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时至黎明, 天已是蒙蒙亮,能够清晰的看到这男人的脸。
不会错的。
就是谢启云。
秦沉按住的那个马夫目眦欲裂,叫喊道:“世子!放开我,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得罪了谁……啊。”
秦沉嫌吵,一个手刀落在了他的脖子后头, 把人给打趴下了。
“哎, 我们得罪了谁呀?”
一个带着磁性的声音应和着马夫问道。
“哼,晋王世子而已。”
顾知灼刚一说完,便陡然反应了过来,赶紧扭头看过去。
青年还踩车辕上,缰绳缠绕在手臂上,哪怕是这么粗俗的动作, 由他来做,也丝毫不见粗鲁,举手投足间,反而有一种翩翩贵公子的优雅。
顾知灼:?
他亲昵地唤道:“夭夭。”
顾知灼对上了他的凤眼, 他一笑, 上挑的眼尾勾勒出了熟悉的线条。
“你、你你……”她惊喜地脱口而出,“星表哥!”
方才她只顾着马车和谢启云,竟丝毫没有注意到拦下马车的会是王星。
王星的父亲是王氏宗子, 和顾知灼的娘亲、淑妃一母同胞,王星是与她关系极近的表哥。
哪怕王家好些年没有来京城,也是每个月都会有书信来往, 每隔三个月王家都会让人从沂州给他们带东西。
各个时节的节礼年礼更是从没少过。
对于王家人, 顾知灼一点也不陌生。
上一世,王家以举族之力助力姑母,让皇帝把对顾家的满门抄斩改为了流放, 让自己有了活下来的机会,能和公子相识,为顾家翻案。
这些她统统记得。
王星冲她抬了抬下巴,意思是:怎么这副德行了?
在流民围城后,王星便听说晋王世子也在县城。
晋王世子不许官府开仓放粮,和流民僵持起来的,害得自己也被困住。
“他怎么长得……”跟鬼似的。
顾知灼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不忍直视地挪开目光。
这要不是认出他是王星,她还当是哪儿冒出来的孔雀呢。
孔雀蓝色的长袍,领口镶着金丝流云纹的滚边,乌亮的发丝用一个镂空雕花的金冠束着,发冠两边垂下与长袍同色的冠带,冠带上头绣着一朵朵金莲,看得人眼睛痛。
也得亏他长得不错,五官俊美,容貌如画,雍容雅致,竟能压得住这般……呃,鲜亮的颜色。
王星唇瓣含笑,在外人面前,端的是一副贵公子的模样,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向她挤眉弄眼。
好装。顾知灼掩嘴轻笑,正要说话,谢启云向帷帽扑了过去,伸长着手去捡。顾知灼比他快了一步,足尖一抬,勾起帷帽抓在了手上。
“给我!”
谢启云声音粗嘎,难听的像是乌鸦乱叫,眼神狠辣,衬着这半张脸更显凌厉。
“表妹。”王星接过帷帽,拿到自己的手上,语重心长道,“路上的东西不能乱捡,万一他脸上这‘鬼撕皮’会传染呢,娇滴滴的小丫头就不美了。”
顾知灼自动忽略了后半句,仰首问道:“鬼撕皮?”
王星摸摸下巴:“我看过一些乡野杂闻,他这张脸,不像吗?”
半张脸上连皮都没有,像被厉鬼一寸一寸剥下来似的。
顾知灼掐指一算,摇摇头,唇齿间发出一声嗤笑。
“不是鬼撕皮。”
“是反噬。”
顾知灼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痛快。
反噬?王星没听懂,还要再问,下一刻,就看自己娇滴滴的小表妹一脚踩上了晋王世子的肩,她的身体微微向前倾,左臂架在腿上。
这彪悍的样子,和小的时候……不对,好像和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王星揉了揉眉心,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家小表妹不太娇这个现实。
“晋王世子?”顾知灼足尖用力,冷笑道,“呵,你这张脸皮还挺有意思。”
“放开我们世子爷!”
方哲和那个车夫异口同声的大叫。
这马夫看衣着气度,显然不是寻常的马夫,多半也是谢启云的近卫。
“镇国公府欺人太甚。”
“待我们回京,必会向王爷……”
秦沉啪啪两脚,谁吵踹谁。
顾知灼连头都没回,她俯视着谢启云问道:“三年前,是不是你在我爹爹镇国公顾韬韬的棺木上头贴上那些符箓的?!”
此话一出,谢启云惊愕地抬起头,像是在问:你怎么知道。
“几个月前,是不是你把我爹爹的头颅送去阿乌尔城的?”
谢启云的双肩在颤抖,哪怕一句话没说,心虚的眼神也已经表明了一切。
“你的皮,是不是七月开始掉的?”
谢启云:!
他的双目瞪大到了极致,黑漆漆的瞳孔中映照着顾知灼那张兴灾乐祸的脸。
顾知灼抚掌,笑道:“你,快死了。”
她很高兴,笑得愉悦,但笑着笑着,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滑下,就像是掉了线的珍珠,浸湿脸颊。
“喏。”
晴眉刚要拿帕子,王星已先一步递了过去。
帕子折成规整的四方形,在一角上还绣着琅琊王氏的族徽。
顾知灼拿过帕子,她没有用来擦眼泪,而是紧紧地攥在了掌心中。
“你胡、你胡说!”
谢启云仰起脸,用力摇头。
惊恐和不安充斥着他整张脸。
黎明的曙光照在他身上,没了脸皮的半边脸又在往下滴血,血肉隐隐有些发黑,散发着一股腐败的恶臭。
“是不是胡说,你自个儿清楚。”
“贴符箓时,你贴的很开心吧?”
“因果报应。”
顾知灼冷声说着。
师父说过,祝音咒镇压爹爹魂魄和顾家气运,此等邪术极为恶毒。万物皆有因果,祝音咒在化解后,施术者必会受到反噬。
先前,她一直在等。
但是,无论是晋王,还是皇帝,她都没有看到反噬。
她一度以为,反噬会落在长风的身上,结果,连长风也好好的。
兜兜转转,竟然是谢启云。
谢启云亲手贴了那些符箓,参与了那场法事,他心中对爹爹怀有恶意。于是,他成了施术者。
祝音咒折磨了爹爹的魂魄三年。
它的反噬也同样阴毒,没有让谢启云立刻去死,而是一点一点的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如今倒是希望,你慢慢死,不过。”
顾知灼盯着他瘦骨如柴的四肢,和干瘪、没有水份的手背,笑得更欢了,甚至毫不顾忌地笑出了声。
她曲起手指,抚过眼角的泪:“你怕是等不到了。”
谢启云半张完好的脸皮一点一点地变白。
一半红,红得滴血。
一半白,白的毫无血色。
可怕的犹如厉鬼。
谢启云听懂了顾知灼的意思。
他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他贴过那些符箓的关系?
“不、不是的……”
当年他是陪着父王一起去的上虚观,长风真人让他把顾韬韬尸骨的头颅砍下来,将其尸身焚为了骨灰。用顾韬韬的骨灰融合了朱砂,画出一叠符箓。
接着,又让他把这些符箓全贴在棺木上,里里外外都要贴。
当年种种,如今回想起来,谢启云不由打了个哆嗦。
偏偏当时,谢启云并不害怕,有的只是兴奋。
镇国公顾韬韬,多么高傲的一个人,死了以后还不是一样会任由人摆布。
“不可能。”
“不会的!”
谢启云嗓音发抖,瞳孔中充满了惊恐,冷飕飕的,一直冷到了骨头缝里。
是七月没错。
在西疆动乱前,一开始,他是和姬妾欢愉后,发现耳际破了一小块皮,只有指甲盖大小,他以为是爱妾的指甲抓伤的,浑然没有在意。后来,这块破皮一直没有好,表面变干后慢慢卷了起来,没两天皮掉了下来,露出了血淋淋的伤口。
他涂了金创药,以为很快就好。
结果,没有!
皮落的越来越多,每天醒过来的时候,枕头边上都落有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干皮。
像是有个厉鬼睡在他的身边,一寸一寸地剥掉了他的皮。
西疆那个破地方,谢启云找了好几个大夫都没有看好。
谢启云本来也想过去上虚观驱驱邪,结果,又民乱了,暴民把他围困在了城里。
在离开西疆时,谢启云脸上的伤口只有拇指大,从耳际到下巴,皮肤变得干巴巴的。
他从西疆带了三百人随行,这一路上,脸上的皮变成越来越干,人也越来越瘦,哪怕他天天吃下很多东西也没用,很快,连下马车走上几步也累得直喘气。
谢启云觉得自己的身体肯定不对劲了。
轻车简行后,把其他人甩在了路上,赶紧回到京,谁想,会有流民这等事。
昨天半夜的时候,他的脸痒的很,把他痒醒了,他就挠了挠,结果,一大块脸皮都被他挠了下来,他看到铜镜里自己的这副鬼样子,简直是要疯了。
谢启云怕极了。
他让方哲必须把流民收拾掉,他不想再待在这里的。
“没用的东西。”
他骂得是方哲,这点乌合之众都对付不了。
他急切地抓住了顾知灼踩在肩上的脚,祈求着说道:“你让我回去,你快送我回去。今天的事,本世子绝不追究。”
“别呀,您追究呀,世子爷。”
“不然多没意思。”
顾知灼踢开他的手,足尖“不小心”从他没有皮的脸颊上扫过,谢启云痛得撕心裂肺,又手捂住了脸。
好凶!
流民们的脸皮齐齐发痛,心里痛快的不得了。
再打!踹死他。更有人撩起袖子,恨不能亲自动手。
顾知灼一个眼神扫过去,全乖了。
顾知灼勾了勾嘴角,一派公事公办地说道,“晋王世子谢启云回京述职途中无故调兵,干涉县政,意图谋害大启百姓,这罪等回京后自有定夺。”
“义和县令。”
被马车撞翻的县令捂着手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过来,满头满脸的灰。
顾知灼皱了下眉,上前捏住了他的右肩,县令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咔嗒”一声,他脱臼的手臂接好了。
咦,不痛了。
顾知灼冷言:“我说过的,县城里任何人都不许出去。”
“下官知会过世子爷。”见她连晋王世子也敢打,县令的姿态摆得更低了,“让世子爷不要外出。”
王星在一旁对着顾知灼说道:“我听说你来了,想出来找你,结果看到他偷偷上了马车,就跟上了。”
“御”是君子六艺之一,最早指的是驾车,后来也成了骑马。但不管是驾车还是骑马,作为琅琊王家嫡支长房,王星打小就学,也精。
王星原以为是有人害怕时疫想逃走。
没想到啊没想到。
“是,是。”县令抹了把额头汗,感激地冲王星笑笑。
“你去征调几个帐篷,关押他们。”顾知灼指的是谢启云他们。
她本来想过,让县令带回去关大牢里,又怕他们把时疫带进城,索性关在眼皮底下好了。
“你敢!”
方哲挣扎着直起身来。
顾知灼回答他的是一声:呵呵。
打也打了,还问她敢不敢?方哲也反应了回来,面色铁青,他看向正捂着脸在地上打滚的谢启云,能屈能伸地换了种语气,恳求道:“我们世子爷病重,得赶紧回京找太医,求顾大姑娘手下留情……”
但动之以情的前提是“有情”。
只有仇的话,这一套完全没用。
“放心,死不了,保管你家世子爷能撑到京城。”
“脸上的皮掉完了也死不了,这不是,还有身上的吗?”
顾知灼的嘴角弯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就算快死了,自己也能救回来,这日子要慢慢熬着才好玩呢。
“义和县令。”
“下官姓平。”
“平县令,你去忙吧。”
“是是,下官这就去征调。”
秦沉把这三个人全都丢到马车上,以便看管。
平县令急急忙忙地走了,刚刚被马车撞到,大腿估计破了,走得一瘸一瘸的。
“星表哥,你也回去。”
顾知灼对王星道。
王星没有接触流民,现在回去还来得及。王星也不可能一个人出门,他带来的人多半还在县城里,该多着急啊。
王星温文一笑:“哪有让表妹身居险地,而我安于广厦的道理。”
前一刻,王星还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样,下一刻,他把折扇往腰上一插,撩起了衣袖。
偏偏这个动作,由他做起来,也是这么的优雅高贵。
顾知灼:“……”
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姨母一说要把丹灵表姐嫁回娘家,外祖父就迫不及待地把表哥打发过来了。
脑壳痛。
算了,不回去就不回去吧。顾知灼就道:“星表哥帮忙分粥好了。”
顾知灼摸了摸,摸出一荷包亲手做的松子糖,向他丢了过去。
两个表哥打小最爱吃娘亲做的糖,这些天,她和丹灵表姐闲来无事做了两锅,有松子糖,还有桔子糖。
王星伸手一抄,稳稳接住,打开荷包一看,漆黑如星的眸子一下子亮了。
“工钱。”
“好好干活呀。”
顾知灼笑着说了一句。
“表妹放心,你去忙。”
王星给排到的流民打了一大勺粥,一点也没有手抖。
倒是拿着这一碗粥的流民不由的手抖起来。没听错的话,这位贵公子是神仙姑娘的亲表哥,连亲表哥都不怕时疫,还在这里照顾他们。
他喝了一大口粥,温热地粥从喉咙里流下去,整个人暖洋洋的。
人心安定了下来。
有吃的。
一家子老小都能活了,还有什么不满的。
“上去。”
秦沉把方哲最后一个推上马车,让马车靠边停下后,卸了马,又叫两个千机营的士兵看守。
晋王世子的这辆马车极其宽敞,丢上去三个人也丝毫不见拥挤。
“世子爷!”
“世子爷……”
方哲爬向谢启云,把他扶了起来。
方哲只知谢启云病着,到了义和县后,世子就没有露过面,没想到,居然会病成这样。
谢启云甩开他,恐慌地用手捂着脸,缩在马车角落。
他突然发现了什么,抬起手,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瞳孔渐渐缩起。
呼吸停滞了一瞬间,紧跟着,他惊恐尖叫。
“啊——”
他、他尾指上的皮全没了。
第142章
“啊——”
正在用早膳的晋王突然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又急又猛,撞得八仙桌上的碗盘噼里啪啦作响。
“王爷息怒。”
布菜的几个丫鬟惶惶跪下,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晋王摆了摆手, 他的脖子和后背湿嗒嗒的,连中衣都粘在了身上。
不知怎么的, 方才忽起一阵心慌, 压都压不住。
再看这一桌的佳肴,他连筷子都不想动。
晋王推开碗,打算出门吹吹风。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云儿还没有回来,晋王这几日总有着坐立不安,满是牵挂,照道理, 从西疆出发如今也该到京城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晋王踏过洒落在地上的粥粥水水,出了门。
还只是辰时,皇帝“重病”后, 如今也不需要早朝, 丫鬟掀开竹帘,一股闷热的风迎面而来,让他更加的焦躁。
晋王迟疑着是进宫一趟, 还是去书房见见幕僚。
前两天,在和三皇子、卫国公他们见过后,他如今算是正式投向了三皇子的阵营。
有他。
有卫国公。
等于把住了朝堂的七成势。
晋王打算, 先一股作气把谢应忱从监国的位置上拉下来。
谢应忱不过是皇帝的侄儿, 区区宗室,岂能越过皇子来监国。
只要先把三皇子扶上监国,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去把文先生叫来。”
文素是他最重要的幕僚。
“是。”
轰!
晋王正要迈步去书房, 一声巨响突如其来,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响声来自王府的东南面。
晋王惶惶不安的心跟着猛跳了几下,他一边打发人赶紧过去瞧瞧,一边自个儿往那里跑。
走到一半,过去打听的小厮急匆匆地奔了回来。
“王爷,是长风真人他,炸炉了。”
什么!?
晋王大惊失色。
他请了长风在王府住下,依着长风的喜好,住在了东南角的院子里。和三皇子见过面后,长风突然说要闭关炼丹,晋王还特意为他寻来了丹炉,怎就会炸炉了呢?
晋王急切地问道:“人没事吧?”
“真人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晋王拍了拍胸口,加快脚步。
一踏进院子,晋王就看到长风背着阳光而立,颀长的身形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有一瞬间,晋王觉得他的脸上阴侧侧的。
晋王甩甩头,甩开了这个念头,快步过去,安慰道:“真人,丹炉炸了,本王再替真人寻一个就是。”
长风不说话,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让晋王有些发憷。他讨好地笑笑:“……太清观擅长炼丹,本王去把观主的丹炉讨来。”
“不对。”
长风终于开口了,“不太对劲。”
晋王没听懂,他道:“真人请直言。”
“不应该炸炉。”长风思忖片刻,“除非……”
晋王依然没听懂。
但见长风的脸色很糟,很识趣地没有再追着问。
长风抬步往炸得一团凌乱的书房走去,晋王也跟在后头。
漫天的灰烟散去了大半,两个小厮倒在地上,生死不明,胸口有血,再不远是碎开的一大块厚重古铜,显然是被炸开的丹炉撞击到的。
长风目不斜视地从他们旁边走过。
诺大的丹炉只剩下一半,里头黑漆漆,是未成形的丹药。
长风不顾烫手,捞了出来,褐色的泥状物在手指上粘粘糊糊的。
晋王站在门口,总觉得长风的样子很是不太对。
他与长风相识于雍州,也有十多年了,还是头一回他如此失色。
就连当年在黑水堡城时……
“王爷!”
突如其来的高喊打断了晋王的思绪,就见他的王府长史咋咋呼呼地跑了过来,跑得气喘吁吁。一边跑还一边叫,惹得长风也回头来看。
“没规矩。”晋王斥了一句,“什么事?”
