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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他裴荀可以做到的,我也可……

    祁云渺知晓了越群山的心思。

    这下最难办的, 倒是成了沈若竹。

    这一日,又是牛大又是越群山,她也不知该如何同女儿解释这些大人之间的事情才好。

    但祁云渺天生五感清奇, 念书虽然不太成器,在这些事情上,却根本不必自家阿娘多说什么。

    她只问道:“阿娘, 你喜欢见到越家的侯爷吗?”

    沈若竹摇了摇头。

    那接下来, 祁云渺便知晓该怎么办了。

    她安抚自家阿娘道:“那阿娘放心,接下来只管由我来赶走他们便是!”

    沈若竹不知, 祁云渺要如何赶走那两尊大佛。

    她一头雾水,便见女儿直接抄起了放在自家大门后边的扫帚, 走到了外头的篱笆入口处。

    越群山和越楼西一道去山脚下拾柴火,去了有一刻钟的功夫。

    一刻钟后,他们带着许多的柴火回来了。

    父子俩一前一后, 背对着山脚下的烈烈金光。深沉的光晕爬过青山, 穿过云缝,如同佛光一般普照在他们的背上,他们的身影在烈日的照耀下, 被无限拉长, 似青山下扯不断的流水。

    越楼西回到篱笆墙外, 见到祁云渺提着扫帚,正守在入口处, 便吹了个口哨, 问:“妹妹, 你在此处作甚?看守要塞么?”

    看你!

    祁云渺心下腹诽,对着越群山和越楼西道:“好了,今日多谢侯爷和小侯爷了, 但是我和阿娘马上要收拾明日去往钱塘的事情,便不宜再留你们了,还请你们早些回去吧!”

    她一板一眼。

    明明先前招待他们还是招待挺起劲的,怎么他们捡个柴火的功夫,祁云渺便开始说这种话了?

    越楼西和越群山彼此相视了一眼,越楼西便笑问道:“妹妹这是何意?我们搬了这许多的柴火回来,好歹得请我们喝口茶水才是吧?”

    我看你咽一口自己的口水便行了!

    祁云渺提着扫帚,不肯相让,嘴上强硬道:“家里已经没有茶水了,柴火也不是我和阿娘逼着你们去搬的,你们把柴火放在篱笆外就行,门就不请你们进了。”

    “妹妹,你这是要卸磨杀驴啊!”越楼西夸张道。

    什么磨什么驴?

    祁云渺没有学过这个词。

    她瞪着越楼西,只知道,这些臭男人,一个又一个,全都觊觎着她的阿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的阿爹才去世了多久,他们便接二连三地赶上来,想要做她的后爹,简直其心可诛!

    宰相是阿娘自己选择愿意嫁的,那便罢了,但是这陵阳侯还有牛大,都是些什么东西?阿娘乐意见到他们吗?

    不管越楼西怎么说,祁云渺站在自家的篱笆墙入口处,岿然不动。

    “总之,如今你们必须得走了,我家贫苦,已经请不起你们吃喝了!”

    “那我们不用你们请,我们就借板凳坐着休息一会儿,总可以吧?”越楼西还在不依不饶。

    祁云渺坚定道:“不行!”

    越楼西便乐了。

    他放下自己手中的木柴,双手叉腰,专注地盯着祁云渺,问:“妹妹,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谁是他的妹妹?

    祁云渺嚷嚷道:“我不知道什么!我只知道我和阿娘都很忙,又穷,实在没空也没东西招待你们了!”

    她越是这般,越楼西便越发笃定道:“你就是知道了!快说,你都知晓些什么了?”

    都这个节骨眼了,他还非得逗她。

    祁云渺气得不行,手里的扫帚终于发挥了作用,扫向越楼西。

    越楼西蹦着跳着躲闪开来,一下子到了距离祁云渺几尺远的地方。

    “妹妹!到底何至于此啊!”

    什么妹妹!

    祁云渺一点儿也不想做他越楼西的妹妹!

    她见越楼西跑远了,也不上他的当,追上去,而是继续提着扫帚守在自家的门前,不许任何人进去。

    即便是越群山也不行!

    即便是越群山也不行。

    即便是越群山……也不行…………

    “……”

    祁云渺讷讷地看着站在面前,高大如同山一般的男人,默默咽了下口水。

    越群山的高大,并非是寻常的高大,而是还带着一股不由分说的威严。

    虽说祁云渺寻常时候并不怕他,但如今得知了他的狼子野心,她越看越群山,便觉得这位陵阳侯,越来越不似寻常人。

    但她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自己的阿娘,不许任何的登徒子去靠近她。

    于是就算是再害怕,祁云渺也还是坚定地站在自家门口,眼神端正地像是城门看守的护卫,昂首挺立、万年不倒。

    越群山打量着自己面前的小姑娘。

    原本一路的相遇,越群山只觉得,祁云渺是个被她娘亲保护的很好的小丫头,即便拜师学了些武艺,有些练武的天赋,但她骨子里仍旧天真,不谙世事,无所畏惧的同时,若是放在上京城那样的环境里,迟早会被人磋磨。

    但他今日却觉得,有此女儿,未尝也不是沈若竹之幸。

    他被祁云渺拦在了门外,却没有半点的不悦。

    他和祁云渺面对面,彼此站立着,似乎是在比较,谁能坚持得更久。

    祁云渺一开始站得还是笔直的。

    笑话,和林周宜学习了那么久的武艺,她当然还是锻炼出了一点耐力。

    但是她的这点耐力,相较于常年伏于马背上,提刀练剑的大将军来讲,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越群山能做到站在阳光下,整整一个下午,岿然不动,连汗都不落一滴,气都不喘一声。

    祁云渺却不行。

    眼见着她的双腿已经开始逐渐发软,沈若竹终于从屋内走了出来,结束了这场滑稽的闹剧。

    她站在木屋门口,道:“渺渺!别拦了,让他们进来吧!”

    “阿娘!”祁云渺有些不愿。

    沈若竹便上前,接过了女儿手中的扫帚。

    她将扫帚搁在一侧,有了祁云渺这么一闹,难得心平气和地看着越群山。

    “我和侯爷单独聊一聊吧。”她道。

    越群山微有诧异,不想沈若竹竟会愿意单独同他说话。

    沈若竹做了手势,是想要越群山跟着自己进门的意思。

    “阿娘!”

    祁云渺还想阻拦。

    但是沈若竹摇了摇头,祁云渺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越群山跟在自家阿娘的身后,堂而皇之地进了屋,去到了书房当中。

    小小的两间木屋,除却两个卧房和一个必要的厨房之外,竟还能有一个面对着阳光的书房。

    越群山走进到沈若竹的书房当中,便见到一张被摆在书桌上的画像。

    他驻足留步,看着画像上的人。

    适才祁云渺在同越群山对峙,沈若竹便是在屋内一边听着,一边整理自己的书画稿子。

    她找出了一张自己当初曾为祁琮年做的画像,摆在桌面上,不曾收起。

    她与越群山介绍道:“这是我的丈夫。”

    越群山有些意料之中。

    画像上的男人,是一个看起来五官很是端正之人,男人的身型,与常人而言,也算是高大,眼睛很像祁云渺。他的目光牢牢地注视着画像之外,脸颊上带的微微笑意,叫他整个人都如同沐浴在光晕之中。

    他的额头有一段抹额,黑色的点墨看不出抹额原本的颜色,但却为这个男人平添了许多的少年朝气。

    他像冬日里的烈阳,又像夏日里的一捧清泉。

    沈若竹见越群山观察得仔细,过了一会儿,才与他继续介绍道:“我同我的丈夫,是承萍十七年相

    识,那一年,我恰好十七岁,自小到大,从未离开过钱塘,而他为了带村子里一位老人家看病,千里迢迢跑到了钱塘求医。”

    “或许侯爷看到这两间木屋,会觉得我很傻吧?为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男人,从钱塘嫁到青州,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落地生根,和他生儿育女。”

    “但我不想瞒侯爷,这个男人,是我平生见过最为良善、最为率真可爱之人。”

    越群山终于将目光从画像上挪走,移到沈若竹的身上。

    最为良善,最为率真可爱?沈若竹这一辈子,拢共又见过几个人呢?

    “我知道侯爷在想什么,在想我当时不过十七岁,能见过什么人心世故,对吧?”沈若竹笑了笑。

    “实不相瞒,我娘家从商,家里在钱塘有几间不大不小的商铺,从小到大,我便在爹娘的教导之下,念书识字,女扮男装,四处跟着我父亲游走,学做生意。虽然我当时不曾见过所谓上京城官场上的明争暗斗,但寻常百姓之间的人心复杂,我敢说,我见的绝对不比侯爷少。”

    “侯爷,我不知道您到底看中了我哪一点,我猜是外貌,对吗?但外貌于我而言,是最不值钱的东西。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侯爷前几日说想娶我,但侯爷了解我几分?知晓我是个什么性情的人?我愿意为了一个一贫如洗的猎户,从钱塘嫁到青州,是因为知晓我的丈夫是个纯正良善之人,而侯爷说想娶我,那侯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我的外貌便对我动心,步步紧逼,我说,侯爷是个惯会以貌取人,因为一时心动便不管不顾的莽夫,对吗?”

    “……”

    沈若竹字字句句,都直接说到了越群山的要害上。

    他深深地盯着沈若竹。

    无可辩驳。

    沈若竹深吸了一口气:“侯爷,我明日便要带着云渺回钱塘了,原本想给彼此留些脸面的,但是侯爷步步紧逼,恕我实在得罪。我不怕侯爷发怒,敢在此立誓,侯爷绝非我想要之人,还请侯爷就此收手。”

    “可我不是你想要之人,难道裴荀就是?”听沈若竹说了这么多的话,越群山终于挑到问题反问道。

    “……”

    “相爷于我有恩,我和相爷之事,并非寻常夫妻那般简单。”

    “那是什么?他裴荀既非良善,又非纯正,因为你想要体验一把官宦夫人的乐趣?那他裴荀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

    “你不可以!”

    越群山一步步地朝着沈若竹逼近,终于将她逼到了窗前的书桌旁。

    沈若竹忍无可忍,推了一把越群山,却是没有任何的作用。

    越群山纹丝不动,再一次如铜墙铁壁般将她焊死。

    沈若竹只能不断换着气,道:“侯爷,我同相爷已经结束了,多的我不能告诉你,只能告诉你,我和相爷之间,并非是寻常夫妻。我同相爷不会有将来,同你,也一样不会有。还望侯爷莫要再坚持。明日我便要带着渺渺离开青州,日后天地广阔,我们不会再相见。”

    日后天地广阔,我们不会再相见。

    他们读书人说的话,果然是不一样。

    越群山终于也是懂了沈若竹今日特地喊自己进屋的目的。

    是想要他知难而退,就此罢手。

    他牢牢地注视着沈若竹的眼睛,看着沈若竹这么多回,这是越群山第一次,试图从沈若竹的眼神中读出一点自己能懂的东西。

    除了厌烦。

    然而,没有。

    她的眼神之中,对他除了不耐和厌烦,别的什么也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离沈若竹这么近,却也是第一次,看清楚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窗外是静谧无声的山林,有鸟雀从窗外飞过,向着南方而去。

    越群山逐渐将目光落向地面,看见午后昏黄的光晕下,他和沈若竹的身影明明在地上交织得如此缠绵,却仿佛隔着天堑。

    明明这么近。

    明明这么近……

    终于,越群山放开了沈若竹。

    他退到距离她几步之外的地方,和她生硬道:“这几日,是越某对夫人多有得罪,日后,不会再有了。”

    他转身离去。

    终于放开了他多有执念的那一双手。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裴则的来信

    越家父子离开了。

    祁云渺不知道, 那日阿娘到底和越群山说了什么,总之,从书房里出来之后, 越群山便带着越楼西离去,两个人走得还挺干脆的。

    只是越楼西走的时候,回头看了她好几眼。

    祁云渺不懂他神情之中的意味, 只记得那日青州的山脚下, 漫山遍野全都铺满了金光,红衣少年身姿飘逸, 像是一只自由到难以扑寻的蝴蝶。

    越家父子离去后,第二日, 祁云渺便也跟着阿娘,一道下了江南,去往钱塘。

    去往钱塘的一路, 他们不再是坐马车, 而是行船。

    前朝开凿了运河,将九州大地南北许多地方都连接了起来。

    因为还有相府的护卫在,阿娘干脆租赁了一艘很大的船只, 又聘了一名船夫, 二十多号人马, 浩浩荡荡地出发。

    祁云渺从前也坐过船只去往钱塘,不过那已经是阿爹还在世时的事情, 阿爹和阿娘一道带她去钱塘, 看望外祖父和外祖母, 顺便带她在那小住了几个月。

    祁云渺也是到了钱塘才知道,原来南方的水路真的多到不可思议,吴儿善凫水, 那里的很多孩子,从小便会在水中来去自如。

    祁云渺不会凫水。

    从青州行船去往钱塘,他们走了半个月。

    上一回来的时候小,祁云渺对于沿途的一切,都不太记得清楚。此番她已经不算是特别小的孩子了,是以一路从青州到钱塘,她将途中经过的几个渡口,全都记了个遍。

    得益于阿娘和学堂里老师们的教诲,路过一些著名的渡口时,祁云渺还能装模作样地吟诵出几句诗来。

    譬如扬州城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笛。

    又譬如金陵的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待终于到了钱塘,舅舅和舅母早都等在渡口。

    祁云渺跟着舅舅和舅母回了家,在家中不止见到了自己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还见到了许久未曾碰面的表弟和表妹。

    原本,沈若竹的打算是带着祁云渺到钱塘之后,便在外找个屋子住,不麻烦兄弟和父母。

    但是祁云渺的舅舅和舅母接到人之后,便是说什么也不让她们娘俩搬出去,大人们几回拉扯,祁云渺便跟随着阿娘,在舅舅家住了下来。

    初到钱塘的日子,祁云渺过的很是快活。

    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有表弟表妹们,全都住在一起,她每日都和一大家子的人见面,大家热热闹闹的,舅舅会带她去四处逛街,给她买吃的,舅母则是会带着她去城中相熟的掌柜家里做衣裳,钱塘的丝绸精美,舅母给她一做就是好几身。

    然而,祁云渺的好日子虽然畅快,却不过短短三日,便终结了。

    三日过后,她适应了钱塘的环境,阿娘便将她给送进了如今表弟表妹们正在念书的学堂。

    至于她的习武师傅,家中是世代在钱塘开铺子做生意的,好歹也算是认识一些人。舅舅为她在钱塘最大的镖局里头聘了位女师傅,便如同从前林周宜一样,每日等她上完课,便跟着师傅学习武艺。

