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顾知灼往后靠了靠, 靠在了墙垛上,和顾以灿头靠头轻声地解释道:“先帝暴毙,太子自戕, 皇帝登基,人间帝王应天承运, 定下天命。”

    长风已死。

    “太子平反, 太孙正位,才意味着天命回归正轨。”

    顾以灿:“所以,需要皇帝亲自下诏?”

    顾知灼轻笑,笑容轻快。

    她抬眼看向天空。

    不知从何时起,天色变得有些奇怪,一半阴云密布, 一半晴朗万里,泾渭分明,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她口唇微动,呢喃自语:“我说过的, 我与你, 要么我粉身碎骨,要么你顺我心意。”

    “你给我,乖乖听话。”

    声音方落, 顾知灼的耳畔响起阵阵雷声轰鸣。

    轰隆隆!

    雷鸣声自头顶炸开,皇帝打了个激灵。

    他的后背紧贴着铁笼,一低头, 看到的是长风被雷劈过后, 焦黑的皮肤,和那双死不瞑目的灰白双瞳。

    皇帝咽了咽口水:“朕、朕……”

    “求皇上昭告天下,废太子无罪。”

    卫国公跪在最前头, 他喉咙上的玉管已经取下来了,但发声还有些困难。这几天来,他在府里养病,浮躁的心在彻底静下来后,也想明白了很多。

    三皇子确实非明主。

    尽管三皇子性情优柔,容易糊弄,日后为君,也肯定会在朝上依仗自己。

    可是,这前提是,他能登得上那个位子。

    三皇子是中宫嫡出,卫国公原本觉得单是凭这个身份至少也能有五分指望,实在下不了决心另择新主。

    毕竟满朝都知道,他投向了三皇子。

    三心二意是为臣者大忌。

    犹豫着犹豫着,结果还躺在榻上呢,就听说长风真人认下了毒杀先帝。

    一旦废太子洗刷了当年弑君杀父的罪,单从身份上来说,谢应忱这个先帝亲封太孙,毫无疑问会凌驾于谢璟之上。

    而三皇子若是没有了这最大的优势,还有什么指望坐上金銮殿。

    卫国公当下觉得自己不能再犹豫了,再晚,别说是从龙,怕是连龙息都要闻不上了。

    他拖着病体,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卫国公伏首叩拜,哽咽道:“废太子无辜而死,又万人唾骂,臣满心悲痛。若皇上执意不愿为废太子平反,臣唯有一死,以慰废太子在天之灵。”

    他声音悲怆,铿锵有力。

    他说着,左看右看,突然站起来,朝着登闻鼓的方向撞了过去。

    他病体未愈,走得跌跌撞撞,头还没撞上,就被锦衣卫给挡了下来。

    卫国公抹着眼泪,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先帝爷呀,是老臣对不住您。”

    “太子,老臣不该听信一面之词,就认定您弑君,您怎就这样去了呢。”

    “太子,您就让老臣去另一头向您赔罪吧。”

    卫国公用手捶地,哭得伤心欲绝。

    宋首辅的嘴角抽了抽,这卫国公老了老了,也太能演了。

    瞧这装模作样的架势,九成九是想在辰王面前露脸。

    卫国公痛哭哀嚎。

    还未入仕途浸染过的学子,大多天性纯良,卫国公一哭,他们顿时感同深受,一想起自己当年还曾写过文章咒骂废太子,就悔得不行,懊悔地连连痛哭。

    又哭又喊,又哇哇叫着去撞墙,看得锦衣卫们一愣一愣的。

    所幸锦衣卫这些日子都练过怎么拦人撞墙,一拉一个准,可还是抵不住有人趴在地上跟着卫国公一起哭。

    哭着哭着,卫国公打了一个响嗝,大声道:“求皇上为废太子平反!”

    顾知灼心里闷笑,哀痛的拿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卫国公这胡搅蛮缠的劲头,还确实有些能耐的,也对皇帝的性情了若指掌。

    皇帝扛不了压力,又不是一个有主意的人。

    皇帝遇事喜爱逃避,在朝上向来是任由臣子们先争一轮,谁争赢了他就向着谁。所以朝上才会是如今这番三党分庭,各为利益的局面。这些是上一世,公子教过她的。

    她道:“皇帝要妥协了。”

    皇帝目光不定。

    四周各种各样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边,他们的逼迫,哭喊,都让他无所适从。

    从前先帝在朝上的时候,一言可定江山。

    而如今,自己说的话压根不管用,他们都在逼他。

    “求皇上昭告天下!”

    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宫,躲开这一切。

    “朕。”皇帝咬了咬牙,艰难地吐出了这一个字。

    就算废太子没有弑君又如何,都过去六年了,废太子早投胎去了。

    自己才是先帝定下的继任之君! 名正言顺。

    平不平反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皇帝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现在是安定人心要紧,等他身子好了以后,再慢慢来和他们算这笔账。

    这么一想,皇帝的心定了几分。

    他心中有再多的不甘和愤恨,如今也只能道:“传朕旨意,妖道长风因一己私利,对先帝下毒,先帝中毒驾崩,长风为逃避罪责,嫁祸废太子,以至太子被废自戕。”

    “现朕查明真相。妖道长风已诛,废太子无罪,其棺当迁入皇陵,其灵应供奉太庙。”

    “当昭告天下。”

    “废太子从未谋害先帝,朕自当追封。”

    皇帝一字一顿,艰难地把话说完了,他的右手握紧了铁笼的栏杆,唯有这样,才能让他撑下来。

    “皇上英明!”

    卫国公也不哭了,他跪直起身,头一个喊了起来。

    “皇上英明!”

    他的嗓音还有些闷。

    学子们已经把带头撞墙的卫国公视为清流,他们也纷纷跟着高声,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一声压过一声。

    “废太子无罪!”

    占据了半边天空的乌云渐渐消散,露出了云下的太阳。

    闷闷不绝的雷声也跟着消失了,晴空万里。

    顾知灼露出浅浅的笑意。

    下一瞬,她笑容一滞,胸口涌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剧痛,远比曾经的任何一次都要痛。

    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谢应忱的手臂扶在了她的腰间。

    “来人,摆驾。“

    皇帝的脸色终于好一些。

    话还没有说完,卫国公又往前挪了几步,俯首叩拜。

    他抬起脸来,露出了脖子上缠了好几层的白纱布,一副垂垂老矣,满身伤病,但依然追逐着正义公理的铮臣。

    他呼喊道:“求皇上为太孙正名。”

    皇帝猛地看着他,双眸锐利的仿佛要变成一把刀子,把他生吞活剥了。

    宋首辅冲卫国公暗暗竖起了一根大拇指。他这是拼命地要在辰王面前露脸,想要后来者居上呢。

    卫国公梗着脖子道:“先帝下旨册封太孙,先前因着太子之过,太孙被牵连,可如今既然太子无罪,太孙也理该正名。”

    宋首辅立刻跟上:“皇上,太孙当为国之储君!”

    皇帝忍了又忍。

    他有儿子,为什么要立一个侄儿为储君,荒唐!

    “太孙名正言顺!”

    顾以灿回首悄声道:“你不说上几句,趁机再逼一逼……”

    话还没有说完,他声音一滞。

    方才还埋在他肩上笑得正欢的妹妹,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而谢应忱的注意力早就不在皇帝那儿了,他侧首,狭长的双眸眯起,喉咙发紧道:“先下去,我们去太清观。”

    谢应忱心绪很乱。

    她往日里瞧着一向康健的很,东蹿西跳,活力十足。但是谢应忱却是知道的,她时时都在承受着违抗天道的苦,她越是往前迈一步,所承受的苦头就越大,沉疴宿疾,积压她的身体里。

    那天发现伴星暗沉,谢应忱已经相当不安了。

    而现在,她更是前所未有的虚弱。

    “好。”顾以灿答应了一声:“我带妹妹去,你先忙。”

    “我去。”

    父亲平反已成定局,有没有他在并不重要。

    没有任何事比得上夭夭。

    顾知灼摆摆手,有些虚弱的说道:“我已经好了。”

    这一把天道输惨了。

    难怪生气了。

    顾知灼愉悦地闷笑着:“先把……”

    她想说,先把这儿的事收个尾再去给师父请安,话还没有说完,她的眼前突然一黑,紧跟着,头朝下栽倒了下去。

    谢应忱反应极快,把她稳稳地搂在了怀里。

    顾知灼能够感觉到胸口持续的闷痛,也能够听到谢应忱焦急的呼唤,她想说自己没事,可是,她的眼皮沉沉的,就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好累。

    想睡……

    顾以灿都快急疯了,连声喊着:“妹妹!妹妹。”

    谢应忱立刻拿出了无为子给的丹药,塞进了她的嘴里。

    丹药入口即化,化为了药汁,从喉咙里滑下。

    顾知灼的气息略微平稳了一些,顾以灿俯身把她抱了起来,往城楼下跑去,谢应忱紧紧跟在后头。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的身上,几乎没有人留意到他们的动静。

    也就礼亲王,回头想把谢应忱叫过去问问他的打算,忽而就发现他不在了。

    礼亲王:?

    怎么这个时候乱跑!

    谢应忱跟着顾以灿一口气跑到了城楼下。

    顾知灼不让他骑马,于是,谢应忱进进出出都是坐的马车,宫门前就停有辰王府的马车。等顾以灿把人在马车上安顿好,谢应忱立刻说道:“灿灿,直接去太清观。”

    顾以灿迟疑了一下,想说是不是先去趟医馆,但想到妹妹是道门中人,一咬牙,同意了。

    午门的学子们全去了城楼上头,马车一路出来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重九赶着车,直奔城门。

    谢应忱拉着她的手,她的掌心冰冰凉凉的。

    顾知灼总是嫌弃他的手凉,而如今,她的手比他更凉。

    那颗暗淡的伴星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谢应忱把她的手攥在了掌心中,想用自己的体温让她的双手暖和起来。

    顾以灿焦躁地掀起车帘,想看看到哪儿了。

    “你们听说了没,原来废太子没有毒害先帝。”

    “皇上已经下诏了,是个妖道干的,人就在午门。”

    “我去看看。”

    街道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也有一些人正往午门的方向赶去。

    在喧闹中,马车很快就驰出了京城。

    京城距离太清观需要一个多时辰,一路上快马加鞭,等他们到的时候,天色渐暗,观门已闭。

    顾知灼这几个月来常来常往,有时还会住上几日,又时不时地让人送些东西来,上到观主,下到小道童待她跟同门师姐妹一样亲热。

    谢应忱叩响山门后,小道童立刻把他们迎了进去,又赶紧去禀报观主。

    谢应忱在前头领路,顾以灿抱着妹妹很快就到了后山的小跨院。

    “哎哟。我的倒霉小师妹! ”

    “快进来。”

    清平刚得了消息就迎了出来,见她这气息奄奄的样子,也急了,连忙带他们进去,快步匆匆地说道:“师父有一卦算不太明白,正在闭关呢,贫道这就去叫他。”

    顾知灼在这个小跨院里是有自己屋子的,顾以灿刚把她放在榻上,无为子也到了。

    无为子依旧是一身简简单单的道袍,竹钗束发,他走得有些急,两袖飞扬,连一向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也显得有些凌乱。

    “灼儿!”

    他一进屋,看了一眼榻上问道:“忱儿,是怎么回事?”

    “师父。”谢应忱起身见礼,顾以灿也乖乖地称呼了一声“师父”,让开了位子。

    “我们方才在午门,夭夭今儿的脸色一直不太好……”谢应忱在一旁与他说着事情的经过,一直说道,“皇帝圣旨,太子无罪,紧跟着没多久,夭夭就突然晕了过去。”

    无为子坐到榻边,给她诊了脉后,拿出了银针。

    他的银针和顾知灼用的一模一样,都细若发丝。

    无为子的手法更稳,也更快,几针下去,顾知灼的眼皮颤了颤,冰冷的双手有了些温度。

    无为子一边施针,一边说道:“……贫道方才占过一卦。”

    他们到的时候,无为子正在闭关解卦。

    “卦象有些复杂,贫道多花了一些时间。”

    谢应忱喉咙发紧地问道:“卦象和夭夭有关?”

    无为子点头,他在卦象上看到了新的天命在渐渐成形。

    这丫头横冲直撞,真的让她做到了。

    “逆天改命,是要承受代价的。如今天命变了,长久以来,所有强压着的反噬和病痛,就同时加诸到了她的身上。”

    这一回,是彻底压垮了她。

    无为子又落下一针,担忧地看着她没有血色的脸颊。

    “痴儿呀。”

    “师父,该怎么办?”

    “怎样才能解如今之困。”

    谢应忱和顾以灿齐声问道。

    “重定天命。”

    这句话,无为子先前也说过。

    然而,如今天命动荡,不知吉凶,就连无为子的卦象也看不透。

    唯有新的君王御极正位,才是真正的重定天命。

    谢应忱侧首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 “师父,我想与她一同分担反噬,这样她是不是就好些? ”

    无为子看着他,问道:“你不怕折损寿元。”

    谢应忱但笑不语。

    无为子思吟片刻,道:“那就……”

    “冲喜吧。”

    额。

    “贫道记得,你们俩的婚事,还没有下聘?”

    “是。”

    只提了亲,他和顾家长辈商量过,等到夭夭十月及笄后,再下定请期。

    “清平,你去把为师的新炼那瓶丹药拿来。 ”

    无为子继续下针,慢慢地说道: “尽快先写下婚书,把婚书交给贫道。如今的天命应在了你的身上,你们俩一旦性命相连,你的气运就能够暂且护着她。”

    清平把那一小瓶的丹药拿了过来。

    无为子倒出了一颗喂她服下。

    收针。

    “灼儿,醒来。”

    无为子的声音中用了祝由术,顾知灼的长睫轻颤了几下,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对上了谢应忱温和的双眸,在他的瞳孔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道:“我们成亲吧。”

    顾知灼微微张嘴:“啊?”

    不是!她就累的稍微睡了一觉,怎么就要成亲了呢?

    第172章

    顾知灼一脸茫然:“这么快?”

    “好不好?”

    “好。”

    她愉悦地应了, 目光纯净。

    顾以灿心里头酸酸的,自打娘胎起就一直一直在一起,没有分开过的妹妹, 马上要去别人家了。这让他怎么想怎么不爽。

    要不是需要谢应忱给妹妹冲喜,他肯定要把妹妹留到二十岁, 不对, 至少也要二十五岁!

    顾以灿的凤眼湿漉漉的,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妹夫什么的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最讨厌的人!

    茫然了片刻,顾知灼终于清醒了。

    对她来说,也只是睡了一觉的功夫,记忆还停留在胸口的剧痛,后来很累很累, 累得不想起来。

    但很快,她就发现,这确实不是累的睡了一觉的事。

    她笑吟吟地唤了一声“师父”,想要爬起来的时候, 四肢疲软无力, 仅仅只是坐起身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也办不到。

    再一想先前的胸痛,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顾知灼嘀咕着:“天道真小气。”

    顾以灿坐在榻沿, 扶她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向来张扬到极致的眉眼中, 带着浓浓的忧色。

    哪怕是在战场上, 身陷险境,九死一生,也远比不上现在的焦虑。

    “你这痴儿。”

    无为子甩出拂尘, 轻飘飘地打在她的肩膀上。银丝拂过了她的脸颊,他板着脸道:“这下满意了?”

    无为子五感敏锐,同样能够看到她身上天厌的气息又加重了几分,天道怕是恨不能降下天雷把她劈成灰。

    “一点也不知道收敛。”

    “一股子蛮劲,莽着头到处乱撞。”

    “撞得头破血流了吧。”

    无为子虎着脸,训斥道。

    “撞痛了还不听话!”

    “为师说的话,你有哪句认真听过!”

    师父管教弟子,天经地义,谢应忱和顾以灿都不敢插嘴。

    顾知灼冲他嘿嘿笑,撒娇地捏着他的袖口,摇了摇:“师父……我错了。”

    但是我不改。

    “您别生气嘛。”

    您再气我也不改。

    “我听话。”

    再听话我也不改。

    “师父~”

    她的嗓音因为虚弱有些有气无力,显得又娇又软。

    无为子从来没有养过女娃娃,观里小子们全都是糙养大的,反正只要有一碗米在,他们就不会把自个儿饿死,有一件道袍在,甭管是谁的,他们都不会把自个儿冻死。

    这唯一一个女娃娃,哪怕明明白白的看出了她的口是心非,花言巧语,十句话里面大概只有“师父”两个字是真的,她一撒娇,他照样没辙了,只好装聋作哑只当作没看懂。

    无为子捋了捋白须,严肃道:“知错就好。”

    “罢了罢了。”无为子眼眸深邃,摸了摸她的发顶,声音柔和了下来, “有为师在。你莫怕。”

    顾知灼眷恋地把头靠在她师父的手臂上。

    她的长睫微微垂下,掩住了眼底涌动的情绪。

    师父永远待她都那么好。

    上一世她拼得遍体鳞伤,也唯有师父一直在她身边伴着她护着她。

    哎,这丫头啊。无为子慈爱的面容中带着心疼。

    他示意顾以灿让她躺下去,又道:“忱儿,灿儿,你们先回去吧。灼儿暂且先留在观里。”

    “是。”

    谢应忱起身做了个长揖。

    顾知灼虚弱成这样,连坐都坐不起来,自然还是留在观里,有师父看顾着为好。

    “师父,下聘该择在哪一日?”

