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掉马
第三十一章
韩千君被关了一个多时辰,国公爷才回来。
回到府上,听完阮嬷嬷的禀报后,韩国公不急也不慌,先去里屋看郑氏,郑氏被气得不轻,正歪在榻上闭眼假寐,见他回来了,也打不起精神,继续躺在那。
国公爷少有地见她使脾气,笑了笑,走过去坐在她身旁,火上浇油地道:“又吵了?”
什么叫又吵了,他但凡狠下心来用管教自己儿子的手段,拿出来管教闺女,也不至于养出这般离经叛道的人来,“她在外给你找了一个女婿。”郑氏咬牙道:“我就知道,她这阵子翻墙出去不会有好事,你何时见她为了哪个小娘子上过心?她这是打着去见姜家姑娘的幌子,出去与人私会,你说她胆子多大…”郑氏冷声道:“宫中待了一年。我看她也没白待,学回来了一肚子招数,专门对付我呢。”
郑氏庆幸辛家来的媒婆走得早,没见到这一幕。但也快了,再如此闹下去,辛家迟早知道,辛家大公子的一厢情愿乃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堂堂状元郎被一个教书的穷小子截了胡。
辛家大公子有没有被打脸的感觉,她不知道,但往后辛家不会再上门来了。
韩国公难得没护犊子,占了郑氏,“确实是有些不像话,竟瞒着咱们与郎子私会,就她那脑子,还以为自己占了人家便宜,被人骗还乐在其中…”
郑氏一愣,本就悬着的心沉了又沉,翻身坐起来,“怎么着,你是查到那人是谁了?”今日她被那孽障气得浑身没了劲儿,还没来得及去查,她那双好色的眼睛,到底看上了什么样的绣花枕头。
国公爷神色倒是不急不慌,与她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今儿满朝都在议论,昨夜西江上放的那场花灯之盛大,空前绝后,今早辛家几十艘大船沿江而下,忙着打捞残渣…”
花灯的事郑氏听他昨夜回来说过,还对她埋怨,不知是哪一家吃多了没事干,又在烧死。听他这意思,郑氏问道:“辛家放的花灯?”
国公爷手指头摸了一下前额,“嗯。”
郑氏纳闷道:“辛家大公子高中府上连一场宴席都没置办,好端端的放什么花灯,还搞这么大的阵势,八成又是那辛家大爷弄出来的花招…”
“也不见得。”国公爷道:“文人墨士,不能风花雪月了?人生在世,图的不就是一份恣意,年轻人偶尔随心浪漫一回,陶冶陶冶情操,日子才不至于过得枯燥。”
郑氏被他说糊涂了,说好也是他,说坏也是他,不过眼下他提这个作甚,“辛家放灯,同你闺女与人私定终身有何干系。”
还真有干系了,“昨夜那花灯是辛家大公子放的。”国公爷也不卖关子,告诉了郑氏,“给你闺女放的。”
见郑氏呆在那,一张脸精彩绝伦,国公爷又气又好笑,“你去问问季婵,她看上的那穷书生叫什么名,便明白了。”
适才在甬道上,辛家那位当红状元郎,当着阁内那群老东西的面,突然掀袍跪在自己身前,恳求道:“晚辈不才,斗胆对令爱千君生了爱慕之心,今日家母已着媒人上门提亲,还请岳父大人成全。”
初时他也没反应过来,提亲便提亲,自己又不是不答应,怎么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跪在他面前了。
至今他都还记得内阁那几人面上的错愕,像极了活遭雷劈了一般,若不是怕结下仇恨,他嘴巴当场都要裂到耳朵边上。
后来两人到了茶馆,辛泽渊什么都招了。
自辛家被贬之后,辛韩两家再无来往,上回辛夫人突然托老三送了季婵一只玉镯,郑氏还生过疑虑,自己却怪她多虑了,合着人家还真不是一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本该生气的事,但不知是辛泽渊那一跪,跪得太是地方了,还是那一声‘岳父大人’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竟一点都没置气。
一码归一码,临别之前,装模作样地把人训斥了一通,“辛公子乃我朝后起之秀,也乃无数人心中的楷模,礼数上还是当约束自己一二…”
教训完了一个,另一个也不能宽恕。
蠢丫头,亏她白长了一双大眼睛,瞅着机灵,却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还囔囔着不嫁。
这回他不会再宠着她,非得叫她长一回教训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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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氏不知他到底是何意,狐疑地盯了一阵韩国公,当真出去穿好了靴,领着阮嬷嬷到了对面的厢房。
屋里的韩千君背靠着门扇,还在继续嚷嚷,“关我也没用,关得了一时,关不了一世…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郑氏没眼看,同阮嬷嬷示意。
阮嬷嬷走到了门前,隔着门扇问道:“三娘子,夫人问您,那位先生叫什么名?”
韩千君叫了半天,口干舌燥,见阮嬷嬷来了,赶紧爬起来,“她终于想明白了?你告诉她,叫辛泽渊,我敢保证,人长得不会比辛家大公子差。”诚然她没见过辛家大公子。
阮嬷嬷回头看了一眼立在身后的郑氏,又问道:“小字呢。”
“子京。”韩千君听她问得这般详细,眼珠子亮了亮,一双手晃得那门扇直摇,“他是不是上门来提亲了?他人在哪儿…”
阮嬷嬷哭笑不得,没答,回头看向自家夫人。
今日媒婆上门,说大公子对三娘子的印象极好,非她不娶,众人还疑惑,那辛家大公子是何时见过三娘子的。原来两人早就相识。
郑氏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今日辛公子跪的不是自己,她体会不到国公爷的优越感,做不到像他那般宽宏大量。
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既然看上了,便大大方方地来往,偷偷摸摸有意思?且看屋里那孽障,活像一只被耍的猴。
郑氏的同情心刚起来,又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阮嬷嬷,你同郑氏说,她要是敢对辛公子不客气,我定不会罢休。”
郑氏嘴角一抽,仅有的一点同情心荡然无存,抬起来的脚步又挪了回来,转身便走,“房门打开,让她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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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了两个时辰不到,突然被放出来,韩千君还有些不敢置信,风风火火地跑去找韩国公撑腰,可韩国公这回连头也没抬。立在自己夫人身后,手中正拿着一把梳篦,慢慢地、轻轻地,一下一下…替她梳着头。
韩千君观了他半天动作,心都被熬死了,忍不住开口问:“父亲,你就没有想说的吗?”
韩国公总算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听你母亲的。”
韩千君一愣,急着道:“父亲,你不是一向最英明吗,今日怎就糊涂了,是不是母亲蛊惑你了?”
“胡闹。”韩国公没好气地道:“她是我夫人,怎么就叫蛊惑了,倒是你,好好动动你的脑瓜子,别什么人都相信,你对那位辛公子知根知底了?”
“孩儿知道。”韩千君道:“他名叫辛泽渊,字子京,家主张家私塾,手底下有二十多个孤儿学子…”
韩国公头一次直观感受到了自己闺女的傻,恨铁不成钢地问道:“那你知道辛家大公子叫什么名字吗?”
“我管他叫什么名字。”韩千君觉得自己嘴巴都说麻了,“孩儿敢对天发誓,辛公子真的很好,待父亲见了便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一到夏季为何雷雨天多吗。”韩国公冷嗤道:“发誓的人太多。”
韩千君:……
原本以为无论如何,父亲是会站自己的,谁知道韩国公临时倒戈,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该怎么办。
韩千君从不是个认输的人,“行,你们等着,等我把人带来,让你们好好看看,他比不比得上辛家那位状元郎。”
韩国公被她的豪言壮语逗乐了,看到她怒气冲冲提着裙摆冲出去时,还嫌热闹不够大,拱火道:“好,我等着。”
韩千君被气得一哽,出去后赶紧问鸣春,“辛公子还没来吗?”
同样没见过辛家大公子的鸣春,急得摇头,“没,奴婢问过了,今日除了辛家媒人登过门,再也没有旁人了。”
辛公子不可能食言,必然是韩国公夫妻俩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把人拦在了外面。
这个时辰点出去找人已来不及,且郑氏把府门守得固若金汤,她也出不去,只能在心中期盼,盼他的辛公子能不惧威胁,勇敢上门。
可等了一个午后,天色都快等黑了,也没有等来她的辛公子,倒是等来了辛家大公子。
郑氏亲自去她的小院子请人,问她出不出去见人家,韩千君梗着脖子道:“不见。”
郑氏:“不后悔?”
韩千君觉得奇怪,她后悔什么,道她与他们一样肤浅。
她的爱,坚贞不屈。
郑氏没勉强,派小厮给她送了几只漆木箱,“辛家大公子亲自送来给三娘子的,还请三娘子亲启。”
谁稀罕他东西了?韩千君语气一点都不客气,“他当自己是谁,凭什么要我打开,拿回去,顺便告诉他,我已心有所属,让他另择所爱。”
小厮传话时,韩国公也没让他避讳,当着辛家大公子的面,把韩千君的话原封不动地带到了。
屋内不知情的人都捏了一把汗,以为辛家大公子听完会愤然离去,谁知他竟没半点怒意,客客气气地与韩国公下了一盘棋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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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府上,个个都以为韩千君疯了,好好的状元郎不要,非要嫁给一个穷书生。
二夫人与二爷闹了一场后,这几日反倒想明白了,不再去讨好二爷,也不管他今夜歇在了哪个妾室的房里,自己一个人过着,听说了消息后,只觉如死水一潭的日子终于有了别人的热闹看,忙让二娘子去劝劝,“一辈子的终身大事,你去劝她,万不能糊涂。”
蒋氏比二夫人更激动,尤其听说大公子被拒后,依旧在府上留了一阵,心头的小算盘更不加掩饰,也派了四娘子去劝,细声嘱咐道:“自小你就捡她剩下不要的,这回,就看你造化了…”
两人到了明月阁,全被韩千君拦在了房门外,“我不需要谁来劝,我想要什么清楚得很,也不需要谁来安慰,我又不可怜。”
韩千君谁也不见,一人待在屋内,绞尽脑汁想着解决的法子。
往日她能扳倒郑氏,是因为韩国公站了自己,如今韩国公倒戈了,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无法与其抗衡。走投无路之下,写了一封求救信给姜家大娘子姜姝,让她先把自己弄出去再说。
然而姜姝并没有出手相助,只回了她一封信。
韩千君拿到信函,翻来覆去地把那张纸看了许多遍,确定信上只写了两个字:“面圣。”
且怎么看那字迹也不像是姜姝写的,倒像是个男子所写,字迹潦草如剑花飞扬,锋芒毕露。
确实不是姜姝写的,韩千君的信送到姜家时,大理寺范少卿正好在她屋里,睚眦必报的人不只韩千君一人,那位范少卿记性好,还记得春社那日,在桃林外的麦田边,那位前贵妃娘娘对她未婚妻吹的一番耳根子。
字是范少卿写的。
虽说只有短短两个字,却醍醐灌顶,一瞬点醒了韩千君,想要扳倒比自己强大的对手,最好的办法便是找到一个比对手更强大的人。
最强大的那个人就是皇帝。
韩千君还算有些自知之明,让前夫为自己指婚,是不是不太道德……但若是皇帝愿意,那四万两银子她就不要了。
仅剩的一条出路,她要狠狠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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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韩千君使出了浑身解数,以谁也阻拦不住的架势,勇闯府门。
国公爷夫妻俩大抵也想看看她能折腾出什么花样,并没有让人强行相拦,本以为她会去找她的‘辛先生’,结果小厮回来禀报,“三娘子进宫去了。”
韩国公:……
还挺聪明的。
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韩国公不敢耽搁,急忙穿鞋子去追。
郑氏没好气地道:“昨日辛家大公子上门来,你便应该让两人把话说清楚,非要杀一下人家辛公子的锐气,好歹你女儿得是个聪明的主,如今玩脱了,看你脸上还有没有光…”
韩国公一面穿鞋,一面冲自己夫人笑,“证明她还没傻到无可救药,知道拿皇帝压咱们了。”不等郑氏回怼,转身便往外走,“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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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上回的经历,太保殿王明德一看到韩千君,腿都软了,也不跑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求饶道:“三娘子,陛下,今日真不在…”
瞧他那没出息的样,韩千君解释道:“我不是来要银子的。”
谁信?王明德哭了,“上回奴才替三娘子装了六匣子珠宝…”
“我知道,多谢。”
王明德:……
韩千君看了一眼他僵硬的后脖子,试图再次说服他,自己不会惹事,“我真不是来要银子的,我有事求陛下。”
她能有什么好事,那还不如要银子呢。
韩千君与他说不通,看了一圈没看到皇帝的撵桥,门前守着的人数也不对,看样子皇帝真不在这儿了。
在一个人身上薅久了,容易让对方发生疲惫感,是以,韩千君今日换了一个人,没问王明德了,找了另外一个太监,逼问道:“陛下去哪儿了?”
“贵,贵妃娘娘…”
韩千君纠正道:“三娘子。”
“三娘子…”
韩千君:“你不说实话,我就把你丢去池子里养鱼,王明德有高沾保,你没有…”
小太监抖了又抖,终于抖出来了一句,“御,御书房。”
韩千君满意地直起了腰,转身就走。
快出门口了,见身后王明德一脚朝着那太监身上踢了过去,骂道:“没骨气的东西…”,韩千君这才直奔御书房。
—
到了御书房,韩千君很客气,没硬闯,被小太监拒绝通传后,便仰起脖子自己通传,“陛下,臣女有急事相求。”
再次听到她的嗓音,别说高沾,皇帝的眼皮子都跳了两跳,出去了才一个月,三天两头地跑进宫,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回了一趟娘家,归来仍是贵妃娘娘。
刚送走了薛侯爷,皇帝好不容易躺在龙椅上,闭目养了一会儿神,被她一嗓子彻底唤醒。
前两日给了辛泽渊五万两,自己那点私库是半点不剩了,昨日小王爷也来要,今日债主再登门,都当他这儿是金库了?皇帝心情不好,不想理她,打算当老赖,“告诉她,朕没银子。”
高沾出去了一趟,片刻后回来,头疼地道:“三娘子说,四万两银子她不要了,只求陛下一件事,否则…”
“否则什么?”皇帝冷笑,“她还威胁起朕了。”
高沾额头冷汗都出来了,但三娘子的那番话不传又不行,硬着头皮道:“三娘子说,陛下若坏了她的好姻缘,那她就进宫继续做贵妃。”
她还真是…有本事。
皇帝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让她进来。”
—
阔别两日,皇帝的脸色比上回好看了许多,大有了初时见他的惊艳之感,但韩千君的眼睛已被辛公子蒙蔽了,世人郎子他最俊,不容置喙。
待她行完礼后,皇帝便问她:“朕坏了你哪桩姻缘?”
韩千君没急着起来,回复道:“陛下还没来得及破坏,但若陛下这回不帮我,我的婚姻便不保了。”
皇帝对这位聒噪的前贵妃,大多时候也是束手无策。惹得起躲得起,能不见就不见,见了也只是冷脸,此时只想打发她赶紧走,问道:“你哪来的婚姻?”
韩千君脖子一探,与他道:“便是臣女上回问陛下要钱,打算成亲那位公子,可国公爷嫌弃他出身不好,不同意…”
皇帝好奇,“什么出身?”
韩千君垂头:“寒门。”
皇帝沉默了一阵,嗓音冰冰的,“堂堂贵妃下嫁寒门,你倒是会选。”确定不是在故意报复他。
真把她嫁入寒门,昭德皇后,韩国公只怕要跪在殿外,来撞他的国柱。
韩千君觉得皇帝这话有问题,及时澄清道:“我已不是陛下的贵妃娘娘了,咱们上回已说好,和离了…”
皇帝:……
听她着急的语气,好像自己多稀罕她来当贵妃。
皇帝扶额之际,殿外的一名太监匆匆进来,禀报道:“陛下,辛公子求见。”
韩千君:……
又是他!
能来宫中见皇帝的辛公子,只能是那位辛家大公子,奇了怪了,最近怎么哪儿都有他。
韩千君变了脸色,皇帝则如获大赦,“宣进来。”又同韩千君道:“你先下去。”
韩千君不走,“陛下,一道圣旨的事,您一定要帮我。”
皇帝懒得与她废话,“没见到朕忙着?你要许什么姻缘,让韩国公来找朕。”
找韩国公,那就彻底没戏了,韩千君笃定了皇帝不会希望再看她进宫,瘫坐在地上,耍赖皮,“那我不走了,我不出宫了,还是做陛下的贵妃娘娘吧…”
听到耳边有脚步声进来,知道是那位突然横插一脚进来的辛家大公子,韩千君头也没转,跪在那,以表自己抗拒他的决心。
片刻后一袭青色小杂花官袍下摆出现在了眼角,韩千君还在心中腹诽,又不是绯色。
“臣参见陛下。”
同辛公子相处了一个月,他是什么样的嗓音,韩千君做梦都能辨别出来,眸子里的一抹不屑突然凝固住,猛地转头看去。
辛泽渊行礼后缓缓起身。
二梁朝冠下,单是半边侧脸,便能看出他俊朗的神韵,再微微侧目转过来,露出来的大半张脸,皎洁如明月,俊得有些天理不容了。
韩千君愣愣地看着他,脑子被雷劈了一般,黑了又白,白了又黑,瞪着眼说不出话。
任由对面一双漆黑的眸子朝她望来,再对她温柔一笑,轻声问道:“前日不是说好了,我去国公府提亲,怎么今日跑陛下这儿来了。”
辛夫人昨日才派了媒人上门,加之那群长舌头的内阁,今日还未来得及面见皇帝,皇帝此时并不知道辛家向国公府提亲的消息。
高沾轻轻抬头,诧异地看向皇帝,龙椅上的皇帝正盯着辛泽渊,愣着,明显也被震惊到了。
两下里都安静了下来,唯有辛泽渊一个人的嗓音,同皇帝道:“臣听说千君来面见陛下,便也一道进来,带她回去。”
第32章 哪种关系?
第三十二章
辛泽渊先起身,再伸手把身旁瘫在地上的人搀扶了起来。
韩千君跪久了,裙摆压在身下压出了褶皱,辛泽渊弯身,轻轻地替她拍了拍,屋子内安静地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高沾的目光惊愕地瞅完殿下的两人,又去看皇帝。皇帝坐在那,此时也极为安静,手撑着下颚,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两人身上。
“臣告退。”辛泽渊拍完了小娘子的裙摆,拱手同皇帝行了一礼,再当着皇帝的面,牵起她的手,领着人转身走了出去。
人走出去,彻底听不见脚步声了,高沾方才活动了一下眼珠子,脚步轻挪到了皇帝跟前,疑惑地道:“贵妃娘娘出宫不过月余,状元郎是何时结识她的…”
瞧辛公子说话的那语气,两人可不像是才刚认识,更像是相处已久,还私定终身了…
他问谁?皇帝拿眼凝过来,“朕知道?”
高沾意识到自己失了言,头一瞬点到了胸前,“奴才该死。”
皇帝没理他,想的却是辛韩两家联姻。
两家都是太子党,这桩婚姻与他而言,百利无一害,表面上看似没有打乱如今的朝局,但暗地里却把两股势均力敌的秤杆子压斜了,偏向了昭德皇后。
辛家提亲之事,尚未传出来,秦漓应该还不知道,皇帝突然起身道:“朕去看看漓妃。”
高沾一愣,慌忙阻止,“陛下,万万不可…”
皇帝觉得他大惊小怪,“朕伤已经好了,怕什么,她捅不死朕。”
高沾担心的倒也不全是这个,上回漓妃娘娘捅了皇帝之后,那屋里但凡有点尖尖角角的东西,全被皇帝令人搜刮了个干净,且如今走哪儿都套上了金丝软甲,一般人伤不了他,高沾提醒皇帝道:“今日是小皇子的生辰,太上皇早早来了话,传陛下到寿宁殿,一道为小皇子庆贺。”
自从皇帝决定了要替秦家翻案后,父子俩的关系便越来越僵,太上皇骂皇帝被妖妃蛊惑,所行之事乃昏君之兆。
皇帝没有反驳,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出了寿宁殿,照样我行我素,铁了心地要为秦家平冤。
秦家的案子是能平的吗?先太子是如何死的,皇帝心里没数?太上皇觉得他是中了什么邪,今日特意请了镇国寺的大师过来,除了替自己赶出那些缠着他的孤魂野鬼之外,也打算为皇帝驱驱邪。
是以,一早便派人来传了话。
“这不还早着吗。”既然得了一个被妖妃蛊惑的名声,他便是做到言能践行,好好当个被美色冲昏头的昏君。
—
同样被美色蒙蔽,而一度丧失了智力的人,还有一个,韩千君。
从殿内出来,她的手一直被辛泽渊牵在掌心,日头一晒糊涂的脑子渐渐从那片混沌中剥离出来,韩千君侧目看了身边的人好几回。
辛公子,辛家大公子。
她从一开始似乎就犯了一个大错,她没见过辛家大公子,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人都快到甬道上了,韩千君突然挣开辛泽渊的手,疾步走回去,到了殿门前一位太监身前停了脚步,劈头问道:“当今新科状元郎,辛家那位大公子叫什么名字?”
