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宋时裕看完纸条后, 几乎是拽着那小厮的领口逼问道:“你确定此乃世子亲口旨谕?”

    那人信誓旦旦道:“有世子金刀作为信物,将军在怀疑什么?延州不可久留,将军应即刻率三万大军进攻长安,与世子里应外合!战机十万火急, 万不可延误啊!”

    宋时裕心中天人交战, 此生几乎没有做过这般艰难的抉择。

    眼下再派人去长安确认情报的真实性,来回最快也要也要四到六天, 若真如那小厮所言, 那必定会延误战机, 怕是届时黄花菜都凉了, 镇北军只会陷入被动的境地。

    宋时裕再三斟酌,最终他一咬牙, 率领三万大军当即撤离了延州。

    宋时裕率大军昼夜不歇地一路奔袭, 就在军营里的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剑锋直指长安的时候,宋时裕忽然在路过晋州城郊时下令全军就地驻扎。

    那小厮愣道:“将军这是做甚?为何不继续行军?”

    宋时裕下了马, 命令左右亲兵看住这人,“我做什么,还轮不到向你解释。”

    他命手下副将看守军营, 独自一人摸黑进了晋州城。

    无论眼下局势如何扑朔迷离, 有一点是宋时裕可以确认的,那就是先前将段云枫调去长安的那份信绝对有问题。

    而这小厮确实有段云枫佩戴的金刀作为信物,他所言, 确实有可能是真的。

    但既然将段云枫调去长安的人能做局设计世子, 对方就不能做局设计自己吗?

    因此宋时裕怀疑此人极有可能是长安那边派来的细作, 对方目的意图尚且不明,自然不能听信他的话盲目发兵长安了,谁知道前面会不会有一队伏兵等着自己。

    思来想去, 宋时裕决定让三万大军路过晋州时暂且停下行军,自己独自前往岳父家求证,若那人所言属实,自己便继续行军,发兵长安。

    以防惊扰他人、将事情闹大,宋时裕趁着暮色,翻墙进了张家后院。

    本在张家小姐屋外守夜的丫鬟只见苍苍夜幕中一道黑影一跃而下,对方脸上甚至还蒙了面巾,瞬间吓得魂都要散了,扯开了嗓门大喊,“啊啊啊啊,有贼!贼人夜闯小姐闺房了——”。

    宋时裕连忙扯下面罩,一连朝她做了数个安静的手势,“嘘,是我。”

    不儿,什么叫是你,你又算那根葱?

    天色这么黑,丫鬟根本看不清宋时裕的脸,但她能确定这个时候翻墙进来的绝对不是好人,于是继续扯着嗓门一顿喊,喊来了数十个夹枪带棒的家丁,几人不顾三七二十一,提着木棍上来冲着宋时裕就是一顿招呼。

    宋时裕真是头都大了,他抬手撂倒一个家丁,小声喊道:“住手!我是你们姑爷!”

    那丫鬟更气了,“你这狂徒竟敢冒充我们姑爷,我们姑爷可在外面带兵打仗呢!”

    宋时裕:“……”

    “住手,都给我住手!” 直至张家小姐提着油灯从台阶下匆匆下来,才停止了这场闹剧

    久别重逢,张家小姐第一反应自然是十分欣喜,但随即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眼宋时裕的装扮,“你……这是怎么了?为何穿成这样?”

    宋时裕:“我刚去外面偷了几只鸡。”

    张家小姐:“……”

    宋时裕没有再开玩笑,他简明扼要地将一路上发生的事与妻子说了。

    张家小姐当即吩咐身边丫鬟,“让这些家丁都回去,此事万不可声张,立即将阿爹阿娘叫来。”

    张志诚深更半夜地突然被人叫起来,本来憋了一肚子气,结果一进女儿后院便看到了原本应该在延州领兵的女婿,他深吸了一口气,险些当场晕厥过去,“你你你你你……你回来做什么!”

    要知道擅离职守那可是死罪,更别提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将,情节严重的话,那可是要株连三族的!

    这是要干什么啊?!!!!

    宋时裕当即取出金刀与信件,交与张志诚,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张志诚瞬间出了一脑门子汗,手都有些抖了,“陛下已加封段王爷为晋王,加封世子为了左仆射,王妃此刻人就在长安,如何会起兵造反!这分明是有人要离间陛下与世子,你这是被他当刀使了啊!此人真是歹毒……”

    他看向宋时裕正色道:“你若是贸然举兵前往长安,就是做实了谋反的罪名,你又是世子最信任的心腹,届时又有金刀作证,陛下会如何做想,当真是有口难辨啊!”

    晋王若是和皇帝打起来,那处于关中与河东交界地带的晋州岂不是要被他们的铁骑碾碎了。

    “起兵造反”的宋时裕还是他女婿,皇帝还可能容得下他和张家吗?

    张志诚瞬间两眼一黑,仿佛迎来了人生最晦暗的时刻。

    一辈子谨小慎微的他怎么就摊上了这么大的事啊!

    听完岳父这一通分析,宋时裕转身就要走,“我这就率兵返回延州!”

    张志诚一把拽住他,“回来!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那人既是想给你按谋反的罪名,定是派人时刻盯着你的,怕是你前脚离开延州,后脚就有人去长安报信了!”

    宋时裕一愣,“那……那我该怎么办?”

    张志诚沉思片刻,一拍大腿道:“你现在立刻单骑前往长安向陛下负荆请罪!快!一定要快,知道吗!”

    随即他扭头吩咐自己的小厮,“去去去,牵我的好马来,给姑爷路上换!”

    ……

    长安,西京府衙。

    萧珩正在议事厅与五品以上的官员例行朝会,商议宁王在凤翔登基之事。

    忽然殿外亲卫来报,称同州刺史位于陕北前哨的巡查兵注意到了前线的异动,特遣使者送来有关延州的急报。

    萧珩命人将急报呈上来,问那使者道:“怎么回事?”

    使者道:“晋军将领宋时裕前几日连夜率领三万大军离开了延州,动向不明,行迹十分可疑,同州刺史特此命臣向陛下禀报此事!”

    满堂大臣瞬间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萧珩目光冷冷地扫下去,摆手示意他们把嘴巴闭上。

    就在众人惊魂不已的间隙,候在殿外的李进喜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附耳与萧珩道:“陛下!禁军校尉求见。”

    萧珩:“传。”

    随即禁军校尉卸下佩刀交由门口的太监,步履匆匆地走进来,在萧珩面前跪下,拱手道:“报——”

    “陛下,宋时裕此刻就在长安城外,请求入城觐见。”

    一旁有的大臣再也忍不住了,目色惊惧道:“什么?他竟敢率大军直逼长安城下,这……这是要做什么?谋反吗!”

    萧珩眉锋微蹙,“他现在是什么情况,身边可有晋军跟随?”

    禁军校尉:“他一个人来的,未带一兵一卒!”

    萧珩无视身边众人或惊疑或松了口气的反应,他一拂衣袖,径直从座上起身,“放他进城,领去朕的书房,朕要单独与他谈话。”

    “是!”

    ……

    宋时裕在几个禁军侍卫的看守下,候在了皇帝的御书房。

    他神不在焉地盯着桌案上燃着的香炉,心中略有几分忐忑。

    毕竟他先前从未见过这位皇帝。

    但传闻中这嘉宁帝可是十分昏聩,据说对方不仅不怎么上朝,甚至连奏折都不批,出兵与否这种与社稷存亡紧密相关的决定他甚至全凭身边的高丞占卜。

    对方真的能听懂他说的话吗?

    不会待会儿也找个半仙来占卜?

    就在这时,门外的太监高声道:“皇上驾到——”

    宋时裕当即跪下。

    迎面走来的那人气度不凡、身量极高。

    在抬眸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宋时裕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公主?”

    萧珩身边的李进喜低咳了两声,“宋将军……”

    或许是皇帝那双幽邃眼眸过于慑人,宋时裕当即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改口道:“陛……陛下。”

    之前也没人告诉他公主就是皇帝啊!

    但如果皇帝就是公主的话,先前那一系列不合理的事件,譬如为何长安会被皇帝攻占,对方又为何会以公主的名义将段云枫召去长安,忽然就有了解释。

    宋时裕感觉自己的脑海仿佛被雷劈了一样,一时间呆木若鸡地看着萧珩,怔怔地说不出发话。

    萧珩倒是神情自若地在书案后坐下,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说吧,怎么回事,为何突然离开延州?”

    宋时裕当即呈上金刀与信件,将延州发生的事以及那小厮后来在路上服毒自尽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萧珩。

    宋时裕:“陛下,此事定是有歹人从中离间。”

    萧珩的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那金刀,并没有表态,只是与李进喜吩咐道:“去把段云枫叫过来。”

    片刻后,

    段云枫一掀衣摆,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书房,“陛下传我所为何事?”

    然而偌大的书房中并不见萧珩人影,只有一个灰头土脸的宋时裕。

    段云枫一愣,剑眉皱起,从头到脚缓缓扫过宋时裕,“你回来做什么?不是说了没有我的命令,就驻守在延州防着孙皓邯吗?”

    “陛下调你回来的?”

    宋时裕默默地拿出那柄金刀,和那封信。

    “奇了怪了,我刀怎么在你这?” 段云枫一把掷起那刀,来来回回地看,“前几日在府中突然便不见了,我就说新进府的那批下人里定是混进来了手脚不干净的东西,估计是偷了爷的刀,拿去卖了!”

    宋时裕深吸了一口气,将信纸展开举到段云枫面前,“要真是拿去卖那就好了!此人以世子金刀为证,诓骗我发兵长安!”

    段云枫的视线来来回回地扫过那信上的内容,琥珀色的眼瞳中骤然燃起怒火,“我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假传我的军令,还偷我的金刀拿去设计我,那人在哪?我要宰了他!”

    段云枫提着刀一副气势汹汹要找人寻仇的架势。

    “慢着。”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段云枫看着从屏风后面缓缓走出来的那人,神情一滞,“你……”

    “陛下在这屏风后面做什么?”

    萧珩挑眉,“这是朕的书房。”

    段云枫扭过头去不看萧珩,握着刀柄的手下却意识攥紧了几分。

    是啊,皇帝本来就不信任自己,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心里又如何能安心,这不是要试探一下自己的反应吗。

    萧珩:“一般的下人再大胆,又如何想得出这般计谋,想必是背后有人指使,且不论此人已服毒自尽、死无对证,你现在去宰了他也只会打草惊蛇。”

    段云枫挑眉,“哦?陛下就这么笃定,不是我真的想谋反?”

    宋时裕心下一惊,他的视线来来回回地扫过两人,这种话怎么好乱讲啊!

