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太后,可能后宫的女人都觉得皇帝过生日是件麻烦事。
不过也是后宫里难得的热闹,尽管琢磨着怎么梳妆打扮、挖空心思与旁人争奇斗艳着实不轻松,但沈幼宜到场时,内外命妇簇拥着皇后说话取乐,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得体的笑容。
她竟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倒不是她存心想给谁一个下马威,元朔帝的嫔妃本就不多,彼此又分了派系,有皇帝才登基时就伺候在身侧的老人,也有前六七年新采选入宫的低位嫔妃,除了称病的旧人,皇后与杨修媛都已然到了,她们没有不到场的道理。
沈幼宜坐在辇上遥遥一望,连同皇后在内,大概只有七位是内宫嫔妃,而另外几个……像是东宫和藩王的妃妾。
贵妃称病许久,内外早已流言纷纷,只是碍着天子威严,又不好拿到明面上议论,她乍一出现,不要说底下的外命妇,就是皇后也暂停了与旁人的交谈。
她们面面相觑,或直白、或隐秘,无数的惊讶好奇乃至于怨毒的目光落在身上,沈幼宜稳住心神,端端正正走到皇后面前行礼:“妾拜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千秋长乐,凤体康健。”
好在今日大家都是按照品阶穿戴的,认人不是困难的差事,她的位分很高,也不必向皇后之外的女子请安,只需要微笑还礼,否则真是有她受的。
皇后面上含笑,亲自起身扶住盈盈下拜的美人,怜惜道:“好久不见,阿臻可真是清瘦多了,但也更招人疼了,我今日叫人预备了你喜欢喝的杏仁茶,要不要尝一点?”
沈幼宜未及答话,就听得下首传来一声冷哼:“贵妃娘子可真是艳光四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来就把所有人都比了下去,难怪这时候才来,倒叫咱们好等。”
她身处高位,态度却倨傲,五官精致,和太子生得有几分相似,只是精明太过,就显出厉害刻薄来,沈幼宜与太子有私时没瞧见过这位“婆母”,如今反而有闲情将她慢慢瞧个全,甚至还能点评一二。
杨修媛或许并不比太后好糊弄,但无论作为婆母还是同侍一夫的姊妹,显然要更难相处。
皇后微微有几分不悦,轻轻拍了拍沈幼宜的手,柔声道:“贵妃又不曾来迟,好端端说这些话做什么,咱们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还要当着外人的面争谁先谁后吗?”
杨修媛面上有几分精彩,后宫的女人衣食无忧,可不就是要争谁先谁后这一口气么,就为着她争席位的一点小事,皇后私下特意差人敲打过她,不要以为太子出自她腹,就可尊卑不分。
皇后平日里最会做表面的功夫,要说背后没有皇帝的意思,她才不信。
太子这些日子又犯魔障,他父皇正是器重东宫的时候,他却好端端和太子妃闹起别扭,人前也生疏得很,太子妃虽没告到宫中来,可她心里猜着,和贵妃也脱不了干系。
沈幼宜微微一笑:“妾在宫中整日素面朝天,养久了也觉得气闷,还是皇后娘娘体恤,教我出来同大家瞧马球,好歹是陛下的万寿,不穿戴得体面些怕有失体统。”
皇后崇尚天然,并不热衷于保养肌肤头发,是个气质宁和的美人,她生就一双弯弯的细眉,眼睛说不上多大,可胜在目光清澈柔和,她似一块温润的玉,不消握在手里,只要靠近些许,就能感受到夏日里的一份清凉。
可沈幼宜觉得自己大概心下有鬼,瞧谁也是笑里藏刀,皇后细密疼人的温柔包容里,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
她按照卫贵妃的习惯同皇后亲亲热热地说话,又很得体地问候过低位的嫔妃,才有闲心喝一口杏仁茶,抬眼瞧了一会儿,悄悄问起:“娘娘,场上两队都是些什么人呀?”