    谢应忱不敢有半点怠慢。

    无为子问他要了生辰八字,掐指一算:“九月初十。”

    也就是还有五天。

    从时间上来算,还是挺赶的。

    “灿灿,我们先走吧。”

    顾以灿犹豫了一下,想多陪妹妹一会儿,谢应忱说道:“再不回去,要关城门了,还得要商议一下下聘的事。”

    这是正事。

    “妹妹,那我先走了。”顾以灿依依不舍,“我明天再来。”

    “有师父在呢,怕啥。”

    顾知灼回首,讨好地冲着无为子一笑。

    拂尘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顾知灼赶忙夸张地用双手捂着额头,可怜巴巴地眨眼睛。

    顾以灿和无为子道了别,磨磨蹭蹭地走了。

    来的时候他们快马加鞭,回去的时候,同样也是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不过离开了两三个时辰,整个京城如同烧开的沸水,大街小巷全都在议论着废太子和先帝,从城门进来时,不少百姓边哭边抹眼泪。

    曾经,废太子弑父,十恶不赦,满身骂名。

    现在再回想起来,能想到的就只有废太子的好。

    谢应忱听在耳边,久久沉默不语。

    他还记得,当年他去凉国为质时,从宫门到城门,这一路上,铺天盖地而来的唯有唾弃和诅骂。

    马车在沸腾的大街上驰过,等到了镇北王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顾以灿跳下马车,问道:“你进去坐坐?”

    不管再怎么看不顺眼,谢应忱愿意给妹妹冲喜,与她命线相连,顾以灿对他的态度也和善了许多。

    谢应忱摇头道:“我不进去了,我还要去一趟礼亲王府。”

    除宋首辅外,也还需要一位长辈一同去镇北王府为他下聘。

    尽管日子定的很急,谢应忱也不愿意过于随意,该有的都得有。

    很好。顾以灿露出了几分笑意,朝他挥了挥手,直接先回了府,这件事也得赶紧和祖母,叔父商量一下。

    谢应忱放下车帘,朝外头说道:“去礼亲王府。”

    马车又开动了起来,这一趟,直奔王府街。

    礼亲王也刚刚从含璋宫回府不久,一身疲惫地让王妃帮他揉揉头,听着王妃絮絮叨叨着他再这么忙,早晚又得中风,然后,就听说谢应忱来了。

    “这小子,总算还知道来找本王。”

    礼亲王让人把他迎了进来,自家侄孙,王妃也没有回避。

    “刚刚在午门,他说走就走,可算回来了。”

    “王妃呀,本王跟你说,这小子满眼都是他媳妇,对自个儿的事一点儿都不上心。”

    “顾家丫头,这凶的嘞。哎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是没见着,他对着顾家丫头笑起来时的样子哟……”

    说着话,谢应忱走了进来,见过礼后,礼亲王还以为他是为了储位的事来找自己的。

    他和顾家丫头走后不久,皇帝大发雷霆,把卫国公踹了个四脚朝天,气急败坏的走了。不过,礼亲王听说,卫国公一回去,就开始写折子,见门人,应该是打算串连。

    卫国公原本向着谢璟时,也不见他这么细心为谢璟谋划,这会儿倒是一心一意起来。

    礼亲王故意板着脸,端起茶来装模作样地噙着,打算等他先反省一下把他们都落下,自个儿跑了的行为,再答应他为他上折子请求立储。

    结果他一上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叔祖父,请您为我去顾家下聘。”

    下聘?

    下什么聘?

    这完全超出了礼亲王所预想过的话题范围,他呆愣了好半晌,脱口而出:“聘什么?”

    “下聘。”

    “谁的?”

    王妃抚额,自家王爷在中风后,脑子实在有些不太好使,所幸辰王向来敬重,要不然保管让王爷告老回家,看看脑子。

    王妃温言道:“自然是向顾大姑娘下聘。忱儿也该成亲了,这是桩大喜事。”

    谢应忱眉眼含笑:“是,请叔祖父为我去镇北王府下聘。”

    礼亲王一口茶差点喷出来:“顾家丫头还没有及笄吧?”

    照他来看,完全可以不用这么着急的,顾家丫头还没有及笄,他们谢家又不需要人家姑娘冲喜,总得要等到她及笄后再下聘,更显郑重。

    这么一算,也得到明年。

    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把储君的名份定下吗?

    “忱儿,”礼亲王推心置腹道,“如今无论是在朝上,还是在民间,都在为了你父亲懊悔自责,就应当趁这个机会先定下储君的名份。本王可以为你奔走,像是宋首辅,还有卫国公他们也都向着你。”

    他字字句句都是在为了谢应忱着想。

    “只要能够争取到朝上有一半人站在你这里,定能让皇上下旨立下储君。若是错过了时机,皇上有了准备,就不好办了。毕竟皇上也是有亲儿子的,谁会愿意把皇位让给隔房的侄儿。别说是皇位了,你去民间问问,就连在农家,也不会越过亲儿子,把家里的锅碗瓢盆给侄儿继承。”

    “而且你瞧瞧,你现在身份尴尬,还不知道前程如何,哪里配得上人家姑娘。”

    谢应忱知他好意,也坦然道:“叔祖父,婚事更急。”

    礼亲王皱眉,哪怕满心不赞同,见他目光坦荡,还是问了一句:“为何?”

    “冲喜。”

    啊啊?还真是冲喜?礼亲王惊住了,紧张道:“你身子又有不适了?”

    谢应忱刚回大启时,那副病恹恹的样子,礼亲王记忆犹新。

    “你哪儿不舒坦,找太医瞧过没。”

    “你也真是的,派个人来跟本王说一声就得了,怎么还自个儿跑来呢。”

    礼亲王一连几问,谢应忱总算是揪住了话尾,打断了他:“是我给夭夭冲喜。”

    这必须得说清楚,毕竟冲喜有冲喜的规矩,和普通下聘还是不一样的,可别弄错了。

    礼亲王:“……”

    他的嗓音卡在喉咙里,一阵呛咳。

    王妃掩嘴失笑。

    礼亲王认真地打量着他,谢应忱同样认真地说道:“我父母双亡,舅家也断了关系,只得请叔祖父您作为长辈为我去下聘。”

    “你你你!”

    礼亲王气不打一处来,他们谢家的小子,堂堂的太孙,日后指不定要登上那个位置御极天下的,怎就落了个要给人冲喜的地步了?

    这将来史书会怎么写?!

    他只觉得当头一声雷,炸得脑壳子嗡嗡作响,嘟囔着:“你还不如入赘呢。”

    “也成。”

    “不成!”礼亲王啪啪啪拍着桌子,吹胡子瞪眼,“想都别想。”

    罢了罢了,冲喜就冲喜吧,总好过入赘。

    气归气,他还是挺担心的:“顾家丫头怎么了?”

    早上时还挺精神,把皇帝气得吐了一地,还差点中风。

    “真病了?”

    “是。”

    “那得多找个太医好生瞧瞧,别信那些江湖术士的。王妃,本王的帖子呢,快把太医全都叫去镇北王府。哎哟,这丫头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夭夭是道门中人。”

    对哦。

    “若是叔祖父不愿意,那……”

    “行行行。”

    礼亲王赶紧答应了下来,“本王去,本王去!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九月初十。”

    “初十?”礼亲王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你聘礼备下没?”

    “定下日子后就先来请您了。”

    礼亲王总算是满意了,打发他赶紧去忙,自个儿让人去叫把礼部尚书叫来,宗室下聘还是有一些规矩和仪制的。

    但一想,自家小子是去冲喜,从前宗室里肯定没有这样的先例,照抄都不行。

    礼亲王捂着隐隐泛痛的腮帮子,这仪制该怎么来,得逼着礼部尚书去翻翻古籍,好好想想。

    冲喜也得冲出皇家风范!

    谢应忱起身告辞,等再亲自登门去请了宋首辅为媒人后,他脚步匆匆地回了府。

    九月初十,时间确实有些赶。

    聘礼谢应忱其实很早就开始准备了,一件件都是亲笔写亲手挑的,准备了一百二十八抬,如今还差了几抬。谢应忱不想退求其次随便糊弄,一回府就先去了库房。

    王府的这几间库房,是父亲的私库和母亲的陪嫁。

    曾经被一并没入了皇帝的私库。

    他当日从宫里搬出来时,皇帝为了彰显大度,把这些全都还给了他。

    一听说自家公子准备去下聘,王府的人一个个全都喜气洋洋的,怀景之也跟过去帮忙,捧着库房的册子,帮着挑选聘礼。

    几乎忙到三更,谢应忱终于把聘礼都备齐了。

    他拿出一张崭新的大红色洒金帖,亲手把聘礼单子誊写了过去。

    怀景之一边整理核对,一边问道:“公子,需要摆宴吗?”

    “摆。”

    “是。”

    怀景之乐呵地应着:“属下去理个名单。”

    他们家公子终于快娶到媳妇了!

    别人家像公子这般年纪的,早就儿女绕膝,唯有他们家公子,屋里空空,整个府里都没有一点儿热乎气。

    本来嘛,也习惯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是,自打顾大姑娘时不时往这儿跑以后,又是布置宅子,又是安顿人手,府里突然就热闹了起来,热乎了起来。

    他不会管家,原本无论是他们,还是那些内侍婆子们,全都过得糙极了。像衣裳什么的,都是管事一次性从成衣铺子里采买上几套,分发下去。穿在身上,要么太大,要么太小,要么太热,没几件合身的。

    顾大姑娘来了几回后实在看不下去,特意叫了人进府,上上下下,每个人全都单独量体裁衣,不止是暑季的,连秋季和冬季的衣裳也全都备好了,甚至还送了几个厨子来,负责粗使杂役和婆子们吃食。

    像张平如今看到顾大姑娘,脸都要笑歪了。

    但凡下去问问,只要说顾大姑娘快过门了,保管上上下下喜笑颜开。

    就连公子是去冲喜的也没人在乎。

    谢应忱誊抄好了聘礼单子后,怀景之也草拟好了一份名单,谢应忱看了一遍,让他拿去镇北王府,和镇北王府的宴客名单对一下,别冲撞了。

    怀景之天一亮赶紧去办。

    哪怕平日里再低调,这一回,顾家也是要大办的。

    冲喜冲喜,自然是要热热闹闹的,喜才能冲得起来。

    核对过名单,一张张请帖很快写完,送到了京城各府。

    于是,没两天,满京城都知道了辰王要向镇北王府大姑娘下聘的事。

    哦,还是辰王去冲喜。

    什么,冲喜??

    第173章

    冲喜!

    本来还有人不相信, 但是见礼部尚书苦着脸,熬夜翻找古籍,到处去找太孙冲喜应该是什么规制, 终于全都信了。

    “……”

    也全都傻了眼。

    有人满含酸气地说道:“辰王还真是忍辱负重。呵呵,为了顾家的兵权, 连冲喜都乐意。”

    这话一出, 无人理会。

    不过,他们全都想起了另一件事,三皇子谢璟也是在九月初十纳妾宴请,纳的还是天命福女,曾经的京城明珠季南珂。

    三皇子的请帖都送了,辰王不会是故意挑在同一天吧?

    对此说法, 更多人嗤之以鼻,辰王又不是疯了,非要去和三皇子的纳妾争锋?

    两家婚事虽说早早就定下了,但下聘确实有些着急, 各种声音不断。

    谢应忱猜到会如此, 所以,他对于“冲喜”一说,十分坦荡, 毫不掩饰,以免有人龌龊地去非议夭夭。

    他一门心思只忙他自个儿的婚事。

    谢应忱对照聘礼单子,对于作为贽礼的木雁, 还是不太满意。

    在大启, 下聘和迎亲都需送上大雁为贽礼。

    活雁难得,再加上如今这时季,就更难得了。

    谢应忱屈起指节, 轻轻敲击着书案。

    只能先用木雁,到迎亲时再准备活雁了吗?

    “公子。”

    怀景之心知他要尽善尽美,在一旁提醒道,“东厂可能会有活雁。下个月是万寿节,内廷应该也会备下百鸟。”

    谢应忱一挑眉,对了!

    这还是太祖皇帝时国师的提议。

    万寿节当天,放飞百鸟,以求国泰民安。

    “准备一下,我们先进宫一趟。”

    谢应忱把聘礼单子郑重地收好,起身出了门。

    如今已是九月,谢应忱受不住寒,出门已经需要披风了。

    他上了马车,直奔皇宫。

    礼亲王有句话说对了,他如今的身份过于尴尬,还配不上夭夭。

    辰王府在内城,离皇宫不远。

    午门前的学子们更多了,见到辰王府的马车过来,学子们纷纷停下了交谈,目光追随着马车而去。

    “你们说,辰王能位主东宫吗?”

    一个年轻学子小小声地说了一句。

    这一句话,换来周围一阵静默。

    在午门城楼上,卫国公也曾提过,结果皇帝龙颜大怒,想来肯定是不愿意的。

    “太孙名正言顺。”

    “皇上若是不应,便是违抗了先帝的圣旨。”

    对对。

    “皇上如今都未立储,说不定先帝早有遗诏。”

    谢璟打马而过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些话,心里艰涩的很。

    先帝在世时便允许学子们议政,谢璟再不乐意,也不能把他们赶走。他一夹马腹,马跑得更快了,越过了前头的谢应忱,先一步进了宫门。

    被逼着给废太子平反后,许是生怕再被逼着立储,皇帝这几天也没有上早朝,整日在含璋宫待着,对于一道道的请安折子全都置之不理。

    对此,谢应忱习以为常。

    皇帝不出来更好,他可以主动去找他。

    “喵!”

    熟悉的猫叫从头顶方向传来,沈猫踩在宫墙的黄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麒麟尾高高翘起,傲得不得了。

    “你主人呢?”

    谢应忱含笑问它,本来只是随意逗逗猫,结果话音刚落,那抹红艳如火的身影从一侧的青石板小径走来。他的长袖自然垂下,斜眼看了过来,就这脸上的高傲和不耐烦,简直和沈猫一模一样。

    “喵呜~”

    沈猫轻松地甩着麒麟尾,和它主人打招呼。

    谢应忱本来是打算从含璋宫出来后再去找他的,提前遇上也无妨。

    谢应忱主动向他走过去,从袖袋取出一张红色洒金帖,双手递上。

    沈旭垂眸看了一眼,略显意外地挑眉道:“你请我?”请帖薄薄的一张,捏在他的手里却有些沉甸甸的。

    “你确定?”

    沈旭从唇缝中溢出一声嗤笑,挑起的眼尾带着一抹探究和嘲弄。

    “辰王殿下不怕让人议论,为了皇位,放下身段来讨好我这个佞臣?”

    谢应忱笑容未减:“督主若是想作为女方宾客,去镇北王府赴宴也是可以的。”

    沈旭:“……有空就去。”

    他收好了请帖,谢应忱又道:“督主,今年的百鸟里有没有大雁,能不能匀我两只,当作你的贺礼。”

    “本座还未见过上赶着讨贺礼的。”

    谢应忱完全不在意他的阴阳怪气:“挑两只最肥的,毛色最漂亮的。”

    沈旭冷笑连连:“要不要本座让人拿一筐给你,你自个儿慢慢挑?”

    谢应忱一点也不客气,拱手谢了。

    哼。

    沈旭冷哼了一声,没有应,也没有拒绝,自顾自地往前走,看这方向,也是去含璋宫的。谢应忱与他同行。

    狸花猫绕在他的脚边转来转去,“喵呜喵呜”亲昵得不得了,惹得谢应忱多看了几眼。

    见谢应忱在看猫,沈旭的目光也跟着移了过去。

    讨了雁还不够,还想要问他讨猫?

    刚这么一想,谢应忱果然说道:“督主,沈猫也借我几日吧。”

    沈旭:“……”

    谢应忱态度自然,仿佛与他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也不拐弯抹角:“夭夭住在观中有些无趣,让沈猫去陪她玩几日。”

    沈旭驻足:“真是冲喜?”

    谢应忱点了点头。

    殷家姐弟和天命的牵扯极深,谢应忱便也没瞒着,把能说的都说了。

    沈旭不由回想起上回在马车时,顾知灼曾笑说,她也许会魂飞魄散,难入轮回。当时,沈旭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直到和姐姐相逢后,姐姐告诉了他一些事,他总算是明白了。

    不认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沈旭俯身拎起猫。

    沈猫刚要抬头去蹭他下巴,整只猫咻的一下飞了起来,落入了另一个人的怀里。

    猫扭头一见是谢应忱,顿时生气地喵喵乱叫,张牙舞爪。

    “我带你去找夭夭玩?”

    “喵?”

    爪子在按到他脸上前停了下来,猫尴尬地舔了舔。

    紧接着,又是一个乌木匣子丢了过来。

    沈旭:“贺礼。”

    谢应忱再度接过,他把猫放在肩膀上,打开匣子。

    匣子只有手掌大小,里头是半块墨锭,从墨锭上的金色文字来看,正是皇帝当年献给先帝的寿礼。

    谢应忱从前只知有这样一方墨锭在,晋王用它威胁过皇帝,从来也没有亲眼见过。

    他默默关上匣子,轻叹道:“这份礼,着实有些重了。”

    “多谢督主。”

    沈旭爱搭不理地从鼻腔里发出哼声。

    含璋宫就在前头了,谢应忱说了本打算和他商议的最后一件事:“督主,青州的时疫蔓延的相当厉害,有三四个省受到波及。”

    谢应忱监国后,并未揽权,地方上来的折子依然会先经过司礼监。所以,沈旭也是知道的。

    这次的时疫从五江府而起,五江府附近的村镇波及的最为严重,而随着四散的流民,青州的其他几省都没能幸免。

    “夭夭制的那些药丸,都分批送去了青州,只是,如今青州少了人主持大局,乱象横生,底下人阳奉阴违的厉害。”谢应忱说起正事的时候,相当的认真,“不知道督主愿不愿意走一趟?”