    萧珩面无表情地扫了段云枫一眼,仿佛有些懒得和他说话。

    段云枫心里“哼”了一声,心道这人指不定派了多少个暗哨盯着自己呢,他当然清楚自己有没有谋反的举动了。

    他问,“那陛下准备如何?”

    萧珩的目光缓缓转向宋时裕,“怕是要暂且委屈一下宋将军了。”

    ……

    许多人都不知道那天的长安发生了一件大事。

    晋军将领宋时裕擅离职守,皇帝隐而不宣地将他下了狱。

    那天晚上骠骑将军段云枫闷闷不乐地回了府,一连几日都未上朝。

    又过了几日,吏部尚书葛修以探望为由,登门拜访。

    段云枫坐在案几前喝着闷酒,略有些好奇地看向葛修,“葛尚书怎么今日突然想到来我府上做客了?”

    葛修细小的眼眸眯起,圆脸上堆笑道:“这不是看世子许久未去上朝,特来探望,世子可是身体不适?”

    段云枫“哼”了一声,“上朝看见他我才不适!”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面对这般大不敬的言论,这位吏部尚书却没有显露出丝毫讶异,反而问道:“世子可是与陛下产生了什么隔阂?”

    段云枫倒酒的动作一顿,见鱼儿已经咬钩,他举起手中酒盏,坐到葛修身旁,开始与这位吏部尚书大倒苦水,将皇帝从头到脚数落了个遍。

    酒过三巡,葛修在段云枫耳边义正言辞地附和道:“他就算姓萧,不也得仰仗您和王爷的势力,才守住这长安吗?离了王爷和您,他根本什么都不是,您又何必伏小作低,屈居人下呢?”

    段云枫将酒碗一搁,“说……说得对,一天到晚,对我颐指气使的,也不看看自己靠的是谁!”

    随即他从桌案前摇摇晃晃地起身,“他竟然还猜忌我?还扣了我的副将!也不想想我若是要谋反,他今天还能坐在这皇位上吗?”

    葛修装作好奇的模样,“扣押您的副将又是怎么一回事?”

    段云枫当即将自己金刀被偷以及被人算计的事与他全盘托出。

    葛修惊道:“这恐怕是皇帝自导自演做的一场局啊,那小厮极有可能就是他指使的!世子可曾听闻过‘金刀计’[1]?若您那副将真的举兵进攻长安,他便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对世子您以及晋军下手了!”

    段云枫皱起眉,“何谓金刀计?”

    葛修附耳上前,与他解释了一番这个典故。

    “哐当——”

    段云枫怒不可遏地一脚将桌子踹翻,“好他个皇帝,竟然做局算计我!当初要不是我,他能当上皇帝吗?他这是想做什么?想造反吗!”

    葛修看着他这幅模样,心中暗自窃喜,心道这晋王世子果然是个有勇无谋的货色。

    面上却还是安抚道:“世子息怒,世子已对皇帝忍让至此,可他却还是这般不仁不义,毫无感恩之心,如今还将您的副将下了狱,日后难免不会对您与晋军动手啊,依我看,世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取而代之。”

    气氛骤然沉默片刻。

    段云枫一手搭在葛修肩膀上,俯身凑近了他,极具压迫感的眉眼在烛火的映照下好似锋利的刀刃,“如何取而代之,嗯?不妨细说。”

    第32章

    葛修眯起眼睛, “世子不妨寻个由头,离了长安城,与外边的晋军汇合,再联系王爷一道从河东发兵, 届时再拿下这关中不就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世子如需协助, 我在禁军中也有相熟的人,可令其暗中相助世子离开长安城。”

    “哦——” 段云枫笑了笑, “我与葛尚书交浅言深, 葛尚书愿意这般毫无保留地倾囊相助, 这让我该如何答谢才好?”

    “世子哪里的话。” 葛修连连摆手, “只是当今的那位昏聩无能,实在德不配位, 如何能安邦定国?我实在不忍心看天下人因昏君而遭蒙不幸……”

    他说这话时, 眼眸中流露出的对皇帝的恨意倒是不假,

    原本安有良在时他葛修才是中书令, 是大燕的宰相,结果那萧桓小儿离了洛阳之后,不知吃错了什么药, 竟一心重用王沐川, 此次封赏,连那出身寒微的一阶小小录事徐正严都被提拔为了户部侍郎,而自己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萧桓不仅没给他封赏, 反而竟贬了官!

    此等昏聩的人也配当皇帝吗?

    这么想着, 葛修举起酒盏, 晦暗的眸底闪过一抹寒光,他看向段云枫道:“我愿以性命相辅明君!”

    “好!” 段云枫举起酒盏,与他碰杯, 琥珀色的眼瞳微微眯起,“好一个愿以性命相辅……”

    ……

    几日后,骠骑将军段云枫以春狩为由带着一众家仆、侍卫离开了长安城,与之同行的还有吏部尚书葛修。

    然而,就在春狩途中,段云枫趁着追猎麋鹿的间隙,甩开了一众跟随他的皇城禁军,带上葛修一路直奔位于晋州城郊的晋军大营。

    一到军营,段云枫激动地与葛修道:“日后若能成事,你就是我的第一大功臣!”

    随即他立马召集了各位中军将领,商讨后续出兵策略。

    葛修则一个人回了营帐,偷偷地与安有良写信道:

    大计已成!

    段云枫不过一胸无城府的痴傻武夫,对我所言可谓言听计从,最迟今晚他便会发兵长安。

    我已让家人离开长安,前往凤翔,届时还望枢密使派人接应一二。

    写完后他当即将信封起,交由自己的亲信长随,命其暗中送往凤翔。

    然而那长随前脚刚踏出营帐,外头便传来一阵沉沉的脚步声。

    葛修心下一惊,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挑开帐帘,谁想原本应该在帅帐开会的段云枫此刻竟就站在外面!

    对方那双上扬的眼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居高临下的眼神不禁让人联想起了狩猎时的猛兽——它们面对猎物时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玩味而残忍的神情。

    段云枫手中拿着的正是自己刚写的信,而自己的长随则规规矩矩地站在段云枫身后,一副早已被买通的模样。

    葛修心脏蓦地一颤,整个人惊惶地跌坐在地,“你……”

    “痴傻?” 段云枫一目十行地扫过那封信,挑眉看向葛修,“原来你竟是这般想我的?”

    “不……不,世子误会了……” 葛修的脑袋摇得和个拨浪鼓似的,他搜肠刮肚地想着措辞,“我……我……这都是被安有良那个奸佞所胁迫的!对!他拿……拿我的家人威胁我!我被逼无奈,才……”

    “这样……” 段云枫将信件原封不动地封好,“安有良是如何胁迫你的,除了你之外可还有胁迫其他人?”

    面对葛修惊恐的目光,段云枫笑了笑,微微露出的犬齿令他的笑容多了几分真挚,他屈下身,蹲在葛修面前循循善诱道:“你也知道我有多痛恨那个阉人,你若是如实交代,我可以考虑对你从轻发落,毕竟你是被胁迫的。”

    “我……” 葛修先是愣了片刻,随即用力地点头道:“我说!我说!”

    他很快便竹筒倒豆似地将安有良在长安贿赂的那些官员以及对方是如何设下离间计的与段云枫全盘托出。

    “我,我都说了!” 言毕,他讨好地看向段云枫,“世子可否放下官以及下官家人一条生路。”

    段云枫将手中的那份信交给葛修的长随,“不必担心,你的家人,陛下应该已经派人‘保护’起来了。”

    葛修神情一滞,随即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他的眼瞳巨颤,整个人一连往后退了数步。

    莫非对方早已识破了自己的计谋,从一开始便在与皇帝互通有无?

    怪不得这次外出狩猎,皇帝竟放行得这般容易,段云枫所做的这一切原来竟是萧桓在暗中指使!

    段云枫与那长随吩咐道:“去吧。”

    示意对方继续将信送到凤翔。

    随即他看向葛修,“至于你……”

    “不是说‘愿以性命相辅’?”

    葛修一时有些弄不清他是何意,只下意识地点头,试图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下官愿以性命相辅世子,只求世子给下官一个机会。”

    段云枫厉声道:“来人。”

    他的左右亲兵当即将葛修绑了起来。

    帐外,尘沙飞扬的黄土上,三万晋军已经在中军将领的指挥下排成了几十个规整的方阵。

    段云枫命人在三军阵前摆下祭台,以祭告天地。

    祭台前,一面绣着“燕”字的龙纹大旗在空中猎猎作响,旗杆直指苍穹,三万晋军将士胄甲分明、剑戟林立。

    段云枫在阵前请出一人,与众将士介绍道,“这位乃是大燕天子派来的监军。”

    被绑着的葛修瞬间腿都软了,他是万万没想到皇帝派出的监军竟已到了晋军军营。

    段云枫穿着一身黑衣黑甲,身后红袍迎风而动,他单手提着葛修,将他一把扔到祭台前,高声宣誓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吾等身为燕臣,今长枪在手、胄甲在身,当为大燕,为陛下扫除贼寇、荡平四海,以效皇恩!护我大燕社稷!今日,我奉陛下圣旨,集结三军于此,出征讨伐逆贼安有良!”

    随即他扭头看向监军,“宣旨!”

    葛修在听到“陛下圣旨”四字的瞬间浑身皆颤抖不已。

    他知道,萧珩是必不可能放过自己的。

    那监军展开手中卷轴,宣读起萧珩的旨意。

    萧珩命段云枫为先锋将军,领五千骑兵精锐作为先锋,即日出征,讨伐凤翔……

    在读到“吏部尚书葛修勾结逆贼,谋逆犯上,按律当斩”的瞬间,葛修的整个身子几乎都软倒了下去,只一双眼眸惶恐地盯着段云枫。

    段云枫看着葛修嗤笑一声,将他拎到祭台上,“今日我便拿这逆贼祭旗、告慰天地神灵,凡不忠者,犹如此人!”

    在葛修惊恐的眼神中,祭台两旁的仪仗兵开始擂鼓鸣角。

    段云枫抽出腰间长刀,看向众人,红色的抹额垂璎迎风飘扬,“皇天后土,祖宗神灵,今我大军,出征在即,愿神灵庇佑,旗开得胜!”

    言毕,他手起刀落,一刀斩下葛修头颅,滚烫的鲜血洒满祭台,染红了飘扬的旗帜。

    三万将士以手中长枪重重地敲击着地面,齐声呐喊道:“愿神灵庇佑,旗开得胜!”

    一时间,鼓声震天,号角长鸣。

    祭旗完毕,段云枫跨上战马,亲自点了五千骑兵精锐,浩浩荡荡地奔赴凤翔。

    ……

    长安,西京府衙。

    朝堂上摆着御史台官员从葛府以及其他几位私下接受安有良贿赂的官员府邸里抄来的家当。

    澄黄的金条几乎要闪瞎众人的眼睛。

    几人面色苍白地跪在地上,颤抖不已。

    满朝文武皆神色肃穆地看向高座上的皇帝,不敢出声。

    萧珩缓缓从座上起身,他面上并无显露任何愤怒的神色,但那如寒潭一般冷冽的双凤眸扫过众人时,众人皆摒住了呼吸、低下了头颅,“朕竟不知道,原来有人私下里竟拿着两份‘俸禄’,怎么,可是朕委屈了你们?让你们觉得屈才了?”