马球已经赛至下半场,一队为首着黄,余者着绯,一队则通体为蓝,两队皆是面具遮脸,但显然蓝衣者已经比绯衣者少了许多。
皇后莞尔,指着远处穿了一身黄色圆领缺骻袍的郎君笑道:“你这忘性儿也忒大,往年都是太子殿下领着这些凤子龙孙同禁宫里挑选出来的好手打上几场,为他父皇祝寿,今年也不知谁这样别出心裁,双方竟还戴了面具,有趣是有趣,就是大热天的折腾人。”
但说着说着她的神色稍见落寞:“可惜子琰不爱此道,否则也能教他父皇多欢喜一些。”
除却春日举行的蒐礼外,元朔帝很少在臣下面前亲身上场,天子畋猎,非为娱游,以训武事、察民风为要,但皇帝是马上天子,对于自己的继承人能够很好地彰显皇室武德这一点必然满意。
沈幼宜颔首,太子的身形她很是熟悉,教皇后一说,她又留了几分心,果然再瞧就能瞧得明白。
甚至戴了面具的太子也感受到她的目光,他虽额上淌着热汗,却正志得意满,回望频频,生怕人不知道他瞧见她似的。
她连忙扭过头,含笑对皇后道:“龙生九子,各有所长,二殿下礼贤下士,温和儒雅,只是心思藏得深些,不喜欢亲自上场罢了。”
沈幼宜不大会打马球,甚至骑马也有点发怵,是为了讨太子喜欢,才想着多了解些,不过比赛总是有来有往才好玩些,场上的胜败明显已经差不多了。
甭管皇帝在不在,万寿节上的马球更类似于一场取悦天子的表演,对手又是东宫储君,另一队只要不痴呆到一定境界,都会把心思用到怎么输得更漂亮上。
要说有意思,那得是皇后举办的春日宴,各位郎君都想博个头等,热闹真实又不计较尊卑,看客看着也喜欢。
她垂下眼,正琢磨着嫔妃间的暗流涌动,却被几声惊呼将注意重新吸引到场中。
又是蓝衣一队击中球门,为首的郎君一记仰击,大半的身子探出马背,马球在手中弯月球杖的带动下显得顺从听话,像是粘在上面一般。
太子已无心留意后妃的一举一动,发号施令,颇有王者风范,宗室子弟虽养尊处优,但在玩乐上用尽心思,乍被臣下夺去风采,又在疾驰血热的时候,免不了恼羞成怒,双翼包抄,将蓝衣一队远远截住,余下的人如饿虎扑食,紧紧咬住蓝队为首的人不放。
然而即便双方马驰不止、迅若流电,一阵细细的黄沙扬起后,圆球躲过数位年轻郎君的拦截,竟还是稳稳随着那人。
马球场上的打斗讲究风度、技巧与力量,沈幼宜简直看得挪不开眼,倒不完全是被难得一见的精彩吸引了眼球,而是……
烈日骄阳,银光闪闪,那面具遮脸的郎君细看之下,好像也有点熟悉?
不止是她心里嘀咕,旁侧的内外命妇照样发懵,要说臣下赢太子,那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可这是什么场合,要到这种不留情面的地步,是不是有点太不知道礼数了?
但令人称奇的是,杨修媛虽紧绷着一张脸,却没吐出半个不好的字来。
到这时候,她反而维持住宽宏大度的姿态。
沈幼宜想了一会儿,忽而面色一变,她说怎么如此熟悉!
面具遮脸、约三十岁的年纪……这个人卫贵妃未必不认识!
她不得不再次将目光转向怡然高坐的皇后,眨了眨眼,故作无知:“这位相公好生厉害,娘娘识得此人?”
卫贵妃的情郎再多,也不耽搁她想在人前一一撇清关系。
太子与其手下狼狈的时候皇后没流露出半分惊讶神情,听她这么一问才真吃了惊,来来回回打量她好几眼,正当沈幼宜以为她是不是干了什么蠢事的时候,皇后才以扇掩面,忍俊不禁道:“傻妹妹,旁人不认得就罢了,连你也不认得陛下了么?”
沈幼宜的脑子“嗡”得一声炸开,皇后的话语在命妇间也引起不小的骚动,她的失态不算显眼,可一片莺声燕语中,她分明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耳骨间奔流作响,快到近乎爆裂开来!
她同元朔帝竟是早就见过了的!
非但见过,她还推了皇帝一把……她闭上了眼睛,忽然有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恐慌。
虽说没把皇帝的脸看个全,可元朔帝这个年纪,最忌讳人家说老,她是去勾引人的,却骂人家登徒子,还为老不尊!
更要命的是,皇帝知道她不认识他!
即便知道,他还不急不忙晾了她这些日子,是等着什么?
是在疑惑、斟酌,还是等她这个孤魂野鬼放下戒心赴宴,然后彻底定她的罪?
沈幼宜一紧张,下意识吞咽了几下,她心里乱糟糟一片,原本优雅从容面对嫔妃臣妇的姿态也只剩下了表面,甚至觉得她们叫嚷起来很烦——不就是皇帝下场打个球吗,至于谄媚成这样?
一个个的在惊叫什么!