“是世子爷……”
晋王一喜:“是云儿回来了吗?”
王长史双手奉上了一封信,“世子爷让人从驿站送了信回来。世子爷请您给他寻几个太医过去,他马上会到义和县,在义和县等您。”
王长史负责整理王府来往的信件,世子的这封信并未写王爷亲启,他就先看了。
“云儿生病了?”晋王着急道,“怎么回事。”
他一把把信抢了过来,看着上头驿站的印戳日期,是六天前。
他连声问道:“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禀?”
王长史忙回道:“义和县附近出现了流民,信可能是在路上耽搁了。”
这么一说,晋王也想起来了,朝廷确实收到过流民围困义和县的军报。
晋王不喜谢应忱对待青州流民这种软绵绵的态度,手段不够强硬,就会让这些贱民得寸进尺。
谢应忱是,废太子也是。
晋王原本的打算是等谢应忱提出调动禁军,谢应忱没有禁军的兵符,他要用禁军,自己就能逼他答应一些条件,没想到谢应忱没动禁军,而是让顾大姑娘带兵去了。
啧。
未婚妻整天和一群兵痞子混在一起,同吃同住,谢应忱也不嫌丢人。
“无事,顾大姑娘不会明晃晃地对云儿下杀手。”晋王嘲讽道,“镇国公府,呵,最是光明磊落。”
说话间,他飞快地拆开了信,目光一扫而过,手指猛地用力,把信的边缘捏得皱巴巴的。
“真人。”他急切地冲着长风道,“云儿说,他得了一种怪病,跟被鬼剥了皮一样……”
他想让长风跟他一起去一趟义和县,结果话还没有说出口,长风就叹道:“我知道……这炉丹药就是为了世子而炼的,可惜了。”
他轻轻摇头,满脸遗憾。
什么意思?晋王惊疑不定。
“王爷,世子这病是因为镇国公一事而受到的反噬。”长风颇有一些悲天悯人的意味,“王爷,贫道也与您说过,若是此咒被破解,肯定会有反噬。 ”
晋王让长风来京城时,只说贴在木盒里的符箓被顾家人发现了。
直到长风亲眼见顾知灼使用了祝由术,发现她是道门中人,才猜测他留下的祝音咒可能已经破了。
晋王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捏住,他急急忙忙地追问道:“那云儿会怎么样?”
长风摇了摇头:“天意不可违。”
晋王喉咙干涩,他踉跄地倒退了几步,直接到后背重重地撞上门框。
“真人,您一定要救救云儿。”
晋王握住了长风的双手,呼吸急促。
“这炉丹药炸了,可以再炼一炉,再炼一炉!啊?”
他急切道:“需要什么药材你尽管说,本王立刻去找,无论是什么,本王都会给你找来。”
“王爷。”
长风默默地抽出自己的双手,比起世子,他如今更加介怀的是另一件事。
他举起拂尘,示意晋王去看炸开的丹炉。
“这一炉丹药,我用了季姑娘的血为药引。”
“季姑娘是天命福女,她的血能祐这炉丹成功,世子的命也能保下。”
这是长风预想好的结果,然而,丹炉炸了。
“天道出现了变故。”
长风第一次见到季南珂的时候,就注意到她的气运远不如想象中那样蓬勃。
竟然连一炉丹也祐不住。
“天命福女的气运太弱了,它会影响天命,甚至是……”长风断言道,“三皇子殿下的龙运。”
从命数上,三皇子和季南珂是绑在一起的,此消彼消,此长彼长。
“真人。你先救救云儿。
晋王如今哪里还顾得上谢璟。
启云是他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
太祖皇帝严令庶子不可袭爵,若只有庶子袭爵,爵位连降三等。若是启云没了,晋王府该怎么办?他这汲汲营营的一生,岂不是都在瞎折腾?!
长风摇头:“回天乏术。”
“一定有办法的。”晋王来回踱着步,眸中露出一抹厉色,“那就借命,为云儿借命。”
“真人,你一定要救救云儿,他还年轻,还没有子嗣。”
晋王快要哭出来了:“我们王府不能绝后啊。”
长风欲言又止,晋王见状把长史和其他小厮什么的全都打发了下去。
长风问道:“王爷,您还记得黑水堡城吗。”
一提到黑水堡城,晋王打了个哆嗦。
他没应声。
寂静的四周,只余下了长风悠悠的声音:“当年阵眼不全,法事有缺。若是能补全,世子许是还有一线生机。”
晋王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黑水堡城,于他而言,是死都不忘不了的。
噩梦和……机遇。
黑水堡城中,殷家的女儿,生辰八字阴阳平衡,气运极佳,是绝佳的阵眼。
但是后来……
晋王:“……”
他一把攥紧了拳头。
“若能让天命回归正轨,替季姑娘夺回天命,再以季姑娘的血为药引,贫道能为世子炼出续命的丹药。”
“这需要找到当年殷家的女儿,献其魂魄。可她如今是生是死,人在何处,尸骨是否尚在,全不知道。”
“哎。”
“王爷,这是命。”
长风挥起拂尘,与他交错而过,径直往外走去。
银丝在晋王身上拂过,他站在原地,有如失了魂一样。
长史远远地站在院子里,直到长风走后,见晋王失魂落魄,便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问道:“王爷,世子如今还被困在义和县,是不是要先接他回来?”
对对!
晋王从烦乱的思绪中抽离了出来,连连点头。
长风真人说是反噬,无药可医,但说不定他弄错了呢?
又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办法,不管是借命,还是把反噬换到他人的身上,总得让云儿先回来。
退一万步说……
若是云儿真的不成了,也得赶紧让他完婚,为晋王府留下嫡枝子嗣,以承爵位。
“王长史,你调派人手去义和县,把云儿接回来。”晋王是宗室亲王,无诏不可离京,他下令道,“现在就去!”
王长史赶紧应是,他见王爷着急,也跑得匆匆忙忙。
晋王则立刻回了后院,要王妃去准备婚事。
谢启云的婚事三年前就定下的,后来因为女方守孝耽搁了下来,此趟谢启云回京,王妃原本也打算尽快让他完婚,于是托了媒人上门请期。等到日子都定下了,晋王打发去义和县的人也没回来。
晋王以为是谢启云病得太重,急得团团转,赶紧又派了一批人去,这一回,还带上了好几个太医和大夫。
一直到,王妃连定礼都下好了,谢启云依然没有消息。
打发出去的人,一批一批的,跟陷进了沼泽一样,一个都没影。
王长史也急,猜测道:“王爷,会不会是流民太过凶悍,世子爷走不了?”
晋王也想到过流民,所以让他们把王府的侍卫带去了一半,再不济总不至于连一个回来禀报的人都没有吧。
难不成是顾大姑娘故意为难?
他急得团团转,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急匆匆地进宫求见谢应忱。
谢应忱如今也在文渊阁,占了文渊阁的东侧。
晋王求见后,他也很快就见了。
面对晋王有如质问一样的态度,谢应忱放下折子,温和从容道:“王爷,义和县出现疫症,义和县上到县令,下至流民,谁也不许离开。”
“疫症!?”
晋王的双手啪的按在了谢应忱的书案上:“什么时候的事?”
“为什么不赶紧派人去救。”
“流民疫症,关云儿什么事,非扣着云儿不可?”
他神情急切,一连三问,恨不能从书案上翻过去,逼问谢应忱。
“四日前,我提到流民中出现疫症,需要户部拨银采买一批药材,送往青州。王爷不是不同意吗?”
谢应忱说得不紧不慢,“王爷说,赈灾已经花用了国库大半存银,不能把所有的赋税都填在青州这个无底洞里。”
“我……”
晋王一时语塞。
自己知道,谢应忱也知道,这些不过是他在故意为难而已。
朝堂争斗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在一亩三分地里,争出那一份利。
“本王不管。 ”晋王耍起无赖,“本王要出京去接云儿。”
“王爷若要出京,也行。”谢应忱淡声道,“但去了以后,回不回得来,得顾大姑娘说了算。”
“你!”
晋王直起身,气得直运气。他甚至怀疑,是谢应忱在暗中授意,让顾大姑娘把云儿扣在义和县,来和自己谈条件。
他来回走了两圈,忍着气问道:“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云儿回来。你尽管说。”
“王爷。”谢应忱合上手中的折子,“谢启云不得回京。”
“我说了,在顾大姑娘允许前,谁都不许离开义和县。”
他的唇瓣含着浅浅的笑,仿佛很好说话。
这些年来,晋王习惯了在朝堂上的争夺,谢应忱摄政后,他一开始还是老样子,然而每每还不等到他群起而攻,谢应忱就已四两拨千金的把他按下。
有的时候,晋王以为自己赢了一筹,结果回去后再一细想,根本一开始就入了谢应忱的局。
皇帝在龙椅上坐了六年,晋王也从没有如今这般如坐针毡。
“王爷请回。”
晋王再退一步:“回来后,我让云儿待在京郊的庄园,绝不进京城。”
“王爷请回。”
这云淡风轻的样子,惹得晋王心口的火腾腾地往上冒。
“谢应忱。”他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书案上,咬牙切齿道,“你故意为难,一意孤行,云儿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本王绝不会放过你。”
他抄起了书案上的镇纸,满脸狰狞。
“你……”
哗啦!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碗温热的茶当头泼了过来,茶汤和茶叶尽数泼在了他的脸上。
水滴滴嗒嗒地往下流。
谢应忱双手十指交叉置于书案上,背靠圈椅,狭长的双眸不带一丝暖意。
“王爷要怎么不放过我?”
“是构陷我给皇上下毒,还是伪造圣旨另立新君?”
“这些,王爷早就做得驾轻就熟了。”
第143章
明明是谢应忱坐着, 晋王站着,但是晋王并没有任何居高临下感,反而似是被一头凶兽死死盯着。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 晋王甚至忘记擦去发上的茶汤。
没一会儿,茶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直到谢应忱收回目光, 抚去折子上的水渍, 晋王方猛地警醒过来。
他竟然让一个小辈给吓住了。这个念头让他如芒在背。
晋王并不奇怪谢应忱会拿六年前来说事。时至今日,谢应忱若要想再进一步,就得洗干净废太子弑父杀君的罪。先帝死前,自己随侍在侧,遗诏也是他拿出来的。
他冷笑一声:“本王不知你在说什么。”
遗诏是真的。
废太子下毒也是真的,谢应忱再如何挣扎也没用。
“时至今日, 不过六年而已。”谢应忱浅笑道,“王爷的记性是真的不好了。也该致仕了。”
晋王:!
“本王该不该致仕还容不得你来置喙。”
再争下去,谢应忱也不会让步,平白让他看了笑话。
他得想想别的办法。
晋王愤愤然一甩袖, 走得头也不回, 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门槛,被绊了一脚,差点撞上路过的狸花猫。
“咪?”
狸花猫友好地歪头看他。
晋王窝着一肚子的火, 一脚朝狸花猫的肚子踹了过去。
“向阳!”
谢应忱在殿中高喊,一个梳着黑马尾的青年奔了出来,疾步如箭, 但是, 伺候在文渊殿前的内侍们要更快,一个猛地推开了晋王,一个俯身把猫抱在了怀里。
晋王摔出去了好几步。
周围的内侍们谁都顾不上管他, 纷纷冲着猫围了过来,生怕它掉了一根毛。
“猫祖宗,您没事吧?”
“猫好,人坏。”
“猫祖宗您别怕。”
“喵呜。”
沈猫吓坏了,瞳孔成了一条竖线,感激地蹭了蹭小内侍。
小内侍乐坏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地上。
王长史扶着晋王,晋王正要发火,再看那只被一群小内侍围在中间,跟个祖宗似的猫,这猫一双金色眼瞳,油亮光滑的皮毛,价值连城的项圈,越看越眼熟。
是了。
是沈旭的猫。
一想到沈旭,晋王只能强行压下心中的暴躁,暗自庆幸,幸好自己这一脚没有真踹上去。
“这猫谁在照管。”晋王表现着自己的大度,“下回不要再莽撞了。”
内侍们谁都没理他。
谢应忱从殿内出来,站在门前,招手道:“猫。”
猫是好猫,它把几个小内侍全蹭了一遍,仰起毛绒绒的脑袋,看向谢应忱。
“过来。”
猫闻声,迈开四肢跑了过去,在经过晋王身边的时候,亮出尖利的爪子啪地给了他一爪。
谢应忱抱着猫走回殿里,晋王暗道不妙,自己还在到处串连,想要把谢应忱从摄政的位置上拉下来,谢应忱竟是借着在宫中之便,抢先去争取沈旭。
为了沈旭,甚至还讨好他的猫?!
堂堂太孙,竟是如此没气节。
不过,沈旭此人,喜恶不明,阴戾狡诈,要让他站队,并不容易,自己还有机会。
晋王走得一瘸一拐。
“公子,晋王走了。”向阳进来禀道。
谢应忱点头,给猫挠下巴,猫舒服的四脚朝天,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对跟着向阳一起来的怀景之道: “有信了?”
“是。”
怀景子把信筒递了过来 。
是飞鸽传书,顾知灼这趟走时,特意从王府里带走了两只鸽子。
刚到义和县的第三天,顾知灼就送了一封信回来,把义和县的情况原原本本的都写了,还包括了谢启云的事。
而第二封,直到现在才到,相隔整整五天。
怀景之笑道:“公子,顾大姑娘随信还送了一张方子。”
谢应忱立刻接过。
这是一张成药的方子,可以依方制成大蜜丸。
顾知灼在第一封信中说,流民们在离开青州前,就有人生病了,时疫应该来自青州的。如若一人一方,一个个治,过于费时,把满京城的大夫和太医全都送去,也救不了几个人。所以,需要成药,最好能做出蜜丸,便于分发。她打算在义和县多留些时日。
如今,谢应忱拿着这张方子,如获珍宝。
“誊抄后送去百济堂,让百济堂即刻关门只做这蜜丸。”这是信上提的。
“喵呜~”
见他停了好一会儿没有摸自己,沈猫催促了一声。
谢应忱捏了捏它的小耳朵,从头顶一直抚到尾巴尖的,猫兴奋地咪咪直叫。
“夭夭在信上说,病程最短十天,孩子若是染上,死亡可达七成,成人会少一些,但也有三四成。”谢应忱思忖道,“宫中还有多少太医?”
“晋王带走了五人,有六人留在含章宫,如今太医院还有十三人。”
晋王把太医送去义和县,谢应忱也是知道的,他想着,夭夭一个人要治三千流民也辛苦,让这些太医过去“帮帮忙”也好,没让人拦下。
“征召到多少大夫了?”
“京城的大夫共三十二人。”怀景之由衷地佩服道,“顾大姑娘大气,以一张秘方作为报酬,来应召的大夫很多。”
“药材呢?”
“已经采买到一批。”
在顾知灼的第一封信里,她罗列出了几样必然会用到的药材,在看过后,谢应忱立刻下令采买,并征召大夫。
他又吩咐内侍:“把墨尚书叫来。”
谢应忱还哪里顾得上晋王,青州百万百姓的性命,远比晋王重要的多。
也比这朝堂倾轧重要的多。
“咪呜~”
猫在书案上翻了个身,把软乎乎的肚子给他揉,躺得舒舒服服。
“公子,这猫今天怎么又赖上您了。”怀景之走前多看了两眼,“上回它还在凶您来着。狸奴就是喜怒无常。”
谢应忱揉着它肚子的手顿了一下,默默地从荷包里把顾知灼送给他的平安符小玉牌拿出来,挂在了脖子上,又若无其事地捏了捏猫爪子。
第一批蜜丸是百济堂制出来的,当天就送去了义和县。
紧跟着,第二批,第三批,都是给从青州出来,流蹿到翼州附近的流民们的。
一直到囤积的药材全部用完,一共制出了十万余颗。
一开始,谢应忱只是征召了京城的大夫,然而,没多久就发现,光靠这些大夫远远不够,谢应忱便亲自去了太清观,龙虎观等京城附近的几个道观。
十道九医。
道门中人,多多少少都会一些医术,哪怕极少有人精于道医一道,但做个蜜丸是没问题的。
更何况对道门而言,这是件立功德的事,谢应忱亲自上门,大多爽快应下。
终于在四天里,制出了十万余颗蜜丸。
在顾知灼的方子里,无病者需每日服用一丸一连三日以作预防,有病者一日两丸,一连十日,就可痊愈。
当然这无病者指的是和有病者接触过的人。
这第三批蜜丸送去了青州。
紧跟着,户部采买的下一批药材也到了。
一开始还有人心有怨言,认为青州并没有时疫报上来,抛费太多,过于折腾,谢应忱是在贪名,沽名钓誉,想用这等手段哄骗民心,图谋不轨。
谢应忱也不惯着,直接让吏部出了调任函,把人调去了青州任职。
“刘大人对青州近况这般关心,不如亲去青州一趟,届时,有没有时疫,刘大人也能有深切的体会。”
朝野上下,如今还延袭着皇帝临朝时的习惯,任何事都要争一下,怎么都要从中争到一分利。
刘大人是奉命先试探,结果,晋王和卫国公后续的一连串招数全没来得及使出来,人就被打发去了青州。
迅若雷霆。
哪怕如今有药,谁知道药管不管用,时疫是要死人的。
紧跟着,不过两天,青州的折子送了过来,青州有三省爆发了时疫,病亡的百姓已过万余。
“晋王,为免时疫被带进京城,在义和县的时疫得到控制前,世子不可回京。”
这意思太明白不过了,再闹,就别想让谢启云回来。
晋王再怒都没办法,儿子现在在顾知灼的手里捏着。
谢应忱没有禁军的调兵权,他自己同样也没有,想把人硬抢回来也不行。
于是,彻底消停了。
谢应忱左右协调,整个朝堂都在为了青州时疫忙得团团转,又不见一点混乱。
连宋首辅也不止一次的暗赞。
自打先帝驾崩后,他头一回希望自己能多干几年,多活几年,能亲眼看到昌隆盛世。
等到第六批蜜丸做出来,发往青州后,顾知灼终于带兵从义和县回来了。
她去的时候,只有三百骑兵,轻装简行。
回来的时候,多了几辆马车。
谢应忱早早等在了三里亭,他没有大张旗鼓的带满朝文武来迎接,但听到顾知灼回京,随行的还有晋王世子时,怀着各式各样心思的人也都齐齐的到了。
谢应忱并不理会旁人,尤其当顾知灼出现在视野尽头,他的眼中更是只容得下她一个人。
她策马奔在最前方,红衣骑装,飒爽英姿,仅仅只是看着,他的心中也软得不可思议。
谢璟同样也在看她,原本他不需要来,但临行前,还是鬼使神差地追了出来。
“云儿!”