太监被她一问,愣住了,下意识瞅了一眼不远处的辛泽渊,心中狐疑,人不是在这儿吗,不知道这位贵妃娘娘又要生出什么幺蛾子,暗道终于轮到自己倒霉了,支支吾吾不敢应。
韩千君嗓门大了一些,“我问你话,你回答便是。”
太监赶紧道:“辛,辛泽渊。”
很好,连宫中随手找来的一个太监都知道,她不知道。
是以,自己扬言要养他,他什么都知道。
为了让他答应娶她,四处去筹银子,他心里也清楚。
她得有多蠢。
脚步返回去,韩千君怏怏地走着,没去看辛泽渊,经过他身旁,径直往自己的马车而去。
辛泽渊默默跟在她身后,也没出声打扰她。
“我有些累了,先回府,你去忙吧。”听到脚步声一直跟在身后,韩千君与他辞别,说话时没回头一面说着,一面往马车里钻。
人刚坐进来,车帘被掀了起来,辛泽渊弯腰钻进来。
韩千君没让位置,抬头诧异地看着他,“辛公子这样不太好吧,孤男寡女同乘一辆车不合礼数,宫内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呢,只怕有损辛公子美名。”
辛泽渊听完她一通冷嘲热讽,并没放弃,走过去硬在她身边挤出了一方小空间来,坐下后转头看她,“在生气?”
韩千君扯了一下唇,笑得极不自然,“没有啊。”
辛泽渊看着她脸上佯装出来的平静,手指头却搅着衣带一层层地卷起来,都快把手指包没了,顿了顿,轻声道:“我没骗你,不是吗?”
是啊,他没骗自己,从一开始,他就告诉了自己的真实名字,是她自己蠢不知道,韩千君点头,“我知道。”
辛泽渊:“抱歉。”
韩千君摇头,依旧不去看他,“辛公子什么都没做,为何要道歉。”
辛泽渊虚活了二十三年,从未哄过姑娘,头一回便犯了难,怕她把手指头缠出瘀血来,去拉她手,刚碰到她,便被她绕开,“对了,我的那些珠宝呢?”既然他就是辛家大公子了,那些珠宝他便用不上。
辛泽渊的手抓了个空,并没有收回来,官服宽大的袖口还落在她膝上,应道:“在我那。”
韩千君屁股往窗边挪了挪,离他一段距离了,才转头问他:“何时还我?”
“为何要还?”辛泽渊疑惑道:“不是送我了?”
韩千君:……
辛家乃京城首富,如今他又是当红状元郎,好意思要她那点钱?
辛泽渊被她一通凝视,脸不红心不跳,缓缓地道:“我虽赚得多,开支却大,平日里没有多少银钱拿来开销,往后还得靠千君。”
韩千君愣愣地看着他,穿上官袍的辛公子又不一样了,比他穿粗布青衫时多了一份成熟,眸子里擒着笑意,唇角也微微扬起,不知是不是韩千君的错觉,竟从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老谋深算。
“季婵…”
马车外韩国公焦急的嗓门传来,辛泽渊转头撩起了窗侧的车帘,应了一声,“国公。”
韩国公见是他,松了一口气。
拦下来了就好,就怕她傻里傻气地跑去皇帝跟前,要皇帝退了辛家的这门亲,替她重新指婚她那位‘辛公子’,岂不是闹大笑话了。
国公爷问辛泽渊,“人在上面?”
辛泽渊回头看向坐在里侧,双手埋着脸不说话的小娘子,应道:“在。”
韩国公知道她没脸见自己,故意走到窗侧,从辛泽渊身旁的缝隙内往里瞧去,只瞧见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毫不客气地笑话道:“什么你的‘辛公子’,人如今看到了?是不是长得一样?打死都不嫁,这话是谁说的?还敢跑到宫里来闹,若非辛公子反应快,及时把你拦下来,今日你的脸,你老父亲的脸,都要被你丢到皇帝跟前去…”
韩千君:……
好父亲。
笑话完了,交代准女婿,“待会儿把人送到,也进门坐一阵,不急着回去。”
“好,多谢国公。”帘子放下后,再回过头,一旁的小娘子把脖子扭到了一边,人趴在另一侧,还在生着闷气。
辛泽渊挨过去,态度端正地道了歉,“我有错。”
韩千君趴在自己胳膊上,嗓音嗡嗡的透着几分委屈,“你没错,你压根儿就没骗过我,是我自己太蠢,有眼不识公子尊容。”
虽说没有过哄小娘子开心的经验,但相处起来,很多时候都是无师自通,明白此时再多的辩解之词都无用,辛泽渊轻声讨饶道:“千君,饶了我这一回,可好?”
他语气轻软,听得出来大有要认错的态度,两人在一起后,几乎都是韩千君在主动,还未曾见过他讨好自己的模样,他嗓音本就好听,如今又靠得近,说话时嗓音里颤动的声线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心坎处像是被羽毛轻挠了一下,韩千君在胳膊弯里滚了一下发烫的脸,不再反驳他,但也没说要原谅。
一口闷气从马车上揣到了国公府,马车停下来,韩千君先起身,一溜烟地钻出去,跨进了大门。
走了几步没忍住,又回头瞟了一眼门口,见辛泽渊跟了进来,才提步快速地往前冲,径直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鸣春今日跟着她身后走了一遭,此时也知道了真相。
辛公子竟然就是幸家大公子,惊愕之余又很高兴,辛公子并非寒门穷先生,而是辛家大公子,金科状元郎,娘子不用下嫁,两人门当户对,乃天赐良缘。
“这回娘子该放心了。”鸣春想起来,还觉得像觉得做了一场梦,昨晚是噩梦,今日是美梦,“如此说来,辛公子并没有食言,说话算话,昨日一早辛夫人便派了媒人到府上,午后辛公子也来了,娘子可高兴?”
韩千君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见韩千君没跟着去正院,鸣春还道她是在害羞,不断打发醒冬去正院探消息。
醒冬头一趟回来禀报:“娘子,辛公子要留在府上用饭。”
韩千君侧耳听着。
到了午后,醒冬又禀报:“辛公子正在院子里同国公爷、二公子,三公子下棋,二房三房的几位公子也在,可热闹了,娘子当真不过去瞧瞧…”
韩千君早就听到三兄的笑声,隔了几个院子,都响亮无比。
身份虽与他想的不一样,但人还是那个人,心心念念盼着辛公子上门来,如今人来了到了她家里,与她的亲人们正说着话,韩千君不可能不想去凑热闹,心头蠢蠢欲动,可毕竟昨日自己还跑去了同郑氏叫板,说出了‘死也不嫁’的豪言壮语,不仅郑氏,院子里主子奴才,个个都听到了。
这才过了一夜,她便前去,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向势利屈服了呢。
再等等…
傍晚时醒冬又回来禀报:“辛公子正陪国公爷在饮酒,今日怕是回去得晚…”
韩千君暗自松了一口气。
夜色慢慢降临,万家灯火齐齐亮了起来,时辰也在一点一点地过去,终于醒冬急匆匆地赶来,“娘子,辛公子要走了。”
韩千君:……
他还真不来了,是不是。
管不了那么多了,韩千君提着裙摆便往外追。
到了夜里,小院子的连廊下都会点上一排灯火,今日头顶上又有月光,昏黄的灯火与淡淡的月色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只照得院子里的春花晶莹洁白。
往前走还有一进外屋,院子里种的都是时下的花草,连廊下装了一排幕帘,用来挡春天的露水,夜里全落到了底,稀疏的帘幕缝隙内投进淡淡月影,人从里头穿出来,馥郁之气溢满了衣衫。
韩千走得太快,加之夜里视线模糊,瞧什么都朦胧一片,并没有留意身旁,快下长廊了,右侧的一根柱子后突然伸出来一只胳膊,拽住了她。
韩千君冷不防地被那道力拽得往后一仰,脚跟没站稳,跌在了拽她的人身上,正欲惊呼,对方先出声问道:“还在生气?”
熟悉的嗓音,她一下就听出来了,是辛公子。
韩千君跳到嗓门眼的心,慢慢地又落回去,可很快发现,似乎跳得更快了。
她人在辛公子怀里,贴得比任何一回都要紧,辛公子确实饮了酒,她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香,除此之外,还感受到了脸颊下,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咚咚——”的跳动声穿入耳朵,反应过来那是辛公子的心跳后,韩千君脸颊一下烧了起来,在扑上去抱个结实之前,及时挪开,抽回了一丝理智,问道:“你不是走了吗?”
辛泽渊背靠在幕帘的柱子后,手握住她胳膊没松,月影的细孔投在他脸上,眼底宠溺有一瞬印在了光晕里,低声道:“还没得到你的原宥,不敢走。”
韩千君实则也没被一个男子哄过,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很好哄的那种,但面对此时的辛公子,就算有天大的错处,她也不想再生气了,撅了噘嘴,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轻声唤他:“辛泽渊。”
他应道:“嗯。”
“辛家大公子。”
“嗯。”
韩千君:“状元郎。”
辛泽渊轻笑了一声,继续应道:“嗯。”
“还对我装。”韩千君戳了一下他胸膛,“私塾是不是你的?上回带我去的那阁楼,是不是也是你的…”
辛泽渊一一招了,“是。”
“亏我还提心吊胆,生怕被主人抓个现行,丢了我国公府嫡女的脸。”韩千君在他胸前狠狠一戳,“你这个大骗子。”
辛泽渊闷声一笑,佯装“嘶——”了一声痛。
韩千君知他是装出来的,继续点着,“给你银子,你居然还要。”
“自然得要。”辛泽渊抬手想去握她那根胡作非为的手指,没握住,被她躲开了,无奈地道:“我不要,你再去给旁的男子,养他们?”
“我没有。”韩千君不知道为何他会如何想自己,辩解道:“从小到大,我只给过你一个人银子,且我是看你可怜的份上…”
辛泽渊偏头去找光线,想去看她睁眼说瞎话的脸,“是吗?”
韩千君当下便竖起了二指,“你若不信,我对天起誓…”
辛泽渊这回稳稳地捏住了她手,“别动不动就起誓,天爷忙不过来,没空理会你这等撒谎精…”
韩千君瞪大了眼睛,“你,你说谁是撒谎精?”
辛泽渊不答,笑了一阵,低声问她:“提亲之事,可还算数?”
韩千君垂目点头,“嗯。”
辛泽渊轻轻地抚着她的指腹,“那我今夜能睡个好觉了。”
能睡好觉的不只是他,自己也能安安稳稳地做个好梦,感觉指腹快被她蹭出火来了,韩千君屈指,把他的指头勾住,她没有与谁订过亲,嫁给皇帝时,她直接就进宫了,没有等待的过程,对接下来的定亲成亲之事,突然有了一种紧张的期待,抬眼问他,“定了亲后,我们是不是就是那种关系了?”
辛泽渊默了默:“什么关系?”
韩千君:……
“就,就情……”自认为一向快人快语,没什么她开不了口的,原来也有她臊得说不出来的话。
辛泽渊没为难她,应道:“嗯,就是那种关系。”
韩千君又不满足了,眸子里的狡黠一闪而过,含糊地道:“哪种关系?”
说完便听到了辛泽渊的轻笑声。
韩千君人立在他跟前,身子的力量却压了一半在他身上,他一笑,顶在他胸口的手肘,便随着他的笑声颤动。
韩千君抬头想去看他夜色下的笑颜,到底有多绝色,头顶的人却冷不防地弯下身来,突然凑近她,脖子微微一偏,随后一道吻稳稳地落在她唇上。
韩千君还仰起头,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月光洒在他逼近的鼻梁上方,照出一排如羽毛浓密的阴影。
心口的跳动在那一刻恍如消失了一般,一切的感官都聚集在了自己被碰触的唇上。
分明是轻轻柔柔的触碰,却如烈火般灼热。
春季的月夜里,花香自暗处涌来,风都是暖的,陌生的悸动由唇瓣通往经脉,一路蔓延到心口,短暂消失的心跳以震耳欲聋的阵势,重新找了回来,韩千君手一紧,下意识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辛泽渊亲完,离开了她唇瓣,凑近她耳边,“这种,愿意吗?”
第33章 叫未婚妻
第三十三章
韩千君当夜还是没能睡个好觉,翻来覆去滚了半夜,无论睁眼还是闭眼,脑子里全是那道吻。
指腹摸着唇,温热的触感早已不在,可那股勾心的悸动却时不时窜出来刺激着她,夜色越深人越精神,捂住被子也阻拦不了脑子里的遐想。
鸣春歇在外间胡床上,里面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匆匆披了件衣裳,进去问她:“娘子怎么了?”
韩千君坐在床上,拿被褥包着头,眸子兴奋又绝望,“别管我,你快去歇息。”
鸣春再躺回床上,便听自家主子继续烙饼。
“嘤嘤嘤——“”
“呜呜呜——”
“啊啊啊——磨人的妖精,还让不让人睡了…”
鸣春“噗嗤——”笑出声来,知道主子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
当初娘子决定了要出宫,她还曾伤怀过,怨皇帝为何就不能看到娘子的好,娘子性子单纯,很容易满足。很多时候她闹,不过就是想皇帝能见见她,陪陪她,可分明一句话就能哄好的事情,皇帝却懒得动一下嘴皮子。辛公子不一样,他愿意听娘子说话,与娘子在一起,目光会耐心地落在她身上,彷佛娘子做什么都是美好的。
鸣春十岁到的国公府,那年家中遭了旱灾,一家子只剩下了她和父亲,父女俩一路逃到京城,可父亲还是没能熬过来,死在了城内。街头卖身葬父之时,她遇上了国公夫人,国公夫人将她买下来,带到了娘子跟前。
第一回见到娘子,鸣春彷佛终于看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丝生气。
这个世上的苦难太多,总得需要一些阳光灿烂的笑容,来给世界添一抹生机和希望。
鸣春轻轻地握住双手,闭眼许了一个愿:愿娘子和辛公子的亲事一切都顺遂,两人早日成亲,一辈子恩恩爱爱,琴瑟和鸣…
—
韩千君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早上没能起来,睡到了日上三竿,早食还未用,郑氏已派阮嬷嬷传她过去用午食。
韩千君不太愿意去见郑氏。
没脸。
但她和辛公子的婚事,还得靠郑氏张罗,这一面无论如何都要见的,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娘子也不能输,韩千君调整好心态,厚着脸皮上门。
到了院子,郑氏的屋里已挤满了人,一屋子全是妇孺…
老夫人、大房国公夫人和她的二儿媳妇,二房二夫人领着二娘子、蒋氏领着四娘子、不太喜欢凑热闹的林氏也来了。
国公爷曾对郑氏吐槽,“老二除了念几句酸诗,还有什么本事?后院一摊子烂事,他真能看得下去…”
郑氏头也没抬,“府上的人丁和热闹他贡献了一半,怎么没本事?”
国公爷初时没听明白,回过神后顿时笑得直捧腹,“夫人这话精辟,论揶揄人还是夫人到位…”
可不,只要府上有一点热闹,二房的人永远冲在最前面,且阵容强大。
春夏交替,人容易失眠,二房今日个个都起得尤其早,韩千君睡觉的那阵,由二夫人牵头,再是蒋氏,林氏,陆续到了郑氏的院子里,来贺喜。
老夫人是寻着热闹声来的,来之前先派冯媪过来问郑氏,“什么事这么热闹,是三娘子定亲了?哪家的?我这个当老祖宗怎么不知道…”
她故意这般问,便是想让郑氏难堪。
前日辛家的媒人走了,她才听说,这么大的事情郑氏竟然没告诉她,还有昨日辛家大公子上门来,国公爷像是捂宝贝一般,生怕被旁人瞧见,也不领过来拜见自己。
她还没死呢,府上的事情就要越过她了?
郑氏做事求稳妥,没有十分把握她不会声张,昨日被韩千君气得没了主意,哪里还想得到老夫人,被讽刺一通,赶紧让二少奶奶跑一趟,过去把人请来。
正好人都在,趁此宣布消息。
宣布前,郑氏先过问老夫人,“辛太傅家的大公子,便是今年的金科状元,前日辛夫人托人来说亲,说给了季婵,母亲觉得如何?”
她炫耀的意思也太明显了,老夫人没好气地怼道:“你都说了是状元郎了,我还能说他不好?”
老夫人也没想明白,她子孙虽不多,府上还是有五位小娘子,除了已嫁出去的大娘,和才刚满了十岁的五娘子,还剩下了三个。
二娘子许了亲,十日后便要嫁去伯爵府梁家,可即便如此,也还有一位尚未说亲四娘子。
四娘子虽是妾生,但人是他国公府的,想要身份还不简单?过到国公爷名下,也是国公府嫡女。不知道辛夫人是什么眼光,竟然瞧中了那个赔钱货。
老夫人纵然心头觉得韩千君配不上人家,但身为老祖宗,也没说出来。
谁知等韩千君姗姗来迟,人刚进来,一旁的二夫人便道:“哟,咱们府上的幸运儿终于来了。”
一个被皇帝赶出宫的二嫁妇,还能找到辛家大公子这等郎子,不是幸运是什么?众人心头都明白,可偏生就她一个人说了出来。
得亏韩国公今日不在,若是在场,必然会喷死她,“什么叫幸运?我家千君配不上辛家?天王老子她都配得上,你以为是你…”
韩千君这回没再躲在尾巴上,主动朝郑氏位置走去,不顾郑氏异样的目光,跪坐在她身旁的筵席上,接了二夫人的话,“二叔母说的对,我不就是运气好吗,一出生就投了个好胎,父母恩爱,家中又没有庶母,三个兄长宠着长大,头一嫁便嫁给了皇帝,当了一回贵妃,二嫁又许给了才貌双全的状元郎。这等运气,可不气死人?”
二夫人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莫名挨了一通挤兑,脸色难堪至极,忙解释道:“千君误会了,我哪里气了,你许了好亲,叔母心头高兴着呢…”心底却暗自嘀咕,昨日闹成那般,不是说死也不嫁吗?怎么一觉起来,突然变了卦。
又愿意嫁去辛家了?
韩千君扯唇给了她一个僵硬的笑容,不会说话,就把嘴巴闭上不好吗。
一回头便瞧见郑氏正盯着她靠近的膝盖。
自从韩千君断奶后,母女俩似乎从未如此亲近过,平日里不吵架就算是好的了。讨好得太过于明显,韩千君也有些不习惯,呵呵笑了一声,把快要碰到郑氏的膝盖往外挪了挪,将木几上的一盏茶轻推给她,“母亲,辛苦了。”
郑氏对她的殷勤,回了一记不屑的冷笑,淡淡地问道:“同意了?”
韩千君态度诚恳,乖巧地道:“全凭母亲做主。”
这番言行与昨日闹出来的阵势全然不一样,众人都没反应过来,蒋氏面色微微露出了失落,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四娘子。
四娘子一双手紧攥住衣裙,美梦刚在心头生了芽,才过了一夜,便被连根拔起,半点想头都没留给她,合着她同姨娘谋划了半宿,到头来抵不住韩千君一句变卦。
“恭喜三姐姐,昨日我便想劝三姐姐来着,辛公子才貌双全,又是金科状元,姐姐万不可糊涂,想那劳什子穷先生作甚?他怎能配得上三姐姐…”四娘子实在不甘心。
不是说喜欢上了寒门的一位穷先生吗,嫁啊,怎么就不嫁了?拿出你韩千君说一不二的气魄,嫁入寒门,让所有人都对她另眼相看。
话音刚落,韩千君还未来得及回,老夫人突然一嗓子嚷道:“什么穷先生?”
