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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辛公子,你是不是要变心……

    第五十一章

    如此重要的证人,韩千君以为辛公子怎么着也会带上几十人来保护,可从兆昌出发到如今出了秦州,算上马车上坐着的人,统共也就十人。

    这要是来一群贼子,岂不是全军覆没,杨风一人也顾不上这么多…

    到了冬月积雪越来越厚,两旁青山银装素裹,中间的一条道路被来往的车队碾压出一片狼藉,全是雪水和黄泥…

    离长安还有一段距离,路途上也没有驿站,第三日夜里一行人歇在了一处村落。住在此处的村民靠上山狩猎为生,多为男子,床榻简陋也不干净,辛泽渊没让她进屋,把马车赶进了院子里,打算夜里继续歇在车上。

    白日一直待在马车上想睡就睡,韩千君一点都不困,从猎户手里买来了两只兔子和几只山鸡,让鸣春一道帮忙生火,架起了火堆烤肉。

    一路上没听见莺儿的声音,堵了一日的嘴也够了,韩千君同杨风道:“把莺儿带下来吃烤肉。”

    杨风没动。

    待辛泽渊转过头看向他,杨风才不情不愿起身,半刻后从马车上领下来了一位姑娘,姑娘气得不轻跟在他身后一声声质问:“你为何要绑我,还堵我嘴,我舌头都麻了…”

    杨风不出声,大步往前。

    莺儿不依不饶,“奴见过的恩客没有上万也有上千,从来没见过公子这般脾气差的。”

    “我不是恩客!”杨风摸向了腰间的弯刀,几乎咬牙切齿,“闭嘴,你若再多说一句…”

    “韩娘子救命!”莺儿及时看到了韩千君,一把推开他不顾一切奔了过去,哭诉道:“韩娘子,救救奴,他要杀奴。”

    杨风面无表情,把刀收入了刀鞘,跟了上来。

    韩千君也不知道莺儿到底是如何把杨风逼成这样的,但之后听她与身后鸣春说话,大抵明白了。

    “鸣春妹妹,咱们何时才到京城?”

    “雪路难走,大抵还得要一月…”

    “京城热闹吗?”

    鸣春点头,“嗯,热闹。”

    “怎么个热闹法?”

    鸣春一张嘴都快说干了,莺儿还在问:“为何?”,“能细细说说吗?”

    曾生活在扬州最热闹的地方,整日吵吵闹闹,突然之间人都没了,逃到县城来闭世了七年,人憋坏了,把先前没说的话,都补了回来。

    韩千君同情杨风,也同情鸣春,手里的小半只烤兔烤好了,撕了一块进嘴里,咸得发苦,想吐出来,可及时想起适才对辛公子夸下的海口,“我烤出来的肉,比辛公子的还好吃。”

    不仅辛公子听见了,围在火堆的一群人也都听见了。

    为了她今后贤妻良母的名声,韩千君打算牺牲一下辛泽渊,手里的烤兔递给他,不动声色地道:“辛公子,帮我洒点盐。”

    辛泽渊接了过去。

    然后,手肘便被身旁的人撞了一下,小半罐盐全洒在了上面。

    韩千君很无辜,“是我碰到辛公子胳膊了吗?”

    这一幕太熟悉了。

    身为过来人,杨风抬头看了一眼还没反应过来的主子,深表同情。

    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同女人打交道。

    辛泽渊没吭声,把自己手里的烤兔给了韩千君,“吃这个。”

    韩千君大抵也觉得良心过不去,“没事,我拿去冲冲水,拿回来再烤还能吃…”刚起身,便听见从远处传来了几道爆炸声。

    不像是打雷,也不像是山崩。

    且抬起看,能看到漆黑的天边隐隐有光亮。

    “怎么回事?”韩千君问。

    辛泽渊平静地道:“快过年了,百姓放烟花。”伸手拉她坐下,把手里的烤兔塞进她手里,“烤好了,趁热吃。”

    百姓连续放了两夜的‘烟花’,第三日一匹快马朝着队伍奔来。

    队伍停下,辛泽渊下了马车,朝马匹上的人走去,韩千君头探出直棂窗外往外看,来人她认识,是兆昌那位与她有缘的商人,名叫张威。

    韩千君倒也没有太大的意外,太保殿血案之后,她派人去查过临水巷,多数资产都是辛家的,巧合对上了,如此一瞧,他早就是辛泽渊的人了。

    这人比辛泽渊提前一个月到兆昌,若不是为了莺儿,便是为了自己。

    韩千君远远地看着辛泽渊。见他半侧着身子,立在雪地里,说话时面色温润冷静,没有皇帝身上的凌厉和气势,却让人感受到他身上有一股处事不惊的淡然,无论是私塾内的学子,还是她,只要待在他身边,就算身在危险之中,也会觉得很安稳。

    就像如今,他们分明一路在被拦截,可他和他的人马并没有表现出如临大敌的惶恐。

    不知道张威与辛泽渊说了什么,片刻后张威骑马返回,辛泽渊则回到了马车内,见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望着自己,仿佛在等他给她一个解释,笑了笑,“过几日带你去见一些人。”

    韩千君问:“辛公子的人?”

    辛泽渊摇头,“志同道合之人。”顿了顿看着她好奇的眼睛,温声解释道:“算不上是我的人,但因有利益恩怨纠缠,他们暂且受命于我,然而利益并非永恒的东西,恩怨也有还清之时,他们是他们自己,谁也不会是谁的人。”

    他如此解释,韩千君便听明白了。

    每个人都是自己,一年前曾经那些愿意跟着他一道去撞宫门的寒门,想要的想必也是这样一句话。

    韩千君发觉除了喜欢他,自己对他在外面的生活一点都不清楚,他认识哪些人,在做辛家公子和先生之外,他的身份又是什么?她一点都不清楚。

    临近长安,韩千君才见到了他口中的那些人。

    当夜韩千君一行人正在楼下用饭,外面便传来了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领头的一位年长者披着一身风雪推开门,驿站内没装门帘,雪粒子搅进来,搅得脚下的炭火失了温度,辛泽渊身子往韩千君跟前挡了挡,顺势起身迎接。

    来人见到他,脸色激动又欣喜,上前拱手行礼,“东家。”

    辛泽渊回礼,“惊动魏老了。”

    被称为魏老的人,脸色被风霜吹得通红,哈着白气道:“上回在长安,若非东家出言相劝,老夫早就蹲牢狱去了,岂能还有福气站在这儿与东家说话…”

    “魏老言重。”

    魏老摇头,“东家这份情意是轻是重,老夫心里清楚,王文忠那帮子人一个都没逃掉,全被大理寺范少卿押回了京城,连带老窝都给端了,也算是报应到了,前几年走一处炸一处,拿了人东西还不让人家在地底下安宁…”

    门扇再一次被推开,韩千君抬目望去,便见到了一位身穿劲装,肩披青色斗篷的小娘子。

    韩千君出生在京城,见到的小娘子花招招展,一个更比一个娇,很少见到这般爽朗打扮之人,顿觉眼前一亮,心中正感叹此女真威风,便见她走到了辛公子身前,笑着同他伸手,“辛哥哥,好久不见。”

    韩千君:……

    心中刚对她滋生出来的好感,立马荡然无存,韩千君目光死死地盯着她那只递到辛泽渊跟前的手,心道这算哪门子问候礼仪。

    他倒是见过父亲与他的麾下握过手,不过两人乃阔别已久的兄弟,见了面双手相握再碰个肩,最后拥抱在一起痛哭流涕,诉说着对彼此的挂记。

    但从未见过男女之间如此问候的。

    魏老见此也没觉得有何不妥,笑了笑,道:“小女听说东家路过,非要嚷着跟来,说起来你们俩确实有好些年没见了…”

    一个姑娘主动伸手,不回应不妥,回应了也不妥,辛泽渊犹豫两息后,抬了手。

    还未递到那姑娘跟前,身后及时伸出来一只爪子抢先将其握住,“子京我好冷,手都冻僵了。”

    杨风和莺儿齐齐往向韩千君。

    杨风心道:至于吗。

    莺儿在想:子京是谁?

    那姑娘进来时并没有注意到她,见其突然从辛泽渊身后窜出来,愣了愣,不知道她是谁,眸子里下意识露出了敌意。

    魏老也一脸意外,正欲问便听辛泽渊介绍道:“辛某的未婚妻,韩三娘子。”

    谢天谢地,他没在‘未婚妻’前面加个‘前’字,否则她的面儿便要丢在今夜了。

    一句未婚妻再加一句韩三娘子,只要不像莺儿那般消息闭塞的人,很快便知道她是谁了。前贵妃娘娘,当朝昭德皇后的亲侄女,韩国公唯一的宝儿女儿。

    没料到她也在,更不没料到两人的婚事至今还作数,魏老一愣,肃穆行礼道:“老夫见过三娘子。”

    权势能压人,韩千君恰好就处于权势的最顶峰,那姑娘反应过来,随魏老一道拱手,但并没有开口称呼她,瞧得出来态度极为敷衍。

    辛泽渊请两人入座。

    趁二人落座之时,回头轻声问韩千君,“还冷?”

    韩千君牵着他的手不放,“辛公子的手暖和。”

    辛泽渊便由她牵着。

    魏老见他没有要韩三娘子回避的意思,心里虽疑惑,但也不好出声。

    大周虽说就一个皇帝老子,但官场与商场乃两个天地,官看不起商,商同样憎恨官,明面上不敢与其发生冲突,暗地里给对方使袢子,头一日还风光无限的官员,第二日突然落马被抓,或者横死的不在少数。

    这也是魏老当初为何与辛巷交往颇多,却一直不愿意深交的缘故,辛家本就是官家出身,背后又牵扯太多朝中势利,说是行商,倒不如说是仗着朝中的权势以商来谋利,一乃他嫉妒,二有些看不起这样的人。但一年前他亲眼看着这位辛公子瘸腿到了长安,周旋在官、商、民三股势利之间,最后以损失最小的局面,平定了长安盗墓贼猖獗的乱象。

    朝廷的一场清缴,竟是把长安最大的‘黑户’文王给缴了,并没有大肆打压他们这些商户。

    损失的那些暗桩,全是罪有应得之人。

    可别小看了这个‘罪有应得’,做他们这一行的,每个人手上都不可能干净,彼此捏着对方的把柄,防的便是有人与官员勾结,平日里就算双方打得头破血流,恨不得对方一觉睡着再也醒不来,但关键时候一致向外,从不会行背叛之事。

    若非同道中人,或是掌控了他们这些暗桩的信息,谁又能知道该抓哪些人,才不会引起商场动荡,不仅不会感觉到惶恐,还会拍手称快?

    这一点,只有辛巷的人做得到。

    一年前那些落网的暗桩,并非没把他们供出来,而是辛泽渊替他们压了下来,给了他们一条生路。

    行商者不可能不与官场打交道,若是有人能在其中起到平衡的作用,何乐而不为?且经过上回朝廷的清缴一事,魏老觉得,商户到底无法与官抗衡,自己多少起了点私心,想为自己寻找个可靠的庇佑,此后加入辛巷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是以,知道辛泽渊的人找了上来,魏老二话不说,亲自跑了这一趟。

    若辛韩两家的婚约依旧作数,那此时辛公子的身份只会更加尊贵,见他自己都不介意韩三娘子留在身侧,便直接问道:“东家走的是何物?”

    辛泽渊答:“活物。”

    那就是人了。

    保的哪一个,魏老没问,同镖局一样商行要保的东西也不能过问,这都是规矩。

    连马夫在内的同行十人,一个都不能丢。

    魏老道:“东家若只是想入城,我能保证东家在明日日落前,一个不落顺利进入长安,但至于能不能出得去,老夫怕是有心无力…”

    “如此已足以。”辛泽渊拱手道谢:“有劳魏老。”

    “东家不必客气,明日一早我会安排人前来接应,东家的人马暂且不能动,城中到处都在盯着东家…”

    正是因为这点,辛泽渊才找上他,点头道:“好。”

    事情谈妥了,便开始叙旧,魏老看了一眼他的腿,关心地问道:“东家的腿伤,都好了?”适才见他起身相迎时,已看不出半点不妥,方才敢问。

    感觉到掌心内的手紧了紧,辛泽渊笑道:“多谢魏老挂记,已痊愈。”

    魏姑娘插话进来,“经脉受损,即便过去三五年,也难以恢复到如初,辛哥哥当年一条腿伤到了骨,还是多注意一些。”又道:“两年前回京城时,辛哥哥还曾与我说,等你回来了上树帮我去摘梨去,谁知道人回来了,腿却瘸了…”

    “小知,慎言!”魏老转头斥责她的无礼。

    被唤小知的姑娘闭了嘴,但脸色不太好,目光倒是想一直盯在辛泽渊身上,可韩千君与他黏在一起,她一瞧瞧见的便是如胶似漆的两人。

    魏小知看不起韩家。当初韩家拿辛哥哥去牺牲,若非辛哥哥命大,早死在了京城,如今竟还好意思重续亲事。

    韩千君并没有感受到她的敌意,脑子里全是她适才说的那番话,“一条腿伤到了骨…”

    这几日两人在马车上抱过,搂过,亲过…但也仅止于此,韩千君只见过他左边胳膊上的一道伤疤,并不知道他身上还有多少。

    原来当初他出京城后便到了长安,瘸着腿去的。

    几人又说了一阵客套话,时辰不早了,魏老还得出去做准备,没再留,起身同韩千君和辛泽渊告辞,“那老夫明日便来迎接东家与韩三娘子入城。”

    辛泽渊把人送到了屋外。

    外面风雪大,辛泽渊没带韩千君出去,站在檐下看着魏氏父女俩上了马背。

    魏小知没急着走,回头看他,“辛公子当初所说的那位小姑娘,就是她?”

    辛泽渊没否认,提醒道:“以后别乱称呼。”

    魏小知不以为然,“她要是吃醋,倒还是个可救的。她乃官家小姐,又曾在宫中做过贵妃娘娘,免不得趾气高扬,怕是不知道辛公子在咱们商界有多吃香罢?当初为了能得到辛公子,陆卢两家曾比拼家底,我魏家若是…”

    “莫要胡言乱语。”辛泽渊打断,“下回见了她,唤声少奶奶。”

    魏小知无可救药地看了他一眼,含沙射影地道:“软饭不好吃,可偏偏这世上就是有一些人放着自己的饭不吃,硬要上去凑上一口…”

    辛泽渊:……

    魏小知骂完了爽了,不走还待何时,双腿一夹打马走人。

    —

    韩千君立在窗前一直看着两人,看他们像是一对老熟人在交谈,那姑娘走后,辛泽渊还立在原地等了一阵,心口顿时像是进了风雪,凉飕飕的。

    见人进来,便转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辛公子,你是不是要变心了?”

    辛泽渊:……

    没见过如此倒打一把的人。

    “何为变?”在外站久了身上染了风雪,手也凉,没走过去牵她,立在那问道:“变之前我心是怎样的?”

    “辛公子说过,你这辈子只为我一个人放花灯。”

    辛泽渊点头,他记得。

    韩千君红着眼圈道:“你以后别给她放…”

    两件事跨度太大,辛泽渊不太理解这其中有何关联。

    还没想明白,便见跟前的小娘子梨花带雨地质问道:“你,你是真要变心了?今儿白日在马车上,你还把我亲得喘不过来,如今旁人与你说了几句话,连牵一下我的手,都不愿意了吗?”

    屋内几人还没来得及撤离,全听到了。

    杨风实在想不出来,主子那样的人是怎么把姑娘亲得喘不过气的,一本正经地去偷瞟主子的脸。

    莺儿太惊愕了,死死摁住杨风腰间的刀,豁出去性命搭讪,“亲吻是可以呼吸的…”

    第52章 千君也不差

    第五十二章

    “韩娘子不懂,亲亲是可以换气的…”

    花楼里的妈妈教化那些小娘子时,曾告诫过她们,亲个嘴儿可别把自个儿憋死了,说出去丢人。

    杨风下意识去摸刀,刀没摸到,摸到了一双手。

    莺儿很有自知之明,“杨公子,奴闭嘴。”想了想又道:“奴说的都是真的,奴去告诉韩娘子…”

    “想死?”

    莺儿慌忙摇头,“奴不想。”

    —

    辛泽渊则听明白了,是怪他没牵她。

    无奈朝她走去。

    韩千君又不让他牵了,把自己两只手缩进袖筒内,嘟囔道:“我说了你才牵多没意思,像是我强迫辛公子似的…”

    转头朝楼上走过,“辛公子忙,我困了,先歇息。”她舍不得对辛公子生气,即便心里发酸说话时也是温声细语,但转过去后,僵硬的背影还是暴露出了她的心思。

    回到房里,心口越来越闷。

    这与她最初想的不一样,她似乎做不到去祝福辛公子与旁的姑娘幸福美满,今日辛公子只是前去送别除她以外的姑娘,与对方多说了几句话,她便承受不了了,那往后他若当真与旁人成亲,牵其他小娘子的手,亲别的小娘子,还与其同床共枕…

    想到那些画面,韩千君连呼吸都急促了,她接受不了。

    脸埋在掌心内,鸣春唤了她好几回,她都没听见,目光望向门口,好半天也没见到辛公子跟进来,心头慢慢地空落。

    头一回抓心挠肺地去等一个人过来安抚自己,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这才意识到以往只要她想,总是能见到辛公子,两人初识的那一阵,她要坐马车一个多时辰才能到私塾,可从未怀疑过会不会白跑了,会不会见不到他。

    因为只要自己想了,他都在。

    辛公子的好就像是一瓶陈酿,越品越香,自己能看出他的好,别的姑娘也长了眼睛,也能得看出他的好,今日那位魏姑娘喜欢他。

    鸣春见她又是叹气,又是满脸焦灼,劝说道:“娘子先洗漱,辛公子待会儿便上来了,娘子去被窝里暖着等…”

    两人一路吃住同车,到了驿站也是住一间屋子,他总要回来睡觉,韩千君去净室洗漱完钻进了被窝,翻来覆去滚了一阵,终于听到了推门声。

    鸣春唤道:“姑爷。”

    自从两人定亲后,鸣春口里的‘姑爷’便没变过,即便如今两人的婚约还不知道算不算数,可辛泽渊也没纠正她,“下去吧。”

    韩千君本想起身去迎,问他事情都谈妥了吗,脑子里却是他与魏家姑娘立在檐下说话时的情景。知道他的送别并非只会给自己一人后,韩千君周身都不通畅了,人躺在榻上,彻底挪不动了。

    辛泽渊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先去往净室。

    小半个时辰后,韩千君听见有脚步声慢慢朝她走来,忙闭上了眼睛。

    很快有人坐在了身旁的床榻上。

    两人一路虽同车同床,但每回皆是各自盖一床被褥,听到身旁被褥被拉动的悉索声,韩千君眼皮子不自觉地跳动,庆幸自己面朝里侧,他瞧不见。

    人躺下来,辛泽渊才侧头看着她毛茸茸的后勺脑,轻声问道:“睡了?”