    “微臣不敢!陛下恕罪!恕罪!微臣一时无知!还望陛下开恩……”

    几人开始惶恐地给萧珩磕头。

    萧珩缓缓垂眸,看向几人,神情堪称温和,“这几人私通外敌,罪无可赦,族内男丁全部斩首,女眷流放,抄没家产全部充入国库。”

    说出来的话却冰冷到了极致。

    “陛下!陛下不要!”

    其中一人痛哭流涕地爬上来,想向萧珩求情,当即被禁军侍卫拽住,不留情面地一路拖了出去,惨叫声不绝于耳。

    萧珩看向噤若寒蝉的众臣,“还望诸位引以为鉴。”

    有的人当即惶恐地跪了下去,很快,殿内便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领教过这位帝王的雷霆手段之后,无人再敢与萧珩作对。

    “逆贼安有良谋逆犯上、有悖天常。” 萧珩一甩衣袖,回到座上,“朕已命晋王世子为先锋将军,率五千骑兵出发了,从明日起,朕要亲自领兵,率大军征讨凤翔。”

    有人瞬间惊讶地瞪大了眼,狐疑地望向彼此。

    皇帝亲征,认真的吗?

    皇帝亲征这个决策本身是没有问题的,乱世中,唯有君主亲征,方能统御手下悍将,同时加强对军队的控制,稳固对征服领土的掌控。

    但前提是皇帝得会打仗啊!

    关键他们这位皇帝自幼居住在深宫中,真的不是打仗的料,否则大燕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他现在突然要上前线不是给人添乱吗?

    虽然自从离开洛阳后,这位嘉宁帝似乎变了很多,但上战场这般严肃的事,他们可不敢赌。

    难道……

    难道皇帝是觉得唱戏不过瘾了,这是他想出来的新玩法?

    有人思虑再三之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劝道:“陛下心系社稷、英勇过人,实乃我大燕臣民之幸,但陛下贵为天子,何等尊贵!亲自奔赴一线战场未免过于涉险,还望陛下三思……”

    萧珩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昔日太宗皇帝何等尊贵,不也照样御驾亲征?”

    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宗皇帝是谁?

    那可是大燕战神,是武帝,这岂……岂岂岂岂是能随便拿来比的!

    萧珩看着那些个大臣一脸害怕但又支支吾吾不敢说出来的模样,他抿了抿唇角,继续说道:“说来倒巧,昨夜朕于梦中竟得见了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心系大燕江山,不忍社稷旁落,便亲自传授了朕驭兵之术、破敌之道,并特意嘱咐朕‘今天下存亡系于你一人,你必须御驾亲征,收复大燕山河’……”

    众人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萧珩从座位上起身,故意摆出一副极度自信的表情,仿佛对亲征充满了期待且跃跃欲试,“朕醒后,深感先帝教诲,便下定决心要领兵亲征,以慰先帝在天之灵,诸位放心吧,朕有先帝亲传秘策,朕一定会赢的。”

    完了……

    有人痛苦地捂住胸口。

    听起来更完蛋了。

    第33章

    见皇帝心意如此坚决, 众人也不好再劝,只心里寻思着御驾亲征也有不同的征法,有的是皇帝亲自策马迎敌、冲锋在第一线的,这显然不适合他们的皇帝, 有的则只是呆在后方指挥的, 主要是想体验把亲临一线的刺/激感。

    他们寻思着,到时候不如给嘉宁帝弄顶大点的轿撵, 再多给他寻些乐子, 说不定皇帝一高兴, 就乖乖地呆在后方了。

    ……

    段云枫的先锋军自长安沿渭河一路西行, 需经过咸阳、兴平、武功、扶风,最后抵达凤翔城。

    他们这一路先锋军全是骑兵, 且只带了几日的随行口粮, 主打一个靠奇袭取胜,为了全速行军, 他们并没有带攻城器械,一旦打起攻城战他们必定会陷入劣势。

    然而这一路,倒比段云枫预想的顺利多了。

    与李冀昌、孙皓邯这些于乱世中厮杀出一条血路的军阀不同, 这些州郡的守官都是些尸位素餐的前燕官员。

    他们之中有许多人甚至连战场都没上过。

    段云枫自晋州出发的第三日, 抵达了毗邻长安的咸阳城。

    在听闻前线斥候来报,说漠北铁骑距城门已不足二十里时,咸阳刺史想也未想, 当场收拾金银细软, 仓惶地带着家眷出逃。

    城中百姓见刺史都逃了, 一时以为是哪路起义的土匪亦或是反王打进来了,也跟着望风而逃。

    段云枫大军抵达咸阳时,咸阳已是门户大开的空城一座。

    段云枫让士卒与战马在咸阳城中补给一番, 又一路奔袭七十余里,于当夜抵达兴平城下。

    兴平刺史看着城外如同黑云压境的连片漠北铁骑朝自己奔袭而来时,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还未等段云枫下令攻城,他便已命人打开城门献降。

    随后兴平刺史一边献上自己的刺史符节,一边声泪俱下地痛骂安有良,试图与对方划清界限。

    听闻仅不到一天时间,段云枫的先锋军便不费一兵一卒地夺下了咸阳与兴平两座城池,武功太守连忙召集了手下幕僚商讨对策。

    在一片坚守不出与投降段云枫的争辩声中,忽然有一人大声道:

    “末将潜心钻研多日,已摸索出专克漠北铁骑的兵法,愿率一万人马出城迎敌,定叫段云枫大败而归。”

    说话的此人名叫王循礼,是武功太守帐下司马,他对所谓的当世名将诸如段云枫、韩虎等人不屑一顾,坚信自己有着不输太宗皇帝的军事才能,只是一直未得良机施展自己的抱负,也正是因为自己一直没有出山,才让段云枫这种人有了成名的机会。

    王循礼平日最爱与武功太守谈论天下局势、用兵之道,谈起许多知名的战役时,王循礼更是口若悬河,一副若自己当主帅定能扭转乾坤、转败为胜的豪迈气场,因此与怀揣着一腔热血抱负的武功太守一拍即合,他也深得太守赏识,武功太守不仅认为王循礼有不世之才,也将武功的军队都托付给了王循礼。

    听闻王循礼想要出城迎战段云枫,武功太守当即兴奋道:“循礼果真有破敌之道?”

    一幕僚立即劝道:“段云枫最擅野战,晋军的漠北铁骑绝非浪得虚名啊!一旦到了平坦的地势,那骑兵冲阵起来我军如何抵挡得住?将军不如坚守不出,这样段云枫便无法发挥骑兵的优势了。”

    谁想,那王循礼却自信道:“段云枫所率的前锋军不过五千骑兵,有何可畏惧的?我自有克敌之法!”

    武功太守此刻已是一点反对意见都听不进去了,当即拍案道:“好,好,好!我有循礼,如伯牙遇子子期,此生无憾矣。”

    当即拨了一万人马给王循礼,命他出城引战。

    ……

    武功城外,段云枫本已琢磨起了攻城之法,却听闻手下斥候匆匆来报,说方才有一队人马从武功城中浩浩荡荡地驶出,已在渭河前方的丘陵下摆起阵型。

    那阵型瞧着倒是十分不寻常,以前从未见过。

    “莫非还能是什么乌龟王八阵不成?我倒要亲自瞧瞧。” 段云枫嗤笑一声,率领几十名亲信爬上那丘陵,亲自观摩王循礼摆下的阵型。

    他只见那步兵方阵的最前方,竟站了数千头耕地的牲口。

    而每两头牛的身后都拖着一辆战车,这些牛和战车在步兵与骑兵队列前方组成了一个牛车阵,用以防御漠北铁骑冲锋。

    段云枫的左右亲兵已然笑得直不起身子,“将军,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段云枫骑在马上,观望着下方荒诞的景象,十分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肌肉,才没有笑出声,“这阵法倒是许久未瞧见过了,这武功城中不知请来了哪路高人?”

    左右亲信道:“想来这位‘高人’定是上了年纪,竟连牛车都用上了。”

    段云枫一扬马鞭,笑着与左右道:“传令全军,今晚开荤了——”

    ……

    战车兴于千年前的旧时代,自从马镫被发明出后,战车无论是冲锋的速度还是机动性都远落后于骑兵,因此逐渐被淘汰。

    但王循礼认为战车阵在防范重骑兵冲锋时,仍不失为一种有效的防御性武器。

    他想得也十分美好,他的军阵由牛车挡在最前面阻挡晋军骑兵的冲锋,待对方人仰马翻之际,再派出自己后方的步兵与骑兵主力部队,对晋军进行围剿。

    王循礼摆好阵型后,听手下斥候来报,段云枫的五千骑兵已在对面的丘陵上列阵完毕,似乎随时准备发起冲锋。

    王循礼见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正洋洋自得之际,忽然听丘陵上一阵擂鼓声躁响,嘶喊声震天,但晋军并没有冲下来。

    “嗖——”

    一支支密密麻麻的火箭却借着风势,划破上空,向自己的军阵袭来,火势瞬间在王循礼的牛车阵中蔓延肆虐开。

    千余头受了惊的牛变成了“火牛阵”,开始不分敌我地一阵猛冲,王循礼的军阵中一时间人畜大乱,牛车人马互相践踏者无数,很快,便成了一盘散沙。

    而此刻,一直在丘陵上观察局势的段云枫抽出腰间长刀,一夹马腹,下令全军出击,数千漠北铁骑如同席卷的浪潮般涌下,冲入毫无还手之力的王循礼军阵中一阵厮杀。

    仅一炷香的时间,王循礼本人当场被俘,部众尽数溃败四散,与此同时,晋军还俘虏了数百头牛。

    武功太守见自己最器重的部将,在段云枫面前竟连还击的余地都没,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便输光了自己全部的身家行当,他整个人宛如被惊雷劈了一般,瞬间从建立宏图伟业的美梦中清醒了过来。

    王循礼被俘的半个时辰后,武功太守开城献降,向段云枫交出了自己的太守符节。

    ……

    凤翔,禁军统领陈崇的私宅中。

    “将军……” 陈崇左手拥着一个十分貌美的舞姬,对方手中举着酒盏,“你说长安城离凤翔那么近,那镇北王父子据说还有漠北血统,又如此凶悍,万一带兵打过来了可如何是好?”

    陈崇张嘴衔过她手中的酒盏,酒水沿着唇角一路蜿蜒向下,滑入敞开的衣襟,他在那舞姬唇上亲了一口,“怕什么?”