    这是在让权。

    沈旭手中是有权,但也仅限于在京城。

    他若是接了这个差事,相当于是谢应忱把青州交在了他的手里。

    这个人还真不怕他揽权坐大?沈旭若有所思。

    谢应忱意有所指地说道:“督主,这个差事是可以对人言的。”

    沈旭目光锋利如刃,很快在谢应忱的微笑中化为了烦躁。

    他不敢让姐姐知道他是那个人人畏极,厌极,恨极的东厂沈旭。

    他也不敢跟姐姐说,这些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青州的差事多少算是个正经的差事,还是一个可以对姐姐说的差事。

    踏进了含璋宫,谢应忱也不催他,说道:“等会儿,我出来后,我们细谈。”

    谢应忱捏了捏袖袋中的乌木匣子,让内侍通传后,大步往内室走去。

    沈旭没有跟去。

    他坐在了靠窗的圈椅上,小内侍很快端来了他惯用的茶。

    他漫不经心地噙着茶,仔细考虑着谢应忱的提议。

    谢应忱是真的放权,还是想把自己支开,趁机收拾掉东厂?

    “谢应忱,你放肆!”

    咆哮声从里头传出来,“你竟敢……威胁朕!”

    紧跟着又是一些重物扫落的声音,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朕会怕你?!”

    沈旭噙了一口茶,充耳不闻。

    他摩挲着茶盅,否定了后者。

    谢应忱不至于蠢到在尘埃还未落定前,就先撇开自己。

    “青州?”

    沈旭呢喃着。

    要是跟姐姐说,他是钦差,要去青州负责赈灾,姐姐会放心吧?

    “谢应忱!”

    咚!

    又有什么重物掉下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去一趟青州,也就十天半个月的事。

    只要能让姐姐安心……

    “滚!”

    猫吓得跳了起来,把头埋进了沈旭的怀里。

    沈旭眉头直皱,烦躁地把茶盅丢回到桌上,一旁伺候的小内侍们静若寒蝉。

    “谢应忱,你居心叵测!”

    又过了一会儿,谢应忱终于出来了,他叫了一个内侍道:“去叫太医来,皇上身子不爽。”

    “再传礼亲王和内阁,皇上要见。”

    沈旭眼尾轻挑地看了过去:“办妥了?”

    “妥了。”

    谢应忱往沈旭旁边的圈椅坐下,说道:“皇上的眼睛看不见了。”

    额?!

    “也许是病重。”

    “也许是反噬。”

    沈旭轻笑出声,烦躁的桃花眼中露出了几分愉悦。

    谢应忱拿起面前的茶盅,向他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

    沈旭迟疑了一瞬,端茶回敬,一口气饮了半杯。

    “谢应忱!”

    谢璟从里头冲了出来。

    一开始,他还以为人已经走了,一出来就直奔殿门,结果发现谢应忱竟悠哉地坐在圈椅上饮茶。他的脚步一收,走向谢应忱。

    他站着,谢应忱坐着。

    然而,谢璟并没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反而在对上他的目光时,不由地回避了。

    谢应忱含笑:“什么事?”

    想起方才他在皇帝面前,威逼胁迫,讨要储位。谢璟怒火攻心,心里有无数的质问,才匆匆忙忙地追出来。

    追上了,也叫住了。

    他怯了,谢璟的嘴唇呢嚅了半天,才来了一句:“你胁迫父皇得来的储位,说到底,不过是忤逆犯上,乱臣贼子……”

    谢应忱淡淡地打断了他:“璟堂弟,长风死前的诅咒你可还记得?”

    “你当日亲手杀了长风,你说,皇上是认为你在护驾,还是,在灭口?”

    “倘若,皇上发现,季氏是你的安排,他会继续把你当作宝贝儿子,还是生怕会应了长风的诅咒,先舍了你这个宝贝儿子?”

    谢璟所有想要质问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

    谢应忱笑得更加温和,就如同一个堂兄,在指导堂弟。

    “你呀,自身难保,还多管闲事,难怪好好的中宫嫡子,连东宫的边都摸不到。”

    “我离京六年,你都进不了东宫,如今我回来了,你也别妄想了。”

    谢璟:“……”

    在谢璟的眼中,谢应忱仿佛是撕开了许久的伪装,露出了带血的獠牙。

    “璟儿!”

    “你在哪儿,璟儿!”

    里头传来了皇帝歇斯底里的叫喊声,谢璟打了个激灵。

    印辛走出来:“三皇子殿下,皇上叫您。”

    谢应忱垂眸饮茶,没有了那双目光盯着,谢璟紧绷着的后背陡然一松,脚步踉跄地跑了进去。

    喝完了茶,谢应忱放下茶盅道:“督主若是得闲,与我回一趟文渊阁?”

    沈旭甩袖起身: “走。”

    沈旭以为他是要给自己去青州的调令。

    没想到,除了调令外,还有一道诏书,一道为殷家平反的诏书。

    沈旭拿着诏书,久久不语,头也不回地出了文渊殿。

    沈旭在马车上换下了这身极尽张扬的红色麒麟袍,直奔天熹楼。

    殷惜颜依然住在天熹楼小跨院的厢房里,她暂时起不了身,也不能挪动,顾知灼开的药日日吃着,气色上好了许多。

    她是能闲得下来的性子,沈旭让人给她打了一个可以放榻上用的小桌案,她就靠在迎枕上修复着残谱。

    桌案上是笔墨曲谱,手边是她的琵琶。

    每修复完一段,她就会试试音。

    时不时响起的琵琶音,有如最轻缓的风,抚平着沈旭心中的烦躁。

    听到脚步声,殷惜颜仰首一笑:“羡哥儿,你来了。”

    她放下琵琶,向他招了招手。

    沈旭把诏书递了过去,在榻边的圆凳坐了下来,双手紧绷,掌心不禁有些湿润,他又想拿出白巾擦手,手指屈了又屈,好不容易才忍住。

    殷惜颜打开诏书,先是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呼吸陡然一滞。

    紧跟着,她迫不及待地看了第二遍,第三遍,泪水终于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浸湿了白皙的脸庞。

    终于。

    让她等到了。

    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双手掩面,呜咽出声。

    殷家被冠上马匪的罪名,满门皆诛。

    从黑水堡城逃出来时,她最初的目的只是有一个,活下去,为殷家平反。

    她不想让爹娘在地下都背着这不堪的罪名。

    她不想她和弟弟,这一生都躲躲藏藏,隐姓埋名,跟地沟里的老鼠似的,见不得阳光。

    “殷家的家产也会还给我们的。”

    其实那些家产,早就被人刮分完了。

    不过,无所谓,在谁的口袋里,就剁了谁的手,他沈旭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殷惜颜从诏书中抬起脸,眼尾嫣红,带着血丝。

    泪水还在不住地往下流,止都止不住,她把诏书紧紧地贴在胸口。

    沈旭学着顾知灼哄人时的样子,桃花眼清澄,不带一丝阴霾:“姐姐以后可把殷家的马场重新打理起来。对了,姐姐可以恢复户籍了,我一会儿就去办。”

    他略带羞涩地笑笑,纯良而又无辜:“你放心,办起来很快的。”

    京兆尹敢拖延,就剁了他!

    殷惜颜:“……”

    目光落在了他绷紧的尾指上。

    他打小就在她眼皮底下长大,他有什么小动作是她看不懂的?

    他又有什么秘密是能瞒得住她的?

    第174章

    “好。”

    殷惜颜双眸含泪, 轻声道。

    一别十年,谁活下来都不容易。

    他不愿意说,殷惜颜也不问。

    无论怎样, 他都是她的弟弟,这就足够了。

    她闭了闭眼, 努力收回泪水, 珍惜地把诏书放在了床边,愉悦道:“我们一块儿打理。”

    沈旭的嘴角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他已经想不起来,从前还在黑水堡城时,那个天真无知的自己是什么样了,只能继续学着顾知灼花言巧语,哄人卖乖时的模样。

    他长睫轻颤, 笑得乖巧纯良:“姐姐,我要去一趟青州,是正经差事。”

    沈旭在最后四个字上落了重音,把调令也递了过去:“九月初十过后走, 很快就回来。”

    那些敢捣乱的, 阳奉阴违的,中饱私囊的,统统剁了就是。反正明年就春闱了, 多点几个进士,同进士什么的,也能补上缺。

    来回一趟, 花不了多少时间。

    谢应忱这个人, 别的还凑和,就是手段不够狠,不愿大开杀戒。

    其实, 别管有罪无罪的,拖出来杀上一批,只要血流得足够多,保管没有人再敢随意冒头。

    沈旭眼尾轻挑,露出一抹戾色,下一瞬,他想起姐姐还在,立马垂下长睫,温言道:“姐姐,你暂时先在这儿住着,等我回来后,咱们也买个宅子。”

    殷惜颜看着他的尾指,莞尔一笑:“好。”

    “归娘。”

    听怜在外头轻敲了几下窗户,又熟练的拉开半扇,轻快地说道:“我做了些糖饼,带给你尝尝……”

    话说到一半,听怜惊觉屋里还有别人在,她吓了一跳。

    是归娘的弟弟,她见过一次也还认得。

    归娘在养病,兴许不知道,她弟弟上回来的时候,前呼后拥着全是人,还个个手持武器,目光凛厉,一看就不简单。

    就像现在,归娘弟弟抬眼看向她的时候,听怜仿若被毒蛇紧盯着,后背汗毛直立,毛骨悚然,不敢拿正眼看他。

    自己怎么来得这么不是时候! 听怜懊恼极了,还没说完的话,也变得有些支支吾吾。

    “羡哥儿,帮我削个苹果。”

    归娘子恰如其份地开口,沈旭乖乖起身去拿苹果。

    没有了这道目光盯着,听怜松了一口大气,表情也自然了许多,把一个竹篮子递了去。

    “糖饼。”

    竹篮子的底下铺了一层油纸,上面摆了六个炸得黄灿灿的糖油饼。

    两人住的近,听怜得了什么吃食,都会给她送一些。

    殷惜颜在病倒前也一样。

    无论对方在不在屋里,推开窗,摆在窗边的小桌子上就行。

    听怜放下了竹篮子,说道:“是豆沙馅的。 ”

    “多谢了。”

    “咱们俩不用说谢。”听怜举手投足间柔媚天成,“归娘,我一会儿要去太清观,我给你带个平安符回来,我听说,太清观的平安符相当灵验。”

    “你现在去?”

    殷惜颜看了看天色,现在已经过了未时,来回一趟,说不定会赶不上关城门。

    说到这个,听怜精致的眉眼活络了起来,她双臂趴在窗沿上,兴致勃勃地说道:“方才我在前头唱曲的时候,听客人说,太清观在午时突然出现了一道霞光,把整个山头全都笼罩了起来。”

    “霞光?”

    听怜连连点头,眸底闪动着微光,兴奋道:“有人猜,会不会是太清观里有真人正要羽化。我过去瞧瞧,说不定上个香,求个平安符什么的,会比平常更灵验。”

    沈旭正用匕首削苹果,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谢应忱好像是说,顾大姑娘如今还在太清观里住着。

    他默默垂眸,继续削苹果。

    他有一种感觉,这霞光,要么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要么就和她有关。

    让东厂查一下就知道。

    京畿出现了这等异事,为免有人借机挑动民乱,东厂必要盯着。

    不过,东厂也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霞光出现的毫无征兆,笼罩着太清观的整个山头,浅淡的有如一层薄雾。

    “是功德。”

    无为子仰头看着天空,喃喃自语。

    顾知灼渐渐虚弱衰败,仅仅靠着无为子的丹药和银针在强撑着,这两天来,无为子也是面带愁容,直到现在,终于露出了第一抹笑意。

    “灼儿她,命不该绝。”

    “师父,真是功德?”清平吃惊地张大嘴巴,两撇小胡子跟着翘了起来,啧啧称奇,“这般浓郁的功德,我这倒霉小师妹,又干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救人。”

    无为子含笑,握着拂尘的手臂垂了下来。

    “救的不止一人,而是万人,十万人,百万人……的功德。”

    无为子略有所思,他掐指一算,悟了。

    他道:“是青州。”

    清平想道:“青州……莫非是时疫?”

    太清观里,到现在都还有小道士在帮着朝廷做药丸,最急的那一阵子,连师父都去帮过几天忙。

    青州的时疫凶得很。

    清平听说,大人有可能熬得过来,但是孩童,若是染上,连一成生机都没有。

    时疫是从青州五江府蔓延开来的。

    五江府也是这趟地动的正中心。

    在山崩地裂后,死的死,伤的伤,幸存下来的人为了活命,大多跑得远远地谋一条生路。但也有跑都跑不了了,认命地收拾着断壁残垣,继续过日子。

    张子南他们从义和县回来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空了一大半的镇子。

    他们的屋子在地动当天就已经全塌了,如今也还是堆了一地的碎石。张子南把女儿虎妞给了媳妇后,过去把砖石一一搬开。

    邻居听到动静,从一个破败的帘子后头,探出头来:“咦,你们怎么回来了?”

    她瘦得厉害,衣裳破败,发丝凌乱,脸上是一块一块的泥水斑驳。

    “婶子。”

    “外面也不好过吧?”

    “是啊。”孔氏勉强笑了笑,“我们一直走到了兖州,官府给了些粮种和银子,让人把我们送了回来。朝廷不让四处游荡,让我们回乡,说是会给青州免赋税三年。”

    “哎哟,那可真是太好了,老天保祐。”赵婶子松了口气,她见张子南搬石块搬的辛苦,“我叫我家男人来搭把手。”

    “赵婶子!”

    一个媳妇子疾步匆匆地过来,着急地喊道:“你家丫儿和银子前儿是不是和王家的小子一块儿玩了。”

    “王家小子得了时疫,烧起来了。”

    什么!?

    赵婶子顿时吓白了脸,往屋里喊着:“丫儿,丫儿!银子。”

    见没人应,她又赶紧去街上找,慌慌张张地差点被地上的碎石绊倒,跑得跌跌撞撞。

    哎。

    媳妇子连连叹声,这会儿才注意到孔氏:“咦,张家妹子,你们回来啦?!”

    她是个热心人,赶紧提醒道:“你们回来的真不是时候,咱们镇子上正闹时疫呢,你家虎妞你可得看好了,别让她出门。都死了好些个孩子了,前头郑婆子家的一双孙子孙女全倒下了。山上新起了好些坟头,都快放不下了。 ”

    “郑婆子?”孔氏追问道,“我记得她儿子媳妇都被压死了。”

    “是啊是啊。两个儿子和两个媳妇全死了,她当家的被砸断了腿,没两天也没了。只留了一对孙儿孙女,郑婆子到处要饭也给孙儿孙女先吃饱,没想到也染上了。昨儿我一晚上就听郑婆子在哭,哭得惨极了,好像是她家两个都不行了。”

    “这对孩子要是没了,郑婆子怕是会跟着一块儿去。 ”

    “哎。我去给我家男人送饭去了。你们家虎妞千万要小心着些。”

    媳妇子挎着竹篮子,赶紧走了。

    官府雇了镇子里的青壮年去修围墙,一天有四个馒头。她男人要把馒头留给她和孩子,让她每天送些野菜饼子过去哄哄肚子。

    “南哥。”

    孔氏赶紧折回了家里,把方才的事一说,又道:“会不会是和虎妞一样的病?”

    “肯定是的。”张子南抹了把汗,语气沉沉地道,“顾大姑娘说过,时疫是咱们从青州带出来的。”

    “娃啊。”

    凄烈的哭声陡然响起,孔氏认出声音是巷尾的郑婆子,她哭得撕心裂肺,哀恸绝望。

    “是不是她家孩子不好了?”

    孔氏颤着声音道。

    这种绝望,她也感同身受,当初若不是顾大姑娘相救,他们的虎妞肯定也没了。

    “对了,我这里还有药!”

    他们走的时候,顾大姑娘把多余的药丸分成了几包,每人给了他们一包,说是在路上遇到染有时疾的,就分给他们吃。

    这一路上,张子南的那包药丸已经用完了,孔氏还有。

    她从包袱里把药丸找了出来,说道:“我去去就回来了,你看着些虎妞。 ”

    孔氏急急忙忙的冲了出去,跑得气喘吁吁。

    转过巷子,果然见到了郑婆子,她没有再嚎,只有小声的抽泣,一脸麻木地把柴火放进了一个盆里,端着盆往屋里走去。

    她步履蹒跚,背影中带着一股子死气沉沉,没有半点期望。

    “郑家奶奶。”

    孔氏的心里有不好的预感,高喊出声。

    郑婆子没有停,孔氏只得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

    从她的眼中,孔氏看到的是空洞和死寂。

    孔氏看了一眼盆中的的柴火,心里咯噔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郑家奶奶,你家的娃娃还好吗?”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郑婆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我没用啊,我连两个娃娃都养不活,我真是没用啊。 ”

    “他们没了?”

    孔氏吓了一跳,跟着郑婆子进屋。

    “你别进来,你家还有虎妞,别也染上了。”

    “没事。”

    顾大姑娘说过,得过一回就不会再得。

    郑婆子家的屋子倒了一半,用木头和油布勉强撑起半边,挡风遮雨。

    掀开门帘,孔氏一眼就见到了躺在榻上,毫无生气的两个孩子,孔氏想起了自家虎妞,也曾是这样气息奄奄的躺在她怀里,几乎要活不成了。

    孔氏赶紧过去,摸了摸两个孩子的额头。

    是热!

    还活着!

    两个孩子的嘴角全是血,像是刚刚吐过血,呼吸极弱,弱到快要感觉不到了,但是他们确实还活着。

    孔氏从怀里把药丸拿了出来,喊道:“快点,去拿水来,你家娃娃还有救。”

    啊?