    韩千君还没想好是该睡着还是该醒着,犹豫一阵后,便错过了开口的机会。

    等了好一阵没见他再出声,韩千君后悔自己不该装睡,她还有好些事情要问他。可折腾到这么晚,他应该累了。

    比起他的大事,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并非大事,没去打扰他,睁开眼睛轻轻地挪了挪头,下一瞬辛泽渊的手便摸了过来,捂住她的头顶,轻声解释:“适才是我手凉,怕冰了你。”

    韩千君一冷,也不知道怎么了,鼻子酸了酸,眼泪便从眼眶流到了枕头上。

    “不生气了。”辛泽渊侧身搂了搂她,哄道:“喜欢牵手,以后走哪儿我都牵着你。”

    韩千君拿被褥抹了一把眼泪,转过头接着灯火的微光看着怀抱着他的公子,嗓音都变了,“辛公子,我感觉我配不上你…”

    辛泽渊看着她一双泪眼,忍俊不禁,“你是如何得出这等荒谬之言的?”

    韩千君摇头,一点都不荒谬,他那样好,若非自己硬要缠上他,他早就娶了更好的小娘子。

    辛泽渊从她这副患得患失的神态中,终于窥见了一丝苗头,不确定地问道:“吃醋了?”

    韩千君往他怀里钻去,沉默不语。

    这回换辛泽渊睡不着了,把人从怀中提溜出来,问道:“为何要吃醋?不是不愿意与我再续婚约?”

    走了一路,能抱,能亲,就是不同他提婚约之事。

    韩千君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唇凑上去,一通毫无章法地啃咬,辛泽渊被她撩得心火乱窜,又不得不保持清醒,脖子往后仰,不让她得逞,非要她说话,“韩千君,说清楚,为何吃醋…”

    韩千君亲不到,便不亲了,顿了顿突然掀开了他的被褥,整个人钻了进来…

    辛泽渊没料到她来这招,身子瞬间僵住,手握住了她肩头,要把人推出去,嗓音不免重了些,“韩千君,别胡闹!”

    韩千君已抱住了他的腿,死不松手,人坐起来,头上的被褥也被顶开,让他的一双腿暴露在了灯火之下。

    今夜她打定了主意,要检查他全身,拖住他的腿,不让他动,“旁的姑娘能看,为何我就不能看?”

    知道无论如何也拦不住,辛泽渊便也不动了,躺在那僵硬地看着她挽起了他裘裤的裤腿。

    韩千君很快就找到了那道曾让他瘸腿的疤痕,在他的膝盖下方,比胳膊上的那道伤痕更宽更长,想象不出当时是怎样的惨状。

    “好了…”怕她胡思乱想,辛泽渊宽慰道:“陈年旧伤,早已好了,不必介怀。”

    话没说完,韩千君的指腹便捂了上去,轻轻地抚了抚,细声问道:“还会疼吗?”

    “不疼。”但不好受。她的手本就细嫩,如此一抚摸,腿内侧不由开始战栗,低声道:“别动…”

    温热的气息从她嘴里呼出来,防不胜防地喷在他裸露的肌肤上,辛泽渊眸子都暗了,起身把小娘子的下颚提起来,“诚心的?”

    韩千君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给他带来了怎样的困扰,满怀愧疚地道:“那日,我不该让辛公子去救父亲…”

    “与你无关。”

    “还有哪里有伤?”韩千君推开他的手,把人重新摁在床上,辛泽渊还来不及阻止,便被一双手拽住衣襟,粗莽地扒开。

    没有看到伤,辛公子的胸膛完好无损,且结结实实,皮肉偏白,刚沐浴过胸膛上还有些水泽在,灯火昏黄的光芒从他侧面映照上来,犹如在他身上浇了一层蜜蜡,韩千君能清晰地看到它的跳动,知道自己这般直勾勾地看着一个男子的身体不对,可那目光就是收不回来,不仅如此,眼珠子像是被谁操控了一般,慢慢地转动,最后看到他左右胸膛上突起的小包后,眸子内明显露出了一丝惊愕。

    她乃深闺女子,没见到男子赤身的模样,印象中还是小时候跑去三兄屋里,无意撞见他刚洗完澡没穿上衣。

    感观不一样。

    三兄那时候才十岁,身子单薄没啥看头,与熟透了的辛公子没法比,不知道摸上去是什么感觉。

    韩千君:……

    辛泽渊:……

    辛泽渊忍无可忍,捉住她一双手腕,把人掀了下去,警告道:“不可以想。”

    韩千君面红耳赤,“我,我没想…”

    “还动不动?”辛泽渊没松手。

    “不,不动了。”

    辛泽渊这才松开她,拉上衣襟,重新盖好了被褥,调整呼吸道:“睡。”

    “好。”韩千君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闭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她不说出来睡不着,转过头小声唤道:“辛公子。”

    “嗯?”辛泽渊闭眼。

    “很好看。”

    辛泽渊:……

    夸完了,韩千君转身乖乖睡觉,身上的被褥突然被一只胳膊掀开,随后滚烫的手掌便紧紧地扣在她腰上,把人劳到了他的褥子底下,没给她半点思考的功夫,蛮横地含住了她的唇,此时的辛公子与他平日里温润的表象全然不一样,像是一头夜里闯入的狼,疯狂地啃咬她…

    寂静的夜,耳边全是两人的喘息,口齿内的水泽声不断在耳边放大,韩千君有些窒息,想让他慢点亲,一开口全被碾碎,成了含糊不清的轻吟…

    自两人重逢后,在马车上亲吻了不下十次,可腰间的那只手掌回回都是规规矩矩,从不会跃进雷池半步。

    今日突然窜上来,韩千君哑了一般。

    待五指描绘了完她轮空的边缘后,辛泽渊便松了手,唇瓣也离开她的唇,任由炙热地气息蹭在她颈子处,抬首轻咬了一下她耳朵,礼尚往来,夸她道:“千君也不差。”

    韩千君意识到他说的什么后,已经羞得不能看他,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僵硬如石。

    辛泽渊满意地看了一眼她呆滞的神色,把人推向里侧替她盖上了被褥,再掖好被角,把她发热时的那套说辞还给了她,“辛公子并非是正人君子,也非柳下惠坐怀不乱,经不起千君逗,不想后悔以后便老实些…”

    被手掌覆盖的感觉彷佛还在,韩千君颤巍巍地眨了一眼眼,刚对上他目光,便猛地闭上眼睛。

    辛泽渊笑了一声,起身走去净房。

    —

    韩千君睡不着也不敢动,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翌日一早被外面的动静声吵醒。

    睁开眼睛,鸣春正备好水打算叫她,见人醒了便道:“娘子饿了没?辛公子先下楼了,说娘子洗漱完便下去用早食。”

    提不得辛公子,一提,韩千君脸色便发烫。

    鸣春见她脸色发红,还道是夜里冷,她又捂头睡觉了,“娘子再坚持一阵,待回了京城,屋子里有地龙,再也不用受冻…”

    韩千君不冷,周身都热,知道今日要进城,没敢耽搁,匆匆穿好衣裳洗漱完便下了楼。

    楼下堂内已经烧好了炭火,除了她人都到齐了。

    今日所有人的打扮都很素,虽说自己近一年来穿的也素,但至少料子不俗。辛公子重新穿上了在私塾的那身青衣,杨风也是一身粗布,莺儿今日则是一身家丁打扮,正在练习走路,韩千君过去时,杨风还在指导她的走姿,“步子迈大点,头抬起来…看前方,不要乱看…不、要、扭!”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莺儿诉道:“你这么一说,奴都不会走路了…”

    见韩千君来了,莺儿面上一喜,昨夜就想找她了,但杨侍卫又把她嘴堵上了,今早遇上便切切问道:“韩娘子,昨夜亲了没?”

    不愧是花楼里长大的姑娘,光天化日之下,这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韩千君下意识去看筵席上坐着的辛公子,目光刚触碰到,及时反应过来,瞥开头道:“啊,没,没亲…”

    莺儿道了一声幸好,赶紧传授学来的东西,“韩娘子下回亲的时候,记得要换气,花楼里的妈妈说了,亲不死人的…”

    韩千君:……

    她的一张碎嘴,终于挥刀霍霍到自己头上来了,转头同杨风道:“下回脚下绑两个沙袋试试…”让她想扭都扭不动。

    辛泽渊坐在那全都听进了耳朵,脸色平静并无波澜,彷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见她来了,伸手提起茶壶,往她跟前的茶杯里倒茶。

    韩千君习惯走去了他身旁的位置,而辛泽渊无论何时身旁也都会留出她的位置,茶杯从身侧推过来,再看到那只修长的手,韩千君脑子里便生出了各种杂念,再也单纯不起来。

    心思不正,少开口为妙,埋头吃饭,吃的东西都比平日里多一些。

    一行人用完饭后,队伍再次出发,径直驶去城门。

    昨夜的教训很有效果,一路上韩千君老实了许多,规规矩矩地坐在马车一侧,先前一身软骨头终于有了力气撑直腰身,嘴巴也会学了安静,眼珠子不再乱瞟,透过窗缝,看外面的雪景。

    昨夜那位魏老头子答应了会来接应,不知道何时来接应,以什么样的方式接应。

    离城门越来越近,眼见要进城了,还是没人来,韩千君担忧地看向辛泽渊,不怪她挑拨离间,“外人还是靠不住…”

    辛泽渊被她那一声‘外人’逗笑,并没有该有的紧张,还有心思逗她,“内人呢?”

    什么是内人?“若是咱们自己人…”说到一半,终于察觉出来被他开刷了,韩千君气鼓鼓瞪他,“辛公子学坏了。”说完又拉长了声调道:“辛先生,我那心正德正的辛先生呢…”

    辛泽渊不去看她,只低声笑。

    前面马车内的杨风笑不出来了,脸色紧张地盯着城门口,魏老的人若不来,他只能硬闯。

    城门口的侍卫已经看到了车队,上前来相拦,“停,都停下,车上的人下来,挨个检查…”

    车夫停了车,客气地询问道:“敢问官差,何事如何严重,还一一排查,前阵子可没这么严…”

    “有叛军混入长安,你说严不严重?”官差不耐烦地道:“里面的人,都下…”

    话没说完,城内突然冲过来了三辆马车,最前面赶车的乃一位小娘子,人立在马车上神色大变一面拉缰绳,一面对着城门口的侍卫道:“官差大哥,避让一下,马失控了…”

    几个侍卫回头,倒是认识她。

    长安城做马匹生意的魏家小娘魏小知,见那马匹来得汹涌,确实有发狂的症状,侍卫们赶紧避开,抱怨道:“怎么回事…”

    三辆马车刚出去,几人还没回过神,身后又追来了一人,魏家家主魏颜铭,怒指着魏小知的马车道:“把她给我抓回来!死丫头片子,竟敢跑…”

    不用去拦,魏小知的马车,与正要进城受检的一对人马撞在了一起。

    一个着急进,一个忙着退。

    马匹四窜,有几辆车还撞在了一起,车夫跳下来,相互大骂,场面一片混乱。

    魏颜铭趁机打马前去拦路,成功在一辆马车上逮住了魏小知,揪着她耳朵,把人塞进了马车内,大骂道:“跑,我让你跑…信不信回去便把你许人。”人找到了,连人带车拖回了城门口,同侍卫赔完不是,又回头骂骂咧咧地让人清点马车,把适才魏小知带出来的几辆马车,全都追了回来。

    余下适才在城外的一对人马。

    突然被这么一撞,无缘无故地受了一通罪,车夫的脾气也上来了,对着魏家的马车屁股骂了一通,转头去询问马车上的人,“客官,可还好…”

    马车的数量同先前一样,车夫也还是原来的那个车夫,但马车不一样了,里面的人也自然也不一样。

    ——

    虽有辛公子护着,韩千君还是被撞得七荤八素,心头正暗骂魏家那父女俩,是怎么想出如此昏招的,马车帘子便被掀开,突然从外面硬塞进来了一个人。

    还是她极为不愿意看到的人。

    再次相遇,两人的眼神都有些不友善,韩千君满眼敌意地盯着魏小知,魏小知则一脸不屑,毫不客气地坐在了虎皮地毯上,坐下后还用手摸了摸,“挺暖和。”

    原本韩千君觉得辛公子的马车很大,可如今多了一个人,立马就显狭小起来了。

    第53章 给不给

    第五十三章

    更为难受的是,路程似乎很远,迟迟没到。

    无视韩千君的敌意,魏小知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跪坐在虎皮上,双手搁在铜炉上方烤着碳灰,嘴里还叫苦,“这天气在外面跑一趟马,鼻子都快冻掉了。”把烤暖和的双手捂在脸上暖了暖,抬头问辛泽渊,“真不打算过完年再回?横竖你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长安,去我家住一段日子,看看有没有喜欢的骏马,送你几匹…”

    明晃晃的贿赂!

    韩千君心道,这一招我熟啊,几匹马算什么,当初我用了两万两银子,再加珍宝无数,方才让辛公子点头娶她。

    这位魏娘子,还是吝啬了点。

    辛泽渊没理会她的相邀,问道:“长安的情况如何。”

    魏小知摇头,“不太乐观,也不知道你这一趟运的是何物,朝廷的锦衣卫全来了,弄了个什么通缉叛军的公文出来,从西进长安容易,想要从长安往北出去…”魏小知并非夸张,“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辛泽渊并不意外。

    魏小知又问道:“真不去我家?我埋了不少冻梨…”

    这天气吃什么冻梨,不怕冻死,对于她三番两次的套近乎,韩千君心里已经很不舒坦了,碍着她帮了自己不好出口相骂,当下便牵住辛泽渊的手,与其十指紧扣,以肢体接触告诉她,辛公子心有所属,她别再生出不该有的歪心思。

    魏小知的震惊不小。

    因为她看到了辛泽渊脸上那抹不值钱的笑容。与他认识这么多年,她还真没见过他如此被动的一面。

    “魏家能帮辛某至此,辛某已感激不尽,后面的路魏家还是不要牵连进来为好,下一个路口魏娘子便下车,回去替我与魏老道一声感谢。”辛泽渊毫无意外地拒绝了她的邀请。

    进城的消息迟早会被发现,但有了魏家帮忙,对方并不知道他是何时入的城,能为他争取更多的时辰做准备。

    “行。”父亲说得对,爱情从来不讲理由和道理,纵然是曾经眼睛长头顶上谁也看不上的辛公子,也不例外,魏小知没有再勉强他,“过两日我再来。”走之前,不忘刺激一下那位瞪了她一路的前贵妃娘娘,甜甜地唤了一声,“辛哥哥,等我哟…”

    韩千君:……

    韩千君身上的刺刚竖起来,魏小知已先一步跳下了马车。

    “贱…”‘人’字没吐出来,怕在辛公子面前不雅观,及时咽了下去,心头的气没消,明摆了就是在故意挑衅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从哪里出来的,三宫六院她什么样的贱人没见过,“真想以兄妹相称,便叫兄长,有名有姓,她就不能好好唤一声辛公子,随他父亲唤你东家也行啊…”

    “辛公子,下回别理这小贱人。”韩千君越想越气,也顾不上雅观不雅观。

    辛泽渊轻笑。

    “你笑什么,答应不答应?”昨夜那点羞涩被魏小知一搅和,全没了影,韩千君扑上去一把把人抱住,自豪地道:“想我在宫中争宠那会儿,她还在掏马粪呢…”

    “哼——”辛泽渊冷笑。

    韩千君:……

    “也不算争宠。”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补救道:“送过几回汤,那汤也不是我自己煲的…”窥了一眼辛公子脸色,叹道:“哎,其实皇帝也挺可怜的,喝口凉汤吃块平日里咱们吃腻了的糕点,都要被人算计,能讨多少银子和利益…”

    “辛公子不一样。”韩千君从他怀里起身,伸手戳向他心口的位置,“我图的是这儿。”

    辛泽渊垂目看着她的被压得弯曲的手指头,坐下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他抬眸问她:“想要?”

    “嗯。”给不给。

    “成亲了再说。”辛泽渊起身下了马车。

    这样的打情骂俏,两人早已习以为常,给没给,彼此心里都知道,可耐不住人矫情,非要得到一句嘴上的承诺。

    韩千君本以为今夜继续住客栈,下车后才发现是一处宅子,宅子的门扇不大,牌匾也很陈旧,上面写着‘辛巷’二字。

    门口候了一帮子人,少说也有七八个,韩千君只认识其中的张威。

    待两人一下来,齐齐行礼,“东家。”

    而除了张威和卫总管,其他人都没见过韩千君,一路过来辛泽渊从未隐瞒韩千君的身份,但一说起她的身份,免不得会在她名字前加上韩国公府一长串的名号,这回辛泽渊仿佛懒得再解释,把人牵上前,直接道:“少夫人。”

    韩千君:……

    当日韩千君便迷失在了一声声的‘少夫人’中。

    辛泽渊有事要与众人谈,怕她无聊,先让老妪带她回房。老妪领着人到了辛泽渊的院子,“少夫人瞧瞧,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从魏小知口中得知,一年前辛泽渊他曾在长安住了一段日子,就是住在这儿的吗?韩千君慢慢打探起来。

    比起私塾的屋子,里面的陈设要好上许多,称得上奢华,地上并非黄土,铺了一层光滑的木板,脚踩上去暖烘烘的,应该烧了地龙。

    梨花木圈椅,各类玉珠摆件,精雕大木床,倒配得上他‘东家’的身份。

    “他以前就住这儿?”