老夫人昨儿只听说辛家媒人上门,并不知道韩千君闹出来的事,当下便指着韩千君骂道:“你脑子被驴踢了,辛家还配不上你?自己什么本事心里没个数?是没给你机会大展宏图?前头把你送进宫,给了贵妃的位置,内有你姑母罩着,外有你父亲撑腰,万事替你铺垫好了,你不仅没挣到皇后的位置,连贵妃也丢了,还没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如今沦为了二嫁妇,你挑什么挑?”
老夫人看不惯母女俩这番假惺惺的做派,既然辛家来提亲了,便赶紧定下来,好让人家把彩礼送上门。
那辛家这些年四处经商,不知收藏了不少好东西,先前自己被韩千君烧的那些画,珠宝,绸缎,一样不缺,统统都要赔给她。
韩千君:……
这个老东西,专戳人心。
郑氏去拉,没拉住,韩千君身子跪起来,脖子伸出去同老夫人怼道:“我还就挑了,怎么了?”
老夫人也不示弱,“你省省吧,辛家大公子如今瞎了眼才看上了你,等他回过神来,还有你什么事…”
突然吵了起来,二夫人离老夫人近,忙劝道:“母亲说气话了不是?咱们国公府的嫡女,多少郎子来求,配谁配不上,辛家大公子固然是好,千君也不错啊…”
“不错在哪儿?”老夫人想起自己被烧的宝贝就心疼,“一个败家子,要规矩没规矩,要脑子没脑子,除了瞎了眼的辛家,哪个良家郎子会娶她…”
话没说完,阮嬷嬷从外匆匆进来,不得不打断道:“夫人,小王爷求亲来了。”
郑氏被祖孙两人吵得眼皮子直跳,没好气地问道:“他又看上哪个了?”
“小王爷,要求娶三娘子。”
韩千君此时被气得面红耳赤,闻言想也没想,对着老夫人得意一笑,显摆道:“你看,谁说的没有,这不来…”说到一半反应过来,愣了愣,问阮嬷嬷,“谁提亲?”
“小王爷。”
——
前院的动静终于蔓延进来了,小王爷推开拦路的三公子,“韩韫,你拦着本王作甚,国公爷呢,我要求娶千君…”
韩韫在回来的半路上遇见的小王爷,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说辛泽渊求娶的府上四妹妹,为了不让身为姐姐的韩千君失了体面,今日非得要赶在辛泽渊上门之前,先求娶她。
怕他承受不了,韩韫没忍心告诉他真相,只苦苦相劝,天涯何处无芳草,三妹妹真不合适她,奈何他听不进去,只闯府门,韩韫使出了浑身解数阻拦,“王爷,家父今日不在府上,王爷改日再来…”
“国公爷不在,国公夫人在,本王求亲找她便是…”
韩韫实在顶不住一座大山,连连后退,苦劝道:“王爷,您先别急,我有话与您说…”
周煜今日铁了心地要办成大事,“有什么事,等本王求完亲再说…千君…”
小王爷突然看见从屋内走出来的小娘子,眼珠子一亮,一把推开碍事的韩韫,疾步奔过去,立在她跟前,双目期待地问道:“千君,本王来迟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韩千君:……
有些面子真不能去争,会遭报应。
韩千君怔愣地看着小王爷,那双眼睛明亮且真诚,同为淋过雨的人,在面对这样的神色时,韩千君很不忍,“我…”
小王爷急切地道:“儿时你曾答应过我,要做我妻子,今日本王来提亲,你嫁给本王好不好?”
这一闹,屋子里的人全都出来了,什么好不好,辛家的亲事还在议着呢,眼见事情要闹大了,郑氏忙同阮嬷嬷使了个眼色。
阮嬷嬷赶紧上前道:“王爷使不得啊,这提亲之事哪有直接过问小娘子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王爷一愣,挠了挠头道:“可本王没有父母了,只能自己来。”
郑氏:……
当下便拿眼去剜三公子,这节骨眼上,怎么还让人进来了。
三公子韩韫何其无辜,为了拦他,他背心都湿了,要怪就怪三妹妹太招人了,这才回来一个月呢,就没消停过…
小王爷抬头朝郑氏望去,郑氏心头一团糟,辛家的彩礼还未抬过来,这门亲事便不算成,她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唯有拖延时辰,不得不偏开了目光。
小王爷又看向了一旁的老夫人,扬声道:“老祖宗,今日本王把聘礼都带来了,您把千君许给本王,如何?”
贵妃不做,做王妃?全家人的脑袋都被驴踢了?老夫人道:“王爷来得急,先进来喝口茶,旁的事咱们慢慢说。”
郑氏也回过神,让三公子带人进屋。
可小王爷是个实心眼,怵在那纹丝不动,摇头道:“多谢老夫人,本王不渴。聘礼马上就到,还请老夫人,国公夫人,答应本王与千君的婚事…”
这是要非娶不可了。
郑氏很快冷静下来,暗里差了人去寻国公爷,一面又派人去打听辛家的情况,人还没走出去,门房便匆匆进来禀报,“辛家的聘礼已到,还请夫人指示。”
同时小王爷的小厮也急急忙忙走了进来,“王爷,辛公子说,王爷要的东西今日怕是备不齐了,明日再给王爷。”
小王爷当下不高兴了,“他求娶四娘子就有,到了本王这就没了?是诚心要抢在本王前头?怎么,是不想认本王这个姐夫?”
众人都被他这句话怔住了。
什么四娘子?
什么姐夫?
韩千君大抵明白了怎么回事,不想再让人看笑话,开口道:“王爷,辛公子求娶的人是我。”
小王爷一怔,足足望着她十来息,怎么可能,辛泽渊要娶的是她?
是啊,他的千君那么好,他能看上,别人怎么就不能看上了?怪自己又来晚了,小王爷脸上渐渐地露出了绝望,辛泽渊,他好像争不过,撅了撅嘴,“你,你答应了?”
韩千君抱歉地看着他,点头:“嗯。”
小王爷眼圈一瞬红了。
韩千君很少被人表白,没什么经验,偏过头不忍看,正想安慰他,以后一定能找到一个比她更好的。
小王爷突然道:“那你什么时候和离?”
韩千君:“……”
小王爷眼珠子里还擒着泪,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韩千君,掷地有声地道:“你放心,本王会继续为菩萨上香,保佑你早日恢复自由,到那时本王再来迎娶你。”
不能这么咒人的啊。
“真不用…”韩千君话还没说完,小王爷突然上前一把拥住了她,“千君,我等你…”
郑氏看到这一幕,脸都绿了,边上的婢女和仆妇反应过来,齐齐上前把人分开,“王爷,王爷使不得啊…”
—
国公府上的鸡飞狗跳,第二日便传开了。
传言辛家那位金科状元郎,与当朝小王爷争抢前贵妃娘娘,两人的随从为了抢聘礼,在国公府门口打了起来,最后王爷哭着离开了国公府。
等待早朝的功夫,韩国公立在一群人堆里,脖子都比往日望得高,身旁不断有人来贺喜,“恭喜国公爷,家有好女百家求啊…”
“哪里哪里,都是小女的福气…”千君刚被皇帝退回来的那阵,这群老东西,只怕背地里都在心里笑话他。
谁知道呢,一个月不到,他家千君又成了旁人高攀不起的香饽饽。没嫁过人又如何,长得好看又如何?他家千君魅力大,便是如此招人喜欢。
韩国公一脸得志,目光不由看向一旁的薛侯爷,薛侯爷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把脸转向一边,看都不想看他。
韩国公的笑声更大了,开始邀请自己阵营的臣子,“待会儿下了朝去喝酒,我请客…”
下完朝韩国公却没走成,被昭德皇后身边的太监留了下来,到了无人之处,那太监才低声同他道:“昨夜太上皇召见了陛下,同陛下争执不小,连夜宣见了薛侯爷,大有要立小皇子为太子的打算,昭德皇后传话,秦家的案子得抓紧了…”
—
辛家的聘礼一到,两家便正式定了亲,可自从那晚他吻了自己之后,韩千君已有两日没见到她的辛公子了。
郑氏怕她出去丢人,以二娘子待嫁为由,每个院子里都派了武婢把守,把她翻墙之路,彻底堵死了。
到了第三日,辛夫人突然递了帖子上门,邀请郑氏一道去街上挑缎子,韩千君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支开武婢,麻利地翻了墙。
正愁着该去哪儿找人,是去辛家快一些,还是去私塾等他。
爬上马车,一掀开帘子,却见马车内已坐了一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辛大公子,刚下朝回来,身上还穿着官服,人靠在车壁上,似乎等了有一会儿了,袖子压出了褶皱,见她进来,扬了扬唇,“听说小娘子最近很吃香。”
韩千君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惊喜地钻进去,坐在他身旁,揪住他衣袖纠正道:“叫错了。”
“嗯?”
“叫未婚妻。”
第34章 未婚夫的被窝真软
第三十四章
小王爷那日的动静不小,知道辛泽渊多半已听说了,被质疑之前,韩千君先斩断他的胡思乱想,证明自己一颗心只属于他。
初夏的味道越来越浓,今日韩千君穿上了一套水绿配芍药花色的衣裙,做好了去私塾的打算,便没梳高髻,头顶留了个挽髻,仅用一条发带相缠,余下发丝披散在肩头。
辛泽渊看着那条熟悉的天蓝色发带,眉眼慢慢舒展开,抿唇遂了她的愿,“未婚妻。”
韩千君重重点头,应道:“唉。”
辛泽渊轻声笑开。
与自己笑起来五官挤在一堆的模样不同,辛公子一笑,风光霁月,很有招花惹草的天赋。
两日不见,韩千君的眼珠子就差长在了他身上,那日他穿官服,自己只顾着同他置气,没怎么仔细看他,今日好一番打探,青色官袍加身,辛公子身上立马多了几分官威,有了与世子兄长身上相似的压迫感,但不似兄长的凛冽,辛公子的威严不逼人,一柔一厉,愈发让人沉迷。
辛泽渊见她眼珠子半天没动,轻轻戳了戳她额头,问道:“去私塾吗?”
今日郑氏约了她未来婆母辛夫人,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如此好机会,韩千君怎能错过,被他戳醒,拍了拍手里的包袱,“走吧。”
她揣了喜糖,带去私塾给那些学子们,让他们沾沾自己和辛公子的喜气。
有辛公子在,马车坐不下,韩千君掀开帘子同候在外面的鸣春吩咐道:“你不必跟着了,留在府上,有什么动静,及时报信给我。”
鸣春早听到了辛公子的说话声,犹豫一阵,嘱咐道:“娘子早些回来。”
“知道了。”
马车到私塾,要一个多时辰,往日有鸣春作陪,她累了,便倒在鸣春身上睡一觉,今日换了个人,换成了她的未婚夫。
要不要倒过去呢?
两人定了亲,关系便算确定下来了,一些肢体上的碰触也合乎常理,且更亲密的亲亲他们都有了,还扭捏什么呢?马车一离开国公府的巷子,韩千君的双手便抱住了他的胳膊,用力一挽,坦坦荡荡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感受到辛泽渊正转头在看她,韩千君还故意拽了一下,微红的脸颊埋在他的官服里,心口的位置被愉悦填得满满当当,语气无不霸道:“是我的了。”
靠靠怎么了。
马车在两人的脚下突然颠簸起来,她的头也跟着晃荡,待重新平稳下来,便听辛泽渊轻笑道:“嗯,你的。”
韩千君脸颊有些疼,撞疼的,不知道他那肩头是怎么长的,宽是宽,一点都没鸣春的软和。
头在他肩膀上一通乱蹭,试着找个软一点的地方,辛泽渊往后挪了挪身子,突然问道:“要不要抱?”
韩千君不动了。
辛泽渊看她那意外的眼神,轻嗤一声,“怎么,小王爷就能抱?”
“我没抱他。”韩千君解释道:“是他抱的我。”想起那个场面,自己都觉得荒唐,“好几个仆妇拉都拉不开,他力气太大,我被他抱得喘不过气…”
话没说完,额头冷不防遭了一记弹,韩千君‘嘶——’一声,顿时捂住脑袋,懵懵地看着一向温和的辛公子,不明白好好的他怎么突然动手了。
辛泽渊一点道歉的意思都没有,质疑道:“在未婚夫面前,确定要谈论别的男子的抱抱?”
韩千君:……
辛泽渊见她盯着自己发愣,又问了她一次,“抱不抱?”
话音刚落,腰侧两旁便被一双胳膊穿过,稳稳地圈住了他的后腰,随后一颗头枕在了他胸膛上,下巴顶着他官服底下的肋骨,一双眉眼弯成了月牙,笑着道:“抱抱抱,以后只抱辛公子,只抱未婚夫,好不好…”
博了辛公子一笑,韩千君才收手。
她的马车虽没有辛公子的宽,但也有一张一人宽的榻,路程尚远,两人褪了靴,挪到了榻上,辛泽渊背靠着马车壁,韩千君便躺在他怀里。两人确定关系后,第一回正大光明地窝在他怀里,本应该是谈情说爱,风花雪月的最好时机,可不知是不是辛公子的怀抱太舒坦了,韩千君在他怀里滚了一阵,竟滚睡着了。
醒来时,马车已到了私塾。
听到吴婶子的嗓音,韩千君从辛泽渊身上翻身爬起来,人还是迷糊的,说了一声,“这么快就到了…”伸出脚匆匆去寻靴子。
靴子没寻到,一旁的辛公子弯身抓住了她乱点在地上的脚,替她套进了靴子内,轻拍了一下他的脚后跟,低声道:“蹬。”
穿好了一只,辛公子又拿了另外一只往她脚上套。
高大的身躯在她身前弯下来,留给了她一道结实的后背,这个人便是她未来的夫君,没想到睁开眼睛便有这般蜜糖般的待遇,韩千君没忍住从身后扑上去,抱住了他,“未婚夫真好。”
辛泽渊的动作顿了顿,替她蹬好了鞋跟,回头看她向趴在自己身上的那张脸,“这就好了,还有更好的。”
韩千君想问还有哪里好,便被他赶下了车,“我换身衣裳,先下去到院子里等我。”
私塾的学子们应该还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穿着官服下去确实不适合,韩千君很善解人意地替他捂住帘子,“你换,我把风。”
辛泽渊不语,笑看着她。
心头的那点好色之心,被他一双火眼金睛盯着都快显到面上来了,韩千君偏开头,好吧,她下去。
提上装着糖果的包袱,韩千君麻溜地下了车,先给吴媪发了一捧,“吴婶子吃糖,喜糖…”
吴婶子一愣,忙问道:“韩娘子是有什么喜事?”
到底是待嫁的小娘子,韩千君笑容腼腆,却止不住心底的开心,嘻嘻两声,悄声宣布道:“我和辛公子的喜事。”
吴婶子被她身上的喜悦所感染,笑着道:“恭喜韩娘子,老妪早就看出来了,韩娘子与咱们辛先生乃天造地设的一对…”
“是吗?”
“是啊…”
韩千君一头钻进火房,里面的伙计见者有份,“来来,吃糖…”
发完了见辛公子还没下来,便先去往书院,知道辛先生和辛大公子是一个人后,便明白他不在私塾的时候是干什么去了。
比起他状元郎和辛家家主的身份,私塾里的先生只能算是他百忙之中抽空的副业。
不确定他这几日有没有空来私塾,韩千君先去了学院。即便没有先生在,学子们也很安静,坐在课室内自己温习着功课。韩千君从门外探出半个身子,往里一瞅,惊觉性高的单青率先抬起头来,惊喜地道:“韩娘子来了…”
其他学子闻言齐齐望了过来,韩千君冲他们笑了笑,“打扰到你们了吗?”
韦郡起身去迎,“韩娘子…”
“吃糖。”韩千君没让他们起来,走过去挨个把糖果放在了学子们身前的木案上,提前给他们通风报信,“你们先生也来了,赶紧检查自己的功课有没有做完,有没错字,小心待会儿被点名哟…”
被她一说,还真有紧张起来的人。
韩千君看了一眼跟前手忙脚乱的单青,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他,“临时抱佛脚这招,我用过了,没多大作用,单青,多保重…”
单青苦嚎,“师娘,别啊…”
不得不说这一声‘师娘’起了不小的作用,让韩千君莫名生出了一种责任感,好奇问道:“你们先生真会打人?”
单青点头,神色诧异,哪个先生不打人?
韩千君问道:“打哪儿?”
单青下意识地握住了拳头,没答,旁边一人替他答了,拆穿道:“三娘子别听他的,先生很少打人,至今挨打的人就他一个,手心疼不疼咱们不知道,但他叫得人耳朵疼…”
单青脸皮厚,也不恼,傻呵呵地笑了一阵,反应过来问道:“师娘,这是喜糖吗?”
韩千君本就是过来宣布自己身份的,“嗯,喜糖。”
课室里的恭喜声,此起彼伏,单青似乎比她本人还高兴,“恭喜师娘,可算降服了先生…”
韩千君:……
他也看出来了过程很艰难吗?
见他逾越了,韦郡阻止道:“单青…”
单青那小子说话实在太好听了,身为师娘有必要保护他一下,临走时韩千君抽走了心泽渊桌上的那把戒尺,到了门口,还不忘为里面的学子把风,“人来了,乖乖坐好…”
辛公子又换上了那件青色长袍,从廊下走来,隔空看向韩千君,眸子里擒了三分笑意七分质问。
不知道她又干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大事。
韩千君把戒尺藏在身后,冲他挥挥手,指了一下院子的方向,动嘴无声同他道:“我等你。”
回到辛公子的院子,就她一人,鸣春不在身边,韩千君自己动手泡了一杯茶,一会儿坐在辛公子的位置上,翻着他翻过的书页,一会儿又在他屋里四处溜达,东摸摸西摸摸,一举一动无不彰显出自己女主人的身份。
饮了半杯茶,外面突然几道雷鸣声炸开了天,随后便落起了漂泊大雨。
狂风卷进来,韩千君一点都没害怕,顶着风跑去廊下,兴奋地看着天空中的雷鸣闪电。
院子里的油菜早被收割了,虽然收成比起往年减了大半,至少赶在了又一场雷雨之前成熟了。
油菜是躲过了一劫,但她和辛公子怎么办,这么大的雷雨,头顶上乌泱泱一片全是黑云,瞧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下来。
待会儿两人如何回去?
—
国公爷便是在那一阵雷雨中回到的国公府,世子韩焦也随行在侧。
两人撑伞到了廊下,袍摆已湿了一大片,国公爷踢脚甩了甩,脸上的怒意烧起来,哪里还有平日里对待妻儿时的温和,武将的威风和文人的口诛笔伐齐齐显露了出来,骂道:“老不死的…”
世子:……
“父亲慎言。”
人都到府上了,国公爷心口的那股气,便没必要再憋着,一面往屋里走,一面让人关门。
门扇一关,彻底没了顾忌,回头同世子道:“前阵子闹鬼,怎就没把他吓死,吃柿子照软的捏,他抓姜观痕作甚?想威胁漓妃,让她不要再蛊惑皇帝?”
当初姜观痕能收留秦家遗孤,便没想过独善其身,更不怕死。可秦家那姑娘能眼睁睁地看着旁人因为她而受牵连?
“什么妖妃祸国,皇帝这回昏吗?糊涂了二十年,终于清醒了一回,他这叫回头是岸…”
前二十年他干了多少缺德事?若不是他生了野心,太子会死在战场上?
六年前的那场大战,他和太上皇父子俩联合起来算计太子,以一座城池为代价,一箭双雕,既除去了太子,又将秦家连根拔出。
可谓丧尽天良。
如今栽在了秦家遗孤手里,要为秦家翻案,都是他的报应。不应该他去偿还?