    不过,这位女师傅,不太善使弓箭,平日里用的最多的兵器是长剑,祁云渺便提出,弓箭她如今可以自己训练,她有一匹小马驹,是从青州带来的,她想要师傅先教会她骑马。

    师傅也觉得,一会儿学习弓箭,一会儿学习长剑,这样三心二意不好,是以,便也答应先教祁云渺基本功和骑马。

    祁云渺和阿娘,算是彻底在钱塘安定了下来。

    祁云渺每日上学、练武、学骑马,细说起来,其实和在上京城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在钱塘的日子,祁云渺自在、快活,心底里的满足与归属感,都要比在上京城时强上许多。

    这里有很多很多关心她的人。

    因为她还想学凫水,但她到了钱塘之后,已是晚秋,冬日里,舅舅便带她去看钱塘江上的冬游比赛。

    祁云渺坐在舅舅的身旁,看到几百个男儿,上半身赤\裸,在冬日的凉水之中来回游荡,一边在江岸的风吹下,牙齿打颤,觉得寒冷,一边却又觉得热血沸腾。

    回去的路上,舅舅告诉她说,这冬日里的比赛,还是小场面,钱塘最为热闹的,当属八月十五过后的观潮时节。到那个时候,整片钱塘江岸都会挤满了人,海浪如同一条银白色的细线,自入海口而来,逐渐翻涌成玉城雪岭,到人们的跟前。届时,凫水的男儿、水面上的战船,喧嚣连天。若是去的晚了,便是想看也没有地方挤。

    祁云渺一时听得更加心潮澎湃,心底里想要学习凫水的念头,越发坚定了。

    这一年冬日,祁云渺在钱塘过了新年。

    过完年,她便十二岁了。

    相比去去年在相府和裴则还有方嬷嬷三个人的年夜饭,这一年的新年,祁云渺有很多人陪,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还有阿娘,表弟和表妹,俱在身边。

    除夕夜时,她收到了好多的压祟钱,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心满意足。

    只是新年的时候,祁云渺收到了两封来自上京城的信。

    一封是宋青语给她写的,她在信上说,入秋后,家里学堂好几个男孩子,到了年岁,便都去了国子监,学堂里一下子少了好多的人,只剩她和几个小姐妹们,大家都很是想念她。

    祁云渺也很想念宋青语,看完宋青语的来信后,她便提笔,给她写了一封回信。

    她给宋青语写钱塘的热闹,写自己和表弟表妹们一道去上学的事情,写自己在钱塘城中四处游玩,还告诉她,自己新年想要学凫水,末了,她也在信中写,她很想念她,她没有忘记宋家学堂的小伙伴们。

    至于送到钱塘的另一封信,是裴则写的。

    这是祁云渺离开相府后,第1回 收到裴则的来信,他的信相比起宋青语的,很简单,只有寥寥几个字。

    是祝福她新年吉祥,万事如意的。

    信在除夕这日送达,伴随着信笺一道送来的,还有一只红色的钱袋子,上面绣着圆圆的一个福字,叫祁云渺知道,这是他给她的压祟钱。

    其实,祁云渺全然不曾想过,自己离开相府后,裴则竟还会给自己送新年的压祟钱。

    是以,她收到这封信时,心绪是十分复杂的。

    即便是后来和裴则的关系缓和了不少,但在祁云渺看来,她的这位阿兄,心思还是寡淡居多。

    她和阿娘都亏欠着相府,若非是万不得已,她不想再打扰裴则和相爷。

    但裴则居然主动给她送了新年的贺信。

    祁云渺对着裴则工整万分的字迹,思索了许久,坐在窗边,也给他写了一封回信。

    她在信中同样与他问好,恭祝他新年吉祥;她告诉他,他送的小马驹,自己有一直带在身边,并且她已经完全学会骑马了;同时,在信的末尾,祁云渺又许愿了一遍,期盼他能金榜题名,状元高中。

    祁云渺知道,过完新年,裴则便十六岁了。朝廷的科举每三年一次,今年秋日,便是他该正式去参加科考的时节了。

    祁云渺年岁愈渐增长,但是字迹,很没有出息的,较前两年没有什么大的起色,还是如同螃蟹张爪一般,四处乱舞。

    为了给裴则留下一个好印象,也为了叫他知道,自己真的有长进,在给裴则的信中,祁云渺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写得很是用心。

    最后写完,她的手心里满是汗水。

    信笺送出去,估摸着也要半个月才能到。

    祁云渺的新年冬假,一直放到元宵,元宵灯会时,她得到了一盏花灯,可以写上自己的新年心愿。

    祁云渺对于自己新年的期许,便是希望能够在夏日里学会凫水,同时,将弓箭练习到和林周宜一般,双箭齐发,百发百中。

    虽然新来的师傅不太会教导弓箭,但祁云渺凭借着当初林周宜对自己的教导,一直训练,如今射箭,双箭齐发的情况下,正常范围内,不说百发百中,那也已经是十有九中。

    新的师傅说,等她练习到了百发百中的情况,她便开始教她练剑。

    祁云渺在钱塘过得很好,一切都很幸福,但是在新的一年里,朝廷出了一件大事。

    那就是老皇帝驾崩了。

    二十二岁继位,在位三十二年的皇帝,在这一年春日里去世。

    钱塘民间有传,说是皇帝走之前没有立储君,是以,皇帝驾崩后,几个皇子们互相厮杀,场面很是血腥。

    最后继位的是诸位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九皇子,端王,名叫萧明堂。

    端王继位,诸位皇子,除了宁王萧明禹因眼疾,一开始就无有皇位之可能,其余几位参与了夺嫡的皇子,皆是下场凄惨。

    尤其是定国公府和慧王一党。

    自从怀王起兵失败后,慧王和定国公府,便成了京中众人推崇的,最有可能继承皇位之人。

    是以,不论是慧王还是定国公府,气焰俱是日渐嚣张,大有储君之位在握的架势。

    如今端王继位,慧王直接被杀,定国公府以及宫中的姚贵妃,一夜之间,抄家的抄家,自尽的自尽,全都覆灭了。

    祁云渺对皇位的争执不大敢兴趣,对定国公府的遭遇,也不觉得可惜,在得知新皇继位后,她只希望,这位新皇,会是个仁慈爱民的君主。

    祁云渺最近学诗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能生在一个安稳的时代不容易,不管上位的皇帝是谁,他又是如何上位的,只要她对天下的百姓好,那便是个明君。

    新君上位后,年号改为了文兴。

    这一年也就从承萍三十二年,变成了文兴元年。

    文兴元年,祁云渺一步步朝着自己的愿望逼近,她好好练习射箭,好好训练骑马,每日老老实实去上学,到了夏日,阿娘允许之后,她便开始跟着表弟还有表妹,学习凫水。

    钱塘的夏日很热,不如北方凉快。

    祁云渺学会凫水之后,便一连数日,都喜欢散了学先在水中泡一会儿。

    钱塘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河,她在自己家门前的溪流中泡着,基本也不会有其他人看见。

    这日学堂难得休沐,距离她练习武艺还有一些时辰,祁云渺便趁着午饭过后,又到水中游了两圈。

    她正舒舒服服地窝在水里呢,忽而,听到一侧的巷子里,传来几个孩子们的嬉闹声。

    是一群男孩子,口中喊着什么童谣,笑声此起彼伏,叫祁云渺听来,不太对劲。

    她便从水中爬到了岸上,和表弟表妹们一道,去看巷子里的情况。

    只见狭窄的小巷子里,有一群衣着鲜亮的男孩子,正团团围住了一个看起来与他们同岁的学生。

    他们将他逼在墙角,手中拿着菜叶,不断丢在他的脸上。

    “你娘是妓子!”

    “你凭什么到学堂来上学!”

    “不知羞!不要脸!”

    ……

    这群人的声音实在是刺耳,丢菜叶的同时,还要朝着他的身上去踹两脚。

    那学生被他们围在角落里,毫无还手之力。

    “住手!”祁云渺看得来气,一边喊表妹回家去喊护卫过来,一边自己先冲过去与他们道,“你们怎么可以欺负人!”

    “你是谁?要你多管闲事?”

    那群男生发现了她,却没一个人将她这小姑娘放在眼里。

    英雄救美的故事,话本子里可多了,但是美救狗熊,这是不是太离谱了?

    祁云渺刚刚爬上岸,如今浑身都湿漉漉的,这群人没一个拿正眼看她的,她一生气,正要抬起脚朝着人踢去,素来斯文的表弟却拉住了她。

    “表姐,不好随便动手的!”表弟道。

    他们都这么欺负人了,还不叫她动手?

    “阿沅去叫护卫了,咱们等等吧!”表弟道。

    祁云渺便只能等在原地。

    眼看着这群人还在继续朝着面前的学生扔菜叶子,祁云渺等归等,话却不落,道:“我告诉你们,我们家就在那里!我妹妹已经去喊人了,你们若是敢再欺负人,到时候等我家的护卫到了,就叫他们将你们抓起来,送去你们的学堂,叫你们夫子知道,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哇,我好怕啊!”

    “你知道我们学堂在哪里嘛?  ”

    这群男孩子,却是无法无天惯了,祁云渺的话对他们非但没起任何的恐吓作用,反倒还引起了他们的奚落。

    看着祁云渺和表弟站在巷子口,渐渐的,这群学生们或许觉得欺负面前的男孩子不得劲,开始迈着步子,逐渐成群结队朝着祁云渺和表弟逼近。

    是可忍,孰不可忍?

    祁云渺握紧拳头,便要冲上去和人撕打起来。

    却听忽而之间,一声又一声此起彼伏的惨叫出现在她的耳边。

    祁云渺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面前这群男孩子,便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其中一个捂着腿,祁云渺注意到,他的腿边,有一颗掉落的石子。

    她连忙抬头去看,便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屋顶上,正不知何坐着一名白衣少年。

    少年模样俊俏,高高束起的马尾随风轻扬,不只身上是白衣,额间也系着一段白色的抹额。少年手中握着一袋石子,另一只手里,则是握着弹弓。

    他风轻云淡地笑道:“今日刚得到的东西,拿你们练练手,正好!”

    男孩子们躺倒在地,纷纷念着钱塘话,在对人破口大骂。

    祁云渺耳边听着那些声音,却一眼也没有再看向他们。

    因为……

    因为…………

    她不确定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三盯着面前的白衣少年,终于,脱口而出,道:“越楼西?”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越家父子在钱塘(二更)……

    祁云渺搞不明白, 越楼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钱塘。

    自从上回青州再见,她已经有整整九个月不曾再见过他,如今他就在她的眼前, 祁云渺觉得一切都如斯魔幻。

    表妹带着家中的护院赶回来时,那群被越楼西拿石子弹弓砸过的孩子们,已经尽数跑走了。

    表妹对着面前的情况, 左看右看, 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祁云渺原本心思全都在越楼西的身上,见到表妹过来, 才反应过来,这边地上还坐着一个被欺负过的少年呢。

    她和表弟表妹一道将人搀扶起, 看他身上受了伤,便吩咐护院将其带回家中涂点药膏,等他休息好了, 再将其送回去。

    忙完这些事情后, 祁云渺再抬头,想要去看坐上屋顶上的越楼西,人却已经不见了。

    祁云渺大惊失色, 差点以为适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结果她一低头, 一侧肩膀便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祁云渺回头, 终于见到了越楼西真真切切的身影。

    她细细地端详着越楼西。

    往日里的越楼西,总是喜欢着一些颜色鲜明的衣裳, 譬如红色, 譬如群青、靛蓝, 走在人群中,总是无比亮眼的;但是今日里的越楼西,却只着了一身麻布白衣。

    祁云渺定睛在他的额间, 发现他额间的那抹东西,原来也并非是真的抹额,而是一条一眼便可以看出材质的麻布白巾。

    麻布白衣,再加上麻布白巾,这是国朝守孝之人才会穿戴的东西。

    祁云渺原本想问越楼西如何会出现在钱塘的问题,突然之间哑了声,没有什么好再问的。

    但是她不问,越楼西却是要说的。

    “真是巧啊,妹妹,咱们在这里还能碰到。”虽然穿着一身孝服,但越楼西爱笑的本质好像从来都没有变。

    他的脸颊带着浅浅的笑意,巷子里难得没有照进夏日的烈阳,他的存在,却代替了这抹空白。

    “你……”祁云渺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同越楼西说话。

    问他家中是什么长辈出事了吗?还是再问些别的?

    越楼西看着祁云渺欲言又止的样子,自然知道这丫头都在想些什么。

    他道:“你别想多,我和我爹这回可不是故意出现在你们母女面前的。”

    他顿了顿,才终于道出真相,道:“我的曾祖母过世了。”

    越楼西的曾祖母,便是祁云渺先前见过的那位陵阳侯府九十岁高领的老太君。

    祁云渺恍然大悟。

    按照国朝习俗,除非是十分紧要的关头,不然,家中长辈过世,家中子女孙辈,便是无论如何都要回乡守孝三年,方能继续参加仕途的。

    其中若是有撞上科考的,也得等三年后,方能重新参加。

    越家的那位曾祖母,活过了九十二岁的新年,却没能等来自己九十二岁的寿辰。

    是以,越家全家人便都回到了钱塘老家,为老人家守孝。

    别看他们陵阳侯府,满门武将,家中祖籍居然也是在钱塘这般的江南水乡。

    祁云渺觉得这缘分很是奇妙。

    她看着越楼西那张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的明朗脸颊,对着他的俊脸,头一次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道:“节哀。”

    “这没什么。”哪想越楼西道,“我曾祖母可是活了堂堂九十二岁!如今的国朝,有多少人是能活到这个岁数的?她走之前也没有任何的痛苦,便是在突然的一日清晨,丫鬟发现她没了。我们家中都说过了,这是喜丧,大家都要高高兴兴地送她走。”

    祁云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的阿爹从小便是个孤儿,她生下来便既没有祖父,也没有祖母,更遑论曾祖父和曾祖母,不过她有外祖父和外祖母。

    这种老人家的离世,同她阿爹的突然离世不大一样,祁云渺知道。

    她和越楼西说了几句话,一旁的表弟和表妹们看在眼里,终于趁着俩人空闲之际,问道:“表姐,这是何人?”

    祁云渺这才想起,该同自己的表弟还有表妹介绍一番越楼西的。

    “这位是越楼西,他的父亲是朝廷之中的凌威将军,陵阳侯越群山。”

    “哇,陵阳侯?”表妹大大的眼睛好奇道,“京城的侯爷?”

    “是。”祁云渺道。

    表弟和表妹看向越楼西的神情瞬间便不一样了。

    祁云渺也同越楼西介绍了自己的表弟和表妹。祁云渺的表弟名叫沈朝言,新年刚取了字,叫斯亭;妹妹名为沈乐沅,大家都喜欢唤她阿沅。

    表弟小祁云渺半岁,表妹小祁云渺两岁。

    彼此介绍完之后,越楼西看着自己面前这三个人,全都浑身衣裳湿漉,问道:“你们一直站在这里,确定不要先去换个衣裳?”