    老妪回道:“郎主每回来长安,便在此处歇脚。”

    “一年前他住过?”

    老妪点头,“郎主上回过来,身上伤势重,在此养了好几月。”

    “他是何时来的?”

    “回少夫人,也是去年这时候。”

    一年前…果然她抵达长安时,他也在。张威那帮子时并非偶然出现,他的人一直都在保护她。最初认识他时,她还曾大言不惭说国公府会罩着他,结果到头来却是他处处在护着她。

    头一次来到他的世界里,韩千君想多了解一些,问了老妪很多问题。

    “辛巷有多少人?”

    老妪道:“旁的地方奴婢不清楚,长安的辛巷有三大舵主两大总管,今日只来了两位总管,少夫人适才已碰过面了,舵主掌航运主外,总管掌生意财政主内…”

    “主要是做何生意?”

    老妪笑了笑,没正面回答,耐心地同她道:“只要是市面上流通的,咱们辛巷都做,不嫌盘子小,也不怕盘子大吃不了…”

    这话也只会对自己的人说。

    世人都以为郎主适合官场,为他的两度被贬而遗憾可惜,以郎主的本事就算不返回官场,在商场这一块同样风生水起,无人能撼动。

    但郎主要的不只是辛家能吃饱饭,而是所有人都能吃饱。

    一个人吃饱,全家人吃饱,和世上所有人都吃饱完全不一样。一个人吃饱只需要自己勤奋便能实现,一家人吃饱除了勤奋之外还需要聪明才智,而所有人都能吃饱,则需站在更高处。

    长安城内的那些暗桩,这些年个个背地里都在猜郎主到底想要什么,本认为他是为了利,可细细一算很多地方他给出去的比赚得还多,比如说长安城内的那两座平安石桥,当初为了拿到这个工程,所有人挤破了头,最后辛巷以难以置信的低价胜出,且完工后的石桥没有一点偷工减料,所用石材摆在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辛巷在亏损。

    事后有人问他,为何要做亏本的买卖,郎主的回答是,“每年淹死的人太多,石桥不造结实一些,只会死更多的百姓。”

    这世道最不值钱的便是寒门百姓的命,偶尔淹死几个,谁又会放在心上?众人道他是想要博取名声,借此早日返回官场。

    可一年前,他好不容易回去了,却为了替国公府韩国公求情,公然在太保门前反了。

    如此一来,便没人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了。

    郎主想要的,实则早就对他们说了,只是世人不愿意相信,他们更愿意相信人性的恶的,并非是善,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郎主要的,正是被他们耻笑为虚伪的东西。

    老妪见韩千君对辛巷的事挺上心,将其领到一面书架前,“这里都是需要郎主查阅的账本,少夫人若是感兴趣,翻翻便明白了…”

    韩千君好奇地看了一眼,每个账本上都有铺子名。

    如老妪所说,从柴米油盐到马匹牛羊,再到布匹珠宝,每一样都有涉猎,韩千君没接触过这些,头一回看,看得有些吃力。

    午食辛泽渊没回来,老妪送来了饭菜,传话给韩千君,“郎主还在议事,少夫人若是觉得闷,奴婢带您去院子里走走。”

    不了,她接着看账本。

    这一看便一直看到了夜里。

    待辛泽渊半夜回来,便看到歪在筵席上几乎被账本淹没的韩千君,愣了愣,问她:“还没睡?”

    韩千君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困得人神志都不清楚了,抬头眯眼看向辛泽渊,迷糊地道:“我想学学,怎么做辛少夫人…”

    说完便一头倒下去,顾不着人在哪儿了,只想沉沉地困觉。

    辛泽渊回来得是有些晚,早传话给了刘妪,让她伺候少夫人先睡。不知道她这大半夜在看什么,上前弯腰捡起来,见是铺子里的账本,有些意外,正欲合上,突然看到了页面右下角的地方,有朱砂笔的痕迹,随手翻了翻,每一页都有,再翻回第一页,果然整本账目都做了统计。

    韩千君并非什么都不会,郑氏也曾手把手地教过她如何管家算账,没施展出来一是没用武之地,二是她懒她不想。

    头一回认真对账,便把自己给对昏睡了。

    辛泽渊颇为无奈地看着倒在筵席上的小娘子,蹲下身把人抱了起来,放去床榻上。

    这几日马车上睡多了,突然一日不睡,身体还未适应过来,这一睡便睡死了,被辛泽渊塞进被褥里,韩千君连眼睛都没再睁开。

    辛泽渊坐在床边,看了她一阵。

    眼前的这一幕,他曾不止一次生过恍惚,手不自觉伸过去,不是梦,指尖实打实地触到了她的额头,轻轻蹭了蹭,“不用学,你本事够大了…”

    —

    韩千君一觉到天亮,翌日醒来,便听到了外面的打闹声,匆匆起身蹭了靴,唤铭春进来着急地问道:“出事了?”

    “没有,娘子莫紧张。”鸣春道:“是院子里的一位女娃,同辛公子在切磋武艺。”

    谁?

    “辛公子切磋武艺?”辛公子会什么武艺?不会又是魏家那小娘过来了…

    韩千君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来不及洗漱便杀气腾腾地拉开了房门,出去时正好看见对面屋顶上正飞檐走壁的辛公子。

    但对方不是魏家小娘子,是个小女娃,顶多十岁。

    韩千君松了一口气。

    但也只是松了一瞬,突然看到辛公子被追到了屋檐边上,脚下的瓦片摇摇欲坠,忙奔过去举起双手相护,“辛公子,小心点,别,别掉下来了…”

    杨风坐在莺儿所住的厢房屋顶,看着院子里滑稽的一幕,愣了愣。

    两个功夫并不在自己之下的高手在屋顶斗武,底下一个连抬腿都不会的小娘子竟举着双手,追着人接。

    她接什么?

    真掉下来,她接得住?

    突然想起自己曾问主子,“主子就没想过,她是在利用你?”

    主子反问他:“她脑子那么好使?”

    如今,他相信她是无辜的了。

    屋顶上的两人被她一搅和,很快停了下来,辛泽渊先收手,从屋檐处一个翻身落地,理了理身上的长袍,问她:“睡醒了?”

    见他人下来了,韩千君一颗心才安稳下来,转身去看那位‘欺负’他的小女娃,正想教训几句,谁知那小女娃突然弯腰拱手对她行礼,“师娘好。”

    韩千君:……

    所以,他到底是多少人的先生,自己又是多少人的师娘。

    这个问题,后来跟前的小女娃都告诉她了,“女子不能读书,辛先生救了我们,便专门教我们武艺,弟子虽学得不精,但在旁人欺负上来时,至少能够自保…”

    韩千君觉得她谦虚了,从适才她刺辛公子的那几个狠招来看,可不只是自保。

    午食刘妪又告诉她,“别小瞧那丫头,魏家小娘子都打不过她,去年先生在此养伤,小丫头不认识人,见有人翻墙进来,愣是把人打下了墙…”

    韩千君听完,一瞬便喜欢上了那小女娃,主动找她闲聊,“你叫什么名字?”

    “阿嫣。”

    “阿嫣,你好厉害。”韩千君对她露出了星星眼,夸道:“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小姑娘了。”

    阿嫣性子腼腆,脸色红了红,“真的?”

    韩千君狠狠点头,“师娘说的话你家先生都不能反驳,你说真不真?”

    午后阿嫣便被辛泽渊派去了韩千君身边,交代她道:“保护好师娘。”

    韩千君没当回事,这么个小萝卜头,能保护她什么,功夫是好但无用武之地,自己待在这院子里谁敢来欺负她?

    意外总是很快来临,夜里魏小知来了。

    一看到阿嫣,魏小知便去拔腰间的弯刀,韩千君忍她很久了,当下把阿嫣拉了回来,“我来。”

    她来什么?

    魏小知诧异地看着她。

    只知道胭脂水粉哪个贵的金枝玉叶贵妃娘娘来什么,打架?就她那绣花拳头,也不怕哭鼻子…

    魏小知愣着时,便见韩千君褪了身上的大氅,气势汹汹地朝她走来,人到了跟前了,魏小知才反应过来,不屑地问道:“你用刀还是剑…”拿得稳吗她。

    话音刚落,跟前的人突然伸手过来,一把拽住了她的马尾,使劲地往后一拽…

    魏小知一是轻敌,二是觉得但凡要脸的人切磋,都不会使出扯头发这种丢人的招数。

    可自己小瞧了她,似乎并非她看上去的那般娇弱,手劲很大,头发都快被她拽下来了,连摸刀的手都腾了出来去护头,火气大到咆哮道:“你讲不讲规矩!”

    韩千君死拽着不放,不仅如此,还趁她倒退时被台阶绊住,趁机抬腿缠上了她的腰,两人重心不稳齐齐滚在地上,韩千君的腿压在她腰间的佩刀上,像一直八爪鱼一般钳住她,不让她摸刀,“我讲什么规矩,我又不是东家,我乃妇人,妇人打架,不就是扯头发,挠脸…”

    魏小知虽说称不上高手,但在暗桩圈子里,功夫还算过得过,如今这算怎么回事?

    她从未觉得这么被羞辱过,咬牙道:“你再拽,我还手了。”

    “别,你可千万别还手。”韩千君光明正大地威胁道:“我是谁?前贵妃娘娘,皇帝的表妹,不仅有一位厉害的姑母,家里还有个护女狂魔父亲,对了,你们的辛东家,最最最见不得我受伤,我剪个指甲,他都要嘱咐我小心,你觉得能得罪得起吗…”

    我…

    魏小知险些就爆了粗口。

    她这辈子都没如此憋屈,可今日确实是遇到对手了,不能动刀,也不敢动手,咬牙切齿地道:“那你想怎样,被你白打一顿?”世上就没有这样的事。

    白打一顿也是她该,韩千君新仇旧怨一起算,“你没看到辛公子牵我手了吗,眼睛乱瞟便算了,还凑上来故意撬我墙角,魏家是不是没有男子了?你没有兄长吗,要你在外面乱认哥哥,你父亲也不管管…”

    魏小知被她拽得太阳穴突突跳,“松开…”

    “你先说,改不改。”能威胁到对方不敢动手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韩千君从不吝啬去用自己的身份,“还叫不叫哥哥了?”

    “你这个疯子…”魏小知突然看到后院隐隐出现的火光,愣了愣,顾不得疼痛,一把抓住韩千君胳膊,冷声道:“有人来了,出事了!”

    第54章 她要把他接回去。

    第五十四章

    见她脸色不对,韩千君愣了愣,抬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看到了一片隐隐的火光从后门急速窜来。

    几人进城已经两日,对方也该发现了,终于找来了辛巷。

    院子里的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阿嫣适才见魏小知被师娘按在地上打,还立在院子里呵呵笑着,后一瞬便变了脸色,眸子冰凉,冲到了韩千君跟前,手里的一对双刀出鞘,对着夜空中吹了一声口哨。

    韩千君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原本安安静静的院子里,突然从四面八方窜出了十几道人影。

    韩千君听阿嫣说院子里有十几个像她一般被辛泽渊捡回来的女娃,她还纳闷怎么不见人,如今见到了,全是些小姑娘,同私塾的学子一般,年纪有大有小,小的与阿嫣相差无异,大的十四五岁,个个手里拿着刀剑,周身上下带着完全不属于她们这个年岁的冷冽和杀气。

    十几人把韩千君围在了中间,阿嫣道:“保护好少夫人,擅闯者杀…”

    “是。”

    魏小知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进门无缘无故被打了一顿不说,还遇上了一场厮杀,韩千君早已松开了她,魏小知从地上爬起来,紧张地问道:“辛公子呢?”

    韩千君没答。

    辛公子不在,傍晚时便带着人马密送杨风和莺儿走了,她留在这是两人商议出来的最好办法,从兆昌出来后,她与辛公子同行的消息必然已传入了对方的耳朵。

    她留在院子里,伪装成所有人还未出城的假象,为杨风和莺儿出城争取更多的时间。

    而她的身份,多少能镇住对方,只要不想惹一身骚,锦衣卫的人还不敢对她怎么样。如今对方的人马来了这儿,是好消息,说明杨风和莺儿没被发现。

    “买烟花去了。”韩千君突然道。

    魏小知一愣,“什么?”这时候去买烟花,他脑子真被韩三娘子灌迷魂汤灌傻了?

    韩千君没功夫理她,即刻吩咐阿嫣,“把所有人撤到院子里来。”

    阿嫣不明白她要作甚,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光,催促道:“师娘先走。”

    逃了一路,鸣春逃出了经验,包袱随时收拾好的,进屋拿了便往外跑,“娘子,走罢…”

    韩千君没动。

    这些护在她身前的十几个姑娘,没有一个超过自己的年岁,私塾死去的那二十个学子,已然成了她这辈子最大的痛,她不可能再让任何人为了她去牺牲。

    她会走,但今夜院子里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我是你们师娘,今夜你们都得听我的。”韩千君脸色再无半分玩笑,正色吩咐道:“嫣儿,去把你们先生买回来的烟花全拿出来。”

    阿嫣不知道她要什么,但再不走,便来不及了,“师娘…”

    “快去。”韩千君打断她,嗓音严厉,“你们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吗?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你们才多大?我知道你们功夫好,可杀得了一个,杀得了十个,一百个一千个呢?既然有机会活着为何非要去送死?”韩千君目光扫向小姑娘们的脸,肃然道:“辛先生当初救你们回来,不是让你们替他卖命,是让你们能在危险之时有能力自保,何为自保?打不赢硬不硬,不叫自保,叫送死!”

    “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要年长,没有让你们来保护的道理,更没有师娘扔下学生逃走的道理,你们今夜若是死了,让我怎么与辛先生交差?”韩千君说完后,大声斥道:“不想死的,立马去给我搬烟花。”

    这两日众人见到的韩千君,一直和和气气,说话也温声细语,突然见她发怒,那蛮横的模样竟是比辛公子发威时还要可怕。

    阿嫣愣了愣,到底收了刀,飞奔向了屋子,去搬烟花。其余人如同鸟散状,迅速跟在她身后。

    烟花是辛泽渊早上让人买回来的,临近年关,长安城内越来越热闹,一到夜里四处都能听到烟花绽放的动静声,原本辛泽渊买来,是让韩千君今晚无聊时放着来玩。

    可美丽的东西有时候也能伤人,她还记得三兄儿时被炸伤的手指…

    莺儿一旦回到京城,落在皇帝的手上,毁的便不仅是太上皇的名声,宣安皇后的娘家薛家不得不死一死了。对方狗急跳墙不要命,她还不想死,没必要硬碰硬。

    辛巷没了可以重建,人没了便只剩下一捧黄土,等阿嫣把烟花搬到前院,韩千君便让她带着院子里的人从前门出去,仔细交代她道:“干坏事的不是咱们,这大半夜莫名其妙被人追杀,为何要自己拼命?我们一没杀人,二没放火,要走便走阳关正道,你带着人往知府的方向跑,求知府派援军过来,若知府关门不见,你便去敲鼓撞门,告诉知州大人,说国公府三娘子在他管辖的长安城内被人追杀,问他管不管?他要不管,待我有个三长两短,来日国公府的韩国公会亲自前来摘下他的乌纱帽,要他的狗命…”

    长安知府乃皇帝钦定的人,薛侯府和太上皇的手还伸不到他们头上。

    皇帝父子俩斗法,知府的人想要明哲保身,装聋作哑她能理解,但她如今有难,他们便不能再做墙头草,总得有个选择。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坐享其成的好事,她偏不让他们如愿。

    阿嫣到底只是将满十一岁的孩子,功夫好,但架不住韩千君的气势,唯有听命,将院子里人领到门外后,又不放心,拖着哭腔道:“师娘,其他人走,我留下来…”

    “走,人要少一个,唯你是问。”要留也不该她留。

    韩千君转头看向身旁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傻了,还是没反应过来,来不及退出去的魏小知,问道:“魏小知,你行不行?”见她神色呆愣地看着自己,目光极为陌生,像是才头一回认识她,韩千君唤魂一般冲她喂了一声,确认道:“行的话,留下来同我一道点火。”

    “有什么行不行的。”魏小知回过神,没去看她,手里的弯刀挥向廊下的一盏油灯,灯落下来,她接住,“娘娘威武,最好不要拖我后腿,待会儿跑快点,魏家就我一个独苗,我要是死了,魏老东西会哭瞎…”

    韩千君:“……”

    从远处蔓延过来的火光,已冲破了后院,如蜂拥一般顷刻间翻越了进来,韩千君提着油灯屏住了呼吸,她也没经历过厮杀,但人被逼到了份上,求生的本能总能驱使出无限的潜力。

    待黑压压地人从屋顶上跃下来时,她便扬声道:“我乃国公府三娘子韩千君,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他想要的人在我这儿…”

    魏小知正欲点火,便觉头上本就被她拽得要散不散的马尾,突然一松,发冠掉在地方,满头青丝全披在了肩头…

    “快点火!”韩千君戳她。

    魏小知想骂娘,可此时容不得她去骂,手里的油灯挨个从烟花的线管上燎过,一声炸开后,一道接着一道的火花直对着对面黑压压的人群冲去。

    “跑!”魏小知点完后扔了手里的灯笼,准备去拉人,转过头身旁的小娘子早没了人影,再一看,人已撒腿跑出了院门。

    魏小知:……

    父亲说的没错,京城官宦之家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韩千君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她那点力气也只能够与小娘子打打闹闹,可一旦面对真刀实枪,她只有受死的份,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跑。

    那么多烟花一道被点燃,威力堪称火药爆炸,辛公子看到后,定会第一时间来救自己。

    就算他来不了,还有阿嫣,知府离这里不到十里。

    知府明哲保身的前提,是自己这个国公府嫡女毫发无伤。

    她要是死了,他们也活不了。

    是以,她只需要争取在这期间不被人逮住。

    “韩千君!”隐约听到魏小知的咆哮声从身后传来,韩千君没力气应她,使出了浑身力气逃跑。

    魏小知错愕地看着前面如箭一般往前弹出去的女人,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她的婢女能放心她一个人留在最后。

    这特么谁能跑赢她…

    简直不敢相信,这人居然做过贵妃。

    —

    后院亮起火光的一瞬,张威便跟着辛泽渊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城门有重兵把守,硬闯不可能,损伤太大,杨风带莺儿今夜走的是水路,由长安的两个舵主亲自相护,为确保万无一失,今夜人手几乎都带了出来,院子里留的人并不多。

    但护少夫人出来不成问题,别小看了那十几个女娃,个个都不是好惹的,尤其是阿嫣,连他都不一定能讨到好。

    还有两条街的距离,突然听到从辛巷传来了一阵爆炸,张威还以为是对方用上了火药,骂了一声娘,紧追着辛公子的马屁股往巷子里跑。

    人到了辛巷门前,半空中已是滚滚浓烟。

    张威心漠然往下一沉,想唤辛泽渊先冷静,便见两个姑娘一前一后,从火光中跑了出来,背后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烟花的光芒却在她们身后绚烂了半天边。

    饶是见过了各种厮杀场面的张威,不觉也愣了愣,合着不是对方用了火药,是他们…

    “辛公子!”韩千君没想到辛泽渊会回来得这么快。

    听到马蹄声从对面传来,她便有了预感,是他回来了,抬头见到马背上的人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停下脚步等着他过来,待马匹冲来时,她下意识朝他张开了双臂,辛泽渊早弯下了身,马匹经过她身旁,胳膊快速穿过她的小腹,紧紧地搂住她腰…

    冲击太大,韩千君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只觉得一阵天晕地旋,一瞬的功夫便被他捞起来放在了身前的马背上,没有预料中的疼痛,也没有摔断骨头,她安安稳稳地落在了辛公子的怀抱里。

    后面张威也接到了魏小知,只不过被张威甩到了身后,还疑惑地问道:“小知,你怎么披头散发了?”

