她说了些什么,待反应过来,人已经对着她的唇压了过来。

    两人上回亲亲还是在船上,想起那股窒息又欲罢不能的感受,韩千君不觉捏住了手指,坐在那一动不动,随着他的靠近,呼吸渐渐急促。

    可惜没亲上,两人的头再次撞到了一块儿。

    辛公子的额头被她凤冠上的珠钗戳到了,闷哼一声,捂住了头。

    韩千君忙伸手去抚摸,“戳到你了?让我看看…”

    外屋的丫鬟们一直留意着里面的动静,大抵猜出了是何缘故,个个低笑出声,鸣春先走了进来,“娘子,奴婢先伺候您更衣。”

    天色尚早,不仅她要更衣,辛公子还得出去招待宾客。

    没亲成还挨了一下,辛泽渊的脸颊难得染了一丝红晕,捏了捏韩千君的手指,“先更衣洗漱,吃点东西,别饿着了。”

    “好。”

    辛泽渊:“等我。”

    辛公子今夜的眼睛里彷佛能拉出丝来,韩千君人都快要化了,虽万般不舍,但也知道夜色漫长,留着他们的日子还有很多很多,乖巧地点头,“嗯。”

    ——

    辛公子走了,鸣春和映夏进来替她拆凤冠。

    凤冠戴了一日,本没什么感觉,一取下来方才察觉全身都轻了,再褪去婚服,更舒坦了。刚立春,婚房内还烧着地龙,即便一层单衣也不会冷。

    韩千君坐去了木几前的蒲团上,抬头让鸣春替她卸妆,趁机打探自己和辛公子将来的家。

    屋里的摆设并不简陋,与长安辛巷里的相差无异,脚下铺了一层蜡黄色的实木地板,桌椅乃上好的梨花木,六扇黄花梨鸾凤牡丹纹大顶箱柜,雕花镶嵌缂丝绢绘屏风,一侧的梨花木书架上,摆着几样古玩珍宝,每一样都看得出价值不菲。

    最为华丽的当数两人坐过的那张婚床,有她家里的两个那般大,内里套着乾坤,连梳妆台都安置在了床架里。

    相比起来张家私塾的那个院子,只能算一个落脚之地。这才是身为京城首富该拥有的屋子。

    韩千君自己都有些羡慕自己,她不仅乃当朝最年轻的侯夫人,还是个富家太太。

    脸上正傻笑着,鸣春轻推了她一下肩头,提醒道:“娘子。”

    韩千君立马回神,便见一位年岁在三十左右的姑姑弯身同她行礼,适才想得太出神,韩千君没听到她说了什么,“怎么了?”

    辛家的姑姑忙道:“夫人,水备好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奴婢,奴婢姓陈,单名一个意字。”

    出嫁时韩千君把院子里的四个得力助手都带来了,鸣春、映夏、王秋,醒冬一个不漏,今日都跟了过来,但这些是韩家的婢女,嫁来了辛家,辛公子自然不会亏待她,也给她配了婢女。

    韩千君客气地唤了她一声陈姑姑,“有劳姑姑。”

    “夫人抬举奴婢了。”陈姑姑话不多,但是个做事的人,辛公子的净房比预想的要大,里面没有浴桶,只有浴池。

    一池子热水还在冒着热气,里面不知道加了多少牛乳,水成了奶白色,面上还撒了一层殷红的花瓣,是梅花。

    韩千君:……

    嗯,曾经只喜欢穿青衣的辛公子,原来也会享受。

    不得不说,纸醉金迷的日子很舒坦,人泡在池子里都不想出来了,泡太久容易头晕,陈姑姑没明着催她,立在浴池外唤了一声,“夫人,酒菜备好了。”

    韩千君已经一整日没有吃东西了,没吃没喝,中途还真的没想去净房,被陈姑姑一说,顿觉肚子里一阵咕咕响,起来后换上了郑氏为她准备的新衣。

    也乃红色,但面料乃丝绸很薄,穿上后身段暴露无遗,韩千君让鸣春去拿一件披风,谁知拿回来的却是一件轻纱。

    韩千君:……

    鸣春道:“娘子冷吗,不冷就穿这个罢,新婚夜不穿,往后只怕穿不出来了。”

    韩千君在本就单薄的料子外又披了一层毫无意义的薄纱,坐在屋内一面吃着东西,一面等辛泽渊。

    天色渐暗,稀薄的暮光被红彤彤的灯火掩盖越沉越深,直到一片漆黑。

    今日的宾客太多,辛公子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韩千君吃了个八成饱便放下玉箸,洗漱完回到婚床前,见地上放置着一个雕鸳鸯仙鹤图文的三层妆奁。

    是她让鸣春搬进来的。

    妆奁乃韦郡当初送给她的新婚礼物,如今总算是用上了,没有让他白做,等待会儿辛公子回来了,她与他一同打开。

    人蹲在床榻前,手指头正一上一下地扣着上面的铜锁,便听到屋外的动静声。

    韩家的婢女和小厮唤他:“姑爷。”

    辛家的人则唤他:“侯爷。”

    这么早?

    韩千君起身,等着人进来。

    主屋与外屋相连处有一扇月洞门,珠帘为黑珍珠,辛公子拨开帘子进来,身上沾了一股浓烈的酒气。

    目光望向站在红烛底下的姑娘,已更了衣,身上的衣衫轻薄,一头青丝散在肩头,是他从未见过的妩媚。

    可比起欲念,此时心头更多的感触是温馨,从今往后,跟前的小娘子会一直留在他屋里,与他同吃同住,生活一辈子。

    他朝她走去,“累了没?”

    韩千君摇头,吸了吸鼻尖,“饮酒了?”

    辛公子道:“没饮多少。”

    才怪,如此浓烈的酒气,想必被人灌了不少的酒。

    新郎官回来,洞房夜正式开始了,屋内的婢女鱼贯退了出去,把良辰美景留给了一对新人。

    尚未更衣,辛泽渊没去抱她,见她穿得单薄,握了一下她的手,“冷吗?”

    “不冷。”她周身都暖和着呢,没有碍事的凤冠终于可以保住他了,一双胳膊从他腰间穿过去,下颚顶着他的胸膛,也不出声,双目只望着他。

    辛泽渊轻笑,“要帮我更衣?”

    新婚夜伺候夫君更衣,乃新娘子的本分,韩千君心甘情愿为她的辛公子宽衣解带,双手收回来摸去他腰间,找到了玉扣。

    女子的服饰与男子不一样,玉扣看似简单,当真要解开却掰不动,掰了两下没掰动,韩千君急了,手上一用力,连着腰带和人一道拽到了跟前。

    两人的身子贴到了一块儿,辛公子垂目看着她懊恼的神色,也不着急,等着她慢慢来。

    韩千君又拽。

    腰带没解开,却找到了旁的乐趣。

    辛泽渊被她拽了十来步,都快拽到床边了,便知道她是故意捉弄自己,低笑出声,握住了她的手腕,“夫人要把为夫拽到哪儿去?”

    韩千君玩够了,抬头轻皱眉头,为难地看着他,“怎么办,夫君的腰带我解不开。”

    清甜的嗓音在夜里色拐了几个弯,撒娇的嫌弃显而易见,辛泽渊喉咙一滚,身子一点一点的压下来,快要凑上那张红唇时,想起尚未更衣,及时顿住。

    韩千君被他压弯了后腰,突然摸到了他宽袖上,“咦,袖子怎么湿了?”