    “啊?!”

    祁云渺又是到如今才想起来,自己和表弟表妹都是刚从河里爬起来,衣裳都还湿着。

    她听越楼西的话,转头便想往家跑去,但是这般难得见到他,因为阿娘的事情,她又不好请越楼西到家里坐坐,便只能与他郑重其事地告了别。

    “越楼西,再见!”

    祁云渺挥挥手。

    “你也再见!”

    越楼西礼尚往来,看着祁云渺,笑盈盈地也与她挥手告别。

    明明是同以往没什么差别的笑脸。

    但是就在越楼西咧嘴的那一刹,祁云渺觉得,自己好似在少年的脸颊上看到了一丝哀伤。

    她不确定。

    眨了下眼睛,想再看一遍,表妹却已经过来挽上了她的手臂。

    “表姐那我们先回去吧!”

    祁云渺只能先回了家。

    见到越楼西的事情,是夜,祁云渺做了深思熟虑,才告诉了沈若竹。

    “越楼西?”沈若竹诧异,“他们父子……”

    “阿娘你别误

    会!“祁云渺耐心地和她解释了越楼西家里曾祖母去世的事情。

    沈若竹便也同样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如此。”她呢喃道。

    “嗯,所以阿娘,我觉得我们先不用紧张,而且上回侯爷不是自己走的吗?”祁云渺道。

    沈若竹笑笑。

    那倒是,上回她已经把话说的这般明白,她不觉得,越群山还会这般不要脸皮地来接近她。

    家里的曾祖母老太君走了,是大事,他们越家如今应当也是全身心扑在了这回事情上。

    她于是摸摸祁云渺的脑袋,道:“人家既然是家里老人去世,那你若是日后再和他碰上了,也不要和人家说话太硬,要好好交流,知道吗?”

    祁云渺觉得自己虽很多时候都不懂事,但这一点还是知道的。

    “阿娘,我明白的!”她信誓旦旦道。

    沈若竹便放心地拍了拍女儿。

    —

    越家在钱塘的祖宅,与祁云渺的舅父家,距离有些近。

    这是祁云渺在接下来几日发现的事情。

    难怪那日他们在家门口的巷子里见义勇为,越楼西坐在屋顶上便能看见。

    原来是他们家祖宅就在此处。

    好巧不巧,那条巷子还是祁云渺每日和表弟表妹们上下学的必经之路。

    接下来的每日,祁云渺只要是上学路过越家,抬起头,便总是能看见越楼西坐在他们家的屋顶上。

    他有时是在看书,有时是在吹箫,而有时便是在捡落叶,凑在嘴边吹着玩。

    她经常和越楼西对视,但是却不见他下来。

    真是难得有见到如此恬静的越楼西,祁云渺觉得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一日,学堂夫子因家中有事,请了休沐,于是祁云渺便平白多了一日假期。

    几个相熟的小伙伴们商量着,一道去城外骑马放风。

    祁云渺正好许久没骑过马了,出城去骑马放风,她还可以背着弓箭去,万一就能看到山鸡野兔什么的,猎一只回家,便可当做加餐了!

    于是当即便同意了。

    她和表弟表妹们一道回家去准备马匹和工具,穿过巷子的时候,抬头,又见到了坐在屋顶上的越楼西。

    他还是一身白色的衣服,却已经不是孝服。

    突然,祁云渺顿了下来,喊道:“越楼西!”

    越楼西低下头来看她。

    祁云渺便问:“我们待会儿要去骑马放风,你要一道吗?”

    越楼西侧过脸,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实在没想过,上回他爹和她娘都闹成这般了,祁云渺还会主动约自己出去放风。

    越楼西好笑道:“你确定要和我一道去放风?”

    祁云渺点了点头,越楼西便道:“那一刻钟的功夫,我在家门口等你?”

    “好!”

    祁云渺答应下来。

    一刻钟后,他们便在越家的门口会和。

    祁云渺加上越楼西,还有两个表弟表妹,再加上她学堂里的伙伴们,最后,大家一道出去放风的朋友,足有八九个。

    祁云渺骑着自己专属的红鬃马,以防越楼西会不自在,特地在越楼西的身侧。

    但是她完全低估越楼西了,他这人嘴碎,爱说话,一路上不管和谁都能搭上三两句。

    尚未出城,他便已经和祁云渺的表弟和表妹,还有她学堂里的朋友全都混熟了。

    说了一圈的话,总算是到了城门外。

    越楼西看着祁云渺身上背的弓箭,问:“许久不见,你如今射箭学的怎么样了?”

    “还行。”祁云渺道,“我在练双箭,但是钱塘没有合适的女师傅,所以等我彻底练熟了,便要去学长剑了。”

    “你双箭学完了,不继续学三箭么?”越楼西问。

    这是她想不想学的问题吗?

    祁云渺复又强调了一遍:“可是钱塘没有合适的师傅啊。之前在上京城,我师傅是想叫我将箭术练到精益求精了,再去学习别的。但是如今到了钱塘,连双箭都没有人教我要如何注意目标,我只能靠着自己想了,只能慢慢来。”

    “没有去军中寻人教?”越楼西又问。

    祁云渺觉得这人说话真是好笑。

    她舅舅在钱塘是有几间铺子,但也仅仅是有几间铺子,足以一家人衣食无忧而已,到哪里去认识军中之人?

    越楼西说完话,立马也反应过来,祁云渺寻不到好师傅的原因。

    士农工商,虽说如今朝廷已经不怎么禁止商户科考、捐官,但自古以来,商贾的地位总是不高的。

    据他所知,沈家便是从商。

    他便一边骑马,一边道:“那我喊我爹去钱塘的军中帮你寻一个?”

    越楼西的爹?越群山?

    祁云渺慌忙摇了摇头:“不需要!”

    越楼西笑:“妹妹,你这是在怕什么?”

    “……”

    她在怕什么,他不清楚吗?

    祁云渺瞪大了自己的眼睛,道:“总之不是很需要!”

    “真不需要?”越楼西不死心,问。

    “不需要!”祁云渺无比笃定道。

    “真的?”

    “真的!”

    “好吧。”

    越楼西总算不再逗她。

    祁云渺看着他收敛兴致的样子,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边骑马,边以为这场简短的闹剧,到此处便该结束了。

    哪想,她第二日从学堂散学回家,见到自家的厅堂里,除了舅舅为她寻来的那位镖局师傅之外,还坐着一位另陌生的女师傅。

    舅母见到她回家了,忙拉着她道:“渺渺,这位大人称是受了陵阳侯府侯爷的令,上门负责教你射箭,你看看,是否知晓此事?”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越群山得逞了一下午

    越家父子不仅为祁云渺请了老师, 而且老师还直接到了她的家里。

    祁云渺被越楼西打了个措不及防,面对着面前的师傅,张了半天的嘴, 也不知该如何同舅母解释。

    可恶的越楼西!祁云渺坐在厅堂里面对着两位老师时,心中腹诽并且怒骂了越楼西一万遍。

    她都说过了,她不需要他们为她请来老师的。

    他们父子还偏偏要多此一举!

    但是人都亲自到他们家里来了, 祁云渺没有办法, 只能硬着头皮,喊人家师傅在厅堂里再多坐一会儿, 她则是立马喊人出去阿娘的铺子里,把阿娘给请回来。

    沈若竹上回和裴荀一道来钱塘时, 便在自家兄弟新开的铺子里投了一些钱。

    如今,她既带着祁云渺在钱塘安定了下来,也不能日日都闲在家里, 便在铺子帮忙, 做些记账算账的活。

    她身形样貌出众,在铺子里不过忙活了几日,便被冠以了沈家西施的名号。

    沈若竹这日在傍晚时分, 因为祁云渺的事情回了家。

    听完祁云渺的话, 她只觉心头一颤。

    那股已经消失了许久, 来自于越群山的熟悉的压迫感,又回来了。

    “阿娘, 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祁云渺问道。

    “没有。”

    明明心底里已经十分不舒服, 可是面对着女儿的问题, 沈若竹还是直接否认道。

    她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知道,祁云渺之所以想要喊越楼西一道出去骑马放风, 不过是出于心善。

    那孩子刚刚没了曾祖母,每日坐在屋顶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祁云渺只是想要带他去散散心。

    这接下来的事情,并非是她所能预料和控制的。

    祁云渺如今十二岁,虽然年纪已经不能算是小小姑娘,但是沈若竹也不希望她太早经历世事的灰暗。

    她既希望祁云渺能成长,却也希望她能够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保持住一份少年人独有的纯真。

    是夜,沈若竹面对着越家请来的女师傅,想了许久,这才问道:“渺渺,你想要继续学习射箭吗?”

    祁云渺睁着圆滚滚的眼睛。

    她其实想要学习射箭。

    或许一开始,她的心是很大,很杂,觉得自己和阿爹在山野间,学会了一点射箭,那接下来,她还能学弹弓,能学长剑,能学很多很多的东西。

    但是自从目睹了林周宜的本领之后,祁云渺便也希望自己能和自己的师傅一样,把弓箭给练习到出神入化,再去学习别的。

    她如今已经学会双箭了,三箭还需要慢慢琢磨。

    祁云渺不是个喜欢撒谎的小姑娘,可是她也不想要阿娘为难,于是思来想去,还是回答道:“我觉得如今的师傅也还好,阿娘,我已经学会双箭了,不是非得继续学三箭不可。”

    她既这么说,沈若竹便点了点

    头。

    接下来,祁云渺不知道,阿娘同那位陵阳侯府请来的女师傅都说了些什么,总之,这一晚,她没有跟着人家师傅练习射箭。

    而在这件事情发生的第二日,沈若竹终于带着祁云渺,第一次登上了越家在钱塘的祖宅大门。

    这是她知晓越家也在钱塘的半个月时间里,第一次登上越家的门。

    先前在上京城,沈若竹身为相府夫人,自然同陵阳侯府也有些往来,祁云渺的第一位女师傅,便是她借裴荀的面子,从陵阳侯府请来的。

    这日,她带着祁云渺上门,因为过人的容貌,有不少的下人都是第一眼便认出了她。

    但她如今早已不是传闻之中高高在上的相府夫人,而只是一介普通的商贾妇人。

    下人们将沈若竹和祁云渺带进了厅堂,在她们坐在厅堂等待的间隙里,有不少人都在拿目光悄悄打量着她。

    祁云渺对这等目光,再熟悉不过。

    她的阿娘貌美,不论在哪都是出了名的,走到哪都招人喜欢、打量,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她们在越家的厅堂里坐了一会儿。

    下人们进进出出忙活,过了好一会儿,却才有人告诉她们,侯爷和小侯爷,今日都不在家,她们若是要等人,还得再坐一会儿。

    祁云渺只能跟着阿娘,在越家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

    越家在钱塘的老宅,位置安静,宅院其实也不是特别大。厅堂里,不少的东西都可以瞧出些许陈旧的年岁。

    若非知晓这是陵阳侯越家的宅邸,便说是寻常人家的住处,也是有人信的。

    小半时辰之后,越家父子总算是回家。

    祁云渺亦有九个多月,未曾见过这位越家的陵阳侯。他和越楼西一道走进门来,身后披了一层淡淡的金紫霞衣,紧绷的双肩,叫祁云渺错愕,不知是否是太久不见,她竟觉得,他的身形又高大了不少。

    他们走进屋门,祁云渺便跟着阿娘起身,同二人行礼。

    越群山原在外头跑马,听到有人通报,是沈若竹带着祁云渺过来了,他这才和越楼西紧赶慢赶地回来了。

    其实昨日他亲自为祁云渺挑选了教导射箭的人选之后,越楼西便有预料,告诉他道,这几日沈若竹必定会登越家的门。

    但是跑马是和人约好了的事情,越群山也不知沈若竹到底何时过来,便先去与人交际。

    不想这么快就来了。

    越群山在屋中坐下,喊沈若竹和祁云渺也同样坐下。

    沈若竹却没坐。

    大家也不是初次相识了,她行过礼,便和越群山开门见山,道:“侯爷,我今日登门,想说的是您昨日为我家孩子挑选射箭师傅一事。”

    越群山点头:“人是我选的,不过其实你们不必这般着急谢我,你家孩子也算是有射箭天赋之人,此事不过举手之劳……”

    谢?

    沈若竹迟疑了一下,当即明白,这越群山,还以为她今日是特地来感谢他的?

    只听她直截了当地打断了越群山的话,道:“侯爷,我想说的是,我们家云渺,并不需要侯爷为她请的这位射箭师傅。”

    “……”

    这回终于轮到越群山迟疑了。

    他顿了顿:“不需要?”

    “这是何意?”

    沈若竹便道:“侯爷,我们家中已经在镖局为云渺寻了一个习武师傅,那师傅便很好,已经教了云渺大半年了,我们家暂时没有想要为她更换师傅的打算。”

    “那镖局的师傅会教射箭吗?能够做到百步穿杨,三箭齐中么?”越群山问。

    “……”

    做不到。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们一定要接受他们给予的东西。

    “侯爷。”沈若竹一字一顿道,“云渺的学习,是我们自己家的事情,侯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当真不需要侯爷的相助。”

    “那你的意思是,日后她都不学射箭了?”

    “?”

    他还不明白么?这不仅仅是射箭的问题。

    沈若竹正想开口,越群山便又道:“还是你觉得,就因为我们之间有些过往的尴尬,你就要耽误掉你家孩子的将来?”

    她不接受他的好意,如何就是要耽误女儿的将来了?

    沈若竹越听越群山说话,越觉得这个男人简直莫名其妙。

    她想强硬地结束掉这场对话,不愿意同越群山有更多的交集。

    可是不想,越群山此番的态度,会比她还要强硬。

    他站起来,和沈若竹无比认真道:“你家孩子很有射箭的天赋,难道没有人和你说过么?”

    “我在军中待了数十年,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你家孩子绝对是射箭天赋极佳的那一批,大抵万人之中才能挑出一个。”

    “她今年才十二岁,我听楼西讲,她如今已经会双箭齐发,双箭俱中了。她之前一直都是跟着你那前夫学习的射箭吧?直至后来到了京城,这才有了规范的学习,那也就是说,她其实认真学习射箭的时间才两年。这般的天赋,假以时日,若是好好栽培下去,前途必定不可限量。我朝有娘子军,武举的许多官职上,也并未限制非得男子不可,你家女儿若是在箭术一道上好好栽培下去,未必不会成为新的神射手。”

    “…………”

    沈若竹说不上来话了。

    越群山今日但凡是拿别的东西来逼她接受她的好意,她都会眼睛眨也不眨地一下子拒绝。

    可是他拿祁云渺的将来说事。

    事到如今,女儿便是沈若竹唯一的软肋。

    她回头去看从始至终都站在自己身侧的祁云渺。

    祁云渺也惊讶,越群山居然会这么……夸自己?