    “我家虎妞前阵子也得了时疫,顾大姑娘给了我们药,一吃就好了。你快啊。都这样了,就算不信,也该试试的。”

    郑婆子的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孔氏让她去倒水,她就去倒水。

    很快,水倒了过来,孔氏已经把药丸喂进了两个孩子的嘴里,一人一颗。

    他们俩病得实在太重,连咽都不会咽了,孔氏只能又灌了些水,一人一个抱着,拼命地给他们揉着喉咙。

    终于,男娃娃的喉咙动了动,把药丸咽进了肚里,孔氏把他放下,又去和郑婆子一起揉那个女娃娃。

    药丸被她含在嘴里,许久都没有反应。

    她的体温在不断的下降,呼吸也越来越弱。

    孔氏一咬牙,索性把药丸从她的嘴里挖了出来,拿水混着调开,再把她的嘴掰开,灌了进去。

    见小孙女憋得嘴唇发白,药汁子从紧闭齿缝间流了出来,喂不进去一滴,郑婆子抹着泪,绝望道:“算了吧,让她好好走吧。”

    她会陪着两个孩子一起去黄泉路上,不会让他们害怕的。

    “祖母……”

    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郑婆子吓了一跳,发现是孙子正在迷迷糊糊的喊她,再一摸,脸上热乎了些,完全不似刚刚奄奄一息。

    孔氏喜道:“我说吧,药丸有用,我家虎妞也是顾大姑娘救活的。”

    “有用!”

    郑婆子一咬牙,一狠心,死命掰开了女童的嘴,撬开她的牙齿,孔氏帮着把药汁一口气全都灌了下去。

    孔氏没有离开。

    从黄昏等到了三更,再等到黎明的第一道阳光在出现,又一人强喂了一颗药丸,这一回,他们都能吞咽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阳光遍洒大地,两个孩子陆续睁开了眼睛。

    “祖母。”

    “饿。”

    郑婆子哇的一声大哭着,所有的情绪在这一时间全都宣泄了出来。

    她哭得不能自已,拉着孔氏的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兰啊,你是咱们一家的救命恩人。”

    他们一家八口人,没了五个。她都想好了,等这两孩子一咽气,她就跟着他们一起去,黄泉路上,他们也好做个伴。

    “不是不是。”

    孔氏赶紧扶起了她说道:“我这药丸子是顾大姑娘给的,救他们的是顾大姑娘。”

    “顾大姑娘?”

    郑婆子不知道那是谁。

    “是京城里头,镇国公府的顾大姑娘。当时我们好些人都快死了,顾大姑娘从阎王殿里抢人,把我们全都救活!这药丸也是顾大姑娘亲手定的方子。”

    一说起顾知灼,孔氏两眼冒着光,声音里全是崇拜和尊敬。

    他们已经没有活路了,顾大姑娘硬是给了他们一条活路。

    “顾大姑娘,顾大姑娘。”

    郑婆子在嘴里反复念着,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她救了他们一家子的命,她终于可以好好把两个娃娃拉扯长大了。

    郑婆子又喜又哭。

    孔氏给两个孩子喂了些清水,问她有没有什么吃的,米汤也行。

    郑婆子反应了过来,赶紧去锁着的柜子里倒出了一小把米。

    她用破烂的衣袖抹了把泪,诚心诚意道:“我得去给顾大姑娘立个长生牌位,等俩娃儿长大了,也要让他们日日供奉。”

    孔氏连连点头,她回来的这一路上,看到道观就一家子进去磕头,求顾大姑娘平安长寿。

    等家里收拾好了,她也要立一个长生牌位。

    两个孩子吃了些米汤,精神又好一些,孔氏放心不下虎妞,就要先回去了。郑婆子和她一起出去,她要先去街角的小道观里给顾大姑娘上炷香,再去给俩孩子拾掇些吃的。

    拐出巷子,一片的喧哗声在耳边炸开。

    见她们过来,一人相熟的婶子连忙道:“郑婆子,你家娃儿还活着吗?京城有官老爷给咱们送药来了,听说就是治这时疫的。 ”

    孔氏喜出望外:“一定是顾大姑娘让朝廷送来的。咱们离开的时候,顾大姑娘就说,会尽快把药送到青州各地。”

    回来的路上,她也见到过官府在发药。

    五江府太远,可算是也轮到了。

    她道:“这药特别管用。你们谁家孩子若是病着,就紧去领吧。”

    郑婆子喜笑盈盈,忙道:“对对。我家娃儿,吃了药,已经活过来了。 ”

    “顾大姑娘真是神仙!”

    郑婆子的两个孙儿病得都快死了,所有人都知道。

    见她现在欢欢喜喜的模样,难道,真的救活了!

    时疫极凶,家家户户都有孩子病着,也天天都有孩子病死。

    这药真能救他们家娃儿?

    第175章

    灰暗的心中涌入了一丝阳光。

    孔氏催促道:“有娃娃病着的, 先去领了再说,总不会更坏。”

    他们家家都有生病的孩子,闻言也顾不上再闲话了, 赶紧都去了衙门。

    衙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排在最前头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粗布妇人,她的孩子脸颊滚烫发红, 三四岁的年纪难受的连哭都哭不出来。

    妇人灰头土脸, 疲惫掩盖了她原本姣好的面容。

    她领过药丸,塞进了孩子的嘴里,不发一言地走到一旁坐下,脸上早就麻木,仿佛在等死一般。

    其他人一边排队领药,一边悄悄打量着她怀里的孩子。

    谁也不知道这药到底管不管用。

    他们一个个往前走, 又一个个领了药后离开。

    每户只能领三颗。

    秦沉站在一旁看着,也没说什么。时疫严重,为了避免青州地方官阳奉阴违,错过了控制时疫的最佳时机, 谢应忱直接从京城派了几个人出来。

    秦沉就是其中之一。

    在到这个镇子之前, 秦沉已经去过七八个城镇了。

    百姓们在刚拿到药丸的时都是一样的将信将疑,但是只要用了,就知道这真能救命。

    “退烧了……退烧了!”

    “儿啊, 醒了醒了。”

    惊喜交加的呼喊声打破了原本的死寂沉沉,抱着孩子蹲在街角的妇人,又哭又笑。哭着哭着, 她抱着孩子, 脚步踉跄地冲了过来,扑通一下跪在了秦沉面前,连连磕头。

    “大人大恩。”

    类似的场景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发生, 秦沉一如往常地把人扶起来,说道:“这些药丸都是来自镇北王府顾大姑娘的方子。专治此次的时疫。”

    他朗声道:“药丸暂时只有一万丸,顾大姑娘说,大人能多扛几天,但孩子一旦染上,几乎十死无生,家中有孩童得病的,这趟的药丸先给孩童用着。”

    “三日后,还会再送来一万丸。”

    有人凑过去看妇人怀里抱着的孩子,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孩童,正睁着眼睛东看右看。

    竟然真的醒了?

    他又摸了摸孩童的额头。

    真的不烫了!

    他捏紧了手上药丸,头也不回地往家里疾奔。

    有救了!

    有救了!!

    “我家娃娃病了三天,能不能先给我。”

    “别挤,我孙子也病着呢,别想抢。”

    “给我药!求求了!”

    镇子上死气沉沉顿时被彻底打破,秦沉让人维持好秩序,安步就班地分发着药丸。

    一直到午后,终于把这一万多颗药丸全都发了下去。

    秦沉还特意多留了一些,让人大街小巷地去看看,有没有生病的女童没药吃。他出来时,公子特意交代过,民间重儿轻女,要提防他们把药留着给男童用,而让女童自生自灭。

    这一日。

    镇子所有人都彻夜难眠。

    这一日。

    没有一个孩子因时疫死去。

    药丸吃下,病得轻的,第二天就能活蹦乱跳的东奔西跑。

    病得重的,也至少能咽得下吃食。

    因为地动,死亡和时疫,而在死寂中挣扎的镇子,终于等来了阳光,带来了一丝勃勃生机。

    青州,渐渐活了过来。

    青州各地的道观,香火一下子旺了。

    他们虔诚地跪在三清像下,供奉着香烟,祈求着:

    “唯愿顾大姑娘长寿安康。”

    “唯愿顾大姑娘万事顺心。”

    “唯愿顾大姑娘无病无忧。”

    ……

    无数强烈的愿力源源不断地汇聚在一起,化作了淡淡的霞光,笼罩在了太清观的上空,久久不散。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络绎不绝的香客们闻讯而来的,第一天大多是京畿的百姓,到后来,连翼州,兖州的香客也特意赶过来。

    太清观香火极旺,香烟缭绕。

    观中容不了这么多人,一时进不了山门的,都安分地在外头候着,他们仰望着霞光,满眼虔诚,等多久都没有人叫一声累。

    “贫道听说国师玄心真人羽化那日,也是霞光满天,仙乐缭绕。”

    玄心真人是大启朝的第一位国师。

    太祖皇帝尚在微末时,玄心真人就已算出他有真龙之象。玄心真人奉他为天下共主,辅佐着太祖皇帝御极天下,结束了数十年的乱世。

    “玄心真人有救世天下的功德,羽化那日才会引来满天霞光。”

    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游方道士。

    他入世修行不久,听闻了此等异象,匆匆赶过来。

    年轻道士满脸虔诚地说道:“太清观中,必有大福泽之人,福祐我大启万民。贫道若是能见上一面,此行也算是值了。”

    正说着话,陡然一个声音响起:“官府来了!”

    往山脚的方向,有人急匆匆地跑上来,大声提醒着:“快让开,快让开。别挡着道。”

    “怎么官府也来了?”

    “哎哟。让让,让让,我快站不住了。”

    “在洒喜钱呢。”

    围在山门前的百姓们纷纷向两边退开,挤在一块儿,让出了中间的山路。

    不多时,佩着绣春刀的锦衣卫们疾步而来,紧随其后是一辆黑漆马车,骏马的脖子上戴着硕大的大红色绸花。

    跟着马车步行而来是宋首辅和礼部尚书等人。

    而在马车的后头,内侍们的手上提着装满了铜钱的竹筐,一路上山,一路洒着喜钱,一个个的脸上全都喜气洋洋。

    马车停在山门前,礼亲王和王妃从马车上下来。

    他们一早,就在吉时去了镇北王府下聘,一百二十八台聘礼,贽礼是两只活雁,礼部尚书绞尽脑汁,哪怕再急,哪怕是冲喜,整个仪制也安排的极为大气,跟礼亲王要求的一样——冲喜也要冲出皇家风范。

    下过聘后,礼亲王又带着婚书,来了太清观。

    三天前,礼亲王就命人来观中打过招呼了,既便如此,他也是事事周全,把男方求娶的姿态放得极低,不但没有要求太清观闭观,甚至除了他中过风年纪又大了实在走不了山路外,宋首辅,卫国公,还有礼部尚书和其他礼部的官员,全都是在山脚下,就弃了马车,步行上来的。

    观主亲自在观门前相迎。

    礼亲王长揖,做足了礼数:“本王前来,是为谢家子谢应忱向顾大姑娘下聘求娶。”

    观主面容慈和:“请。”

    礼亲王再次谢过,笑着和王妃一同走了进去,其他人跟在了后头。

    人一进山门,外头顿时又热闹起来。

    “你们听到没,是为辰王给顾大姑娘下聘来的。”

    “下聘?”有人惊住了,“来道观下聘?”

    “我听说顾大姑娘是道门中人,在观中为国祈福,辰王殿下为示郑重,才会特意来观中求娶。”

    “为国祈福?”

    这话一出,立刻有人想到:“莫非霞光的出现是因为顾大姑娘。道长,为国祈福算不算是有大福泽的?”

    这可不好说。年轻道士打算跟过去看看。

    “我们也去。”

    山门前没有小道士的阻拦,不少百姓也跟了一起进去。

    礼亲王并不在意有人跟在后头,本就是大喜事,当然要热热闹闹才好。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霞光。

    最初听说时,他还以为又是什么江湖骗术,直到现在亲眼所见,果真是天生异象。

    “甚好甚好!”

    卫国公说起话来,要比前几天利索的多,他生怕白的不吉利,还特意在脖子上的白棉布外头又缠了两层红稠,绑得跟同行的马似的。

    “连老天爷都知道我们是来给辰王下聘的,这霞光满天,真是好兆头啊。老宋,你说是吧?”

    宋首辅满脸含笑,垂首的时候,白了他一眼。

    这卫国公也是越来越能舍下老脸了,辰王明明没有请他当媒人,结果今儿一大早,天还没亮呢,他就主动去了辰王府,硬是赖着要和他们一块儿去下聘。

    先是跟着他们一起去了镇北王府,下了聘后,还非要再一块儿来太清观。

    哼哼。

    这脸皮厚呀,自己是自愧不如的。

    宋首辅笑得满脸愉悦,盯着他的喉咙看了一会儿。

    卫国公挑眉问道:“老宋,你看什么呢?”

    宋首辅小小声地和他说:“我在看,你喉咙都断了还这么能说会道。”

    说完,他又抬起头,向着周围围观的香客们露出了完美的笑。

    “不一样。”

    卫国公先笑完,又低头轻声道:“我和老宋你不同,没你机灵,一开始就择对了主。我要是现在再不争不抢的,以后想争都没得争了。”

    “而且吧,我瞧着,顾大姑娘确实是个有大福气的。”卫国公感慨道,“辰王刚回来时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

    当时,谁都以为谢应忱活不过几载,而且只能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像一只笼中囚鸟,艰难求存。

    而现在,才区区几个月,他离金銮殿上的那个位置,也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回到当时,谁又能想得到。

    “我呀,就是自作聪明。”

    卫国公恨不能回去拍自己一巴掌。

    “老宋,你还记得不,太祖皇帝的起居注上有记载,玄心真人羽化时也出现过漫天霞光。”

    他悄悄用手指了指天:“说不准这还真是顾大姑娘的缘故。 ”

    围观的香客越来越多,卫国公没敢再接着窃窃私语,他向着香客们微微颔首,笑得仪表堂堂。

    “善信,这边请。”

    观主在前头为他们领路,领着他们到了后山的小跨院。

    无为子亲自相迎。

    他一身崭新的道袍,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连一根发丝都没有露出来。

    他年岁已高,须发皆白,投手举足间,道袍衣袂飞扬,仙气飘飘,让人望而心生敬畏。

    谢应忱和他们说过老道的身份,如今见连清平真人都以弟子的姿态恭敬的服侍在侧,心里更加的紧张,连忙回了全礼。

    谢丹灵悄咪咪地和顾知南躲在一旁看,见他们进了堂屋,两人脚步轻快地回了顾知灼的屋子里,雀跃地笑道:“灼表妹,外头好多人,把小院子都快围满了,全是香客。”

    “好热闹。”

    “礼部尚书可会说吉祥话了。对吧,南南。”

    顾知南连连点头:“一串接着一串,肯定背了好久。”

    “还有卫国公,把自己打扮的跟马一样。”谢丹灵比划道。

    女孩们噗哧轻笑,热热闹闹。

    下聘时,需要有姐妹陪着。

    因顾知灼住在道观,顾知骄她们昨天也跟着住了过来,连谢丹灵也溜出了宫。

    顾知灼端坐在圈椅上,油亮发黑的乌丝披散在肩头,她面有病容,胸口持续不断的剧烈疼痛让她显得无精打采,病怏怏的。

    “大姐姐,你坐着累的话就靠一会儿。”顾知骄仔细而又体贴,拿了个迎枕让她靠着。

    谢丹灵噙了一口水:“我们再去看看。”

    阿蛮也想去,谢丹灵牵着她的手,一块儿往外跑,阿蛮欢快地咯咯笑着。

    她们时不时地回来说道:“礼部尚书总算是把吉祥话说完了。”

    “师父收下婚书了。”

    “礼亲王妃往这里过来了。”

    阿蛮:“来了。”

    谢丹灵这下也不再出去,没一会儿,礼亲王妃在嬷嬷婆子们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顾知灼在圈椅上欠了欠身。

    礼亲王妃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目露忧色。

    果然气色不太好,病得不轻。也难怪忱儿那小子急了,哎,这能不急吗!

    顾大姑娘住在观里,连今天这样日子都没有回府,她和王爷都猜测过,只怕是她这位老神仙师父在为她续命。

    彼此见过礼后,礼亲王妃上前,慈和的含笑道:“顾大姑娘,我来你挽发。”

    在大启朝,下聘那日,需要由男方的长辈亲自为女方梳发,挽发,簪发。

    嬷嬷手捧着托盘,礼亲王从托盘中拿起一把象牙白的玉梳,在她垂顺的发丝上轻轻梳了三下,一直梳到发尾。

    她放下玉梳,亲手为顾知灼挽了发。

    顾知灼还未及笄,发式较为简单,她又从另一个托盘中拿起了一支玉簪。

    越是郑重,越代表了男方对于讨到这个媳妇的欢喜。

    “得此佳妇,良缘永结。”

    “是谢家之福。”

    谢丹灵扶着顾知灼起身,向礼亲王妃屈膝福礼。

    “哎,你快坐下,哪里需要这么多礼。”

    谢丹灵扶着她又坐了回去。

    接下来,便是要签婚书了。

    礼亲王陪着无为子也一同过来了,无为子亲手把婚书递到了顾知灼的手中。

    这婚书上,谢应忱已经写下了名字。

    而另一栏还空着。

    正所谓初婚从父,再嫁由己。女子出嫁,若是初婚,其婚书是由长辈代签的。但是,谢应忱父母双亡,婚书由他自己来签,太夫人便也觉得该让顾知灼自己来签。

    无为子手持拂尘,在顾知灼的头顶轻抚了三下。

    “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

    谢丹灵把笔尖沾上朱砂,递到了顾知灼的手里。

    “……命线相连,祸福相担。”

    “诸天祖师见证,通喻三界,上奏九宵。”(注)

    顾知灼冲着她笑了笑,提笔在婚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顾知灼。

    两人的名字并立在一块儿。

    正如前世今生,他们一直在一块儿,生死不离。

    无为子面含笑意地抚着长须。

    “礼成。”

    唱礼的内侍喜气洋洋地高喊着,嗓音嘹亮。

    不止是小跨院,就连在跨院外头观礼的香客们也全都听到了。

    “咦?”