    他嗤笑一声,“从前日获得的密报来看,姓段的已与那戏子皇帝反目,此刻两人怕是在长安打得不可开交呢。”

    “有将军在,妾身便不怕了。” 那舞姬笑着又要给陈崇倒酒,忽然听屋外看门的随从高声道:“将军,前线的探子有急事要向您汇报!”

    陈崇动作一顿,神情不悦地推开舞姬递到唇边的酒,“让他进来。”

    随即一人神色仓惶地跑了进来,猛地跪在陈崇身前,“报,将军——段云枫率领的晋军前锋已一路攻克咸阳、兴平、武功、扶风,现已绕过了岐山,最晚明日一早可抵达凤翔城外!”

    “哐当——”

    是酒盏应声而碎的声音。

    陈崇从那舞姬怀中起身,一边披外袍一边伸手去拿自己的佩刀,几乎是怒吼道:“备马!”

    ……

    凤翔城外,晋军先锋部队在雍水河边安营扎寨,从此处远远望去,依稀能看见几十里开外巍峨耸立的凤翔城墙。

    随行监军见段云枫一身戎装的从营帐中出来,骑上马,就准备去兵营中点人,监军当即拦住他,“将军,陛下有令,抵达凤翔后,将军不可贸然攻城,需等陛下的燕军大部抵达后,再商讨进一步行动。”

    “你放心……” 段云枫“哼”了一声,“我不过是带上几名亲兵,去勘察凤翔城外的地势罢了,这凤翔城自然是会留给陛下的。”

    萧珩这般千叮咛万嘱咐的,不就是怕他抢先攻占了凤翔,他这个当皇帝的到时便不好立威罢了。

    监军见罢,又劝道:“我们如今已离凤翔城十分之近,将军去勘察地势,不如多带些人,稳妥些。”

    段云枫:“那还能叫勘察吗?这般声势浩大的,干脆敲锣打鼓地进城算了,再说了,我领兵打仗这么久,即便是去勘察敌军阵营随行的也从来不过百余人,莫非你比我还懂如何领兵打仗?”

    那监军闻言不再言语地退开了,一旁的周业与他说了两句略表歉意的话,又走上前来,拦住段云枫的马,“你每次总喜欢带那么一点人马东跑西跑的,这行为本身就十分危险!说你两句又怎么了?”

    这也算是段云枫的老毛病了,这人就和他爹一样,莽起来便觉得自己有刀枪不入、天下无敌的本事,谁也劝不住,而段云枫自领兵打仗以来,几乎未尝败绩,难免又让他多了几分心高气傲的脾性。

    段云枫牵着马,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太宗皇帝打仗时,不也总是只带着少量轻骑去勘察敌营的吗?怎么没见有人说他的?”

    周业“哎呦”了一声,人家那是武皇帝,谁敢说啊?

    周业:“太宗皇帝可没你这般莽撞。”

    段云枫:“怎么?搁太宗皇帝那儿是英勇,到我这就成莽撞了?”

    周业见和他说不通,只摇摇头道:“且不论这个,你方才可是因为陛下不让你攻城,有些不开心了?”

    段云枫:“哪有,我是这般小气量的人吗?”

    言语间,嘴角却绷得死死的。

    周业伸手指了指他,“你啊,陛下让你带五千骑兵作为先锋军,就是为了一路上奇袭凤翔周边的郡县,但这凤翔城又是何等坚固,岂是周边的郡县可相比的,不仅如此,城内起码还有两三万守城军,你这五千人连攻城器械都没带……”

    “行了。” 段云枫不乐意听他再说,“我又没想要攻城。”

    说着,他一挥马鞭,领着百余轻骑跑出了军营。

    周业只望着他策马离去的背影连连摇头。

    ……

    段云枫这这两日基本将凤翔城附近安有良军队的布防探查清楚了,这日清晨,有使者来报,称萧珩率领的两万人马大约再有一个时辰就能抵达这边的营寨了。

    段云枫也没当回事,他骑上自己的马,说等自己勘察完敌营就来接驾,随即又带着百余人出发了。

    半个时辰后,萧珩的军队提前抵达了营寨,但段云枫却还没回来。

    萧珩脱下身上的披氅,交给一旁的李进喜,带着刘峻与一众禁军侍卫走进帅帐。

    他先是左右环视一圈,随即挑眉看向周业,“人呢?”

    周业一副支支吾吾的神情,“世子刚带人去勘察凤翔城外的地形了,想必过会儿就能回来。”

    萧珩抿了下唇角,“看来等他回来,朕最好还得给他办场接风宴会,好好迎接他一番,是吗?”

    周业愣了一下,“我这便派人去寻他。”

    说罢,他向萧珩一躬身,退出了营帐。

    周业退出去之后,萧珩召来了几位中军将领商讨进攻凤翔城的事宜。

    会议刚开到一边,营帐忽然被人从外掀开。

    一哨兵声色仓惶地跪到萧珩面前,那人身后跟着面色苍白的周业,“陛下,段将军在勘察地形时中了敌军的埋伏!”

    骤然寂静下来的气氛中,众人只见皇帝蓦地蹙起了眉峰,面色变得奇差,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寒气,“什么情况,说仔细点。”

    那哨兵道:“段将军带了一百人左右,去了凤翔城西面的山谷上,谁想凤翔守将陈崇竟在那片山谷上设下了好几处伏兵,探查到段将军那边的动静后,立马传讯集结起了山谷中的数千凤翔军,将段将军的人马包围起来了!”

    未待那人说完,萧珩已从案前起身,他伸手一把掀开营帐,吩咐左右亲卫,“备马,立即去点一千轻骑。”

    随即他扭头,看向身后的李进喜,“我的盔甲呢?拿过来。”

    李进喜匆匆地帮萧珩套上盔甲,后者一把夺过自己的佩剑,连头盔也未带,便跨上了战马。

    随军同行的尚书右仆射此刻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帝这是要亲自奔赴前线作战的意思,他仓惶从营帐中跑出来,勒住萧珩的马缰,劝道:“那山谷中都是陈崇的伏兵,陛下不可以身范险啊!不如……不如让刘峻率这一千轻骑去救援世子,陛下还是坐镇军营……”

    他话音未落,便对上皇帝那冷到了极致的目光。

    萧珩瞪了他一眼,“刘峻他懂个屁的打仗?”

    说罢,在尚书右仆射呆木若鸡的目光中,萧珩策马扬尘而去。

    第34章

    凤翔城西南侧有一处名为凤凰山的山谷。

    清晨时分, 山谷中起了浓浓的雾气,段云枫觉得眼前的天气十分利于他们隐蔽地展开侦查行动,于是率领着一百轻骑借着雾气进入了山谷中。

    走到山脚处时,他的侦查队经过了一片两侧长满灌木与近一人高杂草丛的袒道, 段云枫勒住马缰, 评价道:“此处倒是适合设伏,日后交战, 定要仔细侦查这片山谷, 以防凤翔军在此处设伏。”

    左右亲兵连连称是。

    然而他话音刚落,

    “咚——”

    几人却忽然听见前方一阵战鼓擂响, 几乎是言出随法一般,在各个山头埋伏着的凤翔军听到擂鼓信号, 便高声呐喊着, 从灌木草丛后一跃而出,将段云枫等人团团包围起来, 为首的正是禁军统领陈崇。

    陈崇一把抽出腰间长刀,高声道:“拿下段云枫者,赏金千两!”

    得知漠北铁骑兵临凤翔城下后, 陈崇采取的战术是坚守不出, 毕竟自咸阳至扶风这一路上都是活生生的教训,再者,以凤翔守备军的素质, 陈崇不至于天真到认为凭借自己高超的统帅能力便能用这支七拼八凑的队伍去击败一支百战之师。

    但他这几日倒是得到了一个还算有用的情报, 那就是晋军主帅段云枫特别喜欢亲自勘察战场, 每次两军交战前,他必定会身先士卒地探察一番。

    于是陈崇这几日,通过预测段云枫的行动路线, 在其有可能经过的路上布下了好几处伏兵,准备赌一赌。

    没想到这一赌,倒让他赌了个大的。

    一片厮杀喊打声中,段云枫身下坐骑受惊似地扬起了前蹄,面对几十倍与自己的敌军,段云枫却没有显露出丝毫惊慌,反而十分镇定地勒住坐骑缰绳,手中长刀直指陈崇,他嗤笑一声,“凤翔军尽是些爱用阴招的无能鼠辈,还未交战便已惧怕我至此,就这几千人有什么好怕的?列阵!随我杀出去——”

    段云枫带的人虽然不多,但这一百轻骑都是他银枪亲卫队中的人,各个都有以一挡十的勇猛。

    在段云枫的带领下,他们迅速稳住了阵脚。

    段云枫挥舞着手中长刀,率身后部众在凤翔军的包围圈中纵马冲驰,如同激浪冲击着海岸,凤翔军一时倒拿他们没有办法。

    陈崇见这支晋军中了埋伏,还能如此英勇拼杀,心中倒是有几分佩服,但这对他必胜的局面并没有影响,陈崇站在地势高处,看着如同洋流般缓缓向此处汇拢的凤翔军,他胜券在握地抿了下唇角,“给我围死他!”

    他埋伏在此处的伏兵共有五千余人,难不成还拿不下段云枫这些轻骑?

    两军交战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段云枫的亲卫队逐渐落了下风,面对五千凤翔军的围剿,越来越多的人伤重不支,段云枫浑身浴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好似笼中困兽。

    眼看时机已成,陈崇领着身后百余亲兵准备入局收割。

    “轰隆——”

    就在这时,脚底的碎石瓦砾忽然轻微地颤动起来,滚滚铁蹄声如江水奔涌,朝他们所在的方位奔袭而来。

    在那阵阵铁蹄声下,整座山谷几乎都剧烈地震颤起来了一般。

    陈崇面色一僵,他心中十分清楚,凤翔军当中不可能有一支训练如此有素的骑兵。

    “将军,是燕军,燕军的援兵到了!” 左右亲卫在看见那面绣有龙纹的“燕”字旗后,皆惊惧不已。

    一片尘土飞扬中,段云枫的视线越过重重围兵,见那人策马疾驰向自己而来。

    陈崇只见领兵的那人身着白衣白甲,面容俊秀、神色凌厉,耀翌的日光倾洒在对方那反光的鳞甲上,他整个人由内到外地散发着一股不可触犯的威仪,在他身后,是近一千燕军骑兵。

    与那将帅四目相对的瞬间,陈崇心下一惊,他曾是一名守卫京都洛阳的禁军,在一些仪式性的大典上也远远地见过那位嘉宁帝几眼。

    不可能……

    这不可能。

    在对方那锐不可挡的带兵冲阵的架势下,陈崇的额角几乎就要渗出汗来,眼看周围的凤翔军士兵隐隐有了怯战溃逃的意图。

    “不要慌!” 最初的恐惧过后,陈崇冷静下来,他拔刀砍了几个逃兵,怒吼一声,“列阵,防御——”

    他们毕竟有五千人,在人数上还是占了优势。

    凤翔士兵得令,纷纷举起手中盾牌,挡在身前,数排长矛从盾牌的缝隙中刺出,后排的士兵则将长矛架在前排士兵的肩膀上,直指斜前方,组成了一道密集的矛林。

    通常面对这样的步兵方阵,出于本能的畏惧,骑兵都会降低冲刺的速度或是停止冲阵,但是眼前的人并没有!