    “别碰。”辛泽渊握住她手,“都是酒。”

    韩千君愣了愣,踮起脚尖在他的下颚处嗅了嗅,便明白了,目光狐疑地看着他,“辛公子也会耍滑头了?”酒没进喉咙,都进袖筒里了。

    辛泽渊但笑不语,也没再让她替自己更衣,“先歇息一会儿,我去沐浴。”

    ——

    等待的过程很漫长,也很紧张。

    前院的热闹声时不时传过来,隔得太远听得隐隐约约,反而是净房内的动静,更为醒耳。

    韩千君不知道该在哪儿等,在蒲团上坐了一阵,觉得不太妥,又坐去了婚床上,床上的花生红枣都被清理干净了,大红色的锦被上绣着鸳鸯与吉祥纹,褥子上也有,但不知道是什么花纹,像是祥云,一时好奇,韩千君推了推上面堆着的锦被,褥子上的纹路尚未露出来,先看到了一张雪白的帕子。

    韩千君:……

    嫁两回了,这玩意儿她还是知道。

    此时此刻无比庆幸,当初皇帝没看上她。

    辛泽渊从净房出来没看到人,走去床边,才见她已坐在了婚床上,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温声问道:“等久了?”

    韩千君抬头看去,辛公子褪去了身上的婚服,着了一身与她相同料子的里衣。

    这类料子最考验人的身量,但辛公子的身板子好,宽阔的肩头和结实的胸膛完美地撑起了绸缎,没有弱不禁风的消瘦感,腰腹的位置又恰到好处地收了进去,底下乃长袍,即便看不到,也能从他迈步的步伐中瞧出两条腿很修长。

    辛泽渊走到床前,才看清她手里正拿着一张雪白的帕子。

    辛泽渊微微皱了皱眉,弯身从她手里夺了过去,没等她反应,兀自走到木几旁的一盆碳火前,扔了进去。

    韩千君惊得跳下了喜床,“咦,你怎么扔……”

    辛泽渊回过身,拉住她手腕往回走,“我辛泽渊娶回来的夫人,不需要验这些。”

    “可…”韩千君发愁了,虽说看到这张帕子时心头是有些不舒服,毕竟谁都知道她是二嫁,没必要验身。

    应是福婆一时忘了这茬,正因为如此,她才更需要自证,如今帕子被他扔了,韩千君苦恼地质问跟前的罪魁涡首,“帕子没了,我如何才能证明自己是,是…”

    见辛泽渊的眸子越来越深,目光直白地盯着她,后面的话到底卡在了喉咙里。

    到了床边,辛泽渊替她让出里侧的位置,这才道:“即便你侍过寝又如何?”

    韩千君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他何意?

    辛泽渊没急着解释,扶了扶她胳膊,催她,“光着脚容易着凉,先躺着。”

    床很宽,足够躺下三四个人,韩千君爬进去后留了一大片位置给他,两人今夜都穿得清凉,自己盖上被褥,还不忘给辛公子递了一床过去。

    初冬天夜里凉,即便新婚床上也备了两床被褥,被褥刚递过去,辛泽渊便转头来看她,“夫人何意?”

    韩千君:……

    她糊涂了,新婚夜怎可能一人一床被褥,乖乖地把身上的被褥分过去,人却没挪动,太紧张,心口‘咚咚’如同敲鼓。

    辛泽渊揭开一侧被褥在她身侧躺下,两人隔得太远,中间还能再躺一个人,辛泽渊伸手握住了她胳膊,“过来一些。”

    韩千君往他身侧拱了拱。

    被褥下两人的身子逐渐挨在了一起,温暖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传过来,彷佛带着电流,一碰上心肝儿都颤上了。

    没等她一点点地被电死,辛泽渊给了她一个痛快,侧过身一只胳膊从她后脑勺底下穿过来,另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把她紧紧地拥入了怀里,鼻尖碰着她头顶青丝,嗅了嗅,低头看她躲起来的脸颊,轻笑道:“一月没抱,生疏了?”

    不是生疏,是怂了。

    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韩千君,竟然害臊了,被辛公子圈在怀里,她的脸颊正贴着辛公子的胸口,能清楚得听到他的心跳声,那跳动声很有力,带动他整个胸膛都在起伏,属于男子的侵占力兜头而来,她双颊通红,身子也发烫。

    “辛公子,你…”她想问,为何会不介意。

    话没说完,腰上被他的五指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叫什么?”

    韩千君愈发把头埋在了他怀里,嗓音里带出了一股嗡鸣,“夫君。”

    这样的小娘子实则太可爱了,“嗯。”辛泽渊应了一声,去亲她额头。

    看不到他眼睛,韩千君便能鼓起勇气问出来,“我若是侍过寝,你当真不难受吗?”

    辛泽渊没答,反问她:“侍过寝了?”

    韩千君忙抬起头澄清道:“我没有!”上回她便告诉过他了。

    “是吗?”辛泽渊下颚一抬,唇瓣咬住了她的耳朵。

    韩千君犹如被摁住了七寸,身子无力地瘫在他怀里,还未从酥麻中回过神来,又听辛公子道:“为夫能证明…不必用帕子……”

    吻从头落下,落到了她唇上,带着新婚夜里灼热的滚烫,一点一点地燃烧着彼此,唇齿几度相依,韩千君被淹没在其中,快要溺亡之时,辛泽渊突然停了动作,人撑在她眸子上方,捧住了她的脸颊,哑声道:“因为,我喜欢你。”

    韩千君瘫软在他怀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看到他幽深的眸子溢出了一抹彷佛要把她吃干抹净的浓情来,不明白他为何要在喜欢之前,加上一个‘因为’,蒙了一层水雾的眼睛懵懵地看着他,“嗯?”

    辛泽渊俯下身,重新吻住了她的红唇。

    是因为他喜欢她,所以不会在意她的过去,怪只怪自己没能早点回来,早一点娶到她。

    问他是否难受。

    是难受的,难受这个世上除了他之外,有人也曾拥有过她。

    哪怕只是个名,想起来也能让他胸闷。

    心中的酸楚,似乎唯有更深的相拥相依才能抚平…

    第67章 正文完结

    第六十七章

    外面的红烛太亮,韩千君几度央求他灭了,辛公子应了却没有付出行动,或许是忙不过来,他的双手正掐着她的胯骨腾不出来。

    头一回嫁皇帝时,韩千君便知道会疼,以为是每个小娘子必将经历的过程,疼又能多疼,横竖死不了。可当那阵撕裂般的痛楚袭来时,脑子里闪出一道白光,什么声儿都没了,即便心头再喜欢辛公子,彼时也想把他推出去。

    力气悬殊太大,辛公子像是一块捍不动的石头,压得她不能动弹。

    自打两人相识后,辛公子对她很温柔,平日里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别说像今夜这般强势地摁她手腕,摁她肩,腰,腿…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她失魂的是身体里多了一样。灵魂彷佛都被吊起来了,煎熬之际,无比庆幸对方是她的辛公子,她受一些疼也无妨。

    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很难受,韩千君眸子半睁时,看到了他撑着的一双胳膊绷起一条一条的青筋,蔓延而上,到了胸膛颈脖,辛公子的脸色并不好,紧咬着牙似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目光黑漆漆地盯着她,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温润,似乎下一瞬便要把她拆了,吞了腹中。

    他难受,她也难受,疼起来虽瞧不见尽头,到底还是成了。

    韩千君额头上全是汗珠,分不清哪里疼,浑身散了架,火烛的光影从外投入慢账内,两人的肌肤便被浓罩在一团昏红的光影里,韩千君今夜才知何为缠绵。

    比起拥抱,亲吻,阴阳之道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结合,也是一桩婚姻的开始,彼此坦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给了对方,再也没有了半点秘密。

    烛火的重影不知道晃了多久,终于回到了平静的世界,红蜡上火苗子也恢复了笔直,韩千君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辛公子人还撑在她的上方,腾出一只手来,拂开她面上的被薄汗沾湿的发丝,有几缕在她张嘴出声时不慎进了嘴里,太疼太累,她丝毫没有察觉,辛公子缓缓地替她拨弄出来,指腹顺势抚住了异常干涩的唇瓣,就着她喘息的功夫,俯身在她唇上,映下一吻,道:“夫人,辛苦了。”

    声线带着嘶哑,并没比她好到哪儿里。

    深深一吻后,他起身。

    退出去的刹那,她有明显的感觉,身子哆嗦着抖了抖,整个人蜷缩起来,打算就这么睡下去了,谁也别来打扰她。

    听到辛公子在叫水,也动弹不得了,又渴又累,裹在被褥里不愿意再出来,过了一阵,被辛公子从褥子下把人掏了出来,“洗了再睡。”

    韩千君压着他手,“疼…”

    “哪儿疼。”

    “哪儿都疼…”

    辛泽渊:“我替夫人揉揉?”