她无心观赛,垂目低眉,恨不得把头埋进杏仁茶碗里,一盏茶吃尽了,也没心思揣度皇后怎么不关怀着让人再给她添一盏。
场上的交锋正到难舍难分的时候,太子唇角干起了一层皮,心火烧得口更渴,他是顺风顺水惯了,面对这等尽孝场面早游刃有余,甚至听到贵妃来时的排场,他心里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
他想教宜娘瞧见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勾起她一片爱慕情思。
宜娘可喜欢郎君们追逐马球时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了,每次打完马球,他浑身还都有使不完的劲,比进了鹿血酒还补,非发到她身上去不可。
可黄沙迷了眼,输赢也迷了裴楷臣的心,上半场输得那般刻意,一到下半场,他就和吃了灵丹妙药似的,就凭那几个人,居然在他眼底下奔驰自如,活似一尾滑不溜手的龙鱼,硬生生要拿这场赛在所有人面前显风头!
太子纵然不计较臣下犯上,多少也生出点恼意了。
要显身手什么时候不能卖弄,天子寿宴,讲究的是大国气象,皇室不忘弓马传统,太子身为储君,竟然输给禁军,教以他为傲的父皇怎么挂得住脸?
更何况宜娘才露出些与他和好的意思,斗鸡场上雄鸡撕咬,斗胜了的抬头挺胸、气宇轩昂,斗败了的谁还在乎呢?
太子一心惦着她,脑子里的思绪免不了翻起江海,宜娘落难后,不知被多少人觊觎过,这人该不会也是看上他的禁/脔了罢?
这面具属实是拖累,汗顺着金纹轮廓淌进眼里,混了沙土又疼又痒,要不是父皇定下的章程,他都想把这面具扔了!
眼瞧着比赛将尽,双方的差距一点点拉平,对方甚至隐隐有超越的意思,而有几位和裴郎将近身过招的王孙忽而束手束脚起来,像是被杀灭了威风。
太子咬了咬牙,策马追了上去,球杆紧紧握在手中,却不是要绊对方的球。
到了最后关头,裴楷臣知情识趣,要做个惜败的模样最好,要不识趣……
他在球场上还未做出过什么下作的事来,一时分了心,球杆从左后险险擦过对方的手臂,姓裴的顿了顿,手腕翻动灵活,连身子也没转过来,反手一杆,敲在他手背!
太子吃痛,强撑着没叫出声来,他甚至忍痛时还听到了一声轻蔑低沉的笑。
何其不恭!
众目睽睽之下,储君击球受伤,饶是杨修媛忍得再好,也倏然站起身来,唇上一点血色都无,止战的金锣笃笃急响,两旁站班的东宫侍从见场中人马停下,如离弦之箭,一股脑簇拥到太子身边护驾。
还有几个伶俐的要拽了御医来,也有要拿这罪魁祸首问罪的,可太子才忍着痛回过神来,却发觉搀扶自己下马的人中正有裴楷臣在!
他脸上的面具早卸了下来,可惊吓全然不亚于自己。
裴楷臣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正是心惊胆颤,陛下是天边上的人,嫌他们稚嫩,除了在军营里,平时是不太和年轻人做这些游戏的,偶然兴致一来,和小辈们玩闹一番,他想着不会出什么事情,也是不敢不从上命,没觉得有什么。
可没想到……他尽了最大的力气对太子示意,好在陛下击球时是背对人的,未必能发觉太子一刹那的恶念。
事实上太子也掩盖得很好,赛场上比红了眼的人不在少数,见血也不稀奇,但任谁也不能笃定太子挥杆是有心报复,而并非为了抢球。
马背上那人似不曾料到略施小惩后引起的骚动,双腿稍一用力,勒马转过身来,单手除掉遮面的獠鬼面具,向被众人环绕的中心投去一瞥。
太子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元朔帝这一面了,他记不清上一回父皇在他面前大动肝火、乃至起了杀心的光景。
元朔帝的目光很是淡漠,或许有那么一点失望,但那一瞥之下,丝毫不掩饰猛兽嗜血前的彻骨寒凉。
倘若他不是太子,倘若这不是父皇的寿宴,当众行刺天子……不管有心无心,他大约已经是个死人了。
太子绝望地闭上双眼,输赢蒙住的不是裴楷臣的心,是他的眼,他怎么敢告诉父皇,他方才满心都是输赢和观景台上的贵妃,全然分不出心神辨认面具之下的臣工已经换了旁人!
大好的日子,终究是当着众人的面,元朔帝纵有不快,也不至于给太子落个没脸,他并非不知太子本心,要说当众弑君还是过了些。
只是他这个儿子年纪还轻,又畏惧皇父威严,稍遇上些事情竟连圆场的本事都忘了个干净。
皇帝翻身下马,周遭的人都跪了下来,然而原本红粉簇团的观景台却乱了起来,素来稳重的皇后面上也带了惶急,连连唤人过来。
“快传御医,贵妃娘子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