    魏小知总算能骂人了,“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韩家也算是名门大户,怎会养出来这等奸诈的小娘子?!”

    张威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能猜到她在韩千君身上吃了亏,觉得她这话好笑,“下回我要是有幸遇到韩国公,替你问问?”

    不过眼下可能先要牺牲她一下了。

    魏小知还在骂骂咧咧,“不就叫了一声‘辛哥哥’,要了她命了?下起手来一点都不手软…”发觉张威没跟上辛泽渊,而是带着她朝另一个方向疾驰,当下便有了不好的预感,“你要去哪儿?”

    张威呵呵笑了两声,“小知,带你去城门兜一圈,看看风景。”

    魏小知:“……”

    合着还要拿她当挡箭牌,气得咬牙切齿,“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被骂骂无所谓,又不疼。谁让她今夜来了辛巷,她要不来,他们会有旁的计划,如今她来了,不用白不用,暂且让她陪自己溜达一圈,引开这一波人,好让主子顺利登船。

    —

    照事先商量好的计划,韩千君应该是在第二日早上才会登船,但对方的人提前找上了门,想要出去就只能在今夜上船。

    辛泽渊接到人后,一刻都没停,把人捞上来的瞬间,他急促地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后,便紧紧地搂着她的后腰,一句话没说,一路疾驰而去。

    韩千君会骑马,但从未这般跑过,许是怕她被颠簸得难受,辛泽渊把人捞上来后,让她面对面与他坐着,斗篷把她的后脑勺捂得严严实实,她整个人几乎都坐在了他腿上,就算颠簸,底下也有他的腿垫着,但这样的姿势很怪异…

    不仅鼻尖埋在了他胸膛上,两人的小腹几乎贴到了一起…

    她好巧不巧,看过这类的小画册。怎么坐都避免不了尴尬,几次扭动后,辛泽渊的手忍无可忍,落在了她的臀部,轻轻拍了拍,“别乱动!”

    不轻不重的一巴掌,犹如拍中了韩千君的七寸,感受到腿间突然多出来的异物后,身子一僵,真不敢动了。

    两人出了闹市,便有几匹从暗处窜出来的马匹在前面引路,走了一炷香的时辰,坐下的马终于慢慢地停了下来,等辛泽渊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取下她头上的斗篷,韩千君才看清地势,是一处几位隐蔽的港口。

    船只已经备好了。

    这是要回京城了,可鸣春还在知府…

    不过对方要的是莺儿,并非自己,只要他们人离开了长安,鸣春乃她韩家的奴婢,不会有危险…

    两人登上了船只,彻底离开了长安的巷口,辛泽渊把人拉到他对面坐着,眸子里的恐惧这才慢慢显露出来,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有危险先让阿嫣护你出来?”

    天知道他在看到那些火光时,有多煎熬。

    跑了这一段,韩千君人坐在他身上双腿都有些软,更何况被她压在底下的辛公子,没回答他,先问道:“腿麻不麻?”

    辛泽渊把她的那只胆大妄为的爪子从腿上挪开,捏在手里,再一次用肃然的目光看着她,“你不听话。”

    韩千君想伸手,去抚平他皱起来的眉头,手却没能抽动,被他握得死死的,只能用额头碰过去,轻轻蹭了蹭,“辛公子别怕,我不会有事。”抬起眼睛,近距离看着他微颤的眼底,轻声安抚道:“我是谁,韩千君啊…从小命就好,不仅会投胎,还会找夫君。头一个没找好,没关系,不要了,再找一个,这不一下就找到了我的真命天子,辛公子……”

    她眼睫不慎碰到了他眼睛,扫了一下后,似乎找到了乐趣,凑上去用睫毛一下一下地挠他,笑着逗道:“痒不痒?”

    摇晃的灯火下,她的笑容如蜜,没有人能抵挡得了。

    话说完便被辛泽渊一把揉进怀里,抱得很紧,韩千君有些喘不过气,知道他是被自己吓着了,解释道:“我是有把握的,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可那些小姑娘不一样。”韩千君抬手搂着他的脖子,让两人的拥抱更为结实,哑声道:“辛公子捡回她们的初衷,是想让她们好好活下去,而不是某一日为了你我而亡。”

    她已经害死过很多人了。

    韩千君把头埋在他颈项里,哽塞地道:“曾经我把辛公子的学子弄丢了二十个,我不能再重蹈覆辙。”

    “我知道她们个个本事了得,会把我保护得很好,可我觉得,我同样也有能力保护她们,我的能力不在拳脚上,在权势上,那些权势是辛公子和无数死去的寒门为我撑起来的,为何不用呢?她们留下来只会送死,我不会,因为我身上,穿了辛公子给我的盔甲啊,国公爷没倒,我便永远是国公府的三娘子,没人敢动…”

    “所以,让他们去知府寻求庇佑,我留下来断后是最好的选择,我不会有危险,辛公子别怕…”

    也别想为了不连理她,再把她撇下,她会陪着他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三兄说的没错,她不应该逃避,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她要做的不该是愧疚,而是回报。

    她想和他在一起,护住他的将来。

    韩千君起身,捧着他的脸,抵住他鼻尖道:“辛公子,接下来的路把旗帜换成韩家的吧。”

    让她把他接回去。

    第55章 冲出重围

    第五十五章

    韩家的先祖最初以武将出身,族徽为狮子头,寓意为雄狮猛虎,底下的‘韩’字乃当年老国公亲自撰写,与狮子头构成了一个文字与图案相结合的图腾,韩家的旗帜一出,代表的便是大周的振国猛将。

    薛侯府想对韩家的女婿行谋杀之意,那她就用韩家的名义,正朝纲平乱臣。

    这回该韩家来保护他了。

    旗帜没有,那便现做,她的辛公子无所不能,韩千君道:“辛公子帮我做几面旗好不好?”她垂下目光,看向他腰间挂着的荷包,如实招来,“其实我不会刺绣,压根儿不懂女红,荷包不是我绣的,是鸣春绣的,辛公子不用珍藏,荷包旧了咱们就换,换更好的…”

    那夜老妪同她说,“包袱里的东西,郎主一直珍藏着锁在箱柜里,舍不得用,奴婢猜应是少夫人为郎主做的。”

    包袱是一年前他离开京城时鸣春给他的,并非是韩千君亲手所做,她不会的东西有很多,但在她的优势面前,这些都无伤大雅,她有权有钱,很多东西不必他们亲历而为,只需要用她的名字,让她露个面,便会有人来护她的周全,替她挡住跟前的刀枪。

    “等我们平安地回到京城,辛公子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韩千君看着他眼底的犹豫,轻声说服道:“我不想看到寒门再有任何伤亡,辛公子也不想对不对?”

    —

    杨风和莺儿所在的渔船已经抵达了关卡。

    莺儿从未坐过货船,只坐过灯火璀璨,载歌载舞的画舫。可两者的环境实在相差太大,坐画舫时她看到的全是美景美食,如今一转头便会对上了一双死鱼眼,周围满是鱼腥味。

    杨风和她今夜皆是一身渔夫打扮,船舱内本就潮湿如今又是冬天,河面上的风寻着缝儿往里面钻,莺儿不知道该躲到哪儿,冷得牙齿打颤。

    看对面的杨风,彷佛他察觉不到冷,久了便怀疑是不是他站的地方没有风,鼓起勇气道:“扬,扬公子,能换个位置吗?奴…”被杨风抬眼一警告,及时改口,“我,我这儿漏风,好冷…”

    杨风没说话,把位置让给了她。

    “多谢。”莺儿搓着手起身,人刚靠过去,便觉一股凉风从杨风适才站着的位置,迎面灌过来,激得险些喘不过气。

    莺儿:“……”

    杨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声不吭地回到原位,确定她不会再生出什么幺蛾子了,才缓缓站了回去。

    船只早已驶出峡湾,进入到了宽阔的江面,临近关卡时逐渐有光亮溢进昏暗的船舱,远远便能听到前方传来的吵闹声。

    “靠过来,受检!”

    “停船!排好队一个一个地来…”

    “动作快点…”

    莺儿一听到京城人的大嗓门,便开始瑟瑟发抖,大抵也瞧出来了自己这一趟惹出来的动静不小,怯怯地问道:“扬公子,奴…我害怕,万一,我说万一,他们抓到了我会怎样?”

    杨风没一句废话,“死。”

    莺儿抖了抖,更冷了,自己为自己壮胆,“我相信杨公子的功夫,全天下无敌,没人能打得过你。”

    杨风没理会她的吹捧,脚下的船只已靠向了官船,提醒道:“不想死就闭嘴。”

    最近薛家以搜查叛军为由,不仅封锁了长安的城门,江面上也设了关卡,所有经过的船只,都需要依次排队,一个一个受检。

    火光逼近,刺目的光线从缝隙内照进船舱,莺儿躲在黑暗中,心头的恐惧替代了寒冷,紧紧咬住牙关,动也不敢动。

    左舵主唐海停船上了甲板,放好铆,把官船上的官差接了下来,笑着招呼道:“哟,官爷,这么巧,昨儿早上小的受过检。”

    对方对他昨日早上给的那一袋子银子有些印象,态度没了适才的强硬,问道:“里面的人都出来了?”

    “都出来了,就这几个伙计,全在这儿官爷再看看,昨日都见过了…”

    昨日早上官差确实已仔细查过船舱,不过是一艘普通的生鲜货船。

    唐海瞧瞧递过去一袋银子,低声道:“官爷您看,船上的东西耽搁不得,这不想早些受检完,出去好赶个早市…”

    话没说完,对面的甲板上突然大片火把拥了过来,薛家的世子薛藻立在船头,不耐烦地道:“磨蹭什么,进去搜!”

    没想到会碰上薛家世子,唐海眸底一暗,收回钱袋,目光看了一眼跟前的几位船夫,示意几人做好火拼的准备。

    官差举着火把往船舱内走去,唐海跟在身后,摸向袖筒内的弯刀,还未抽出来,身后的江面上突然“嘭——”一道爆炸声传来,火光之亮把整片江面照得如同白昼,所有人都被这震天的动静怔住,纷纷抬起头,只见五六艘大船,浩浩荡荡从对面驶来,船头赫然竖着一道旗帜,被夜风鼓鼓展开,赤红色的狮子头和烫金‘韩’字,如同雄狮过江,威严而凛冽。

    韩家?

    薛家世子脸色突然一变,吆喝适才的官差上船,“击鼓,戒备!”

    号角和战鼓声瞬间充斥在黑夜里,薛家所有官船快速往江中心拥进,原本就拥堵的江面霎时乱作一团。唐海拿出竹箫对着半空吹了一声,围在他周围的船只彷佛长了眼睛一般,缓缓往外扩散,让出了一道宽敞的通道,悄无声息地把那艘货船护送出了关卡。

    —

    知府林大人自从被一群女娃撞破门后,一夜没合眼,已令人跑了一趟辛巷,见到的只是被一堆烟花摧毁后的庭院。

    没见到人,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好消息是自己不用与薛家的人正面起冲突,薛家最近虽失宠,但毕竟是皇帝的亲舅家,且这回来的还有太上皇的人。

    一个薛家加一个太上皇,和反反复复得宠又失宠的辛家辛泽渊相比,孰轻孰重,闭着眼睛都知道。

    两方人马要杀就杀,别扯上他们便是了。可坏就坏在,韩家三娘子掺和了进来,如今辛家便不仅是辛家,还牵扯到了韩国公府。

    而国公府的背后还有一个昭德皇后,和正在慢慢得势的朝中寒门。

    如此强大的两股势利一碰上,便如同神仙打架,遭殃的是他们这些恰好站在附近的人,韩三娘子若真要落入了薛家手里,有个三长两短,就凭她昨夜求上门来的举动,自己这颗项上人头迟早不保。

    无论如何,得先知道人去了哪儿。

    派出去的人天快亮了才回来,匆匆禀报道:“大人,找到了!”

    林大人紧张地问:“在哪儿?”

    “渡河关卡上,被薛家世子拦截了。”侍卫正色道:“韩三娘子的船上,挂上了韩家的旗帜。”

    林大人一怔。

    果然还是逃不过,若只是辛家巷子的人,他还能装作不知道,可韩家的旗帜一旦挂上,意义便不一样了了,再也不能装瞎。

    这一遭劫难看来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了,林大人让小厮取来大氅,一面往外走,一面吩咐底下的人,“备船!”但愿不会在他的地盘上大动干戈。

    —

    长安渡河的江面已被当朝最庞大的两个大家族,薛家和韩家的船只堵了一个晚上,所有渔船商船纷纷退后绕道不敢靠近。

    韩千君后半夜睡了一阵,凌晨时被号角声吵醒,揉了揉发胀的耳朵,骂道:“这天杀的,扰人清梦,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

    对面的官差扯着嗓子,又开始了一轮喊叫,“请韩三娘子放铆受检。”

    已经过了一个晚上,对方翻来覆去也就只会这一句,到底不敢像对待一般商船那般强硬来搜。

    韩家的族徽一挂,船上所有的人便都成了韩国公府的人马,一旦受到威胁,纵然他薛家有搜查公文在身,只要手里没有皇帝下达的降罪圣旨,都将会成了谋杀朝中重臣的逆贼,国公府的人有足够的理由回击。

    从昨夜韩家‘炸鱼’的气势上来看,便知道韩家的几艘船上装满了火药。

    薛家世子昨夜在得知对面船上的人乃韩千君后,便破口大骂,“不过一个被陛下退回来的弃妃,竟敢造出这番动静,她哪里来的本事…”

    可气就气在,她这个‘弃妃’一点都不像弃妃,还真有本事拦着不让他上船去搜。

    辛家的人马接着韩家的名义,从暗处度到了明面上,个个态度嚣张,尤其是那个叫什么张威的,待官差一轮喊完后,便粗着嗓门回道:“我家娘子说,让你们去问问薛世子,想搜我韩家的船,可有陛下的手谕?若是有,派个人送过来,三娘子曾见过陛下的亲笔,自会鉴别真伪…若是没有,好狗不挡道,三娘子还等着回家过年呢!”

    不仅嗓门比这边的大,气势也盖过了他们。

    “你算什么东西?!”喊话的人乃兵部一员副将,本就不屑与这群土匪周旋,见他态度如此嚣张,当即气得拔剑。

    “我不算,你算个东西。”张威道:“你们薛家这般兴师动众堵了长安城河道,是为什么?搜刮百姓,还是贼喊做贼?莫非叛军就在你们船上?”说着便学了他适才的口吻,大喊道:“请薛世子放铆受检,咱们国公府韩娘子要上去搜上一搜…”

    那名副将气得冒烟,恨不得立马轰过去,回到船舱便请示薛世子,“世子,韩三娘子拒绝下船,态度极为嚣张。”

    对方嗓门那么大,薛世子长了耳朵听到了,不仅他听到了,里面的知州林大人也听得清楚,陪着笑当起了和事老,“底下一群不懂规矩的人,说的都是气话,薛世子不必放在心上。”语气一转,林大人又道:“那韩三娘子一年前陪府上的三公子去兆昌赴任,如今年关赶回京城,思家心切,见自己被堵了一个晚上,心头难免火气大,薛韩两家同为朝中重臣,今后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非得刀刃相见,以下官看,有什么误会及时解开便是…”

    对于林大人来说,此时最有利的便是和稀泥,“薛世子若是信得过林某,林某待会儿便去韩三娘子那,替世子搜查一番如何?”

    薛世子没有想象中那般难说话,沉思一阵后,客气地道:“有劳林大人了。”

    林大人松了一口气,与其辞别,下了船又去往对面韩家的船只。

    待人一走,薛世子便问副将:“确定辛泽渊在船上?”

    副将回道:“在。”

    临行前父亲下了死令,就算全军覆没,与其同归于尽,也不能让辛泽渊离开长安,一旦辛泽渊回到京城,薛家面临的便是灭族之灾。

    薛世子道:“调战船,上好弹药,天色一黑便攻,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

    等林大人上了韩千君的船只,见到人后还未开口,便听她道:“薛世子不会听林大人的。”

    林大人一愣,“三娘子何出此言?”