皇帝被蛊惑了,可太上皇没有被蛊惑,阻止不了皇帝,他便想来掐断根源,抓了要翻案的姜观痕。
皇帝也不笨,早就料到了这一手,韩焦道:“陛下今日召见了儿子,虽只字未提,但问了儿子,由谁来翻案最为合适,若儿子猜得没错,陛下是打算要我来做这翻案之人。”
国公爷在官场混了这么些年,这点还是能看明白,“当初皇帝选择让你去查案,便已经定下了人选,姜家的势利太小,还撼动不了对方,秦家要翻案,起码得找一个与薛家势均力敌的家族。”
皇帝从一开始选的就是国公府,案子由韩家来翻,大理寺小侯爷范少卿负责主审。如此才有把握,压住太上皇和薛侯爷一方。
国公爷道:“不过皇帝选的不是你,是我。”
当年秦将军乃他麾下将领,也是战场上的生死之交,为人光明磊落,就因为站了太子,站了昭德皇后,一夜之间被太上皇和还是二皇子的皇帝杀了满门。六年来,他心中一直愧对秦家,如今能为秦家出一份力,他高兴还来不及。
韩焦知道他对秦家的事,不会袖手旁观,但此事的风险太大。
皇帝虽被漓妃所惑,谁又能保证他能被蛊惑一辈子。就怕韩家为了秦家的案子在前冲锋陷阵,他主意一变,回头便是一刀。
韩焦道:“父亲,还是让儿子来吧。”
国公爷哼笑一声,“你能行吗,你资历尚浅,人脉不足,且不清楚当年的前因后果,如何去翻?我去翻案最为合适…”国公爷看了一眼外面噼里啪啦的雨水,“行了,你刚回来,先回房去歇息,此事就这么定了,等你母亲回来,我再同她商议,看如何写这呈案…”
—
如韩千君所料,一场暴雨落下来便没住过点,如柱的雨线砸在院子里,汇成了一条条小沟。
杨风立在廊下,听着耳边主子刚得来的未婚妻,喋喋不休。
“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雨…”
“我们今日还能回去吗,马车会不会被淋湿漏水…”
“你们家主子没看到下雨了吗,怎么还没回来…”
“怎么办,再不走,今日是走不成了…”
杨风实在经不住她叨叨地问,打着一把油纸伞,冒雨冲出去,去了一趟书院,片刻后湿着下半身回来,同未来的准少夫人禀报道:“主子说雨太大,为了韩娘子的安全考虑,今日就歇在私塾,明日再回。”
韩千君为难地挠了挠头,“确实雨太大了,还真是没办法的事…?”又叹道:“天要留人人不留,人不留人雨留人…”
杨风:……
“属下去做饭,韩娘子想吃什么?”
落雨天小院子别有一番风景,彷佛一切都停了下来,不急不慢,韩千君毫不客气地道:“扯面吧,上回辛公子做的那种,杨侍卫会吗?记得要像辛公子一样的做法,和面和久一点,再扯薄一些…我来帮你…”
午食辛泽渊回来得很晚。
韩千君吃完了杨风做的扯面,又泡了一壶茶喝了一半,坐在圈椅内一边赏雨,一边昏昏欲睡。
雨点子砸在地上,听久了像是催眠曲一般,不过一小会儿,韩千君的头便枕在了胳膊弯里,迷迷糊糊看到个身影从雨中进来,也没能撑开眼皮子。
感觉到有人在她脑袋下垫了个软枕,胳膊没那么麻了,又继续睡。
等彻底醒了睁开眼睛,外面的天色已越来越暗,忙出去问杨风,“你家主子怎么还没回来?”
杨风道回来了又走了,“今日落雨,主子说正好把先前缺失的两堂课补回来,韩娘子若是累了,先洗漱,自行歇息。”
歇息,在哪儿歇息?
杨风指了一下屋内不知道何时,从哪儿搬来的一张屏风,正竖在屋子里,挡住了后面的胡床,“主子已铺好床了,韩娘子请便。”
韩千君:……
上回没能实现的同床共枕,难道这回统统都要弥补回来了吗。
落雨天屋子里太暗,杨风添了两盏灯,见她往屏风后走去,便道:“水已经烧好了,韩娘子何时需要,说一声。”
“知道了。”韩千君应了一声,瞌睡已经完全醒了,也不想歇息,但看着胡床上多出来的两床云锦被褥,心口突然“砰砰——”跳了起来。
她今晚要睡在这里吗。
弯下身,轻轻地摸了摸。
太软了,床榻下好像又多铺了好几层,一点都不硬,慢慢地整个人挪了上去,头趴上锦被的一瞬间,彷佛陷入了云层里。
“未婚夫的被窝真软。”
第35章 未婚妻说说,今夜我错哪……
第三十五章
暴雨中,今日的课室格外热闹。
韩千君的一捧糖发下去,学子们的情绪高涨,等辛泽渊进去,也没了往日对他的惧怕与紧张,胆子大的单青甚至还同他道了恭喜,“学生恭喜先生,咱们终于有师娘了。”
辛泽渊扫了一眼书案,一眼便察觉到上面的戒尺没了。
大抵也知道是被谁拿走了。
“多谢。”辛泽渊对这群他收养来的孤儿实则并不严厉,也很少体罚人,相比于辛家的那几百条家规,对私塾的学子们算得上是宽恕。
辛家这些年积攒了财富,财富权势能腐化人心,必须得以条条框框圈住人心贪婪,不让他们犯错。
学子们不需要,他们知道自己是何身份,想要活下去,想活得体面,便会自行划出条框约束自己,除了个别顽劣的,辛泽渊惩戒一二,从不去禁锢他们的行为与思想。
寒门如今唯一剩下的,只有一颗敢想的心,若思想也被禁锢,那便彻底泯灭,再无翻身之力。
单青看出了先生今日心情不错,愈发得寸进尺,扬声问道:“先生与韩娘子何时成亲,可会请学生们前去?”
在座的学子除了知道他是这座私塾的先生之外,没人知道他是谁,若非先生主动告之,学子们不能过问,韦郡转头斥责道:“单青,不可对先生无礼。”
单青怏怏地埋下头,嘴里嘟囔道:“若先生成亲,学子们都不能到场祝贺,还算什么学生…”
单青正欲训斥,便听辛泽渊道:“今日的课题,便是以我的身份为题,你们自行定论。”
学子们没反应过来,一阵面面相觑,单青先发言,“这还用说,先生乃寒门出身。”方才有怜悯之心,收容他们这些学生。
吕善却道:“非也,寒门清苦,连生计都成问题,这几年前来京城求学的寒门学子,有几个能熬过寒冬?每年街头巷口桥墩之下,不知抬走了多少饿殍。且京城之地寸土是金,先生若无银钱在手,哪能得来这间私塾,又如何养活咱们?以学生看,先生分明乃商贾之身。”
说的倒有些道理。
若非先生相助,他们这些人只怕也不会存活至今,要么饿死在街头,要么冻死在寒冬,亦或是被拐子当成柴头,卖身为奴。
学子们一番议论,最后都看向了先生的得意门生韦郡。
韦郡不负众望,站了起来,扫了一圈同窗之后,反问道:“先生为何就不能是贵族之身?”
众人愣住,显然也想到他会说出这个答案。
韦郡一笑,继续道:“若非从小熏陶养成,决不会有先生如今的学问与谈吐,你们说先生是寒门是商贾,却从不会猜他是贵族,是因在世人心里,贵族不会扶持寒门,学生起初也是如此认为的,但学生最近想起了一件事。”
这番话很韦郡,太过于深奥,学子们都安静了下来,好奇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韦郡看向辛泽渊,辛泽渊点头示意他继续。
“六年前,先太子亲征,携秦将军率领五万大军,于鹰山大战敌国,世人只知道在那场战事里,秦家偷换了火药,害死先太子,五万大军全军覆没,大周也因此失去了鹰山关卡,被敌国夺去一个州的领土。却没有看到其背后的利害,那便是整个寒门的土崩瓦解。”
“陛下登基后,朝中最初由昭德皇后与太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几乎一个不剩,而以秦家为首的将门,被杀被贬尽数清除,战场上但凡有点发言权的全都换上了贵族子弟,这样的局势,在最初的一年里,确实有利于陛下,但慢慢地,问题开始浮现。”
韦郡道:“朝中所有要职全是贵族,寒门入仕的科举之路看似宽阔,却几乎全掌握在了贵族手里,‘生徒’‘乡贡’,成了贵族们的牟利手段。寒门即便入了仕,也无法左右朝政,更别提替寒门谋一条出路,永远活在最底层,好一点的勉强糊口,差一点的鬻文为生,更差的卖儿鬻女。”
“贵族与寒门的比例越来越大,六年的时间,阶层完全固化,如此带来的后果,便是整个大周成为一潭死水…”
大周三十六个州,像他们这样流离失所的孤儿,每个州便有成千上万。而像临江街那般脱离官场,由地痞流氓,江湖侠客,难民妇孺自行划出一隅之地的街道,大周有一半。
一潭死水,再往下演变,是内乱。
内乱一旦爆发,敌国必定会闻风而来,此时的大周的将领,皆为贵族子弟,再也经不起一场外战。
韦郡斗胆看向辛泽渊,徐徐道:“陛下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决定力挽狂澜,是以,恢复了辛太傅的官职,打算重新启用先太子曾经的势利,扶持寒门入朝…”
替秦家翻案是其中一桩,陛下想要的东西,只怕远远不止这些,他想要辛家替他去挽救曾被他们一度搅乱的朝局平衡。
韦郡继续道:“陛下打破的头一个先例,便是重用曾为商贾的辛家大公子,今年的金科状元辛泽渊,也是辛先生您,不知学生猜得对吗?”
课室内早已鸦雀无声,学子们都被他的言论怔住了,呆呆地看着辛泽渊。
他们的辛先先是辛家大公子,金科状元郎?!
怎么可能!
可细细一想,无论是学识,家境,还是年岁、样貌都处处吻合。
且都姓辛。
辛泽渊神色很平静,扫了一眼底下惊若石雕的学子们,冷嗤道:“这几年,就他一个人在认真读书…”
—
外面天色渐渐暗沉,辛公子迟迟不归,韩千君在床榻上滚了一阵,便自行去洗漱。
胡床前有一扇月洞门,通往前屋,与左侧的书架隔出了一道墙,右侧两间便是净房。杨风把水给她提进去后,便将里里面面的门扇关得结结实实。
没有鸣春在,韩千君只能自己动手,屋子里有她上回搬过来的箱笼,里头放着好几身换洗的衣裳。
没想到杨风伺候起人来,也挺细心。漱口的杯子,洗脸的布巾,统统都替她备好了,韩千君立在浴桶前看着上面漂浮的一层花瓣,心头打定了主意,待会儿等辛公子回来,她定会同他商议,每月再给他多加十两俸禄。
噼里啪啦的雨点声砸在屋顶上,掩盖住了外面一切动静,屋子内倒显得安宁,韩千君解下衣裳,泡在浴桶内,一把一把的花瓣揉碎,将花汁全挤出来,淋在自己的身上。
今晚的她,要香喷喷的,香透辛公子的被窝…
正闭眼幻想着让人脸红心跳的大胆画面,郑氏的一张脸突然出现在脑海里,吓得她一个机灵,立马睁开了眼睛。
耳边的雨声一瞬拉近。这么大的雨,他们应该不会去自己院子里找人。
郑氏的面孔到底起了震慑的作用,不敢再胡思乱想了,从浴桶里出来匆匆套上衣裳,原本想只穿里衣,待会儿睡下时方便,郑氏的冷脸又出现了,“羞耻呢,脸呢?”
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穿戴整齐,坐在了辛公子的床榻上,把被褥裹在身上,滚了一阵,完全没有睡意,又坐起来,翻了一会儿辛公子搁在枕边的书籍。
与上回的书籍不一样,这回似乎是辛家哪个铺子里的账本。
当初她做贵妃时,对皇帝的朝堂不感兴趣,如今也一样,除了对辛公子这个人之外,对他的家产也毫无兴致。
在她及笄之后,郑氏并非没有教导她如何持家,如何治家,怎样才能做好一家主母。可惜只教了一半,她便改了志向,要进宫为妃,郑氏不得不临时变通,改了方向,教她学起了宫中的规矩礼仪,学了两月不到,匆匆送进宫。
到头来她治家没学完,规矩也没学全,两边都成了半灌水。
闲着也是闲着,强迫自己翻下去,翻到一半眼睛都快要合上了,辛公子终于回来了。
听到门扇被推开的动静声,韩千君立马探出了半个身子望出去,兴奋地唤道:“辛公子?”
“嗯。”刚进门的辛泽渊应了她一声,脚步朝里而去,绕过屏风,便见到了坐在他床榻上的小娘子。
小娘子已经洗漱过了,头上的挽髻解开,满头青丝全散下来铺满了肩头,被身旁的一盏灯火照透,泛出乌黑的流光。辛泽渊实则很少歇在书院,这张胡床不过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往日冷冰冰的一张床,今夜突然生出了一股浓浓的温情。
辛泽渊的目光从她微红脸颊上移开,看向她手里的账本,轻声问道:“不困?”
韩千君也在打量着眼前她一日没见的辛公子,“困什么?”她一脸委屈,埋怨道:“被辛公子丢在屋子内冷落了一日,我心不甘,思之如狂,不见到人如何能睡得着…”
什么话到了她嘴里,都能坦然地说出来,从不遮遮掩掩,辛泽渊被她逗笑,“抱歉。”
“算了,你也是为了那些学子们好,不为难你了。”韩千君拿出了作为师母该有的大度,心头想的却是接下来的漫漫长夜,都是属于她和辛公子的了,谁也不能来打扰。
见他沾了一身的雨水,韩千君催促道:“辛公子,快去洗漱,别着凉了。”
“好。”辛公子打开了一旁的衣橱,从里拿出换洗的衣物,许是身后的那道目光太过于炙热,走去净房前,回头朝床榻上的人望去。
韩千君慌忙抓起手里的账本,眼珠子在那密密麻麻的字符间,一阵咕噜噜只转,鬼知道上面写的是些什么东西…
片刻后,见余光内的那道身影去了净房,手里的账本是彻底看不下去了,“啪——”一声合上,拿被褥捂住自己狂跳的心口。
孤男寡女,雷雨之夜,又是未婚夫妻…
她很难不乱想。
待会儿她是睡里面,还是外面?
她要不要先躺进被窝等他…
辛公子睡觉时该不会穿着外衣…白日在马车上,便感觉到了他胸膛很结实,不知道他平日里是不是也在习武…
当初在宫中,她侍寝都没这么紧张过,诚然她压根儿没到侍寝那一步,进宫之后,几乎都没见到皇帝的影子。
辛泽渊洗漱完出来,便见到她坐在床榻上,手里拿着她白日偷回来的那把戒尺,轻轻地敲着床板。
辛泽渊问她:“无聊?”
韩千君猛然抬头,然后…一脸失望。
辛公子与她一样,周身上下穿得整整齐齐,连发丝都搅成了半干。
不过没束发的辛公子,她还是第一次见,人看起来比白日多了一丝慵懒,更容易让人亲近,韩千君主动让出外侧的位置给他,“还好,正等着辛公子呢。”
辛泽渊却没上榻,在她床头边的一张藤椅内坐下后,看着她道:“时候不早了,睡吧。”
韩千君:……
睡,怎么睡?
他该不会今夜就坐在圈椅内,守她一夜?
想起上回看完花灯,他把自己安置在客栈一事,韩千君顿觉没什么不可能的,辛公子的格外守本分,太扫人兴了。今夜浴桶里的花瓣也白白搓了,所有的期盼全都泡了汤,失落一次比一次大,韩千君突然没了精神气儿,手里的戒尺戳过去,蹭了蹭他的衣袖,“睡不着,未婚夫陪我说说话罢。”
辛泽渊看向戳进他袖口内的戒尺,低声道:“戒尺偷回来,便是这般用的?”
那怎么用?韩千君好奇地问道:“辛公子平日里当真会打人手心吗?”疼不疼。
儿时郑氏盼子成才,也不知道从哪儿请来的古板老先生,一张脸不苟言笑,手里的戒尺几乎不离手,动不动就打人手心。
有国公爷那样的女儿奴,她挨的虽没有几个兄长多,但一次就够了,记忆格外深刻,留下的心理阴影很大。
辛泽渊突然道:“试试?”
韩千君猛地晃头,“不要,我怕疼。”
可漫漫长夜,辛公子又不愿意和她同床共枕,一个人是睡不着了,总得找一些乐子打发时辰,韩千君心血来潮,“要不我们玩猜丁如何?输了的打手心。”
这样的幼稚把戏,私塾内的小圆子倒是喜欢,不过今夜确实漫长,见她似乎没有半点困意,辛泽渊陪她玩,“好。”
韩千君当下便歪头取下了自己的一只耳铛,放在掌心内,又藏在背后一阵捣鼓完,随后两只拳头伸到了辛泽渊跟前,问道:“辛公子猜猜,耳铛在哪只手?”
辛泽渊垂目。
高门里温养出来的小娘子,有血有肉,不似寒门的姑娘那般骨瘦如柴,细嫩的皮肤如软玉一般温香,辛泽渊抬手,指腹轻轻落在她其中一只手背上,“这个。”
话音一落,床榻上的小娘子便抬头笑了起来,摊开那只空荡荡的手心给他看,同时一双眼睛亮出了兴奋的光芒,道:“咦,辛公子输了。”
辛泽渊点头,“嗯,输了。”
韩千君有些激动,私塾里的学子们只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的先生,今夜马上就要挨手心了,雀跃地扬了扬手里的戒尺,示意对方伸手。
辛泽渊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我打了?”韩千君先试着把戒尺放上去,轻轻碰了碰他的掌心,太兴奋,屁股忍不住也往床边挪了挪。
辛泽渊:“嗯。”
“啪——”一声落下去,声响可不小,多少带了一些捉弄和快感,打完了韩千君才仰头,愧疚地问道:“我是不是太重了,辛公子疼吗?”
辛泽渊不答,掌心轻轻蜷了蜷,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韩千君:……
呵呵笑了两声,安抚道:“再来再来,辛公子下一把便赢了,我让辛公子打回来。”
但今夜辛公子的运气似乎不太好,第二把又猜输了。
韩千君脸上得逞的笑容,都快裂到了耳根了,却故意蹙了蹙眉,假惺惺地道:“怎么办呢?辛公子又输了啊…”
愿赌服输,辛泽渊沉默地摊开了手掌。
见那只掌心明显比适才红上了许多,韩千君有些不忍,体贴地道:“要不换一只手?”
辛公子一笑,依她,换了一只。
“啪——”又是一道清脆的响声,甚至超过了适才的动静。
韩千君心中暗叹,原来当先生如此过瘾,早知道当初就该好好跟着先生学习,混个女官,或是当个教导姑姑也好,一辈子打人手心。
抬头看向但笑不语,只盯着自己掌心若有所思的未婚夫,良心到底觉得过意不去,不就是不愿意与她同床共枕吗,不该遭到此等报复。
韩千君放下戒尺,装模作样地抓住了他微红的掌心,鼓起腮轻轻吹了一下,“吹吹就不疼了。”
辛泽渊问:“满意了?”
韩千君点头:“很满意。”
辛泽渊勾着腰,身子往前探了探,偏头盯着她的眼睛,“还玩吗?”
突然被他凑过来,两人的距离太近,韩千君只觉呼吸一窒,惶惶地望着近在迟尺的一双黑眸,见那双眼睛虽擒着笑意,但怎么看那眼底的神色都非良善之意,识时务者为俊杰,韩千君及时收手,“不玩了。”
果断地把手中的戒尺递给他,“喏,还给先生了,下回你拿去打那些不听话的学子们罢,记得,不要心软,打一次,方才能让他们长记忆,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嗯。”辛泽渊伸手握住戒尺一端,笑了笑,曼声质问道:“那未婚妻与我说说,今夜我错哪儿了?”
第36章 留宿
第三十六章
错哪儿…辛公子怎么会有错呢,韩千君坚决摇头,“辛公子没错,是我错了。”瞧,把人家手都打红了。
玩够了,歇吧。
身子往后移去,谁知跟前人的动作比她更快,一个起身压过来,胳膊从她身侧穿过,先一步摸向了她身后的被褥底下。
韩千君:……
耳铛!