    还揉了得!韩千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日她牵过不少回,今夜头一回意识到了他的力量,不觉用了几分力气,死死地扣住不让他动。

    “那我轻些抱。”辛公子还是把她抱去了浴池。

    水已经换过了,这回没了牛乳,但温度很适宜,热水里一泡身上的疼痛缓和了不少,人逐渐有了一些精神。

    辛公子再次进来,手里拿着一杯水。池子里的水光透明,韩千君愣了愣下意识背过身,扭着脖子结巴道:“你,你转过去。”

    辛泽渊笑出一声,依了她,转过身后便发问了:“为夫该如何走路?”顿了顿,遂又问道:“不能看?”

    倒不是不能看。

    羞啊…

    已结为了真夫妻,该看的他都看了不仅看了…再羞也不该拦着她的夫君,韩千君发觉自己好像真的很难拒绝他,犹豫了片刻后,还是败下阵来,“那你,你过来罢。”

    辛泽渊走过来,蹲在她身前,倒还算非礼勿视,目光只落在了她脸上,“喉咙哑了,喝些水。”

    韩千君想说,她能哑,他的功劳不小。

    胳膊环住没有松开,仰起脖子让辛公子给她喂,是真渴了,饮得太急,一杯水饮完嘴角也漏了不少,辛公子伸手替她擦了水痕,“还要吗?”

    韩千君摇头,他人在这儿,她不便从水里起来,“辛苦夫君去外面等我一阵,很快就好了。”水里太舒服了,她再泡一会儿。

    辛公子没应,把水杯放在身旁,并没有离去,反而回头含笑看着她。

    韩千君一脸狐疑。

    辛公子冲她弯了弯唇,笑容和熙俊美,温声问她:“不介意我一起?”

    韩千君:……

    适才在床上他可不是这幅嘴脸。

    但辛公子的笑容能让人花眼,谁又能拒绝得了?

    水花落在身上,水珠子都是滚烫的,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仿佛被辛公子劈开了一般,意识迷离之际,韩千君脑海里的怀疑越来越重。

    她认识的辛公子不是这样的…

    ——

    屋子里的动静声到半夜方才平息,韩千君人躺在床榻上,虚虚实实,一会儿漂浮在云朵上,一会儿又沉在棉花里,整个人摊成了面团被辛公子圈在怀里,一动也动不了了。

    新婚夜说好的与辛公子一道看那些学子们的祝福信笺,也没了机会,一觉睡到了天亮。

    身子犹如被碾压过,脑子里的意识也被碾压得稀碎,睁开眼睛愣了一阵,韩千君方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她嫁人了。

    嫁给了辛公子。

    昨夜是他们的洞房夜…

    转头看向身侧,没看到人。

    账幕已被撩起来挂在了金钩上,外面的晨光照进直棂窗,在床前投下大片明艳的光线,辛公子便坐在那片光爆中,他跟前是打开的妆奁,一张张信笺,堆放在他身侧,过了一年,信纸已微微泛黄。

    韩千君掀开被褥下床。

    到底还是低估了辛公子的能耐,双腿一着地又酸又软,没站稳,跌回了床榻上。

    韩千君:……

    动静声惊到了床前正坐着入神的人夫,扭过头来,见她醒了,立马放下手中的信笺,起身过来扶她,“睡好了?”

    两人身上的料子都不是昨夜最初穿的,辛公子尚未洗漱,是昨夜后来换的一身,外面披了一件同色中衣,一身喜庆。韩千君身上的单袍也乃出浴后辛泽渊给她套上的,穿的什么她不知道,被他扶起来后,踩在地上才看清了丝线绣成的腊梅裙摆,同是嫣红,但料子比昨夜的要厚实得多。

    不像是她从韩家带过来的,应是辛家备好的。

    屋子里整夜都很暖和,床前的木板上铺了几张兽皮,辛公子适才便是坐在那上面,开了她的妆奁,打开了那些信笺。

    后半夜辛公子替她抹了药膏,今日早上起来,那一处倒不疼,唯有腿软。

    但有的人天生好强,她是韩家众人公认的好底子,区区腿软难不倒她…

    手一松开辛公子,下一瞬丝滑地跪坐在了地上。

    韩千君:……

    还好,到了地方。

    “还疼?”辛公子蹲下来,关心地问她。

    韩千君没去看辛公子脸,知道他此时的歉意一点诚心都没,昨夜自己明明求饶了,他非但不听,还愈发对她狠…

    许是昨夜哭过的缘故,她的眼眶有点红,微微垂下头嘟囔着嘴,一副不太愿意理他,又怕晾着他这个新婚夫君的为难样。

    世上最幸福温馨的画面,大抵便是眼下了。辛泽渊趁她瞟过来的一瞬,歪头快速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真心道歉。”

    韩千君瞥他一眼,他冲她弯唇,洋洋洒洒地竖起了二指,做出了要发誓的姿态。

    这等事还能发誓?

    昨夜在浴池时她便看出来了,辛公子在此事上发了誓也作不了数,手伸出去把他的两根手指压下来,“菩萨没空理撒谎精。”

    好了,被小娘子反过来笑话。

    辛泽渊沉默不语,任由她狠狠在他的手指上一捏,再泄愤般地轻拍了拍,不痛不庠,倒像是被猫儿在挠着。

    拍完了韩千君才看他,抬头便撞见他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

    与辛公子相处的次数多了,便明白这道笑容之后的后果,韩千君不敢再招惹他了,托起他修长的五指,把手放回了他的膝盖上。

    不待他发难,先捡起兽皮的一张信笺,瞧了瞧,上面是一句:“祝韩娘子与辛公子新婚吉祥,早生贵子”,署名乃吕善。

    韩千君记得他的脸,本本分分的一个小男孩,笑起来还有些腼腆。

    韩千君抱着腿,低声道:“他们在写这些的时候,是不是心头也想来参加咱们的婚宴…”

    辛泽渊没说话,抬起来的眼睛落在光束里,一排如同羽扇的眼睫迎着光线里的尘埃微微颤抖了一瞬,看向跟前的妆奁,久久没有出声。

    “听房门的人说,送妆奁的人是韦郡。”韩千君的嗓音哽住,“你说…我要是跑得快一些,或是追出去,是不是就能看到他了…”

    辛公子喉头滚了滚,伸手拦住她的肩头,那些伤痛他已在黑暗中背负过了一回,负重熬过了无数个愧疚的日夜,学子们的命,他一人来承担便是,不必将她牵连进来。

    辛泽渊道:“逝者已逝,千君,往前看…”

    是啊,人该往前看。

    可背后那些她走出来的脚印,曾经也是她的前路,只要记忆在一日便永远不会消失,而那些堆起来的尸骨也不会再活过来。

    没有他们,哪里来的前路。

    知道他什么事情都习惯了一个人往肚子里吞,但有些痛苦,该自己承担的旁人代替不了,哪怕他是她最爱的人。

    愧疚已无用,唯有把他们永远烙印在心头。

    韩千君把兽皮上的纸张都拾了起来,头靠过去放在他们先生的肩膀上,如学子们所愿她和辛先生成婚了,也看到了他们留下来的祝福。

    先生在,师娘便在,韩千君蹭了蹭辛公子温暖的肩头,“夫君,我们一起祭奠他们罢。”

    ——

    辰时都快过了,新房里面的人还未出声通传,辛家的婢女不敢说什么,可作为韩家的婢女鸣春不得不着急了。

    新人头一日起晚了是一桩,回想起昨夜娘子从屋里传出来的声儿,都快岔气了,她险些就闯了进来,被陈姑姑拉住,保证道:“侯爷在,夫人不会有事。”

    可夫人那样,不就是因为他们家侯爷吗。

    鸣春生怕她有个好歹,这个时辰点了还没见到人,心头的担忧达到了极致,没忍住,走去了里屋的帘子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娘子?”