    他适才那番话,是在夸她吧?

    是在夸她吧?

    他说她是射箭的天才。

    他说她是箭术上万里挑一的天才!

    若是别人夸也就罢了。

    这可是越群山。

    是掌过边关十万大军的陵阳侯越群山!

    祁云渺看看越群山,又看看自家的阿娘。

    可巧,阿娘也在看着她。

    祁云渺脸颊上淡淡将要泛起的欣喜,在见到阿娘脸色的那一刻,便全部收敛了起来。

    她立马坚定地摇摇头,道:“阿娘,我不需要这些,我将来只做个可以行走世间的侠女猎户便好。”

    “侠女若是也遇到了打不过的人,那该如何呢?”越群山道,“若是侠女今日出门,恰好面前便有三个歹人,而你的箭只能射中其二,那又该如何呢?”

    “……”

    她就不该开这个口。

    祁云渺绞尽脑汁,想了又想,说不出什么好的回答来。

    越群山便双手负在了身后,轻笑道:“我还以为,能做相府夫人之人,怎么着也该为自己的女儿有个长远的谋划,知晓何事是应该接受的,何事是不该接受的,不想……”

    他的目光深深地扫向沈若竹。

    他还没完了?

    沈若竹不耐地与越群山对视着。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彼此相看,各不退让。

    只是厅堂的寂静间,沈若竹心底里早就知晓,自己今日大抵是栽在此处了。

    越群山说的不错,就算是为了女儿的将来,她也不该这般轻易便拒绝他的好意。

    能在军中寻到一个合适的师傅不容易,还得是女师傅。

    可见他是用了心了。

    终于,片刻过后,沈若竹道:“今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多谢侯爷提醒,那位射箭师傅,我们母女俩收下了,今日未曾带礼,他日再上门道谢。”

    她退让的姿态带着不少的坚硬。

    看得出来,她愿意为了女儿低头,却并非是愿意真的愿意同越群山低头。

    越群山梗着自己的脖子,看着沈若竹的

    回答。

    终于也有一次,他和沈若竹交锋,竟是浑身从头到脚的舒爽和满意。

    眼见着沈若竹拉着祁云渺便要离开,越群山道:“若是不急,便在这里用个便饭再走吧,正好有些事情,我也可以帮她指点一下。”

    叫越群山逞了一下午的威风了,这一次,沈若竹拉着祁云渺,到底是没能叫他继续得意。

    她生硬道:“饭便不必了,多谢侯爷美意,云渺还要急着回家做功课呢。”

    她拉着祁云渺的手,终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越家的大门。

    越群山上前一步,还想再留住沈若竹,可是他一张口,便又想起从前沈若竹对自己说过的话。

    他到底没有再张口。

    只是站在原地,牢牢地盯着这对母女的背影。

    看见屋外被她们踩踏过的空空荡荡的地面上,只剩烟霞缕缕,遍地金光烂漫。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越楼西如此耀眼(二更)……

    沈若竹和越群山的一场对话, 就叫祁云渺这般被决定了下来,继续学习射箭。

    从越家回去的路上,祁云渺其实还和沈若竹说了许多, 是,她是很想继续学习射箭,但她真的不需要阿娘为了自己而受委屈。

    “放心吧。”沈若竹了解祁云渺的想法之后, 道, “别人不了解阿娘,你还不了解阿娘吗?阿娘是不会叫自己委屈的。”

    “可是……”

    祁云渺还想再说什么, 沈若竹便正色道:“渺渺,那越群山纵有千万种不对, 但他有一句话是对的,阿娘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天赋不顾,而不叫你去抓住该有的机会。你想成为日后人们口中的神射手, 想成为一个百发百中的女英雄吗?”

    祁云渺老实巴交地点点头。

    她想, 她当然想。

    “那就去学。”

    沈若竹简单明了道。

    她轻抚着女儿的脑袋,面色柔和,全然不复适才在越群山面前的紧绷。

    她总是这般的。

    既然决定好了一件事情, 那便不再回头去指责什么, 而是温柔又坚定的, 只管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渺渺,虽然我们如今住在钱塘, 但是阿娘之所以在你每日都有课业的情况下, 还会同意你习武, 你知道,阿娘是为了什么吗?”

    祁云渺问:“是因为阿娘尊重我的梦想吗?”

    “有这个原因。”沈若竹道,“还有一个原因, 便是阿娘想你将来长大了,可以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会被一方天地给困住。”

    “不论是青州,还是钱塘,抑或是上京城,渺渺,阿娘都希望你将来可以提着你的弓,提着你的箭,去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留遗憾去做任何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

    祁云渺觉得,自己应当是明白阿娘的良苦用心了。

    “那阿娘,我会认真学习的,一定不叫自己留下遗憾!”她自信又笃定地发誓道。

    沈若竹笑笑,摸着女儿的脑袋,知道祁云渺定是不会叫自己失望的。

    嗯,她一直都知道。

    —

    因为留下了越家请来的那位女师傅,接下来,祁云渺每日回家要面对的,便是两位师傅。

    这两位师傅也是分工明确,一个教祁云渺每日训练基本功,一个教祁云渺继续练箭。

    其实单单基本功的话,后来的这位女师傅,也可以教祁云渺,奈何祁云渺同自己的另一位师傅已经相处了八九个月,也是相处出感情来了,沈若竹见她舍不得,家中也不是缺这点钱,就请人家继续教下去了。

    如今,祁云渺每日上学、习武、练习弓箭,是雷打不动的三件事情。

    夏日里,她还尤其喜欢凫水;终于等到夏日过后,秋日的钱塘城外,又很适合骑马,祁云渺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便逐渐将自己忙成了一个连轴转的小陀螺,一年四季,几乎再没有空闲的时候。

    越楼西还是喜欢坐在屋顶看风景。

    祁云渺每日上学下学,路过越家附近的巷子,依旧每日都会见到他的存在。

    但她不再觉得越楼西每日都孤孤单单地坐在那屋顶上,很是可怜。

    因为她上回可怜了他,他便不顾她的意愿,请他的父亲为她找了师傅呢。

    虽然……但是……总之,祁云渺不再可怜越楼西。

    她每日清晨从越家的巷子里穿过,去学堂上学;每日下午则是从越家的巷子里回来,回到家里去学习武艺,只将越楼西视若无睹。

    直到后来突然的某一天,越楼西在她独自经过他们家巷子的时候,突然跳下了屋檐,到了她的面前。

    他变戏法似的给祁云渺变出了一串冰糖葫芦。

    祁云渺便被他给逗笑了。

    二人终于冰释前嫌。

    自此之后,祁云渺再路过越家的巷子,有时候会主动抬起头,去和越楼西打招呼;而越楼西每日懒洋洋地靠在屋顶上晒太阳,隔三差五的,也会给祁云渺分享自己在钱塘新寻到的吃食。

    明明是她先来钱塘的!但是祁云渺慢慢觉得,越楼西对于钱塘,已经快要比自己熟悉了。

    钱塘没有上京城那么大,也没有上京城繁华,江南小镇,独有自己的一段风雅。

    在这种小镇里混到熟悉,往往只需要一个相熟的本地人便可以了。

    眼见着日子流转,很快到了八月。

    这是祁云渺心心念念的八月,因为钱塘最为著名的观潮盛世,便在这个时节。

    舅舅要带着祁云渺和表弟表妹们一道去观潮,祁云渺在出发前,准备了许多的东西,出发前一日,蹦蹦跳跳路过越家的巷子,脸上高兴的神色藏都藏不住。

    “妹妹!”

    越楼西坐在屋顶上喊她。

    祁云渺习以为常地抬起头去看他。

    越楼西今日嘴里叼了一根狗尾巴草,悠闲地躺在屋顶上,又长又直的两条腿曲折交叠,高高翘起,露出一双穿到小腿肚上的黑色靴子,样子别提有多惬意。

    祁云渺眼睛微微对着日光,眯了起来,问道:“怎么了?”

    “你才怎么了。”越楼西摘下口中的狗尾巴草起身,反问道,“什么事情,能高兴成这个样子?我在上头都听到你的笑声了。”

    她竟笑得有如此放肆么?

    祁云渺全然不知,自己如今所有的情绪,几乎都已经写在了脸上。

    她和越楼西告诉道:“明日是八月十六,我要去看钱塘江潮水!”

    “哦——”

    八月十六钱塘潮。

    越楼西倒是知道。

    “那你和你表弟表妹们一道去吗?”他又问道。

    “是啊。”祁云渺应答。

    越楼西便不再就着这个问题问下去,他摸索着,从自己身边的瓦片上拾起一包包叠完整的油纸,递向祁云渺。

    “喏,城西新鲜出炉的炙羊肉,给你和你弟弟妹妹们解馋。”

    他又出去买好吃的了!

    祁云渺两眼惊喜,一听越楼西的话,立马便熟练地丢下了书袋,顺着面前的树干,爬到了越家的墙头上。

    越楼西同样熟练地顺着屋檐瓦片走过来,将东西交到她的手中。

    炙羊肉即便是被油纸包裹住,也挡不住喷香的热气。

    祁云渺握住东西,和越楼西道了谢。

    “不谢。”

    越楼西看着她喜滋滋地带着炙羊肉往家的方向走去,嘴角上扬起的笑意,自从见到祁云渺之后,便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

    第二日去看钱塘江大潮,祁云渺和表弟表妹全都起的很早。

    这是祁云渺第一次亲眼去看潮水,前一天晚上,她激动得根本就睡不着,一听着外头的鸡鸣声,便立马起了身,也不顾表弟表妹们是不是还困着,将他们全都薅了起来,陪着自己兴奋。

    她们早膳用得飞快,上马车的速度也是飞快。

    等到人终于全部齐了,祁云渺眼巴巴地看着舅舅,期待他下达指令,他们这便就彻底出发,去往钱塘江畔看潮水。

    不想,舅舅在清点完人数之后,却和祁

    云渺道:“还得再等一会儿,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祁云渺问,“舅舅,还有谁呀?”

    沈大舅朝着往日里祁云渺上学的方向张望,回她道:“越家的那位小侯爷。”

    “越家的小侯爷?”祁云渺呢喃,“舅舅,你是说越楼西吗?”

    “是啊。”沈大舅道,“他前几日便和我们说过了,到时候要和我们一道去看潮水的,还叮嘱我千万别忘记了等他。”

    越楼西要和他们一起去看潮水?

    那他怎么昨日不和她说?

    祁云渺纳闷极了。

    因着越家和沈家离得实在是近,越家又为祁云渺从钱塘的水军中寻了一位女师傅,在越家到钱塘之后的这几个月里,一来二去,礼尚往来的,渐渐两家关系便有些亲近了。

    当然,越家是侯府,越群山又是有着实权的大将军,三年孝期一过,他们越家便是要举家回去京城的。自从他们家搬到钱塘来之后,名声传开,渐渐的,大半个钱塘,其实都有派人上过越家的门,想要和这侯府攀扯上一点交集。

    祁云渺不知道,自家舅舅有没有这等想法,但她不在乎。

    有也好,没有也罢,与人交际、向上攀附皆是人之常情。他们是商贾,又不是出家人,趋利避害嘛,再正常不过,只要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好了。

    不过祁云渺唯一有点意见的,是越楼西不曾告诉自己,他也要去观潮。

    为何不告诉她?明明他们昨日还交谈过的。

    他们今日全家都起的很早,但是越楼西不来,他们便只能坐在马车之中慢慢等待。

    等啊等,等啊等。

    渐渐的,祁云渺心急如焚,生怕再等下去,自己观潮就会找不到好位置了。

    她掀了马车帘子,想要问舅舅能不能去催催越楼西。

    却忽而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开始朝着她们逼近。

    “我来了!”

    已经好几个月了,祁云渺见到的都是一身白色素衣的越楼西。

    如今朝阳初升,她转头去,见到马背上的少年终于换了一身不是白色的衣裳。

    玄黑色的罩甲搭同色系的交领长袍,袖口处戴了护腕,将原本宽敞的袖袍,全部都收成了适合行动的样式;腰间那条双层鎏金革带,勾勒出他修长身形的同时,也衬托出他衣裳下摆的暗纹,似仙鹤独立。

    少年骑在马背上,身姿悠哉,左手握着缰绳,右手还执了一把剑,逐渐由远及近。

    祁云渺怔怔地看着,明明也不是第一次认识到越楼西姿色不错,但却是第一次意识到,越楼西只需稍稍打扮,似乎便可以比他寻常时候要再耀眼一些,再耀眼一些。

    如世间最放浪的少年游侠。

    嗯,深深地灼伤到了她的眼睛!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你兄长尚未婚配吧?……

    越楼西到了。

    大家总算是可以出发去观潮。

    一路上, 祁云渺和表弟表妹们一道坐在马车里,越楼西和舅舅则是一道在外边骑马。

    看见越楼西骑马而来的那一刻,祁云渺其实便有些后悔。

    早知她也该骑马的, 那样她就可以和越楼西还有舅舅一道走在前面了。

    那匹由裴则送的小小红鬃马,一开始和祁云渺一样,只是小孩子的个子。

    但是马儿的成长十分迅速, 这短短的一年间, 它便已经抛开祁云渺,自己飞速长大了。

    幸好祁云渺已经彻底学会了骑马, 不然现在估计骑上它都有点费劲。

    虽然坐在马车里也不错,有表弟和表妹一路做伴聊天, 但祁云渺趴在车窗上,望着沿途一路的风景,还是喜欢外头自在的气息。

    从他们家门口到钱塘江畔适合观潮的一路, 距离不算近。

    因为越楼西的缘故, 他们出发的又不如预期的早,是以,等到他们正式抵达观潮的绝佳赏景位时, 已经是半上午过去。

    祁云渺在路上三番四次地掀开车帘, 越靠近江畔, 便越觉得紧张,心底里激动不已。

    上回看凫水, 也是走的这条路, 今日再来, 竟是过了大半年了。

    当马车甫一靠近到钱塘江畔,祁云渺便见到,远处江岸边上, 已经挤满了乌泱泱的人头,马车、驴车、行人全都拥堵不堪,彼此摩肩擦踵,一丝的缝隙都没有。

    边上还有卖各种东西的商贩,棚子、垫子、吃食、瓜果,说是方便大家观潮时能有最好的享受。

    别的东西,祁云渺都可以理解。但她不理解的是,为何岸边上,还有卖油纸伞的?

    难不成是怕天突然下雨么?那不下雨呢?岂不就亏死了?

    越楼西见到她的神情,特地骑马在她的身边,道:“待会儿潮水起来,很是凶猛,这伞是给前排的人防水的,不然,小心要淋成落汤鸡了。”

    原是如此。

    祁云渺听他讲得头头是道,不禁抬头问道:“越楼西,你之前看过潮水吗?”