回过神要去抢,东西已经被辛泽渊拿到了手里,绕开她张牙舞爪的胳膊,回到了藤椅里坐着,一只拳头握住,虽没有摊开,但韩千君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是她作弊的证据。
当先生的人果然不一样,有一双火眼金睛。
铁证如山,韩千君无从狡辩,只能耍赖。人往枕头上一倒,被褥拉到头上只露出了一个头顶,嗓音从里头嗡嗡地传出来,“我困了,今夜就辛苦辛公子了。”
辛公子没回应,过了很久很久,依旧没有听到动静,以为辛公子多半在藤椅内睡过去了,韩千君这才掀开头上的被褥,缓缓露出头和眼睛,然后…便对上了一双黑眸。
辛泽渊没打算找她算账,问道:“能往里挪一点吗?”
韩千君:“嗯?”
辛泽渊道:“屋里只有一张床,我没地方睡。”
韩千君一怔,太过于意外,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辛公子不睡藤椅?”
他何时说要睡藤椅了,适才是头发没干透,坐在椅子上晾了一阵,藤椅上坐一晚上,明日他腰还能要?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辛泽渊客气地询问道:“夜里冷,我睡床可以吗。”
可以啊,他不早说…
也不至于白白挨了打,韩千君很愧疚,忙起身往里挪去,留出了大片位置给他,“辛公子睡吧。”
“多谢。”得到了她同意,辛泽渊从藤椅上起来,走去床沿前,背着对她,手伸向腰封时,轻声道:“头转过去。”
韩千君:……
太小气了。
翻了个身,什么也看不见了,韩千君只能竖起耳朵,听见外侧传来他脱衣裳的悉索声,原本已平静的心再一次翻起了浪花。
她要与辛公子同床共枕了,生平头一回与一个成年男子同床,不紧张不可能,一双手紧紧攥住被褥,片刻后床榻微微往下一陷,身旁的位置躺下了一个人,原本还算宽敞的胡床,突然变得狭窄起来,连屋子里的光线都暗了些许。
人都躺下了,她可以转过去了吗?
正犹豫身上的被褥被人轻轻一拉,“给我一些。”
床上的两床被褥,被她压了一床在身下,盖了一床在身上,辛泽渊还晾在外面,韩千君一回头便看到了躺在身侧只着了一件雪色单衣的辛公子,衣襟因他侧身的动作,敞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韩千君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到他的胸膛,好像看到了,同他脸上和手上的肤色一般无二,偏白皙,肌肉结结实实像抹了一层花蜜,很光滑。但背着光,不知是真看清楚了,还是光影…
见她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自己,一动不动,大有要一探究竟的冲动,辛泽渊无可奈何地伸手,捂住了她一双葡萄眼,自己动手去扯她身下的被褥。
被他一番拉拽,韩千君如同‘滚汤圆’一般,翻过来又滚过去。
终于平静了,一人一床被褥盖好后,辛泽渊的手松开了她眼睛,“睡吧。”
他没上榻之前,韩千君翻一会儿或许还能睡得着,如今人躺在她身旁了,哪里还能睡得着,眼皮子一合上颤得像在筛豆子。
索性睁开眼睛,偷偷转过头去,床头的盏灯并没有灭,一眼就能看清辛公子的侧脸,正闭着眼睛,俊朗的眉眼被灯火笼罩在一层浅浅的光晕中,温润得像是一幅画,看得人呼吸都轻了。
韩千君实在忍不住,轻声唤道:“辛公子,睡了吗?”
辛泽渊没动。
韩千君又拉了一下他的被褥,“辛公子…”
身旁公子的眼睛依旧闭着,终于开口了,温和地道:“不是说困了?”
哪里困了,她精神着呢,脑子里灵光乍现,韩千君侧身同他道:“辛公子,我给你念一首诗好不好?”
辛泽渊没睁眼,“你念。”
韩千君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道:“谦谦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榻侧,乱我心曲,婵念君子,载寝载兴…”
刚念完,便见身侧闭着眼睛的俊美公子胸膛一阵颤动,低沉的笑声带了一股夜里才有的磁性从喉咙里破出来,睁眼看向她,“原诗词是这样的?”
当然不是,是她改的。
但意境是一样的,有公子卧在榻侧,她心乱如麻,可不就是在辗转反侧吗。
韩千君头一回见他笑得露出了银牙,轻快的神色让那张脸平添了几分少年感,不由顺杆子使劲往上爬,“公子得了我的诗,是不是也应该给我念一首?”
辛泽渊想了想,回忆起那日他高中后进宫面圣,进门之时高沾还在对皇帝道:“国公爷当年喜得幼女之时,野心不小啊,取名千君,千君千军,如今不就是一人抵过千军万马…”
唇边的笑容还未褪去,辛泽渊侧目看着她,也学她改了一首,“千君万马过江来,一阵狂风卷地开,劈天红日破残云,万丈芒,人眼迷…”
韩千君不明白这首诗与自己有何关系,想了好一阵方才领会到了其中玄机在‘千君’二字上,愣了愣,质问道:“我何时成狂风了?”
辛泽渊只顾笑,不答。
绚烂的笑容撑得他唇红齿白,今夜的辛公子实在太招人了,韩千君看着看着,便如同魔怔了一般,撑起身,头凑过去,一道吻冷不防地落在了他唇瓣上,身下的公子似乎没料到她会对自己图谋不轨,眸子颤了颤,再抬起来,眼底便多了一抹失控般的深邃。
韩千君:……
她做什么了?
她似乎非礼了人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目光左顾右盼,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我不是故意的…”
慌乱地往后退,人却没能退出去,一只手突然握住了她后脑勺,把她撤离的唇瓣重新压了下来,不待她回神,唇瓣已被咬住。
与那日月夜的吻不一样,辛公子的吻来得格外急促,唇瓣如同携了一道火不断的啃噬着她,像极了屋外的狂风暴雨,韩千君毫无招架之力,鼻翼间全是属于男子凶猛的气息,浓烈得让她喘不过气。
“唔…”刚一张嘴换气,他的舌尖便越过了她的唇齿,钻进了她口舌内拼命地绞杀…
韩千君的脑袋瞬间空白了。
辛泽渊捧着她的脸,极尽的纠缠,将本性里的掠夺展露无遗,雪色的里衣滑落,一截胳膊的青筋绷得紧紧的。
略微粗糙的手指滑到她颈脖的一瞬,辛泽渊终于抽出了理智,五指一把扣住她的肩头,嗓音沙哑,对她亦是对自己道:“不可再继续。”
韩千君的气息早就乱了,肩头被他捏得生疼,似乎没见过辛公子如此汹涌的一面,吓到了颤巍巍地把头埋在他怀里,双手紧攥住他的衣襟,全然不知一个亲亲居然如此要人命。
这与她在宫中嬷嬷那学来的不一样,今夜两人的行为多半已经逾越了,但韩千君不后悔,躲在他怀里,唤他:“辛公子。”
“嗯。”
“子京。”
“嗯。”
“快些把我娶回去罢…”
辛泽渊气息未平,头埋在她满头青丝之间,闭眼嗅了嗅,“好。”
—
两人的婚期定在了四月后,金秋时节。
那日回去,鸣春守在墙角一看到她就哭了,“娘子,奴婢都快急死了…”
不知道国公爷和郑氏在忙什么,竟然没发现她一夜未归之事,鸣春机灵,黄昏时便对院子里的人说,“娘子已经歇下了。”
除了鸣春和映霞,无人知道她在外宿了一夜的消息。次日辛夫人便来了府上,与国公爷夫妻俩商议婚期。
府上二娘子婚期在即,刚办完一场婚宴,怕国公府忙不过来,辛夫人有意让了两月,若非如此,只怕恨不得下个月就把人接到府上。
她着急接儿媳妇,辛家的老夫人如今有快八十的高寿,抱重孙的心也迫在眉睫,许亲当日便把媒婆叫过来,问她道:“小娘子如何?”
媒婆自然夸好,“老夫人放心,全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比她富贵的主了,模样好脾气好,谁见了都欢喜…”
做过贵妃的人能不富贵,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多少也听说了一些传闻,问道:“听说她没认出那臭小子?”
这事从国公府传出来,不到两日,便传得人尽皆知,辛家前去提亲,那前贵妃娘娘囔着不嫁状元郎,要嫁她喜欢的穷书生辛公子。
“可不是,三娘子不曾见过辛公子,还道另有其人,把国公夫人气得在榻上歪了一下午…”
老夫人笑问:“她是如何说的?”
媒婆说得声色并茂,“三娘子说,凭他辛家大公子多富贵多有钱,她除了辛公子,谁也不嫁。”
辛家老夫人哈哈大笑。
媒婆与老夫人娘家沾了一层亲,说话没有顾及,“恭喜老夫人了,寻了一位好孙媳妇,祖宗们讲究的门当户对,也不无道理,贵府从深渊里杀回来,披荆斩棘走到今日这步,还非得要这样的人才镇得住…”
嫁过皇帝怎么了?能完好无损地回到国公府,当朝哪个家族里的小娘子能做到?
看清现实,急流勇退,聪慧的可不是国公府里的谁,而是那位做过贵妃娘娘的小娘子。
媒婆说话时,辛夫人也在一旁,今日上门来,一为商议婚期,二为好生看看自己的那位准儿媳妇。
府上姑娘要看期,几个房里的婶子姑娘都来了。
先进来的是二房两个姑娘,辛夫人瞧了还暗自叹了一番,国公府几辈人一辈赛一辈,模样越来越整齐。后来正主儿一进来,辛夫人便觉眼前一亮,确实如媒婆所说,一身的朝气,只一眼便压过了旁的姑娘。
人到了跟前,垂目与她见礼,辛夫人也不好盯着她一直瞧,先夸了几句,再送上了见面礼,趁着说话的功夫,暗里慢慢地打探。
脸颊饱满,有血有肉,一双眼睛如同葡萄,好几回瞪向一旁要插嘴的四娘子,模样说不出的霸道威风。
辛夫人大抵明白了自己儿子的眼光,怪不得不惜劳财伤命,日日奔波…
韩千君也是头一回见辛夫人,与她想象中的温婉不一样,容貌偏英气,身上有一股隐隐的英姿飒爽。
做贵妃的那一年,辛家乃商户,没资格进宫参加宫宴,庆幸先前没在宫中相见,辛夫人没对她磕过头,也没见过她威风凛然的模样。
今日不用郑氏说,她全程乖乖巧巧地坐在郑氏身边,自认为给未来的婆母留下了一个好印象。
两家婚期定下来,府上便该大摆宴席了。
可翌日韩国公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好友们递上邀请函,御史台突然在早朝上弹劾韩觅阳,检举韩国公府上作风不正,不顾百姓疾苦,生活奢靡无度,为求一壶美酒大肆糟蹋粮食,私底下更是兴起了烤活牛这样伤风败俗的恶习。
一副字画动辄几百两,挂在廊下招摇,有意蛊惑上门拜访的官员。
从决定为秦家翻案的那一刻起,韩国公便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只不过用这个里头就想拿下他,未免太小看他了。韩国公当场便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单凭你们御史台一句空口诬陷,便要定我的罪了?陛下一双慧眼,明察秋毫,容得了你们在此公报私仇?”转头看了一眼左侧的薛侯爷,恍然大悟般,“我道侯爷昨夜宴请御史台徐大人,是为何事,原来是商议着要收拾老臣啊…”
御史台徐大人脸色一变,心中震撼他打探消息的能力。
韩觅阳不想与他们废话,“要查便查,要搜就搜,横竖我这个国公爷软弱好欺,人人都能来踩一脚,不过提醒你们一句,前段日子,府上起了一场火,我那屋子烧得一团漆黑,前两日又落了雨,还没来得及修缮…”
御史台的徐大人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韩觅阳软弱好欺?
话说出来,也不怕闪了牙。
一旁的薛侯爷笑了笑,讽刺道:“国公爷的这场火烧得倒是时候。”
韩觅阳转头瞪着他,唾沫星子都快飞到他脸上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自然灾害防不胜防,起火能是我控制的?我要有这本事,不一个火星子飞过去,先烧了你侯府?我是多想不开,烧自己的屋…”
满朝文武都知道韩薛两家水火不容,一个是皇帝的母亲,一个是昭德皇后的娘家,这样的争论,隔上几日便会发生,见怪不怪。
更热闹的时候都有,一个姜家,一个薛家,一个韩家,相互咬起来,比听戏还精彩。
皇帝大多时候懒得去管,任由他们吵完。
今日少了一方,韩国公似乎还觉得不够热闹,突然质问御史台,“怎么着,这是抓人抓上瘾了,前几日早朝下来,姜大人还没走出宫殿呢,你们便急着把人抓走,扣了一个莫虚乌有的罪名,私自贩盐,关了三四日,至今人还没把人放出来,到底查清楚了没有,他有没有犯罪?”
此话一出,底下一群臣子不免诧异,交头接耳。
谁不知道皇帝宠爱姜家的庶女漓妃娘娘,为此不顾昭德皇后的脸面,把国公府的嫡女,贵妃娘娘都退了回去。
作为贵妃娘娘的父亲,姜观痕入狱,韩觅阳不该拍手称快吗,怎么今日为姜观痕说起话来了。
“什么贩盐…不就是前几日姜大人给陛下递了一份沉冤的奏折,便把你们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狗急跳墙,想要杀人灭口了…”
御史台徐大人预感到大事不好,心中大骇,求救地看向薛侯爷。
薛侯爷的脸色也变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韩觅阳也没必要再等了,脚步出列上前掀袍跪下,将袖中的一道折子呈到了头顶,朗声道:“启禀陛下,臣今日有冤要请。”
薛侯爷也上前,跪下道:“陛下,臣有要事相奏,臣…”
皇帝打断道:“韩大人有何冤?”
薛侯爷心凉了半截,完全不懂如今的皇帝到底是怎么了,为了一个秦家余孽,竟要把刀对准自己?他疯了吗?他连太上皇的话都听不进去了?薛侯爷急忙阻止,“陛下…”
韩觅阳比他的声音更高,“并非臣有冤,近日臣听闻秦家老宅夜里时常闹鬼,喊冤之声凄厉悲惨,百姓人心惶惶,怀疑秦家当年叛国一案另有隐情,臣为查明真相,找到了当年的几样物证,事情巨细都呈在了折子上,秦家叛国之罪实乃冤枉,臣恳请陛下为秦家翻案…”
平静的湖面,突然掷下一颗大石头,惊起了圈圈浪潮,殿内安静了一瞬,议论声犹如蜂群碾过。
薛侯爷反应过来,当下反驳道:“秦家叛国一案,乃当年太上皇与陛下亲自结的案子,人证物证俱有,韩大人此时喊冤,是为何意,莫非是想说陛下昏庸无道,冤枉了忠臣?”
韩觅阳不理他,只跪在地上同皇帝道,“陛下英明。”
“呈上来。”
皇帝突然发话,殿下瞬间又恢复安静。
个个屏住呼吸,看着高沾从御台上下来,走到韩国公跟前拿走了他手里的奏折,又登上御阶,递给了皇帝。
漫长的安静后,皇帝缓缓抬头,问道:“秦家闹鬼,就韩国公韩大人一个人听见了,你们听不见?”
第37章 等不了一点
第三十七章
国公爷下朝回来,老夫人还在同郑氏明算账,“字画烧了便烧了,也买不了一样的回来,我认栽…折成银钱赔给我便是,十几匹上好的蜀锦化成了灰,几十匣珠宝首饰全烧成了疙瘩,得赔吧,你们父亲在世时给我置办的二十八张皮子,也该赔…”
自从韩千君与辛家的亲事定期了之后,老夫人一日来两回,找郑氏算账。
郑氏耳朵都听出了茧子,实在不堪其扰,便道:“我和觅阳屋里的东西,母亲瞧上了哪样,儿媳让人给您送过去。”
她这屋里能有什么好东西?也不知道两口子活着是为了什么,都当上国公爷了,居然自己的日子过得比和尚姑子都不如,“冤有头债有主。”老夫人一口咬定,“东西是那孽障烧的,就该她来赔。”
郑氏点头,“她倒是还有两万两,母亲问她要便是。”
老夫人一愣,她去要?
是不想安宁了?
当初就是为了那两万两银子,被孽障一把火连屋子带宝贝烧了她几十年的存货,再去要?如今住的屋子只怕也不保了,老夫人没那么糊涂,直言道:“辛家有钱,让姑爷赔…”
知道她打的是这番主意。
郑氏对这位婆母,也曾生过无数次疑惑,当年韩家的老爷子怎么就看上了她?但又不得不承认,她命好。儿时父母乃一方父母官,家庭优渥,后来战乱家没了,却遇上了一个好夫君,一辈子都在照顾她,人老了,膝下儿女又争气,大女儿乃皇后,大儿子乃国公爷,到了晚年,儿孙满堂,依旧在空闲里过日子…
一辈子什么事都没干,却得到了别人一辈子都羡慕不来的幸福。
都是命。
郑氏道:“那便等她嫁去辛家,成了辛家的主母,母亲再同她要。”
老夫人等的便是她这句话,“我岁数大了,记性不好,咱先立个字据…”
“立什么字据?”国公爷人还在纱帘外面,粗声打断老夫人的话,“我看烧得好,烧得妙!”
他又发什么疯?
老夫人算是察觉出来了,自从她搬出了正院后,这位国公爷对她的态度是愈发的不耐烦了,当下又急又气又委屈,“你,你怎么说话,就如此不待见我了,是不是想早早盼着我死…”
这番话但凡换个日子,国公爷或许还会反省自己的态度,今日不吃她那一套,没好气地道:“我怎么说话了?母亲不知道吧,适才在早朝上御史台弹劾咱们府上,奢靡无度,日子过得比皇帝还奢侈,带着整个官场吹起了穷奢极欲的风气…”
老夫人听他说被御史台弹劾,愣了愣,但在她心里,这辈子就没发生过什么大事,“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没本事,让人家给参本子了,你冲我囔囔有何用?”
韩国公被她一噎,真想叫她一声祖宗,最不做事的人,往往就是那个最能戳人心窝子的人。
赤白着脸道:“五百两一壶的玉酿,几百两银子一副的字画挂得满院子都是,每日山珍海味,出门穿金戴银,屋子里布置得金碧辉煌,比皇宫还要亮堂,说的是不是您?”
老夫人听完后,怔了怔,“合着这是冲我来的?”
韩国公道不然呢?“除了母亲您,还有老二那一窝子,也不是个省油灯。我韩觅阳一家五口,能有什么把柄让他们抓?入仕以来,儿子一向勤俭节约,与今芙成亲这么多年,生儿育女,哪一回您有见到咱俩铺张过?”
老夫人觉得他不讲道理,“你自己不愿意享受,如今还怪起别人了,我一没偷二没抢,所有的东西都是用自己的银钱买的,他们管得着嘛…”
国公爷被她气到眼前发白,反问道:“母亲的银钱又是从哪里来的?是从昭德皇后那,从儿子这拿的。可昭德皇后和儿子今日的地位,又是谁给的呢?”
见国公爷一进门便发难,郑氏看出了他今日情绪不对,转头示意阮嬷嬷出去把门关上。
韩觅阳今日确实有话要说,坐去了郑氏身旁,继续问老夫人,“母亲忘了韩家是靠什么起家的了?”问完,国公爷便扶额道:“我糊涂了,问您做什么,您老一辈子只知道吃吃喝喝,从来不知韩家的过往,也不考虑以后。”
老夫人正欲反驳,韩国公又喃喃地道:“当初若无寒门的支持,韩家哪里来的兵马,又哪里来的谋士,助我韩家成就大业,替周家打下了这片江山?人性容易忘本,太上皇登基后,转眼便忌惮咱们韩家的势利,几度欲废皇后,欲废太子,重新启用起了贵族,六年前太子战死,秦家覆灭,当年跟着韩家一道入仕的寒门,还未来得及欢呼,便一个个被太上皇清除的清除,贬得贬。如今站在朝堂上的人,便是那些被战争吓的屁滚尿流,躲在背后接受着寒门用性命换来和平的贵族后代…”
说到此处,韩国公眼底犹如一泓深潭,回忆起过往,满是疲惫和自责,眸子里也有了湿意,“父亲当年所结拜的那些寒门将领,若是看到今日的局面,得多寒心啊…”
说是太上皇背叛了韩家,可韩家对寒门,又何尝不是辜负和背叛?