    “嗯。”

    里头的应承声传来,鸣春长舒了一口气,人没事就好。

    鸣春的出现也唤醒了屋内的新妇。

    虽初为人妇,但韩千君还是知道醒来的第一件事该做什么,突然直起身问她的新婚夫君,“咱们是不是应该去敬茶?”

    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但看日头便知道不早了。

    辛夫人估计正等着她。

    韩千君瞬间紧张了起来,先前自己的家人差点害死了她的儿子,她能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来迎娶她,已经是天大的肚量了,新婚敬茶再迟到,不说会被郑氏戳着脑袋骂,她自己也过意不过。

    未来婆母对她的印象,关系着将来她一辈子在新家的幸福与否,韩千君忘记了腿软,一瞬弹起来,拿手指戳着跟前的男人,催他道:“你,你赶紧更衣…衣裳在哪儿…”

    到了新环境,一切都是陌生的,摸不着北。

    辛泽渊从地上站起身,解释道:“不必着急,母亲自来嗜睡,不到辰时不会起来,待用完早食,咱们巳时过去正适合。”

    韩千君愣了愣。

    即便是国公府的当家女主人郑氏,也不敢这般肆无忌惮地睡懒觉。

    她不太相信。

    “没骗你,以后你就知道了。”他的母亲性子洒脱,平日里喜欢无拘无束,某些地方,倒是与她有些相同。

    辛泽渊拉着她的手走去了橱柜前,打开了六扇柜门中的两扇,把她拉到华丽的衣裙前,下颚慢慢地从她身后压到她的肩头,嗓音也轻软,“你婆母替你准备的,挑一件?”

    昨夜他是孟浪了一些,来不及去唤人备衣裙。她身上的这一件,便是他从里面拿出来的。

    “怎么了?”见她半天没反应,辛泽渊偏头看她。

    韩千君转过头来,眸子因感动慢慢变红,不太确定地看着他,“我当真如此受宠吗?”

    “不然呢?”她红眼眶的模样,又倔又惹人心疼,辛泽渊从身后搂住她的腰,“二十五岁的儿子,能娶一房媳妇回来,辛夫人已经要去烧高香了,何况还是当今大名鼎鼎的韩三娘子…”

    【正文完】

    第68章 总算娶上媳妇了

    第六十八章

    旁的不说,她的名声确实已经远播,曾经乃贵妃娘娘的身份,已家喻户晓。

    在遇到辛公子之前,她没觉得这有何不妥,对方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的便不要来招惹她,可有了在乎的人后不一样了,不仅想得到辛公子的喜欢,还想得到他家人的认可,韩千君又忐忑地问道:“她会喜欢我吗?”

    何止是喜欢,怕自己偷骗她回来惹了国公爷夫妻俩的不满,不把儿媳妇嫁过来,曾替他们打过不少掩护,夜不归宿的那日,更是去了姜家厚着脸皮,替她打掩护,他的少夫人善良又可爱,辛夫人怎会不喜欢呢,辛泽渊蹭了蹭她的耳侧,低声道:“别胡思乱想,我喜欢的,她都喜欢。”

    我喜欢的…

    辛公子是说喜欢她?

    昨夜韩千君记得也听见了一句‘喜欢你’,可那时她魂儿被他捏在掌心内,没功夫去想。

    回想过往,她与辛公子相识了两年,他似乎从未主动说过喜欢自己,韩千君反应过来,眸子透出了隐隐光芒,偏头追问他:“辛公子说喜欢什么?”

    辛泽渊却不说了,讨价还价地道:“什么时候把称呼改过来,再来同为夫讨好话听。”

    辛公子唤习惯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没适应过来。眼下不是调情的时候,韩千君不得不掐断眼下你侬我侬的心思,问他:“我穿哪一件好?”

    辛泽渊看了一眼橱柜,“都好看。”

    韩千君:“…必须挑一件。”

    辛泽渊说的是实话,她穿什么都好看,在张家私塾每回见到她,都能从她身上看到欢乐,并没有去在意她穿什么,但他的少夫人非得要他挑,只能从中选了一套火红色的衣裙,“新婚穿喜庆些,吉利。”

    新婚夫君替她挑了衣裙,韩千君也想做个称职的新夫人,问他:“辛公子,你的衣裳呢?”

    辛泽渊打开了旁边的两扇橱门,里头放置着辛公子的衣物,与她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衫不同,辛公子的袍子偏素色,可就是这样两种不同颜色的衣裳放在一块儿,让人心头不觉滋生出了对未来的无限期待。

    今后,两人是要真正地在一起过日子了。

    韩千君立在衣橱前,拿出了一副贤妻的姿态,精心替他挑选,“夫君要穿哪一身?”

    辛泽渊从不挑剔,“夫人挑什么,我穿什么。”

    “这件?”

    辛泽渊:“嗯,好。”

    “这件呢?”

    辛泽渊点头,“也好。”

    行吧,即便是辛公子,在穿衣这件事上和她府上几位兄长,还有国公爷都有着异曲同工的眼盲,毫无主见。

    但这样的感觉韩千君很喜欢,往后一辈子都会与辛公子一起生活,一同商讨今日吃什么,穿什么…

    细水长流的日子不一定能开怀,但和自己喜欢的人细水长流度过一生,却是让人想起来便忍不住翘起嘴角的美梦。

    两人在彼此眼里,都是最好的,辛公子长得俊,穿什么都好看,既然今日新婚图个喜庆,韩千君也替他挑了一件石榴色的长袍给他,身上太疼,没法替他更衣,不知道他平日里是自己穿衣还是让婢女们伺候。

    鸣春曾跟着她进过一趟皇宫,受过宫中老嬷嬷的教化,手脚利索,不会比辛家的婢女差。

    把辛公子给旁人她不放心,哪怕对方是个奴婢也不行,正欲唤鸣春过来伺候他穿衣,辛公子已拿起她手里的衫袍,问她:“我替你穿?”