    那个年轻道士突然发出一声轻呼,他的嘴微微张开,双目圆瞪,一眨不眨地看着天空。

    笼罩着上清观的霞光在刹那间更亮了,有如雨后的彩虹七彩绚烂,又有如细雨一般,洒落在了眼前的这个小跨院里。

    咦?

    顾知灼蓦地长睫轻颤。

    一股奇异的力量涌入身体,有若最温柔的轻风,抚过她的五脏六腑,修补着她千疮百孔的身体和魂魄。

    她的胸口不痛了。

    耳边仿佛有无数道声音在响着,似有若无:

    “唯愿顾大姑娘长寿安康,无病无灾……”

    第176章

    “咪?”

    脖子上戴着红绸花的沈猫跳到了茶几上, 它盯着外头,小耳朵一抖一抖的,金灿灿的眼中充满了好奇, 跃跃欲试地想出去玩。

    无为子若有所感,他掐指算了算, 含笑道:“灼儿, 你去外头。”

    是。

    顾知灼听话地站了起来。

    一直到方才,她还手脚无力,需要谢丹灵扶着才能起身,但是现在,她已经能够站得稳稳当当的了。

    她迈步走了出去,站到院子中间。

    今儿是个好天气, 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阳光温暖着顾知灼冰冷的四肢肺腑,她惬意地眯起了双目。

    霞光有若雨丝,淅淅沥沥地洒下, 又有若一层薄纱, 笼罩在了她的身上,翩翩欲仙。

    “这位是?”年轻道士两眼放光,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顾知灼。

    “是顾大姑娘。”

    香客中有人喊道, “我见过我见过!”

    “我邻居家里有个小姑娘被人放干了血,差点没了命,是顾大姑娘救了她。”

    “是镇国公……”不对, 现在是镇北王府了!“是镇北王府的顾大姑娘。”

    “天降霞光。”年轻道士满脸虔诚地说道:“这是功德之光!贫道没有看错, 这位姑娘果然是有大福泽之人。”

    有人悟了:“原来清平真人卦象中的天命福女是顾大姑娘。”

    他喃喃自语,不自觉地跪了下来。

    这一跪,周围的人也纷纷跟上, 不一会儿就跪下了一大片,黑压压的全是人影。

    在太清观的山头笼罩了三天的霞光渐渐消逝,但是,亲眼看着这一幕,所有人的心头都无比的震撼,久久不散。

    霞光是因顾大姑娘而来的。

    顾大姑娘才是真正的天命福女!

    不一会儿这件事就在整个太清观中传开了,越来越多的香客闻讯而来。

    而随着香客们的离观下山,也像风一样的传到了京城。

    “哎哟,你们今日没去太清观简直太可惜了!”

    “霞光还在?”

    “在在……不对,不在了。”

    “到底在还是不在?”

    “本来是在的,后来,顾大姑娘一出来,霞光就披到了她的身上,顾大姑娘就像是穿了五彩霞衣,从天上下来的仙子一样。美极了。”

    刚从太清观回来的人虔诚地说道:“顾大姑娘得天祝祐,如今嫁给了辰王,必能祐我大启繁荣昌盛,盛世昌隆!”

    “咦。”有人问,“从前不是说天命福女是那位寄住在镇北王府的季姑娘吗?”

    “呸!”他不屑地冷笑,“当日清平真人只算出有天命福女,又没说是她,肯定是她把美名都往自己身上揽。还当谁不知道,皇上夺了臣妻,她就不顾镇北王府养育之恩,屁颠屁颠地跟着进宫去了,不要脸……”

    砰!

    临街的雅座中,季南珂狠狠地把手里的酒杯掷了出去,摔得四分五裂。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脸上满是难堪和羞愧。

    谢璟只垂眸看了一眼摔碎的酒杯,打了个手势,小允子过去关上了窗户,隔绝了外头的吵杂。

    “您也是这么想的吗?”季南珂盯着他,艰难地问道。

    “什么?”

    谢璟有些失神,他端着酒盅,琥珀色的酒液倒映着他的双眸,压根没听清季南珂在说什么。

    季南珂双手紧按着八仙桌,指节隐隐发白。

    谢璟又问了一句:“什么?”

    依然头都没抬。

    见他完全没有把心思放在自己的身上,季南珂气恼道:“你也觉得,天命福女应该是顾知灼?”

    “你后悔了是不是!?”

    谢璟终于抬眼看向了她,有些无力:“你想让我说是,还是不是?”

    他心里是后悔了。

    顾知灼应该是他的未婚妻。

    他忍不住去想,最初遇到清平真人的时候,清平真人说的那个能祝祐他君临天下,开创盛世的天命福女,到底指的是在他身边的季南珂,还是与他有婚约的顾知灼。

    他已经想不起来,清平真人是怎么说了。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他恋慕季南珂,内心就想把所有好的赞誉都给她。

    为她造势。

    谢璟的目光浅浅淡淡,没有往日的浓情蜜意,而是带了一些隐忍。

    季南珂:“……”

    “我只是、只是……”她目中含泪道,“明明是我们先定下的日子。为什么要非让她。”

    见她这委屈求全的模样,谢璟终究还是心有不忍。

    他没再说什么责备的话,只道:“冲撞上了,改期是行。”

    季南珂委屈地说道:“她打小就爱与我争,她就是故意定在同一天的,想看我没脸,想让我低头。”

    谢璟本来定在九月初十宴请,可自打谢应忱和顾家定下了九月初十下聘后,那些收了他请帖的人家陆续过来致歉,说是没有办法来了。

    也是。在他们而言,纳妾而已,哪里比得上辰王殿下下聘重要。

    谢璟主动把日期推迟了,闻言,他并不在意地说道:“你要是不怕没有人来道贺,不改也成。现在还不到午时,皇庄上都备好了,也不用迎来迎去的,我们一起过去便是。”

    这怎么行!

    季南珂差点脱口而出。

    曾经的谢璟,因为自己一句“不会做妾”,宁愿毁了顾知灼的脸,也要让顾知灼自惭退亲。

    而现在的谢璟,却能够说出,迎不迎亲都无所谓,他打从心底里把她视作了一个妾,没了该有的尊重。

    可是,季南珂已经做不到甩袖而去了。

    季家不要她了,把她除了族。

    她如今身份尴尬的住在宫里,连宫女内侍都瞧不上她。

    她无处可去。

    她唯一还能牢牢抓着的,只有谢璟一个人。

    季南珂忍了又忍,原本想要抱怨的话也全都咽了回去。

    谢璟待她远不如从前,她也只能压着脾气。

    她略略抬眼,长睫轻颤着,一颗泪珠挂在了睫毛上。

    “殿下,我……”

    “殿下。”

    雅座的门被敲响,卫玖开门进来,正好打断了季南珂未说完的话。

    他抱拳道:“皇上下旨,立储君了。”

    谢璟双肩一颤,捏着酒盅的手指猛地一紧。

    临街的喧闹声更响了,季南珂快步过去推开了窗,她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心跳得极快,喉咙发紧。

    “立太孙了。”

    “快去看!衙门前已经下了公告。皇上复了辰王太孙的名位,立为了储君!”

    “真的啊?”

    “不信的话,你们去衙门问啊,官府派了人在那里,给我们读呢。”

    “我去看看!”

    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了一起。

    “顾大姑娘果真是天命福女,辰王一下聘,就被立为储君,太神了。”

    季南珂紧紧地捏住了窗沿,难以置信:“这不可能!”

    “殿下。”她回首焦急地说道,“您听到没,皇上圣旨竟立了辰王为储君,您……”

    谢璟面无表情地灌下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季南珂心思微动,不可思议道:“您、你早知道了?”

    谢璟不置可否,又灌了一杯。

    他当然知道!

    三天前,谢应忱在含璋宫里,当着他的面,用一方断墨威胁逼迫了父皇。

    完全不似众人所知的温和无害,他就像是原形毕露的野兽,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展露出了獠牙和利齿。

    而自己在他的面前,就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不止是自己,连父皇也是。

    他眼睁睁看着父皇先怒后惧,对谢应忱连声喝骂,咆哮,威胁,最后又化作了无能狂怒。

    从小到大,父皇在他的眼中,都是那么的高大英武。

    哪怕有废太子珠玉在前,最终得了这把椅子的,也还是父皇。

    可这么厉害的父皇,却被谢应忱逼得走投无路。

    父皇被迫答应了。

    谢璟本以为父皇只是口头答应,肯定还有后招,谁想当天就真得下了立储圣旨。

    谢璟道:“他竟然忍到现在。”

    季南珂:“什么?”

    谢璟没有回答。

    谢应忱是三天前就拿到圣旨的,他竟然忍到现在才让人宣旨?

    是为了顾知灼?

    他是想让世人都以为是因为顾知灼的福运,为他谋得了这储位?

    “殿下。”见谢璟没有理他,季南珂忍不住问道,“您就这么认了?”

    谢璟简直太没用了。

    他是中宫嫡子,一向软弱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连储位都能拱手让人!?

    谢璟又灌了一杯酒,喉咙火辣辣的痛。

    季南珂急了:“殿下,您想过没,有朝一日,若真是谢应忱上位,他也许能容得下大皇子他们,可是,他能容得下您这个与他争过储位的皇嫡子吗?”

    她美目流转,坐回到谢璟身侧,拉着他的手,轻声道:“殿下,不争就是在等死。”

    谢璟是她如今唯一的选择,可是,她选择谢璟,并不意味着,她愿意和他一块儿等着被圈禁,甚至是等死。

    “够了!”

    谢璟丢开了手上的酒盅,酒盅在八仙桌上骨碌碌的滚了一圈,谢璟蓦地起身,就往外走。

    “殿下,您去哪儿。”

    “道贺。”

    说完,他走出了雅座,季南珂抿唇站了一会儿,追了上去。

    一出门,谢璟直奔辰王府。

    辰王府门前,宾客络绎不绝,马车几乎把府门前的道路给堵得严严实实的。

    谢璟坐在马车里,慢慢地往前挪动。

    这酒有些上头,几杯下肚,他晕乎乎的,后背直冒热汗。

    好不容易,马车进了府,停在仪门。谢璟正要下车,他想起了什么,回首对着季南珂说道:“你在这儿等着就好。”

    “为什么?”季南珂怔了一下,自嘲地笑笑,“您是嫌我会丢了您的脸面?”

    谢璟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耐下心来解释道:“辰王府里没有女眷,谁来招呼你?”

    不止没有女眷,连使唤丫鬟都没有。

    季南珂拉住了谢璟:“我不需要人招呼。”

    谢璟实在不想和她争这些,便道:“随你。”他跳下了马车,也把她扶了下来。

    辰王府一向低调,自打谢应忱从宫里搬出来后,还从没有宴过客,这是第一回。

    府里的下人们也少,候在仪门待客的都是已经上了年纪的内侍。

    内侍见过礼后,笑着领他往里面走。

    季南珂打量四周,辰王府是废太子的故居,但远不如她想象中的奢华,反而相当的空旷,第一眼有些萧条,可跃在枝头上的花朵,池塘的游鱼,垂落的紫藤,错落的假山,又在这萧条中添上了一份生机勃勃。

    “璟儿。”

    走到半路,忽然有人出声叫住了谢璟,是承恩公。

    谢璟拱手唤道:“舅父。”

    承恩公也是来道贺的,只比谢璟早到了一炷香,在花厅待得无趣,就出来走走。

    他用轻慢的目光挑剔地打量了一下季南珂,挺了挺将军肚,说道:“本公带殿下进去,你忙去吧。”

    承恩公一挥手,打发走了内侍,见四下无人,他迫不及待地问道:“璟儿呀,你有什么打算没?”

    未免隔墙有耳,承恩公声音压得很低,两个眼珠子左右乱晃。

    打算?

    谢璟现在也不知道。

    正像谢应忱那天说的,他是皇嫡子又怎么样,他连东宫的边都摸不到,一事无成。

    谢璟自嘲地笑了笑。

    “没事。”承恩公把头靠过去,低下身来神秘兮兮地说道:“舅父都给你想好了。”

    额?

    花厅就在前头了,承恩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信心满满地说道:“你就等着吧。”

    谢璟:“舅父,您说什么……”

    “殿下也来啦。”

    花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见到谢璟,纷纷起身见礼。

    这辰王府实在无趣的很,没有伎子,也没有戏班子,连个漂亮的小丫鬟都没有,一群大老爷们面对面坐着,见谢璟把季南珂也带来了,想起了三皇子本来是定在今日纳妾的,不免调侃上了几句,像是美妾在怀什么的。

    季南珂眼中暗恼,没想到他们会当着自己的面这般轻贱。

    谢璟拉住了她的手,不悦地斥道:“季姑娘尚未出阁,此话莫要再说了。”

    说话的人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话锋一转,问道:“咦,礼亲王怎么还没来。”

    “礼亲王去了太清观。”

    于是,话题便绕到了太清观,霞光和顾知灼的身上,有人这两天也特意去瞧过,说得是天花乱坠。

    “太孙真是得了门好亲事。”

    除了少数内阁重臣,谁都以为立储的圣旨是在立了婚书后才下的。

    谢应忱重病回国,一无所有,直到得了这门婚事后,可谓事事呈祥,不但身体康健了,还一跃成了储君。这不是婚事带来的福气又是什么呢?

    话这么一说,也有人忍不住去看谢璟。

    三皇子为了怀中娇妾,放弃了这门大好亲事,现在该后悔了吧。

    哪怕是没有明说,这意思谁都看得懂,谢璟只噙着茶,不言不语。

    不多时,谢应忱过来了。

    来的客有些多,分坐了几个花厅和水榭,他一进来,所有人纷纷起身行礼,道贺。

    太孙正名,哪怕还没来得及告祭太庙,也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储君亦为君。

    “太孙殿下。”

    待见过礼后,承恩公乐呵呵地喊着,又朝谢璟使了个眼色。

    谢璟想到他刚刚说的,心里有种不太妙预感,他悄悄地拉了一下承恩公的衣袖。

    好歹要先让自己知道,他想说什么吧?

    “舅父。”

    谢璟低声提醒了一句,“今儿是辰王……是太孙大喜之日。”意思是,别乱来。

    承恩公打年轻时起,就是个爱犯混的。

    他大大咧咧地笑道:“殿下,凉国近日送了国书来,想与大启和亲,结永世之好。”

    自打前朝起,凉国就履履犯边,到了大启后,更是如此。直到顾韬韬杀灭了他们的气焰,才自愿写下降书。

    后来这几年,谢启云的不作为,放任了凉国的骚扰试探,凉国一度想要撕毁降书,枕兵边境。也就是前不久,姜有郑取代谢启云任了西疆总兵后,才一改之前的散漫作风,在谢应忱的示意下,对凉国发起了几次猛攻,凉国被打得缩在边境不敢冒头,终于又写了这份和书来。

    承恩公管着鸿胪寺,和书先送到他的手上,他故意压着没有呈上。

    承恩公热络地笑道:“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谢应忱毫不犹豫道:“大启公主不远嫁,不和亲。”

    凉国在写下降书时,就曾求娶过大启公主。

    舍一个皇女,保边境太平,历朝皆是如此,谁也没想到,谢应忱会果断拒绝。

    承恩公露出了得逞的笑:“是凉国愿意送公主来京城,与大启和亲。”

    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大大咧咧地说道:“正好,三皇子殿下还未定亲,不如就由三皇子殿下为国分忧,娶了凉国公主。”

    他说完,扭头冲着谢璟一笑:“殿下,是吧?”

    第177章

    啊?

    谢璟呆住了。

    他的眼神略显茫然, 上头的酒气让他的脑子明显变慢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周围安静了,无数道目光在谢应忱和谢璟两人的身上来回移动。

    尽管三年前凉国战败, 但凉国兵力雄厚,比起北狄和闽州倭寇, 皇帝更忌惮的是凉国。三皇子若娶了凉国公主, 为了两国血脉相融结永世之好,凉国指不定会扶持谢璟夺位。

    毕竟谢璟才是皇帝的亲生子。

    皇帝如今迫于无奈,立了谢应忱,可在称呼上依然是较为尴尬的“太孙”。

    孙是先帝的孙,和皇帝又有何干?

    靖阳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乐呵呵地抢声说道:“国公爷, 您这话就不对了。太孙就算娶了太孙妃,也还有良娣、良媛……”

    谢应忱含笑道:“承恩公此提议,极好。”

    谁都能听得出来,靖阳侯的意思, 是想劝谢应忱留一个良娣给凉国公主。

    但谁也都看得出来, 谢应忱刻意打断了他的话,不让他把话说完,给他留了个体面。

    谢应忱不疾不徐地说道:“承恩公是璟堂弟的舅父, 自是为璟堂弟着想,琢堂弟和琅堂弟都已经赐了婚有了正妃,唯有璟堂弟尚未定亲, 皇上病重, 也顾不上。我这个做堂兄的,自然得照顾一二。”

    他望向谢璟,眉眼含笑, 看不出喜怒:“璟堂弟,你说呢?”