寒门几乎被清得干干净净,韩家却还活在荣光里。
韩国公看着老夫人,宣布道:“儿子今日亲手向皇帝递上了奏折,替秦家满门沉冤昭雪…”
老夫人一愣,即便脑子简单如她,也知道这事风险太大,“你疯了?秦家的案子是陛下亲手定的,你去翻什么案…”
不是找死吗。
韩国公不管她如何作想,该说的话说完了,警告道:“母亲若是想国公府所有人,平稳地度过这个坎,就少给儿子添一些把柄…”
老夫人见到铁了心要找死,也不装柔弱了,操起手边上的茶盏便丢向了国公爷,“你个不孝子!是想让我晚节不保啊,你就不能再等等,等我死了,你再去找死…”
国公爷眼疾手快,抓起屁股下的蒲团,挡住了飞溅过来的茶水,再拉着郑氏起身往边上躲,“冲您老今日这矫健的身手,没个十年八年死不了,我要等下去,等到猴年马月?黄花菜都凉了…”
这就是她生出来的好儿子,她怎么就养了这么个不孝的混账东西!老夫人气得发抖,跌坐在地上,浑身无力,险些翻了白眼。
国公爷忙招了冯媪进来,让她把人抬回院子。
回去后不久,老夫人缓了过来,大骂韩觅阳脑子被驴踢了,想把国公府的人都害死,又吵着要进宫,去找昭德皇后救命…
后日二娘子便要出嫁了,府上人都忙着准备喜事,没功夫理会她。
三夫人抽空去劝慰了一番,二夫人连个面都没露,听了消息后,道她又在同国公爷在闹脾气,不耐烦地道:“二娘子后日就要嫁人了,府上忙成了一团,她一个老祖宗不为孙女做些什么,只知道惦记着自己被烧的银钱…”
韩千君听说后,倒让去打听清楚了来龙去脉。
挺佩服父亲的气节。
上回进宫秦漓对她说的话,回来后她原封不动地告诉了韩国公,韩国公听完一句话没说,只沉默,韩千君还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
姜观痕被太上皇和薛侯爷联手控制了起来,以此要挟皇帝停止翻案,此时韩国公站出来,算是救了姜大人一命。
如韩千君所料,韩国公呈上折子的第二日,姜观痕便被放了出来。
国公府二娘子新婚当日,姜家一家子老小都来了。
韩千君作为二娘子的妹妹,守在她屋里,负责起了接待客人的职责,一直到嫁出去的大娘子和二夫人娘家人过来,挤了满满一屋子人,没地儿坐了,韩千君才得以脱身,拉着姜家大娘子姜姝,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
姜姝早想来看她了,但姜家发生的事情太多,先是被范小侯爷上门提亲闹得沸沸扬扬,后来父亲又入狱。拖到今日,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起,“你和辛公子到底怎么回事?”
韩千君不想再提丢人的过往,一句话总结道:“有情人终成眷属,幸福说来就来,挡都挡不住。”
姜姝嗤笑,“是幸福,辛夫人为了替你打掩护,厚着脸皮两回上门托母亲来替你圆场,你说说你夜不归宿,都干了些什么?”
韩千君一怔,“什么辛夫人打掩护?”
姜姝把辛夫人前后两次上门的经过,都告诉了韩千君,“若非辛夫人替你引开国公夫人的探子,你早露馅了,还能日日翻墙?”
韩千君:……
难怪。
如此说来,她与辛公子见了多少回,干了些什么,辛夫人大抵都知道。
想起前几日雨夜,两人一番亲完后,搂着彼此在胡床上睡了一夜,辛夫人是不是也知道了,是以,第二日便来定了婚期…
姜姝眼见着她脸颊红起来,打趣道:“果真做了见不得的事…”
韩千君脸色烧得发烫,去捂她嘴,“嘴闭上。”
姜姝好奇地问道:“你真喜欢他?”
都要成亲了,不是真喜欢,还能是假的?韩千君捧着茶盏,坦诚地应道:“喜欢。”
姜姝知道她喜欢,可她喜欢的人太多了,想问她这回是单纯喜欢辛公子的脸,还是喜欢他的人,便道:“还记得先太子吗?”
韩千君记得。
昭德皇后的亲儿子,她的亲表哥。
姜姝一直挺疑惑,“当初为了争先太子,你与姜漓掐得死去活来,没少打架,最后秦漓与先太子订亲,你为何就善罢甘休了?”
这事韩千君也记得清楚,“小萝卜说,我与太子乃表亲,血缘太近,生出来的孩子多半是傻子…”她不敢冒那个风险。
话说完,姜姝便捧腹大笑,“漓妃娘娘那日与我说起,当年你干的缺德事可不少,明知道先太子对鱼过敏,你还诓她为先太子做了鱼粥,害得先太子长了一身的红疹子,她愧疚了半个月…”
韩千君很惭愧。
姜姝语气一转,叹道:“可惜,她最后也没能嫁成太子…”
“漓妃娘娘说,你从小就喜欢与她抢东西,但凡她喜欢的你也喜欢。大头菜你与我说实话,当初进宫,是不是也是因为见陛下长得像先太子…”姜姝仔细盯着她眼睛。
韩千君没否认,“嗯。”许是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韩家非要有一个人进宫的话,为何就不能是她去。且二皇子的生母乃薛家人,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生出来的孩子也不会是傻子,但人家压根儿看不上她啊。
幸好没看上,她才能有机会遇上辛公子。
“辛公子呢?”姜姝突然问:“也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韩千君被她问得一愣。
诚然最初她确实是因为辛公子那张脸,生了非分之心,但接触下来,便发现辛公子如同陈酿,越品越香,如今她喜欢的地方就多了,“人好看,心情温柔,文韬武略,还会下厨做饭,对我也很好,你没见过他真正笑起来的模样,魂儿都能被他勾走…”
姜姝看着她眼睛里切切实实的欢喜,微微愣了神,“大头菜,你说漓妃娘娘这次能赢吗?”
秦家翻案,动的不仅是贵族的筋骨,还有太上皇的贤名,哪里有那么容易。
自己的父亲溃败而归,得了韩国公的相助才能脱身,可韩国公呢,又靠谁抽身?
上回姜大人被抓,韩千君觉得她多少被吓到了,安抚道:“放心,我父亲这辈子就没打过败仗,厉害着呢…”
两人一面吃喝,一面闲聊,不知不觉过了大半宿,天快亮了,仆妇过来禀报二娘子要开始梳妆了,韩千君才赶过去相陪。
大娘子出嫁时,韩千君人还没进宫,也曾见过一场婚宴,但那时她没有恨嫁之心,如今自己也定了亲,再来看,便觉得哪儿都稀奇。
见二娘子韩芸惠一身嫁衣坐在婚床上,安静地等着时辰,她突然也能感同身受,品砸出几分紧张和忐忑来。
吉时一到,众人拥簇着二娘子迈出了门槛。
对于婚期只有三个多月的待嫁小娘子来说,所见过的每一场婚宴,都是积攒下来的经验。韩千君极为认真地观完了整个婚宴全程。
见世子把二娘子牵到了梁家公子跟前,梁家公子的神色难掩激动,伸手去牵新娘子,不知是不是太紧张,头一回没牵住,新娘子的手滑了下来,梁公子急忙弯腰去捞,手忙脚乱的模样,引来的一片哄笑声。
韩千君本就喜欢看热闹,不知不觉也裂开了牙。
但她怕爆竹。
门口的爆竹一点起来,韩千君便往后退去,刚找了个位置站稳,一转头便看到对面人群里的一位公子格外亮眼,韩千君面色一喜,忙冲他招手,“辛公子。”
人声沸鼎,加上耳边的爆竹声,韩千君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嗓音,对面的辛泽渊却彷佛听到了她的呼唤一般,心有灵犀地转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隔着人海和喜庆的爆竹声,碰在了一起。
今日辛公子没穿朝服,着了一身紫色圆领长袍,腰系碧色玉带,衣襟与袖口处露出了里面绯色的长衫,双手随意地拢在身前,人海中就那般身长玉立地立在那,扬唇温柔地看着她。
韩千君什么也瞧不见了,眼里只剩下了她的辛公子。
太漫长了,她恨不得明日就嫁给他。
人太多她不好过去,心中的思念和恨嫁之心无法诉说,韩千君只能冲他又嘟嘴又跺脚,委屈地嘀咕道:“辛公子,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咱俩啊,九月,还有三个多月,太漫长了……
耳边到处都是热闹,但此时在辛泽渊的眼里只有对面的小娘子是鲜活的,见她手舞足蹈,就差擦拳磨掌了,模样极为可爱,忍不住偏头一阵笑。
再回过头来,脸色的笑容便收住了,神色一肃,垂目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韩千君并未察觉出异样,还在同他挥手,“辛公子,辛公子,你待会儿什么时候走…”要不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见上一面啊,匆匆一面也行…
“干什么。”郑氏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突然冷冷地开口,“耍猴呢?”
韩千君:……
—
那日一别,韩千君半个月都没能见到她的辛公子。
“猴急啥?”郑氏看不得她那丢人的样,“三个月都等不了了?”
韩千君很想问她,当初你嫁给国公爷时,就不信没紧张没期待过,但她没胆子,只能乖乖地在待在国公府待嫁。
国公府办完了一场婚宴,接着又开始准备第二场。郑氏出意见,辛夫人出力出银钱,两人配合得很默契,很快把婚服的料子和样式定了下来,怕耽误工期,辛夫人大笔一挥,请了五六个绣娘住进了国公府,专门为韩千君赶制婚服。
韩千君偷偷去看了好几回,只看到了裁剪好的料子和绣了一半的花色,虽还没见到成品,但依稀能看出来,这回的婚服,比她进宫时穿的那件更华丽…
待嫁了一个多月,宫中的昭德皇后便来了帖子,宣她进宫。
韩千君出宫时,昭德皇后曾发过话,她的第二嫁一定不会委屈了她,会替她办得风风光光,如今离婚期还有一个多月,唤她入宫,多半是要替她添嫁妆。
辛韩两家定亲后,韩千君便彻底褪去了身上贵妃娘娘的名号。
先前她进宫来,像是赶场,昭德皇后没在她身上看到新娘子的欢喜,只看到了匆忙和焦急,这回倒在她脸上,看出了几分小娘子待嫁的喜悦,把屋内的宫娥都屏退出去,只剩下了姑侄两人,昭德皇后便拉着她的手,温声问:“喜欢状元郎?”
越到婚期,人越紧张,期待的光芒都快从韩千君的眼珠子里溢出来了,羞答答地回道:“嗯,喜欢。”
昭德皇后笑了笑,叹道:“还是小姑娘好,说喜欢就喜欢,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没什么不好。姑母啊,最喜欢,也最艳羡你身上这股干脆劲。”顿了顿,话锋微微一转,柔声道:“可喜欢归喜欢,万莫要把自己的心搭进去,人这一生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家人、利益、前程,每一样都需要我们精心去呵护,男女之情固然美好,却不能太沉沦,只能将其当作人生里的锦上添花,有了更好,没有也不遗憾。”
韩千君愣了愣,没听明白。
“姑母能活到今日,便是认清了这一点,方才有了如今的国公府,在你想进宫时能迎你进宫,想出宫时又能把你完好无损地送出去。”
第38章 变故
第三十八章
昭德皇后乃韩老国公和老夫人的第一个孩子,从生下来韩老国公便亲自教养,自小贤良淑德,其聪慧和胆识不输男子。
在韩家助周家平定天下后,太上皇理所当然地迎娶了她为后。
可没过几年,太上皇开始忌惮韩家,嫉妒昭德皇后的才能,逐渐对其生厌,反而日日沉迷于薛家之女的媚态之中,待二皇子一出生,太上皇对韩家的厌恶变本加厉,皇后和她所生的太子,也成了他的眼中钉。那时韩千君还小,虽然不知道宫中的情况,但能想象得到昭德皇后过得有多艰难。
尤其是太上皇几度废太子不成之后,竟生了杀心,与二皇子设计了一场阴谋,亲手将自己的儿子永远留在了战场。
韩千君依稀还记得,先太子战死的噩耗传回来后,韩家所有人都跑去了城门迎接他的灵柩,她到时,昭德皇后已立在了街头,一夜之间白了头。
六年前,她还不满四十。
从她这辈子的遭遇足以看出,男女之情,夫妻之情的确不可靠。
但辛公子不是太上皇,韩千君觉得将来自己和辛公子的生活,一定不会是昭德皇后那样的,心里想着,但不可说出来,只安静地听昭德皇后说话,点头应是。
临走时,昭德皇后给了她不少箱匣,同她道:“姑母如今给你的财富和安宁,才是这世上最难求的两样。”
韩千君知道好歹,对昭德皇后千恩万谢,“等我成亲后,再来看姑母,那时院子里的石榴熟了,我给姑母摘些进来…”
昭德皇后笑着道:“好。”
—
接下来的等待,便愈发难熬了。
郑氏知道韩千君秉性,怕她忍不住跑出去见新郎官,调了两个婢女轮番守着,韩千君只能在院子里走动,看着府上的仆妇奴才们替她忙来忙去。
离婚期还有半月,屋里到处堆放着嫁妆箱柜,几上榻上堆满了绣枕绣被绣鞋,摞了一叠又一叠。鸣春把一大摞绣帕装进漆木箱内,心头还在算计,“趁还有几日,奴婢再替娘子绣一些。”
韩千君苦笑,“我是出嫁,又不是出远门,你是打算把我一辈子的绢帕都绣好。”
鸣春笑道:“娘子做不来绣活儿,奴婢提前替娘子绣好了,到了夫家娘子就说都是自己绣的…”
绣活儿好不好,也是衡量一个小娘子的本事之一,可惜韩千君是当真握不住细细的银针,从小不是那块料,便没把时辰浪费在那上面,让她绣花,还不如罚她抄书来得痛快。
倘若她嫁的是二娘子那样的家族,郑氏或许还会按住她肩头,让她临时抱佛脚学上一二,但辛家中途被贬为了商户,家风不似旁的家族那般严苛,屋里的几个小娘子,不会针线的大有人在。
在与辛家说亲之前,郑氏便把辛家三代之内的族亲都摸了个透,全都告诉了韩千君。
辛太傅膝下只出了两个儿子,没有女儿。
辛公子乃二房二爷跟前唯一的嫡子,家中无妾室,只娶了辛夫人一人。
但大房的那位大爷是个奇葩。
当初为官之时便有一颗玲珑心,心思很重,总觉得身边的人接近他都不怀好意,这份防范不仅用在友人身上,还用在了自己的婚姻上。
一辈子没娶亲,纳回来的全是姬妾。
八个妾室,有五个妾室生都养了孩子,最大的哥儿今年已满十八了,上头还没个正式的主母。那位大爷却丝毫没觉得不妥,后宅的事情都是自己亲力亲为,实在处理不了的,便交给了二夫人,辛泽渊的母亲帮忙打理。
辛夫人怕人说闲话,怕惹上一身骚,辛二爷过世后,便不再插手大房的事,如今府上后宅里所有的事,都是由辛公子做主。
韩千君还曾感叹过,辛公子当真是能者多劳,不仅要当人先生,还早早当起了人爹。
可笑的是那辛大爷知道侄子要同国公府提亲后,比他自己成亲还着急,派人来打探韩千君的秉性,是不是个挥霍的主,一番问下来,心凉了半截,回去便找辛夫人,苦口婆心地劝说,“那可是前贵妃娘娘,咱们辛家容得下也养不起啊…”
辛夫人把人赶出去,辛大爷又去找老夫人,也没讨到好,被老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通,骂他是守财奴,一辈子都在斤斤计较,连失去了什么都不知道…
大爷两处碰壁,只能忍气吞声自己着急,不敢再提。
如此瞧来,辛家上下除了那位大爷难对付一些,辛家倒没其他烂账。
韩千君嫁过去,会不会绣花并不紧要,自己的夫君乃一家之主,哄好了什么事不好说。
旁的没有,她哄人的本事还是有的,韩千君越想心中的思念越甚,数数日子,她已经快两个月没见到辛公子了。
正无聊,王秋怀里抱着一个漆木妆奁进来,往地上一放,额头都出了汗,禀报道:“娘子,适才门口来了一位叫韦郡的公子,说他是辛公子的学生,这个是送给娘子的新婚贺礼。”
韦郡?
韩千君一瞬起身,“他人呢?”
王秋道:“东西放下就走了……”
韩千君忙跑去门口,果然没见到人。自那夜雷雨过后,她再也没有去过私塾,韦郡能找到这里来,便是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韩千君又返回院子,去看那妆奁。妆奁做的很精致,外雕鸳鸯、仙鹤等鸟兽纹,共有上下三层,式样一点都不比市面上的俗气。
看得出来花了不少功夫,韩千君有些意外他们先生最近是不是也忙于婚事,没功夫给他们布置课业了,如此清闲了?
韩千君随意抽开一层,便见里面装满了各类小物件,有木梳、铜镜、大大小小的胭脂匣…
再抽,满满一层香囊。
最上一层,则是一张张信函。
鸣春愣了愣,蹲在韩千君身旁,虽不识字,但知道这些都是私塾里的学子给的,忙问韩千君道:“娘子瞧瞧,写的是什么…”
韩千君正在看。
“祝韩娘子与辛先生百年好合,琴瑟和鸣——韦郡。”
“祝韩娘子与辛先生新婚吉祥,早生贵子——吕善。”
“恭喜师娘与先生喜结良缘,祝师娘与先生一辈子恩恩爱爱,永不吵架,先生不生气不打人——单青。”
韩千君笑出了声。
鸣春虽不知道写了什么,但也跟着笑,见下一张的字迹明显不对,猜道:“是不是小圆子写的?”
韩千君拿了起来,确实是小圆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的还不少,“祝韩姐姐与先生白头到老,早些生个可爱的小宝宝。妆奁是韦郡师兄做的,但他雕花的时候我有帮他扫屑,香囊是吴婶子缝的,我也有帮她装香料——小圆子。”
字迹笔画都要飞起来了,一看便知是找了师兄帮他写好了字,自己再照着拼凑出来。
统共二十六张信函,像小圆子这般拼凑的还有两份。能猜出来,是那两个年岁小的学子,其余的字迹倒是工工整整,各有千秋。
在一堆的珠宝翡翠贺礼中,这是一份很特殊的礼物,韩千君很欣慰,没想到这群小崽子没有白养,知道送礼给她了。
小心翼翼把信函放回去,让鸣春锁好妆奁,她要搬去和辛公子的婚房,两人再一道读一遍。
—
黄昏时国公爷回来了,把韩千君叫去了正院,商议半个月后的婚宴到底该怎么办,要不要铺张。
依国公爷心头所想,自己唯一的闺女出嫁,且还是二嫁,定要风风光光地办,排场要比京城内那些一嫁的小娘子更盛大。
可这节骨眼上,秦家的案子越翻越让人震惊,太上皇暗里是恨不得一刀砍死他了,如今以薛侯府为首、三皇子文王,伯爵府朱家,加上御史台徐家,个个都在盯着他,就差找到一个罪名,定他的罪,像当初关姜观痕那样,把他押入牢狱,好生审判。
他倒不怕,自己做得正行得端,有本事就冲着他来,韩国公问韩千君:“季婵是如何想的,喜不喜欢热闹?”
他这是问的是什么话,郑氏没好气地道:“你问她,她能不喜欢热闹?”
韩国公也觉得自己多此一问,也不去多想了,拍了一下桌子道:“行,喜欢热闹,咱就大肆庆祝,父亲趁机还能扬眉吐气一回。我韩觅阳的闺女即便不做贵妃娘娘了,也能照样嫁个如意郎君。那辛家大公子,论才论貌,可不比当今皇帝差,皇帝能登上皇位,多亏了他有个‘好爹’,但咱家姑爷的状元郎,那可是他自己凭本事争取来的。世家都有一双慧眼,人人想要攀亲,这样的好郎子,最终却落入了我闺女的手掌心,痛快痛快…”
郑氏见他当着晚辈的面,说话如此不着调,不好明着斥责,木几底下的手伸过来拧了一下他胳膊。
韩国公疼得嘴角一抽,咬牙不敢出声。
韩千君装作没看见,垂目道:“父亲都说了,我能嫁给辛公子,已让众人艳羡了,婚宴所图不过是结两姓之好,婚宴办得再热闹,人嫁的不好又有何用?难不成往后的日子,都要靠一场婚宴去维持?”