    “不曾。”越楼西道。

    “那你是如何知晓的?”祁云渺又问。

    “我看书上写的喽。”越楼西听祁云渺这般问起,突然促狭地笑了下,低头问道,“妹妹,你不会平日里在夫子上学的时候,基本都在发呆吧?”

    “谁,谁说我在发呆的?”

    越楼西总是喜欢这般,说话一下子戳到祁云渺的痛处。

    祁云渺脸颊一红。

    她才没有上课发呆!

    她只是课本上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夫子讲课太快,她的脑瓜子有限,无法完全记住。

    越楼西憋着笑。

    祁云渺在死鸭子嘴硬,他又何尝看不出来?

    “妹妹……”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继续逗逗祁云渺。

    然而祁云渺下一瞬,眼角余光暼见了一面终于开阔起来的钱塘江面。

    她窘迫的目光霎时间变得兴奋,道:“到了到了!我们到了!”

    越楼西只能顺着她的指点,先去看面前逐渐开阔的钱塘江面。

    八月的钱塘江水,颜色并非是清澈见底的,带着一丝浑浊气息的宽阔河面上,两侧排开许多的船只。

    那船只,看大小便知并非是寻常的渔船,而是打仗时候所需要用到的硕大战船。

    战船用铁索分别连在了江岸两侧,每一艘战船的甲板上,则是站满了拿着兵器的水军。

    弓箭手位列最前,紧接着,才是近战的士兵。

    越楼西从前跟着自家父亲戍边西北,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江南水军的阵仗。

    饶是在书本上见过无数次有关于这钱塘江潮的描绘,但真用肉眼见到了,才知何为真实的震撼,何为真实的壮观。

    站在战船前头的,还有数百名赤|裸着上半身的男儿。

    他们站在水浪之中,身上画满了各色的纹彩,披散着头发,手中有拿大鼓的,也有举彩旗不断飘摇的。

    江畔的气氛随着这些人的表演,一阵高过一阵,一浪高过一浪,潮水尚未来临,喧嚣却已经要震天。

    虽然他们今日到的不算早,但是幸得沈大舅有经验,早在半月之前,便已经花钱请人给留了不错的赏景位置,是以,他们还是拥有一个相当靠前的棚位。

    一行人千辛万苦,挤到棚子当中。

    到了棚中之后,才总算是可以喘息一番。

    这江岸边上,人实在是太多了。

    他们每一步都是不住地同人推搡着,硬生生闯进来的。

    祁云渺今早为了漂漂亮亮地看潮水,一大早上便喊娘亲为自己扎了一对十分精巧的蝶翅样式双环髻,如今这么一挤,她一边的发髻算是快要塌了。

    她坐好了之后,一边望着面前令人心神荡漾的江景,一边捂着自己半边要倒不倒的发髻发愁。

    表妹主动为她查看情况,看能不能临时补救一番。

    奈何她也只是个十岁的小丫头,对着祁云渺的发髻研究了半晌,表妹逐渐露出为难的神色。

    好吧,祁云渺知道,这事她还是得靠自己才行。

    她任表妹松开自己的发髻,自己一手继续撑着,扶着半塌的发髻,一手在另一侧完好的发髻上摸来摸去,试图找出阿娘编织发髻的规律。

    她这两只手都捂在脑袋上,看起来手忙脚乱的,有些滑稽。

    突然,祁云渺听到自己耳后传来一阵轻笑,紧接着,有一双略微粗糙的双手便摁在了她的手背上。

    祁云渺想要回头去看,却听越楼西的声音继续道:“别动!”

    “我来试试。”

    祁云渺便不敢动了。

    但是越楼西?

    他一个男孩子,会编发髻吗?

    她心底里充满了疑问。

    任越楼西接过了自己的发髻,研究了一番,而后,祁云渺便觉得,自己的发髻,逐渐越发松散开来。

    他这是要重新给她梳发髻么?

    可是她的发髻很难绑的,解了就不容易补救了!

    祁云渺正要扭头去阻止越楼西,却听越楼西又道:“别动,你放心,我会给你系好的。”

    “那你可得仔细了!”

    祁云渺心底里又是惊又是怕,对于越楼西,简直是完全不能信任。

    越楼西却是松弛的很,给祁云渺绑发髻的时候,甚至嘴里还哼着歌。

    祁云渺一边耳朵里是江畔边嘈杂的人声风声和水声,一边耳朵里,则是越楼西哼的小曲声。

    他哼的小曲,祁云渺从前没听过。

    不过似乎还挺好听的。

    祁云渺便这般慢慢等着越楼西给自己绑头发。

    江畔上的风逐渐变大,不断地吹拂向她的脸颊。终于,祁云渺不知自己等了多久,一直附在她脑门上的那双手才总算离去。

    在周遭一片的嘈杂声中,她听到越楼西道:“好了”。

    祁云渺下意识便想四处找一面镜子来,给自己瞧瞧到底如何。

    奈何这可是江边,哪里来的镜子?

    她只能摸摸自己的发髻,回头先去问越楼西:“你确定好了吗?”

    虽然发髻摸着很像是那么回事,但是祁云渺可不确定,越楼西是否真的会给自己扎出一个像样的东西。

    “那当然!”越楼西自信道。

    祁云渺不太相信,又去问一侧的表妹,问她自己的发髻如何。

    表妹适才便已经注意到越楼西在给表姐扎头发了!

    他的手法虽生涩,但是一步一步,看得出来很是用心,最后扎出来的头发也是像模像样的,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和沈若竹扎的差别。

    祁云渺终于可以放心了。

    她高兴地摸摸自己的发髻,回头再看向越楼西时,眸中只剩下了无尽的欢喜和感激。

    “越楼西,多谢你了!”

    —

    发髻的问题解决之后,祁云渺终于可以将自己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江面上。

    钱塘江大潮,名不虚传,舅舅没有骗她,潮水的来临仿佛是一个信号,当潮水自入海口奔来,紧接着,江面上的水军便开始表演各种各样的阵仗,战船喧嚣、气派,站在水中的表演者们则是一个赛一个的卖力、兴奋。

    祁云渺看得热血澎湃。

    随着潮水的愈渐逼近,逐渐的,江面上的喧嚣声也越来越大,浪潮尚未正式抵达跟前呢,但是带来的水花,已经朝着江岸上的人们铺天盖地地袭来。

    他们的位置靠前,眼看着那些溅起的水花都要扑腾到脸上了,幸好他们这里有棚顶,才没有过于狼狈。

    祁云渺的脸颊上沾了不少的水花。

    她一边捻起帕子擦脸,一边捂着自己的小心脏,又激动又兴奋地想,原来越楼西说的是真的。

    她看着眼前这一阵又一阵的小浪,待到真正的潮水终于翻涌到她的面前,祁云渺随着人群惊叫起来,脑海之中除却激昂,还是只剩激昂。

    这是彻彻底底的中秋潮水!

    翻涌起来,足足有万丈之高!

    祁云渺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般高的建筑,城墙、树木、高山……一时间在她的眼中,全然不如眼前的潮水声势浩大。

    她的兴致勃勃一直持续到这日的观潮结束。

    所有的水军战船全都褪去,但还是有许多人依依不舍,留恋地坐在岸边,舍不得离去。

    祁云渺亦是坐在原地,看着逐渐恢复到平静的江面,有些流连忘返。

    表弟和表妹在聊潮水的观后感,祁云渺过了许久,这才跟着他们一道聊了起来。

    几个小孩子们叽叽喳喳,正聊到兴起处,却忽而,有人在祁云渺身后,扯了扯她的衣摆。

    祁云渺回过头去,见到是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姐姐。

    但是这位姐姐,适才观潮就坐在他们家的棚子隔壁,她记得她的脸。

    潮水的观景区上,席位向来紧张,每个棚子几乎都是价值不菲,彼此之间几乎都不留不出一丝的空隙。

    那位姑娘如今也是坐在自己的棚子间,便扯住祁云渺的衣裳。

    “姐姐,你是有何事吗?”祁云渺礼貌问道。

    “妹妹。”只见那位姑娘,一身华彩锦缎,举手投足间,身上的衣裳便随之呈现出浮光掠影之色泽。

    她同祁云渺微微地笑着,温柔意十足。

    “姐姐可以和你打听一件事情么?”她问。

    “何事?”祁云渺又问。

    “那边那位郎君……”那姑娘动了动手中的团扇,指了处地方给祁云渺看。

    “是你的兄长吗?”

    “那边……?”

    祁云渺顺着这位姑娘的指点,去看她口中之人。

    只见越楼西潇洒不羁的身影,随后,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你是说他吗?”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问道。

    “是啊。”

    那姑娘点点头,目光不过扫一眼越楼西,脸颊上带的微微红润,便有些消不下去。

    她拿团扇遮住了自己的唇瓣,轻声同祁云渺问道:“我见适才他为你绑发髻,想来是你的兄长吧?你们家是哪家人呀,可否与我告知?你兄长这般年纪,应当也是尚未婚配吧?”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越楼西,你婚配了吗?(二……

    祁云渺不知道, 越楼西到底有没有婚配。

    她只知道,眼前这姑娘,摆明了是瞧上越楼西了。

    但是越楼西?

    越楼西?

    他?

    好吧, 祁云渺想,其实抛开他爱捉弄人的性子不提,越楼西的条件, 的确是相当上乘的。

    他出身京城高门陵阳侯府, 父亲是朝中正一品的戍边大员,家中从母亲到祖母, 甚至姑母,全部都有诰命在身;而他自己的样貌也不差, 五官浓烈、俊俏,是祁云渺见过的,唯一能同裴则相媲美之人。

    这位姐姐的问题着实不好回答。

    祁云渺只能卡壳半晌、深思熟虑之后, 道:“他不是我的哥哥, 他是我的朋友,我们是钱塘沈家的,至于他嘛, 是京城陵阳侯府来的, 我也不知他有无婚配, 还是你自己去了解吧。”

    祁云渺素来喜欢有勇气的女孩子。

    这位姐姐既能鼓起勇气和她问越楼西的情况,那她当然也不吝告诉她一些消息。

    她把自己告诉的, 都告诉给了她, 至于其它的, 那便只能等她自己去探究了。

    那位姐姐听到她给的消息,十分感激,握着祁云渺的手又说了许多的话, 末了,还想请她吃他们家的果子。

    但是祁云渺摇了摇头,并没有要人家的果子。

    因为他们得回家去了。

    舅舅喊他们上了回家的马车,祁云渺坐上马车后,一路又忍不住掀了好几次帘子,望向窗外。

    来时,祁云渺望向窗外,主要是看景;

    但是此番,祁云渺再将脑袋搭在窗杦上,却是在看一些比景色还要更加引人注目的东西。

    譬如越楼西。

    她看越楼西

    骑马在自己的马车前面,看他和舅舅并排,分明才十五的年纪,但是他的个子已经几乎是和她的舅舅一样高了。

    祁云渺趴在窗杦上,默默地张望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越楼西特意放慢了马儿的速度,骑着马到了她的窗边。

    “看什么呢?”他低头,问祁云渺道。

    祁云渺抬起头,去看越楼西的脸颊。

    “越楼西。”她问,“你如今有婚配了吗?”

    “什么?”越楼西诧异,不可置信地听着祁云渺嘴里冒出来的话。

    “妹妹,你说什么?”

    “我问你如今有婚配了吗?”可是祁云渺又问了一遍,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很羞耻。

    婚丧嫁娶,人之常情。

    越楼西今年十五岁,对于男子而言,议亲是有些早,可是祁云渺也曾听闻,京中有些世家贵族,是喜欢给孩子定娃娃亲的。

    万一越楼西就有娃娃亲呢?

    “呵——”越楼西实在没想,祁云渺这小小的脑袋瓜子里,课本上的东西不喜欢记,倒是喜欢问这些。

    “你觉得我议亲没?”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天然便比坐在马车当中的祁云渺要高上一大截,说话的时候,微微睥着眼神,叫祁云渺无端察觉出一股戏谑来。

    祁云渺道:“你有没有议过亲,我怎么能觉察出来?我要是能觉察出来,就不问你了。”

    “没有!”

    越楼西听她掰扯得头头是道,终于是气笑了。

    只听他认真地一字一顿道:“我不曾议亲,在功名成就之前,我也没有议亲的打算。”

    “功成名就?”祁云渺又问,“何为你想要的功成名就?”

    “当然是封狼居胥,饮马瀚海!”

    “你想做霍去病?”祁云渺惊道。

    “那当然!”越楼西挑眉,“这世上有哪个武将,是不想做霍去病的吗?”

    原来他的志向在此。

    祁云渺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觉得越楼西说的也有道理。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武将是不想做霍去病的。

    年少成名,饮马瀚海。

    纵然祁云渺平日里上课总是不大认真,记不住夫子说的许多东西,但她也是知晓霍去病的事迹的。

    那是每一个习武之人的梦想。

    她得到了问题的答案,老神在在地将脑袋搭在窗杦上,终于不再问越楼西问题。

    可是她不问问题,越楼西却是要问她问题了。

    “妹妹,你是如何想到要问我的婚事的?”他侧眸道。

    “……”

    祁云渺再度仰头看看越楼西,不知道该不该把今日向自己打听的姐姐的事情告诉给他。

    好似告诉给他也无妨?

    万一人家真上他们家的门来议亲,也好叫越楼西做个准备。

    她便道:“今日观潮坐我们家棚子隔壁的那个姐姐,问我你是哪家的郎君,有无婚配。”

    “……?”越楼西眯起眼来,“你告诉她了?”

    祁云渺缓慢眨巴了下眼睛:“我告诉她,你是陵阳侯府的小侯爷了呀。”

    “……呵。”

    越楼西嗤笑了一声。

    他算是明白,为何适才快要离开的时候,见到祁云渺和隔壁棚子里的姑娘贴在一起,总是时不时朝着自己张望了。

    他还以为她在同人家聊什么事情。

    “妹妹,你拿我做人情,同人家讨吃的了?”他问道。

    “我没有!”祁云渺对天发誓,“我没有吃他们家的果子!只是她都问我了……”

    “哦,人家问你了,你便告诉了。”

    越楼西平铺直述,说出了祁云渺做过的事情。

    很陡然的,祁云渺觉得,自己身前一阵严寒。

    明明是天高气爽的秋日,但她面前好似突然被人放置了一块巨大无比的冰山。

    冰山刚从水中被完整地挖出来,带着无尽的凉意。

    祁云渺看着越楼西,下意识觉得,他是生气了。

    但是他生什么气?就因为她把他的身份告诉给了不相识之人吗?