早等到焦头烂额的晋王同样直勾勾地盯着队伍中的黑漆马车,还不等他们过来,他迫不及待的策马冲了下去。
在双方的距离只有百步之遥时,千机营的士兵们齐齐举起了手中的长弓,一支支蹭亮的箭头对准晋王。
晋王猛地拉住缰绳,惊觉自己的动作有多么鲁莽。
军队在行进中,任何百步以内的冲撞,都可以视为敌袭。
“是我。”晋王在原地不动,喊道,“云儿呢?”
顾知灼没有理他,继续往前,直到到了三里亭,才停下。
晋王只能一路跟随。
队伍一停,晋王赶紧下了马,直接飞奔向了紧跟着顾知灼一辆马车,一掀帘子,是一个穿得五颜六色,但又气度不凡的青年。
不是云儿。
晋王啪地一下,把帘子放下。
王星耸耸肩,从马车下来,他挑眉去看自家表妹,用眼神询问这莽莽撞撞的人是谁,谁料小表妹的目光压根没在自己身上。
一个二十余岁,雍容贵气的青年站在她马前,把手递给了她,彪悍的小表妹扶着他的手,跳下了马,一双凤目亮的好似含着满天星辰,熠熠生辉。
“公子。”
顾知灼开开心心地道。
她放开手,又退后几步站好,抱拳行了一个军礼道:“末将不负所托。”
这一板一眼的,还颇有那么一回事。
不过,她小小弯起的嘴角,带着一抹得意洋洋,飞快地冲他眨了一下眼睛。
谢应忱忍着笑,他清了清嗓子,如她所愿般说道:“辛苦顾将军了。”
耶。顾知灼高兴了。
她正要说话,突然就被一阵凄烈的叫声给打断。
“云儿!”
“云儿!”
顾知灼挑了挑眉,悄咪咪地捏了捏谢应忱的袖口,示意他回首去看。
晋王一连掀了好几辆马车的车帘,终于停在了一辆黑漆马车前面。
晋王如遭雷击,脑子嗡嗡作响。
儿子的信里头的确写他得了怪病,但知道归知道,当亲眼看到时,画面远比他预想中的要可怕的多。
他的儿子。
唯一的嫡子,他寄予厚望的儿子。半张脸上没有一点皮,血肉发黑,能够清晰的看到血筋纵横,而另外半张脸,皮肤干瘪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只有一道道的皲裂纹,有如厉鬼。
滴嗒。
一滴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落在了谢启云的手背上。
谢启云两眼无神,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晋王心疼到不行,赶紧跨上马车,他的脚在发抖,连连踩空了好几下,终于进了车厢。
“云儿。”
他掏出了帕子,去给谢启云擦手背上的血。
“你别怕,爹爹在呢,爹爹一定会让人救好你的。你别怕。”
他握住了儿子冰冷的手,连声音都失去了力道。
他细细地擦着,但这血就像融进了皮肤里头,怎么擦也擦不掉。
晋王急了,他稍微用了一点力,下一刻,一张完整的、干瘪的皮被他擦了下来,只留下了没有皮肤遮盖的手背,就连骨头也清晰可见。
晋王张大了嘴,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唯有捏着帕子的手在不断地颤抖。
谢启云极慢极慢地低下头,瞳孔一点一点紧缩,他先是看着帕子上粘着的皮,再又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背,再又看看晋王,停顿了数息后,突然厉声尖声叫起来。
啊啊啊啊!
他扑了过去,一把把晋王从马车里推下。
晋王从车厢一直滚到了地上,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痛,他扔开帕子,一爬起来又往马车上冲,嘴里惊慌失措地喊着:“云儿,你没事吧,云儿。”
风把落下的帕子吹了起来,连带着那张皮一起,在风中打着旋儿。
周围千机营的士兵们早已见怪不见了。
这些天,关谢启云的帐篷里,一会儿哭 ,一会儿骂,一会儿嗷嗷乱叫。
更何况,他们也都见过谢启云这张跟厉鬼一样的脸。多看一眼都会做噩梦。
但是,三里亭里的其他人则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谢启云的婚事定的是承恩公府的孙念,承恩公是皇后的同胞兄长,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承恩公应了女儿的撒娇,特意过来亲眼瞧瞧这位未来姑爷。
人还没见着,晋王这样子实在让他心里有些没底。
好歹是未来的姑爷,承恩公打算过去打声招呼。
“辰王,本公可否去看看。”
他的态度极好,谢应忱的态度同样好。
“请。”
承恩公撩开袍角,走得飞快。
两家已经立了婚书,也算是亲家了,承恩公便想劝几句。
“王爷啊。”承恩公好声好气地说道,“父子俩这么些年没见,你日日念着世子,世子这不是回来了嘛,有什么话等回去后再说。”
在这里又哭又叫,吵吵闹闹的,当心让人看了笑话。
承恩公探头看了一眼车厢,好回去告诉闺女爹娘给她挑的夫婿是多么的玉树临风。
“额?”
“鬼啊!!”
第144章
承恩公尖利的嗓音划破天际。
顾知灼扯了扯谢应忱的袖口, 掩嘴偷笑,嘴唇动了动,无声地问了一句:好玩吧。
谢应忱:“张嘴。”
嗯?顾知灼不明, 依言张开嘴,谢应忱略微侧身挡住旁人的视线, 悄悄塞了一小块枣泥饼给她。
这枣泥饼只有铜钱大小, 一口就能咬住,柔软的唇瓣在他指尖留下了体温。
是她喜欢的,不加核桃的枣泥。
顾知灼眼睛一亮:“好吃。”
昨日中午从义和县城起程,赶着回来,一路上几乎没有休息,顾知灼早饿坏了。
待她咽下, 谢应忱又喂了她一块,这一次是红豆馅的。
也好吃!
顾知灼喜欢红豆泥和枣泥。不喜欢掺着坚果的。
她凑过去看,谢应忱装了满满的一荷包。
这些天不是粥,就是馒头, 还有干乎乎噎死人的饼子, 她可馋这一口。
顾知灼靠在马上,双眼弯弯,愉悦地吃着投喂。
“夭夭呀。”
王星眼尖, 可怜巴巴地唤了一声,他也啃了好几天馒头。
“不给。”顾知灼半点不念兄妹情。
谢应忱敛目打量着王星,顾知灼道:“王家表哥, 单名一个星字。”
王星拱手:“辰王殿下。”衣袂翩翩, 丰神俊美。
“表哥毋须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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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这声“表哥”叫得这般熟稔?王星挑了个眉梢。
顾知灼敷衍地塞给王星一荷包桔子糖:“星表哥,快看。”
“看什么?”
顾知灼掩嘴笑:“看人吓鬼, 鬼吓人。”
鬼?
承恩公还哆哆嗦嗦地站在马车前,一手指着车厢,把周围的人全都喊懵了。
卫国公抬头看了看天,阳光灿烂,已经快到九月,虽没有暑日的热辣,也是烈日当空。青天白日的哪儿来的鬼?
“老孙啊。”卫国公爽朗地笑道,“你姑爷在西疆这么久,又一路风尘仆仆的,怕是不如你心目中的玉树临风,也不能说是鬼啊。”
“姑爷是鬼,那你闺女又成什么了。哈哈哈哈。”
他笑了一会儿,见承恩公没搭话,有些尴尬地清咳了两声。
“亲家。”
晋王也终于回过神,他扯了扯嘴角,去拉承恩公,赶紧把马车的帘子放下。
晋王的面上露出了祈求之色:“先回京,回京后,本王再与你细说。”
云儿已经够惨的了,他不想儿子再遭人指指点点。
他说了半天,承恩公压根没听,颤抖着双唇,念来念去只有一个字:“鬼、鬼……”
“大白天还出来吓人,肯定是厉鬼。”
承恩公上摸摸,下摸摸,摸出一块求来的平安符就往车厢里扔,嘴里乱七八糟地喊着:“急急如律令!”
卫国公:?
眼看连卫国公也过来了,晋王不想把事情闹大,他用身体挡住马车,拉着他的双臂,放低了姿态悄声道:“亲家,里头的是云儿。”
云……
谢启云?!
承恩公呆呆地扭头盯着晋王,慢了一拍才记起,先前晋王确实一直在喊“云儿”?
“这鬼东西是谢启云?”
承恩公难以置信地大喊大叫,手指抖得更厉害。
晋王眉头紧锁,听着一口一个“鬼东西”,气得不行。他的嘴角扯出了极为勉强的笑:“亲家,你别闹了。 ”
“谁是你亲家。”承恩公气急败坏,“晋王爷,你未免太坑人了。难怪啊难怪,急着请期、下聘,呵,这是想坑我家闺女吧。”
这样的姑爷,别说是闺女了,连他看一眼,都得做上一宿的噩梦。
承恩公是个混不吝的,从前虽是庶子,也远比嫡兄受宠,年轻的时候更是在京城里横着走的人物。亲妹妹是皇后,亲外甥是未来的储君,他堂堂国舅爷,就没吃过亏。
承恩公逼向他,骂道:“你他X的,没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 ”
晋王满头大汗,又不敢翻脸,好声好气地哄着,看得旁人一愣一愣的,不明所以。
“前几天,晋王府和承恩公府定下了九月十五的婚期。”谢应忱侧首轻声道,“承恩公向来是个不吃亏的。”
他的气息落在顾知灼的颊边,吹起了鬓角的发丝。
一个闪神,承恩公把谢启云从马车里拖了下来。
谢启云起程后就一直缩在马车里,乍一见到阳光,谢启云忙不迭抬袖捂住了自己的脸。
“哎呦,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卫国公也搞不懂这对亲家怎就突然翻了脸,赶忙过想要把谢启云扶起来。
袖子一拉开,卫国公顿时白了脸,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才没把那“鬼”叫出来,他默默地缩回了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不住地往后退。额上不知不觉布满了汗珠。
“国公爷。”
一直到谢应忱的声音闯入耳中,卫国公才发现自己快要撞上他了。
他尴尬地冲着谢应忱笑笑,忍不住问道:“顾大姑娘,他这是……难道这次的时疫是这样的?”
会让人连皮也掉光?光是这么想想,卫国公就觉遍体生寒。
“当然不是。”顾知灼笑道。
卫国公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见顾知灼特别好说话,他追问道:“那、那他这是?”
顾知灼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发毛,正想讪讪一笑来缓解尴尬,顾知灼慢慢地开口了,问道:“国公爷,您信因果报应吗?”
她的声音不响,语调几乎也和卫国公一般无二。
卫国公不懂:“什么意思?”
“种下因,得到果。”顾知灼淡声道,“谢启云嘛,这是晋王父子罪孽深重,所结下的果。”
卫国公惊疑不定:“你说的是真的?”
大启朝道门略胜于佛教,信道的人不少,因果报应之说,卫国公自然也信。
“顾大姑娘,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我?”顾知灼指了指自己,“人称,神算子。”
卫国公沉默了一下,她的医术,卫国公是见识过的,但要说别的……
他摇头道:“顾大姑娘,别开玩笑了。”
顾知灼笑而不语,抬手点了点谢启云的方向,饶有兴致道:“哟,打起来了呀。”
她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兴灾乐祸。
卫国公下意识地循声去看,正好看到承恩公抡起一拳打在晋王的脸上。
啪!
那一声光听着就脸颊痛。
候在三里亭的其他人也都冲了过来,又是劝,又是拉。
一群大几品的勋贵官员,拉来扯去,闹哄哄的。
他们带着的长随小厮急得团团转,又不敢上前。这里个顶个的尊贵,弄伤了谁自己都得没命。
晋王行武出身,身手至少比承恩公要利索,但他理亏在先,就算被打了也只想赶紧把人安抚住。
“亲家。”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成不?”
“我晋王府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晋王的态度放得极低,任谁再大火也会暂时忍下来,偏偏在他面前的是承恩公。
承恩公一向爱犯混,尤其不知道什么叫作见好就好。
晋王这一低头,他反而更是嚣张,他推开晋王,大步上前,拎起了谢启云。
这一拎,承恩公惊觉,谢启云的体重轻得吓人。
难怪刚刚一扯就把他从马车上扯了下来。
“云儿!”
晋王简直要疯,扑了过去。
承恩公一扭身,他扑了个空。
“你们瞧瞧,你们瞧瞧!”
承恩公犯起浑来,拎着谢启云,叫嚣道:“谢启云都成这鬼德性了,还妄想着娶妻呢。”
“还想坑爷?!”
这一下,前先看到的,没看到的,全都看到了。
四周顿时静住了,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呆在了原地。
紧跟着,就是一声声的倒吸气。
天哪!
竟然还活着,这、这、这还是人吗?!
承恩公高喊道:“退婚!爷一定要退婚。”
啊啊啊啊。谢启云惊恐地用尽全力推搡,绝望布满在他半张还完好的脸上。
一道道充满了惊愕和恐惧的目光投注到他们父子身上,让人如芒在背。晋王原本确实没想到儿子的病会这般重,事到如今,全京城很快就都会知道儿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
若是承恩公府退了亲,他还怎么在短时间里,再为儿子寻到一门合适的婚事。
若不是这姓孙的胡搅蛮缠,又岂会落到如此难堪的境地。
晋王恨极了,他恶狠狠地甩下话来:“不退。你我两家的婚书已经立了,九月十五成亲。”
姓孙的既然不肯好好谈,就别怪他不客气。
“退!”
“不退!”
“退!”
“好了。”再这样闹下去,真要成笑话了。卫国公示意谢璟赶紧上去劝劝,这一个是他舅父,一个是他祖叔,他缩在后头干嘛?
一回首,晋王拉住了谢启云的胳膊,要把他抢回去。
两人一扯一拉,谁都不肯放。
在谢启云的一声惨叫中,承恩公手上一空,往后猛跌了好几步,再回神,他的手里只剩下了一截断掌。
四周:!
卫国公吓得心跳都要停了,冷汗淋漓,浸透了后背。
这怎么可能是生病,谁生病会病的一扯能把手扯下来。
“因果报应”四个字涌上心头。
他快步回到顾知灼的身边,忐忑地问道:“顾大姑娘,你给我一个准话。”
顾知灼笑笑,给了他一个准话:“是。”
卫国公的心怦怦狂跳,每一下都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有因才有会果。晋王父子得犯下多大的罪孽,才会有这样的报应。
顾知灼似笑非笑地问道:“国公爷。你确定还要与其为伍?”
卫国公:“……”
顾知灼的语气中似是带着某种蛊惑:“要不要再好好考虑一下,嗯?”尾音微微上挑。
谢应忱含笑,目光的柔意充溢的仿佛要滴出来。
顾知灼无论做任何事,他从来都不会阻止和打断,就好比现在,顾知灼想要拉拢卫国公,他也由得她去做。
卫国公目光闪烁了一下。
老实说,卫国公其实早有些后悔。
宋首辅总说,皇上天资不足。
这些日子,他也尝试过去教导三皇子,然而,三皇子在政事上并不开窍,几乎和皇上一样。
本来他也觉得没什么,可是,在和谢应忱共事后,这一对比,巨大的落差,让他越来越提不起劲。
但已经挑了三皇子,也不太好变,任何主子都不会愿意要一个三心二意的下属。
卫国公勉强扯了扯嘴角,想说上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还不等开口,就让顾知灼打断了。
“口说无凭。”顾知灼掏啊掏,掏出了一个罗盘,问道,“敢问国公爷生辰八字。”
卫国公迟疑了一会儿,说了,就见她像模像样地拨弄了一会儿罗盘,忽而一笑道:“国公爷,三天内,您会遭祝融之灾,旧疾复发,性命垂危。”
顾知灼把罗盘一揣。
她一语双关地问道:“国公爷,您信还是不信?”
卫国公想了想,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旧疾,还想再问,顾知灼冲着谢应忱挑了一下眉,一扬手道:“回京。”
“是!”
士兵们齐齐应声,翻身上了马。
晋王他们不是谢应忱带来的,他走自然也不需要和其他人打招呼。
顾知灼也不知道两人是怎么说的,谢应忱上了王星的马车,相谈甚欢。
只要公子愿意,和谁都吵不起来。顾知灼一点都不担心,率先策马而行。
他们一走,其他人傻眼了,也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就连卫国公也脸色不佳的一走了之,最后还是谢璟过去,焦头烂额地拉开了打作一团的晋王和承恩公,冲着承恩公训斥道:“舅父,够了!”