    “他是不是答应了你不会动手?”韩千君深知薛家那窝子人的品行,喜欢背后捅人刀子,从不会对韩家人低头服软,“他如今不打,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待今夜薛家的援军一到,我便会沉入林大人所管辖的长安河域…”

    林大人摇头,“不,不至于…”他看那薛世子挺好说话的。

    “你敢赌吗?”韩千君看着他,问道:“你敢拿我韩家三娘子的命去赌吗?”

    林大人从未见过韩家这位三娘子,但她的传说却没少听,她是当朝唯一一个被封为贵妃娘娘的姑娘,也是唯一一个被完好无损退回韩家的贵妃娘娘。

    后来她与辛家辛泽渊的那一段,就更为精彩了,不少说书楼里都有两人的段子。

    在他印象中,她应该是一位娇滴滴,且性子刁蛮任性的小娘子,可见了本人,却被她身上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逼人气势所镇住。

    “你赌不起。”韩千君同他道:“林大人如今唯一的出路,便是确保我能活着离开长安。”

    又问:“知道当初为何我能全身而退,回到韩家?”见他神色几度呆愣,韩千君便道:“因为我父亲是韩觅阳,我姑母乃昭德皇后,连皇帝都不敢把我打入冷宫,你觉得我要是在林大人的地盘上出了事,你,你全家老小,还会安宁?”

    林大人背心不由生了一层冷汗,“三娘子放心…”

    “我放不了心。”韩千君打断道:“薛侯府有把柄在我们手中,断然不会让我们回到京城,此时已乃亡命之徒,不会在乎我的命,更不会在乎林大人的命,他不在乎,咱们就要陪他一起死?”

    见林大人的脸色差不多了,韩千君才道:“我倒是有一个保命的法子,就看知州大人愿不愿意活命了。”

    谁不愿意活?他三十岁开始做县令,一辈子起起落落,快六十岁了,好不容易才坐上长安知州的位置,谁想死啊,忙问道:“韩娘子有何法子,还请赐教。”

    韩千君头一仰,指向对方,“打他。”

    林大人一愣,没反应过来,“谁,谁打?”

    “林大人啊。”韩千君诧异地看着他,“林大人乃一方知州,维护咱们的安危,不是你应尽的职责吗?”

    林大人脑子“嗡——”一声,他怎么打,对方可是薛侯府,且手里有太上皇颁发的搜查公文,结结巴巴地道:“三,三娘子不是有人吗?”

    “是有人,但他们没有吃一口官粮,清叛贼这等朝堂大事不应该他们上,同样将来的功劳他们也不会与林大人抢。”韩千君最后道:“船只我借给你,我韩家的旗帜也借给你,就看林大人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

    旗帜给他,便是让他与韩家捆绑在了一起。

    留给他思考的不过是站队问题,细想也不亏,若是换做往日,他连站队的机会都没有,能坐到知州的位置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想要泼天的富贵,就得冒天大的风险…

    如韩三娘子所说,他确实堵不起。薛家来长安一通搅和,从未管过他们这些地方官员的生死。

    实则他心里也清楚,薛家如此兴师动众,是不可能让辛泽渊活着离开长安。

    林大人去甲板上吹了一阵风,吹得心乱如麻,抬头看了一眼韩家的狮子头旗帜,又看了一眼对方船只上的老鹰旗帜,大抵觉得狮头更威风霸气一些,旋即回到船舱内,同韩千君道:“请三娘子和辛公子的人下船回避,长安知州林望,誓死保护二人安危。”

    —

    午后一道号角声传来,却不是从薛家船只上传出来的,而是从对面韩家的船只上传来。

    薛家的侍卫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船上突然升起了长安知府的旗帜,与那副狮子头的旗帜一道肩并肩迎风飞扬。

    “林望那老匹夫!”副将脸色大骂一声,转身去找薛世子,人尚未走到船舱内,便听到了林望的嗓音隔着江面,被河风吹了过来,“尔等叛军挟制薛侯府世子,控制我大周官船,堵我长安运河,扣留百姓渔船,我乃长安知府林望,命令尔等速速投降,三声过后不降者,格杀勿论…三,开火!”

    韩千君没见过战场,今日是第一次见。

    灰蒙蒙的江面被烧出了一条火龙,坐下的渔船从战火的缝隙里破出去,韩千君被辛泽渊紧紧裹在怀里,与战火擦身而过之时,她能感觉到灼热的热量扑面而来,彷佛下一刻便要烧到身上来。

    没有哪一场战争能真正做到全身而退。

    身后江面上烧着的是韩家用无数血肉筑起来的权势,还有辛公子用家族命数换来人脉和金钱。

    第56章 归来

    第五十六章

    想要带辛泽渊出长安,便避免不了要与薛家硬碰硬,她缺的只是一个先动手的理由,林大人替她补上了,接下来拼的便是势利和实力。

    刚从火海里穿过来,薛家的战船便与几人擦身而过。

    第二轮战火又开始了。

    辛公子没让她看,让她躲进了船舱。

    韩千君抱着膝盖,默默地听着耳边阵阵厮杀声,没上过战场的人,是永远无法体会到那份度日如年的滋味,漫天的炮火映红了江面,破旧的直棂窗外硝烟滚滚,连扑过来的风里都带着浓重的火药味。

    之后的一生里,再回忆起这一日,韩千君依旧觉得那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

    双方打得不可开交的那阵,张威回到了甲板上,一身湿哒哒的,甩了甩头上的水,先骂了一句他娘的薛狗,“五艘战船,他娘的全是火药,这是被逼急了罢,造反之心,昭然若揭…”

    单靠林望的人马,最多能抵抗前面的薛世子,后面的几艘战场他应付不了。辛泽渊从一开始便没打算让林望独守,薛家的战船一到,林望会被炸成渣,他的人熟悉水性,留下来能助他一臂之力。

    不明白张威为何突然回来了。

    辛泽渊看着他,等他给一个解释。

    张威觉得主子,包括他自己,似乎都小看了韩家这面旗帜,再看向韩千君,眼里便有了几分佩服,走过去道:“长安驻防将军刘将军也来了,让属下问三娘子和辛公子安。”

    不仅刘将军,听闻韩千君在船只上挂上了韩家旗帜后,韩家隐藏在长安的所有势利,今夜全都出动了。

    原本一场单方面的围堵,演变成了薛韩两家的火拼。

    这回谁都知道韩家要保他们家公子了。

    要比势利,韩家立下从龙之功之时,薛家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卖烧饼。再加上辛公子的势利,硬碰硬,薛家今夜必败。

    果然,一炷香后薛家的战船沉了。

    坐下的渔船顺利地驶出了那片硝烟弥漫的海域,韩千君回头看去,只看到了满江船只残骸和战后的零星火光。

    沿河往上,她重新挂上了韩家的旗帜,不走暗道,继续带着辛公子光明正大地赶回京城。

    天色将亮,皇帝派来的救援终于来了。

    来的人是大理寺范少卿。

    有官船护航开道,韩家的船队畅通无阻,径直朝京城的方向驶去,范少卿到的第一日,便来船上见了辛泽渊和韩千君,一同前来的还有范少卿的新婚妻子,姜家大娘子姜姝。

    两人上回相见,还是在姜姝大婚那日,韩千君当日闹出了一场祸事,险些把薛家二娘子打死。

    一年多没见,姜姝仔细把她看了一圈,人虽瘦了但精神回来了。

    两年前辛公子走后,她像是一夜之间被人抽干了精气,整日沉默寡言,即便自己和漓妃娘娘相继邀请她,都被她拒绝了。

    漓妃娘娘那时便道:“等辛公子平安归来的那一日,她才会来见我,回不来,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愿意看到我了。”

    成亲前姜姝不理解,成亲后她明白了那句话,每一个这一辈子都有一个不可失去的人。

    行走在最顶层的人,永远把家族的利益摆在了最前面,也许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曾经那个在宫中为了争宠,蛮横不讲理的姑娘,会有一日,把一个人看得那般重。

    为了辛公子,她仿佛可以与全世界为敌。

    如今辛公子还真被她活着带出了长安,想必再也没有人把她当成当初那个任性妄为,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看待了。

    姜姝冲她一笑,评道:“长大了。”

    韩千君嘿嘿笑了两声,“对,十九了。”成老姑娘了,龇牙问道:“京城里的那帮小娘子,有没有说我闲话,是不是骂我人老珠黄,还嫁不出去?”

    “谁敢?”姜姝笑道:“不怕被你打死?”又道:“哪儿老哪里黄了,京城里谁家小娘子能比过你的成就,十六岁进宫做贵妃,十七岁出宫又许了状元郎,历经了二次退亲,你也才十九,小脸这不才刚长开…”

    韩千君:“……”

    自我反省,她道:“我以后不打架了,好歹得挽回一些名声了。”

    姜姝看了她一阵,若有所思地道:“确实变得不一样了,咱们大头菜也知道为以后着想了…”

    韩千君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起有了改变,彷佛在潜移默化之下,自然就成长了。

    以往她觉得要她像郑氏那般时时刻刻都在为家族操劳打算,她一辈子都学不来。她排斥世俗,想着就算将来成了亲,也要一辈子天真下去不为世俗低头,即便她如今也有那个条件永远天真下来,可她自己不乐意了。

    真正的长大,只是在一夜之间。

    当范少卿问辛公子要人时,韩千君插话道:“人不能给你,并非我故意要针对范少卿,今日不管是谁来,人我都不会交出来。”

    韩千君握住辛泽渊的手,不知不觉那股保护欲越来越极强,“辛公子不可能永远只是他人手里的一颗棋子。”

    皇帝想要人,那就拿值得的东西来换。

    辛家被折损的命数,家族人所流的泪,还有辛公子身上的每一道伤,都要得到同等的补偿和回报。

    一次被贬,二次被贬,不可能再有第三次,她要在拿到皇帝的保证之后,方才会交出人。

    谁也别再想来欺负他的辛公子了。

    有了韩千君的保护,辛泽渊的后半程极为省心,跟在大理寺少卿的官船后,每日赏江品茶,日子过得很是清闲,就连张威也感受到了其中的惬意,这与他事先预想的拼死拼活完全不一样,出发前他连遗书都写好了,打算豁出去性命,谁知道这一路躺得腰酸背疼,身上的骨头都松了,实在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公子,属下怎么觉得在吃软饭?”

    “不好吃?”辛泽渊问他。

    张威一扫桌上的点心,塞进嘴里,慢慢地品出了滋味,“香。”

    ——

    到达京城的前一夜,韩千君再一次钻进了辛泽渊的被褥里,人搂住他的腰,抬起头去蹭他的下颚,苦恼地道:“辛公子,明日就到了。”

    世上的事情总是无法两全,她一路都在盼着早些带辛公子回京城,可快要到了时,又愁上了。

    回到京城,就算两个人能天天相见,也不可能像当下这般夜夜抱着辛公子睡在一起。

    辛泽渊扒拉了一下她手,“嗯,不高兴?”

    韩千君摇头,想问他,明晚两人该怎么办,突然才想起来,外面一个一个地都在叫她‘少夫人’,可他们似乎并没有说起以后。

    记得他刚到兆昌时,曾问过她,“亲事到底还算不算数?”

    当时她没有回答,如今可以告诉他了:算数!要不要找个最近的黄道吉日,把亲成了。

    “辛公子,我们…”

    “哦,回去后咱们应该不能见面了。”辛泽渊垂目,遗憾地道:“毕竟韩三娘子还要嫁人,不能再与前未婚夫勾勾搭搭,传出去,对你未来的夫君,总归不好听。”

    韩千君:……

    “怎么了?”辛泽渊看着她呆愣的神色,大度地道:“行,再让你搂一晚上,明日便要道别了。”

    话音刚落,韩千君便气呼呼往他嘴上咬去,辛泽渊似是猜到了她会来这一招,仰头不给亲。

    没亲到,韩千君愣了愣,人突然往前蹿去,腰却被辛泽渊掐住,不让她得逞,语重心长地劝说道:“三娘子冷静,莫要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做下让自己后悔莫及之事。”

    听他自称为‘美色’,韩千君笑得胸膛颤抖,去捧他脸,把他往下掰,“不后悔,公子不要抵抗。”

    可今夜的辛泽渊坚贞不屈,“不给。”说不给是真不给,伸手饶向她腰。

    韩千君怕痒只好松开他,人趴在他胸膛上,委屈地看着他眼睛,“真小气。”

    辛泽渊也不恼,面上笑着,语气却格外冷硬,“下去。”

    她偏不。

    嘴亲不成,那就亲别的地方,韩千君突然埋下头,原是想亲他的颈子,可他正仰着头,唇瓣便正好落在了他的喉结上。

    碰上去的一瞬,韩千君便感觉到了唇瓣底下重重地滚动了一下。

    一不做二不休,亲都亲了,韩千君打算继续。被他亲了那么多回,韩千君多少也学会了一些技巧,照着他欺负自己时的劲儿,胡乱一通啃咬,舌尖也用上了…

    韩千君清晰地听到了他一声闷哼,随后便觉腰上的那只手缓缓在收紧,在她腰下掐了一把后,毫不客气地撩起了她腰后的细腻锦缎。

    上回在马车上逾越过一回后,两人之间再也没有发生过意外,过了这么久,许是给了她辛公子很好欺负的错觉,又开始胡作非为了。

    但她忘记了上回的教训是怎么来的了。她过分一寸,辛公子必定会还回来一尺。

    此时她倒是想停,已经来不及了,辛公子的君子一面被她击垮后,变成了反扑过来的狼,幽深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问道:“还玩吗?”

    韩千君摇头,“不…”不玩了。

    晚了。

    唇被辛公子吻住,韩千君突然想了起来,自己似乎还未告诉过他,捏住他正在发力的手腕,轻推他道:“辛公子…”

    “嗯。”

    韩千君觉得还是很有必要告诉他,“进宫一年,我并没有侍过寝…”她虽争过宠,但她与皇帝之间清清白白。

    辛泽渊停顿了片刻,轻轻在她耳边“嗯。”了一声,道:“知道。”

    第一次亲她,便看出来了。

    两人坐的还是出长安时的那艘渔船,夜里河水波动,能感受到身下船舱在摇晃,床前悬吊着的马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醒耳,昏黄的光线在眼前晃动,人也在晃,韩千君瘫在他怀里打着颤,辛泽渊则躺在她身侧,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潮红的面色,低声问她:“还是嫁给前未婚夫,成不?”

    两人这一路都在回避,不去谈婚事,一个不敢提一个不愿意提,如今他终于又问了出来,韩千君却答不出来,她说不了话。

    “不说话便是答应了?我再去与国公爷提一回亲,如何?”

    韩千君眸子迷乱地盯着他,脑子已一片空白,死死捏住了他潮湿的五指,不让他再动,良久才呜咽出声,一口咬住了他肩头释放出来,嗓音都在发颤,“好…”

    ——

    船只第二日便到了京城。

    韩千君起来得有些晚,辛公子人已不在榻上,船上本就潮湿,加之又是冬季,地上的一摊水迹还未完全干透。

    她记得昨夜他打水进来,替她擦了一次,水泽应该是那时留下来的。

    睡了一夜,羞耻感不减反增,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辛公子在欺负她。

    在她进宫之前,郑氏曾给了她一本小册子,让她自己去看去学,她都看过了,进宫后嬷嬷便教得更为详细了,可教的都是让她怎么伺候皇帝,没说若是反过来了,她该如何应对。

    白学了。

    溃不成军的只有她一个。

    昨夜仿佛在火海里走了一圈,又掉进了水里,头一次尝试到了什么叫水深火热…

    船只快到巷口了,她总得起来见人。下床时,双腿明显多了一股酸软,更衣洗漱完出去,在甲板上找到了辛公子。

    如往日一样,辛公子一身正派儒雅,完全想象不出那样的人是怎么把他的手伸到…

    韩千君猛甩了一下脑袋,将那面红心跳的画面甩出了脑海。

    站在辛公子对面的还有杨风和莺儿。两人被唐海送出关卡后不久,便与他们碰上了头,以防万一,一直没露面,躲在船舱内。

    到京城了,辛泽渊才把人叫了上来。

    莺儿闻了一路的鱼腥味,非要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央求辛泽渊带她出来说话,谁知人到了甲板后,双腿又止不住地打起了颤,彷佛随时都能被风吹倒。

    但她的腿软,与韩千君的不一样,多半是被吓的。

    得知韩千君要回京的消息后,韩国公的人马已经到了巷口迎接。从兆昌到长安,再从长安到京城,这一路上莺儿心里早留下了阴影,见不得人多,更见不得穿盔甲拿刀枪的侍卫,即便杨风动不动把‘想死’挂在嘴边,她还是壮着胆子攥住了他衣袖,直到看到了韩千君才突然撒手,朝她奔去,人躲在她身后,哭诉道:“三娘子,奴险些见不到三娘子了…”

    杨风:……

    见她来了,身前的人回了头,目光刚碰到他,韩千君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立马收了回来,安抚莺儿,“没事了,已经到了,待会儿你跟我走。”

    莺儿巴不得,“好,奴与娘子走。”

    韩千君谁都不相信,就算对方是她的亲姑母,亲表哥,她也要留一个心眼,“莺儿是不是说过,只听我的?”

    莺儿点头,对,她只听韩娘子的。

    “那行,今日你会见很多的人,但除了我之外,其余任何人问你任何问题,你都不能告诉对方,我允许你开口了你方才能说,能做到吗?”