    太孙意思是,他真的打算让三皇子娶了凉国公主?!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也有人在思量着谢应忱的真正用意。

    季南珂站在那里,难堪极了。

    明明所有人都看到她在,但所有人全都当她不存在,当着她的面肆意议论着谢璟的婚事。

    季南珂颤着手指,悄悄拉了拉谢璟的衣袖,试图等他一句“放心,我的正妃只会是你一个人”,但是,谢璟始终没有没说。

    他沉默不语。

    似是在权衡,也似是在思量。

    季南珂有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她的胸口闷的很,隐隐发痛。

    承恩公嫌弃地瞪了季南珂一眼,催促道:“璟儿,您愣着做什么,太子殿下在问您话。”

    说完,又带着奉承的笑意说道:“太孙殿下对顾大姑娘一往情深,自是看不上凉国公主的。”

    谢应忱毫不掩饰眉眼间的雀跃:“当然。”

    谢璟本来没想答应,然而一对上谢应忱笃定的目光,酒气上了头,心里的一股子逆反也涌了上来。

    谢应忱!

    谢应忱!

    在谢应忱的面前,他从来是矮了半截。

    从前先帝在的时候,是。

    现在先帝不在了,也依然是。

    谢应忱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有了顾知灼,他就不要凉国公主了?呵,他这是故意要做给顾知灼看,以示他的深情厚意?

    让顾知灼对他死心塌地!

    明明顾知灼应该是自己未婚妻。谢应忱抢了他婚约,和父皇强夺臣妻又有什么区别!

    谢璟甩开了季南珂的手,走向谢应忱。

    走了一步,又一步。

    烈酒直冲头颅,把他的所有理智冲扫的一干二净。

    “好。”

    谢璟应了。

    “我愿意为了大启和亲,娶凉国公主为皇子妃。”

    他要让他后悔。

    后悔把凉国推到了自己的身后!

    谢应忱目视着他,微微一笑。

    他掸了掸衣袖道:“既如此,孤知道了。”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用了自称。

    这一个字,让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有若天差地别。

    谢应忱:“承恩公。”

    承恩公乐呵呵地应着是。

    “这件差事,孤就交给你来办。”谢应忱含笑道,“想必你是能办好的?”

    承恩公爽快的应了:“包在臣身上。”

    季南珂:“……”

    她克制不住心中的羞愤与不安,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谢璟,你答应过我什么!”

    她的嗓音略微有些尖利,含着一种质问。

    他答应过她,让她为妾只是权宜之策,以后会扶正她,他不会另娶正妻。谢璟猛地反应了过来,心里暗暗有些后悔。

    “珂儿……”

    季南珂自嘲地笑了笑,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

    谢璟迈步想追,又硬生生地收住了步子。

    现在追出去,只会让人议论珂儿不懂事。哎,一会儿再与她说说吧。

    季南珂跑出了花厅,凉风拂面,她终于冷静了下来。也许是跑的太快的缘故,她感到胸口隐隐作痛,慢慢地往前走着,想等谢璟追出来。

    但是,她都快走到仪门了,谢璟依然没有出现。

    季南珂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是淡淡的哀伤。但紧跟着,哀伤化为了怒火和憎恶,夹杂着强烈的不安。

    她仿佛失去了什么。

    一切脱离了她的掌控。

    咳咳。

    季南珂胸口的剧痛越来越重,咳得停不下来,她捂着喉咙,一口鲜血喷吐了出来。

    鲜红色的血液喷溅,洒在了衣袖的丁香花绣纹上,红得刺眼。

    季南珂瞳孔骤缩,恐惧有如同潮水一样,向她席卷而来。

    这是第二次了。

    她好怕。

    季南珂双手抱着自己慢慢地蹲下,后背紧靠在抄水游廊的栏杆上。

    为什么顾知灼就不愿意放过她,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了现在这般进退唯谷,众叛亲离的地步。

    她咬牙切齿,满腔不平,恐惧和恨意全都倾泻在了这个名字上头。

    “你为什么要害我。”

    不应该这样的。

    冥冥中曾有一种声音在告诉她,若是再继续下去,她将会一无所有。

    曾经因为吉运得来的一切,都会离她而去。

    就像谢璟对她的感情一样。

    七八道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蹲坐在地上的季南珂慢慢回首看去,一双黑色的皮靴映入了眼帘,她略略抬眼,看到的是大红色的袍角。

    袍角在她面前一晃而过,只见那个穿着红色麒麟袍的身影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渐渐走远,袍上的金线绣纹在阳光下耀眼极了。

    不能认命!

    “督主,请留步。”

    季南珂高声喊道,她爬了起来,双手死死地拉住身后的栏杆。

    “有一件事,我……”

    话音刚起,一把绣春刀抵在了她的脖颈上。

    随行的锦衣卫凌厉的目中含着杀意。

    不是什么人都配在督主面前说话的。贸贸然乱说乱动,向来会当作刺客处置。

    季南珂的脖子下意识地往后仰,锋利的绣春刀在她雪白的脖颈上留下了一条细细的血线。

    沈旭头也没回。

    他的到来让花厅中的众人都为之一惊。这位东厂督主素不是好相与的人,对任何人都不假以辞色,谁也没有想到,他会亲自来道贺。

    哪怕沈旭只是喝了一杯酒就走了。

    而很快,让文武百官更没有想到的是,谢应忱当日颁下他正位储君后的第一道令旨,命沈旭前往青州,负责青州上下一切事宜,有罢免,任免,斩立决等特权。

    这道令旨惹来满朝一片哗然。

    有人暗自猜想,谢应忱莫非想要支开沈旭,把锦衣卫和东厂收归囊中?

    绝对是这样的!

    太孙此人,若真像表面上这般温良无害,怕是早就死在凉国了,就算是侥幸活着回来,也绝无可能跃过皇帝的亲生子,得了储位。

    他,保管是个心黑手辣的!

    用青州当作诱饵把沈旭这个最难以掌控的人调开,就能趁机在司礼监扶持自己的人。废太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内监中肯定有忠心的亲信。

    但凡拿下东厂,把控住了内廷,谢应忱进可逼宫登基,退可好好当这储君,坐等皇帝驾崩。

    “璟儿,你瞧着好了。”承恩公自信满满地指点江山,“沈旭一走,谢应忱肯定会动东厂。”

    “沈旭也是个狠人,绝不会任人摆步,等他们翻了脸,咱们就有机会了。”

    承恩公和别的朝臣是不一样的。

    他是外戚,是三皇子的嫡亲舅父,有这层关系在,但凡即位的不是谢璟,他的地位也会从此一落千丈。

    承恩公这个爵位不是世袭的,等他一死,他的儿子孙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娶了凉国公主,凉国肯定会乐意你来继位的,况且还有皇上在呢!皇上怎会愿意把储位白白让给谢应忱?哎,他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顾家这大好的婚事让你自个儿给折腾没了,璟儿,这一回,你千万别再为了美色,做下蠢事。”

    谢璟的心里沉甸甸的,想着顾知灼,过了一会儿,他应道:“是。”

    他已经错了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

    朝上的种种私议,自然是瞒不过沈旭的耳朵。

    他把盛江和乌伤二人和一只猫留了下来,出京那天,谢应忱亲自送他到了三里亭,顺便还蹭了他的马车。

    一路上,谢应忱是把该叮嘱的全都叮嘱了一遍。

    “青州事就交给督主了。”

    “该收拾就收拾,该杀就杀,不用手下留情。”

    “弹劾什么的,我自会处置。”

    沈旭往迎枕上一靠,呵呵冷笑:“这还用你说,我还以为太孙不爱大开杀戒,要以德服人呢。”

    谢应忱淡笑道:“乱世用重典,杀一人而救百人,杀百人而救一城,孰轻孰重我还是懂的。”

    从地动后,谢应忱已经陆续罢免了青州不少的地方官,又调派了禁军以防匪乱,但毕竟天高皇地远,种种乱事呈到他手边的时候,早就已经都发生过了,事后处置的再快,也比不上事前遏制。

    这需要有一个雷厉风行,又不会心慈手软的人,亲自去青州主持大局。

    沈旭玩把着一个白玉杯,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还有时疫。”

    谢应忱再一次叮嘱道:“一定要多加上心。”

    沈旭掀了掀眼皮:“第六遍了。”

    从他一大早跑来自己府上,非要送自己出门,一直到现在,对于时疫,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提。

    沈旭听得都烦死了。

    沈旭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他把茶盅随手一放,双手按在了小案几上,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别啰嗦,直说。”

    谢应忱本就没打算瞒他,反正前因他也都知道了:“……时疫一事,关乎到夭夭生死。”

    沈旭摸着腕间的小玉牌,只说了一个字:“行。”

    “还有一事。”谢应忱抚着衣袂,准备下马车,回首道,“殷家已平反,但是,殷家劫难是朝廷之过,殷家又背负了马匪罪名十余年,满门皆亡。孤以为,朝廷应当给予补偿,殷家女该得一个县主册封。”

    谢应忱说完,看着他:“督主,你说呢?”

    沈旭长睫颤了一下,桃花眼先是含了几分锐利,很快又如微波荡漾,戾气全消。

    谢应忱特意在把青州事交代完后提起,他并非是想用此来作为条件让自己尽心,也不是在利诱。他告诉自己只是为避免自己对姐姐的安置有别的打算。

    这人……

    和皇帝确实截然不同。

    他别扭道:“随你。”

    谢应忱微微一笑,下了马车。

    目送沈旭的马车远离,谢应忱没有回京,而是带着重九和向阳,直接绕道去了太清观。

    霞光散去后的太清观依然香火极旺,谢应忱到的时候,香客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三清殿前香烟缭绕,久久不散。

    谢应忱熟门熟路地拐去后山,一路上,香客们兴奋地讨论着霞光异样,一个个都像是亲眼所见一样。

    听他们说着“霞光披在顾大姑娘的身上,有如仙衣,美的不可思议”,谢应忱唇角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越加的迫不及待。

    他推开了小跨院的门,坐在院子里头晒太阳的顾知灼,闻声回首。

    见到是谢应忱,她欢喜地喊道:“公子!”

    她明显有了精神,漂亮的凤眸亮晶晶的,脸颊多了几分血色,一扫病容。

    谢应忱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快步向她走去,他半蹲在地上,紧紧地把坐在躺椅上的顾知灼抱在了怀里,感受着她熟悉的气息和馨香。

    “真好。”

    顾知灼靠着他,嗯嗯应是。

    她的手是暖的,身体也是暖的,不似前几日那样冰冷的让他害怕。

    除了下聘当天,他必须要留在京城外。谢应忱日日都会来太清观一趟,见到的是一天比一天虚弱和衰败的她,他怕极了。

    仿佛六年前所经历过的,又会重来一遍,仿佛一睁开眼睛,他又会变得一无所有。

    谢应忱的头靠在了她的颈窝上,双臂牢牢地抱紧了她,不敢松手。

    “公子,我没事了。真的。”

    顾知灼拉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脸颊。

    在太阳底下晒得有些久,她的肌肤有些发烫。

    “看,是不是好了。”

    顾知灼笑脸吟吟,美得不可方物。

    谢应忱用指腹把她的碎发撂倒耳后:“我不信。”

    “什么嘛!”

    “你惯会哄我。”他说着,向无为子笑道,“师父,您说是吧。”

    无为子正在一旁亲手研磨着朱砂,闻言他一本正经道:“忱儿说的是。”

    “师父,您偏心他。”

    无为子瞪她:“谁让你不听话,不听话师父就不偏心你。”

    说到这个,顾知灼有点心虚,眼神飘忽。

    谢应忱终于放开了她,起身向无为子见了礼,问道:“夭夭没事了吧。”

    他昨日在京城,只得了镇北王府递来的消息,说了一些经过,但没有听无为子亲口所说,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安的。

    无为子正要说话,门口来了一个小道童。

    “真人,晋王来了,请您为世子合婚,正往这边过来。”

    合婚?

    顾知灼挑眉道:“谁嫁了?”

    “承恩公府。

    “孙念?”

    当天两家打的这么厉害,顾知灼还以为这婚成不了。

    她冷嘲道:“承恩公这舅父,还真是牺牲颇多。”

    “真人,晋王还带了世子来,观主说,晋王想哄您露面,让您去救世子。您先避避为好。”

    第178章

    无为子在太清观住着并没有大肆宣扬, 但作为修道人,他来京的这些日子救过不少人。京城里头多多少少都听到过一些声音,说是太清观有一位老神仙, 道法高深,医术绝妙。

    晋王想必也是闻讯而来。

    一个亲王非要闯, 观主是拦不下的, 只能让小道童过来报信。

    顾知灼呵呵冷笑。

    “多谢师弟。”顾知灼温言道,“请观主不用担心,把人领来便是。”

    “灼表妹……”

    谢丹灵从屋里探头出来,“忱堂哥,你也来啦。你要不要吃竹叶饼?”

    谢应忱应了声“好”。

    “你们要什么颜色的。”

    “红的!”

    “忱堂哥呢?”

    “一样。”

    好嘞!谢丹灵愉悦地答应了一声,脑袋又钻了回去。

    谢丹灵昨日来了以后懒得回宫, 要和她一块儿住几天,顺便把顾知骄她们也留下了。

    方才一时兴起,说要做竹叶饼,几个人一大早跑去后山捡了竹叶, 又在小厨房里忙活了开来。顾知灼活动起来还有些吃力, 就待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等吃。

    谢应忱拖了一把小板凳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倒在躺椅上晒着小肚肚的猫一个激灵坐好, 小脑袋凑过去闻了闻,啪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腿上,跳下躺椅, 昂首挺胸的走了。

    “师父, 我来吧。”

    无为子没有用朱砂磨,用的是药臼。

    把切割成指甲盖大小的朱砂放在里头,慢慢地磨成粉末, 是一种极其细致的活。无为子把药臼给他,又指点了几句他的手法,顺着方才的话题道:“灼儿功德加身,命不该绝。”

    “我说的吧。”顾知灼哼哼着,骄傲道,“你还不信。”

    她侧身,手指着药臼,指点道:“公子,你要顺着一个方向碾,药杵要贴着边,这样碾出来的朱砂更细。”

    谢应忱注视着她的手指,一向健康粉润的指甲如今有些苍白。

    他问:“信什么?”

    讨厌!公子的眼睛太尖了。顾知灼当着他的面颠倒黑白,告状道:“师父,公子说他不信您。”

    无为子看得有趣,他捋须接着说道:“功德之气化为霞光祥云,此等异象,为师生平也是第一次见。”

    谢应忱把朱砂敲碎,听话的顺着一个方向慢慢研磨,口中说道:“太祖皇帝的起居注中,曾记载过,玄心真人在羽化时,也有过霞光降世,祥云蔽天,三日方散。”

    “太祖皇帝感言,玄心真人救万民于乱世,功德盖天。”

    这些换作是从前,谢应忱并不信。

    就像他从不信命一样。

    而现在,只要夭夭能好起来,让他拜遍天上神灵,他都愿意。

    他相信神灵,相信天命,相信功德,相信一切玄而又玄的事。

    “玄心真人在世时,为师未能一见,深以为憾。”无为子也无法判断,是不是和玄心真人羽化时的霞光一样,他叹道,“无论如何,这对灼儿而言,只有好处。”

    说的是!谢应忱哪怕有想不明白的,也不打算深究。

    “灼儿的衰败已恢复了七八成。你与她命线相连,有你的气运护着,暂且可以放心。”

    “观主。人就在前头了吧?”

    晋王严肃的声音闯进了耳中,顾知灼一抬手,示意谢应忱好好磨朱砂,别管。

    她往躺椅上一靠,单手托腮,唇边浮现起了一个小小的梨涡。

    跨院的门打开了。

    顾知灼挑起眉梢,对上晋王惊愕的目光,他脱口而出:“你、你怎么在这儿?!”

    “王爷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

    晋王的目光在小跨院里扫了一圈,见到无为子时,他脸上一喜。

    无为子哪怕只是穿着最简单的道袍,但鹤风仙骨,一看就非凡人之姿。

    晋王以为顾知灼也是来求医的,没有理会她,抬步走进了小跨院,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谢启云戴着一顶帷帽,不声不响地坐在一个竹舆上,由两个小厮抬着。

    “真人。”

    晋王迫不及待地走向无为子,他把姿态放得极低:“求真人……”

    顾知灼拿起桌上的拂尘,手一伸,拦在了他面前:“哎呀,晋王爷,您儿子的病,谁都救不了。您求我师父也没用。”

    “师、师父?”

    晋王目瞪口呆。

    他看了看顾知灼,又看了看无为子,见无为子并没有反驳,他呼吸一滞。

    他听说了霞光的事,也只当是谢应忱在为储位造势,就像从前,谢璟非要把季家女扶成天命福女一样。

    长风说过,顾大姑娘是道门中人。

    长风还说过,此等反噬,唯有求上上清观,才有可能化解。

    他本打算找无为子真人给儿子医治过后,再问打听反噬的事,无论是献祭,还是做法事,又或是别的什么法子,他都可以。

    要是无为子是顾大姑娘的师父,岂不他所有的打算都要落空?!

    有若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最后一丝希望,被人当着他的面,撕成了粉碎。

    顾知灼甩了甩拂尘,清清嗓子:“谢善信,此来是为何事?若是为了合婚,此婚不吉。”

    “你……”

    晋王往前踏了一步。

    她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一本正经道:“不过,若是谢善信换个人选,合婚必可大吉大利。”

    晋王脚步一顿,明知她绝没有那么好心,也还是忍不住问道:“谁。”

    “承恩公呀!”

    晋王:?