随后,又安抚着晋王道:“王爷,有什么事回京再说,得给世子先找个大夫才是。”
晋王拿着从承恩公的手里抢回来的断掌,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
他扶着崩溃的儿子上了马车,冷言道:“姓孙的,本王绝不会善罢干休。”
承恩公的手里还残留着那种粘糊糊的触感,在身上擦了又擦。
晋王没有打,没有骂,这阴戾的眼神反而让承恩公的心里发慌。他硬着头皮,嚷嚷道:“别想吓唬爷,爷可不是让人吓唬大的。”
谢璟火大:“舅父!你别闹。”
啪。
晋王放下了马车的车帘。
马车从谢璟身边驰过,一句话都不说,显然是连谢璟也一并记仇上。
承恩公不满道:“殿下,您瞧瞧他目中无人的样子,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
“够了,舅父。”谢璟板着脸,“先回京,回京再说。”
谢璟头都大了,但凡承恩公能收敛一点点,也不至于落得这样的局面,和晋王结上仇,他现在还有脸来叫嚣?
不想要这个姑爷,大可以回京以后再退亲,晋王总不能硬逼着孙念嫁吧。
非要弄成这样。
结了死仇,舅父除一时痛快又讨得了什么好?!
谢璟时常觉得自己周遭的一切,都不顺。不止不顺,还像是一团乱麻,怎么理不清。
他也都跟着陷在了里头,快要窒息了。
谢璟忍不住去看顾知灼的背影,她策马而行,乌发飘扬,一身红衣有如火焰一样的耀目。
镇国公刚刚出孝的时候,她所面临着的,远比如今的他所面对的局势要复杂的多。当时,她是怎么走出来的?一步步的走到现在的?
“殿下,璟儿啊。”承恩公还以为他在生气,小心地说道,“好好好,舅父听你的,我们先回京,这总成了吧。”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在地上留下了长长影子,但谢璟手脚冰冷,他依然还留在原地,而她,却已经走到了望而莫及的地方。
顾知灼策马而奔,连迎面而来的风也带着愉悦的气息。
她让齐拂率兵归营,自己直接回了京城。
王星说要去跟太夫人请安,马车索性直接拐进了镇国公府。
“大姑娘回来了!”
门房的婆子一见到她回来,喜滋滋地进去禀报。
“告诉太夫人,王家表哥和公子来了。”
门房利索地应声,热络地招呼道:
“表少爷,大姑爷,请。 ”
王星从马车上下来,这一路上,两人显得说得十分愉快。
上马车的时候,他还叫着“辰王”,下马车的时候,称呼就变成了“阿忱”,亲热的样子好像八百年没见的亲兄弟。
顾知灼领着他们往里走,忽然,王星停下脚步:“咦,这也是府里的表弟吗?”
顾琰远远地站在垂花门后,死死盯着他们,眼神完全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见顾知灼在看他,撒腿就跑。
王星:?
他刚来京城,还不知道顾家发生的这些事。
谢应忱只笑:“礼亲王前些日子就想把他带走,三叔父说,顾家如今你说了算,要等你回来再说。礼亲王托了我,请你见上一面。”
顾知灼弯起嘴角,扯了扯他的袖口,不嫌事大地问道:“礼亲王打算出什么价?”
第145章
出价?
王星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顾琰离开的方向, 握着折扇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掌心。
“谈银子不好。”谢应忱含笑,“俗气。”
顾知灼:?
总觉得公子在打什么坑人的主意。
她问道:“礼亲王争过季家了吗?”
谢应忱边走边与她说道:“季山长先去求见了礼亲王,提及把顾琰带回江南抚养, 改为季姓,过继到季氏亡兄的名下。礼亲王不答应。”
“最后, 说定了, 把顾琰交给礼亲王,从此和季家再无任何关系。”
两人谈的时候,礼亲王特意把谢应忱叫过去,做个见证。
其实以季族长的意思,对顾琰是最好不过的了,远离京城, 改姓为季,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
“皇上‘病重’,日日念着这个小儿子,念叨着让礼亲王无论如何都得把顾琰接回来。”
“礼亲王也是实在没办法。”
谢应忱就笑:“礼亲王先前一直不提顾琰, 也是想让季家把人接走, 从此不要再出现在京城。宗室也只当没有这个人。”
所以,在皇帝“病重”后,这么多天来, 他一直刻意回避,谁料还是避不过。
“懂了。”
顾知灼抚掌。
她乐呵呵地冲着谢应忱笑,难怪说金银俗气, 为了赎回这个“心爱”的小儿子, 皇帝愿意花的又何止是金银。
顾知灼已经完全不敢去想,等到姻缘符失了效,皇帝再回忆起这些, 会有什么反应。一定相当精彩。
“等等。”
王星听得越来越糊涂,等他们对话告一段落,他出言问道,“皇上的小儿子?”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顾琰好像是姑父续弦生的。
这事满京城几乎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好瞒的。顾知灼简单地说了一下,这一切听得王星目瞪口呆。可想而知,这件事对小表妹的冲击有多大,而如今,小表妹神情淡然,还带着笑,仿佛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叹道:“辛苦夭夭了。”
祖父总说,姑母过世后应该把夭夭带回琅琊,哎,若是让祖父知道这些破烂事,非得心疼死。
顾知灼点点头,是挺辛苦的。
“大姐姐,你回来啦。”
顾以炔在仪门前等了他们许久。
府里早知道顾知灼今儿会回京,顾以炔自高奋勇地出来等她。
他脚步轻快地迎了过去,开开心心地唤道:“大姐夫,王家表哥。”
顾以炔活泼,嘴甜,他亲热地叫完,又退后半步,规规矩矩地见了礼。
“这是炔炔,顾以炔。”
顾知灼跟王星介绍着:“你上回来京城的时候,他刚会走路。”
哦哦哦。
这么一说,王星知道了。
王星做了个手势,一直不远不近跟着他的长随走上前。
长随的手上还捧着几个礼盒,王星拿了一个给他。
“炔炔,见面礼。”
顾以炔谢过后接了过来,里头是一个千里镜。
哇!
顾以炔的双眼放光,他欢快地拿起千里镜,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还用力亲了一口。
顾知灼笑话他:“三叔父也有千里镜,你又不是没玩过。”
“那不一样!”顾以炔振振有词道,“三叔父的千里镜黑乎乎的,没这个好看。”
确实好看。
千里镜是金色的,上头镶了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在宝石的四周还有两圈亮闪闪的金钢石,在阳光底下一闪一闪,顾知灼看了也心动。
“你的。”
王星看出了她的心思,又拿出了一个千里镜。
本来除开新生的熙哥儿,府里只有三个表弟,备礼时,王家备了三个千里镜,如今表弟变成了两个,千里镜多了一个出来。
顾知灼也不客气,愉快地接过,拿着和谢应忱一块儿看。
顾以炔珍惜地把千里镜握在手里,他一边在前领路,一边目光灼灼的看王星,他就喜欢王星表哥的打扮,鲜亮!
他做了紫色骑装,娘嫌丑,瞧王星表哥这身紫色袍子多好看啊。他觉得,他和王星表哥肯定有话聊。
太夫人的眼光和他们也相当的一致,一见到王星,太夫人就满脸堆笑,乐呵呵地拉着他的手说着:“好好!男孩子就该穿得鲜亮些。”
嗯嗯。顾以炔在一旁疯狂点头。
太夫人年纪大了,就爱看小辈穿得花枝招展,王星的这身打扮,她越看越满意,越看越乐呵。
“星儿,我有匹粉色的浮光锦,你穿上肯定合适,一会儿我让人寻出来,你带回去。”
几个孙女都不爱这匹粉色,炔炔倒是喜欢,不过他一团孩子气,不合适。
王星长得又好,气度又佳,压得住。
“多谢祖母。”王星做了个长揖,风度翩翩,儒雅斯文,“等做成了衣裳,我穿来给您瞧。”
“好好!”太夫人高兴了。
他又向顾白白见了礼:“三叔父。”
长辈就只有太夫人和顾白白。陆氏这胎生得艰难,伤了身,顾知灼叮嘱她要坐满一百天的月子才能出门,徐氏寡居一向深居简出。
小辈们全都来了,一声声“表哥”叫得欢快。
王星给每个人都带了见面礼,太夫人的是一方靛青色抹额,上头的南珠足有鸽子蛋大,还镶了一圈的小珍珠,给几个表妹们带的是一人一匣子宝石。
“是海船从西洋带回来的,表妹们拿去玩。”
给陆氏和徐氏是一套头面。
连煦哥儿也有一个平安锁金项圈。
“表哥,公子的呢?”顾知灼熟练地问他讨见面礼。
王星:?
“公子的这声‘表哥’都叫了,还没有见面礼吗?”
也对!
王星本就准备了,想看看夭夭这门亲事定得如何,再决定给不给。
他拿了两个最沉的木匣子,一个给了顾白白,一个给了谢应忱。
“公子,打开看看。”
顾知灼好奇死了。
在义和县的时候,王星就说带了好东西来,非要等到回来后给她看。
谢应忱双手捧着让她来打开。
木匣子里头是一把漆黑的火铳和一小盒火药。
“这是……”
王星:“洋人叫它火枪。”
大启也有火枪,不过,和这完全不一样,大启火铳足有六七尺,近十斤重,使用的时候,需要两只手一起端着。
但这一把只有小臂长,通体漆黑,完全可以用单手握住。
顾知灼见过火铳,拿起把玩了一会儿,问道:“火绳在哪儿?”
“没有火绳。它的用法和大启的不太一样。”王星指给她看,“把它带回来的管事说,洋人叫这燧发枪。你扣下板机,燧石撞击后就会点燃火药。用起来比大启的火绳枪简单多了。”
哦哦哦。顾知灼听得半知不解:“公子,你见过这种吗?”
“见过。”谢应忱略有怀念道,“父亲从前也有一把,是海船带来的,后来弄丢了。”
光是这两把火铳就足以见王家底蕴之深。
火铳在大启是由朝廷管制的,任何人都不得私有,想必在洋人那儿也是。每年大启来来往往这么多艘海船,极少能有人带回来一把。
而王家一拿就能拿出两把……谢应忱看了一眼长随捧在手里的匣子,也许是三把,还有给灿灿的。
顾知灼把火铳递给他。
谢应忱在手中反复对比,笑道:“比我父亲那把更加轻盈,至于威力,得试试才知。”
“公子,”顾知灼迫不及待地指着窗外的槐树,“最上头那段还没修剪过的横枝你看到没,打那里。”
说着,还不忘回头道: “祖母,把耳朵捂起来。”
“瞎胡闹!”太夫人按耐不住好奇地探头去看,结果几个孩子在窗边围了一圈,她离得太远什么都看不清。
“祖母。”顾知骄过来道,“我扶您去看。”
还是骄骄最乖了。太夫人笑呵呵地把手给她,也跟着凑到了窗前。
谢应忱从前玩过这种隧发枪,他熟练填充好火药,举枪,按下燧石夹,扣动板机。
顾知骄给太夫人紧紧地捂住耳朵。
“砰!”
在一声极响的爆裂声中,一截树枝应声掉下,就是顾知灼指的方向。
太夫人兴致勃勃地探头去看:“打下来了没?”
“打下来了。”
啊?她的耳朵嗡嗡作响,没听清。
“奴婢去捡。”
晴眉懒得绕路,干脆从窗户翻了出去,把树枝捡了回来,呈给顾知灼。
树枝的断截面一团漆黑,还在冒着丝丝白烟。
谢应忱神色未明: “比大启的火铳好了不止一筹。”
无论是准头,还是射速,又或者便捷度,都不能相提并论。
“这还不是最新的。”王星笑道,“最新的那款,据说能连击,洋人宝贝的很,一时弄不到手。 ”
这几把,是管事的贿赂了洋人的商人,让商人偷出来的。
王星:“炔炔,你年纪小,等你长大点我再寻一把给你。”
顾以炔连连点头,欢喜地恨不能高举双手欢呼。
谢应忱摸着火枪,枪口还隐隐有些发烫。
父亲当年曾言,大启不能固步自封,他向皇祖父提起,可派一些国子监的学生跟着海船去一趟海外,看看大启的外头,如今是何光景。
可惜,后来未能成行。
而如今,大启依然自诩天朝大国,内乱争斗不休,外头却连武器都不知道更新迭代多少次了。
谢应忱略有所思。
顾白白看出了他的心思:“忱儿,你要拆拆我这把,我在府里也不出门,用不着。”
他把手里的火铳递了过去。
自家这侄女婿,拉不开弓,舞不了剑,这把火铳刚好给他留着防身用。
顾白白心思细密,谢应忱确实打算拆开火铳,让工匠看看能不能学着改进一下大启的火铳。
谢应忱没有推辞,伸手接了过来:“多谢三叔父。”
“你那把留着。”顾白白叮嘱道,生怕他拆一把不够。
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若是磕着碰着,夭夭肯定要担心的。
顾白白愁坏了,谢应忱底子孱弱,自己要是敢提让他跟着炔炔练马步,夭夭保管把自己也拖出去练马步。
还是让他带着火铳吧。
太夫人看了个稀奇,看完就不感兴趣了,拉着王星絮絮叨叨地问长问短,王星惯会讨长辈在欢心,三言两语把太夫人哄得眉开眼笑,恨不能他在府里长住。
可惜,王家在京城里有宅子,王星不可能住在镇国公府。
他哄着、陪着太夫人用完了膳,天色也差不多黑了。
府里上到太夫人,下到顾知南,谁都不舍得他走。
几个孩子一口一个“表哥”,围在他身边转悠,直到王星答应他们过两天安顿好了来他们出门踏青玩,才依依不舍地放他离开。
顾知灼送他出门,正好谢应忱也一并告辞。
“踏青的话,我把丹灵表姐也叫出来。就去秋霞山,那儿景致好。 ”
王星含笑应声,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我也该和姑母去请个安。”
“见姑母有些麻烦。皇上病了。”
皇帝“重病”中,男子出入后宫颇为犯忌讳,哪怕亲眷也一样。
谢应忱接口道:“表哥可以去探望一下皇上。”
“对哦。”顾知灼凤眼一亮,“这样好。”
表哥可以在含章宫“偶遇”姑母的。
“我来安排。”
谢应忱话音未落,忽而响起了一声猫叫。
“咪?”
顾知灼眉梢一挑,一下子找到了站在围墙上的小猫咪,她开心地问道:“你是来找我的玩的吗?”
沈猫跳下围墙,敷衍地蹭了一下顾知灼的裙摆后,嗲嗲地绕着谢应忱撒娇,麒麟尾缠在他的腿上。
咦?
不对呀!
顾知灼摸猫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沈猫这些天,天天来找我。”谢应忱掏出挂在脖子上的小玉牌给她看,识趣地说道,“我带上了。”
事涉谢应忱,顾知灼的卦爻一向不太灵验。但沈猫这反常的态度,明显代表了一件事。
公子要倒霉了。
“哟,小猫咪?”
王星用扇坠子去逗猫,沈猫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巴掌,软绵绵的肉垫打出一声轻脆的“啪”。
打完还不算数,嘴里呜里哇啦的一通叫,听不懂,但骂得应该挺难听的。
顾知灼还是第一回见到沈猫这么讨厌一个人。
王星被骂懵了,一回首,发现顾知灼唇边的笑意也收敛了起来。
他用折扇拍了一下谢应忱,挑起眉,仿佛在问:怎么了?
谢应忱对他做了一个噤声手势,很快,顾知灼的目光从猫,转到了王星的身上,漂亮的凤眸中带上了打量和探究,王星被她盯得心里毛毛的。
顾知灼掐指一算,决定了:“公子,你去跟表哥暂住几天吧。 ”
谢应忱乖巧地答应了:“好。”
啊?王星不明所以:“为什么?””因为公子最近要倒霉了。”
“所以?”
“表哥你气运旺盛,帮公子挡挡灾。”顾知灼说得理直气壮。
王星:?
他家小表妹就这么不顾自己这个表哥死活吗?
顾知灼甜丝丝地冲他笑:“放心。表哥你能平安喜乐活到九十九,要是少活了一岁,你来找我就是。”
“我不活到九十九,还有力气来找你?”
兄妹俩呛呛了一顿,王星最终败下阵来,气得连一贯需要维持的世家仪态都忘了,瞪她。
顾知灼把沈猫抱了起来,塞在谢应忱的怀里,认真地对猫说道:“沾沾晦气。”
猫:“咪?”
王星摸了摸下巴,啪地一下,展开折扇,怂恿道:“夭夭呀,我总觉得这样还不够保险。”
顾知灼仰首看他。
王星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得让他多挂几个平安符。”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来京城时,让人借了寿,后来我娘带我跑遍了京城附近的道观,求了百多张的平安符挂身上,这不,我好好活到现在。还能活到九十九。”
谢应忱:“可以不用那么麻烦的……”
“表哥,你说得对!”顾知灼抚掌道,“平安符太少了,效果肯定不够。”
谢应忱:“……”
王星把扇子挡在脸上,偷偷闷笑。
“公子,你带表哥去前头的凉亭等我一下。”
顾知灼说完,拔腿就跑。
她有好多平安符,都是上回清平师兄给的。
她回去后一股脑儿全找了出来。
回到凉亭时,两人正相谈甚欢,顾知灼隐约听到公子在问,能不能买通洋人的商人,带什么什么来大启。
顾知灼把匣子打开给他们看,满满一匣子的平安符,看得王星傻了眼。
“印的?”
顾知灼斜了他一眼:“画的!”
王星:“道观都没你多。”
沈猫啪的一爪子掏出了几张符,好奇地嗅了嗅上头的朱砂,又打着滚,用背在上头蹭来蹭去。
“挂!”