    莺儿毫不犹豫地道:“能。”

    她不知道要见什么人,但到了陌生的地方,除了韩娘子,她谁都不相信。

    “辛公子…”韩千君说话时头先没转过去,说完了才红着耳根看向跟前的人,“待会儿也给我走罢。”

    —

    船到了巷口,范少卿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主动让出了道,让韩千君的船只先靠岸。

    在甲板上时,韩千君便看到了站在风雪里的韩国公,身披戎装,像是要出去征战一般。瞧那架势是把府兵全都带出来了。

    自己当初出来时是偷跑的,没有经历过送别,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眼下的迎接,却让她眼眶发热。

    下了船,脚踏实地地踩在了京城的码头上,对面那位正痴痴看着她的中年将军,已被风雪淋白头了。

    韩千君的脚步也越走越快。

    韩国公早在她下船时便红了眼。

    瘦了啊,瘦太多了…

    见人一步一步朝着他奔来,韩国公嘴角几番抽动,到底没憋住,老泪纵横,等人到了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嫌弃自己脏,不敢去抱她了。

    韩千君主动扑进了他怀里,戎装上的风雪反扑在她脸上,冰冰凉凉,心头却是暖和的,“父亲,女儿回来了。”

    被她一抱,韩国公面子都不要了,嗷嗷哭出了声,“孽障,你要吓死父亲啊。”

    韩千君听着他骂,也不吭声,只紧紧地抱住他。

    韩国公骂完了,又心疼地扶起她,上下一阵查看,“让父亲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

    韩千君冲他跺跺脚,再挥挥手,“父亲放心,女儿的手脚都在。”

    韩国公看到了,好手好脚,能蹦能跳,嘿嘿两声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一个劲儿地点头,“是不是吓到了?怕不怕…”

    天杀的,昨日他收到消息,恨不得立马杀出京城,把薛家的人头拧下来,要不是被郑氏拦下,说人快到了,他早出了京城。

    平日里五大三粗的人,哭起来模样实在不太好看,韩千君及时提醒道:“父亲瞧瞧,我把谁带回来了?”

    韩国公这才抬起头。

    辛泽渊就立在韩千君身后不远处,身披鸦色大氅,风雪自他头顶飘下来,轻吹起他衣摆,即便坠落了一回,再次归来,仙人姿容依旧称得上京城第一公子。

    国公爷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也才不到两年,可如今一见,恍如隔世。

    “前女婿啊…”韩国公激动地走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哽塞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韩千君:“……”

    第57章 替夫讨公道

    第五十七章

    头一次见辛公子,韩千君便知道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脚上的一双布鞋一尘不染,而韩国公此时正一脸鼻涕眼泪,韩千君生怕他被辛泽渊当众推开。

    但辛公子是个有涵养的人,没去推韩国公,在韩国公松开他时,还贴心地递上了一方绢帕。

    韩国公愣了愣,似乎这才想起自己的模样有些不妥,背过身擦完了眼泪,又“噗嗤噗嗤”几声拧干净鼻涕,然后把那方前女婿给的绢帕塞进了盔甲内,大抵也知道脏了不好再还回去。

    除了国公爷,韩二公子和二少奶奶也来了。

    走了一趟回来,再见到亲人,便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珍视感,韩千君上前挨个拥抱,“二兄,二嫂…”

    见到幼妹曾经饱满的脸颊越来越消瘦,韩二公子心疼地道:“看来受了不少罪…等老三回来,再找他算账。”

    他胆子不小,竟敢一声不吭偷偷把人带出去,兆昌那地方有多贫瘠,他不知道?

    原本都以为她是出去心里苦,想出去散散心,是以,国公爷也没派人把她追回来,谁也没料到,曾经在蜜罐子里长大,从未吃过苦头的姑娘,能在那等地方一住便是一年,若非辛公子前去,只怕她还不打算回来…

    “三兄拐个人可不容易,压力大到都开始做噩梦了,二兄可别再吓唬他。”松开他,韩千君笑了笑,“兆昌挺好。”

    兆昌好不好二公子不知道,但见她脸上的笑容,便知道她终于活了过来。

    长安发生的事,韩家的人昨日便都知道了,得知她在船上挂上了韩家旗帜,公然与薛家的战船开战,个个都抹了一把冷汗,这哪里是个姑娘,比男子还大胆,可再一想,这才是国公爷并着三位哥哥,娇惯出来的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娘子。

    人平安回来了就好,知道她会陪着辛公子进宫,二公子没耽搁她,看了一眼身旁的二少奶奶,神色神秘又骄傲地同韩千君道:“等你进宫回来,二兄和你二嫂送一份礼物给你。”

    二少奶奶面色一臊,含笑点头。

    韩千君不知道是什么,没客气,“好啊,等着我回来。”

    自己的宝贝女儿和有可能还会再成为现任女婿的前女婿,刚从战火里逃出来,国公爷说什么也不放心再让他们单独去见皇帝,非要护送他们一道进宫。

    薛家不惜动用战船来对付辛泽渊,国公爷虽不清楚内情,但也知道这回他带回来的那位姑娘,至关重要。

    一年多没见到女儿,舍不得分开一点。前女婿也一样,当初为了救他出来,把命都搭了进去,等他被放出来时,前女婿已被关入了大牢,再也没有见过他,如今人回来了,也有好多话要说,韩国公把俩人都拉到了自己的马车上坐着。

    一上马车,国公爷的目光便在对面两人身上来回打探,看谁都喜欢,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这要是两人成了亲,都是他家里的人该有多好。

    可惜了。

    辛公子出事后,对于两人的婚事该怎么办,韩国公也曾问过韩千君,“你要是喜欢,父亲就陪着你一块儿等,你放心,父亲一定帮你把他接回来。”

    她是怎么回答他的?韩国公至今还记得她看着自己时脸上满是悲痛和绝望,问他道:“父亲觉得,我们还有脸去找他吗?”

    没脸。

    可还是会遗憾,韩国公惋惜地道:“是我韩觅阳没福气,这么好的女婿…”

    韩国公对辛泽渊一直心怀愧疚,如今见人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难忍激动,这些话他早就想说了,“辛家为我韩家所做的一切,我韩觅阳铭记在心…辛公子放心,即便做不成我韩觅阳的女婿,我韩觅阳也会把你当成亲儿子。”

    韩千君:……

    什么亲儿子,他儿子还不够多?

    感受到韩千君瞪过来的目光,韩国公愣了愣,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以为是她怪自己占了辛公子便宜,换了个说辞,“往后辛公子有任何需要,我韩家绝不会袖手旁观。”

    辛泽渊态度谦卑,“辛某所为皆出自于本心,所求之事乃毕生抱负,与旁人无关,也与韩家无关,还望国公爷不必再介怀。”

    那么大的牺牲,没有半句怨言,连话都说得这么好听,韩国公愈发觉得错过了太多,也不知道这位前女婿将来要找个什么样的小娘子。

    把京城内但凡有点名气的世家都想了一遍,韩国公也没有找到一个能比得过他家千君的小娘子。要不改日还是厚着脸皮问问,介不介意韩家曾利用了他,不介意的话,辛韩两家还能不能再续前缘?

    他保证把他当亲儿子看待。

    正想着,见韩千君埋头在荷包里翻找,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唇脂…”马上就要进宫了,她得描一下妆容。

    不就是个唇脂,国公爷正欲让车夫停车,让人速速送些胭脂水粉来,便见坐在她身旁的辛公子从袖筒内掏出了一个粉色的小瓷瓶,递给了她。

    韩千君极为自然地接过来,也没道谢,转过身用完后,又递回给了辛泽渊。

    辛泽渊一句话没说,重新塞进了自己的袖筒内。

    韩国公的目光一来一回狐疑地盯着两人的动作。

    什么意思?

    这只是开始,他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

    等一行人到了宫中,韩千君便寸步不离地跟在辛泽渊身后,辛泽渊跪,她跟着跪,辛泽渊拜,她也跟着拜。

    昭德皇后招手让她过去坐,韩千君拒绝了,端端正正地坐在了辛泽渊身旁,又不失礼貌地问候道:“姑母身子可好?”

    先前她在宫中,昭德皇后曾无数次纠正她礼仪,斥责她不懂规矩,可如今见她突然懂得规矩来了,心头又有些酸涩,问道:“兆昌冷不冷?”

    “冷。”韩千君回道,“比京城还冷,三兄去了后,教会了百姓做暖炕,冻死的人倒是比往年少了许多。”

    她嗓音不徐不疾,也不悲苦,像是寻常的闲聊,可任谁听了都会联想到寒冬中百姓的艰苦,还有韩家三公子的努力。

    今日在座的人都不是外人,昭德皇后、皇帝、韩国公、辛泽渊、韩千君。

    要真论起亲来,都是一家人。若是换做往日,这丫头片子必然已经扑进她怀里,连连叫苦,再替他三兄请求,求她早些把人调回京城。

    昭德皇后曾同她道:“就算是亲人,也不能由着性子来,我虽是韩家的人,可也是这大周朝的皇后,平日里舌头和牙齿相安无事,你好我也好,一旦咬上了,咱们该站谁的哪儿?是站理…所以啊,撒娇没有用,要学会替自己往后铺路。”

    她在宫中学了一年都没学会,亲身经历过一场悲痛后,一切就都懂了。

    从上回辛泽渊出事,她进宫跪过自己后,昭德皇后便知道她心里已有了芥蒂,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没心没肺地依偎在她怀里,求着她去满足各种要求。

    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失落,昭德皇后笑道:“你三兄自来脑子活泛,这回能为百姓做点事,是他的福分。”

    韩千君点头,“姑母说的是,三兄也是如此想的。”

    而面对皇帝,虽说三人彼此都知道皇帝就是她的亲表哥,但韩千君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任何不同,除了最初的问安之外,韩千君没再与他多说一句,目光也没往他身上多看一眼。

    寒暄完便是正事了。

    皇帝原本只召见了辛泽渊,但韩千君也跟了过来,进来的理由,“陛下要的人,在我手上。”

    皇帝只好把人放进来。

    她一进来,韩国公又强行闯入,“要不是她机灵,人早死在长安了,身为父亲,我还能见她再次身入险境?陛下有何问题,来问我!”

    这话说出来,是差明说他皇帝要害他的女儿。于是,就成了如今的局面,挤了一屋子的人。

    知道他们不会回避,皇帝便让辛泽渊把人带进来。

    很快杨风拽着莺儿的胳膊走了进来。与其说拽,不如说是搀扶,莺儿两条腿已经吓得站不稳了。

    她从小便跟着母亲在花楼长大,最怕的便是前来耍横的官差,后来花楼被京城里的官差一把火烧了,更怕了。再遇到薛家的战船,雪上加霜。

    惊魂未定,又来京城见到了皇帝,人瘫在辛泽渊身旁,颤抖地同上位的皇帝行礼,“奴…”奴了半天,也没把舌头捋直。

    韩千君轻声道:“莺儿。”

    莺儿犹如见到了救星,转过头来哭着道:“娘子,娘子救救奴,奴害怕…”

    韩千君起身,上前一道跪在了莺儿辛泽渊之间,安抚她道:“别怕,有我和辛公子在,莺儿不会有事。”

    说完转头看向皇帝,“莺儿是我的婢女,胆子小,受不起惊吓,陛下有何要问的话,臣女会替陛下问。”

    今日见昭德皇后和皇帝一道出现,韩千君便猜到太上皇应该已得知皇帝的身份,两人没打算再演下去,毕竟接下来莺儿所要证实的这一切,对宣安皇后所生的二皇子和三皇子来说,一点都不利。

    但想从她这儿拿到证词,得先给她想要的东西。

    韩千君道:“陛下或许还不知道,在辛公子找上莺儿时,臣女已与她相识,萍水相逢,臣女不过是帮她说了一句公道话,她便信我,愿意跟随我,即便她对外面的世界很恐惧,可臣女开口了,她还是跟着来了。”

    “父亲儿时曾教导于我,说人与人相处,处的是心。你交了心对方才会真诚相待,但父亲没有告诉我,还有一种情况,我即便不用交心,只要出现的时候对了,正好出现在对方深处困境之时,只需要一句话,便能让对方豁出去性命,为我卖命。”

    韩千君道:“臣女想,这应该就是世人所说的‘恩’”

    “后来,臣女发现还有一类人,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一个身份,他们便能为了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这一类人就是我们的父母。”

    “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像臣女这样幸运,有一对万事包容子女,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他们都不会真正记恨你的父母,万幸,除了父母之外,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无怨无悔地替你卖命,他便是先祖们所说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偌大的殿堂内,只有她一个人的嗓音。

    最初韩国公还以为她在替那位叫莺儿的姑娘说话,渐渐地便发现了不对劲。

    不仅他听出来了,昭德皇后、皇帝,辛泽渊都听出来了。

    辛泽渊知道她今日陪他一道前来,是想为他讨回公道。于他而言,他并不觉得自己委屈,这条路是他选择的,不怨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对不起他。

    可当她那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说出来后,辛泽渊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慢慢地缠绕上来,闷得发紧。

    韩千君继续道:“臣女没做过别人的先生,但做过师娘,在我先前的认知内,为人师者当是手执戒尺,威风赫赫,令所有学子都闻风丧胆。可后来我才发觉,臣女看到的只是表面,为人先生者,需要言传身教,自身要正。是以,他们一条道走到黑,哪怕家族为此遭来了厄运,也要守住曾经教给学子的那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韩千君咽了咽喉咙,又道:“臣女儿时也拜过先生,以为师生乃银货两讫的关系,可我那二十个学子,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告诉我,不是的,为人学子可以为了先生豁出去性命,理由也是这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陛下,辛太傅为人师者,他做到了。”在他危难之时,与他一道共进退,在他需要之时,不惜用自己家族的命数,用自己亲孙子的命,托起他坐回了属于他的位置。

    接下来该轮到身为学生的陛下了。

    韩千君抬头看向皇帝,问道:“辛太傅一生大起两回,大落两回,皆是为了陛下,如今已有七十高寿,陛下觉得,他有没有资格安享晚年,配不配得上一根龙头杖。”

    龙头仗,上打昏君,下打奸佞。

    辛家再也经不起他的利用,应该得到他们应有的安稳。

    ——

    韩国公坐在一侧,愣愣地看着跪在那,身子挺得笔直的姑娘,不觉已泪流满面。

    欣慰姑娘长大了,可又忍不住心酸,长是长大了,却长到别人家去了,知道替她未来的夫家鸣不平。

    第58章 不该让的她不会让半分……

    第五十八章

    皇帝对自己这位亲表妹的印象实属深刻,但深刻的点是在她的胡搅蛮缠之上,令他刮目相看之事,是在一年前辛泽渊被判流刑,她来宫中将他讽刺了一番。

    这是第二回了。

    目光不觉落在她和辛泽渊身上多看了几眼,初次听闻她瞧上辛家大公子时,皇帝并没有觉得意外,也没放在心上。

    深知她是什么样的秉性,从小便喜欢长得好看的人,自己也曾一度成为了她的目标,被闹得苦不堪言。

    辛泽渊长得确实不赖,但拿她自己的话说,“这世上长得好的公子多了去了,又非他皇帝一人,没了他,我再找一个便是。”

    这话在辛泽渊身上,似乎没有灵验,一年前的雨夜她跑来宫中求他和昭德皇后,不惜爆出了他的真实身份来威胁讽刺。

    不好惹这一点倒是没有变。

    皇帝道:“都起来。”

    她把该说的话都说了,‘龙头杖’于皇帝而言,并非什么强人所难之事,但对辛家不一样,皇帝若是再想来贬一回,便没那么容易了。

    他敢再来,她就用那根龙头杖,砸他脑袋。

    韩千君知道这回皇帝把辛泽渊召回京城,是打算了给辛家补偿。但具体补偿到哪一步她不知道,皇帝的心思一向深沉,若不提点到明面上,说出辛家最想要的,指不定皇帝又寻个不好与其他臣子交差的由头,随意打发了辛家。

    如今她当着辛泽渊的面,明着问他要了‘龙头杖’,只想他还想恢复他周绎的身份,不给也得给。

    “臣女谢陛下。”韩千君磕头谢恩,起身后看向身旁正望着她的辛泽渊。

    辛公子的眼眶不知何时红了,上回见他这般还是在城门口送他离开之时,她只见过他哭了那么一回,就已经肝肠寸断了,韩千君忙冲他一笑,目光里带着安抚,暗道:辛公子不怕,以后我会用你给我的盔甲,保护好你的。

    所求所诉已经说完了,韩千君便当着皇帝和昭德皇后的面,让莺儿认了宣安皇后的画像。

    可东西一日没拿到,韩千君一日不会交人,同皇帝道:“莺儿胆子小,离了我只怕会吓出毛病,等陛下何时需要她进宫了,臣女再将她带进来。”

    一个人一旦生了防备之心,便会处处堤防,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人,也不会再信赖。

    人已进了宫,没必要再送出去冒险,昭德皇后将韩千君的变化和聪慧看在了眼里,这些年他们母子俩为了拿回属于他们的东西,欠了太多人,其中便包括辛家,如今也算熬了过来,倒不需要她再等,她要的东西,她和皇帝立马就能给。

    昭德皇后出声招呼道:“人好不容易回来了,不着急回去,到我殿内用完午膳再回。”怕韩千君不放心,又道:“如你所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陛下不会亏待你的辛公子,更不会亏待恩师之子。”

    其他的就让皇帝和辛泽渊去谈。

    人人都道帝王无情,但也并非当真半点感情都没,家族血亲在权势面前本就淡薄,难不成为了一件事,还能从此不相往来了,昭德皇后连韩国公一道邀上,“国公爷也去罢。”

    有莺儿在手上,韩千君倒也不怕皇帝为难辛公子,两人行了一路,同吃同住一月,从未分别过,临走时她轻拽了一下辛泽渊袖口,低声道:“我先出去了。”

    辛泽渊眸子里的潮湿尚未褪去,含笑点头道:“嗯。”

    等她用完午膳,他应该早谈完了,要是等不住可以先出宫,辛夫人只怕此时已经得知消息,在宫外等着他了,韩千君道:“不用等我。”

    辛泽渊没多说,轻声道:“等你。”

    也行,韩千君冲他弯唇,笑眯眯地额首,“好。”

    ——

    两人的举止在旁人眼里,恩爱又亲密,可韩国公看着两人脸上的笑容,却品出了不一样的情绪,怎么看怎么苦涩,不就是一对苦命鸳鸯嘛。

    人出去后,还没缓过来,盯着走在前方的纤细身影,一会儿心疼,一会儿怜悯,一会儿又觉得自豪,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小菜苗终于长成了白菜。

    但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只觉惆怅,小菜苗看习惯了,突然有一天她自己迎着风雪长成了菜,作为浇灌之人,比起欣慰更多的是自责。

    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风雪到来之时,没替她建一个棚子,没站在她身旁替她挡住寒风,若是能预知风雪,她就能少受一些冻。

    可如此一来,她又如何能长出最外面那层耐寒的绿叶?