    萧珩冷冷地扫了眼前方的“矛林”,他不仅没有放慢速度,反而用力地抽了下马鞭,“全军全速前行,听我号令,放箭!”

    密密麻麻的流失瞬间划破长空,向一排排凤翔士兵袭来。

    凤翔军的步兵方阵中,逐渐有人被流失射中,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这些禁军士兵大都是陈崇来到凤翔后新招募的,并没有经历过沙场残酷的考验,面对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的同伴,有人惶恐地瞪大了眼,有人的腿肚开始打颤……

    “不许退!都给我顶住!”

    陈崇望着这群逐渐心生怯意的士卒,又拔刀砍了两个逃兵,试图稳住军心。

    然而萧珩率领的燕军铁蹄却越来越近,萧珩骑着马,左右开弓,如寒夜般凛然的目光中看不到丝毫对生死的畏惧,恍若一尊玉面罗刹。

    凤翔军阵中的士兵眼瞳中倒映出的是一匹匹向他们疾驰而来的悍然巨兽,那群骑着高头大马的敌军仿佛下一息就要从自己的身上践踏而过,将自己踩得粉身碎骨。

    对死亡的恐惧在他们的心中蔓延。

    军阵两翼逐渐有人顶不住心中的恐惧,仓惶地扔下手中长矛,开始溃逃。

    陈崇再也无力阻止逃兵的溃散。

    萧珩精准地抓住了眼前的战机,他猛地拔出长剑,“从两翼突破!”

    言毕,他一马当先,提剑杀入了枪戟林立的敌阵。

    他身后燕军如同被劈开的洋流,分别涌向凤翔军阵的两翼,摧枯拉朽般地将敌军完全不稳固的防线给冲垮了。

    胜负已定。

    见包围已破,段云枫带领着剩余的侦查骑兵从后方杀入,与萧珩的部队来了个里应外和。

    眼见大势已去,“撤退!立即撤退!” 陈崇果断放弃了抵抗,他带着左右亲信与剩下的残兵仓惶地逃回了凤翔城。

    中了埋伏,又经过一番浴血厮杀,段云枫虽然没有受伤,但此刻的模样还是十分狼狈,满面的尘土与污血,刚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一抬眸,就对上了不远处萧珩那冰冷还隐隐夹杂着几分怒意的眼神。

    看着萧珩策马缓缓往自己这边而来时那面沉似水的表情,他心中却没来由的生出了几分紧张。

    但此刻身边都是自己的手下,当着那么百来号人的面,面子可不能丢,于是段云枫故作镇定道:“方才我不过想试探下凤翔军的虚实,我早就知道陛下会率兵前来救援,才叫你们不必惊慌,陛下果真是料事如神,英明神……神……”

    萧珩白了段云枫一眼,连他的话都没听完,径直调转马头走了。

    段云枫摸了下眉毛,踌躇片刻,他策马追了上去。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不好和皇帝并驾齐驱,只好骑着马,跟在萧珩身后一段距离。

    萧珩似乎心情很不好的模样,唇角一直绷得死紧,只吩咐左右去清点伤残人数与敌军伤亡情况,之后一路上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段云枫一路上都没找到插嘴的机会。

    萧珩一路策马回了营寨,随行的几位朝廷大臣眼见皇帝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感动地几乎要给他下跪磕头。

    萧珩只淡淡地点了下头,以应付这帮大臣的关怀,随后一言不发地带着两个亲卫回了帅帐。

    一回到帅帐,他面无表情地与其中一个人吩咐道:“出去守着,别让人进来。”

    随后他伸手脱下了厚重的盔甲,腰腹处的衣物已被鲜血洇湿一片,萧珩将盔甲扔到一旁,鬓边渗出了些细密的汗珠,唇色略显苍白。

    亲卫见状人都快被吓晕了,惊呼一声,“陛下!”

    方才一路上皇帝什么都没说,谁想竟受了这么重的伤。

    “叫什么?” 萧珩白了他一眼,他伸手散了腰带,将那染血的衣物从血肉模糊的伤口处剥离,忍不住闷哼了一声,随即冷冷吩咐道:“传军医来。”

    “是!”

    那亲卫当即跑出了帅帐。

    ……

    段云枫一回到军营,便被周业给拦住了。

    周业指着他,气得嘴唇都有些哆嗦,“小祖宗,你这回真是闯祸了你知道吗!”

    段云枫抿了下唇,“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周业:“要不是陛下带兵解围得及时,你回得来吗你?”

    段云枫眼神飘忽地不去看他。

    周业:“待会儿你就老实地去认错,这回不许再犟嘴了!”

    段云枫“哼”了一声,小声道:“他带兵给我解了围,我是该谢他……但这又不代表我有错。”

    周业:“你!”

    段云枫不给自己周业反应的机会,扭头就跑回了自己的营帐,他用水洗了把脸,随即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转头就去了萧珩所在的帅帐。

    营帐外,

    手持长戟的禁军卫兵伸手拦住了段云枫,“陛下口谕,现在不见任何人。”

    段云枫拧眉,“你通报了没,你先去通报啊,你不通报,你怎么知道陛下见不见人呢?”

    卫兵:“…………”

    “陛下刚才说的,现在不见人。”

    段云枫:“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能一样吗?”

    他心中却有些嘀咕道,萧珩不会真生他气了,所以专门针对他一个人吧?

    卫兵:“……”

    “将军过会儿再来吧。”

    段云枫:“你会不会弄错了?”

    那卫兵无奈地叹了口气,选择用沉默回应段云枫。

    “哎,算了。” 段云枫也没耐心再和他周旋了,“你让开。”

    “不可!” 卫兵伸手就要拦他,但眼前的人毕竟是晋王世子,自己也不好与对方刀戟相向的,结果他手还没碰到段云枫,就被对方灵活的一猫腰,给钻进了营帐。

    这么轻易便让自己得了手,段云枫颇有几分得意,然后他一抬眸,就对上了萧珩赤/裸的上身,

    “陛——”

    他直愣愣地僵在了原地,一句“陛下”直接卡在了嗓子里。

    营帐中弥漫着一股药酒的气味,萧珩肤色冷白如玉,乍一眼望去还有些恍眼,他肩背宽阔,腰线紧窄,腰腹处的肌肉线条垒快分明,紧实的皮肉下仿佛蓄满了力量。

    但此刻,萧珩腰腹上却有一道骇人而狰狞的血痕令人无法忽视。

    军医正半蹲在萧珩面前,用棉布按压着伤处替他止血。

    段云枫神情一滞,他下意识攥紧了身侧的手掌,皱眉道:“你……方才受伤了怎么不说?”

    萧珩回过头,冷冽的目光落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沉着嗓音道:“出去。”

    原本在替他处理伤口的军医手一抖,那棉布直接被生生扯了下来,萧珩皱了下眉头。

    那军医略有些惶恐地抬眸看向皇帝,“陛下,我……”

    萧珩的眼皮跳了跳,“没说你!继续上药。”

    谁想,段云枫却完全没有要走的自觉,反而走过来,示意军医让开,“笨手笨脚的,让开!”

    段云枫平时呆在军营里,对处理各种利器创伤还是十分熟悉的,他扯下一截纱布,按住萧珩的伤口,然后瞪了那军医那一眼,“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拿止血药啊。”

    萧珩看着面前自作主张但又毫无自知自明的人,额角青筋忍不住跳了跳。

    段云枫回过头,目光扫过萧珩那近在迟尺的幽邃眼眸与苍白的嘴唇,忍不住道:“陛下今日明知那山谷中有伏兵,怎可以身犯险,实在太过草率了,应该让刘峻……”

    然后他便对上了萧珩冷冷的目光。

    萧珩垂眸看着他,“我看这皇帝,不如让你来当如何?”

    段云枫话语一噎,“我……我可当不了。”

    萧珩:“朕看你自作主张的本事不是比谁都大吗?”

    第35章

    一旁的军医终于翻出了金创药, 段云枫小心地将那块纱布从萧珩的伤处揭下来,他看着那团被鲜血洇湿的纱布道:“这次是我冒进了,陛下要骂要罚,我都认了。”

    萧珩:“既是你自己要求的, 这次便罚你半年俸禄。”

    段云枫一愣, “什么?”

    他本以为萧珩会按军法处置,最多打他几十板子军棍, 反正身上挨几下, 也不痛不痒的。

    但这皇帝怎么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啊, 一开口就罚他半年俸禄!

    那这半年他都没有俸禄可领了?

    他本身就没多少钱, 这还了得?

    段云枫撇了撇嘴,“陛下要不还是打我一顿……”

    萧珩闭上眼睛, “再说一句话, 一年。”

    段云枫:“我!”

    萧珩睁开眼,用目光无声地警告他。

    “行吧。” 段云枫叹了口气, “我认罚就是了。”

    军医将金创药撒在萧珩伤处,嘱咐道:“陛下这次伤在要害,再深一寸便会伤及筋脉, 这几日不可再费力劳神了, 需静养才是,下官为陛下开几张养气补血的方子,一日煎服三次, 修养一个月便差不多可以恢复了。”

    萧珩闻言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行医者最爱夸大其词, 行军打仗受伤乃家常便饭,这点小伤哪需要静养一个月?

    段云枫从那军医手中接过纱布,仔细地缠覆在他腰腹处, 看着对方那道刀伤,他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心头有些发紧,“陛下这几日好生休息便是,攻城陷寨的事交给我们这些武将就行了。”

    萧珩:“替我将帐外的亲卫叫来。”

    营帐中燃着暖炉,并不冷,萧珩碍于伤处不便,并没有穿上衣,只是将外袍虚虚地披在身上,随后靠在了榻上。

    段云枫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飘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哦”了一声,匆匆地走出了营帐。

    少顷,亲卫大跨步地走进了营帐,朝萧珩一拱手道:“陛下。”

    萧珩坐在榻前,垂眸看着凤翔城的舆图,朝对方微微颔首道:“方才凤凰山谷一战,统计的战况如何?”

    亲卫道:“共斩杀了贼军两千余人,俘虏了近一千,剩下的随那贼将陈崇逃回了凤翔城,陛下准备如何处置俘虏的这些人?”