王星兴致勃勃地怂恿道:“全挂他身上。”
“再穿件绿袍子。”
第146章
顾知灼冲他做了个鬼脸。
“公子, 咱们不理他。”
她说着,又拿出了一匣子的朱砂珠子给他看。
猫的瞳孔顿时竖成了一条线,尾巴疯狂地摇动。
顾知灼拾起一颗珠子引诱它:“你要这个呀?”
“咪。”
顾知灼没给朱砂珠子, 生怕它吞下去,拿了一颗略大一些的红玛瑙珠子往地上一抛, 猫兴奋地扑了过去, 珠子滚着,猫追着,在亭子里头奔奔跑跑。
这些朱砂珠子是顾知灼特意让人打磨好的,去义和县前刚刚拿到。
她坐在那儿,用红绳一颗一颗串了起来。
谢应忱让人多拿了两盏琉璃灯来,把灯芯挑得亮亮的, 放在她的身旁。
王星顺着刚刚的话题道:“你想要的最新型火铳,我得问问跟船的管事,这玩意,洋人那儿管得严, 不太好买。”
“不如多找几个商人, 从他们每一个人的手里买一部分零件,带回来后我们自己来组装。”
“如此,倒是可以试试。”
顾知灼把朱砂串成了一个手串, 他们也商量了个七七八八,除了新型的火铳,王星应下了下回给他带两台新进改良过的纺纱机和织布机回来, 谢应忱又托了王家出海时, 带上几个人同行。
沈猫玩厌了珠子,枕着谢应忱的手臂睡得四仰八叉。
“公子,手。 ”
谢应忱伸出手。
顾知灼把手链给他戴好: “不可以拿下来。”
然后, 又数了八十一张平安符,一张张亲手叠好放到一个红色的福袋里。
“挂上。”
谢应忱听话的很,和腰间的玉佩挂在了一块儿。
这就成了?王星想起当年被挂得像太清观千年柏的自己,默默地为自己掬了一把泪。
“表哥,你的。”
顾知灼也没忘了他,又拿了一张平安符递给他,并关上了木匣子。
满满一匣子的符箓一下子空了一大半。
王星惊了:“他八十一张,我一张吗?”
“表哥运气好,肯定能长命百岁活到九十九,用不上这个。”
“是是,要是不小心没活到,我就来找你是不是?”
说归说,王星还是把平安符放进了自己的荷包里。他看看天色道:“那我们走了?”
顾知灼戳戳猫脑袋:“你该回家了?”
再不回去,那位爷该急了。
猫睡眼惺忪地打了个滚,坐起身来抖了抖毛,它先是蹭蹭顾知灼,又是蹭蹭谢应忱,蹭着蹭着就像是闻到了假苏(注。),兴奋地连胡须都翘了起来,舔了又舔,还不舍的啃了他手背一口,留下了两个浅浅虎牙印。
最后又经过了王星身边,王星把头凑过去,等着它来蹭。
啪!
猫一巴掌按他脸上,把他推得远远的,“咪呜咪呜”出口成脏。
王星:?
顾知灼满意极了,夸道:“表哥果然气运旺盛。”
猫是好猫,天黑了要回家陪主人。
它伸了个懒腰,走得昂首挺胸,尾巴翘得高高的。
顾知灼一直把他们送到仪门,看着他们上了马车,又目送着马车离开,这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越想越不安生。
洗漱后,顾知灼拿出算筹和罗盘,盘膝坐在小书房的凉席上,乱七八糟地算了一通,发现每回的卦象都不一样,终于还是放弃了,倒头就睡。
义和县这一趟相当累人,回了家安定了下来,一睡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她看看天色还早,埋头又睡。
再醒来,天已经黑了。
天黑了,说明天没亮,顾知灼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又睡了过去。
这一回,是彻底睡饱了。
睡了一天一夜,神清气爽。
也饿了。
顾知灼喜欢趁着用膳的间歇,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琼芳也习惯了,她先说了一下喜子的情况,百济堂按顾知灼临走前的吩咐,每隔七天去给她诊脉开药,如今已经恢复的相当好。
“女学的管事夸孙添寿手脚利落,干活干的不错,郑四公子上回去的时候,赏了他十两银子,他立刻拿去百济堂还了一些药钱。”
“他若想还就由着他。”顾知灼吃着鸡汤面,“还有呢。”
“您不在这些日子,有一些帖子。”
顾知灼把最后一口汤也喝了下去,又夹起了一个珍珠翡翠包:“说说。”
“宋家九姑娘请您下月初三去飞花宴。”
顾知灼想了想道:“好。”
“承恩公府的大姑娘请您去她的生辰宴,在下月初八。”
哟?
“什么时候的帖子。”
琼芳掩嘴一笑:“在您回来前。”
原来如此,这要是现在,孙念怕是连办生辰宴的心情都没了。
“不去。”
她和孙念素来没什么交情,请她十有八九是为了季南珂,她没那么闲,跑去给人作陪。
琼芳接着往下说:“还有安阳侯府……”
顾知灼让雪中给她盛一小碗粥,就着包子慢慢吃,头也不抬地一一吩咐完,并道:“这几家,你去帮我拟回帖。”
琼芳应声。
拟帖子的活,一向是由琼芳来做的。她拿着拜帖先下去了。
这碗粥下肚,总算没这么饿了,顾知灼把筷子一放,没什么形象伸了个懒腰,这一觉睡得可真是舒坦。
晴眉给她端了消食茶来。
“端去书房。”
顾知灼不想出门,她连头发都懒得梳,只用发绳绑了个马尾,就去了书房,往凉席上一坐。
手里平安符用了大半,还好,朱砂和黄纸柜子里都有。
顾知灼索性在书房里窝着,画了一天的符。
画符需要静气凝神,控制着笔尖完成符纹,在画废了几张后,顾知灼这些时日来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渐渐放松。紧跟着,笔尖一勾,最后一笔落下,是一张完美的平安符。
咦?
顾知灼歪了歪头,看着自己的笔尖,方才有一瞬间,她感觉到了一种玄而又玄的气流变化。
这张平安符看着和从前没什么不同,但又好像很不一样。
顾知灼把平安符放进荷包里,打算过两天拿去让师父看看。
她静下心来接着画。
从平安符,到静心符,玄黄符,再到不太用的镇宅符,招财符,七七八八的画了十来张,全都没有刚刚那种玄妙的感觉。
从午时到,一直到太阳几乎落山,顾知灼方收了笔。
她拿过手边的算筹,又起了一卦,照样什么结果都没有,顾知灼捏着算筹若有所思,外头响起了琼芳的声音:“姑娘。”
“进来。 ”
琼芳开门进来,目不斜视地从地上写废的符纸旁走过,笑道:“姑娘,姑爷让人给您带了话,表少爷今日见着淑妃娘娘了,是姑爷亲自带去含章宫的,让您放心。”
那就好。顾知灼点点头。
“姑爷还说,他暂且约了礼亲王明日午时在天熹楼见,您若没时间的话,还可以改。”
“就明日吧。”顾知灼把算筹放好,“早点了了也好。”
顾知灼不想府里还有个“外人”在。
琼芳应诺:“奴婢这就去回话。”
“等等。”
顾知灼叫住她,递过去两个福袋:“你和晴眉的。”
琼芳乐呵呵地收下了:“我拿去给晴眉。”
琼芳一走,顾知灼舒展了一下四肢,把新画的符全都放进桃木匣里,又收拾好了用剩下的黄纸朱砂。
已近黄昏的天色,略有些暗沉,唯有天边还有一抹橘色的余韵。
顾知灼早早就歇下了。
和礼亲王约在了午时,巳时过半,谢应忱来府里接她。
一上马车,顾知灼先是检查了一下他的福袋和朱砂手串都戴的好好的,又环顾一圈,没看到小猫咪,她有些失望地问道:“猫呢?”
谢应忱用手指卷起她的碎发,撩到了耳后,拉着她坐下:“猫没来。”
他低低笑着,与她说道:“早上遇到沈督主,他问我,要不要把猫借我几天。”
哪怕谢应忱没有多余的描述,光是这几句话,顾知灼也能想象出沈旭说话时的话调有多么的阴阳怪气,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容灿烂若春花。
顾知灼扯扯他的衣袖,兴致勃勃地问道:“是不是沈猫最近都不理他了。”
“一开始还只是待一两个时辰,后来一天比一天久,这几天,我一早去文渊殿,沈猫就来了,一直待到天黑才走。”
“去接你那日,猫许是在文渊殿没找着我,跑去镇国公府找我了。”
“今儿一早,沈督主就来逮猫。”
谢应忱刚到文渊不久,猫还在打滚撒娇,沈旭就闯了进来,问了那句话后,提着猫脖子上的软肉把它拎走了。
顾知灼乐了。
沈旭惯是口是心非,这是不乐意猫每天不着家。
她把头埋在他肩上闷笑,笑得双肩轻颤。
谢应忱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生怕她被口水呛着。
“公子。我想过了。”
顾知灼仰头看他,嘴角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消失,脸上偏又一本正经,看得谢应忱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公子,你明天起,去哪儿都带着表哥。
谢应忱:“……”
“好不好嘛。”顾知灼摇了摇胳膊,尾音上扬,还打了个旋儿。
谢应忱:“……”
他一点儿都不想整天跟王星腻在一起!
但是,她这模样,让他怎么拒绝的了。谢应忱的心跳很快,他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温言道:“王星表哥难得来一趟京城,总要四下走走,是不是?”
“我听说,王星表哥这趟来,许是会尚公主?那也该多和丹灵在一块儿玩才对。”
“怎能让他一直跟着我呢。”
说的好有道理。
顾知灼犹豫了。
“这样吧。”谢应忱再接再励,继续哄道,“你要不放心的话,你陪着我?”
咦?
“你最近有什么事要忙吗?”
顾知灼认真想了想,好像没有。把顾琰打发走后,她可以闲上一阵子。
“你身手好,有你在我身边,我也可以放心。”谢应忱勾着她的尾指,绕啊绕,语调让人沉溺,“你说好不好?”
顾知灼被绕得耳垂发烫,心思全都在他的身上。
“好! 从今天起,我哪儿也不去。”
她一天给公子算三卦,总能蒙对一次的。
笑意在他眉梢洋溢,谢应忱眸光温柔。
等下了马车时,他还在笑,牵着她的手把她扶了下来,十指交握,掌心满满都是她的体温。
谢应忱早已在天熹楼定好了雅座。
今儿逢双,顾知灼记得归娘子应该在天熹楼,她看了一圈候在大堂的乐伎,没见着人,叫住小二随口问了一句。
“方才有客人点了归娘子。”
小二在前头带路。
谢应忱眉梢一挑:“归娘子?”
“她的琵琶弹的好极了,我本来还想听一曲,可惜了。”
天熹楼一边临街,另一边是一个大园子,雅室一共只有四间,是在园子里临湖而建的一栋两层小楼,格外清幽。
他们到的不早不晚,离午时还差一刻钟,礼亲王已经在了。见他们终于来了,他放下了手上的茶碗,招呼道:“快坐。”
小二躬身下去,为他们关上了门。
“王爷。”
顾知灼屈膝见过礼,跟谢应忱一块坐在了下首。
谢应忱给顾知灼叫了一杯果子露,果子露还没有喝上,礼亲王开门见山道:“顾大姑娘,本王请你来,是为了顾琰的事。”
不管怎么样,说到“顾琰”这两个字,礼亲王还是面有尴尬。
顾知灼没有搭话。
做生意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能让对方以为他们有交情,漫天压价。
礼亲王是想赶紧了了此事的,他念及当时顾知灼把季氏卖给皇帝要的价,虽然心有点黑,但仔细想想又合理,他说道:“顾琰在顾家待了六年半,他所有的花费翻个倍,再搭上两个皇庄,你看成吗?”
若换作旁人,是不敢和皇家谈什么条件,顾知灼不一样。
她十指交握放在八仙桌上,后背往圈椅上一靠,嘴角勾起了一抹似笑非笑。
明明礼亲王是亲王,又是足以当顾知灼祖父的年纪,然而,被她的凤目这么一瞥,礼亲王莫名有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气势上被压了不止一筹。
也是,顾琰这事,哪怕他偏心到眼盲心瞎,那也是皇帝的错,是自家理亏。
礼亲王清了清嗓子,追问道:“顾大姑娘,你觉得如何?”
“王爷。”顾知灼含笑道,“恕我直言,银子对王爷府上重要吗?”
瞧这话说的,银子当然重要。礼亲王不是那等视金银为阿堵物的酸儒,连户部每天都为了银子焦头烂额,他有什么资格去嫌弃银子?但要说对银子趋之若鹜,那也不见得。到了他们王府这份上,他只要不造反,就不会缺银子。
这么一说,镇国公府肯定也一样。礼亲王无奈地笑了笑,小丫头说话还真是直白。
她这是在告诉他,镇国公府不缺银子,别想用区区银子就轻易打发了她。
“王爷,”顾知灼幽幽叹道,“哎,我祖母打小把顾琰捧在手心里养着,精细地养了这么多年,如今突然说顾琰不是咱们的孩子,祖母实在是舍不得,她都哭了好几回了。哎,祖父祖母感情甚笃,祖父在天之灵,也不得安生。”
“六年半付出的心血,岂是用金银能算得清楚的。您说是吗?”
礼亲王尴尬地笑笑。
别说顾大夫人了,连他自己最最宠的也还是最小的孙儿。若是现在告诉他,孙儿不是他家的,那真是出多少银子都没法让他善罢干休。
可除开金银,他还能给什么?
镇国公府又缺什么呢?
礼亲王忽然心念一动,他试探性地问道:“金银照旧,本王可以做主,让世子立刻袭爵。顾大姑娘,你看如何?”
顾以灿作为世子,顾以灿袭爵是要圣旨御批的,因为皇帝一直卡着,直到现在,镇国公过世已经三年,世子也还是世子。
顾知灼笑了,礼亲王以为说中了她的心思,正想跟她承诺会尽快办妥,顾知灼已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她说道:“我兄长是先帝亲封的镇国公世子,镇国公府并无谋逆之举,爵位本就是兄长的。王爷总不能用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让我镇国公府所受委屈,一笔勾销。”
礼亲王:“……”
顾大姑娘果真厉害,三言两语间,就让他感觉自己这价出的,实在太亏心。难怪连顾白白这么精明的人,也非要等他侄女回来后再谈。
“不过,王爷年事已高,中风刚愈,还要费心为皇上善后,我也不想太过为难王爷。”
礼亲王捋了捋长须,在心里满意点头,顾大姑娘还是挺体贴的。
“王爷既提到了爵位,也行。”
顾知灼坐直了身体,一下子就从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变得认真起来,连礼亲王也不由地跟着面露肃容。
“我镇国公府要一个王爵,不过分吧?”
第147章
顾知灼这话一出, 礼亲王直接惊呆了,半张着嘴。
王爵?!
呵,她还真说得出口。这哪是不过分, 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大启朝立国后,没有册封过异姓王, 仅有的三位国公, 各自持有虎符,镇国公是三位国公之首,除此以外就是些伯爵和侯爵。
顾知灼竟然一开口要替顾家讨一个王爵,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礼亲王拿眼神示意谢应忱管管,谢应忱端起茶盅,只当没看到。
礼亲王气笑了,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谢家是媳妇还没娶进门,小子就先有了外心,瞧瞧, 好好的大小伙子, 在媳妇面前,一句“不”都不敢说。
“顾大姑娘。”
礼亲王咽了咽口水,缓解了一下干涸的喉咙, 严肃地说道: “你这要求,有些过了。”
他面色一冷下来,威严毕露。
礼亲王是先帝的亲弟弟, 年轻时, 也曾跟着太祖皇帝上过战场。
后来又当了几十年的宗令,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小老头。
不过,顾知灼敢提出这个要求, 也不可能会因为他的冷脸而发慌。
顾知灼的双手依然置于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以威逼的姿态问道:“过在哪儿?”
礼亲王摇了摇头:“此事不行。”他不容拒绝道,“顾大姑娘可以再提别的要求,这样吧,西郊有一个皇家园林,我可以代皇上答应赐予顾家,如何?”
那个园林很大,足有两三千亩,从前朝就开始兴建了,建了足足二十年,后来又时不时地扩建修缮,它价值早已经不能用金银能够衡量的。
顾知灼也曾去过几回,美的不可思议,说步步是景毫不夸张。
顾知灼笑而不语,她抬手拿起了桌上酒盅,一共拿了三个,然后,把这三个酒盅摆成了一排,放在自己面前。
“大启开国,有三人以赫赫战功得封国公。”
她提起酒壶,把三个酒盅一一注满了酒水。
顾知灼的手势极稳,每一杯酒都刚好与杯沿齐平,一滴都没有溢出来,琥珀色的酒液在阳光中仿若有微光荡漾。
礼亲王以为这酒是敬给自己的,手都快伸出去,发现她压根没这个意思。
他尴尬的收回手指,置于唇边假装清了清嗓子。
顾知灼缓缓道来:“大启立国后,安国公卸甲,卫国公入朝,两人从此皆居于安逸。唯有镇国公奉旨镇守北疆。四十余年来,顾家男儿在北疆用血肉为盾,没有让北狄踏进大启一步。”
“王爷,这算不算功?!”
礼亲王毫不迟疑地道:“算。”
顾知灼执起酒壶,在第一个酒盅中注入酒水。
酒盅本来已经满了,顾知灼再一倒,酒立刻溢了出来,顺着杯沿流到了八仙桌上,在酒盅的四周积了一摊酒液,浓浓的酒香扑鼻。
礼亲王敛目,他看懂了顾知灼的意思。
顾知灼端正酒壶,清然的声音接着说道:“四年多前,西疆大乱,凉国入侵,中原几乎失守,我爹爹临危受命,保下了大启江山。”
“王爷,这算不算功?”