    父母之心都是矛盾的,一面希望子女能成才,一面又心疼他们受苦。想起她适才说的那一番话,国公爷内心仍觉震撼,这些年她整日看似傻乎乎的,心里实则什么都明白,并非是个不知好歹的人,父母的恩情,她都记在了心里。

    今日她都有能力去保护一个人了。

    昭德皇后见他坐在自己对面,一声接着一声嗟叹,又是愁又是笑的,实在忍不住,问道:“国公爷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

    国公爷挪了挪坐下的屁股,一时嘴快,显摆道:“阿姐膝下没有女儿,无法体会到为臣当下的感受…若是换成当下,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她进宫,千金万金,臣都不会换…”

    说完感觉到了昭德皇后的目光瞪了过来,脊背一寒,赶紧道:“臣不是那个意思,太子殿…陛下也不错。”

    昭德皇后不买账,他那话说的有多违心,他是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退一步来讲,若当初韩国公知道当今的皇帝就是他的亲外甥,他也不会让千君进宫,一是周绎与秦家有婚约在前,二来,近亲成亲不好。他见过好多表亲成婚的,孩子生下来要么当日便夭折了,要么长大了几岁后,突然就死了,后宅里的辛秘不可能永远捂得住,哪里有那么多夭折的小娃,都是自己弄死的,缺胳膊少腿的生下来便捂死了,长大了知道是个痴儿傻子的,为不影响家族名誉,也给杀了。

    要他对自己的亲孙子亲外孙下手,他做不到。

    且当初韩千君进宫,他也没同意,他看不上‘二皇子’周恒,但韩家在朝中站稳脚跟,韩家便必须得有姑娘进宫。

    有她姑母在,加之她那时候她又喜欢,韩国公没法子才把人送进来。

    庆幸自己的女儿不是个死心眼儿,没喜欢上皇帝,但这件事韩国公心里多少有些介意,昭德皇后和皇帝竟瞒着天下人,做了如此一盘大局,把他都给算计进去了。

    那句昭德皇后没有养过女儿,他倒是没有说错。

    韩国公看向不远处正与漓妃娘娘说话的小娘子,面含微笑,虽也笑得灿烂,但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手舞足蹈。

    突然有感而发,对昭德皇后道:“阿姐,千君并非不记仇,而是她一直都在衡量,什么对她更重要。”

    若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伤害,她愿意忘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珍视她所在乎的人。

    但有的伤害,她忘不了。

    或许谁都没有错,但在她心上就是留下了疤痕,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韩千君适才过来不久,秦漓便来了。

    听宫娥说,待年一过,立了春皇帝便会封她为皇后。明日便是除夕,封后的事很快,韩千君真心贺喜道:“恭喜娘娘。”

    皇帝后宫的女人虽多,但细细算起来,也就自己和秦漓是后来进来的。如今自己已出宫,皇帝除了秦漓之外,再也没有过旁的女人,封后乃迟早之事。

    这都是她应得的,若当年表哥和秦家不出事,两人早已是大周帝后。

    她是真心祝福她,秦漓脸上却无高兴之色,沉默片刻后,抬头对她道:“大头菜,对不起。”

    秦家翻案,她必须得做,但连累这么多人进来,是她没有想到的,可若是没有辛家的牺牲,秦家的案子又不会成功…

    她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唯有一声对不起。

    韩千君摇头道:“娘娘没有对不起我,秦家满门的性命不能白白屈死,若换做是我,我也会走娘娘这一条路。”

    “我与娘娘,不过是立场有了冲突,谈不上谁对不起谁。”韩千君道:“娘娘无需向任何人道歉,我也没有怪过你。”

    两人从小一起到大,吵过架打过架,每一件事,都非要论出个谁是谁非,但长大后便会发现,有的事真的分不清对错。

    秦漓意外地看着她。

    韩千君对她笑了笑,轻声道:“我曾经很羡慕娘娘,羡慕娘娘有一个很爱你的人,替娘娘把所有的一切都背负在了身上,娘娘或许没有留意,在你进来的那年夏季,我看到表哥护在娘娘身侧,替娘娘挡了头顶上的灼灼烈日,我便想啊…要是有朝一日,我也能遇到这样一个,替我挡住烈日的人,该有多好…”

    “后来我遇到了,那个人不仅能替我挡住烈日,他还可以为了我去送死,可当真找到了这样的一个人后,我又舍不得了。”

    舍不得他受任何苦。

    韩千君道:“娘娘,我不怪你,但我也有我的立场和我想要保护的人。”

    她无法再回到从前了。就像秦漓,她也不是当年的小萝卜了。

    这便是长大后的她们。

    她们还有以后,以后的她们都有了各自的家族要守。还是和之前一样,能让的她尽量让,不该让的她不会让半分。

    ——

    午膳时几人有说有笑,彷佛去年的那一场秋雨中什么都没发生过,韩千君席间还同秦漓预定了她殿里那只兔子肚子里的崽子。

    “等生下来了,娘娘记得差人给我送一只来。”

    秦漓应道:“好。”

    昭德皇后取笑她,“儿时养过一只小猫,没了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如今又敢养兔子了。”

    韩千君道:“以前臣女没想明白,生老病死,连人都逃不过,何况是阿猫阿狗,待兔崽子到了臣女手上,臣女保证好好养,让它在有生之年,享尽荣华富贵…”

    屋里的宫娥顿时被她逗笑。

    众人瞧来,她还是之前那位开朗逗趣的韩家三娘子,可只要注意听的人便会发现,无论是对昭德皇后,还是对漓妃,她的称呼都不一样了。

    正用着午膳,皇帝身边的高公公过来了,手里捧着一个漆木匣子,进来后便走到韩千君跟前,递给了她,“韩娘子抵抗叛军有功,这是陛下给三娘子的赏赐。”

    韩千君起身谢恩,“多谢陛下。”

    高沾趁着她接匣子的功夫,低声同她道:“辛公子已出了宫门,韩娘子所求的,陛下都给了。”

    韩千君没什么意外,但也松了一口气。午膳尚未结束,她并没有立马离开,坐下陪着昭德皇后用完,见她放下了手里的玉箸,才起身辞别。

    走的时候,她没拿那个匣子,放在她面前的杌子上。

    宫娥瞧见了,还紧张地要去追,“三娘子东西落下了…”

    “不必追了。”昭德皇后看得明白,她这是不稀罕拿自己不该拿的,吩咐宫娥道:“她不要,便拿去还给皇帝。”

    ——

    父女俩从昭德皇后的宫殿里出来,韩国公身边的小厮便已候在了外面。

    韩千君怕皇帝耍小心,亏待了辛泽渊,韩国公同样也怕自己未来的女婿受欺负,忙问小厮道:“什么赏赐?”

    皇帝的御赐圣旨一出来,便不是什么秘密了。

    小厮欣喜地回道:“姑爷赐了二品侯,辛太傅赐‘龙头仗’,绸缎百匹,珍珠十斛,栗米二十石…”

    后面的那些都是小头,龙头杖拿到了,没想到皇帝还给了一个二品侯,这是要补薛家的空荡。

    皇帝还算有点良心。

    外甥和女婿比,还是女婿重要一些,韩国公看向身旁傻愣的姑娘,毫不谦虚地夸道:“虎父无犬子,厉害啊…”

    韩千君:……

    那话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韩国公乐呵呵的上了马车,比自己儿子封官还高兴,对这一趟进宫的遭遇,感叹道:“果然,还得脸皮厚才能吃到肉。”

    韩千君点头赞成。

    韩国公‘哼’了一声,“所以,对辛公子你也没要脸皮?前头还同为父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不再去祸害人家,转过头又去招惹上了,说吧,什么时候与人家好上的?”

    韩千君:……

    “父亲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韩千君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天定的正缘,它是拆不散的,兜兜转转,该是我的还是我的。”

    韩国公嗤笑道:“你就说你俩是天生一对,为父更好理解。”

    第59章 赏赐

    第五十九章

    到了宫门,韩千君便见两辆马车候在了门口,杨风立在前面的一辆马车旁,马车的绿荫盖下挂着‘辛’字木牌。

    这是辛家的人来了。猜到里面八成坐着的是辛夫人,韩国公和韩千君同时缩回了撩起帘子的手。

    是真的没脸再见人家。

    对辛泽渊,韩千君能仗着他对自己的喜欢厚着脸皮去招惹,但对辛夫人她除了满怀愧疚之外,找不出一个可以再靠近辛家的理由,深知何为煎熬,更没有勇气去奢求她的原谅。

    韩国公也一样,设身处地地去想一下,若换做自己的儿子被他们害成这样,这辈子是绝不会搭理韩家这一窝子了。

    父女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前的气势齐齐萎下来,目光交汇,韩千君用眼神示意他,“父亲,女儿的幸福就靠你了。”

    韩国公狐疑地看着她,不是和人家和好了吗,怎不下车主动去和未来婆母打个招呼。

    韩千君不动,以目光质疑:刚不还说,以后有什么事都有为父扛着,这不就来了,是时候该体现他的父爱了…

    韩国公:……

    为人父母不易啊,最后还是韩国公厚着脸先下了马车,朝辛家的马车走去,客客气气地问杨风,“是辛夫人在里面吗。”

    杨风点头,拱手行礼,“国公爷。”

    话音刚落,一侧的帘子从里掀起,辛夫人露出脸来,一双眼睛微微发红,一瞧便知是刚哭过,见是韩国公来了,转身让丫鬟备大氅。

    韩国公急忙阻止道:“辛夫人莫要挪动,坐车上便是,这天是真冷,下来一趟冻坏了身子,韩某罪就大了。”呵呵笑了两声,“我与千君刚出来,猜到是辛夫人来接辛公子,过来打一声招呼,还望辛夫人莫怪…”

    辛家出事后,韩国公虽说怕惹人伤心没脸上门,很少出现在辛家人面前,但暗里一直都在关注和补偿辛家。

    辛夫人心里都知道,但辛家走到那一步,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名也好抱负也好,他们最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与多少冤死的英雄豪杰相比,已是天大的恩赐。

    她从未去怨过谁,辛家也不会去冤谁,两家亲事不成,是他辛家没这个福分,“国公爷客气了。”辛夫人看向他身后的马车,主动问道:“千君也出来了?”

    “对。”韩国公回头,调侃道:“这不脸皮薄,害臊,没下来与辛夫人问安。”

    辛夫人笑了笑,“替我谢谢她,子京都与我说了,这回我辛家能加官进爵,多亏了千君。”

    今日辛家得了赏赐,旁人能说恭喜,他韩家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韩国公忙道:“与她有何关系,辛公子险些丢了一条命,辛家满门在黑暗里度过了一年多,如今雾霭散去,这些都是辛家应得的。”

    心里的愧疚不好在此细说,韩国公正犹豫要不要开口登门致歉,又怕唐突,便听辛夫人道:“子京先前种下的一片腊梅,今年绽满了枝头,国公爷与夫人若是得空,带千君来府上坐坐,赏赏花…”

    “好。”韩国公心中一喜,颇有些鼻酸,感动地道:“来日一定前去叨扰。”

    两人说话时,辛泽渊早已下了马车,立在一旁待国公爷与辛夫人寒暄完,便上前与他问安,扬了扬手里的一个包袱,道:“晚辈替千君送些东西。”

    在船上行走了半月,两人随行的东西都在船上,适才下来得急没有拿,辛泽渊已让人替她收拾好了。

    韩国公点头,“去吧。”

    一场雪从长安落到了京城,宫门前的一条道全是被车轱辘撵出来的残雪,头上还在不断地飘着雪粒子,人出来一会儿功夫,肩头便白了一层。

    辛泽渊走到窗前,唤道:“千君。”

    话音刚落,韩千君便推开了窗,探出一头脑袋来,欣喜地看着他,“辛公子。”

    辛泽渊把手里的包袱递给她,“别下车,又落雪了。”

    韩千君接了包袱,放在身后的马车内,垂目看他,“那你冷不冷啊。”

    “不冷。”

    韩千君又道:“皇帝有没有为难你?”

    辛泽渊摇头,眸子内飘进了冰凉的雪花,眼底却含着浓浓暖意,宠溺地替她挡住了额头上的雪花,低声道:“有千君在,没人能为难得了我。”

    “我倒也没有那么厉害。”韩千君趴在窗沿上,“太冷了,辛公子赶紧回去吧。”

    “嗯。”辛泽渊,“你也早些回去。”

    “好。”韩千君却没动,舍不得与他分开,嘟囔地道:“那我想你了怎么办?”

    辛泽渊一笑,“明日我来看你。”

    “真的?”

    “嗯。”

    身后韩国公和辛夫人的目光,都在两人身上。

    两个年轻人隔着窗说话,一个立在窗外,替小娘子拂着额前的风雪,一个从里面探出头,大抵是怕他冻着了,一双手捧着他脸,不断地替他暖着。

    两个孩子从相识到相爱,好不容易要成亲了,却经历了一场生别离,如今又走在了一起,做大人的心中除了心疼,便只剩下了成全,谁也不会去阻止。

    ——

    回到马车上,韩国公便与韩千君道:“辛夫人没怪你。”

    韩千君不知道他与辛夫人说了什么,紧张地等着他的下文

    韩国公将她恨嫁的模样看进眼里,果然女大不中留啊,可又舍不得让她着急,软声道:“辛夫人邀了咱们去看腊梅,还夸了你聪慧。”

    韩千君闻言松了一口气,心头虽觉得辛夫人应该恨她,可毕竟将来自己要嫁入辛家,唤她一声婆母,暗里又在奢求她能宽恕自己。

    韩国公见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发愁,没好气地道:“把你恨嫁的心思暂且先收一收,你母亲正在家等着呢,先前你不声不吭,偷偷跟着老二跑出去,她怄得几日都没吃下饭,日夜担忧,直到收到你二兄的信,听说一切平安才安心…”

    如韩国公所说,两人的马车一到国公府门口,便看到郑氏领着府上一堆人,立在门口迎接。

    不知道等了多久,郑氏身上的墨绿斗篷也覆了一层厚厚的白雪,站在门口不似旁人那般又是搓手又是踱脚,她仿佛不知冷,身影纹丝不动。

    与一年前没什么变化,国公夫人依旧气势凌人,韩千君下了马车,不顾她是什么反应,上前便扑进她怀里,“母亲。”

    从她下马车,郑氏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走的时候是瘦了一些,但腰身没这么细,这一年多老二是没给她吃东西?还是她相思成疾,硬生生把自己饿成了这样。

    被她冲过来一抱,郑氏来不及斥她不懂规矩,眼眶便先红了,风雪突然冻酸了鼻子,郑氏压低嗓音道:“还知道回来。”

    韩千君胳膊楼在她脖子上,替她拂了拂头上的雪花,嘻嘻笑了两声,也没觉得有啥不好意思的,应了她的话,“嗯,想母亲了,这不就回来了。”

    谁不知道她是被辛公子接回来的,郑氏知她在耍嘴皮子功夫,可心头却怎么也怪罪不起来,温声道:“赶紧进去,不冷?”

    府上的二夫人和三夫人都到了门口来接人。

    三夫人把怀里的手暖递到韩千君手里,笑着道:“可算回来了,你母亲在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你要再不回,她要成冰雕了…”

    韩千君诧异地看向郑氏。

    她如此想自己?

    郑氏转过脸,催促道:“快进屋。”

    二夫人听人说快到了才过来,站了一会儿冷得发抖,呼着一团白气道:“人回来了就好,可别再走了,这大冬天京城都难熬,何况在外面。”比起郑氏和三夫人,二夫人这一年的变化实在太大,人没了精神劲不说,眼窝都快陷了下去。

    韩千君愣了愣,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是被蒋氏欺负了,但没想到会这么惨,也没多问,上前挨个打了招呼,“二叔母,三叔母…”

    外面太冷,小娃没出来,上了年岁的老夫人更不会为了一个八字不合的小孙女出来挨冻。

    等一行人到了屋里,暖阁内早已烧好了地龙,郑氏怕不够暖又让人多烧了两盆火,落座后阮嬷嬷还往她怀里塞了个暖炉,一个劲儿地问她:“冷不冷?”