    顾知灼认真地说道:“卦象显示,承恩公与世子爷极为相配,是天作之合。如王爷您去劝劝,让承恩公自个儿嫁过来,日后必能夫夫和顺,万事大吉。说不定这喜一冲呀,世子爷就好了呢。”

    “恭喜恭喜。”

    顾知灼拱了拱手,一派喜气洋洋。

    晋王气得脸色发青,扬手朝她冲了过来,重九更快一步,拔剑出鞘,站在了顾知灼的面前。

    听她的话,乖乖磨着朱砂不插嘴的谢应忱抬眼看了过去,唇间溢出了一声冷哼。

    晋王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的巴掌抬在半空中,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顾大姑娘别开玩笑了。”晋王的嗓音冷的像是含了冰渣子。

    顾知灼慢悠悠地摊了摊手:“我说了合婚不吉,王爷都不信。怎么?王爷倒是敢把世子交到我的手里。”

    晋王的心凉透了。

    他确实不敢。

    他和顾家的仇是解都解不开的。

    可是,除了太清观,他还能有什么指望?

    儿子的模样他已经不敢去看了,一天天吊着命而已。

    就连自己,哪怕是用了最好的伤药,也只能让伤口的血渗得慢一些,再这样下去,他还能活几天?!

    晋王站在院子中间,和顾知灼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在一起儿。

    他沉吟再三,唤道:“真人……”

    顾知灼打断了他,只道:“王爷既不信我,又何必要我师父为您费心。既要又要,这不好。”

    她笑吟吟地说道:“王爷若是信我,那就让世子爷娶了承恩公,也让我瞧瞧您的诚意。”

    “说真的,如此一来,保管世子爷能多活上半年。”

    “可谓是,天赐良缘。”

    她压根不理晋王越来越黑的脸色,指了指自己,骄傲道:“我,人称,神算子。我说的绝不会错。”

    胡搅蛮缠!晋王运了运气,实在忍不住去,拂袖道:“走。”

    “王爷走好。”

    他脸色铁青,小厮们抬着竹舆拐了个弯,小心翼翼地跟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观主温和的冲顾知灼笑了笑,暗暗竖起了大拇指,也跟了出去。

    晋王越走越快。

    长风死了,哪怕他没有被牵连,也被日日夜夜的反噬折磨的看不到生路。

    各种情绪交杂着堵得他胸口发闷,压根没有注意到正从竹林那里走出来的清平,观主倒是看到了,默不作声地对着他摇了摇头。

    清平往竹林后头藏了藏,等到晋王走远了,赶紧回小跨院。

    他才不要和晋王撞上呢。

    晋王父子满身都是黑黢黢的晦气和阴邪。

    要是缠上他,非要他去给他们俩做法事什么的,自己修道这么久修来的功德也完蛋了。清平进了小跨院,把门关得死死的。

    他心有余悸地问道:“师父,晋王父子该不会是来找您的吧。”

    “让我打发了。”顾知灼抬了抬下巴,“保管他不敢再来。”

    等下再让公子派几个人悄悄守着。

    清平夸道:“还是小师妹机灵。”

    师父修的是天心派的道,治病救人是他修了八十年的道心,若晋王真是苦苦相求,师父不能不救,不然会毁了道心。

    清平也搬了一把小板凳过来坐下,看着谢应忱磨朱砂,他摸摸下巴道:“再磨细点。”

    “清平师兄,你今儿是去京城了吗?”

    清平闻言回头说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京里有人请他去看看风水,他一大早就去了,忙了好几个时辰,又饿又累。

    “你的口袋。”

    额?

    “口袋!”

    啊!清平惊了一跳,他一低头,惊觉自己的衣袖不知道何时竟被划拉了一道口子。清平他抖着手摸了进去,手从那道口里头伸了出来。

    袖袋里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银子没了!”

    清平傻了眼,他上上下下不停地摸着自己,哪里都摸不到他的钱袋子。

    终于,清平哭了。

    “一定是那个小乞儿,肯定是他!”

    他出城门的时候,有个小乞儿好好的路不走,非要挤他。

    “哎。”顾知灼叹气,“我早说了,师兄你要改个道号,不吉利。”

    清平用衣袖擦脸,哭得伤心极了。

    谢应忱:?

    顾知灼凑在他耳边,音量不减道:“师兄他五弊三缺,命里无财,可倒霉了。”

    原来如此。

    “没事,师兄都习惯了,哭一会儿就好。”

    清平哀怨地看她,就不能小小声的说悄悄话吗?

    “师父,竹叶饼好了。”

    谢丹灵雀跃地跑了出来,手上端着一个小竹篮子。

    狸花猫跟在她的脚边,喵喵喵叫着也要吃。

    竹叶清香随着腾腾的热气弥漫了开来,清平吸了吸鼻子,注意力一下子被拉了过去。

    小竹篮子里放了几十个用竹叶包着的糯米饼,全都只有酒盅的杯口大,红艳艳的,相当好看。

    猫低头闻了闻,不感兴趣跑去扑蝴蝶。

    “骄表妹在做第二炉。”

    “师父先吃。”

    表姐妹俩一块儿长大,谢丹灵讨巧卖乖的模样和顾知灼一模一样。

    无为子拿了一个吃了,夸了一句:“不错。”

    谢丹灵骄傲道:“骄表妹可能干了。”

    无为子年纪大了,糯米的吃食不太克化,吃过一个就不吃了。

    清平抹抹眼泪,拿起竹叶饼咬了一口,安抚着自己失落的心。

    好吃!

    怎么了?谢丹灵用眼神问。

    顾知灼拉过她,说了一通,说得谢丹灵同情地又递了一个饼给他。

    清平一连吃了好几个:“小师妹呀,你说我这道号改什么好?”

    “暴富?”

    顾知灼很认真地替他想:“暴富真人。吉利。”

    胡闹!无为子用拂尘往她头上一拍。

    “我也觉得好。”谢丹灵欢快地抚掌,清平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师父,您看……”清平谄媚道,“有道是缺啥补啥。”

    无为子懒得搭理,他掐指算了算,道:“能找到的。”

    谢丹灵嘻嘻哈哈着,不一会儿,顾知骄她们几个也出来了,顾知骄的手上也提了一个小竹篮,里头是绿色的竹叶饼。

    全都是用果汁调的色,果香味清甜。

    见到谢应忱,女孩们一口一个大姐夫喊得热络,喊得谢应忱心情大好,答应了今年进贡来的蒙古马,让她们先挑。

    小跨院里热热闹闹。

    谢丹灵咬下竹叶饼:“灼表妹,你回不回京?”

    顾知灼去看无为子,无为子摇了摇头道:“住在这儿多修养一阵子。”

    谢丹灵迫不及待道:“师父师父,您也留我住吧。我娘同意的。”

    她仰着脸,用和顾知灼相似的凤眸看他,眼中湿漉漉的,让人不忍拒绝。

    无为子也一样。

    谢丹灵高举双臂,高兴了。

    “灼表妹,我们去踏秋,再叫上星表哥和灿表弟,秋叶山上这个时季的枫林最好看了。”

    顾知灼跃跃欲试。

    只可惜,她暂时哪儿都去不了。

    哪怕已经渐渐好转,也还是头重脚轻,动不动就累的满身虚汗。

    别说是爬山了,从小跨院走到三清殿都会累得慌。

    她索性耐下性子,好好地跟着师父学起了风水和星相,谢丹灵也陪着一块儿学。

    谢丹灵没听懂风水,对星相倒是开窍的很,一听就懂,学得兴致勃勃。

    无为子日日为她施针,又特意为她炼了一炉丹药,足足养了半个月才算是好的七七八八,至少可以跑马弯弓,至于别的……

    “唯有忱儿御极正位,天命才能定下。”

    “你这一身因为天道反噬而引起的伤痛,也能彻底好了。”

    顾知灼嗯嗯着,连连点头。

    等到谢应忱来接她的时候,无为子亲自送了他们回京,顺便和清平一块儿去京城里的永乐观走走。

    永乐观的观主特意请了他过去讲道。

    他们一早就离了观,等到京城的时候,还不到午时。

    “师父,我们去天熹楼用些膳,再送你们去永乐观好不好?”

    无为子含笑应了。

    天熹楼后头的小楼还没有盖好,他们坐在了前头临街的雅座。

    谢应忱给无为子斟了茶,还未等坐下,清平忽然发出了一声:“啊!”

    什么什么?

    “是偷银子的小乞儿!就是他。”

    清平手指着的小乞儿就在天熹楼的斜对面,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背对着他们,他的两指间泛着一抹银光。

    顾知灼的眼神好,她看到那是一把细小的薄刃。小乞儿正用它割开了一个人的荷包系绳。

    顾知灼捏了捏拳头,兴奋道:“我去抓!”

    “灼儿。”无为子叫住了她,“如今,大气运落在了忱儿的身上。”

    他目视着小乞儿,意有所指道:“去吧。”

    第179章

    顾知灼若有所思, 没去细想。

    她一手撑着窗沿,刚要从窗户上翻出去,就被谢应忱一把拉住。谢应忱按着她的双肩, 让她转了个身,面向雅座的门。

    “往那儿走。”

    “来不及了!”

    “来得及。”

    清平伸着脖子看外头, 催促道:“小师妹, 快快快。他割到荷包,就要跑了。”

    跳窗是不可能让她跳窗的,顾知灼只得老老实实地跑楼梯,等跑出天熹楼的时候,小乞儿已经不见了。

    谢丹灵趴在窗沿上指点道:“他往前头左转进了巷子里。”

    好嘞。

    顾知灼飞奔而出,大步直冲向前头的巷子。

    巷子里有些阴暗, 两侧是围墙,一拐进去,就见那个小乞儿正扯开一个青色的荷包,一股脑儿的把里头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

    荷包里只有几块小小的碎银子, 小乞儿轻啧了一声, 把银子往兜里一揣,刚要起身,猛地注意了渐渐逼近的影子, 细长的倒影笼罩在了他的身上。

    小乞儿佯装不知地继续拨弄地上的零零碎碎,悄悄地把力道集中到了小腿上。

    他的手猛地一撑地,借了一把力, 朝着小巷里头狂奔而去。

    这小子倒是机灵, 顾知灼喊道:“站住。”

    显然对方没有理她。

    她随手捡起了两块小石头,掂了掂,手臂用力往前一抛。

    她的准头极佳, 啪!石子打中了小乞儿的膝盖窝。小乞儿的双膝一软,“扑通”一下趴跪在了地上。

    顾知灼走得不疾不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里把玩着另一块小石头:“你不是很能跑吗?看你跑得快,还是姑奶奶我石头多。嗯?”

    “姑奶奶饶命!”

    小乞儿是个有眼力见的,连忙跪正磕头。

    他摸着身上的各个地方,摸出了几块碎银子和一把铜板,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放到了地上。

    “都在这儿了。”

    他小心翼翼地缩着肩膀,又悄悄去看顾知灼的脸色,在京城里头混,不能得罪谁小乞儿还是拎得清的。

    这位姑娘衣饰华贵,气度逼人,他绝对不敢去招惹。

    京中贵人多,傻子也多。

    要偷就偷那种呆书生,傻道士,就像前几天那个傻道士,看着破破烂烂傻里傻气,钱袋子里头的银子倒是真不少。

    小乞儿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他想了半天也不出来自己哪里招惹过这等贵人,直到头顶传来声音:“你是不是摸过一位道长的钱袋子?”

    啊?

    竟是给那个傻道士出头的!?

    小乞儿惊住了,他低垂着头,结结巴巴道:“是、是的。”

    “姑奶奶饶命,不要把小的送官,小的知道错了。”

    小乞儿呜咽着说道,他用脏兮兮的手擦脸,在抚过脸颊的时候,把藏在手里的辣椒籽揉在了眼皮上,眼泪一下子就飚了出来。

    “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

    他连连磕头,又害怕地抬脸看她,垂落的泪水瞬间把脸庞浸湿,在脸上留下了一道道黑乎乎的条纹。

    他的额头还在渗血,小小的身躯蜷缩着,模样可怜极了。

    “姑奶奶饶了小的吧。”

    顾知灼朝他一伸手:“还来。”

    小乞儿卖可怜卖了半天,也不见她有半点动容,他嘴角抽了抽,又用辣椒籽揉了揉眼睛,哭得更伤心了:“用、用完了。”

    “哦?”

    清平师兄说了,他的钱袋子里有一百多两银子,给人做法事、看风水、指点吉凶什么的,攒了好几个月的。

    吸取了上回的教训,他寸步不离他的宝贝钱袋子,结果又没了。

    一百多两,在民间足够养活一家几口好几年。哪怕京城物贵,用上一年也应该没问题的吧?

    刚半个月,他就花完了?

    “呵。”

    这一声冷笑,小乞儿打了个激灵。

    他悄悄抬眼,见她就站在自己面前,双手环抱于胸,一副毫不动容的态度,不禁暗暗咬了咬牙。

    可恶。怎么油盐不进的,没有一点儿同情心!他心里气到不行,脸上的表情反而越发可怜,他抽泣着说道:“我娘病了。”

    这番说辞,小乞儿已经同许多人说过许多遍。从前他手艺不好,时不时会被人当场逮着。好在他年纪小,流一流眼泪,再一哭一诉苦,大多数人都会放了他,运气好的话,还能得到几块铜板。

    他哭得两眼通红:“打小我爹就没了,我和我娘相依为命。我娘得了肺痨,实在是没有银子抓药了,我才会去偷。”

    “那位道长的银子,我全拿去给我娘买药了,大夫说要百年人参,现在真的没有了。”他膝行着上前几步,爬到顾知灼的跟前,跪跪好,哭道,“姑奶奶您就饶了小的,小的来世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恩情。”

    说完,又用手去抹眼睛。

    顾知灼盯着他的手,一眼就瞧出他手里藏着东西。

    顾知灼轻笑出声,正要开口叫破让他别装了,忽然,她眉眼一动,注意到了地上的一块不起眼的漆黑色铁片。

    这铁片是圆形的,有并拢的两指宽,上头赫然是一个字——“顾”。

    “顾”字的两边是一枪一剑,剑刃相触,呈交锋状。

    这是……

    北疆军的军徽。

    顾知灼心头一紧,她俯身捡起,用帕子擦干净了灰尘,上头绣迹斑斑,瞧着已经有些时日。

    顾知灼从前没管过北疆军的军务,她只隐约记得,爹爹战死后,这枚军徽就不再用了。

    垂首跪在地上的小乞儿只觉得头顶的影子压迫得他喘不上气来。

    紧跟着,他听到她问:“这是哪儿来的?”

    啊?

    小乞儿抬头一看,认出了她拿在手中的那块圆牌。

    他的眼珠子左右飘忽,抹了一把眼泪哭道:“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遗物。”

    “你爹是北疆军的?”

    小乞儿怔了一瞬,连忙道:“是、是的,姑奶奶也知道北疆军吗?”

    “我问你答。”

    “是,是!”

    顾知灼注视着掌心中的圆牌,问道:“你爹是谁麾下的。”

    “国公爷。”

    顾知灼的心跳猛地加快,她想起自己追出来时师父说的话,目光微凝。

    这个小乞儿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身形消瘦,衣服上有好几个补丁,层层叠叠的,露在外头的皮肤全是污泥,连容貌都看不清楚,倒是那双眼睛,闪烁不定,一看就谎话连篇。

    凤眸的眼尾挑起,她的声音平静无波,追问道: “你爹是什么军衔。”

    “百户。”

    小乞儿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问这些。

    不知不觉间,已经从方才的笃定变成了紧张。

    “小姑奶奶,这块牌子真不是小的偷来的。”小乞儿抹着脸,哭得眼睛红通通的,眼尾布满了血丝,“它是我爹爹留给我和我娘唯一的东西。”

    他压抑着嗓音中的痛苦,边哭边说道:“我爹跟着镇国公去西疆打仗,后来又跟着国公爷死在了沼泽里,只留下我和我娘两个人相依为命。族里的叔伯抢了我们的田,他们骂我娘是丧门星,克夫,还骂我克父。我们没地方去,我娘又生病了,一直没有好……”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这会儿的哭声比方才要真切多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顾知灼没有回头。

    小乞儿也听到了,吓得魂都快没了。

    顾知灼捏住圆牌。

    只有百户以上军衔的士兵才能拿到这块小圆牌。这件事,除了北疆军的以外,应该没有什么人会知道。

    她问道:“你爹叫什么名字。”

    小乞儿正盯着顾知灼的后头,闻言忙道:“江、江午。是国公爷取的名。”

    顾知灼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小乞儿被看得头皮发麻,他一颗心悬了半天,总算是听到了她大发慈悲的声音:“既如此,你走吧。”

    小乞儿松了一口气,瘦弱的肩膀也跟着塌了下来。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讨巧地保证道:“多谢姑娘。小的以后再也不会偷东西了。”

    他说完,拔腿就跑,连地上的银子也不敢捡,也没问她讨回圆牌,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

    “公子。”

    顾知灼侧首看向谢应忱,抬了抬下巴,轻哼道:“这小子的嘴里没一句实话。”

    她道:“重九,你跟上去瞧瞧。”

    重九不声不响地追了出去。

    顾知灼把小圆牌给他看,思忖道: “这肯定是北疆军的没错,我在爹爹那儿见过。锈成这样,至少也好几年了。”

    谢应忱接了过去,

    他也见过类似的圆牌,在凉国的时候,凉人曾把这当作是炫耀的战利品。

    “师父说,你有大气运。”顾知灼拉着他的衣袖往巷子外走,走得蹦蹦跳跳,“这小子肯定有用。”

    满口谎话。

    十句话里至少有九句是假的,与其她花力气审,不如让他自个儿露出马脚来。

    “我们去看看。”

    谢应忱向来听她的,两人出了巷子,没等多久,重九也折返了回来:“大姑娘,他跑了后回了自己的家,就在前头。”

    重九带路。

    其实离得挺近,走到街尾,再拐进一条胡同便是。

    这胡同与雁子尾巷差不多,甚至更加的肮脏杂乱,地上满是不知明的液体,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孩子,看到他们,不少人目露好奇,也有孩童悄悄地跟在后头。

    在胡同里东拐西弯地穿行了一会儿,重九指着前头的一间矮房:“就是这里。”

    这房子极为破旧,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竹席挡在门口,还不等靠近,里头就响起那个小乞儿的嚷嚷声:“……我让人逮着了,今儿没银子了!别问我要。”

    “没用的东西,老子养你有什么用!”