    萧珩:“放回去。”

    那亲卫一愣,“这?”

    萧珩神色平静地一指舆图上的两处关隘,“我要你去通知刘峻,让他分别领两队人马,去守住陇山道与陈仓道,再派一队人马去攻占凤翔城西的粮仓,我要彻底截断凤翔城中的粮草补给。”

    亲卫当即应道:“是!”

    萧珩缓缓抬眸看向他,“凤翔军多是些新招募的散兵游勇,再加之陈崇此人又谨小慎微,经此一役,他们的士气必然低到低谷,定不敢再出城与我军正面交战……”

    亲卫:“可要下令攻城?”

    萧珩摇了摇头,“眼下不急,凤翔城坚,若我军不能一鼓作气攻下,必折损惨重,反倒叫他们涨了士气。”

    亲卫:“那陛下有何打算?”

    萧珩:“只是这城墙再坚固,凤翔如今已是孤城一座,城中供粮最多也撑不过半个月,眼下他们士气已然低迷,等到粮食短缺之日,城中必然人心动荡,我要你将俘虏的这一千人放回去,不仅如此,那两千敌军的尸首也一并给他们运回去……”

    萧珩冷笑了一下,“届时再看看,到底是凤翔节度使与安有良父子情深,还是自己的命更重要些。”

    亲卫心下了然,这一千俘兵并不能给对方增添什么战力,反而多了一千张要吃饭的嘴,再让他们将两千具尸体运回去,凤翔城中的守军必然会生出畏惧之心,届时城中再一缺粮,城中必定人心惶惶,那凤翔节度使原本是因为认了安有良为义父,靠巴结安有良才获得了如今的官爵,届时凤翔城弹尽粮绝、大难临头之际,两人会不会一条心,并不好说。

    皇帝这是准备攻心为上。

    他当即拱手道:“是!”

    ……

    方才段云枫出了营帐后,周业便把他叫了过去,“方才怎么了?为何那几个朝廷命官都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可是陛下出了什么事?”

    段云枫垂着眼眸,嗓音有些沉,“先前为了替我解围,陛下……受了伤。”

    周业一愣,急切道:“可要紧?”

    段云枫:“军医说要静养一个月。”

    周业:“那便是伤得不轻……陛下再怎么说,都是为了替你解围,才受的伤……这两日你可别再惹陛下生气了。”

    段云枫抿着唇,眼神飘忽地不去看周业,心虚道:“我哪有惹他生气?”

    对方罚了他半年俸禄,他不都坦然接受了。

    和周业聊完,段云枫并没有直接回到自己的营帐,而是晃发晃发地晃到了萧珩的帅帐外面。

    没过多久,他便看见李进喜身旁跟着一个小太监,正朝这里走来,后者手里端着碗乌漆嘛黑的药。

    段云枫垂眸瞥了眼那碗药,“可是给陛下的?”

    李进喜点点头:“正是。”

    段云枫双手背在身后,低咳一声,“我给他端进去吧。”

    李进喜先是愣了片刻,随即笑着道:“那便有劳将军了。”

    段云枫端着药进了营帐,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陛下……”

    对方没回应他,萧珩手握着一卷册子,靠在榻上睡着了。

    萧珩不知何时解了发冠,此刻如墨的鬓发披散下来,垂落在胸前,映得五官似墨笔描摹般的稠艳,他身上原本披着的外袍滑落在腰侧,露出腰腹处缠覆的一截白纱。

    段云枫的呼吸一滞。

    他将手中的药碗小心地放在案几上,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萧珩缠绕着绷带的腰腹处。

    对方一路从长安奔袭至凤翔,路上都未作停歇,此刻似乎是累了,因此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进入营帐的动静。

    于是段云枫小心地凑过去,倾身将萧珩的外袍往上拉了拉。

    他将那外袍盖在萧珩肩头,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萧珩那浓密的长睫、高挺的鼻梁和那削薄的唇,此刻凑近了看段云枫才发现对方上挑的眼尾处有一颗点墨似的痣,让萧珩那本显得冷情的脸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韵味。

    段云枫的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了自己大喜那日,对方穿着一身凤冠霞帔的模样,他心想若是那时“公主”的鬓发披散下来,便也是如此光景吧?

    他一时看得出神,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萧珩的眼尾。

    直至掌心下传来了冰凉而光滑的触感,段云枫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干嘛,他指节一僵,整个人呆滞地凝望着对方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几乎忘了要如何呼吸。

    直到萧珩的长睫颤了颤,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峰。

    段云枫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下一息,他便对上了萧珩缓缓张开的双眸。

    “哐当——”

    四目相对的瞬间,段云枫感觉浑身的血仿佛都“唰”得一下涌上了头顶,心跳快得几乎就要跳出胸膛,他往后一退,踉跄地撞上了身后的案几,随后十分狼狈地跌坐在地。

    萧珩眨了眨眼,人还未完全清醒过来,他只听一声巨响,随即有什么东西像一阵风似地蹿出了营帐。

    等他揉了下眼睛,彻底清醒过来时,营帐中已空无一人。

    萧珩皱着眉头,垂眸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册子,心想,什么鬼动静?

    ……

    段云枫头也不回地一路跑回了自己的营帐,他往床榻上一滚,将自己面朝下埋到被褥之中,伸手捂住了滚烫的脸颊……

    他心想,这真是见了鬼了。

    自己刚才一定是被鬼上身了。

    他努力地想着别的事物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试图将一切与萧珩有关的事都忘到身后,好彻底忘掉那段令人羞愤的记忆。

    片刻后,段云枫忿忿地从床榻上起身,与手下人命令道:“拿酒来!”

    反正明日也没有攻城的计划,段云枫索性喝了个痛快。

    直至夜幕降临时,他已完全记不起了白天那桩令人尴尬的事。

    段云枫被酒气染红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心想自己之前果然是被鬼上身了,否则他怎么会对一个男人做出这种事。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躺在床榻上进入了梦乡。

    夜风微凉,酒气却令人燥/热。

    不知睡了多久,段云枫有些口干舌燥地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红缎铺成的软榻上,房间中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宁神香,周遭的一切都舒适得令人陶醉,浑身的骨头都跟着酥了,让人完全不想动弹。

    而此刻,榻边还坐着个人,只一眼粗粗扫过去,段云枫便知道这是九曲池旁令自己魂牵梦萦、一见钟情的大美人。

    他呼吸一滞,下意识地仰起脖子,想凑得更近一些,一睹芳容。

    谁想,“美人”主动伸手掀起了挡在自己面前的帘纱,一双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进来,那双手撩/拨似的在自己身上缓慢游移,抚过自己腰侧的时候,更是可恶地停了下来,不轻不重地按弄一下。

    “嗯……”

    段云枫的呼吸蓦地加重了。

    他被对方撩/拨过的地方,又酥又麻,好似燃起了一阵阵灼烧似的火。

    “美人……” 段云枫握住那人作怪的手,一把按在自己胸膛上,目光痴迷地望着对方。

    那人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鬓发由金冠束起,一双上扬的凤眸即便无情,也动人,他略有些玩味地看着自己。

    对方似是被自己的目光盯得不耐烦了,一把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就要走。

    “别走。” 段云枫一把攥着他的手,他用指/腹轻轻地抚过对方的手,那双手手掌宽大、骨节分明,一看便是男人的手,段云枫却觉得好看极了。

    为了哄对方留下,段云枫轻吻着他的指/腹,嗓音沙哑地喊他,“夫人,心肝……”

    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那人却逗弄似地将手指抽了出去,段云枫只觉得月复中的那团火有了愈燃愈烈的趋势,他追逐着对方的指/尖,讨好地伸出一截软/舌,痴迷地吮/吻着那人苍白的手/指……

    对方忽然伸手挑起了他的下颌,唇角噙着一抹笑,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这么喜欢我?”

    段云枫:“我……”

    对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问他,“我是谁?”

    段云枫舔了下嘴唇,“你……你是皇帝,是我的夫人。”

    萧珩神情唾弃地看着他,唇角噙着的笑意又加重了几分,“即便知道我是一个男人?”

    他将膝盖抵/进段云枫,“你也能这样兴/奋吗?”

    “轰——”

    脑海中阵阵宿醉的刺痛让段云枫清醒了过来,灼目的日光照射在床榻上。

    段云枫发现自己躺在军营中那张冷硬的塌上,而梦中残留的感觉仍旧无法消弭。

    他急促地喘着气,整张脸瞬间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他……

    他竟然在梦里对一个男人产生了感觉。

    而那个男人竟然还是皇帝。

    第36章

    段云枫正坐在榻上努力地平复方才那个荒唐的梦带来的后劲。

    “世子。”

    忽然听营帐外一阵窸窣的动静, 有人伸手掀开了帐帘,就要往里走。

    “出去!” 段云枫一把抓过被褥盖在身上,扭头冲正准备进来宋时裕吼道:“没我的准许,谁允许你这么自作主张进来的?”

    宋时裕往后退了一步, 面对段云枫突如其来的怒气, 他一头雾水地“哦”了一声。

    他们军营中素来不怎么讲究,以往宋时裕有什么事找段云枫, 都是这般“直来直去”的, 段云枫也从来不在意, 因此今日对方的行为显得格外反常, 宋时裕一只脚退出了营帐,另一只脚还留在原地, “我就是来与世子你禀报一声, 王爷派来凤翔的三万援军已经到了。”

    此次围剿凤翔,段昱也从太原调了三万兵马支援萧珩, 萧珩便让身在长安的宋时裕带领这支军队前往凤翔与自己汇合。

    “知道了!” 段云枫恼羞成怒地扔了个枕头,“你还杵在这里干嘛?”

    “那末将先告辞了。” 宋时裕转身退出了营帐。

    段云枫俯身,将脑袋埋进了掌心之中, 深吸了一口气。

    他怎么可能喜欢男人?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对男人有感觉?

    一定……一定是他昨夜酒喝多了。

    他现在就很正常。

    对男人完全没有感觉……

    “等等!” 段云枫忽然坐直了身子, 朝帐外喊道:“宋时裕,你进来!”

    “世子有事吩咐?” 宋时裕又一头雾水地走进了营帐。

    段云枫朝他招手,“你过来, 再过来点。”

    “哦。” 宋时裕略有些疑惑地拧起眉, 但还是照做了, 他一路走到了段云枫的榻前。

    段云枫:“脸凑过来点。”

    宋时裕的眉头几乎拧成了川字,但他还是按段云枫的要求低下了头。

    实话实说,他现在心里其实已经有点害怕了。

    段云枫僵着脖子, 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后倾,他眯起一双眼睛,十分谨慎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宋时裕的长相在髯虬大汉遍地跑的军营里,绝对称得上标志,甚至还有几分秀气。

    要不然张志诚也不会一眼选中他当女婿。

    但此刻对方每凑近一点,段云枫便生理性地有些反胃,最后他忍无可忍地别过脸,“呕”了一声,

    “滚!”