    兆昌虽贫瘠,三兄却从未亏待过她,这两年冬季都是把最好的炭火让给了她,她并没有挨过冻。

    可曾经在温室里长大的姑娘,在众人眼里应该是吃不了半点苦楚的,出了一趟城,便如同下了一趟刀山,个个都在同情她。

    韩千君愈发感受到了‘投了一个好胎’这句话的重量。

    比起外面那些冻死饿死的百姓,她分明已在享受着最好的待遇。

    二夫人和三夫人问起她在外面的情况时,韩千君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含糊地应道:“挺好的。”

    “都挺好的。”

    “三兄也挺好…”

    二房和三房的人并知道正被她们同情的小娘子,在回程的路上,用国公府的旗帜公然与薛家的战场开战,可郑氏知道,说话时便暗中一直留意着韩千君的神色。

    瞧了一阵,郑氏突然转过头。

    韩国公换好衣裳出来,正好见到郑氏侧身低头,快速地用衣袖掖了掖眼角。

    知道她是察觉出了女儿的变化,倒也不觉得意外。他自认为长得五大三粗,并不是个感性之人,可这一日竟是一次一次地落泪,瞧见她下船时他几乎泣不成声,见她为辛家申冤,又当着皇帝的面哭成了狗,到了昭德皇后的殿内,见她与漓妃娘娘说笑,再一次落了泪。

    他这辈子的眼泪,都在今日流光了。

    等一屋子人寒暄完,韩国公把人送回了明月轩,同郑氏说起了适才在宫中发生的事。

    “如你所愿,咱们的闺女这回是真长大了。”韩国公捂了捂膝盖,一脸自豪地同郑氏道:“那些话我都不敢说,也说不出来,可她跪在皇帝面前,一句接着一句,环环相扣,愣是把皇帝说得哑口无言。”沉默片刻后,又叹息道:“别说皇帝,我脸上都觉得无光,皇帝和昭德皇后当初为何会牺牲辛泽渊?不就是想保住我这条老命,今日在门口见到了辛夫人,我是真没脸上前与人说话…”

    可又能怎么办,两个年轻人喜欢啊,一个无怨无悔地付出,一个拼死相护,容不得他吃半点亏,轰轰烈烈的一段感情,一点都不比自己当年的逊色。

    今日上前去搭讪时,他心里想的是,就算辛夫人骂他,他也要厚着脸皮,为两个人将来的幸福搏一搏。

    但辛夫人的态度,再一次让他自行惭愧,能培育出辛泽渊那等人才的母亲,又怎会是个心怀怨恨之人,韩国公道:“听辛夫人的意思,这门亲事还有希望,明日便是除夕,趁着节气咱们上门走动走动,尽早把这门亲事定下来,别再为难咱姑爷上门来求了…”

    没有外人了,郑氏的眼泪才一串一串往下落,“好,都听你的。”

    除了亲事,还有朝中接下来的变动。

    韩国公道:“辛家今日封赏,给咱女婿封的是二品侯,如此看来,皇帝是没打算让太上皇过个好年了。”

    当年薛家瞒着太上皇,给宣安皇后造了一个平民的身份,后来太上皇为了打压韩家和昭德皇后,又给宣安皇后捏造了一个侯府嫡女的身份,让其与薛侯爷成了亲兄妹。

    若是他得知自己曾宠在心尖尖上,一手被他捧到贵妃,死后还不惜追封为皇后的女人,竟是花楼里‘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瘦马,不知会不会被气死。

    气不气死郑氏不知道,但知道以昭德皇后的性子,不会让太上皇好死。

    韩家曾靠寒门起家,太上皇又靠韩家打下天下,可等他坐上皇位后,对韩家和昭德皇后做的那些事,是个人都无法容忍。

    这会子倒是知道皇帝换了一个人,龙椅上的那位并非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了,可为时已晚,大势已去,只怕还会与薛家狗咬狗。

    人落到昭德皇后手上,能有好下场?一世英名不仅被毁,还不得善终,可这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韩国公嗟叹道:“阿姐这辈子是毁在了太上皇手上,总算能出一口恶气,替自己报仇了。”

    昭德皇后与太上皇斗,韩家便与薛侯府斗,一斗便斗了二十几年,期间起起落落,轮番得势,这回终于可以落幕了。不过也轮不到他韩觅阳动手,八年前那一战薛家不仅害得昭德皇后母子俩险些丧命,还杀了秦家满门,皇帝和漓妃娘娘头一个不会放过他。

    郑氏提醒他道:“薛家早年干的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咱不能掉以轻心,尤其是侯府世子薛澡,乃亡命之徒,别到时候狗急跳墙,伤了咱们的人可就得不偿失了…”

    “薛世子?”韩国公看着郑氏,哼笑一声,“人早没了。”

    “你以为单靠咱们在长安的势利,能助季婵脱身?咱姑娘厉害着呢,出长安前找上了长安的知州林望,那林望还算有点脑子,一炮轰过去,打了薛世子一个措手不及,人当场就没了…”

    薛家离了太上皇的权势,便是一条蛆虫,连他的女儿都斗不过。

    一说起自家闺女的本事,韩国公周身都精神了,与郑氏叨叨到了半夜。

    ——

    皇帝本就不是个善茬,没有那么好心,让对方好好过完年,翌日除夕一早,薛家的处决便下来了。

    薛侯爷好几桩罪名叠加在一起,每一桩都足以掉脑袋。

    一,早年贩卖人口。

    二,私藏火药,陷害忠良。

    三,八年前兵器造假,以此陷害先太子。

    四,捏造宣安皇后身份。

    最后两桩罪名一出来,京城内一片哗然。

    皇帝恢复了先太子的身份,宣安皇后因瘦马之身被废除皇家族谱,一个比一个炸裂,一时之间百姓们都不知道哪个消息更为震惊。

    外面闹得热火朝天,韩千君坐在小院子里,看着二兄和二嫂准备给她的‘礼物’,哭笑不得。

    两个月大的小肉团子奶呼呼的,还不会说话,只知道瞪着两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对她眨眼睛的‘陌生’姑姑。

    韩千君头一回见到这般大小的婴孩,他的父母还是自己一手撮合,惊叹生命的神奇,拿手指去戳他肉乎乎的手背,“叫姑姑,姑姑…”

    “你当他是神童?”二公子当下便护起了自己的崽子,安抚道:“你姑姑一岁了方才说话,府上说话最晚的便是她了,我儿莫要有压力。”

    韩千君抗议道:“父亲说我两个月就会叫爹爹了。”

    “他这一辈子最喜欢吹嘘的便是你,你不知道?”二公子道:“儿时他还说,你是花神转身,出生当日院子里的海棠全都开了,是咱们韩家的福星,韩家得此女,将来必成大器。”

    韩千君:……

    “千君千君,韩家的姑娘赛过了千名公子,足以见得他老人家对你的厚爱。”

    韩千君逗着小侄子,听他父亲这番酸言酸语的,狐疑地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争风吃醋。”

    他就是在吃醋啊!二公子心里苦,自己当年提亲时,天没亮国公爷就把他从床上拎起来,要他自己去替未来的岳丈备礼,今日呢?“你怎么不问问我,大过年的,父母去了哪儿?”

    韩千君问道:“去了哪儿。”

    “辛家。”二公子道:“拉了两车礼,说是要去赏梅,午饭让咱将就一下,晚宴他们再回来。”

    第60章 她值得所有人的喜欢和厚……

    第六十章

    国公爷夫妻俩去了辛家的事,韩千君并不知情,听完二兄酸溜溜的一席话才得知,两人赶在了辛公子上门之前,先上了辛家。

    辛太傅被赐龙头杖,辛公子又被封为侯爷,辛家再一次回到了朝堂之上,且还得到了皇帝的重用,今日上门祝贺的人必然不少。

    辛公子作为家主,此刻只怕正忙得不可开交,早上她还在想着要不要让映夏跑一趟辛家,告诉辛公子她不着急,等过完年他忙完了再上门也不迟。

    没想到父母竟是如此开明,主动上门去拜访了。

    辛家虽被贬了两次,可辛太傅当年的学子们遍布朝野,一朝回到了该有的位置上,攀亲也好,绑在一起也好,只怕今日的辛公子格外吃香。

    国公爷夫妻俩今日前去,一乃锦上添花,二乃告诉众人,不要打辛公子的主意了,辛韩两家的这门亲事依旧作数。

    不顾二公子是什么感受,韩千君咧嘴笑了两声,自豪地道:“二兄说的没错,父亲母亲,是真宠爱极了我。”

    —

    今日辛家的人确实很多。

    先太子出事后,辛家被贬,辛太傅便闭门谢客归隐于后宅,许多年都不曾见过客人,耐不住今日前来的诸多学生亲友苦苦求见。辛家连着被贬两回,险些满门被灭,为的便是有一日能以寒门的身份,光明正大的重返朝堂,辛家的府邸还能像先太子在世之时那般门庭若市,宾客如云。

    这一日终于来了,辛太傅没必要再藏着不见,让人打开了房门,一一接见了众人。

    昨日下了一日的雪,夜里积雪厚重,今日又是除夕,天上还在断断续续地飘着雪粒子,寒冬腊月,上门的人理应很少,可文人墨士相聚,若是少了雪花,没有冒着热气的茶水便少了几分诗意,烘托不出气氛,这类天气最合适叙旧,是以,个个都赶在了今日上门。

    从天亮时起,辛家门前的客人便没停过。

    大房辛大爷未娶妻,府上的一切都是由辛二夫人在操办,来了那么多客人,没有一个被冷落到。一进门,府上的小厮便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礼部侍郎陆大人也乃辛太傅的学生,今日借着除夕上门来,一为祝贺,二为探望老先生。

    算起来,辛太傅门下的学生们,最短的也有八九年没上过门了。

    期间辛家被贬了两回,府邸也被朝廷抄过两回,府上却看不出半点破败的迹象。

    沿路经过,不见一样铺张浪费的摆设,又处处透着整洁干净,风雪天外面的道路上全是黄泥和雪水,就算自己家府上,也无法保证不被残雪染污,辛府却当真做到了一尘不染。

    院子里的地面铺着青石板,没有残雪覆盖,历经了这些年的风雨洗礼,依旧干净澄明,表面一层纹理被打磨得光滑如玉,长廊下隔上一段距离,便摆着一个火盆,里面的炭火烧得红彤彤的,这一抹冬季里的馨香,曾经成为了他们这些学子一辈子最深刻的记忆。

    漫天冷冰冰的雪花,也就在此地能瞧出几分诗意和浪漫来。

    再进前厅,里面全是一幅幅书架,无数书籍摆放在此,人一进去身上便染了一股书香气息的淳朴,自行尽洗了一身铅华。

    这样的氛围并非一日两日能养成,而乃积攒下来的家族厚重底蕴。

    他有幸,也曾被这股书香味沾染过。到了辛太傅的屋子前,陆大人便同先前进去的几人一般,褪去长靴着长袜进了内室,对着那一道熟悉的布帘,磕头跪拜,“不孝学生前来拜见恩师。”

    ——

    今日前来的人乃辛太傅的学生居多,师生多年未见,里头时不时传来哽塞声,辛泽渊没进去,守在外屋煮茶。

    风雪肆虐的那阵,门房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公子,韩国公和国公夫人来了。”

    辛泽渊愣了愣,忙搁下手里的茶壶,起身出去迎接。

    韩国公平日里性子活跃,话多人缘也好,进来的功夫已与上门来拜访的客人聊了起来,“还是肖大人教子有方啊,这都抱上好几个孙子了…”

    对方汗颜,抱孙子这等事,就自己儿子一使劲儿的功夫便有了,哪里用得着教,讪讪道:“下官哪比得上国公爷,三位公子一个赛一个有出息,尤其是世子爷,才兼文武,将来必承国公爷衣钵…”

    “别提了。”韩国公摇头皱眉道:“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家最没出息的便是那老大,再过两年,我寻思着他是不是要去做和尚。”

    国公爷在朝堂上的嘴巴如同炮仗,私底下性子却随和,什么样的家常话都能与人说上几句。

    见他丝毫不避讳外面的传言,拿自己的儿子开刷,对方也拿出了真心,宽慰他道:“世子的心在朝堂上,眼下不过无心成婚,男子晚上两年也不打紧,国公爷不着急…”

    何止晚了两年,他比辛泽渊还大,辛泽渊今天多大了?

    二十五…也不小了。

    韩国公不知道该说谁了,磋叹道:“你说说,咱们这辈人当年过了二十没定亲,家中老母便骂咱们没出息,连媳妇儿都找不着,还得遭受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就差指着咱们鼻子说,谁谁有毛病…”

    可不是吗,同辈人的苦楚只有同辈人能领略到,“今非昔比,这没成亲的年轻人大有人在,国公爷莫要着急,男子嘛,只要有本事在身,越晚成亲,说不定越吃香…”

    肖大人说着,目光看向刚从屋内出来的辛家大公子。

    他就是个例子。

    二十岁时辛家公子还在外经商,前途一片渺茫,若那时成了亲,娶的夫人必然也是商户,后来被皇帝召回,凭自己本事考中了状元,一度翻身,与身旁这位国公爷家险些结为了亲家。

    虽说最后再度被贬,这门亲事没攀成,可如今一朝封侯,又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将来的亲事,差不到哪里去。这不连他国公爷都赶在除夕上门来了,敢说不是为了来再续前缘的?

    国公爷抬起头,也看到了迎面而来的辛泽渊,对自己的目的丝毫没有隐藏,一脸骄傲地道:“我不着急,待我家小女成了亲,京城内便只剩下那孽子一位未婚大龄青年,看他将来如何应付。”

    京城内最有名的两位未婚大龄青年,不就是韩世子和辛泽渊?

    他韩国公要抢女婿,还敢有哪个不长眼地凑上去,对方也很上道,忙道:“瞧来等不了多久,贵府又有好消息了,届时望国公爷赏个脸,某去讨杯喜酒…”

    说话间,辛泽渊人已到了跟前,拱手同二人行礼道:“国公爷,肖大人。”

    “子京不必多礼。”韩国公上前,极为亲热地抬起他胳膊,笑着对身后的肖大人道:“圣旨一下,咱门可都得唤辛公子一声侯爷了。”

    今日上门来,只为拜访辛太傅,肖大人差些忘了,被他一提醒,忙拱手回了一个大礼,“下官见过安国侯。”

    “肖大人有礼了。”辛泽渊让小厮先领肖大人进屋,自己留下来陪韩国公漫步走在长廊之下。

    没见到国公夫人过来,想必已被母亲请到了院子里,大抵知道两人今日为何前来,辛泽渊谦卑地道:“劳烦国公爷与夫人惦记,应该由晚辈走这一趟。”

    “知道你今日忙,走不开。”韩国公没拿他当外人,不过在见辛太傅之前,他想先问问辛泽渊的意见。

    虽说他觉得自家的闺女千好万好,谁也能配得上,可就像郑氏说的,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

    实则韩国公一直没弄明白,他辛泽渊当初有很多选择,为何就偏偏选择了韩家。事实证明走韩家这一条路,一点都不轻松。

    到了这时候,韩国公也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直言问道:“子京,你应该清楚,我与千君有愧于你,你当真不介意?”

    辛泽渊没立马回答他的话,驻足后,看着韩国公轻声道:“国公可否听小辈先说几句。”

    韩国公点头,“辛公子请。”

    “我与千君初次相识那日,国公也在。”辛泽渊缓缓回忆道:“晚辈那时到底还年轻,不知烈日也能灼人,跪在金砖上,以为那一跪,能跪醒受佞臣蛊惑之言的君主。可惜晚辈只知道‘亲君子,远小人’的道理,没有明白芸芸众生,济济群官,到底谁是佞臣,谁又是君子?我说我是君子,对方是小人,然而在君主的眼中,并不尽然。”

    “我为君主没有生得一双慧眼而愤恨难过,以激进的方式,去证明自己才是对的,那样的行为何尝不是太过于高估了自己。”

    辛泽渊道:“在我逐渐开始怀疑自己这十几年来,学的东西到底是对是错时,千君为我撑了一把伞,挡住了头顶的日头,她给了我一锭银子,告诉我,既能平白无故得了她的银子,怎说自己不走运呢?”

    “之后的日子里,我几度困惑命运不公之时,便总想起她给的那一锭银子,凭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一信念,坚持到了最后。”

    见国公爷脸色慢慢露出震惊,辛泽渊继续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一个我与千君相识的开端,后来我们慢慢相处,晚辈才真正了解到了她的好。”

    他道:“千君很好,他或许比国公爷了解到的还要好。”

    “世人道她跋扈,可她却是我见过的最为率真的姑娘,旁人道她蛮横,我却在她身上,只看到了善良。”一说起她,辛泽渊的目光下意识带着柔和,“国公爷与夫人把她教得很好,她从不自苦,她曾与晚辈说,她享受了这个世上最美满的幸福,便没有资格去自苦,她那样的人,就应该常笑,应感恩于上天对她的厚爱。”

    “她不喜欢去记恨,是因为她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值得她去在意,她不哭,是怕别人会因她的难受而难过,看似她无忧无虑,实则在不知不觉中,她已习惯了去逗人开心。”

    “她的出现,总能给人带来希望。”身旁的一盆木炭,爆出一道轻微的火花声,辛泽渊偏过头望向被寒冬包裹的院子,眼眶内飘进了一粒风雪,融入眼底,浸得一双眼眸逐渐微红,顿了顿,他道:“若国公爷问我,喜欢她什么,晚辈也说不清,甚至不知道是何时喜欢上她的,待回过神来时,发觉晚辈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了。”

    “非得问晚辈喜欢她的原因,那便是她值得。”辛泽渊轻声道:“她值得所有人的喜欢和厚待。”

    不知是不是廊下的风雪冻人,韩国公听着听着,眼底也有了红意。

    辛泽渊转头看他,笑了笑,坦然地道:“国公爷接下来应该还会问我,一年前,太保殿,我是不是也是为了她。”辛泽渊曾不止一次,劝说过韩千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与她没有半点关系,但不可否认,在那一夜,当他看到她流着泪,求他救救韩家的那一刻,他确实有了想要为她牺牲一切的冲动。

    辛泽渊道:“千君那夜与晚辈说,国公爷乃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要我把您带回来还给她。”

    “我做到了。”过程虽然艰辛了一些,但结局是好的。

    说完后,辛泽渊往后退了两步,突然对韩国公拱手行礼道:“我本乃厄运之人,有幸遇到令爱,得了她的心,不知道该以什么为聘,大抵也只能拿出一颗诚心,今日晚辈本该上门提亲求娶,国公爷与夫人既然来了,晚辈便在此,恳求国公爷将令爱许配于晚辈,晚辈必将用余生,好好待她,珍视她,保护好她。”

    将代替国公爷的位置,成为那个最爱她的人。

    没有华丽的辞藻,句句肺腑入耳,韩国公不知道是被哪一句所打动,只觉得耳边风雪声都安静了,待反应过来,眼睛早已模糊不清。

    “快起来。”国公爷上前扶起辛泽渊的胳膊,心中的激动难以表达,手掌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好孩子,我韩觅阳能得来你这么个好女婿,也是上辈子修好的福分。”

    “我常说那丫头眼睛长那么大白长了,今日方才明白,她眼光并非不好,而是先前没有睁开…”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韩国公诧异地回头,眼眶里的湿意还未褪去,便见皇帝披着大氅从对面穿堂内走来,手里也没撑伞,发丝和肩头沾了一层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