    那倒不用,公子爷能把自己收拾好就行了。

    知道两人起来了后,韩家和辛家的奴婢都进了屋,端着水盆备好了布巾,一溜儿站了一排早候在了旁边,一眼瞧有五六个婢女,也算得上婀娜多姿了。

    他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韩千君突然把人拽到屏风后,“夫君先更衣,我很快就好。”

    辛泽渊被她推着后腰,往屏风后塞,唇角抿着笑,也没反抗。

    待穿好衣裳出来,韩千君还在净房洗漱,辛泽渊唤了陈姑姑过来,指了一下床尾那团已被揉得皱巴巴的褥子,“拿出去。”

    褥子是昨夜换下来的,韩千君去浴池的那阵,辛泽渊自己铺的床,没唤婢女进来。

    陈姑姑原本是老夫人身边的婢女,心思向来缜密,孙媳妇儿要进府了,辛老夫人怕府上的人粗手粗脚,不够仔细,便把人调到了新房伺候。褥子一拿到手上,陈姑姑便注意到了上面的一团深褐色血迹。

    是什么,作为过来人她自然知道,面色上虽不显,心头却怔了怔,谁都知道辛少夫人乃皇帝曾经的贵妃娘娘,进宫一年有余,没人指望她还是个完璧之身。

    谁曾想,竟没侍过寝…

    虽说府上的辛老夫人和辛夫人看重的并不是韩三娘子的名节,可若是得知了消息,心头也会高兴,陈姑姑不动声色地拿着褥子回去,直奔辛夫人院子。

    到了辛夫人的院子,却瞧见领着一众姬妾的大爷,在门口来回地踱步。

    “日晒三竿了,新人真能睡,今日是不打算过来敬茶了?”大爷双手揣着袖筒内,转身对着自己的姬妾们道:“你们见过这类事吗?”

    身后八个姬妾,年长的都快四十了,最年轻的也满了三十,垂的垂目,扭头的扭头,假装听不见,没一个应他。

    大爷将几人从头扫到尾,一脸失望,恨铁不成钢地道:“真是一个都拿不出手!怎么着你们也是长辈,晚辈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就要当面提出来,加以批评,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规矩,往后也好改,可看看你们,个个怕事的德行,一辈子都别想当主母…”

    她们算哪门子长辈,妾说白了就是个奴才,再说八个人里,没有一个人的出身拿得出手。

    自己什么斤两自己知道,并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只想安安稳稳地做个妾室。

    要不是被大爷一大早叫过来,几个姬妾这会子已经摸上牌了。至于大爷所认为的几人为了主母之位在明争暗斗,甚至不惜大打出手,也是他自己误会的,几人争斗的不是主母之位,是赌桌上的牌技输赢。

    此时她们的不争,在辛大爷眼里成了上不了台面。

    大爷叹息一声,关键时候没一个能撑得起来,还想做主母,都别想了,一辈子都做妾罢…

    转过头不去理睬她们,正好瞧见陈姑姑过来,歪头望了一眼她身后,没看到新人跟过来,大爷很不满,扬起下颚问道:“新来的少夫人是忘记了还有敬茶这一桩规矩了?”

    陈姑姑笑道:“大爷不知道夫人一贯辰时后才起来?新人来了总不能让他们在外面候着。”

    怎么不可能,他如今不是在候着吗?

    再回头瞅了一眼跟前禁闭的房门,那句话叫什么太阳都晒屁股了,好歹也是府上的二夫人,怎就不讲究讲究,皱眉道:“你们家夫人这睡懒觉的毛病,还真是雷打不动,二十多年来不带改的,将来仔细让儿媳妇学了去,后悔都来不及…”

    “这就不用大爷操心了。”陈姑姑知道这位大爷的德行,早年当官时还没这般碎嘴子,经商后学会了市侩,加之一直没娶夫人,后宅里的事情自己亲自上,变得婆婆妈妈,越来越像个怨妇,“大爷不是自己有儿子吗,待以后大爷娶了儿媳妇,想怎么管便怎么管…”

    意思就不要把手伸到别人的儿子身上,且不论他说的有没有道理,他也管不着啊,辛夫人不会听他的,辛公子更不会听他的。

    大爷讨了个没趣,见陈姑姑手里抱着褥子,愣了愣,疑惑道:“这是…”

    “新婚夜里的褥子。”陈姑姑没有半点隐瞒,“侄子婚房内的东西,大爷身为长辈,又是个爷们儿,怕是不好过问?”

    陈姑姑一句话堵住了他。

    但为何突然拿一床褥子过来?

    若只是脏了的褥子,没必要拿到辛夫人这里来,特意拿过来定有什么含义。

    不会是…

    大爷觉得不可能,韩家三娘子在宫中做了一年贵妃,皇帝莫不是个不行的…

    昨日他特意吩咐了福婆预备好了帕子,二夫人不知道规矩,他那侄子也不知道规矩,可辛家的少夫人不能稀里糊涂的嫁进来,得留个把柄在,是不是完璧之身,将来也好评理。

    照他说,他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这门亲事。

    到底是个二嫁妇,还是皇帝曾经的女人,他辛家供不起这尊大佛,后来也应征了他的想法。辛家为了救韩国公父子几人,还不够惨?他辛泽渊险些一条命都没了,怎还不知道长记性,着魔了一般,非得一头死磕在那小娘子身上,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长成了天仙…

    “吱呀——”一声,跟前的房门从里打开,打断了大爷的胡思乱想,辛夫人已经起来穿戴好了,立在门槛内,瞧见大爷后愣了愣,问道:“兄长怎么在这?”

    他怎么不能在这儿?老二死了,他身为侄子的大伯,没资格受新人的一杯茶?

    辛夫人佯装不知他的心思,瞧了一眼他身后浩大的的阵势,意外道:“兄长今日终于想明白,要封夫人了?不知是哪位姨娘,如此有福气…”

    什么福气,她们都不配。

    大爷带着鄙视的目光回头一看,便看到了一大片后脑勺。

    辛大爷:……

    封个屁的夫人,她们没一个有资格,“子京大婚,我这不是来…”

    辛夫人脚步往前一迈,硬生生把人挤到了一边,没让他把话说完,“兄长封夫人的事先放一放,待我去母亲那儿喝完新人的茶再说…”回头吩咐叶嬷嬷,“你去走一趟,让新人上老夫人屋里去…这个时辰老夫人应该起来了…”

    辛大爷:……

    去老夫人那敬茶,还有他何事?那老两口子没一个喜欢他的,在辛家他就像是从外面捡回来的,老二在的时候偏心老二,老二不在了也轮不到他,又偏心老二的儿子,自己照旧不受人待见。

    辛家三番两次遭劫,近一年来老夫人的身子骨不太行了,自己前去,再惹出什么毛病来,老爷子又得让他跪墙角了。

    一大把年纪,儿子都要说亲了,去跪墙角实在有失脸面,还是不要前去找罪受,不耐烦地扬手,“回回,都回…堵在这儿作甚!”大爷转身下了台阶,犹如邀鸭子一般,领着自己的八个姬妾铩羽而归。

    ——

    昨日韩千君进门后,头上戴着凤冠,又有团扇遮面,没见到辛家的面貌,今日终于看清了辛家的这座宅院,与她所住的国公府完全不一样,没有半点花里胡哨的东西,处处都透着简朴,肃静,入鼻没有浓浓的熏香,也没有半点花香,而是一股淳朴的书香味。

    府上太干净了,干净得她彷佛多说一句话都是罪过,轻轻拽了一下辛公子的衣袖,韩千君压低了嗓音道:“辛公子从小就住在这儿?”

    辛泽渊:“嗯。”

    果然只有这样的清净环境,方能养出辛公子这等温润的性子。

    韩千君缩了一下脖子,继续小声问道:“以后我要是说话大声了一些,会不会被辛太傅教训?”

    辛泽渊见她彷佛做贼一般,话都不敢说了,笑了笑道:“府上也曾热闹过,如今安静,是因为没有个爱说话的人,你来了府上多了人气,祖父为何会教训你?”