“算。”
礼亲王又一次点了头,脸色更加凝重。
顾知灼从容地执起酒壶,继续往那个酒盅中注酒,琥珀色的酒液自壶口流下,倒进了满溢的酒杯中。
酒水溢出的越来越多,流到了八仙桌的桌沿。
“三年前,兖州谋反,陈光武自立为王,强占兖州三省,直逼翼州。皇上夺情,命我兄长平乱,兄长当年只有十二岁。为保京城不受一丝一毫的威胁,他几乎让人一刀斩为两段,后背上的疤,从肩膀贯穿到了腰。”
“王爷,这算不算功?”
礼亲王哑着声音,郑重道:“算。”
顾知灼继续倒,酒水浸透了八仙桌。
她止手,示意他看。
两个酒盅代表的是安国公和卫国公。
杯中的酒液还是当初得封国公时的酒液,与杯沿齐平。而如今,安国公富贵闲人,卫国公权倾朝野。
一个酒盅代表的是镇国公。
酒液满溢,顺着桌沿,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
而如今,镇国公府除了一个残废的顾白白和大归的顾缭缭,只剩下了一群孩子。
顾知灼的指腹沾上了一些酒液,在指尖轻轻摩挲。
她道:“太祖皇帝曾说‘赏必加于有功,刑必断于有罪’。(注)当年,三位国公功劳相近,一同得了国公的封赏。那么如今……”
啪。
顾知灼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溅起的酒水洒在了礼亲王的脸上。
礼亲王差点以为她要扑过来打自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王爷,我为顾家讨个王爵,过分吗?”
礼亲王被她吓得心跳差点就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摇了头。
这一摇,他顿觉不妙,脖子僵在了那里。
这丫头。礼亲王差点让她说服了。
他慢慢坐下,想要与她动之以情:“丫头呀。一个异姓王,对顾家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也就是表面风光而已。”
顾知灼当然听得懂他的意思,不过就是功高盖主,上位者能不能容得下这一套。
事实上,就算她不争这个王爵,单凭顾家手里的二十万兵权,该容不下的人,照样会容不下。
既如此,她又为何不争?
这是顾家应得的!
顾知灼晃了晃几乎快要空了的酒壶,漫不经心的动作让礼亲王瞧着心里发毛。
“若是以上功绩都不足以让顾家得个王爵,那么再加上顾家养了顾琰六年半,总该够了吧? ”
顾知灼的唇间溢出冷笑,持壶的手再次往下倾倒。
这一回,她的动作慢了许多,琥珀色的酒液从细颈壶口往下流淌,有如一道细小的水注。
礼亲王皱了一下眉,想说,她怎么就好赖不听呢。
“王爷呀。”顾知灼学着他的语气,“你有没有想过,顾琰姓顾,名字却是从了皇子们的的‘琰’,这意味着什么?”
她是想说,皇上迟早会把顾琰接进宫?礼亲王皱了一下眉,事实上,若是皇上和季氏的事没有被揭穿,季氏还是好端端的镇国公夫人,皇上又有什么理由把顾琰接回去。
“王爷在朝上这么多年,您对皇上应当也是相当了解的。敢问王爷,若是我顾家人都死绝了,皇上是会收回爵位,还是把爵位让给一个冠着顾家姓,从了皇子名的奸生子?”
这一句话,她说得咬牙切齿。
礼亲王的头顶仿佛炸开了一声雷,震得他满脑壳嗡嗡作响。
顾知灼倾倒的速度陡然加快,溢出的酒液一直流淌到了礼亲王的面前,流到了他的衣袖上。不一会儿,酒壶倒空了。
“镇国公府四代人,用血,用肉,用命换来的一切,让他的儿子白白得去,加上这份功劳,总足够吧?”
顾知灼把空荡荡的酒壶摔了出去,酒壶在地上弹了几下,发出砰砰的声响,把正看着桌上酒液发呆的礼亲王吓得又蹦了起来,心脏都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顾知灼轻笑出声,笑意不达眼底:“还是王爷您觉得,这事尚未成真,就算不得功劳?”
这丫头。
脾气又坏又呛,礼亲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真是什么都敢说。
礼亲王倒是没有多少被顶撞的不悦,看她就像是在看家中的小辈,就算心中有恼有恨,也全都是冲着皇帝去的。
皇帝就是比不上废太子!
他手段不够,御人无方,只会整天怕东怕西。他对镇国公府的忌惮,只要不是眼太瞎都能看得出来。礼亲王劝了又劝的,皇帝一再表示,绝不会收回镇国公府的爵位。
曾经的礼亲王,以为皇帝的意思是,不会对顾家出手。
现在,顾知灼这么一点破,礼亲王有如醍醐灌顶,从前那些不愿意细想的种种一下子全都串连了起来。
皇帝十有八九,确实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若是如此,哪怕顾家真背上了什么会祸及满门的罪,所有人也都会因为皇帝没有赶尽杀绝,为顾家留下一条血脉和爵位,而对顾家遭遇默认了。
谁又能知道,这血脉其实姓“谢”,身体里留着皇帝的血。
礼亲王的手在发抖,抖的越来越厉害。
顾知灼挑破了这一层窗户纸,把其中的龌龊,明明白白地摆在了他的眼前。
顾知灼敛目,这一切并不是她的想象和假设,而是上一世,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顾家被剥皮卸骨,用满身血肉滋养了顾琰。
在她死后,顾家彻底绝了血脉。
顾知灼羽睫轻颤,掩去了眼中的如这酒水一样溢出来的情绪。
“既然王爷这般勉强,也罢。”
咦?怎么这么好说话了?被她吓了几回,礼亲王一惊一乍的,顺了顺胸口的气。
“从此往后,镇国公府不会再插手大启、包括北疆的一切军务。我们顾家呢,也该学着卫国公和安国公,在京城里头享享清福了。”
礼亲王:!
“反正什么都不做,头顶的这个国公也是稳稳当当的,做得多,死得多,死来死去,死的都是我顾家人,和旁人确实也没什么关系。哎,立那么多功劳呀,既没好处,还得担心功高震主。”
顾知灼冷笑连连:“祖父也真是的,想不开。幸好,我想开了。”
她一拂袖,把代表顾家的那个酒盅扫落在地。
酒盅滴溜溜地滚到了礼亲王的脚边,礼亲王的心再提了起来:“丫头呀……”
顾知灼轻哼道:“公子,我们走。”
她说走就走,站起来的时候,撞得身后的圆凳“吱呀”作响。
谢应忱也跟着起身,对着礼亲王笑了笑,态度一贯的好:“叔祖父,我们先告辞了。”
“你、你你……”
礼亲王抖着手指她,这一言不合就翻脸的模样,和她祖父一模一样!
“忱儿。”
礼亲王运了运气,叫住谢应忱,语气中带着一种莫名的意味,“你也以为这个王爵能给?”
礼亲王想说的是,他以后也是有可能会坐上金銮殿上那把椅子的,他愿意外戚国舅是一个有兵权的异姓王爷?
外戚乱政这样的祸事,历朝历代绝不罕见。
这些话,他同样没有避开顾知灼,也是在问她,她非要为了顾家争这个王爵?不怕以后会与夫婿离心。
谢应忱回首看他,肯定道:“镇国公府功绩赫赫,当给。 ”
他目光坦然:“太祖皇帝说过,主上要是因为嫉妒别人功劳太过,就害怕,索性别坐在这个位置上了,自己当个将军,凭本事抢功劳。”
“叔祖父,这话虽糙,但天下之大,谁能事事亲力亲为,既然交托了出去,立功理当欢喜,那是因为我有眼光。”
“为君者,知人善用,能保天下盛事。叔祖父,这才是正理。”
谢应忱目含自信。
礼亲王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先帝,当时的先帝与镇国公君臣相得,君不忌臣,臣不疑君。
他再看顾知灼,小丫头笑盈盈的,像是并没有听出自己的深意,但其实,这丫头精明着呢,怎么可能听不懂,不过是,她信忱儿而已。
“叔祖父,您不如与皇上商量一下。”
“公子,走啦。王爷,别商量了,你告诉皇上一声,谁爱干谁干去,顾家不干了。”
顾知灼拉着谢应忱的衣袖,砰的一下把门推开,走得裙袂翩翩,头也不回。
“哎哎!”
礼亲王赶紧去追,他毕竟年纪大了,又刚中过风,等慢慢吞吞地走到门口,两人全都不见了。
“男生外向!”
礼亲王都快气笑了。
谢应忱这小子,现在是一心向着顾知灼。
长随问道:“王爷,还追吗?”
“追什么追。你家王爷我这两条腿追得上吗?”礼亲王吹胡子瞪眼。
闻着满屋浓郁的酒香,礼亲王的心里沉甸甸的,既担心皇帝会答应——那代表了,脑子不清楚的皇帝,说不定又会为这个心爱的小儿子,折腾出什么事来,这么一来,就只能让皇帝一直病下去了。
又担心皇帝不答应,顾大姑娘都说到这份上,绝不可能让步。
礼亲王想了想:“先进宫。”
皇帝“重病”后,一直在含章宫,朝中也有零星几人是知道真实情况的。
有礼亲王镇着,宫里也安安分分的,没有闹出什么事端来。
长随扶着礼亲王走向走廊。
走廊的一面正对着小花园,礼亲王一眼就见到顾知灼他们已经走出了小楼里,正沿着池塘走。不远处吵吵闹闹的,冲进来不少人。他眯了眯眼睛去看,是官兵?
“丫头。”礼亲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高声叫他们道 ,“你这脾气,你们等等……”
礼亲王想说让顾知灼和自己一块进宫。
身后不远的一间雅室门打开了。
“咦,王爷?”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礼亲王扭头一看,竟然是卫国公。
卫国公是从相隔两间的雅室里出来的,见到礼亲王,他迈着略有摇晃的醉步走了过去。
“王爷,您怎么也在此。”卫国公豪迈地笑道,“一起来喝一杯?”
“不了不了。”礼亲王拒绝道,“本王不能喝酒。”
卫国公想起他中过风,夸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是是是,您不能喝酒。王爷,来来来,过来听曲儿……”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突然从两间雅室中间的隔屏蹿了出来,扑向了礼亲王。
“王爷小心!”
常随动作极快地挡在礼亲王面前,那个黑影顿时改变了主意,一把抓过最近卫国公,拉着他进了一间雅室。
礼亲王年岁大了,反应本来就慢一些,懵了一瞬才响道:“国公爷!”
这不像是认识的吧?
“快点,来人啊。”
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卫国公也懵,他喝多了,被拖进来后,脚下一滑摔在了地上。
地上湿嗒嗒的,酒香浓郁,竟然满地都是酒。
谁把这等好酒泼在地上?
卫国公慢了几拍抬头看去,是一个身形微胖的男人,对上卫国公的目光,他狰狞地点燃了一个火折子。
“你要做什么!”
卫国公摔得有点重,一时爬不起来,面带惊恐的看着他。
“是国公爷对不对?”男人的声音里有些癫狂,“你让他们放我走,要不然,我们死在一块!”
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把火折子凑到了卫国公面前,烟雾呛得卫国公一阵咳。
鬼使神差般的,卫国公想起了顾知灼说过的话:您在三日内会有祝融之灾。
火光在他的瞳孔中跳动,烫得皮肤隐隐生痛。
今天刚好第三天。
“老子是花了钱把人买下来的,弄死自己的奴婢怎么了……”男人癫狂地喃喃自语,“就算放光了血,也是老子花钱买来的。”
他的火折子往卫国公的脸上凑得更近,叫嚷道:“国公爷!您老的命值钱,您叫他们让我走!快啊。”
第148章
“有话好好说。”
卫国公好声好气地说着话, 生怕火星溅到身上。
他的衣裳上沾满了酒液,袖口也湿湿嗒嗒。
光是气味就能闻出,这是上好的美酒, 卫国公本来就有些喝多了,一股子酒气涌入鼻腔, 整个人更加晕晕乎乎。
哎, 不该喝这么多的。
要不然以他的身手,也不至于让三两下就让人拖进来。
卫国公乱七八糟的想着,又让火折子的烟呛得一阵猛烈,咳着咳着,有些喘不上来气。
对了。顾大姑娘好像还说,会旧疾发作?
他的旧疾……
砰!
雅室的门一阵摇晃。
卫国公心中大喜, 礼亲王终于叫了人来。
再踹!
再踹几下就能把门踹开了。
欢喜只持续了不到一息,男人暴怒的声音陡然响起。
“再踹老子就烧死他!”
歇斯底里的暴喝在卫国公的耳边炸开,男人一激动,挥舞起了手上的火折子, 燃烧着的火苗顿时和卫国公离得更近了, 溅起的火花刺得他脸上生痛。
卫国公吓得不行,赶紧喊道:“别踹了快别踹了。他手上点着火,别踹了。”
他连连喊了好几声, 踹门的动静终于停了下来。
卫国公松了一口气,有些惋惜地瞅了一眼摇摇欲坠的门。
咳咳咳。
男人把火折子对着他:“你让他们放我走。”
卫国公颤抖着声音道:“你别冲动,你犯了什么事?告诉本公, 本公肯定会为你申冤的。”
卫国公一派义正言辞。
他看得出来, 这人的精神有些过于癫狂,肯定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来商量,他耐下性子哄道:“小老弟, 老哥我知道你肯定受了不少的委屈,我一定会帮你的。”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卫国公脸孔发白,浓烟在鼻尖萦绕,呛得他咳嗽连连,好像有一团气体堵在胸口。
他手脚并用地往旁边稍稍挪了挪,男人见状还以为他想逃跑,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小腿,没有拿稳的火折子掉在了地上,点燃了地上的烈酒。
蹭的一下,火苗蹿了起来,沿着溅洒在地上的酒液一路烧了过去。
八仙桌的四周是大滩大滩的酒液,只一会儿工夫,火焰就吞噬了八仙桌和周围的三个圆凳,还越烧越大。
火光点亮了卫国公的瞳孔,吓得他脸色发白,指着越来越旺的火势,颤声道:“着了,着了!”
男人置若罔闻,俯身捡起了火折子。
火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扯了扯嘴,笑得让人毛骨悚然:“谁没打死过奴婢,为什么非要来抓老子!”
“老子花了真金白银买回来的,他们的命就是老子的。”
“你说是不是?!”
他一说话就激动地挥火折子,卫国公的脸上烫出来了好几个燎泡,卫国公赶忙顺着他的话: “是是。”
“你们府里就没打死过奴婢吗?!”男人瞪着他问道。
卫国公把头拼命往后仰,都快哭出来了:“有、有吧?”
“为什么非要抓老子!?”
“你、你冷静一点。”卫国公盯着他的火折子,哄道,“打杀了奴婢不是什么大事,罚点银子也就是了。”
大启律,主杀奴,罚银一百两,杖二十。而且是不告不究。
男人捏紧了火折子,嘴唇抿得紧紧的。
“这样,你先让本公出去。本公去京兆衙门替你求求情,少罚点好不好。”卫国公抹了一眼额头的汗,酒都快吓醒了,“你先把火折子放下来。我们慢慢说。”
卫国公笑得很卑微。
“你帮我求情?”
“对对。”
“我不信!”
“本公保证他们不抓你……”
卫国公话音刚落,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从他的角度,赫然看到后头一扇窗户的间隙中伸出了一把刀子,正在撬着窗鞘。
男人背对着窗户,没有注意到。
卫国公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拖延时间道:“你只是打杀了奴婢,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认罚就行了。有本公站在你这一边,京兆尹肯定不会乱判。”
“对了。你、你打死了几个?”
“十一个。”
十一个!?卫国公好不容易控制着脸上没有露出异样:“才、才十一个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真的?”
“真的!小老弟,你要相信老哥。这满京城,谁家没打死过下人。”他故意把语调放轻松了,“老弟,你叫什么?”
男人拿着火折子的手慢慢垂下,迟疑道:“江潮。”
“原来是江老弟呀……”卫国公盯着他的火折子,“你家奴婢是犯了什么错?”
“借运。”
“借运?”卫国公有点听不懂。
“我买他们回来,就是为了借运的……”江潮冲卫国公张开五指,“一个人花了五十两,说好了生死不论的!”
咔嗒!
匕首撬动了窗鞘,发出轻微的声响。
江潮警惕地回头去看,卫国公趁机爬了起来,想要去抢他手中的火折子,可他喘得厉害,一口气没回上来,又摔了回去。
砰!恰在这时,窗户被人从外头猛地推开,阳光一下子照进了这略显昏暗的室内。
一个侍卫翻窗而入。
“你骗我!”
江潮暴起了一声被愚弄的尖叫,他一把抓过卫国公,粗糙的大手紧紧地掐在卫国公的喉咙上。
卫国公快喘不上气来了,整个人软趴趴的。
“不许过来!”
江潮把火折子凑近了卫国公,迸出的火星烧着他的一缕发丝,发出“嗞啦嗞啦”的声音,浓烈的烟雾呛得卫国公咳嗽不止。
他的脸颊都咳红了,虚弱不堪地直摆着手:“别过来!”
撬开窗的是礼亲王带来的侍卫。
见状,侍卫犹豫地停下脚步,请示地看向外头的礼亲王。
撞门破窗的声响,早已把周围雅室里的人都给惊动了,如今窗户一打开,浓烟弥漫,呛得众人咳嗽连连。
“王爷!”侍卫喊道,“里头着火了!”