    她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越楼西直接甩着缰绳,驱策着他的马儿,回到了马车的最前端,没有再给她一个眼神。

    “……”

    祁云渺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

    观潮结束,一行人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

    薄薄的夕阳洒在小桥流水的巷子里,河面微波粼粼,安静地倒影着金秋暮色。

    越楼西直接骑马回了他自己家,没有在沈家门前做停留。

    祁云渺下了马车之后,望着越家祖宅的方向,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找越楼西把事情给说清楚。

    她想告诉他,她并非是随便一个人来找她,她都愿意告诉人家他的身份的。

    只是她觉得,今日这个姐姐真的很有勇气。

    看中了什么人,就自己开口来问,一点也不扭捏。

    祁云渺喜欢有勇气的女孩子。

    她在自家的门前站了许久,终于,摸了摸身上的钱袋子,和表妹道:“阿沅,我得出去一趟,你替我告诉阿娘,晚饭我晚点再回来吃!”

    “哦……”

    表妹不知道她这是要去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等到她再回过神来,便见到,自家表姐已经跑出去老远。

    祁云渺跑到了城西的城隍庙。

    城隍庙前有着整个钱塘最多的好吃的,摊位如同流水席一般,摆了整整一条街。

    她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吃食,买了一份越楼西平日里最喜欢吃的香酥排骨,还有一份炙羊肉。

    热乎乎的排骨和羊肉握在手里,还有些烫,回去的时候,见到街边又有卖凉糕的,祁云渺便又要了两盏凉糕。

    自从到了钱塘之后,阿娘见家中表弟和表妹每个月都有舅舅发的零花钱用,怕祁云渺眼馋,也怕祁云渺没有零花钱,不好和朋友们玩耍,便也开始每个月都给祁云渺发零花钱。

    如今,祁云渺除却自己每年都攒下来的压祟钱,每个月还有二钱作为零花。

    她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许多的东西,一路跑着去到越家的祖宅门前。

    祁云渺是从前宰相府的继女,也是如今隔壁沈家的姑娘,小侯爷越楼西的朋友,越家门前的下人们,已经完全认识她了。

    她跑到越家门前,说想要见越楼西,下人们便请她进了门,告诉她小侯爷的方位。

    祁云渺抱着怀里的许多东西,一路顺利去到了越楼西的院子。

    但是,还没等她走进到院子里边呢,祁云渺便察觉到,越楼西的院子里有一阵刀光剑影。

    她走过去,驻足在越楼西的院子外边,果不其然便看见院子里越楼西正在练剑的身影。

    虽说知道越楼西从小在军营里长大,但是祁云渺其实很少见到越楼西舞刀弄剑。

    或许是她每次见他,总不是在恰当的时候吧。

    这是祁云渺第1回 见到越楼西提剑。

    她看见他舞剑的身影,在日落即将消弭的庭院里。

    她看见他的身形稳定,但是手法却轻盈、熟练,一把长剑在他的手里,如同玩具一般,轻而易举地翻手、穿刺,剑锋凌厉在院中扫出剑花,银色的锋芒如同白虹贯日,气势磅礴。

    越楼西的庭院里,空空荡荡,没有花草树木,也没有任何多余的石桌石凳,唯有他和他的一堆兵器,摆放在墙边一角,方便随取随用。

    祁云渺见到,他的兵器不仅有长剑和弓箭,还有横刀、陌刀、长枪……

    如是多的种类,还有许多,祁云渺甚至都叫不上来名字。

    越楼西不停下,她便也静静地站在他的院门外,不去打扰他。

    终于,等到天色一点点黯淡下去,天光不见,月辉登场,越楼西这才收起了长剑。

    祁云渺忙上去道:“越楼西!”

    越楼西早发现了祁云渺的存在。

    也发现了她怀里的吃食。

    但他如今并不想搭理祁云渺。

    祁云渺见他连看都不看自己,知晓他是真的生气了。

    她忙拽住越楼西的衣袖,和他道:“我知道错了,你不喜欢,日后再有人问我你的事情,我都不说了!”

    “哼。”

    越楼西还是不看祁云渺。

    但他好歹是回应她的话了。

    虽然只是一声冷哼。

    祁云渺听着这声冷哼,主动将自己手中还有些温热的吃食全都塞到了越楼西的怀里。

    “这是我适才特地去城隍庙买的,你最喜欢吃的炙羊肉、香酥排

    骨,还有凉糕。”

    “谁说我最喜欢吃这些?”

    越楼西终于肯看一眼祁云渺了。

    祁云渺反问道:“你不喜欢吗?那你还时常去买?还分享给我呢?”

    “……”

    越楼西无奈地看她一眼,淌着汗的脖颈上下动了动,默默吞咽下了口水。

    好吧,他是有些喜欢吃。

    但他即便是接过了祁云渺给的吃食,也是梗着脖子,没什么好脸色的。

    真是难得,越楼西竟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祁云渺见越楼西接过了自己给的吃食,又眼睁睁地看着他拆了排骨外面的油纸。

    他似乎想伸手先去吃一口,但是在彻底触碰到排骨之前,他又顿了顿,而后,将排骨推到了祁云渺的面前。

    祁云渺笑道:“越楼西,你不生气了,对吧?”

    “哼。”越楼西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说你不生气了,我就吃排骨。”祁云渺道。

    “那你就别吃了吧。”

    越楼西一屁股坐在了自己院子的台阶上,随手抓了一块排骨啃了起来。

    祁云渺早就被排骨馋了一路了,如今闻着这赤\裸裸的香味,哪里还能忍得了。

    越楼西不给她,她就自己跟着坐在越楼西小院的台阶上,伸手主动往他的油纸上抓了一块。

    排骨咬在嘴里,迸发出喷香的味道,令人心意满足。

    祁云渺逐渐吃得满嘴流油。

    越楼西看着她没脸没皮的样子,定定地观察了她片刻,须臾,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祁云渺偏头,其实完全不知道越楼西在笑什么。

    但她见他笑了,便也跟着微微咧开了嘴角。

    终于,越楼西把手中的油纸朝着她放近了一些。

    这是八月十六的好日子,中秋时节,月色明亮,圆似玉盘。

    二人一道坐在台阶上,就着逐渐明亮的月色,吃完了排骨,又吃炙羊肉;吃完了炙羊肉,又吃凉糕。

    最后都不用吃晚饭,祁云渺摸摸自己的肚子,便觉得已经完全吃饱了。

    “我送你回家?”

    望着外边半明半昧的夜色,越楼西问道。

    “好。”

    祁云渺起身,拍拍衣摆上的尘灰,低垂下去的脑袋叫发髻上的坠子轻扫在她的脸颊。

    祁云渺没有注意到,那个扫在她脸颊上的坠子,其实就是当初她和越楼西初见时,被越楼西捡回来,交还到她手中的那一个。

    也是越楼西今日替她重新绑上的那一个。

    —

    八月十六过去,祁云渺接下来的日子,又是日复一日。

    上学、习武、射箭,有空的时候便和朋友们出去策马。

    她在钱塘的日子,渐渐地迈入了第二年。

    相较在当初刚来钱塘的时候,她不论是个子还是样貌,其实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她的个子长高了不少,脸颊也不再似几年前那般圆滚滚的,而是慢慢褪去稚嫩,露出了一点肖似沈若竹的样子。

    家里不少人都说祁云渺是长开了。

    但祁云渺自己或许是每日都照镜子的缘故,她竟没觉得自己脸颊上有任何的变化。

    她在钱塘,风生水起又安安稳稳的,过了一年又一年。

    眨眼间,祁云渺过完新年,便要十四岁了。

    她在新年的除夕这日,又收到了裴则的来信。

    裴则去岁参加科举,从秋闱到春闱,一路从解元到会元再到状元,竟然三元及第!

    祁云渺得知消息时,正在院子里练习射箭,她练习了许久的三箭,但是准头还不算太好,很多时候,只能双箭射中目标,第三支箭,便要偏移一点。

    在得知裴则三元及第的消息之后,祁云渺明明那日一整日都不曾完全射中三箭,但是她一激动,将弓箭对准靶子,三箭齐发,竟然便全中了。

    接下来,她再练习三箭,准头便好了许多,较之前有突飞猛进的变化。

    虽然已经不是裴则的妹妹了,但祁云渺心底里还是把他当阿兄的,他状元及第,祁云渺后来便和阿娘一道,在钱塘为他准备了厚厚的一份礼物,请人送到京城相府。

    如今他又来信了,祁云渺认认真真地读完了裴则的信笺,又拆了他给送的压祟钱,坐在书桌前,也给他写了一封回信。

    自从离开相府后,每一个新年,祁云渺都会收到裴则的来信还有他给的压祟钱。

    一开始,祁云渺对他的回信,其实不如对宋青语的信笺亲密,毕竟她总觉得裴则是个淡淡的人,不太喜欢她聒噪,也不太喜欢凑热闹。

    但是一年又一年,祁云渺慢慢的,也开始敢在裴则的信中和他写一些自己在钱塘发生的趣事。

    她给他写自己射箭的进步,也给他写钱塘江潮的壮阔。

    她写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她告诉裴则,自己虽然学到了这句话,但她觉得夫子讲得云里雾里的,她还是不大能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洋洋洒洒,头一次,给裴则的信笺,竟然也写满了整整的三页纸。

    明明去岁还是只有两张呢!

    她把信笺封好,请人送去京城。

    新的一年,祁云渺还是很爱往越楼西的院子跑。

    哦,好吧,自从那一日,她去过越楼西的院子之后,接下来,祁云渺便发现,越楼西的院子真是个好地方。

    场地宽阔,又没有任何的遮挡,不论是练习射箭,还是舞刀弄枪,通通都很合适。

    而且,越楼西也习武,他可以在师傅们不在的时候,帮祁云渺看着,给她指点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

    于是,她就常往越家去了。

    当然,她在越家,少不了要遇见越群山。

    一开始,祁云渺其实还有些不太想碰到越群山,但渐渐的,她发现,越群山除了为她介绍师傅之外,也没有多打扰她和阿娘,她便逐渐放下了心来。

    越群山虽然守孝在家,但他这一两年,也不是全然闲着,而是时常往钱塘军中跑。

    从前越群山总是戍边西北,不太了解水军,如今他到了钱塘,也算是给了他机会,叫他明白了江南水军的运作之理。

    他时常从钱塘的水军中带些觉得好玩的兵器回来。

    这一日,祁云渺见到,他带了一柄西域弯刀。

    那弯刀锋利,一瞧便与中原的刀剑很不相同。

    祁云渺想试试,越群山告诉她:“这可得小心,这种弯刀,看着不如横刀好使,但是一旦触碰到了人,可是比横刀要锋利许多。”

    祁云渺便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才敢握住这把弯刀。

    她观察着这弯刀的走势,问:“这种刀只有西域才有吗?”

    “咱们自然也有,只是不多见。”

    越群山从前戍边西北,对于西域边塞的情况,可以说,整个国朝都没有几个人比他更了解。

    他今日在水军中见到这玩意儿,也是觉得亲切,这才带了回来。

    他告诉祁云渺道:“这种刀不在咱们中原流行,一来是因为难练,弯了吧唧的东西,咱们的横刀和长剑,哪个不比这个方便?”

    “那二来呢?”祁云渺虚心问。

    “二来,自然便是因为贵,难得。”

    工匠们也是需要吃饭的,没有人要的东西,做来干什么?于是市面上弯刀便变得稀罕了起来。

    “不过咱们朝堂之中,也有使弯刀使得风生水起的。”越群山补充道。

    祁云渺于是睁大了眼睛:“那是谁?”

    “你当不认识。”越群山道,“金吾卫的一个校尉,时常跟在宁王身边的。”

    “哦。”

    祁云渺的确不认识。

    于是她也没有就着这回事情再问下去。

    她在越楼西的院子里,对着这把弯刀把玩了许久,或许是觉得不信邪,很难练,所以祁云渺整整大半个时辰,都握着弯刀在手里,想试试自己上手的感觉。

    越群山和越楼西见她这般喜欢,便干脆将这把弯刀借给她带回家玩两天。

    这晚,祁云渺带着弯刀回家,正坐在院子里研究,沈若竹便提着灯笼回来了。

    “阿娘!”她唤道。

    “嗯。”沈若竹问,“在看什么呢?”

    “在看西域来的弯刀!”祁云渺道,“阿娘,你看,这是越将军今日带回来的,说是西域的弯刀,伤人无比锋利,要格外小心才行!”

    “弯刀?”

    沈若竹顿了下,目光落在那柄躺在麻布的纯黑兵器上。

    “嗯。”祁云渺点点头,隔着布料将弯刀提起,展示给阿娘看,顺便还学着越群山的语气,道:“这弯刀很是难练,整个中原都没有几个人会的。”

    “那应当还是有人会的吧?”沈若竹轻声道。

    祁云渺一顿,道:“阿娘你真聪明!这弯刀虽然难练,但越将军说了,也是有人会的,在上京城中便有呢,叫什么什么校尉的,是金吾卫的人,也是宁王的人!”

    “宁王的人?”沈若竹忽而眉心深深蹙起,问。

    “是啊,越将军是这么说的。”祁云渺道。

    只听“啪”得一声,沈若竹手中的灯盏落在了地面上。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你说娶我,还做数吗?(三……

    越群山在钱塘已经待了两年了。

    这两年间, 虽然越家和沈家的宅子距离很是相近,但他和沈若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无它, 人家不乐意见他。

    饶是他表现得再殷勤,人家对他也总是不咸不淡的,没有半分的情谊可言。

    先前在曹州, 在青州, 越群山都已经得到过相应的教训了,也答应了沈若竹, 不会再对她步步紧逼,是以, 此番在钱塘,纵然他总是时不时就有机会能碰见她,但真正和她面对面的次数, 实在是少得可怜。

    尤其他如今和沈家大郎关系不错, 有时候知道沈若竹在,越群山都得想着法子避开,而后只在远处远远地看她一眼。

    和沈若竹面对面, 他既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又怕沈若竹会更加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在钱塘两年, 他唯一对沈若竹有些出格的时候,就是当初不忍心看祁云渺那孩子埋没天赋, 是以直接给她请了一位军中的女师傅上门。

    自那之后, 他便当真再未有讨沈若竹麻烦的时候。

    而在今日, 在此时此刻,越群山突然收到了沈若竹来找自己的消息。

    越群山坐在厅堂里,正在吃茶, 滚烫的茶水差点没泼到他自己的身上。

    他起身,大惊失色道:“你说谁来了?”

    下人便又说了一遍:“是隔壁沈家的女掌柜来了。”

    沈若竹从前是宰相府的夫人,回到钱塘后,在自家铺子里帮忙,一开始是沈家的那位西施,后来渐渐的,大家发现这位西施,打起算盘也是一名好手,于是对她的称谓又逐渐改为了沈家的那位女掌柜。

    越群山握紧了手中的茶盏,又问了一遍:“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侯爷,小的哪敢啊!”下人苦丧着脸,不知道这种玩笑有什么好开的,“人就在前头,侯爷若是不信,只管去看。”

    越群山信。

    这有什么不信的?不就是沈若竹来找他么?

    但是沈若竹到底为何来找他呢?