    韩千君‘哦’了一声,决定道:“我还是尽量安静一些…”

    她初嫁过来,还不了解他的家人,辛泽渊也不急着去解释,牵住她手,上了老夫人的院子里的长廊,“待会儿见了祖母与母亲,你或许能放轻松。”

    韩千君不太理解会怎样放松。

    两人刚到屋外,韩千君便听到从里面传来的说笑声,“那薛家二娘子就是个花架子,被她骑在身上打,脸上连挨了好几个巴掌,只知道嚎,还手的余地都没,母亲是没瞧见她的威风…”

    韩千君:……

    又一道苍老的嗓音开怀地笑了起来,“虎父无犬子,韩国公便是个性子刚烈的,遇上那些个不讲理的,说多了无益,还不如拳头来得实在…”

    外面的婢女踩着笑声进去通传,“老夫人,夫人,侯爷和少夫人过来了。”

    “来了?”辛老夫人朝外一望,“快请进来,咱们这位定国侯满打满算今年二十五,老牛吃嫩草,总算娶上媳妇了…”

    第69章 嗯,可厉害了

    第六十九章

    老夫人早就想见她了。

    记得没错,最初这位韩三娘子还以为她的孙子是个穷书生,提亲的媒婆去了韩家,竟嚷嚷着不嫁,闹出一场笑话来。

    至于后面出的那档子事,要说辛家有牺牲,牺牲最大的也是她的大孙子。

    在上太保殿前他曾前来拜别过她,虽什么都没说,可她看得出来,他眼里有沉痛,有遗憾。

    地狱里杀回来,有幸捡得一条命,还能再续前缘,圆了他的梦,乃他的造化。

    辛老夫人和辛夫人的目光都盯向门口,等着人进来,初春天气还未回暖,韩千君出门前在外披了一件白狐狸毛领浅绿锦缎绣暗花的新斗篷,头上的青丝梳成了妇人髻,人本就长得白皙,脸颊上又没有一颗痣,一眼瞧去便给人干干净净的感觉,先前圆润的脸颊瘦下来了后,那双葡萄眼愈发出众了,眼珠子一转彷佛能说话,灵动之气散出来,与立在她身旁的闷葫芦,倒是登对。

    是一对璧人。

    老夫人身子不利索,一日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奴婢给她垫了一个引枕撑在她身后,此时人勉强坐了起来,面容带笑,端详起了新进门的孙媳妇儿。

    韩千君见过辛夫人,但没见过辛老夫人,被那样一道慈爱的目光一瞧,心头莫名一暖,似乎并没有介意她的晚到。

    新妇的敬茶规矩她都懂,韩千君上前先跪下行礼,“祖母,母亲。”

    唤自己生母之外的人为母亲,嗓音有些生涩,最后的声线都轻了一些,听得出来新妇在害臊,辛老夫人与辛夫人相视一笑,辛夫人转过头关心地问道:“千君初来府上,可还习惯?”

    韩千君点头,“托辛夫人的福,都习惯。”

    辛夫人又道:“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便同子京说,让他替你张罗。”

    寻常主母都是让新妇找婢女丫鬟,或是找自个儿,她初来乍到,身边熟悉的人只有自己的儿子,不找他找谁。

    “府上都很好,儿媳没有不如意的地方。”韩千君拘谨之中抬起头,小心翼翼打探了一眼辛夫人的脸色,辛夫人笑起来的模样与辛公子有几分像,笑容到了眼底,不似是勉强出来的态度,心中不由松了松。

    人人都说媳妇见公婆,乃人生一道难关,韩千君头一任的婆婆是自己的亲姑母,她没有为人儿媳的觉悟,为此挨了不少训,这回她有了经验,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乖乖地跪在那等着敬茶。

    辛泽渊跪在了她身旁。

    叶嬷嬷早备好了茶盏,上前端给了两位新人,“侯爷,侯夫人请。”

    韩千君把茶盏先端给了老夫人,适才来的路上听辛公子说了,辛老夫人身子抱恙,逗人开心说吉祥话,于她而言手到擒来,“孙媳妇给祖母敬茶,祝祖母身体早日恢复康健,长命百岁。”

    甜丝丝的声线,眼珠子里透着日月可鉴的真诚,没有半点扭捏作态,格外讨人喜欢,老夫人欢喜得不得了,脸上笑出了褶子,“多谢千君。”

    守在床边的安嬷嬷忙替她把茶盏接了过来,揭开盖儿,送去了老夫人嘴边,老夫人抿了一口,笑呵呵地道:“甜,甜出丝来了…”

    众人笑成一团。

    辛公子的茶盏随后递上,老夫人饮了后,给出了不一样的评价,“这杯茶浓,味道足。”

    都是同样茶叶泡出来的东西,还能两种不一样的味道?待韩千君的茶盏递给辛夫人时,辛夫人便道:“我来尝尝,是不是甜出丝来了…”

    韩千君知道老夫人是在夸她,被辛夫人再一说,微微红了脸,转头朝辛公子看去,辛公子回了她一道安抚的笑容。

    辛夫人道:“母亲说得对,确实是甜的。”

    众人都知道是两位长辈在逗着新人,抿着笑看破不说破,到辛公子了,辛夫人与老夫人的说辞也一样,“对,这茶火候到了,再晚一些,可不就老了。”

    这话多少有含沙射影的嫌疑了,连韩千君都听了出来,心道原来辛夫人也是个性子欢脱的,损起自己儿子了。

    老吗?

    韩千君特意转头看了一眼辛公子。

    不老,夫君正值年少。

    敬茶的过程比韩千君想象中轻松很多,辛老夫人和辛夫人也超乎了她的想象,分明是个百年书香门第,却没有一般家族的刻板印象,比她府上那位老太太可爱多了。

    “快起来。”辛夫人放下茶盏,上前搀扶住的韩千君,回到位子上便把手边上的两个小匣子递给了她,柔声道:“这是给千君的见面礼,漆木鸟兽纹的是你祖母给的,另一个是我给的,虽说进了辛家,往后是我辛家的媳妇了,但也不必拘着性子,日子还是与在韩家时一般的过,这一辈托了你夫君的福,你乃长孙媳,不用去迁就谁,府上的小辈都得敬着你。”

    韩千君认真听完,接过了匣子,乖巧地道了谢,“千君多谢祖母,母亲厚爱。”

    辛老夫人越瞧她那模样越喜欢。

    韩千君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手里还捧着两个匣子,又走上前蹲在了老夫人的床榻边,她天生自来熟,只要对方不讨厌她,无论是什么年龄段她都能同其聊上一阵,瞅了瞅老夫人身上盖着的被褥,贴心地问道:“祖母是哪儿不舒服吗?”

    一双眼珠子亮堂堂的,心思都装在了里头,有疑惑有担忧,老夫人笑了笑,“是祖母岁数大了,里头的东西都坏了…”

    韩千君忙摇头,“祖母还年轻,我韩家祖母还年长您一岁呢,可精神了,一顿一只大猪蹄子,没了便心慌,祖母不过是被暂时的病气困住了,等过阵子好了,下了地照样生龙活虎…”

    老夫人跟前只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不成器,二儿子又死的早,孙子辈里二房只出了辛泽渊一个,大房的子嗣倒是多,出了三位姑娘,奈何有个木鱼脑子的爹,心思都藏在了心里,平日里喜怒从不形于色,想要与她们说几句贴心话,总是找不到适合的气氛。

    陡然听到这一番充满了活力的宽慰,老夫人心头很受用,“好好好,等祖母好了,做几个酱香大猪蹄子,带回去给你韩家祖母。”

    “那千君也能吃一个吗?”韩千君抿着笑问她。

    “能啊。”老夫人被她逗得心花怒放,“谁都能少,不能少了咱千君的。”

    “谢谢祖母。”礼尚往来,韩千君问道:“那祖母喜欢吃什么,我也得给祖母做点好吃的。”

    老夫人乐了,逗她道:“千君会做什么呀?”

    “扯面…辛,夫君教的,他会做好多好吃的,祖母只管说想吃什么,我不会的可以跟着他学…”

    老夫人意外了,瞅了一眼杵在跟前的长孙,“哟,他竟这般能干?”