礼亲王急得团团转:“卫国公呢,卫国公还好吗?”
“国公爷他……”
“放我走。”
江潮扯着卫国公靠近窗边,逼得侍卫只得从窗户又翻了出去。
江潮把火折子丢到地上,又拿出了一个瓷瓶,他用牙把瓷瓶的塞子扯掉,一股浓重的火油味散了出来。
“不然,就一起死。”
礼亲王连声答应:“好好好,放放放。”
咳咳咳。
浓烟越来越重,从靠着池塘的栏杆向外弥漫,不一会儿,便笼罩住了这个雅致的小楼,烟雾缭绕,顾知灼走在抄水游廊,一回首,就看到漫天浓烟,几乎遮住了头顶的一大片蓝天。
“公子,”顾知灼惊呼道,“不会是走水吧?”
“是小楼那儿,你看二楼,有火光! ”
他们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晃眼就着火了!
“礼亲王还在。”谢应忱敛目道,“我们先回去看看。”
“好。”
“姐。”
顾知灼刚一应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叫住了她。
“姐”
郑四郎一身五城兵马司的皮甲覆身,衬得腰背更显笔挺,少了几分纨绔劲。
他带着十几个兵卒匆匆而来,叫得亲热。
谢应忱:“……”
在他一个没留神的工夫,夭夭在外头混的还挺开,瞧瞧,这都叫上“姐”了。她这一股子的痞劲,怎就这么讨人欢喜呢。
“姐,你怎么在这儿?”
“郑四公子。”顾知灼打了声招呼。
郑四如今在五城兵马司当差,任的是东城副指挥使。
顾知灼还以为他是来灭火的:“你调去水龙局了?”
“不是,来抓人的。”
郑四说着,挥了一下手,示意兵卒们先过去,他向谢应忱见过礼后道:“有个案犯逃蹿到了这儿,还挟持了卫国公,案犯的手里有火油。”
什么?
“卫国公也在?”
顾知灼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卦。
卦象显示,卫国公会有祝融之灾,如今,这正是应了这一劫。
“是,我正要过去。”
“我们一起。”
这话是对郑四说的,见谢应忱也点了头,郑四赶紧走在最前头。
谢应忱边走边问道:“郑副指挥使,是什么案子?”
“案犯叫江潮,他从私牙手里买了十几个女童,把她们的血都放干了,说是能借运。”
郑四说到这里,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不愿思及的事,哆嗦了一下。
“京兆府查了好久,才查到。今儿去拿人的时候,还让江潮跑了。”
案犯跑了这种事,本来也不需要他们五城兵马司协助,但是,这趟是京兆尹亲自来求见指挥使,说是案犯格外凶残,怕逃蹿时,会伤到其他的百姓,让他们帮忙抓。
郑四的管辖区就在东城,这差事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们兵分几路在东城搜查,后来,是他手下的一个兵卒门路广,认识些三教九流的,打听到江潮躲到了这附近,郑四亲自带了人过来。
他还在搜前头的茶馆,有兵卒来禀说,江潮在天熹楼里,挟持了卫国公。
“姐,你不知道,我还去他府上看过一眼,那间厢房里,地上墙上全是血,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血。”
顾知灼掩唇,脱口而出,惊道:“借运?”
“对呀。”郑四都气笑了,“他呀,本来也算是京中的小富人家,结果他一时兴起,拿家中所有的银子去投了海船,没想到翻了船,血本无归。”
“他不甘心,又把房产铺子全都抵押了,换成了银子。你当他是想靠这本钱东山再起?才不是,他脑子坏掉了,非要从赌桌上把赔的赢回来,结果全输光了,输得只剩下一间祖宅,连媳妇和闺女都卖了!”
“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乡野传闻,说是可以借运。就倒腾了媳妇的嫁妆,拿这钱又去买了几个女童回来。”
“你说离不离奇,我瞧这江潮是狗急跳墙,连这种乡野传闻都信!”
顾知灼提醒了一句:“姻缘符。”
啊?郑四的眼睛慢慢瞪大。
他急切道:“姐,姐,你是说,借运什么的,是真的?”
“还不知道,但你也别总觉得是乡野传闻,不当回事。”
“懂了。”郑四点点头,“姐,江潮好像疯了,你一会儿千万别太靠过去,他的手里拿着火油。哎。其实我也不太想管这闲事的,可礼亲王和晋王都在,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这差事保管保不住。”
“姐,你说,这人想要闲一闲,怎么就这么难呢?”
哎。
身为一个合格的纨绔,太长进是不应该的。
他应该只需要吃喝玩乐就行。
“这差事要是没了,我爹肯定要把我弄去金吾卫。金吾卫过得可苦了,一旬有三天得在宫里睡板床。”
郑四再度叹气,越想越觉得自己实在是苦哈哈。
吐槽完,郑四还想再说说自己过得有多苦,恍然惊觉到谢应忱也在。
“要完”两个字在脑海里浮现。
他没有和这位辰王殿下共事过,但是,爹好几次在回府后念叨过,说辰王不是一个好相与的,更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主。厉害着呢。
“郑副指挥使。”谢应忱这一声,吓得郑四打了个激灵,连背都挺直了几分。
“你这差事若是丢了,就去銮仪卫吧。”
“啊?”銮仪卫?体面,又清闲,皇帝现在病着,就更清闲了,还是个肥差!妥了。郑四大喜,越想越欢喜,他生怕谢应忱反悔,连忙应道:“是。辰……姐夫,我什么时候去?”
他巴不得现在就把五城兵马司的差事给搅和了。
所幸这一声“姐夫”叫到了谢心忱的心尖尖上,他道:“明日你去找向指挥使。”
郑四眉开眼笑,冲着顾知灼挤眉弄眼,连连拱手。
说归说,他们的步子丝毫没有慢下来,而是越走越快,几乎已经能够闻到刺鼻的浓烟。
顾知灼递给谢应忱一方帕子:“公子,您掩着鼻,浓烟伤肺,我上头放了一些药露。”
公子的脏腑比一般人更弱,其实最好是离这浓烟远远的。
谢应忱照做,无比听话,看得郑四傻眼了。
不愧是姐!
“怎么样了?”
郑四高喊一声,一个兵卒跑了过来禀道:“江潮要我们放他走,礼亲王已经答应了。”
江潮的手里有火油,随时都会燃起来,除了卫公国和江潮,小楼里的人都出来了。
侍卫更是以礼亲王为重,连拉带哄地把他带了出来。礼亲王正焦虑地看着小楼,闻言回首,担惊受怕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
“忱儿。你们可算来了。”
谢应忱快步向他走去。
礼亲王白着脸向他摆摆手:“是我同意的,只要放了卫国公,就让他走。”
轰。
猛地一阵火光大亮,火势在极短的时间里,越烧越厉害,整个小楼在顷刻间被大火笼罩,浓烟伴随着火光冲天而起。
礼亲王僵住了,他呆了一瞬后,目眦欲裂。
“卫国公!”
他的眼泪也跟着飚了出来,下意识地往前跑了几步,又被侍卫紧紧地拉住了腰。
“没事的,王爷。”
顾知灼赶忙安抚道,“卫国公的祝融之灾不是生死大劫。”其实那一卦,顾知灼更介怀的是卦象中所指的“旧疾复发”。
额?
礼亲王刚想问是什么意思,就见有兵卒从火光中冲了出来,他的背上还背着卫国公。
“公子,我过去看看。”顾知灼盯着他道,“前头烟重,你别过来。”
她叮嘱了一句后,快步跑了过去,紧跟着又一个兵卒从小楼里出来了,他的背上是一个身形微胖的男人,他边走边喊道:“指挥使,里头没有人了。”
兵卒把江潮往地上一扔,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愤愤不平道:“我们都答应放他走了,结果,他发了疯一样,把火油全倒进了火里,火一下子就蹿了起来。 ”
要不是他们眼明手快,从窗户把两个人拉出来,只怕都会被烧死。
江潮惶惶地抬头看着四周。
他喃喃自语道:“不会的,不会这么倒霉的,我已经借来气运了……”
不会再倒霉了。
第149章
“我不会再倒霉了。”
“不会了。”
江潮的手上和脸上都是燎泡, 沾满了黑乎乎的尘土,狼狈不堪。他害怕地缩着脖子,去摸挂在腰上的荷包, 匆匆地解下来,又扯开了绳结。
“只要这东西还在, 我就不会倒霉了, 不会的……”
他不住地嘀咕着,念来念去都是同一句话,干涩的嘴唇破烈了,渗血不止。
手指一个没捏稳,荷包从他手中滑落了下来,掉在了地上。
“荷包, 我的荷包!”
江潮的瞳孔中只有那个宝蓝色的荷包,扑了过去正要捡起来,一只精美绝伦的绣鞋比他更快一步,踩在了荷包上, 绣鞋上头的宝石和珍珠映照着火光, 晃得江潮不适地眯起了眼。
他喉咙里发出阵阵沙哑的声音,含糊不清:“我的,我的荷包。”
他一边嚷嚷, 一边拼命地试图去掰开那只绣鞋。
顾知灼居高临下,如他所愿地抬了抬足,还不等他欢喜地捡起荷包, 顾知灼就一脚踹在了他的额头上, 把他踹了个四仰朝天。
她足尖一勾一挑,荷包稳稳地落在了手里。
荷包的缎面有些陈旧了,绣着一对鸳鸯, 鸳鸯在湖中并游,交颈缠绵,在他们的身边还跟了一只小小的鸳鸯。
荷包洗得有些褪色,缎面的丝线却丝毫没有刮蹭到,绣纹平整精致。
绳结已经解开了一半……
“还给我!”
江潮双目腥红地叫嚣起来,他的脖颈绷得紧紧的,仿若一只困兽在声声咆哮。
他手脚并用地爬到顾知灼脚边,伸手就抢。
“你还给我!”
先是厉声,紧跟着,又仿佛添了一丝委屈:“你还给我好不好?”
顾知灼提着荷包的丝绳,举得高高的,他的手指勾到了垂下的穗穗,仿佛能够轻易抓住,下一刻又好像远在天边。
江潮扑愣了好几下都没有抢到。
他想要爬起来,又被兵卒一把按倒在地。
火浪还在翻滚,气息灼热,衬着他的面容更加的狰狞、可怖。
“求求你还给我。”
他跪在地上,双手高举,带着泣声低低哀求。
“这是我借来的气运的。”
顾知灼一把扯开荷包的绳结。
“别动!”
“不要!”
“我的,我的!”
江潮厉声尖叫,顾知灼充耳不闻,从荷包里拿出了一张折成三角的符箓。
符箓是鲜红色的,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拿在手里粘粘乎乎的。
毫无疑问,这张符箓曾在血里浸泡过。
顾知灼动作熟练地把符箓展开,鲜血色的符纹跃然纸上,一条条符纹扭曲丑陋,和顾知灼平日所学的完全不同,毫无疑问,就是祝音咒。
江潮眉眼中带着癫狂,他眼角布满了血丝,也不知是血还是火光的倒影,衬得双眼腥红,歇斯底里的仿佛随时都会暴怒而起。
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顾知灼看了一眼燃烧着的小楼,他们距离足有百余步,熊熊的火浪,依然灼烤的人汗流浃背。
空气中不断地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破音。
水龙局还没有到,小二们慌慌张张的跑来跑去,招呼着客人们先离开。
小楼在大火中摇摇欲坠,顾知灼当机立断:“郑四公子,先带走。”
郑四示意兵卒过去拖江潮。
江潮见状,顿时激动了起来,他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道,兵卒的手刚一伸过来,他就一口咬了上去,上下牙齿绷得死死的,卡在了皮肉里,就像是要硬生生地把肉给撕下来。
三五个兵卒过去拉人都拉不开。
顾知灼只得又跑了回去,拿着荷包和符箓在他眼前晃了晃。
江潮松开嘴,鲜血从嘴角流下,呆滞的目光跟着荷包而动。
“给我……”
他爬到顾知灼跟着,再次朝她伸出了双手。
“谁给你的?”
顾知灼一边问,一边示意兵卒找机会把人打晕。
“说了,我就给你。”
“不说,我就撕了。”
“我说,我说!”顾知灼手中攥着的仿佛是他的命,江潮直挺起背来,急急道,“是一位真人……”
“继续。”
江潮不知道这“继续”是什么意思,他双目瞪大,瞳孔中倒映着那张鲜红色的符箓,嘴里想到什么说什么。
“真人说,我霉运缠身,会家破人亡,不得善终。他与我有缘,给了我几张符箓。”
“真人还说,需要用女童的鲜血浸透,再把符箓带在身上,就能为我转运。”
江潮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扯了扯嘴角,僵硬的脸上似哭似笑。
他还记得那一天下着大雨,他被从赌场里赶了出来,他身无分文,家里的铺子庄子也全都卖了,他不可能再翻身了。
明明,一开始,他一直在赢的,赌场里谁都说他运气好,他想着,只要再赌一把大的,就能把海船亏的银子全赚回来,以后,他再也不赌了。他信心满满的把所有的家当,一把押上去,却输了。
全输光了。
雨很大,江潮打算一了百了把自己吊死的时候,有人救下了他。
雨幕中,江潮甚至都没有看清楚那个人长什么,只看到一袭青色道袍。
对转运之类的话,江潮最初是不信的,然而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什么手段都会愿意试一试,反正买一个女童只要五两银子。
“我、我就买了一个回来。”
郑四走过来,让兵卒先别打,他厌恶地质问道:“后来呢,说啊!”
“我放了她的血,用血浸湿了转运符,带在身上。”
“我的运气真的变好了,真的!”
江潮扯着嘴角,脸皮僵硬,笑得让人心里毛毛的。
“我再去赌,我就赢了,我还把欠赌场的钱全给还上了。”
“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激动地把身体往前倾斜,发出呵呵的笑声,“我能把家业全赎回来。”
他的呼吸声又急又重。
“还给我!”
他爬过去,试图拉住顾知灼的裙角,顾知灼一闪身,他拉了一个空,扑倒在地上。
哪怕是摔倒,他也直勾勾地盯着荷包,好像这是他的命,他的魂。
“我都说了,你快给我吧。”
“求求你了。”
江潮张着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脸皮跟着一抽一抽。
“姐,他不会是疯了吧?”郑四小小声地问道。
顾知灼眯了眯眼,长长的羽睫轻轻颤动。
很可能。
杀人,放血。
说得容易,做起来,绝不容易。
就算在战场上,也经常会有新兵因为第一次杀人,崩溃不安,甚至是自尽的。更何况,一个活在安逸中的商人?他杀的还是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和手段的女童。
任何人都做不到无动于衷。
“疯了也不奇怪。”
郑四摸摸下巴,说道:“姐,我手下说,他赢了不少银子,好像把江家的铺子庄子全都赎回来了,满京城的赌场现在都不肯让他进了。难不成,这还真有用?”
顾知灼斜眼看他:“别好奇。”
郑四连忙摆手:“姐,我绝对没有心动,真的,看过刘陵那副德性……”一想到刘诺对着老瞎子如痴如醉献殷勤的样子,郑四一阵恶寒。
“姐,打死我都不碰这种东西。”
啪。
顾知灼把空的宝蓝色荷包丢到江潮的面前,江潮狂喜地一把攥着,露出如痴如狂的笑。
“嘿嘿嘿……”
拿回来了。
还差一点点。
等到把家当都赎回来后,他就能把沁娘和闺女赎回来。
以后,他们一家子在一块,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他呆呆地笑,仿佛看到了什么美妙的光景,粗糙的手指抚过荷包上两大一小,三只鸳鸯。
“夭夭,快过来。”
谢应忱忽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先走。”
谢应忱脏腑弱,受不住浓烟,顾知灼又在下风口,便让他别过来。
但现在,火势越来越大,小楼已经完全被火焰吞没,在风中摇摇欲坠,时不时就有瓦片什么的伴随着浓烟,被风卷着摔出来。
谢应忱心觉不妥。
咳咳咳。
顾知灼什么也没问,只对郑四郎他们喊了一句:“去旁边再说。”
兵卒去抓江潮,这一次,他一动不动,老老实实地任由他们把自己拎起来,足尖落地,拖着往前走。
风吹着他乱糟糟的头发。
“啊啊啊!”
他突地一声又大叫,失神的双瞳陡然睁大,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江潮故乱挥动起双手,叫嚷着:“别抓我。”
他的气力极大,推开了兵卒,跌跌撞撞地向着小楼的方向跑,像是看到了什么很恐怖的东西。
“别过来……”
“是你们爹妈把你们卖掉的。”
“沁娘,沁娘,你来啦……他们欺负我。”
轰隆!
一声剧响,火焰冲天而起。
小楼终究还是支撑不住火焰的肆虐,轰地倒塌,瓦片,断木,带着火一起,砖石在这股冲击力下,向着四面八方飞溅了出来。
谢应忱本能地一把将顾知灼搂在怀里,他背向着小楼,又用手臂盖住了她的头顶。
“公子!!”