    越群山不知道。

    他慢慢将手中装着滚烫茶水的茶盏放回到桌面上,缓缓踱步,思索着自己近来可有什么叨扰到沈若竹的事情。

    没有吧?

    应当是没有吧?

    人还在外头等着,越群山想不出什么缘由,只能轻咳一声,先道:“去,把人请进来吧。”

    下人于是立马去办。

    越群山看着他退下去的身影,也不坐下,也不走动,而是就在原地,等待着沈若竹的到来。

    他的心跳有些加速,他自己能察觉得到。

    越群山也没有办法。

    在被沈若竹彻底拒绝的一开始,其实,越群山也试着想过法子,安慰自己,不过是个寻常的美人,得不到,没什么好可惜的。

    因为沈若竹出身江南,他甚至告诉自己,自己之所以对她一见倾心,无非是自己常年待在边塞或者是京城,没见过什么江南来的美人,所以才觉得她新奇罢了。

    若是他见多了江南的美人,定不会再对她有什么独特的想法。

    如今,越群山当真来到了江南,并且已经在此地待了两年。他这才知晓,原来并非是江南的美人出众,出众的,仍旧是只有沈若竹罢了。

    这个女人的每一寸容貌都美到了他的心尖上,便似这江南的多情山水,多一分显妩媚,少一分又太过寡淡。

    沈若竹这般的容颜,生来就该是天地间的绝唱,是女娲殿前的上上之品。

    他放不下沈若竹。

    也清醒地知道这回事情。

    他就站在厅堂里,看着她朝自己款步而来,怀里抱了一样麻布包裹的东西。

    越群山见到沈若竹抱着那东西,朝着自己福了一福。

    “见过侯爷。”

    “不必多礼。”

    越群山双手交叠在身后,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疏离道。

    沈若竹便起了身来。

    越群山站在她面前,仔细打量着这个女人。

    几日不见,她的脸颊倒是没什么变化,几乎没有什么瑕疵的脸蛋上,淡淡的脂粉晕染开一抹酡颜,显得她整张脸,清澈又满是柔情。

    满头的乌发,只用了一支木质的发簪点缀,发簪的尽头是白玉兰花的样式,更衬得她整个人都如同一朵风中摇曳的百合花,清尘脱俗,朴素却不简单。

    越群山粗壮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圈,这才问道:“夫人今日上门,是有何事?”

    “我想要请教侯爷一番事情。”沈若竹微微躬身,道。

    “哦?何事?”

    她态度如此恭敬,越群山不免好奇。

    沈若竹便将自己进屋后一直抱在身前的东西放在了一侧的桌面上。

    她站在桌边,将东西外边包裹的麻布拆开,亮出里面的器具。

    越群山这才发现,沈若竹怀里抱的东西,原来是昨日他借给祁云渺玩的弯刀。

    只听沈若竹问:“敢问侯爷,这弯刀,可是昨日您借给云渺的?”

    “是。”

    越群山不知,这有何值得沈若竹特地上门一趟的。

    难不成,她连他给祁云渺送东西都要管?

    可他也不是1回 给祁云渺塞东西玩了吧?以前怎么不见她上门来同他理论理论?

    沈若竹深吸了一口气,在听到越群山的答案之后,紧紧地攥紧了自己的双拳,才叫自己冷静下来,不被越群山看出任何的破绽。

    她脸颊上扬起淡淡的笑意,又问:“那我可否再请教侯爷,这东西,据侯爷所知,京城之中到底有多少人会用?”

    “什么?”

    越群山有些费解,沈若竹今日过来,是主要同他问这个问题么?

    京城之中有多少人会使弯刀?那他怎么可能每一个人都清楚。

    “夫人到底是想问什么?”他不再回答沈若竹,而是深深地不解道。

    沈若竹双手死命地掐着自己掌心的软肉,道:“我不想问什么,就是烦请侯爷告诉我,这整个京城之中,到底有多少人会使这种西域弯刀,又或者,侯爷可否告知,除却您之前所说的那名金吾卫校尉之外,可还有别的王爷身边之人,擅使这种东西?譬如,怀王?”

    “怀王?”

    沈若竹说的话越来越跳脱了,越群山无论如何思索,也跟不上她的脚步?

    怀王?

    那不是早在几年之前就已经死透了?当时还是他得了皇帝的密令,暗中带兵回的京城,斩他于马下呢。

    越群山着实想不明白,沈若竹突然问起这些是要做什么。

    但他想了想,还是尽自己所能,和她告诉道:“这西域来的弯刀,即便是在上京城中也不算常见。京中的那些个王爷,据我所知,只有宁王身边的校尉擅长此刀,他的师傅是西域来的大胡子,是从小跟着练的。不过他也会横刀,寻常时候若非必要,不会拿弯刀出手,所以知道的人不多。至于其他的王爷,估计是没有这样的手下,即便是有,应当也是手艺不精,不然我不会不清楚。”

    只有宁王的校尉,最善使弯刀。

    而他平时用横刀,所以常人并不知晓。

    ……

    难怪。

    沈若竹没有忍住,身形晃了一晃。

    难怪,她当初找仵作来验尸,仵作道,祁琮年身上多处伤痕,是

    弯刀和横刀交叠的迹象。

    横刀在京中很是常见,很多武夫身上皆有,弯刀却不常见,若是能寻到执刀之人,说不定便能找到凶手。

    沈若竹一开始也想往这个方向去找凶手。

    可是实在太难了。

    京中执弯刀之人,她要如何去寻?她知道京中有多少人手里有这等西域兵器?她又要如何一个一个去找到这些人,然后去逼问他们有没有杀死她的丈夫?

    后来宁王出现,告诉她凶手的时候,她也曾暗中观察过他身边的护卫。

    他身边的护卫,身上并没有佩戴弯刀的。

    所以沈若竹才信了他的话。

    她身形飘摇,却没等越群山来帮扶自己,立马牢牢地抓住了桌角,又抬起头,问越群山道:“将军可能确定?”

    “确定这事,我哪能保证。”越群山道,“我只能告诉你,这种弯刀,现在京中擅长之人,绝对不超过三个,怀王当初应当是没有这样的手下。”

    越群山说完之后,终于又问了一遍:“夫人到底是想要问什么?”

    这些问题每一个都实在是太离奇了,他想不明白。

    “……”

    沈若竹双手扣紧了桌面,双目牢牢地注视着越群山,不曾说话。

    越群山也就这么任她注视着。只是一开始对沈若竹还满是惊喜克制的眼眸,如今只剩下疑惑。

    他好奇今日的沈若竹,到底是怎么了?

    “侯爷……”沈若竹盯着越群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又出声道。

    “你说。”越群山道。

    “侯爷可还记得,当初在曹州和青州时,您曾说过的话?”

    沈若竹将自己的身形从桌边抽离开来,突然稳稳当当地站在厅堂中央,与越群山问道。

    “……”

    越群山不知道,沈若竹具体问的是哪一句。

    在曹州和青州时说过的话?那未免太多了。

    不过他和沈若竹说过的话,其实细算起来,应当也没几句。

    他正思索着呢,沈若竹便道:“侯爷当初说过想要娶我的话,可还当真?”

    “什么?”

    越群山双眸如炬,再一次不可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你说什么?”

    他深深地锁紧眉目,忍不住上前一步,逼问道。

    沈若竹强迫自己对视上越群山的眼眸。

    以往面对他的逼近,永远只会后退的一个人,如今却宛如双脚粘在了原地,冷静到可怕。

    只见沈若竹站在越家祖宅的厅堂正中,站在越群山的跟前,便如同风中不倒的松柏、如同冬日里坚韧的绿竹,道:“我说,我想问侯爷,如若我现在说我愿意嫁给侯爷,那等侯爷出了孝期,可还愿意娶我?”

    越群山整个瞳孔骤缩,只在刹那之间。

    “你……”

    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越群山有些想问。

    若是换以往任何一个时候,听到沈若竹这些话,越群山想,估计他都会直接当场畅快到无酒自醉。

    但如今,她不对劲。

    他深切地感觉到,今日的沈若竹,十分不对劲。

    “你今日找我来问了这些,又突然说这种话,到底是为了什么?想要嫁给我?你是有什么目的吗?”他难得保持着清醒的理智,再度逼问道。

    “是,我是有目的。”

    而他没想,沈若竹如今也不想与他隐瞒。

    她果断地承认了,而后果断地问道:“那侯爷愿意为我所用吗?”

    “你凭什么觉得……”

    “不愿意也可以。”沈若竹道,“我不会硬逼侯爷。”

    她定定地看了越群山一眼,转身便走。

    越群山气得上下两排牙齿全都在发痒。

    这个女人,之前那么果断地拒绝了他也就罢了;如今发现他有用了,又想来利用他;想来利用他也就罢了,他不过是想逞两句嘴上的威风,她就不能让他痛快痛快吗?

    他强拉住沈若竹细弱的手腕,道:“我还有十个月才出孝期。”

    “我知道。”

    沈若竹回头,面色平静地注视着他。

    就是这种眼神。

    越群山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是这种明明平静到不行的眼神,但他见了,却会立马为之神魂颠倒,倾醉不已。

    越群山虽然执着沈若竹的手,但却快要咬碎了自己的后槽牙,和她道:“那既然答应要嫁给我,我可事先说好,我不要做什么假模假样的夫妻,我越群山的夫人,必定是要面子里子,全部都是真的。”

    “我知道。”

    沈若竹还是平静道。

    “……”

    越群山便不说话了。

    他被沈若竹气的一时也说不上来话。

    越群山也不知道,明明今日是他得到了他一直都梦寐以求的美人,但他却为何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难得是因为他事先已经知道,沈若竹并非是真心的吗?难得是因为他事先得知了她的一切都只是利用?

    越群山盯着沈若竹的眼睛,渐渐的,眼尾红到能渗出血来。

    他看着沈若竹自始至终都无比沉静的脸颊,过了不知道多久,这才松开了她的手。

    他道:“既如此,那夫人回去准备吧,十个月孝期一过,我便向令尊还有令堂下帖,八抬大轿,迎你进门。”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祁云渺做你妹妹,你不开心……

    祁云渺这日从学堂回家, 正是半下午。

    如今是文兴三年的秋日,她今年十四岁了,按照学堂的规矩, 十五岁少女及笄,便不该再继续待在学堂上学。

    祁云渺距离正式十五的年纪,还有一年。

    十五便不能在学堂了, 虽然祁云渺并不是很喜欢念书, 也不是很擅长念书,但学堂不叫她继续念书, 她还是有些许难过的。

    但也还好,不再念书, 祁云渺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

    譬如她一直都想做个行走江湖、四处行侠仗义的侠女,想要和舅舅他们一般,偶尔跟着船只出门, 去外边谈生意, 又或者和她的师傅一样,去到镖局,试一试走镖是什么样的。

    她回到了家中, 趁着师傅们尚未到来, 想要找出昨日从越家带回来的那柄弯刀, 再把玩一番。

    越群山将弯刀借给了她,喊她两日之后归还, 这弯刀难得, 祁云渺便想要趁着这两日, 多把玩把玩,把兴致都玩够了才是。

    但她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她和阿娘的院子里,便见到, 她的阿娘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而她面前摆放的,正是那把她从越家带回来的西域弯刀。

    “阿娘?”

    祁云渺诧异。寻常这个时候,沈若竹基本都在铺子里才对,怎么这个时候会在家中?

    “渺渺……”

    沈若竹见到祁云渺回来,淡淡地抹一把自己的脸颊,朝着她招了招手。

    祁云渺便朝着阿娘走了过去。

    她靠近了自家阿娘,这才注意到,阿娘脸色很是苍白。

    她微微仰头看着她,红润的眼眶像是刚刚迎风流过眼泪。

    祁云渺忙道:“阿娘,你这是怎么了?”

    沈若竹拉住祁云渺的手,道:“渺渺,阿娘今日有一些事情需要和你告知。”

    阿娘是这般的神情,祁云渺心底里突然严肃了起来,直觉阿娘接下来要说的,不是小事。

    她于是正色道:“阿娘,你只管说。”

    在钱塘的两年,过得迅速,祁云渺不仅长大了,长开了,也变得比从前更加稳重懂事了,许多。

    “就是……”沈若竹出声,嗓音略微哽咽道,“阿娘几个月后,兴许要和越家的侯爷成亲,阿娘希望你能做好准备。”

    “什么?”

    祁云渺刚被自家阿娘摁着坐在一侧的石凳上,一时间,听到沈若竹的话,立马整个人便又弹跳了起来。

    “越侯爷?”祁云渺问道,“阿娘,你要同越侯爷成亲?是陵阳侯越群山?是那个越楼西的父亲,陵阳侯越群山?”

    “是。”沈若竹见她激动,牢牢地抓住她的手,问道,“你意下

    如何?”

    “阿娘,你不是不喜欢他吗?为何突然要同他成亲?”祁云渺意下并不如何,只感觉到深深的不解。

    “阿娘,是侯爷又对你步步紧逼了吗?是不是他又对你做了些什么?阿娘,你不要怕,我们如今是在钱塘,我们家有这么多的人,我们有舅舅他们,我们不怕他们越家,我们,我们……”

    她逐渐有些语无伦次。

    “不是。”沈若竹看着这般的女儿,轻声细语地安抚道,“成亲的事情,是阿娘自己提起的,渺渺。”

    “阿娘自己提起的……?”

    祁云渺终于冷静了下来,却仍旧是满脑袋的雾水。

    很显然,她不明白,阿娘好端端的,到底为何突然提起要嫁给越群山。

    是因为阿娘喜欢上他了吗?阿娘当真喜欢上越群山了?

    沈若竹紧紧攥着女儿的双手。

    关于宁王的事情,沈若竹今日从越家回来后,在家中思索了许久,到底要不要告诉祁云渺。

    不告诉她,只叫她以为她是喜欢上了越群山,终于愿意接受越群山,兴许祁云渺惊讶过后,只会为她感到高兴。

    但这对她并不公平。

    那是她父亲的死亡真相。

    当年沈若竹嫁给裴荀时,不曾告诉祁云渺真相,是因为她年纪尚小;如今祁云渺已经十四岁了,她足足学习了四年的武艺,学习了四年正统的箭法,还又念了不少的书,马上十五岁便要及笄,她有叫她知晓事情真相的权利。

    终于,沈若竹下定决心,道:“渺渺,你知道你阿爹死的时候,阿娘在上京城三个月,都做了些什么吗?”

    祁云渺不明白,好端端说着越群山的事情,为何突然又要提起阿爹的死。

    不过祁云渺知道。

    那些事情,阿娘不是和她说过了吗?

    “在大理寺喊冤,为阿爹找凶手。”祁云渺道。

    “是。”沈若竹点头,“你阿爹当时死状凄惨,阿娘永远都不会忘记,阿娘当初在京城,找过好几个仵作验尸,每一个仵作都说,他是死于横刀与弯刀之手。”

    “横刀与弯刀……?”