    “嗯。”韩千君点头,“可厉害了。”她脸上的自豪没有丝毫掩饰,“祖母和母亲把他教得很好,他什么都会,他一出现,我便觉得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郎君了。”

    哪里有人夸自己夫君的,可她就是毫不避讳地夸了,且夸人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瞧不出一丝夸张和虚假。

    屋子里笑成了一团。

    辛夫人去瞅自己的儿子,往日扬言没遇到合适的终身不娶的人,面上竟也有了不好意思。

    看着跟前一对刚成的祖孙,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辛夫人心头大抵猜到了自己儿子为何会喜欢上这位三娘子了。

    她身上藏着一股劲儿,能让人看到希望。

    辛家的风雨与兴起,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场起伏罢了,可里头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遇上了一个能拽着你往前的人,怎可能不被吸引。

    旁的新妇敬完茶,巴不得早些离开,可她没有,看得出来她是真心想与夫君家里的人多多相处。

    不外乎他辛泽渊紧攥着不放,确实捡到了宝。辛夫人几十岁的人了,此时竟生出了几分庆幸,庆幸皇帝把人放了出来。

    辛夫人出神的功夫,那头祖孙俩已经商定好了要给对方做什么好吃的,韩千君起身替老人掖了掖被角,“就这么说定了,祖母好好吃药,待好起来了千君替你做烤鸭。”

    “好好…”

    昨儿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还有一些脚程远的宿在了府上,另择日子再走,辛夫人得过去招待,且他们也有要见的人,辛夫人没留他们一道用饭,“这几日好好歇息,不必每日都来请安,来了你祖母的身子也见不了,我嘛,早上起不来…”

    实则近一年来,辛夫人早上很早便醒了,新人累了一日,昨夜又闹到半夜,犯不着早起敬茶。

    他辛家是乃书香门第,可绝非迂腐之辈,规矩是人定出来的,何必非得把人框死。

    ——

    见完了老夫人和辛夫人,接下来得去见辛家最大的主子,辛太傅了。

    在祖母和婆母跟前得了个好印象,韩千君出去时脚步轻快了许多,手里的两只匣子是她得来认可和奖励,且不论里面装了些什么,意义已非同凡响。

    出了老夫人院子,韩千君才舍得递给鸣春,“拿出去放好。”回头扯住辛泽渊衣袖,提前询问道:“祖父凶不凶?”

    辛泽渊摇头,“但有些严肃。”断不会有祖母和母亲的热情。

    当年他身为几十个学子的先生,没人不怕他,连皇帝在他手里都逃不过汗流浃背,随着年岁增长,慈祥了一些,但常年堆积起来的威望刻入了骨髓,谁见了都会紧张,肃然起敬。

    一刻后,韩千君见识到了。

    辛太傅屋里的陈设和辛老夫人的不同,除了一张木几和几个蒲团,四周全是书架。

    那股空旷与安静,倒是与外面府邸的气氛相符,算是知道辛公子为人先生时身上的那份威严是从哪里来的了。

    家族遗传。

    她与辛泽渊跪在辛太傅跟前,良久都没听到声儿,待茶水一到两人齐齐磕头敬完茶,终于得到了回应,“起来罢。”

    嗓音苍老却不失力量,韩千君微微抬起头,没看到辛太傅的脸,只见到了与曾经辛公子身上那件异曲同工的青袍。

    肃然与书香味相融,让人不敢亵渎半分。

    韩千君垂下头,便听辛太傅道:“辛家欢迎韩娘子的到来。”

    韩千君的眼珠子不敢乱动,大抵这辈子都没如此紧张过,毕恭毕敬地额首道:“多谢祖父。”

    辛太傅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位韩家的三娘子,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上顿了片刻,嗓音放得更柔和了一些,“若是有想要看的书,随时可以过来翻阅。”

    韩千君重重点头,“好的。”

    心底却道,大抵不会有那么一日,她借什么都有可能,永远都不会来借书。

    茶敬完了,辛太傅没留人,“去忙罢。”

    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韩千君可算能大口大口地呼气了,偏头看辛公子,辛公子伸手拍了拍她的脊背,“紧张了?”

    韩千君道是啊,“当初见皇帝都没这般紧张过。”

    话音刚落,抚着她脊背的手便突然探去了她的耳朵,轻轻地捏了捏,“还提?”

    辛公子的手劲不痛不痒,可韩千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借此讹上了,假模假式地皱巴着脸连呼疼疼疼,“夫君,饶了我,下回不敢了。”

    “你敢得很。”她那模样演得逼真,把身后追上来的辛太傅身边的书童当场怔住了,愣愣地看着一向知礼的家主,不知道该不该出声。

    辛泽渊收回手,等他开口。

    书童忙禀报道:“太傅备了一匹枣红马,养在后院马厩里已有大半月,如今少夫人来了,便交给少夫人了。”

    韩千君愣了愣。

    辛太傅给她送了礼物?

    还是一匹马。

    一大早得了三份礼,尝到了被幸福包围的滋味,韩千君膨胀了,当下同书童许下了豪言壮志,“劳烦你替我同祖父道声谢,改日我一定上门借书。”

    书童笑着点头,“奴才必会带到。”

    目送书童折回屋子,一回头便铺捉到了辛公子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怀疑,韩千君扬了扬眉头,瞅着他道:“辛公子怀疑我?”

    “没有。”辛泽渊不承受,抬步往前,“夫人想要上进是好事。”

    韩千君跟在他身后,故作惆怅地道:“我自小就怕先生,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找了个先生嫁了,一个先生便罢了,府上还有个老先生…”

    满口的先生,耳边突然也传来了一道,“先生。”

    “师娘。”

    韩千君看着前方疾步走来的六名学子,意外又惊喜,“小圆子…”

    第70章 保佑你一辈子幸福,婚姻……

    第七十章

    年前韩千君从兆昌出发,距今已有三四个月了。

    三兄在她新婚前一夜赶了回来,那时候还说几个学子过几日才到,没想到这么快。兆昌乃偏僻山野,冬天的气温比京城低,且冬季漫长,几人离开时只怕还在落雪,身上穿着厚实的棉袄,脸颊被风吹得冰裂红如秋枫,面上却扬着喜气,风尘仆仆朝两人走来。

    几个月不见,小圆子又长高了。

    单青愈发稳重,下巴处长出了青色的胡渣,见小圆子奔下穿堂,嘱咐了一声当心,领着身后四名十一二岁的学子,扬勃,丘雯,岳秋,韦耘绕着长廊走过来,到了跟前放缓了脚步,由单青带头,几人同辛泽渊和韩千君行了跪拜之礼,恭贺道:“学生祝先生新婚吉祥,早生贵子,与师娘白头偕老。”

    穿堂里的小圆子原本就要扑到韩千君身上了,见到跪在廊下的几人,赶紧跟过去跪在了一到,稚嫩的嗓音充满了雀跃,“学生也祝先生和师娘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跪拜完了长辈,也有小辈来跪拜自己。

    人生便是这样,从鹦鹉学舌到融入这个世界,摸索往前的同时,也有后辈在身后看着他们前行的背影,谁说他们不是在慢慢地替代老一辈,直到有朝一日完全取代他们。

    “都起来,地上凉。”眼下京城虽没下雪了,但寒风刺骨,韩千君仔细瞧了瞧他们身上的旧袄子,问道:“大过年的,你们小舅舅,没做新衣裳?”