重九从不远处冲了过来。
耳边是火焰爆裂的声音。
在那一瞬,谢应忱的胸口升起了一种滚烫的灼烧感。
一块燃烧着的木头几乎紧贴着谢应忱的肩膀飞过,掉在了他们的脚边,溅起火星,在他的衣袖上烫出了一个个烧焦的洞。
这应该一小截栏杆,其中有一半被烧得一团漆黑,还有未尽的火焰在跃动。
顾知灼仰首看他,声音因为紧张哽在了喉咙里。
“没事。”
谢应忱把她拉远了一些,然后从衣襟中把一块玉牌拿了出来,小小的玉牌上头顾知灼亲手刻的平安符,用红绳串起挂在谢应忱的脖子上。而如今,小玉牌断成了完整的两半。
顾知灼仔仔细细地看他,双手按着他的脸颊,上上下下又摸又看,只有一撮发丝被热浪烫得卷了起来,其他毫发无伤。
她松了一口气,紧绷心弦一放松,差点瘫软下来。
谢应忱扶住了她的腰,笑道:“我带了这么多的平安符,怎么会有事呢。”
他又解开腰间的福袋给她看。
“师兄画的这些一点用都没用。还是你给的有用。”
顾知灼凤眸中泪水充盈,湿润润的。
谢应忱故意逗她:“我现在霉运结束了吧?”
“你明天问问猫就知道了。它要是给你一巴掌,就说明没事了。”说到这里,顾知灼自己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额头贴在了他的胸口。
谢应忱轻拍她的后背,转移她的注意力道:“江潮好像快死了。”
咦?
顾知灼立马转头,就见有一条烧焦的椅子腿好巧不巧地从他的喉咙扎了进去,他双目圆瞪地躺倒在地上,手里还捏着那个荷包。
鲜血从他的伤口往外流淌,胸口已经没有起伏了。
顾知灼捏住谢应忱的手,心有余悸。
她扫了一圈郑四等人,只有一个兵卒被砸伤了肩膀,郑四龇牙咧嘴的甩着手,似乎是手背沾到了火星。
顾知灼一边看,一边被谢应忱拉着往前走。
水龙局也终于赶到了,十几个官兵从前头冲了进来,动作利索地开始灭火。
小楼为了让客人们欣赏到花园中最佳的景致,背靠池塘而建,小楼的周围多假山,少花木。也幸好如此,都烧成这样了,火势也没有蔓延开来。
就算什么也不管,等烧完了,自然也就止了。
“烧完就烧完吧,重新盖一个就是。”
作为天熹楼背后的当家,顾知灼还是有底气说这话的,叮嘱赶过来的掌柜的道:“性命要紧,不要勉强。”
掌柜的连连应是。
“前头的客人们都已经疏散了。”
四下凌乱,谁也没有注意到,从江潮脖子伤口中流出来的血,向着同一个方向流淌。
“顾大姑娘!”
说话间,礼亲王在前头大叫起来:“你快过来瞧瞧,卫国公不好了。”
顾知灼交代了一句“备个大红封给水龙局”,便拉着谢应忱一起过去。
卫国公被救出来的时候,顾知灼稍微看过一眼,身上只有一些烫伤,好像是因为衣裳上沾着酒,烧起来的。不过,兵卒把他背出来还算及时,扑灭了火后,没有大碍。
他甚至还清醒着,除了呼吸声有些重,咳嗽不止,四肢无力疲软,脉象上也看不出会有什么旧疾复发。
但区区还不到一盏茶,再去看,他已双眼无神,半张着嘴,嘴唇青白,呼吸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短。他的双手放在脖颈上,手指紧紧地蜷曲着,绷得紧紧的。
“丫头,他刚刚突然喘不上气来了。”
礼亲王急得不行,催促道,“你快看看他。”
之前,礼亲王也发现他的呼吸有些急,刚刚从火里出来,呛足了烟,呼吸急些很正常。但是没多久,突然一口气上不来,他张大了嘴呼吸,然后就越来越不好了。
卫国公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阵的哮鸣音,仿佛随时会上不来气,眼珠子不断地往上翻。
顾知灼用手搭在他的颈脉上:“是哮喘发作。”
卫国公这“旧疾”还真是要命的很。
哮喘若是在平时也算不上什么大病,可以吃药,也能针灸。可是,刚刚他呛了太多的浓烟,发作的太快太凶猛了。
顾知灼用手指感受着他喉咙里传来的微弱震动,眉头越皱越紧。
吃药肯定来不及,别说熬药了,连抓药的那点时间他都撑不过去。
发作的这么凶,连针灸都来不及。
唯一的办法就是……
“割开气管,才能让他回过气来。”
顾知灼双指并拢,指着颈部气管的位置。
割、割……要把卫国公的脖子割了?! 礼亲王呆住了,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
把脖子割了,人还能活吗?
第150章
四周静默了一瞬。
水龙局的官兵们来来去去, 推来了两架水龙,水龙前头架着的长长炮筒向小楼喷出水注。
小二陆续带着客人们离开了,就只剩下几个乐伎和歌伎还站在那里, 惶惶不安。
水声,爆裂声, 都没有盖住卫国公喉中的哮鸣音。
咻咻咻……
“不行。”
最先反对的是晋王。
卫国公就是和晋王一同来天熹楼的。
是承恩公找了他做个中人, 和晋王商量两家解除婚约的事。
结果卫国公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就被晋王拉着哭诉了很久很久,晋王不停地喝闷酒,说着谢启云的病,又说着承恩公欺人太甚,最后甚至还说到谢应忱为了谢启云干涉县政, 下令要三司会审。
卫国公一个话题都不想搭,就装作陪他喝闷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顾大姑娘。”晋王板着脸,冷言道, “你不会是故意想借机置卫国公于死地吧。”
他一甩袖, 哼声道:“割开脖子来治病,闻所未闻。”
“下回你是不是还想说把头砍了也能治病,荒谬。”
顾知灼懒得理他, 只对礼亲王道:“把气管割开,可以缓解他现在的急症,让他喘过气来。”
“他发病的太急太凶, 就算我现在开了药, 他也撑不到吃药。”
顾知灼取出针包,动作飞快地在他颈部喉结附近扎了一针,卫国公痉挛的喉咙稍微松弛一些, 很明显的,他的呼吸缓和了。
礼亲王一惊一喜:“这不是好了?顾大姑娘,你是在故意吓本王吧。”
他抬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你这丫头……”他笑着想缓和一下内心的紧张,但他发现顾知灼的脸上没有半分笑意和从容,反而神情越加凝重。
只几息,卫国公的呼吸又急了,在哮鸣音中,他嘴唇青白,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顾知灼只得继续下针,头也不抬道:“烟雾堵塞了卫国公气道,针灸只能让他稍微好受一些,支撑不了多久。”
顾知灼实话实说:“最多一盏茶。”
这还是在用了针灸的前提下。
礼亲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想再问几句,谢应忱已经下了决定:“割。”
礼亲王的嘴巴半张半闭,僵硬着脖子扭头看他:“忱儿呀,这、这……”
“辰王。 ”晋王冷言喝斥道,“你说割就割?!卫国公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担得起这责任吗?”
礼亲王暗戳戳地掐了一下谢应忱的手臂,不赞同地对他猛使眼色。
说句不好听的,卫国公现在死,是因为他旧疾复发,没有人会责怪谢应忱。但若是,因为谢应忱的一句话,他的脖子被割断了,人又没有救回来。只怕会有不少人认定谢应忱是在借机排除异己。
谢应忱如今只是摄政,还没有坐稳朝廷,没有必要担这风险,惹人非议。
更何况,卫国公一心支持三皇子,是谢应忱是政敌啊!
这小子往日挺聪明的,怎么就不明白呢。
卫国公的瞳孔暗淡了,尽管这些话礼亲王没有直接说,但他也能猜得出来。
若是换作自己,如今肯定也是袖手旁观的。可是,现在做选择的人不是自己,躺在这里的才是自己,卫国公闭上眼睛,默默地给自己掬了一把泪。
他说不出话,连点头来决定自己的生死都办不到。
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要不是晋王这老匹夫说一些他根本不想搭理的话,他才不会一杯又一杯的干喝酒,也不会酒喝多了跑出去上净房。
卫国公委屈极了,他拼命张嘴,用尽全力呼吸,也只能勉强吸入一丝微弱的气流。
他知道,他快死了。
“忱儿。”礼亲王含糊其词道,“晋王说的也有些道理。”
晋王这个人最会审时度势了,卫国公是和他一起出来的,现在他反复质疑,表示“不行”,就怕担责任!礼亲王劝道:“你别冲动。本王让人再去找几个大夫过来。”
他说这话,是想把顾知灼的责任也排除掉,免得有人说顾知灼故意不肯救人。
晋王皱了皱眉,心道:礼亲王年纪大了,磨磨唧唧的实在多管闲事。
谢应忱只问了一句:“夭夭,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对。”顾知灼肯定地说道,“不割气管只有等死。”
而且会被活生生的憋死。
谢应忱的眸中没有犹豫和迷茫,只道:“那就割。 ”
“忱儿呀!”礼亲王捏着袖子,小两口怎么一个脾气,心里想什么就非要做什么,怎么劝都劝不听。
“叔祖父,卫国公在朝三十年,于大启有功。如今他性命攸关,既然还能救,岂能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猜忌和党同伐异,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想必卫国公也会愿意搏一下的。”
卫国公:……
对对。他想活,哪怕活下来的机会只有不到一成,他也不想活活憋死。
谢应忱郑重道:“夭夭,你动手吧。”
“好。”
她说完,当着他们的面,拿出了随身带着的腰刀。
“忱儿!”
礼亲王看向了地上的卫国公,他已经出气多,入气少,对着自己用尽最后的力气眨了眨眼睛。
哎。他拉开谢应忱,站在前头说道:“顾大姑娘,你来割。这是本王的决定,出了什么事,有本王一力承担。”
谢应忱竟是连一向刚正的礼亲王也笼络住了?晋王不悦地眯了眯眼,他往前迈了一步后,指着江潮的尸体,冷嘲道:“割开喉咙,是像他那样割吗。礼王叔,谢应忱就是借机排除异己,你千万别被他们当挡箭牌了。”
“割开喉咙就能活。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割开喉咙当然能活。”顾知灼仰首看他,慢悠悠地说道,“不止是割开了喉咙能活,掉光了皮,我想让他活他也能活。”
她嘴角一勾,笑得肆意张扬:“就看王爷您,信与不信了。”
“晴眉,过来搭把手。”
“重九,你找人弄些烈酒来,再去找一个竹筒,手指粗细,指节长短。若没有竹筒,玉筒也行。”
“公子,你别让他们靠近了。”
顾知灼才不管别的,公子让她救,她就救!
掉光皮……能活?晋王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问个清楚,声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注意到,从江潮脖子上流出来的血,并没有流淌在尸体周围,而是全都流向了同一个方向。晋王的目光跟着鲜血,缓缓而动。
“归娘子?”
血竟然全都流到了归娘子的足下。
抱着琵琶的归娘子也默默低头注视着脚下的鲜血。
她眼睑低垂,面纱覆盖着她的容颜,完美的掩盖住了她所有外溢的情绪。
同行的伎子也是连连惊呼道:“归娘,你看,这怎么这么多血。”
呀。归娘子仿若刚刚才发现,她惊呼着连连后退,绣鞋在地上踩出了一串的血脚印。
晋王的瞳孔骤缩。
当年的那场借运,成功蒙蔽了天道,逆天改命。但是因为失了阵眼,阵法不全,长风真人也受到了因果缠身,这些年来为了躲避天道的反噬,长风真人几乎都在上虚观,足不出观。
这一回,也是因为他的三请四请,他答应来了京城。
但是出了观,就必须有人为他蒙蔽天道,分担当年的因果,江潮就是其中之一,给这些人的符里其实都暗藏玄机。
晋王在黑水堡城时也问过,为何必须要有阵眼。长风的话,他记忆犹新,他说,阵眼能为他承担因果和反噬。
血是人之魂,倘若有阵眼在,满城的因果会跟着血一起融入到阵眼中。
阵眼会魂飞魄散,再无轮回,但是,相应的,施术者就不必担负因果。
可惜,当年的阵眼生死不明,不知所踪,才会让法事不全。
晋王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血。
地势相当平整,水龙浇出来的水也只是在附近积起一个个小水塘,唯独这血。
晋王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他缓缓地低垂下头,扯了扯了嘴角,似乎想笑,又似乎是在拼命的忍住。难道他的运气真就这么好,归娘子是当年那个阵眼?
“等一下。”晋王拉住了一个路过的小二,“你知道归娘子是哪里人?”
这不是什么秘密,归娘子从来没有跟任何人隐瞒过她来自雍州。小二恭顺道:“是雍州,归娘子是雍州人。
找到了!晋王面露狂喜,激动地攥紧了拳头。
他迫不及待地继续追问:“是哪个城的?”
“那小的就不知道了。”小二殷勤地笑道,“要不要小的去问问。”
晋王刚想说好,又硬生生止住了。
不行,她要真是殷家的女儿,自己贸然提起黑水堡城,只会打草惊蛇。
等等。再等等。
要是弄错了阵眼,会万劫不复的。
哪怕这样想,他还是止不住心绪蓬勃,时不时地向归娘子的方向去看。
当年的殷家姐弟,姐姐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年纪倒是对得上。若真是她就太好了,云儿有救了。
“归娘。晋王好像一直在看你。”抱着一把琴的伎子小声地对归娘子说道。
“莫开玩笑了。”归娘子抬眸,桃花眼波光潋滟,她的唇角微微上扬,面纱遮住了这一抹似笑非笑。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道:“我没开玩笑,你瞧晋王,应当是在跟小二打听你呢。”
伎子叫听怜,与归娘一般也是二十余岁的年纪,年轻时是秦淮河花船上的头牌。在容颜淡去前,她给自己赎了身。
听怜极有眼色,见晋王一边和小二说话,一边瞥向这儿,眼中的贪念毫不掩饰。听怜一看便知他大概在说什么。
归娘子纤长似玉的手指抚过琵琶弦,没有应声,微颤的羽睫在眼下留着浅浅的倒影,遮住了眼底几乎快要溢出来的恨意。
“归娘。”听怜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劝道,“别看我们是贱籍,像我们这样的人,其实不嫁人,过得才是好日子。”
抬眼时,归娘子眼尾挑起,风情万种。
“我们花船上的,自赎己身的远不止我一人,但是没嫁人只有我,我亲眼看到过姐妹们过的日子。嫁入大户的,便是为妾,色衰而爱驰,我们无儿无女的,日子过得如何只能看大妇容不容得下。过得糟的,连肚子都吃不饱。”
“就算嫁给其他人也一样,嘴上说得再好听,心里也会嫌弃我们是伎子。我刚进花船时带我的姐姐,赎身后嫁了一个卖货郎,贴着银子给他买了个小铺子,本以为能够安安稳稳地过下半辈子,结果第二年人就没了。”
她们哪怕赎了身,也是贱籍,除非嫁入良家,随夫入籍。为了摆脱贱籍,姐妹们一离开花船,就会想法子嫁人。倒是听怜,想得开。
贱籍就贱籍吧,她只要不嫁人,没人能拿捏着她,赚的银子自己花,再贵的胭脂水粉,她咬咬牙也能买得起。
她道:“晋王这样的贵人,最多也是一时兴起。”
“怜姐姐,你说的是。”归娘子挽着她的胳膊轻笑,笑声轻盈若水,“我不会犯蠢的。”
听怜点到为止,两人头靠着头,听怜话锋一转,亲昵道:“我方才听说,要把国公爷的脖子割开,你说能不能活啊。”
“能。”归娘子眉眼清亮。
和这位顾大姑娘也就堪堪见过两次,但每一次,都让她意外。
尤其那一天,她站在窗前,亲眼看见顾大姑娘救回了那个已经没气的小女孩。
她指尖紧绷,克制着抚上自己喉咙的冲动。
听怜不禁伸长脖子,可惜什么都看不到,她叹道:“若是割了脖子也能活,就太神了……”
“老向!卫国公,老向啊!”
那头陡然响起一阵惊呼,听怜紧张地攥住了她的手,小小声道:“你看,晋王也过去。脖子是不是已经割开了。活了,还是……还是死了?”
活,还是死。
晋王也想知道,他快步过去,被向阳拦在了十余步开外,同样看不清里头的动静。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盼着卫国公能活,还是希望他死了。
卫国公若是死了,三皇子虽说少了一大助力,但是,谢应忱必然会背上党同伐异,排除异己,故意害死卫国公的名声。而他也能趁机收拢住卫国公手里的权力和人脉。
但,若是割开脖子也能不死……
他忧心忡忡,迫不及待地问道:“让本王进去。”
向阳才不管他是谁呢,娃娃脸上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就是一步不让。
“礼王叔!”
礼亲王紧张地双手冒汗,哪有闲工夫理他。
卫国公的脖子上已经被割了一刀,顾家小丫头的不愧将门女儿,手势稳得惊人,举起刀子就割,仿佛割的不是人脖子,而是鸡脖子。手起刀落,吓得他心跳都快停了。
结果本来已经快要断气的卫国公,一口气又回了上来,憋气憋到发白的脸上也有了些许血色。
竟然真的硬生生的从鬼门关里把人拉了回来。
真是神了!
卫国公脖子上的刀口狰狞,其实只有表皮流了一点点的血,连衣襟上也只是星星点点的血渍。
礼亲王正想问上两句,他见顾知灼一翻手,指上多了一个小玉筒,然后动作利索地扎进了卫国公的脖子里。
礼亲王吓得都不敢看了,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让长随扶着自己去旁边歇歇,两条腿软得都快走不动路了。
他这把老骨头,当真是受不住惊吓呀。
“礼王叔。卫国公他……”
见是晋王,礼亲王点点头,说道:“活了。”
“真活了?!”
礼亲王遥遥地看了一眼:“对。活了。”
“不止是割开了喉咙能活,掉光了皮也能活。”顾知灼的话在晋王的耳畔回荡,云儿的病一天比一天糟糕,晋王真的怕他撑不到阵法补全。
倘若顾大姑娘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