韩国公以往无不在盼着自己的闺女能快些长大,可如今她长大了,懂事了,又有些惆怅,诧异她是何时长大了的。
“过来,让父亲瞧瞧…”韩国公招她到了跟前,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拉她的手,带她去游玩了。女大不中留一点都没说错,他曾捧在手心里的宝,长大了就要离自己而去。一想到这一点,那辛公子再好,韩国公也觉得自己亏了,感叹道:“儿时小小一团,我还在心里想着何时才能长大,怎么转眼就成大姑娘了?父亲还没来得及好好疼你呢…”
上回韩千君进宫他哭了一回,二嫁他又要哭?
屋里的三个儿子,就没见过他温言细语过,唯独幼女成了他的命,郑氏不想听他再抒一次情,打断道:“你不是说,还要见大理寺范少卿一面?时辰不早了,早去早回,世子也该忙完了,顺便一道把人接回来,日日宿在刑部,这个家是留不住他了…”
韩国公身为老父亲的眼泪都要出来了,突然被郑氏打断,大抵也觉得丢人,急忙收了回去,拍了拍韩千君的手,“等父亲回来,再给你添几样嫁妆。”
韩千君也不愿意见到国公爷抒情,他一落泪,她就不知所措,忙点头道:“多谢父亲。”
韩国公人走了,郑氏便同韩千君道:“婚服做好了,今日天色已晚,小心倒了油灯,等明日一早你再去试穿。”
韩千君忍住兴奋应了一声,“好的。”等到天色一黑,偷偷摸摸地去了一趟绣房。可郑氏早就料到了她会如此,门扇上了锁。
韩千君:……
—
八月底,酷暑已经退去,有了丝丝凉意,夜里冷起来盖上一层薄薄的云锦被,人很容易入睡。
不知是不是心里念着婚服的缘故,今夜韩千君滚了好一阵才睡着,睡得也不踏实,迷迷糊糊听到外院传来了吵闹声,睁开眼睛,便见床前的一扇直棂窗外透出了隐隐的火光。
大半夜闹什么?
韩千君起身蹭了靴,去外间问鸣春,“怎么了?”
鸣春也被动静声吵醒了,早披了衣裳出去,吩咐人到前院打听消息,回头见韩千君也起来了,忙取了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娘子先别着急,醒冬去问了,许是老夫人又在同夫人闹呢…”
话没说完,醒冬回来了,手里提着灯盏脚步走得飞快,到了韩千君跟前,脸色发白,惶惶地道:“国公爷今日去了大理寺,人还没回来…”
韩千君一愣,“什么叫没回来?”没差人回来送信吗?
醒冬又颤抖地道:“世子爷,二爷,三公子,都没回来…”
韩千君脸色一变,衣裳也没来得及换,一面走一面把肩头的斗篷系带系好,接过醒冬手里的灯盏,快步往前院赶去。
郑氏还是白日的那一身,压根儿就没睡。二少奶奶也来了,两人一前一后立在院子里,不停地派小厮出去打听消息。
韩千君从廊下匆匆赶来,正好小厮在禀报消息,不由放轻了脚步,竖耳去听,“夏季的几场大暴雨,好几处宫殿都漏了水,二公子今日一直在工部,对照着图纸在规划如何修缮,快下值时,户部来了人,说有一处工程的款项要找他核对一二,人是跟着户部侍郎离开的,工部的人可以作证,离开的时辰乃酉时末…”
“三公子今日在翰林院纂修一本史书,下值得晚,酉时末才离开,有人见其马车出了翰林院,但没出宫…”
又是酉时末。
韩国公去大理寺的时辰也是酉时末。
这是有人精心策划出来的一场抓捕,把国公爷连同他的儿子们一道给控制住,谁也救不了谁。
六年前,郑氏便曾见过一回风雨,面色还算镇定,可二少奶奶到底还年轻,新婚半年不到夫君便出了事,急红了眼眶,见韩千君来了,走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身子都在抖。
郑氏看了韩千君一眼,也没问她怎么来了,继续问小厮,“世子呢?”
小厮道:“世子午后便出了大理寺,人今夜在城外。”
好一招调虎离山,把国公府的人一个一个分散开,再来行事,看来秦家的案子,已经挖到了最关键的东西了。
“堂堂一品国公爷,朝廷命官,在天子脚下突然不见了人,去了哪儿,谁带走了,总得有个去处,大理寺没人,便去问锦衣卫,锦衣卫没见到人,便去慎刑司问…”郑氏的嗓音平稳,但听得出来语气冷硬。
锦衣卫,慎刑司都是薛侯爷的人,且连皇帝都管不着,至今还捏在太上皇的手里。
国公爷若是进了这两个地方,只怕凶多吉少,要吃上一番苦头了。
两名暗卫刚出去,国公爷身边的侍卫段安,便举着火把回来了,到了郑氏跟前,急声禀报道:“夫人,国公爷在锦衣卫。”
郑氏的脸色这才有了变化,嗓音大了一些,“他锦衣卫抓人,也得需要个由头,国公爷到底犯了哪一桩罪了?”
段安跪下请罪,“属下无能。”
郑氏心知肚明,“能带走国公爷的人,你也拦不住。”
段安详细禀报道:“主子到大理寺的半路上,便被太上皇身边的王公公拦下,说昨日抓到了六年前鹰山之战的一位叛将,亲口指证秦家当年叛国,国公爷也有参与,谋害了先太子。”
‘呸——’郑氏气笑了,平日里一派端庄,此时也忍不住爆了粗口,“贼喊捉贼,还倒打一把,先太子乃我韩家的人,我韩家是有多愚蠢,自己杀自己人…人老了脸都不要了。”
可如今她能如何。
三个儿子,两个在人家手上,世子出了城还不知道是不是凶多吉少,郑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府上的人分成了三队,一队去城外保护世子的安危,另一队去敲宫门找昭德皇后,余下一队守住国公府。
韩千君立在郑氏身旁,一只手都要被二嫂捏碎了,手脚也逐渐凉了起来,突然道:“我去。”
“我去见姑母。”韩千君对郑氏道:“母亲速速派人,沿路去敲父亲部曲的府门,今夜务必要确保府邸的安全。”别像当年的秦家一般,等众人回过神,人已经没了。
韩千君见过秦家的惨状,没等郑氏回复,转身就走,急声吩咐鸣春,“备马车。”
她知道秦家的案子不会那么容易,但没料到有皇帝和昭德皇后的庇佑,国公爷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心突突的跳着,夜风从斗篷底下灌进来,手脚冷得发麻,火把冒着浓烟穿梭在夜色中,彷佛又回到了六年前。
这节骨眼上到处都差人手,且她熟门熟路,进宫去找昭德皇后最适合不过,郑氏派了两个武婢跟着,叮嘱道:“不可硬碰硬,情况不对,立马回来…”
正是半夜,外面一团漆黑,除了她一辆马车路上几乎无人,很安宁,但这份安宁并不属于国公府。
韩千君走的是南宫门,这条路她熟悉,守门的人认得她的脸,不会拦着她。
马车到了宫门口,韩千君裹了裹身上的斗篷,把自己一张脸露出来,对守门的侍卫道:“国公府三娘子韩千君,接陛下口谕面圣。”
她若是说去见昭德皇后,一定会被拒绝,此时最管用的,便是她前贵妃娘娘的身份。
谁知对面的侍卫今夜却如同瞎了眼睛,并没让道,弓腰垂目道:“韩娘子请回吧,今夜谁也不能进宫。”
“我若偏要进呢?”韩千君脚步往前冲,让他开门,“你们连陛下的口谕都不听了?”
第39章 把他救出来还给你,好不……
第三十九章
这个时辰,陛下能有什么口谕,往日确实是看在她前贵妃娘娘的身份,加之她背后的昭德皇后和国公府,不敢怠慢。
但今夜不行,头上有令谁来也不能进,守门的侍卫纹丝不动。
韩千君被挡在外,气得一脚跺在了侍卫的脚背上,那侍卫如同木雕,不吭声也不让。
左门进不去,韩千君接着去了下一个宫门。
把南边的三个门都跑了一遍,今夜的每个宫门都有重兵把守,固若金汤,一看便知早预谋好了,把国公府搬救兵的路,全都堵死了。
去西门北门多半也是同样的局面,不能再浪费时辰,韩千君返回左门,唤来了门副:“行,我不进去,但你们立马去把王明德叫出来,让他来见我,否则待我国公府熬过了今夜,不会放过你们任何一个人。”
自古官场如战场,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谁赢谁输。
韩千君不信他们敢在此时,堵死她所有的生路,果然那门副犹豫了一阵,拱手道:“三娘子,稍等。”
一番折腾已是后半夜了,韩千君立在宫门口,夜风扫在身上一阵凉一阵热的,身后的两个武婢劝她,“三娘子先回马车,奴婢们守着。”
韩千君没应,她虽不懂朝政,但毕竟出生在官宦人家,自小耳濡目染,明白其中的利害。
今日父亲若去的是大理寺和刑部,她不忧心,这两个地方都有姑母的人,可抓人的是锦衣卫,是太上皇的人。父亲一旦进去,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不知道昭德皇后有没有接到消息,皇帝会不会袖手旁观。
等了小半个时辰,王明德终于来了,韩千君忙迎上去,不等他开口,便命令道:“带我进去。”
王明德哭丧着脸摇头道:“三娘子,进不得啊…”
韩千君一愣,“宫里也出事了?”
王明德把她拉到一旁,低声道:“三娘子不知,因秦家的案子,昨日午后太上皇与陛下大吵了一回,两人不惜动手火拼。太上皇一怒之下,令王公公速去皇陵,召回十万兵马要废了陛下的皇位,另立小皇孙为新帝。陛下岂能让人出去,令人把城门关得死死的,谁也不能进出,奴才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出来便是同三娘子说一声,这时候进宫去也没用,昭德皇后自身难保,宫殿全都封死了,陛下也无法脱身啊…”
“那我父亲呢?”韩千君脑子一声嗡鸣,质问道:“就该被太上皇谋杀?”
王明德跪下,惶惶地道:“三娘子先冷静,国公爷乃有福之人,定能平安归来…”
冷静?
连姑母和皇帝都保不住人了,父亲还能平安?
一股灭顶的无助感袭来,韩千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突然想哭,又紧紧咬住了唇,同王明德道:“你帮我一回。”
王明德缩着脖子,不是很情愿,苦哀道:“奴才倒是想为三娘子出一份力,可这时候也无能为力啊…”
“我不为难你,你去锦衣卫帮我打听打听,父亲怎么样了,还有我的二兄三兄人在何处。”韩千君从手腕上取下了一只翠绿玉镯,是及笄时韩国公送给她的,递到了王明德跟前,语气再无往日的跋扈,细声道:“王公公的恩情,我韩千君记下了。”
两人曾在宫内斗智斗勇了一年,也算是个故友了。王明德没去接她的镯子,起身道:“三娘子放心,这点忙奴才还是能帮上。”转身就要走,被韩千君拉住,将镯子塞到他手里,“打探消息也得要东西才行,拿着。”
谁能想到曾经趾高气扬的贵妃娘娘,也学会了人情世故。
王明德不觉喟叹,贵妃娘娘终于看明白了,可这份明白却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王明德生了一丝怜悯,垂着头不敢去看她,转身便进了宫门。又等了半个时辰,天边开始翻起了鱼肚,还迟迟不见王明德的身影,韩千君活了十七年,从来都是平平顺顺,没经历过任何风浪,原来苦难轮到自己身上,是这样的滋味。
泪珠子在眼眶内打转,却不敢掉下来,巴巴地望着城门的方向,盼着王明德快些出来,更希望从里出来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和兄长。
风吹久了,也不知道冷了。
身后传来打马的动静声,道是国公府的侍卫来接消息的,韩千君更着急,没有回头,突然听到婢女唤了一声,“姑爷”,才猛然转身,便见两个月未见的辛公子,披着一身玄色大氅,面带急色,大步朝她走来,唤她:“千君。”
“辛公子。”
韩千君几乎飞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脸贴在他被夜风吹凉的衣襟上,如同飘在海面上的一块浮木,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噙在眼眶里的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呜呜地说着,“我父亲出事了,兄长们都被太上皇的人带走了…”
辛泽渊手抚着她的后背,下颚蹭了蹭她的脸,温声安抚道:“嗯,我知道了,别怕…”
在他没来之前,韩千君很害怕,但强撑着不敢有半丝松懈,辛公子来了,心头绷着的一根弦方才松了一些,一股脑儿地把所有知道的信息都告诉了他,“秦家的案子,陛下和太上皇正在打擂台,谁也不让,昭德皇后此时只怕被太上皇的人禁足在了宫内,大兄长又被调去了城外,二兄三兄不知去向,我让王明德先去查消息…”
她噼里啪啦地说完,彷佛跟前的人来了,她就能得救了一般。
“先别急。”辛泽渊褪下身上的大氅,披在了她肩头上,顺了顺她被风搅起来的发丝,“冷不冷?”
韩千君摇头,她不冷。
她只想要父亲,要兄长都完好无损地出来。
王明德终于来了。
见人到了跟前,韩千君急忙问:“怎么样?”
王明德对辛泽渊行礼唤了一声,“状元郎”,虽知道两人已经定了亲,但瞧见两人抱在一起,还是有些不习惯,毕竟曾叫嚷着要陛下翻她牌子的事还历历在目,垂目闭眼道:“韩二公子,韩三公子在太上皇的宁寿殿,倒没什么大碍,国公爷那…”王明德顿了顿。
听他的语气,韩千君的心便往下一沉,失声问道:“父亲怎么样了?”
“国公爷的情况不,不太好…三娘子应该有听说锦衣卫审人的手段,甭管多大的官儿,只要被送进去,一番严刑拷问是躲不了的,奴才打听来的消息,国公爷宁死也不松口…”
父亲怎么松口?
承认他谋害了先太子?
韩千君痛声道:“他们是想屈打成招?!”
什么谋害先太子,谁都知道是个幌子,真正的原由在秦家翻案上,王明德明白告诉了她,“国公爷死咬住秦家的案子不松口,锦衣卫只能下狠手…”
韩千君神色呆住,不再说话了,一双手紧紧攥住辛泽渊的衣袖。她知道父亲的性子,是不可能认输的。
“我要见陛下,你传信给他,我要见他,秦家的案子是他要翻的,如今出了事,他总不能看着父亲送死…”
王明德这回是无能为力了,跪下道:“奴才哪里还能见到陛下,能出来,也是巧恰遇上了今日不当值,跑了这两趟,奴才的脑袋都不够砍了,三娘子就饶了奴才吧…”
她饶了他,那她的父亲,谁能饶?
“我要进宫,去见皇帝,问问他为何要见死不救…”韩国公平日里看着气势凶,实则已是一身老骨头,早就生了白发,他能经得住严刑拷问?
韩千君冲去了宫门口,可无论她如何相逼,守在门口的侍卫都没有后退半分,手中架着冷冰冰的长矛,不容她靠近宫门半分。
生平头一回体会到了自己的渺小,她什么都做不了,别说进锦衣卫营救父亲,连宫门她都进不去,韩千君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辛泽渊一直立在她身后,蹲下来扶住她肩头,擦了擦她脸庞上的泪水,劝道:“先回马车。”
韩千君缓缓转过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哭道:“辛公子,我要我父亲…”
辛泽渊点头,“嗯,他会没事的。”
韩千君摇头,呜咽道:“你不知道锦衣卫那帮子人,他们早就对父亲怀恨在心了,不趁机打得他半死不活怎可能收手…”她无法想象父亲若真出了事,她该怎么办,悲痛地捂住脸,喃喃地道:“我不能没有他,他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了…”
辛泽渊搂她入怀,“不哭了,我来想办法,把他救出来还给你,好不好?”
韩千君哭得一塌糊涂,听他如此说茫然抬起头,目光期盼地看着他,“真有办法?”
辛泽渊摸了摸她哭红的脸颊,应道:“有,此处宫门进不去,但天色马上要亮了,文武百官进朝朝拜,太保门会打开,我进去求陛下…”
韩千君脑子一时糊涂,没想到这一点,只要能见到皇帝,便有希望,乖乖地点头,“好。”
辛泽渊抱她起来,走向了马车,把人放在了马车上后,辛泽渊没上去,柔声道:“先回家,其他的交给我。”
辛公子把他的大氅给了自己后,身上只剩下了一层单衣,能想象得到听到消息后,他有多着急,韩千君唤住他,“辛公子。”
辛泽渊回头。
韩千君解下了身上的大氅,披回到他身上,跪坐在车沿边,一面替他系着衣带,一面嘱咐道:“陛下若是不见你,你便想办法去找昭德皇后。”
可真到了那一步,父亲多半也出不来了,韩千君含着泪道:“陛下当真不愿意出手相救,那他便是从一开始就打算了要牺牲父亲,以此向太上皇表明自己要翻案的决心。”韩千君忍住恐惧,把自己心头的猜想全都告诉了辛公子,“且父亲一死,姑母绝不会罢休,必然会动用一切手段与太上皇拼个你死我活,还有父亲的部曲,国公府一倒他们的官职也将不保,光脚不怕穿鞋,说不定还会反。曾经秦家的旧部,知道父亲为了秦家案子而死,更不会善罢甘休…”抬头看向他,紧张地道:“若见不到昭德皇后,辛公子就去找漓妃娘娘…”
辛泽渊听她说完,目光内露出了赞赏,抬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夸赞道:“没想到千君这么聪明,好,我都听你的。”
“辛公子也要小心。”
“嗯。”辛泽渊一笑,低头唇瓣碰了碰她的手指,“我走了。”
韩千君点头。
突然想了起来,又唤住他,“辛公子,婚服已经做好了,待父亲与兄长回来,我便去试穿。”
辛泽渊人已经到了马下,转身看着跪在马车上的小娘子,含泪带笑地朝自己望来,青色的天光在她背后冉冉升起,那张冻得发红的脸庞越来越清晰。
吴婶子说的没错,她就应该活在阳光里。
辛泽渊冲她笑了笑,“好。”婚服乃母亲与国公夫人亲自把关,所有的珍珠与金丝是他挑选的,她穿上一定会好看。
翻身上马,一路疾驰回到了辛家。
进门时,天已经亮了。
辛泽渊径直去往辛太傅的院子,到了廊下,见卫管家与几个码头总管都守在外面,问道:“老爷子起来了?”
卫管家见他面色匆忙,也不敢多问,回道:“起来了,正在等公子,大爷刚进去。”
辛泽渊跨步入内,一进去便听到了辛大爷的哀求声,“父亲都恢复了官职,为何我就没有?还有子京,他考上了状元,个个都回到了官场,你们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商行…”
辛太傅没出声。
辛大爷继续道:“父亲,我也是您儿子,您偏心得太过分了,老二不在如今只剩我一个独苗了,您还不愿意待见我吗…”
辛泽渊今日没功夫也没心情听他闹,进去便打断道:“出去。”
“你!”辛大爷最受不了的,就是他这副趾高气扬的样,指了指他,“我是你大伯,你怎么与我说话的?”回头看向辛太傅,状告道:“父亲瞧瞧,这就是你纵容出来的后果,如今连个晚辈都敢对我喝来呼去。”
辛太傅听到辛泽渊的嗓音,才睁开眼睛,冷冰冰地看向辛大爷,“出去。”
辛大爷:……
“行,我就是捡来的,老二才是您老亲生的!”说完一甩衣袖,愤怒地走了出去。
辛泽渊缓缓走到辛太傅对面,掀袍跪坐在筵席上。
辛太傅抬眼看他,没问韩家到底怎么样了,只问道:“做好决定了?”