    单青忙道:“新衣年前舅舅便做好了,学生们一人两身,都带着的,路上尘土多,学生们还未来得及更衣。”

    舍不得穿。

    还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出身能影响人一辈子,有过衣不蔽体的苦日子,只要能保暖便觉得满足。

    人刚到府上,脚上的鞋袜糊得看不清原样,辛泽渊换来府上的小厮,将人先领去厢房内更衣。

    午食两人没去前院与辛夫人一道陪宾客,留在院子里陪几个学子用饭。

    学子们梳洗了一番,已换上了新衣,个个精神抖擞,可韩千君看得出来,经历过一场浩劫,往后他们这一生即便遇上再大的喜事,也不会像从前那般放得开。

    小圆子年岁小尚,心思简单,尚不知言多失礼,一个劲儿地高兴,“师娘昨日一定很好看。”

    韩千君乜他一眼,逗他道:“师娘今日就不好看了?”

    “也好看!”小圆子见自己说错了话,忙解释道:“师娘穿上婚服,便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新娘子了。”说着遗憾地抿了一下唇,自责道:“若非我不争气路上闹了肚子,师兄们都能看到先生与师娘当新郎和新娘的模样。”

    “咱们看不成不重要,先生与师娘能见到彼此,便是圆满了。”单青安慰小圆子,“身体生病,由不得人,不必自责,如今不也见到了先生和师娘?”

    一个人蜕变得太快,往往都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韦郡死了,单青替代他活着。

    活成了第二个韦郡。

    “先生与师娘成婚,学子们备了几样薄礼,还望先生师娘笑纳。”单青去门外,提进来了一只小孩儿玩耍的木马。

    韩千君愣住了。

    不说送这个会不会太早,就这东西他居然从兆昌背到了京城?

    韩千君心底发酸,“你们已经送过礼了…”又问他:“自己做的?”

    单青腼腆地笑了笑,“以前韦师兄常常做木工,学生也跟着学了一些,做的有些粗糙,承蒙先生师娘不嫌弃。”

    韩千君让鸣春给她提到了跟前,仔细端详了一阵,夸赞道:“单青手艺真好,有你们这些师兄在,待日后你们的小师弟小师妹出生了,可不享青福了…”

    单青笑着道:“先生与师娘的孩子,该享福。”

    每每想起逝去的那些学子,韩千君都觉得抬不起头,是她欠了他们,轻声道:“没有什么是应该的,将来他们和你们一样,如何立足,全凭自己的本事。”

    单青摇头,“先生曾说,有世人被上天遗忘,那便也有人被上天眷顾,师娘就是那个被上天眷顾之人,纵然一辈子好运相随又如何?先生愿意用一生去维护师娘的好运。作为先生的学子,也愿师娘能永世被苍天眷顾,好站在光线底下为学子们点一盏明灯,学子们方才能怀着希望,赶去光亮之地。”

    韩千君诧异地抬头,看着完全变了一个人的单青,又疑惑地瞧向了辛泽渊,他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辛泽渊微垂目,似在暗自评断单青的那番话有没有不妥之处,目光并没有看她。

    单青送了木马,其他学子也陆续拿出了贺礼。

    有拨浪鼓,有咬牙棒,有木鸢,竟还有一双婴孩穿的虎头鞋。

    韩千君看向学子韦耘,不可置信,“你做的?”

    韦耘本不姓韦,韦郡死了后才改了姓,他原本的张也不是家族姓氏,他两岁起就成了孤儿,辗转于亲戚家,六岁彻底沦为了流浪孩童,早已记不起本家姓氏了,改姓韦,替韦郡继承了韦家香火。被韩千君望过来,脸色霎时红了,“早年学生跟着一位街头婆子学了一些针线活,手艺无法与师娘府上的嬷嬷相比,全乃学生的一片心意…”

    “挺好,比你师娘强多了。”韩千君冲他笑了笑,“师娘我从小就怕针线活儿,你们家先生想要我做的针线,是指望不上了…”

    韦耘不敢去看辛泽渊,含笑道:“先生不会怪师娘的。”

    看着个个老实,关键时候都会来事。

    韩千君瞥了一眼辛公子,此时的辛公子不苟言笑,全然没有了和她在一起时的温和,肃然的神色倒是有几分神似辛老爷子了。

    韩千君:……

    他们的先生要装出一副严师的态度,师娘不用,师娘和蔼可亲,这个点几人匆忙赶过来,怕是连早食都没吃,韩千君赶紧让鸣春把东西收好,又催着婢女布菜,热情地招呼道:“多吃一些,先生与师娘的喜宴,人生就这么一回,得吃饱了…”

    席间单青和几个年长的学子与辛泽渊说起了课业,韩千君听不懂,与身旁的小圆子聊上了话,“兆昌今年过年,放花灯了吗?”

    小圆子腮里塞满了东西,鼓鼓胀胀,点头道:“放了,小舅舅带咱们去逛了街,沿途不少百姓都朝他投了花,可热闹了。”

    百姓投花?

    韩千君问道:“投花的都是姑娘?”

    小圆子点头,“小舅舅似乎不太喜欢花,脸色都变了,还呵斥她们不要乱摘花,说什么…花有生命,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焉。”

    韩千君:……

    这倒是三兄能说出来的话。

    三年的任期还有两年,他就在山野里呆着吧,横竖回京城也一时半会儿成不了亲。

    韩千君见小圆子跟前盘子里的炸鱼没了,把自己的端给了他,换了个空盘子回来,低声问:“小王爷也回来了?”

    正与学子们说着课业的辛公子,目光明显一顿,眸子轻轻往旁边瞧去,装作没听见,耳朵却搁在了那。

    “回来了。”小圆子道:“小王爷原本还打算等樱桃成熟了才回,听说师娘要成亲了,立马去收拾好了东西,与咱们一道走的,到了长安我闹上了肚子,师兄们留下来陪我,怕误了日子,小王爷和小舅舅先回了京城,走的时候,还说要给师娘送新婚贺礼呢,他没来找师娘吗?”

    没有,没机会找上门。

    昨日她成亲,没功夫见他,今日新婚,他一个外男不方便进来,即便他脸皮厚,辛公子也不会让他这时候见自己。

    但她低估了小王爷的倔劲儿。

    一顿饭还未用完,屋外便传来了小王爷的嗓音,“本王怎么不能入内了?且不论本王与你们家侯爷的交情,就你们家少夫人,同本王自小一块儿长大,泥坑里滚出来的交情,怎会不见本王?别拦着,快去通传,就说王爷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她…”

    小王爷的体重减下去了,可嗓门儿没减。

    说话声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席上众人的耳里,小圆子惊喜地道:“师娘,我就说人回来了…”

    韩千君暗道都怪自己乌鸦嘴,本不该提,不知道小王爷今日来又会说出什么样的狂言乱语,在他开口前,韩千君打算牺牲自己,独自去面对,“你们继续吃…”

    辛泽渊跟着起身。

    等韩千君跨出门槛,小王爷已甩开拦住他的小厮上了新房的长廊,见到韩千君从里面出来了,欣喜地招呼道:“千君…”

    韩千君目光盯着他怀里抱着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物件儿,用红绸罩了起来,见其两只胳膊被压得下榻,应该不轻。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小王…”韩千君还没来得及迎上去,辛公子已走到了她身后,轻握住她胳膊将人拉到自己身后,同小王爷拱手行礼,“王爷。”

    小王爷道了一声不必多礼,“恭喜辛公子了,本王就说凭辛公子的本事,将来定会封侯拜相。”打完招呼,小王爷便往他身后瞧去,唤道:“千君,本王有礼物要送与你。”

    既然上天注定了他们没有夫妻缘,那便只有祝福她一辈子幸福。

    小王爷上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随行的奴才,亲手揭开了上面的红绸,露出一尊观音像,再看向一脸错愕的韩千君,真诚地道:“本王知道千君喜欢辛公子,这回不盼着和离了,菩萨送给你,让祂保佑你一辈子幸福,婚姻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