    祁云渺试图想要去回忆起自己当初悄悄掀开阿爹布盖时见到的场景。

    但她当时实在太小了,而阿爹的尸体经过了三个月的摆布,又实在斑驳可怖得很,她记不起任何一点有用的事情。

    但是没事。

    她没记得的事情,沈若竹全部都记在心里,并且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阿娘当时在上京城费心尽力,也找不到一个会同时使用弯刀和横刀的人,但是昨夜你把越群山的话告诉给阿娘了……”沈若竹又道。

    越群山的话?

    有关于弯刀的话?

    宁王的校尉?

    祁云渺忽而浑身恶寒迭起。

    她似乎明白,阿娘此番嫁给越群山,又是想要做什么了。

    “阿娘,可是,可是杀死阿爹的人不是怀王吗?”她浑身战栗着问道。

    “阿娘被骗了!”沈若竹恨恨地起身,道,“渺渺,阿娘被骗了,不是怀王,或许也有怀王,但那个人,绝对也脱不了干系。”

    那个人……宁王。

    那个患有眼疾的宁王。

    那个据说在夺嫡风波中,唯一幸存下来的除却皇帝之外,唯一的先帝的孩子,宁王。

    “他是个疯子。”沈若竹道,“渺渺,阿娘要回京城,你明白了吗?阿娘必须得回去京城,去为你阿爹的死寻一个真正的真相,去为他报仇!”

    “阿娘……”

    祁云渺一瞬间,脸颊掉落了一滴眼泪下来。

    她彷徨又无措地看着自己的阿娘。

    “渺渺……”沈若竹捧住女儿的脸颊,道,“此番京城,你愿意同阿娘去,我们母女就一起去,你不愿意,就留在钱塘……”

    “我去!”祁云渺忙不迭擦干脸颊上的泪水,道。

    为阿爹寻仇这种事情,她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娘一个人去做呢?  :

    “阿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坚定道。

    “只是……阿娘,你不喜欢越侯爷,你还要嫁给他……”

    这叫祁云渺想起了裴荀。

    当初阿娘也是这般嫁给了相爷,在怀王的事情过去之后,她们才离开。

    “阿娘可以嫁给任何人。”沈若竹道。

    “为了你阿爹,渺渺,阿娘可以嫁给任何人。”

    不!

    可是阿娘不该受这般多的苦!

    祁云渺深深地望着自家阿娘,明明刚擦干了泪水,突然,却又扑进到自家阿娘的怀抱里,放声大哭起来。

    —

    越楼西在得知自家父亲即将再婚,而再婚的对象是沈若竹的时候,是第二年的春日。

    又是一年新年过去,越楼西十八岁了,今年夏日里,他们全家的孝期便要结束,举家都该搬回京城了。

    越楼西还以为,自己马上便要和祁云渺分开,他从过完除夕开始,便不断在四处张罗着好玩的、好用的兵器,想要离开前,全都送给祁云渺。

    嗯,他还有些话想要和祁云渺说。

    越楼西前段时日得知,边塞地区安稳了几年,自从去岁岁末开始,又有一些骚动。

    他还得知,京城对此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早早地打算好了,回到京城之后,他便想要奏请圣上,独自领兵去试一试,若是他能成功回来……

    但是他突然得知了沈若竹母女要跟着他们一道回京城的消息。

    从他父亲的嘴里。

    “爹,你说什么?”越楼西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说,等到孝期一过,我便会迎娶沈若竹。”越群山和儿子得意道,“你马上便要如愿以偿,有妹妹了。”

    你马上便要如愿以偿,有妹妹了……

    哪个妹妹?

    祁云渺?

    “爹,你是怎么做到的?”

    越楼西浑身山下都写满了纳闷两个字,觉得他爹简直是在说着天方夜谭。

    钱塘的这几年,越楼西也是看在眼里,他爹时常对着沈若竹的背影远眺,又不敢上前去打扰人家。

    他如今说他们要成亲了?

    谁信?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沈若竹和祁云渺,都要跟着我们一道回京城。”越群山拍着儿子的肩膀,道,“你怎么这副神情?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个妹妹,也挺喜欢祁云渺那丫头的?如今她真成了你的妹妹,你不开心吗?”

    “……”

    开心。

    他简直开心得要飞到天上去了。

    越楼西翻了个白眼,一把拍开自家老爹的粗糙大掌,神情闷闷,站在原地拧眉了许久。

    “爹,你真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他实在不确定,反反复复,又问了一遍。

    “啧!”

    越群山也被他问得烦了,他双手叉腰,像座巨山一样挡在小山般的儿子前面:“你爹我怎么说也是侯爵官位在身,她沈若竹为我折服,不过是时日的问题,你到底有什么好一直疑问的?”

    “…………”

    傻子才会信你这些鬼话。

    越楼西心烦意乱,手里还握着今日新寻到的一件宝贝,是出自几百年前的青铜剑。

    他花了大价钱才搞到手的。

    据说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原本这东西,他也是打算等到时候要离开了一并送给祁云渺的。

    如今,越楼西抱着怀里的剑匣,深深锁着眉心。

    他站在自家的厅堂里许久许久,终于,一把扔下青铜剑,闷声走出门去。

    第50章 第五十章 终于回到京城了(二更)……

    越楼西快步来了祁云渺的家中。

    灿烂春日里, 祁云渺正在自己的家中练习剑法。

    自从上到京城开始,她一共学习了三四年的箭术,如今, 不论是一支箭还是两支箭还是三支箭,同时搭在弓弦上,祁云渺基本都可以掌握自如了。

    被越群山从钱塘水军中请来的女师傅, 自从祁云渺的箭术稳定之后, 基本就是三五日才上一趟沈家,来查看祁云渺的自己练习情况。

    如今, 祁

    云渺每日的习武任务,除了固定的基本训练还有自己练习射箭之外, 原本的射箭学习,则是改为了跟着镖局里的师傅学习剑法。

    弓箭适合远攻,近战则是需要刀剑这样的兵器, 更为适合。

    祁云渺如今单单会射箭, 师傅们都担心她日后会吃亏,是以还是剑术也学一点的好。

    越楼西进到祁云渺的院子的时候,她正挥舞长剑, 斩下了一片树上的桃花, 搁在自己的剑锋上。

    祁云渺和沈若竹一道住的小院, 院子里有一株桃树,斜斜矮矮地靠在墙角, 一到春日便开满桃花, 枝头烂漫。

    越楼西定定地看着她, 靠近的同时,一路过来的坏情绪才终于有些好转。

    他出声道:“怎么练剑也花里胡哨的?”

    祁云渺回头看他一眼,这才发现越楼西的存在。

    “我就是恰好想摘朵桃花嘛。”她嗔怪着, 收起了长剑,把桃花取下来,戴在自己的发髻上。

    “好看吗?”

    她仰起头,迎着春光,半点也不扭捏地问越楼西。

    越楼西眯了眼,反问道:“你想我夸好看还是不好看?”

    “自然是夸好看!”

    祁云渺大言不惭,道。

    越楼西便笑出了声。

    “好看。”他顺着祁云渺的意,回答了她的问题。

    祁云渺这便心满意足了。

    她看着越楼西,又问:“你如今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越楼西适才稍稍有些好转的神情,在此时此刻祁云渺的问题前面,忽而又转为了淡淡的愁绪。

    他盯着祁云渺,道:“嗯,我有件事情,想要找你商量……”

    “何事?”祁云渺又问。

    “我爹和你娘……”

    越楼西说出了这两个人的名讳,便迟疑着,却不确定地看着祁云渺,不知道祁云渺知不知道这个消息。

    哪想,祁云渺无比平静道:“哦,他们要成亲了。”

    越楼西愣在原地。

    他的眼神扫过祁云渺平静无波的脸颊。

    在过来的一路上,越楼西有想过无数种祁云渺该有的反应,但独独没有一种,是这般平静到不可思议的。

    “哦?”他呢喃道,“你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祁云渺点点头,并不否认:“是啊。”

    “你早知道了?”越楼西突然暴跳如雷起来,荒唐道,“你早知道了,你不告诉我?你是何时知道的?”

    他的情绪愈渐激动。

    “我以为越将军会自己跟你说的,这种事情,我告诉你算怎么回事?”

    祁云渺下意识想要上前安慰他,但是这种事情,她又要如何去安慰越楼西?

    “何况,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撮合我阿娘同你爹,如今他们马上便要成亲了,你该满意了?”她反问道。

    “我……”越楼西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爹成亲,他凭什么要满意?

    是,几年前,他是希望他爹能娶沈若竹,他也好捡个祁云渺这般的便宜妹妹来玩玩,但是如今早就不同了,如今他……

    越楼西烦躁地看着祁云渺:“你知道了这件事情,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唔……”

    祁云渺想了想,是有。

    从前她小,骤然做了裴则的继妹,一直唤他阿兄,但是如今马上越楼西也要成为她的继兄了,祁云渺和越楼西已经太熟了,唤他阿兄,她肯定是不行的。

    于是她道:“日后咱俩住一个府里,越楼西,你可不许欺负我,还有,我不叫你阿兄的……”

    你最好一辈子也别叫!

    越楼西胸闷气短,郁结地看着祁云渺。

    明明是想来找她商量对策,顺便告知她这个消息的,但他不想,祁云渺如今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情,会比越群山还要更加叫他生气,叫他难以接受。

    她的心难道是木头做的吗?

    越楼西扭头就走,也不回答祁云渺的话。

    徒留下祁云渺什么也不懂,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又是生哪门子的气。

    —

    越楼西并不满意越群山和沈若竹的这桩婚事。

    但是没办法,这是大人们全都认定的事情,就算他再不悦,最后这桩婚事还是成了。

    在这年的夏日里,越家终于在钱塘结束了为期三年的守孝;而沈若竹,在越家三年孝期结束后,也一跃成为了陵阳侯夫人。

    这个消息震惊了钱塘众人。

    同时,消息传回到京城,整个京城的人都吃惊坏了。

    沈若竹?

    是前几年同裴相和离的那个人?

    不会吧?这是巧合,还是真就是同一个人?

    京中一时流言四起,越家尚未正式回京呢,但是满京城已经全都是关于陵阳侯府的消息。

    陵阳侯府正式举家回京的日子选在八月的中旬。

    正好赶在中秋前夕。

    七月里,是越群山和沈若竹成亲的日子。

    祁云渺也不想,自家阿爹去世后,她见证了阿娘的第一次再婚,如今还会见证第二次。

    她看着阿娘一身红色的吉服,便同几年前她进相府时那身衣裳没什么区别,她的眼眸之中倒映着满目的红,心底里却逐渐泛起一阵酸涩。

    这一切都是为了阿爹。

    祁云渺不止一次地认识到,阿娘同阿爹的相爱。

    阿娘是这世上最在乎阿爹的人。

    可是阿爹已经不在了。

    她跟随着阿娘,日后便要代替阿爹,做这世上最在乎阿娘之人,做这世上最能保护阿娘之人。

    回京的一路,祁云渺偶尔坐坐马车,偶尔骑马。

    裴则一开始送她的小马驹,跟着她一路辗转,从京城到青州,从青州到钱塘,如今,又跟着祁云渺回到了京城。

    他们已经到了距离京城很近的地方了,祁云渺掀帘,看着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风景,默默呼了一口气。

    一开始和阿娘离去的时候,祁云渺是有想过,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回到京城来。但她当时想的是,自己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便会行侠仗义,恰好到了京城,又或者,是游历世间,恰好路过了这里。

    她怎么也没有想过,再回到京城,还会是因为阿爹的事情。

    她趴在车窗上,贪看着外头风景的同时,偶尔也暼一眼骑马在前头的越楼西。

    相比起祁云渺的默然,对于他爹和她娘的这桩婚事,越楼西的生气和不欢迎是显而易见摆在脸上的。

    祁云渺觉得自己搞不懂越楼西。

    自从得知她娘和他爹成亲的消息过后,越楼西一直对她爱答不理的。她有去安慰过他几次,但她每次一安慰,越楼西总是莫名其妙火气更大了,祁云渺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渐渐的,她就不安慰了。

    但是眼看着前面就是京城了,祁云渺到底不想越楼西一路挂着脸,从钱塘回到京城。

    她便干脆出了马车,骑着自己的红鬃马,到了越楼西的身边。

    她递出在上一个城镇里买的糖葫芦,给越楼西:“喏,很好吃的!”

    “不想吃。”

    可是越楼西看了一眼便道。

    祁云渺

    “啧”了一声,将糖葫芦硬塞到越楼西的怀里。

    她道:“越楼西,你如今好麻烦!”

    “我麻烦?”越楼西气笑了,他指着自己,问道,“我哪里麻烦,你说说看!”

    “不麻烦你如今老是生气做什么!”祁云渺道。

    “我……”

    越楼西看着祁云渺,实在不知道,明明寻常时候看起来是鬼机灵鬼机灵的一个丫头,但是在这种事情上,为什么迟钝得可怕。

    他别过头去,不想去看祁云渺的神情,兀自甩着缰绳,叫自己的马儿离得祁云渺远了一点。

    祁云渺却非得追上他去。

    “越楼西,你这样一点儿也不好玩!”她道。

    “是,我不好玩,你最好玩。”越楼西懒懒散散地回答道。

    祁云渺抿紧了唇瓣,知道越楼西这性子,自己越贴着他,说不定他使起脾气来,就会越发得瑟。

    于是她决定要另辟一下蹊径。

    她见越楼西的马越骑越远,她没有选择再继续跟上去,而是转头甩着缰绳,回到了越家队伍的阵仗当中。

    她骑马追上为首的越群山,跟在越群山的身侧,主动去和他说话。

    高大又威风凛凛的中年男人,骑马在他身侧的,则是模样娇俏、五官和身形都逐渐正在长开的稚嫩少女,两人身影一大一小,背影一高一低,骑马在一处,时不时说着话,便宛若一对真实的父女。

    越楼西冷冷地看着这对父女,知道祁云渺是在故意气自己。

    他才不会上去和他们搭话。

    虽然他们如今成婚了,但越楼西隐隐有察觉到,沈若竹此番之所以答应和越群山成亲,估计是有不对劲。

    毕竟她之前不是还嫁过裴荀么?

    她和裴荀的婚姻不过两载不到,便结束了,谁又知道,她和越群山的婚事能维持多久呢。

    越楼西这段时日,其实慢慢已经想通了,他不用急,说不定到时候,他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

    素来阳光的脸颊上,鲜少有这般阴沉的时刻,越楼西一路盯着祁云渺的身影,眼看着前面就是京城城门。

    祁云渺在临近城门的地方回头,不知道和越群山说了句什么,笑盈盈地又朝他看了一眼。

    “……”

    越楼西默默翻了个白眼,明明不想跟上去的,但他手上甩着缰绳,到底是跟上了他们的马蹄。

    呼。

    终于回到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