辛泽渊点头,沉默了一阵后,轻声道:“从孙儿重返官场的那一刻,便预料到了有这么一条路,孙儿无悔,唯独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恩,祖父的教导之恩。”
辛太傅摇头,不意外他的选择,眼里却忍不住有了湿意,“不是你愧对我,是我愧对你,当年我选择了先太子,是我把你带到了这一条路上,如今你要用我的道理,去走一条不归路,是祖父对不起你…”
“祖父能教我道理,却无法左右我的思想,信与不信听与不听,全在孙儿自己,今日孙儿选择了昭德皇后,便是认同了祖父的这一条路是对的,无论后果如何,都是孙儿心甘情愿。”
辛太傅突然问道:“你不恨她吗?”
辛泽渊没说恨与不恨,世事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憎恨而改变。在他面前她或许称得上是一个刽子手,但在另一部分人的眼里,她是菩萨。
他所求的,是她菩萨的那一面。
寒门不能没有她。
辛泽渊道:“握刀的人不能缺了刀,这把刀不是孙儿也会是别人。”
辛太傅见他去意已决,苍老的面孔愈发显出了老态,贵族与寒门之间的争斗从来就没停过,每爆发一次少不了流血成河,这回替后人扫雪的担子轮到他辛家头上,个中滋味,唯有自己能尝,颤声道:“子京,祖父知道你是真心喜欢韩家的那位小娘子…”
辛泽渊闻言眸子轻轻颤了颤,窗外的天光映入他眸子里,照出了眼底的些微水光,他扬起唇,笑道:“是啊,孙儿很喜欢。”
—
宫门进不去,韩千君进听了辛泽渊的话,回到了国公府。
所幸并没有官兵来围剿,反而是国公爷的侍卫和手底下的部曲把国公府里里面面守了好几层,连只鸟雀都飞不进去。
昨夜一闹,府上所有人都起来了,起初围在郑氏的屋里,哭哭啼啼抱成一团。
老夫人哭天喊地道:“我就知道,那不孝子要害死我,活得好好的为何要去替人家翻案,如今好了,把咱们所有人的命都搭了进去…”
老夫人一哭,二夫人和二房的几个妾也跟着哭。
二爷像是无头的苍蝇,出去打了一头发现什么忙也帮不上,又回来坐在那,面如死灰地等死。
三爷和三夫人倒是有点脑子,事发后便去了三夫人娘家,游说娘家的人站队韩国公。
余下一群废物在屋里,哭哭嚷嚷,郑氏脑袋都要炸开了,把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了二少奶奶和阮嬷嬷在身边。
天色渐亮,外面的消息,一个个不断地传了回来。
韩千君没能进宫。几个宫门全都被把守得死死的。
郑氏有些疑惑,南边的左门一直都是昭德皇后的人,就算太上皇突然发难,也动不到左门人的头上,左门是昭德皇后唯一的一道生门。
韩千君不应该进不去。
既然她都进不去,那王明德是怎么出来的?
郑氏心里隐隐有个念头浮上来,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低喃道:“当初皇帝为何会同意韩辛两家的亲事…”辛韩两家联姻,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国公爷被带到锦衣卫的消息,昭德皇后不可能不知道,倘若接到消息,按照昭德皇后的性子,头一个反应,该是派人来保护国公府。
而皇帝既然想要替秦家翻案,便对国公爷的动向了如指掌,怎么会任由他被人带到锦衣卫,而无动于衷?
秦家翻案的关键在哪儿…
在贵族与寒门的对抗。
二奶奶听她一阵嘀咕,没听清说了什么,忙问道:“母亲说什么了?”
郑氏没答,脸色一瞬变得苍白,顾不得其他,起身招来了段安,“快,把三娘子带回来…”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道急切的嗓音传了进来,“母亲,宫门进不去,父亲还在锦衣卫关着,太保门开了,咱们的人从太保门进去…”
郑氏见人回来了,松了一口气,目光却落在她脸上,失神了片刻。
韩千君:“母亲?”
郑氏回过神,没让她说下去,“你累了,先去歇息。”
第40章 我去把你们先生接回来
第四十章
韩千君哪里睡得着,她要等到父亲和兄长平安回来,“文武百官已到了太保门,太上皇不可能拦着臣子们进去朝拜皇帝,待殿门一开,母亲便派人去寻姑母,我适才见到了辛公子,他先去见皇帝…”
“好了。”郑氏轻声打断,语气不觉比以往柔和了许多,“看看你,衣裳都没穿好,像什么话?回屋去洗漱,换身整齐的衣裳,我国公府再乱,也不能乱了仪容,旁的事,我心里有数。”
昨夜半夜爬起来,韩千君头发都没来得及梳,仅用一根发带拢起来,在外跑了一夜,发丝早被吹得凌乱不堪,面上还余有泪痕,确实不妥。且此时着急也没用,得等到辛公子进宫后,再看是什么情况。
回了院子梳洗了一番,换上了干净的衣裙,韩千君又急忙赶了出来。
天已经彻底亮开,但今日没有太阳,天阴沉沉压在人头顶,呼气都不顺畅,府上的人守了一夜,谁都不敢合眼。
韩千君过来时,郑氏桌上摆着的早食,一口也没动。
“还没有消息吗?”韩千君问。
郑氏没应,示意她坐过去,“先吃东西。”
韩千君没胃口,坐在郑氏身旁,只饮了几杯茶水,外面老夫人和二夫人的哭声时不时传进来,犹如在人心上浇油。
韩千君坐不住,去了廊下,与往日不同,今日院子里多了许多侍卫,个个都是能上战场的精兵。先太子死后,国公府这些年还能在朝中有一席自己的地位,也不是吃素的,就算当真有人冲进来,谁输谁赢还说不定。
国公府里的人安全,有事的是外面的人。
没有人能冷静地面对恐惧,老夫人终于忍耐不住了,带着一众女眷杀回了郑氏的院子,似乎这个时候,唯有郑氏这里是最安全的。
老夫人见哭喊没用,便来逼郑氏,“到底怎么样了,你折腾了大半夜,人出来了没?有没有兵马来围剿咱们国公府啊?”
郑氏今日心情不好,淡淡地道:“我与母亲一样,没出府门,怎知道外面的消息。”
老夫人被她噎住,想回一句,那你怎么不出去看看?但这兵荒马乱的节骨眼上,把她一个妇人推出去,得被世人戳脊梁骨。
没人出去,那父子四人怎么办?
不孝子她不担心,死不了,且死了就死了,横竖是个不孝的东西,他自己找死的。她担心三个孙儿啊,又怨起了昭德皇后,“她不是厉害得很吗,自己的弟弟,老母都要死了,她怎么还不派人来救…”
一个晚上加一个早上,老夫人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没用。
眼珠子扫一圈,突然瞧见跟在蒋氏身后的二爷,愣了愣,一个大嗓门儿提起来,骂道:“老二,你怎么也在这躲着?你一个爷们儿有什么好躲的,老三都知道出去搬救兵,你倒也出去打听打听消息啊…”
平日里老夫人喜欢老二,那是在自己无病无灾之时,喜欢听他哄自己。如今人命关天,见他怵在这儿,心头就不痛快了。
二夫人一听这话,哭得更大声了,“母亲不知道,二爷他有福啊,有两个儿子替他送死…”
昨夜事发之后,二房屋里的两位公子,被二爷带着一道出去了,可后半夜回来的只有二爷一人。二夫人生的四公子和林氏生的五公子没回来。
二夫人恨透了,恨为人父,怎就如此绝情,把自己的儿子放在外面,自己先回来了。
二爷被老夫人与二夫人一通排挤,面红耳赤,愤然起身,“是他们自己不回来,非要在外面看热闹,我能如何?国公府没回来人的还不够,母亲想让我再去送死,我去就是…”
说着便往外冲,蒋氏急忙唤了一声,“二爷,不能冲动…”回头又对老夫人道:“国公爷与三爷都不在,这要是万一…府上总得有个主子撑着。”
韩千君没坐在屋里,立在廊下听他们吵,闻言冷笑一声,父兄至今未归,就已经打起了继承家主的主意。
仰头看头顶的天,云层越来越重,依稀有了雨花飘下来,沾湿了廊下的漆木。
午时了,应该散朝了,不知道辛公子有没有见到皇帝或是秦漓。
谁愿意听别人咒自己的儿孙凋零?屋里的老夫人劈头盖脸对蒋氏一顿骂:“撑什么撑,我国公府的人一个都死不了!你这张嘴比乌鸦还臭,不会说话就给我闭上…”
二爷闻言,暂且停住的脚步,又往外冲。
还没走出长廊,外面便隐隐约约传来了呐喊声,隔得太远,起初还听不真切,随后越来越清晰,号角声厮杀声彷佛捅破了天。
打起来了。
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人马。
蒋氏先反应过来,出去叫住了二爷。
老夫人吓得不敢说话了,二夫人和林氏哭着往外奔去,“四公子,五公子还在外面…”
仆人婢女们也开始骚动起来。
郑氏走出去,立在院子内,如一道镇山石,厉声道:“不想死的都给我好好待在府上。”
韩千君没反应过来,怎么会打起来?
谁的人马在打?
父亲的部曲不是都守在国公府外面吗?
韩千君往门口走去,想看看外面有没有兵马过来,刚走了两步,便被郑氏呵住:“你去哪儿,回来!”
韩千君回头问郑氏,“母亲,外面是父亲的人马?是反了吗?”国公府的府邸在御直街上,离太保门很近,不过二十多里,如此大的动静,只有一个可能,太保门爆发了动乱。
大兄长回来了?
为了救父亲,举兵攻城门了?若当真攻了宫门,国公府不就真成了叛贼?以世子兄长的性子,应该不会行极端之举。
除非被逼急了,父亲和兄长出事了!
韩千君脸色聚变,“母亲…”
郑氏却比她想象中的镇定,“外面的事不用你管,好好待在家里。”
韩千君意外郑氏的冷静,但此时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着外面的马蹄声和厮杀声,渐渐地,头上的天空飘起了滚滚浓烟。
厮杀声维持了足足一个多时辰,许是浓烟呛鼻,韩千君心口有些喘急,越来越难以呼吸。
院子里的人从大声哭喊,变得鸦雀无声。大抵只有二爷和蒋氏希望能在乱世中坐收一回渔翁之利,多数人都在心中祈祷,等这一场动乱结束后,韩国公府的所有人能活着回来…
最先回来的是四公子。
进来时一身是血,脸色苍白如蜡,整个人如同魔怔了一般,踉跄地走进来,嘴里嚷嚷着,“太惨了,太惨了…”
二夫人看到他的样子,吓得一声尖叫,冲过去抓住他胳膊一阵摇晃,“死小子,你要吓死我啊,你跑出去干什么,有没有受伤啊,我看看…”
“母亲,都是人,到处都是死人…”四公子立在那,目光木讷看着二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没忍住,扶着一旁的柱子呕吐起来。
二夫人急哭了,“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愣着作甚,快把四公子扶回屋里…”
四公子被打击得不轻,嘴里还在嚷着,“全是尸体,都死了,地上全是血,流成河了…”
韩千君从身后扒拉开二夫人,力气有些大,把二夫人拉得一个趔趄,顾不得看她,急声问四公子:“谁的人?”
四公子愣愣地看着她。
韩千君又问了一回,嗓音有些颤,“我问你谁的人?”
四公子喉咙动了动,目光里有了怜悯,哑声道:“三妹妹,辛泽渊反了。”
谁反了?
一道刺耳的噪音从耳朵里钻出来,韩千君自己都没听到自己的说话声,“谁反了?”
“辛家,整个寒门,围攻了太保门,锦衣卫护城军前后夹击,可人太多了,杀不完,太惨了…”四公子又呕了起来。
韩千君身子一轻,脚步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
身后郑氏突然道:“把她给我看住了。”
韩千君手脚僵硬了一般,缓缓回头,呆呆地望着郑氏,原来如此…
她都明白了。
难怪郑氏如此冷静,难怪没人来围剿国公府,反的人不是韩国公府,是辛家。
她哪里聪明了,她说错了,皇帝和姑母从一开始想牺牲的压根儿就不是父亲,不是国公府,而是辛泽渊。
从地狱里爬上来的状元郎。
先太子的恩师之子。
寒门的希望。
他是最适合拿来当刀的人选。
韩千君脑子里一片空白,一阵天晕地旋之后,抬起脚步麻木地朝门口走去,没走几步,路被两个武婢拦住,韩千君脚步被迫停下,没回头,嗓音里满是绝望,“母亲,你拦不住我,要拦的话,把我也杀了吧…”
从猜到这只是一场昭德皇后的图谋后,郑氏心头便开始担忧。
韩千君以往也喜欢过很多人,但身为母亲她能看得出来,她对辛家那位大公子有所不同,是真心喜欢。可郑氏没料到她喜欢到了如此程度,心越发往下沉,“阿婵,到母亲这儿来,你如今出去什么都做不了,外面动乱还未平息,你出去万一有个好歹,如何是好?”
韩千君恍如没听见,脚步继续往前,在武婢靠过来的一瞬,她突然伸手,抽出了武婢腰间的短刀,抵在了自己脖子上,寒声问道:“让不让。”
“韩千君!”郑氏看得心惊,气她竟然拿自己命来威胁,厉声道:“家族兴衰,名利前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立场,不是你我能左右,辛泽渊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此时去有何用?”
韩千君目光空洞,声音轻得发疼,“昨夜,是我求他救父亲的。”
他没食言,拿自己的命去救。
两行泪冷不防地从眼眶里落下来,韩千君把刀逼近喉咙,冷声道:“让开,鸣春去备马。”
郑氏看着她手里的刀子,吓得心都漏了一拍,深知她的脾气,头一回在众人面前失了态,急忙大喊道:“都让开!”
待武婢让开了道,郑氏又去唤她,“阿婵听话,你回来,以后你想要什么,母亲都可以给你…”
韩千君没回头,疾步往前。
她什么都不要,只想要她的辛公子。
郑氏见拦不住,赶紧吩咐段安,“带上一队人马跟着她,确保三娘子毫发无伤…”
—
韩千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了府门,人坐在马车上不敢眨眼,也不敢呼吸,手脚冻得发凉,死死地撩着帘布,盯着外面的一切。
浓烟越来越近,远远地能看到火光,靠近城门时,那道呛鼻的浓烟内便有了一股隐隐的血腥味。
厮杀声已经结束了,有官兵在清楚战场。临近城门的地方,设下了一道关卡,大理寺和皇帝的禁军在门外围成了一圈,谁也不准进去。
韩千君只能下车走过去。
当了一年的贵妃娘娘,也有些收获,至少那张脸起了作用,守关卡的禁军见到她,立马有人认了出来,上前相拦,“此处不太平,还请韩娘子回避…”
韩千君道:“放行,后果我自负。”
侍卫没让,“里面还有不少暴徒,尚未清理,三娘子此时不能进…”
韩千君推开他,“让开。”
“三娘子…”
“啪——”一巴掌,韩千君落在了那人的脸上,怨就怨他今日倒霉,怨他是皇帝的人。
谁是暴徒?
暴君之下才有暴徒。
动静声惊动了不远处的范小侯爷,走过来见是韩千君,愣了愣,与她冰凉的眸子对视一阵后,瞥开目光,回头同身前的人道:“放她进去。”
走进了禁军和大理寺围起来的圈子之内,韩千君便见到了四公子所说的血流成河。马车翻倒在地上,火还未完全扑灭,连弩、弓箭、盔甲、长矛散了一地…
马匹,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大部分都乃布衣寒门…
活着的被禁军抬起来,戴上镣铐,关入了囚车,死了的则直接丢在木板车上…
地上湿漉漉一层,分不清是淅沥沥的雨水,还是人的鲜血,靴踩上去又黏又滑,身后的武婢几次劝说韩千君,“三娘子,咱们回吧。”
韩千君头也不回,径直朝宫门走去。
一辆囚车从身旁经过,擦身而过的瞬间,突然一道弱小的嗓音传来,“韩姐姐…”
嗓音很小,小到韩千君起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半晌后才回头,目光紧紧地盯着前面的那辆囚车,心口像是被一道箭头突然穿过,疼得她一抽,当下失态地喊道:“停下!”
“停下,停…”韩千君喉咙几乎发不出声儿了,脚步猛往前追。
身旁的武婢瞧出了不对,一人扶住她,一人上前去拦车。
这样的囚车今夜不知道已经拉了多少辆,有乱民也有锦衣卫和守城军,两方人马,一律押回大牢,由皇帝来定罪。
突然被拦,几位禁军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韩千君扑上前来,死死地抓住了囚车木柱,哑声道:“打开。”
即便有侍卫没认出她,看她的穿着也知道是贵族世家之女,且能在此时进来的人,身份必然不简单,面面相觑一阵,不知道该不该开。
韩千君没功夫等他们磨蹭,手里的短刀对着铁锁狠狠地劈下去,没能避开,手却被震得又疼又麻。
小圆子含泪看着她,“韩姐姐…”
韩千君喉咙哽塞,不敢哭,对身后的禁军道:“我乃国公府三娘子韩千君,以昭德皇后的名义,令你们打开。”
这回侍卫没有再犹豫,立马开了锁。
韩千君人钻进来,里面躺了五人。
韩千君只认出了脸上还算干净的小圆子和单青。
小圆子一双手捂在一人的胸口上,那人脸上被鲜血模糊,看不清楚容貌,韩千君正要去擦他的脸,便听小圆子轻声道:“韩姐姐,韦师兄好像睡着了。”
是韦郡吗。
韩千君用衣袖去擦他的脸,擦干净后,也认出来了,伸手摇了摇他,“韦郡,韦郡…我是师娘,你听得到吗…”
单青双目通红,疲惫地道:“师娘别叫了,他死了。”
一瓢凉水浇下来,浇灭了韩千君所有的侥幸,手伸过去,从小圆子怀里把人抱了起来,想用自己的体温,把他唤醒,片刻过去,好像并没有成效。
韩千君察觉到脸庞上的泪水,汹涌地往下在落,可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哭,嘶哑地质问,“你们为什么要出来,谁让你们出来的…”
单青捂住脸嚎啕哭了几声,抽泣地道:“韦郡说,先生在为我们谋出路,我们身为他的学生,怎能苟且偷生,袖手旁观…”
“你们能做什么?”韩千君气得怒吼道:“除了送死,你们有何用,待在私塾里不好,为何要出来?”
单青愣了一阵,轻声道:“韦郡说,就是要有人送死。”
每一场争斗,都需要一场血海,血流的多了才能震慑上位者的心,才能让上位者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即便意识不到错误,也会因为这些凝聚起来足以染红江河的鲜血而感到惧怕。
这便是姑母想要的结局…
她也是这场战争的受益者,韩千君无言以对,良久才问道:“你们先生呢?”
“先生进去了。”单青道:“先生不知道我们来了,是我们偷跑出来的,二十六个人都来了,活下来的好像没几个,我等着先生出来,狠狠打我一顿…”
阴雨天,天色暗得很快,牛毛细雨虽不足以淋人,却让这个世界看起来,一片黏糊肮脏。
韩千君转头吩咐身旁的武婢,“把里面的人一个不少地送出去,谁敢拦着,便杀了谁,一切后果,我来负。”再回头看向单青,“带他们回私塾,我去把你们先生接回来。”
一场厮杀后,太保门重新合上了。
守城的侍卫,换成了皇帝的禁军,韩千君一步一步走上前,没哭没闹,也没有再用前贵妃娘娘的身份去威胁,笔直地跪在宫门前,朗声道:“臣女韩千君求见陛下。”
一炷香后,出来应付她的依旧是王明德,颤颤巍巍地到了跟前,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三娘子,奴才也是迫不得已…”
他此时的愧疚一文不值。
不过是一群听主子的话前来演戏的走狗,愧疚不愧疚又有何关系,韩千君没理他,“他若不见,我便跪死在这儿,死之前,我必然也不会让他好过。当初我成全了他与漓妃,他如今是如何对我的?若他答不出来,我便去问漓妃娘娘,我韩千君可有半点对不起她的地方?去问秦家鬼魂,他们愿不愿意看见今日这般成千上万的寒门替他们陪葬的局面…”
他们很苦,很无辜,可他们的血海深仇,凭什么就要牺牲她的辛公子。
听她语气,为了一个辛家,是与皇帝撕破脸了,王明德劝道:“三娘子,这又是何必…”
话没说完,跟前的宫门突然缓缓打开,“昭德皇后有诏,宣韩娘子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