    一声喝骂,紧接着是藤条抽打皮肉的声音。

    小乞儿发出痛呼,恨恨道:“那你把我卖了好了。我没用?我要是没用,你早让赌场那些人给砍死了,还有力气在这打人。”

    声音和刚刚装可怜时完全不同,带着一股子倔强和憎恶。

    顾知灼看了一眼谢应忱,迈步走了进去。

    地上满是脏污,几乎没有落脚处。

    重九掀起门帘。

    破旧的帘子掀开的一瞬间,涌进屋里的阳光让里头正在争吵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抬手遮眼,看向门口。

    见到顾知灼时,小乞儿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他的脸上多了一道深深的红痕,还在往外渗血,男人的手里则捏着一根藤条。

    男人呆住了。他连忙去看儿子,见他那副心虚的模样,一下子就猜到了。

    “你这混账玩意,竟叫人跟到家里来了,老子踹死你。”

    说着去扯他的胳膊。

    小乞儿推开了男人,抬手一抹嘴角的鲜血,脸上不似方才的小心翼翼,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怨怼。

    为了那个钱袋子,竟然还跟踪他。这些贵人都这么闲吗?

    她脚上这双绣鞋的珍珠都得值好几百两银子了吧,踩在这脏兮兮的地方,也不怕把鞋子踩废了!

    小乞儿一言不发。

    男人搓着手,低声下气地凑过去笑道:“贵人,这小子得罪了贵人,小的定会好好收拾他的……死小子,还不过来给贵人磕头!”

    他的脸色腊黄,连眼白也黄黄的,身上一股子浓重的劣质酒味,小腹出奇的大,脸上挂着讨好和献媚,但面向儿子的时候,又是凶神恶煞,杀气腾腾。

    这人会是北疆军爹爹麾下的?顾知灼本能的不愿意相信。

    “这是你爹?”

    “是。”

    “你不是说你爹死了?”

    小乞儿一别头,丝毫没有谎言被拆穿后的心虚,冷声道:“他跟死了有什么差别。”

    “你竟然敢在外头咒老子死了?!”

    男人气急败坏,举起藤条又要抽,被重九一把拉住,男人踉跄地差点脸朝地摔下来。

    看他这副酒气冲天的德性,顾知灼也不抱什么希望,要不是师父的那句话,指不定她就甩袖而去了。

    谢应忱低声道:“夭夭,你看他的手腕。”

    顾知灼循声去看,在他小臂的下端有一个圆形的伤疤,这伤疤的形状太熟悉了,是箭疤。

    伤疤的周围皮肤并不整齐,有些撕裂状,说明箭尖上头有倒勾,凉国惯用的箭矢便是如此。

    “我们走。”

    顾知灼长睫微颤,拉着谢应忱转身作势要走。

    男人死盯着儿子,只等他们一走,就拖过来狠狠揍一顿。

    顾知灼走到门口,她的脚步突然一顿,回首喊:“北疆军百户江午听命!”

    她的嗓音清澈嘹亮,男人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大声应道:“是!”

    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仿佛曾这样做过无数次,一次又一次的,深深地烙印在了灵魂最深处。

    他一站直,终于反应了过来,脸色哗的一下全白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僵硬的笑:“贵人,是不是这小子瞎说了什么……他满嘴没一句实话……”

    话音未落,顾知灼已是短刀出鞘,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江百户。江午。 ”

    顾知灼冷下声音,她把圆牌往上一抛,稳稳地接在掌中。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姓顾。”

    这三个字一出,江午的双瞳蓦地瞪大,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恐惧和骇然。

    小乞儿看了看顾知灼,又看了看江午,兴灾乐祸地笑了出来。

    “姑、姑娘……您、您别信这小子。”

    短刀往下一压。

    江午顿觉脖子痛得厉害,他吓得两股战战,干笑道:“小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你,逃兵。 ”

    “我不是!”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句话,毫无疑问,承认了他就是江午。

    顾知灼向他逼近了一步,江午吓得连连后退,叫道:“不是逃兵,不是逃兵。”

    “哦?”

    江午吓得两股战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三年前,西疆大捷,爹爹镇国公奉命趁胜追击,结果和北疆军精锐一同葬身在了沼泽。

    原因未明。

    “你为什么活着? ”

    “不是逃兵?那就是,内细!”

    “不是!”

    第180章

    江午没想到, 事隔多年,诺大的京城,他都活得跟地沟里的老鼠一样了, 竟然还能遇上顾家人。

    “不是……我。”江午支支吾吾着。

    小乞儿左看右看,看着江午面露畏惧 , 瑟瑟发抖, 痛快极了,迫不及待地说道:“没错!他就是个逃兵。”

    “死小子!”

    江午冲他咆哮。

    小乞儿不怕他,梗着脖子道:“小姑奶奶,我全告诉你。他跟着国公爷去了西疆,后来,北疆军让人送来了抚恤银子来, 说他战死了。我还给他哭过,守过灵,烧过纸。”

    “我没骗您。没多久,老家那儿就抢走了他的抚恤银子, 把我和我娘赶了出来, 说我娘克夫,收了我们的田。我们一路上乞讨往南,我娘想要带着我去投奔舅父。结果……”

    小乞儿抬手指向江午, 恨恨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他,他活着!”

    “他没有死。”

    小乞儿对江午的怨恨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拼了命地落井下石:“他一看到我们就想跑, 后来我娘拉着他, 想让他跟我们回乡,把田和房子都拿回来,他既然没有死, 就不该拿北疆军的抚恤银子。他不肯回去,他怕回去,他们吵起来的时候我听到他说了,国公爷死在了沼泽里,他是逃出来的。”

    “他就是个逃兵!”

    江午又慌又怕:“我弄死你这死小子!”

    他想要扑过去,顾知灼手中的短刀一压,他的脖子上就是一条伤口,这下他不敢再乱动了。

    小乞儿往顾知灼的背后躲,呸的一声,朝他吐了口口水。

    “接着说。”顾知灼道。

    小乞儿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不回去,我娘说要和他和离,他不肯,也不让我们走。他对我娘拳打脚踢,还把我们拖来了京城。”

    “他又穷又爱赌,每天一亮就去赌,输光了钱就去喝酒,喝完酒就打人。我娘带着我跑了三回,都让他抓回来了,他把我娘的腿打断了,我们跑不了了。”

    小乞儿龇着牙,恨不能一口咬死他。

    “我是她男人,想打就打,你小子乱说话,老子我……”

    哗。

    “我让你闭嘴。”

    顾知灼的手一扬,锋利的刀刃从他脸颊划过,紧跟着,一只耳朵掉了下来。

    哇哦!小乞儿兴奋地两眼冒光。

    江午吓得呆住了。

    若说刀抵着脖子,他怕的只是对方姓顾。

    那么现在,他怕的是,对方真的会杀了他。

    小乞儿跑过去在他的耳朵上头狠狠踩了两下,愤愤道:“……他逼着我娘做绣活来养他,我娘眼睛都要瞎了。后来有一回,他赌的厉害,还不出钱就要砍了他的手,他就把我娘卖了。还逼我出去偷银子,他说,要是我不拿银子回来,就把我卖进宫里当太监。”

    小乞儿满脸都是恨意。

    “我偷来的银子全给他了,全让他赌没了。”

    要不是他拿捏着娘下落,不肯告诉他把娘卖去了哪里,他早就一刀捅死他。

    “呵。”

    顾知灼冷哼,她手腕一转,刀柄狠狠地敲在了江午的太阳穴上,打得他趴在了地上。顾知灼一脚踩在他身上,留下了鞋底的泥泞。

    “在北疆军中,从士兵升到百户,至少需要历经十战,杀敌千人。”

    她轻蔑地上上下下打量他。

    “就你这德性,百户该不会是从同袍的手里偷来的?”

    “杀敌立功,你敢吗?”

    “你在战场上,都是躲在死人堆里,苟且偷生活下来的吧?”

    这一句句,带着嘲讽的声音,有若一把把利刃扎进江午的心口,把他剜得鲜血淋漓。

    顾知灼掏出那块小圆牌,把正面对着他。

    “你的同袍都死了,就你这逃兵还活着,这东西,你配吗?”

    “别说了!”江午抱着头,尖叫起来。

    从一介士兵,拼杀到百户,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荣耀。

    哪怕是到了如今,他本能地也听不得有人抵毁。

    “说!”

    顾知灼踩在他身上的脚更加的用力,喝问道:“你是不是出卖了北疆军,害死了镇国公,才会装死一逃了之。”

    “不是的,不是我……”

    江午伸长着脖子,尖声叫道:“我没有出卖北疆军,出卖国公爷的不是我。”

    “那是谁?”

    “是……”他的喉咙滚了滚,哑了声。

    “你以为不说就能活?”顾知灼嘲讽的笑了笑,盯着他格外显眼的肚子道,“你肝积鼓涨,腹中有血,你这病活不过三个月了。”

    啊?小乞儿先惊又喜,好耶!

    他兴奋道:“你都替你守过灵,烧过纸了,这回你死了,我不会再重来一遍的。”

    江午看向自己的肚子,别的不说,他确实肝痛的厉害,晚上睡觉的时候,喘不上来气。他还以为是酒喝多了。

    顾知灼冷眼看他。

    “你逃出来了,这三年,你过得怎么样?”

    “你有没有梦到过同袍?”

    小乞儿在一旁说着风凉话:“他就算做梦,也是在赌博,他就是个烂赌鬼,烂酒鬼!”

    顾知灼轻笑:“你这三年多来,活出了个什么名堂?既是逃兵,抛弃了同袍而生,从今往后,你也不再是北疆军的人了。”

    她把那块圆牌往空中抛,扬起短刀挥砍了下来。

    短刀削铁如泥,圆牌应声,一断为二。

    咚!咚!

    连续两记的落地声,敲击在了江午的心上。

    他盯着掉在地上的圆牌,膝行着一步步挪了过去。

    “没什么好问的了。”顾知灼短刀入鞘,走向谢应忱,“不过就是龙椅上的那一位,想借着西凉的名义除去北疆军而已。”

    这根本毫无悬念。

    只是时隔三年,再见到当日和爹爹一起征伐西疆的人,她心里想多知道一些当年的事。

    想知道身经百战的爹爹怎会轻易地死在沼泽中……

    这就像是一根刺,堵在顾知灼的心里,时不时想起来的时候,刺得她鲜血淋漓。

    江午把断成了两半的圆牌紧紧地捏在了手中。

    圆牌已经锈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敢面对了。

    他以为就算丢了他也不会在乎,可是,事实证明他不可能不在乎。

    “是!”

    “是皇上。”江午用尽了最大的勇气和力量说道。

    顾知灼站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对于这个答案,她的心里没有半点波澜。

    谢应忱牵住了她手,握在拳心中。

    最难的话已经说了,后面也就容易开口了。

    江午满身酒气散去了大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颓丧。

    当年的种种,这三年多来,他没有一刻忘记的。

    他心里最后的防线在这一刻崩溃了。

    “皇上密旨,命国公爷把西凉逼退回加兰河以西,拿下西凉边境七城。”

    “这道密旨是由国舅爷亲自带去西疆的。”

    顾知灼慢慢回首。

    “接到密旨后,国公爷决定立刻追击,不让凉国有整兵的机会。”

    “当时我在国公爷麾下,是、是斥侯。”

    斥候……顾知灼闭了闭眼睛,慢慢地转过身。

    斥侯决定着行军路线。

    斥侯先探,大军随行,若是斥侯故意瞒下了沼泽……

    “你故意引了大军去沼泽?”

    “不是!我没有。”

    江午用力摇头,“我发现行军路上有沼泽后,我们就被人偷袭了。”

    “我和常人不一样,我的心脏在右边,侥幸没死。我听得懂凉国话,我听到他们在说凉国大王子多棱主动给皇上去了信,说动了皇上除掉镇国公。作为交换条件,凉国愿意递交降书,十年不再犯境。”

    “凉人走后,我从尸堆里爬了起来。我本来想去禀报国公爷的,但是……”

    差点死过一回,江午特别怕死。

    “要国公爷命的人是皇帝,就算国公爷能躲过这一次又怎么样,他能躲得过下一次,再下一次吗?”

    现在回去,只会陪着国公爷一起去死。

    于是,江午犹豫了。

    “所以,我偷偷地跑了。”

    江午捂着脸,冰冷的圆牌贴在了额头上,生锈的表面刺得他皮肤隐隐有些痛。

    “我从西疆逃了回来。”

    “我没有背叛,我是不得已的。

    一口气把话说完,江午瘫在地上,像是一滩烂泥,唯有肚子大的有些出奇。

    小乞儿不屑地看着他。

    平时对着娘和他又打又骂,这会儿倒是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出了,呸,只会窝里横的废物。

    “夭夭。”

    谢应忱唤了她一眼,两人目光相对,顾知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退后了半步。

    公子从来不会插手她做事,所以肯定有原因。

    “江午?”

    江午小心翼翼地抬头。

    江午不认得谢应忱,但是,能够轻易注意到他的贵气和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仪。

    “你有两个选择。”

    江午看到他轻轻启唇。

    “一是,临阵逃兵,斩。”

    江午打了个哆嗦,嘴唇颤得厉害,连求饶都不敢。

    “二是……”

    谢应忱故意停顿了片刻。

    “孤送你去承恩公府。”

    孤?

    这一个字,江午顿时明白了他的身份,全身上下抖得更加厉害了。

    “你告诉他,你知道皇上和多棱之间的约定。”

    江午慢慢仰起头。

    他不懂他的用意,他只知道自己要是这么做了,就是在自投罗网。

    “选吧。 ”

    谢应忱做了个手势,重九的长剑抵在了他的后颈上,只要他选了一,就会立刻人头落地。

    “你数到十。”

    说完,谢应忱牵着顾知灼的手,转身走了出去,似乎对他的答复并不在意。

    刚掀起门帘,重九才数到三,江午就吓得哭喊了出来:“二,二!我选二,选二。”

    “重九,你去办。”

    重九应了诺。

    “你反正都快死了,赶紧告诉我,你把我娘卖去哪了!你现在说了,以后说不定我还会给你烧两张纸,不然你到下头没钱买路,就等被阴间鬼差折磨……”

    小乞儿的声音被隔绝在了门帘后头,尽管胡同里的气味也不好闻,好歹不似里头的窒闷和闷热。

    顾知灼道:“公子,他肯定会和承恩公说是你教唆的。 ”

    这个人贪生怕死,又不老实。

    临阵脱逃,还不断地为自己找借口,好像有多么的不得已。可事实上,他连自己的妻儿都能这样对待,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谢应忱温言道:“他肯定会说。”

    顾知灼:“……”

    对了!她的情绪多少有些失控,以至于反应稍稍慢了一拍。

    公子特意用了自称,让他知道了身份。他为了活命,必会跟承恩公全盘托出,说是公子威胁他去的。

    “承恩公此人,胆小怕事,不堪重用。”谢应忱一边走,一边慢慢道来,“行事杂乱无章,最易摆布。”

    顾知灼想到他在三里亭,跟晋王打起来的事,噗哧笑出了声。

    她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听他说道:“他担心顾家下一个要收拾的人是他,他会劝皇上,借助西凉,重掌大权。”

    “师父说的对,大气运偏向了我们,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如今,承恩公手上领了谢璟和亲的差事,来往的文书我都看过了,凉国公主近日就会启程,但送嫁人选迟迟未定。”谢应忱牵着她小心避开地上的污泥,“原本我倾向于四王,不过,如今看来,多棱更为合适。”

    “嗯?”

    顾知灼挑眉。

    “你下月及笄,我把多棱弄来京城送你,好不好?”

    “好!”

    顾知灼眸色微敛,点头应了。

    “公子,你和我说说西凉的事吧,还有那多棱。”

    对于西凉,谢应忱了解的远比顾知灼多得多。

    “凉国有着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传统。如今的凉王是先王的弟弟,而大王子多棱则是老王莫扎的嫡亲儿子。”

    “谢璟要娶的公主是现任凉王的女儿,舞姬所生,养在多棱母亲的膝下。这位王后,拿大启的话来说,已是三朝王后了。先王的父亲莫扎在年老时,娶多棱母亲为第三任的王后,多棱尚在腹中时,莫扎病逝。其子继位,不但继承了王位,还继承了王后和多棱。先王死后,王后和多棱又由如今的凉王继承。”

    唔。

    尽管顾知灼也知道凉人父死子继的传统,但一说到这些人的关系,她还是会听得有些乱。

    顾知灼掰着手指数了半天,总算是理顺了。

    见她掰完了手指,谢应忱轻笑道: “以凉国的传统,这位大王子多棱是第一继承人。”

    “不过,凉王如今并不愿意让多棱继位,而多棱也心知肚明,两人如今是面和心不和。”

    顾知灼若有所思。

    公子是不想再等,他想借着凉国内斗,把多棱和皇帝绑在一块,

    逼迫皇上主动对公子出手。

    谢应忱微微一笑,两人目光相对。

    他绝对不想再见到夭夭奄奄一息的样子。

    他要御极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