    他果然不喜欢男人!

    宋时裕:“……”

    今天谁惹他了又?

    ……

    调解完自己的心结,段云枫洗漱更衣一番,按照军营中的律例,他需要去向皇帝请安,并汇报自己所统辖的军营状况。

    段云枫在帅帐外来回徘徊了片刻,他攥紧了身侧的手掌,告诉自己只是一个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时候直面心中的恐惧了。

    段云枫与帐外的亲卫通报了一声,随后矮身进入了帅帐。

    营帐中,军医刚解下萧珩腰间缠覆的纱布,正准备替他换药,萧珩身上松垮地披了件外袍,肌肉线条分明的上半身袒露无遗,听到外边传来的动静,他下意识地侧过身。

    段云枫的目光扫过对方穿了和没穿似的上半身,原本打好的腹稿瞬间忘了个精光,“臣……”

    “臣……”

    萧珩挑眉看着他,“这个字既如此烫嘴,也不必非要勉强自己,朕允许你平日里免去敬称。”

    “我……” 段云枫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耳根涨得通红,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萧珩身上移开,很想解释自己并不是因为称谓的缘故才结巴,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我觉得帐子里有些闷,出去透透气。”

    说罢,在军医与李进喜一脸震惊的神情中,段云枫转身冲出了营帐。

    一旁的李进喜小心地询问萧珩,“世子今日瞧着有些反常,莫不是与陛下之间生了什么误会?”

    萧珩望着段云枫离去的方向,皮笑肉不笑地抿了下唇角,“朕倒是也想知道。”

    他倒想知道段云枫又在耍什么性子,自己平日里难道还不够纵容他吗?

    段云枫出了营帐后,险些迎面与刘峻撞上。

    段云枫扫了他一眼,“你来做什么?”

    刘峻恭敬地朝对方拱手作揖道:“陛下方才传召末将过来。”

    “哦。” 段云枫朝他点了下头,“那你等一会儿,陛下现在在换药,不方便见人。”

    说罢,他自己反手一掀帐帘,又走了进去。

    刘峻一手搭在佩刀上,老老实实地等在了外面。

    少顷,他后知后觉地回过头,略有些困惑地想道,陛下既然不方便见人,那为什么段云枫能进去?

    难道他与自己还有什么不同吗?

    见段云枫这会儿去而复返了,萧珩靠在榻上,伸手翻开一封信件,神情莫测地一掀眼帘,“外头的空气如何?可香甜否?”

    段云枫:“……”

    萧珩:“既然说不出话,那便是也不行了?明日要不要再去敌军军营那儿看看?”

    段云枫:“…………”

    萧珩提起正事,“你方才出去的时候可有看见刘峻?召他这么久都不见踪影,朕当真以为营帐外头的光景令人流连忘返呢。”

    段云枫眼神飘忽地不去看他,“就在营帐外头呢。”

    萧珩:“去把他叫进来。”

    段云枫却没有动,他的目光在萧珩赤/裸的上半身上来回扫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他走到萧珩面前将榻边的一根毯子给萧珩盖上,“陛下穿得这般凉快,可千万小心龙体,别着凉了。”

    萧珩下意识地皱了下眉,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股阴阳怪气的意味。

    还未等他开口,段云枫便一阵风似地出去了。

    少顷,刘峻走了进来。

    刘峻:“禀陛下,几处粮道都已截断,如今凤翔已是孤城一座,可要下令攻城?”

    萧珩摇头,“凤翔节度使安岑默当年入主凤翔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翻修城墙,凤翔城高三丈有余,高度甚至超过西京长安的城墙,光一面城墙就有十几里长,另外,城墙外还修有深二丈五尺、宽三丈的壕沟,凤翔城之坚固,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拿下,城内还有守备军三万余人,如若强攻,我军必定死伤惨重,即便最终拿下了凤翔,也是两败俱伤。”

    虽然攻城有攻城之法,但他这五六万人都是精锐之师,若折损在攻城上,燕军必元气大伤,实属下策,他要尽可能地留存实力,日后以对付孙皓邯与李冀昌。

    刘峻:“那陛下之意是?”

    萧珩:“朕要你领一队人马去城外叫阵,每日辰时、午时、申时,只要饭点一到,便率兵前去叫阵,佯装出攻城之势,实则动摇城内士兵的军心,世子上次不是俘虏了几百头牛吗?让伙房将这些牛宰了,凡参与叫阵的士兵,每餐皆可去伙房领取荤腥。”

    说着,他递给刘峻一封密函,“你在城楼下时按这上面的话术来即可。”

    刘峻当即抱拳道:“是,末将领命!”

    叫阵这活儿他可再拿手不过了,而且顿顿还有肉吃,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差事吗?

    ……

    正午,日头毒辣。

    凤翔城楼上的士兵穿着闷热的盔甲,喝着寡淡的粟米汤饱腹充饥。

    饭还没吃几口,哨塔上的哨兵忽然注意到那一队策马扬尘而来的燕军骑兵。

    陈崇当即命哨兵吹响了敌袭的号角,“全军戒备——”

    士兵们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碗,拿起武器,全神贯注地对付起城楼下方的敌军,以防燕军攻城。

    刘峻率领着那五千人停在壕沟外几里处。

    此处往后稍退几步,便可退至凤翔军的射程之外,近几步,又可将嘲讽拉满,正所谓“进可攻,退可守”。

    刘峻骑着高头大马,几乎是耀武扬威地巡视着面前的场地,他轻蔑地仰头望向城楼,“城楼上守将何人?速速报上名来!爷爷我不打无名之辈。”

    城楼上的陈崇完全不搭理他。

    这种通过叫骂激将的雕虫小技他见识得多了,他根本不会上刘峻的当。

    刘峻:“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羞于启齿?哦,差点忘了,你还是个三姓家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崇面色一黑。

    他不知眼前这个面庞黝黑似土匪的人物从哪儿打听来了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陈年往事。

    陈确实不他原本的姓,他四五岁那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爹娘便将几个年幼的孩子都卖了,他从此被卖到了陈姓的地主老爷家做苦差,对方给了他一个名字,叫陈狗儿。

    刘峻:“狗儿当上这禁军统领想必不容易,每天晚上没少卖力地伺候义父吧?”

    他身后的五千燕军士兵闻言皆放声大笑。

    陈崇额角青筋暴起。

    这贱人竟不知从哪儿打听来了他的小名。

    他忍无可忍地冲城楼上的一排弓箭手怒吼道:“放箭——”

    “唰——”

    一阵箭雨飞射出去。

    刘峻勒着马缰往后撤了几步,步伐灵活地躲过了飞来的流矢,一下就躲到了射程之外,“哎呦,狗儿急了!”

    他身后的燕军本身就在射程之外,眼下各个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给刘峻当捧哏,纷纷学起狗吠来。

    刘峻用手挡住日光,眯起眼睛,好整以暇地看着陈崇,“狗儿龟缩在城墙上做甚?敢不敢下来和你爷爷堂堂正正地打一仗?”

    陈崇恨得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但他岂是那么容易被激将法骗到的,一时间攥紧了手掌,命令守城军不许轻举妄动。

    刘峻嗤笑一声,“狗儿这般胆小?不如改名叫小王八算了!”

    身后五千燕军跟着齐声呐喊:“小王八——”

    楼上的守城军从原本的警戒,到此刻演变为一种有力无处使、只能仍人嘲弄的无力感。

    刘峻在城墙下放声大笑,随后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肉香四溢的肉夹馍,他咬了一口汁水四溢的肉夹馍,冲城墙上喊道:“骂累了,让我歇一会儿,哎,真香!”

    他身后的燕军士兵也纷纷掏出怀中的肉夹馍,大口地吃了起来。

    城楼上的凤翔军士瞬间各个都如饿狼似的,瞪直了眼睛,要知道他们参军后,每日最多只能领三升粟米,过的都是些饥不饱腹的苦日子,还要给上面的人卖力卖命,凭什么燕军士兵吃的这么好?

    刘峻吃完一个肉夹馍,大声感慨道:“跟着陛下就是好啊!顿顿都有肉吃,怎么,羡慕不?”

    陈崇此刻终于反应过来城楼下的这个贱人玩的是什么把戏了,对方竟然想策反他的士兵!

    他当即厉声道:“此人卑鄙狡诈,满口荒唐胡言,没有一句实话,他不过是在你们面前装模作样罢了!”

    但他说归说,又不能把手下士兵的耳朵捂起来,偏偏刘峻还是个大嗓门。

    刘峻低咳两声清了清嗓音,拍着胸脯道:“我们陛下乃胸襟宽宏之人!他深知,你们本无意从贼,如今不过是为局势所迫,大家都是为了吃顿饱饭罢了,如今我大燕二十万大军已经集结至此,且各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

    说着,他一拔腰间佩刀,身后五千燕军齐齐将长戟重重插/入地中,呐喊声震天动地。

    燕军操练了一番后,刘峻做了个“停”的手势,“若要取下凤翔不过弹指一挥间的事,但陛下却迟迟不下令攻城,只是因为他以为仁德为怀,不忍看城中士兵与百姓妄遭劫难。”

    “现在,愿意放下武器、归附陛下者,皆无罪赦免!愿意编入燕军者,每日可领粟米六升,每月还可领取绢六匹!主动打开城门者,赐百金!赏缎百匹!献上安有良与这贼将首级者,赏金千两!”

    第37章

    碍于上级的威慑, 守城的凤翔军士不敢有所异动,但不少人的心中却滋生出了一种别样的心思。

    城外都是燕军,他们没了出路,只能困守在城内, 城中的粮食却日益短缺, 有人逐渐吃不上了饭,这种被围困的处境不知还要维持多久, 恐慌在城内士兵与百姓的心中开始蔓延, 而刘峻每日都会领着一队燕军人马前来叫阵, 告诉他们只要归附城外的皇帝, 他们都能活下来。

    没过多久,凤翔城内发生了暴乱。

    一千不满现状的大头兵趁着夜色闯入了皇宫, 如果不是陈崇最后率禁军赶到, 这些人险些就要杀入金銮殿,掳走萧檀与安有良献给城外的萧珩。

    遭遇了禁军兵变后, 凤翔节度使安岑默心中更是忧惧,如今他不仅要防着外敌,还要防着城内的自己人生出叛变之心。

    凤翔朝廷的人更是人心惶惶, 有人甚至提议投降萧珩, 毕竟他们本就是燕臣,投降萧珩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

    安有良当即下令将那人推出去斩了,态度强硬地与安岑默说道:“我已派使者前往延州求援, 他们在外边迟迟不敢攻城, 必是畏惧攻不下这凤翔城, 当初策宁王为皇帝的时候,你可也在场,你仔细想想, 若是守不住这城,你我难道还能有生路吗?”

    安岑默点头道:“义父说得是。”

    安有良一走,他旋即变了面色,骂道:“策宁王为皇帝分明是他的主意,老贼这会儿倒想将我一起拖下水了!”

    当即有朝臣私下劝道:“如今城中存粮又能坚持几日,凤翔失守已是必然,节度使应当多为自己考虑啊,嘉宁帝可是亲口许诺,降者无罪赦免,若我们献上安有良,还有赏赐,那老贼如今一切不全都仰仗节度使?却还总这般趾高气昂的,分明是想拖节度使下水!”

    安岑默不语,眸底却闪过一抹晦暗的目光。

    ……

    围城的第十五日,凤翔城中耗尽了最后一点存粮,米价已涨到了五百两黄金一石。

    这一日,萧珩骑上马,率领着五万余燕军浩浩荡荡地来到凤翔城下,一时间大军旗帜绵延数十里,反着粼光的胄甲宛若黑白洋流,几乎要将田野吞没。

    安有良在几个小太监的扶持下,亲自登上了城墙。

    昔日的嘉宁帝软弱无能,几乎是对他言听计从,而此刻,城墙下的天子穿着一身威仪的金鳞胄甲,肩头一对铸金狻猊口衔金环、怒目而视,与萧珩四目相对的瞬间,安有良头一回破天荒的对这个自己曾经一手策立的天子产生了畏惧。

    安有良压下心中惶恐,试图与天子打感情牌,“陛下昔日还曾唤我一声‘仲父’,如今竟演变为此等局面,何以至此啊?”

    说着,他还留下了两滴眼泪。

    安有良接着道:“陛下如愿退兵,我愿拿出国库一半银两,献于陛下。”

    他心中还有抱有萧珩强攻不下凤翔,与其两败俱伤,不如萧珩退兵,从此长安与凤翔分治的念想。

    安有良说完这句话,城楼上用吊篮放下一个小太监,对方手中拿着安有良的诏书。

    来到萧珩面前后,他正想将诏书递给对方。

    “别动。”

    头顶却传来了一道冷冽的嗓音。

    萧珩冷笑了一声,他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引弓用篝火点燃了箭镞。

    他垂眸看向小太监道,“举起来,站到壕沟后面去。”

    那小太监万分惊恐地往后退了近百步,哆嗦地伸手将诏书展开,举过头顶。

    萧珩骑在马上,抬眸睥睨地扫过城楼上站着的那一排人,冷声道:

    “天下苍生,皆为朕之臣民,朕心中夙愿,唯愿四海升平,现在,朕给你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因为朕深知,如今之局势,非一人之力可成,交出安有良,你们的罪过可免。”

    言毕,萧珩拉弓如满月,一箭射穿了那封诏书,锦帛卷轴很快便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但你们记住了,这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

    城楼上的安有良大惊失色地往后退了数步,正想指挥陈崇放箭,却见一旁的凤翔节度使安岑默一把抽出佩刀,高呼着,“为国除贼!”

    他身旁亲卫当即一拥而上,绑了安有良与陈崇二人。

    在安有良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的这位义子命人打开了凤翔城门,随即率领一众亲信匍匐在地,向萧珩叩首道:“罪臣恭迎陛下圣驾!”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他带领下,凤翔朝廷的官员们纷纷涌向城门两侧,恭敬而惶恐地跪伏在萧珩面前,

    “臣等恭迎陛下圣驾!”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众人的恭迎下,萧珩骑着马,率领身后的五万余燕军,兵不血刃地进入了凤翔城。

    ……

    得知城中发生变故的时候,皇帝萧檀正惊恐地坐在金銮殿中,听着殿外传来的一阵阵厮杀喊打声。

    但很快,厮杀声便被平息了。

    殿门打开的一瞬间,他身旁的几个宦官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唰——”

    是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

    金銮殿的门槛上溅出一滩血痕,多了几具倒下的尸体。

    许久不见的皇兄,面无表情地踏过那几具尸体,缓步走入殿中。

    跟在他身后那人穿着身圆领绯袍,发间绑着抹额,手中金刀正不断往下淌着血,这一路上,他不知道杀了多少人。

    萧珩每向前一步,他的鞋履便在殿中留下一串血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龙椅上的萧檀,身后跟着一众铁卫与刚归顺的凤翔群臣。

    萧檀的眼瞳颤了颤,他望着眼前这个令人感到陌生的皇兄,眸中的惊喜转瞬化作了惶恐,他颤抖着嘴唇,“皇……”

    萧珩冷冷地看着他。

    萧檀颤抖着身子从龙椅上起身,“皇……”

    “皇……陛下!” 他低头跪在了龙椅旁,脊背颤抖不已,“臣弟参见陛下!”

    萧珩越过他,坐上龙椅。

    段云枫持刀站在台阶之下。

    群臣依次在殿中跪下,“臣等恭迎陛下回宫!”

    萧珩的目光扫过跪伏在自己面前的众人,缓缓启唇,

    “平身。”

    ……

    萧珩即已许诺了投降者既往不咎,目前他就不会动这批以凤翔节度使为首的归附自己的朝臣。

    只是眼下,他还有一人要处置,那便是宁王萧檀。

    经过李冀昌的一番屠戮后,萧檀如今已成了萧燕皇室仅存的血脉,萧珩倒不至于将一个连刀都提不动的半大孩子视作威胁。

    入主凤翔的当日,萧珩将萧檀降为了汾阳郡王,保留了其在凤翔的王府。

    李进喜宣读完诏书后,萧檀几乎是如临大赦地跪下谢恩。

    萧檀准备告退前,他凝望着面前人负手而立的身影,几乎耗尽了一生的勇气,颤抖地开口道:“陛下……”

    “您是我皇兄吗?”

    萧桓虽然昏聩,但却是他曾在洛阳城中相伴数十年、相依为命的皇兄。

    而眼前的人,只一眼,便叫萧檀看出了不同。

    对方光是站在那里便令人喘不过气,他身上自带着一种威仪,仿佛所有人只能仰望着他,终其一生都难以望其项背。

    萧珩回过身,垂眸看着萧檀,他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竭尽全力也无法隐藏的惶恐。

    眼前的人让萧珩想起了他上一世的皇弟,晋王萧珏,对方也有一副优柔寡断的性子,也曾经用这般惶恐的眼神望着自己,甚至连身上那股清澈愚蠢的气质都如此相似。

    那一年,镇国公大肆清理萧氏宗室。

    年幼的晋王便是用这种眼神望着他,“皇兄,我们会死吗?”

    萧珩说“不会”。

    那时,在这个五六岁的孩子眼中,皇兄就是天,是他最崇敬的人。

    后来,萧珩亲政,征战四方,晋王也搬出了皇宫,有了自己的府邸。

    两人一年可能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晋王昔日最崇敬的皇兄成了高座上铁面无私的帝王,萧珏时常觉得皇兄的身影离自己很遥远,像是一座他一辈子都无法翻越的高山。

    萧珏十六岁那年,准备迎娶容氏之女为王妃,萧珩却仍旧没有子嗣。

    容家生出了别样的心思,开始暗中撺掇萧珏行谋逆之事。

    而这一切全都在萧珩的掌控之中,他布在朝中的眼线早将这一切通报给了自己。

    当夜,他将晋王召入了宫中,请对方吃了一顿饭。

    那顿饭吃了近一个时辰,是两人吃过的最长的一顿饭,吃到最后,晋王主动坦白了容氏撺掇自己谋反之事,他向萧珩表态,自己绝无二心,更无意储君之位,恳求萧珩不要降罪自己的王妃,对容氏网开一面。

    年轻的晋王想得太过简单,以为只要自己将这一切说出来便好了。

    萧珩当即将容家家主召入了宫中,经过一番审讯,他当着晋王的面,处决了对方的这位准岳丈,鲜血当场溅了三尺。

    晋王望着那颗滚落在自己面前的人头,惊颤不已。

    随后萧珩下令,容氏男丁满门抄斩,女眷流放。

    但这还没有结束,萧珩处置完容氏后,他将萧珏立为了皇储。

    晋王亲眼看着萧珩将那把刚杀过人的刀扔在地上,对方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那双幽邃的眼瞳中甚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你想谋天下,好,从现在起,朕亲自来教你。”

    晋王惶恐地看着萧珩,就如同多年前,他惶恐地看着镇国公屠戮萧氏一般,“皇兄,不,不……我不想当皇储,你知道我的,我这人成不了事的,皇兄,可否放过华儿,这一切都、都是他父兄的主意!她是无辜的……”

    “你姓萧,你是太/祖皇帝的儿子,朕唯一的皇弟,当不当储君,你以为你有的选吗?” 萧珩抿了下唇角,语气讥讽,“至于容氏的处置,毋需再议,这是朕教你的第一课……”

    “法不容情。”

    晋王声泪俱下地跪在地上求他,“皇兄,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萧珩:“…………”

    第38章

    萧珩:“你以后的日子还长, 你还可以爱很多人,但你记住,不要让这些情爱凌驾于王法之上。”

    萧珏摇头,“可是华儿她不一样, 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一想到要失去她,我难受就像心被人剜了一刀!”

    萧珩:“那你死了吗?”

    萧珏:“…………”

    萧珏仰头看着他, “皇兄, 我有时候多想像你一样, 这样断情绝爱地活着, 可是这样不累吗?你真的不累吗?你不知道一颗心被人牵动的那种感觉,你会为她笑、为她落泪、为她紧张、为她忧心, 当你站在黄沙枯骨遍地的沙场上时, 只要想起她,便会感到慰藉……”

    萧珏:“皇兄,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个这样的人,但你又要失去她, 你会怎么做?”

    萧珩:“把他关起来。”

    萧珏:“…………”

    看着皇兄那双黑洞洞的眼睛, 萧珏忽然打了个寒颤,把人关进暗无天日的囚室什么的,这种事情他感觉萧珩真的做得出来。

    半个月后, 容氏一门被萧珩依法处置, 萧珏被立为储君。

    自那以后, 兄弟二人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

    萧珩知道萧珏怕他,就像他身边的许多人一样。

    但自己临终前传位于他时,他又哭得那么悲痛、那么的伤心欲绝, 仿佛有流不尽的眼泪,哭到萧珩都想从床上爬起来,把他抽一顿。

    萧珏便是这般情感充沛得令萧珩无法理解。

    此刻,萧珩垂眸凝望着自己如今的皇弟萧檀,“这重要吗?”

    “你只需要知道,朕是天子,是大燕的皇帝。”

    萧檀呆愣了一瞬,随即明白了萧珩的意思,一行清泪从眼眶中流下,他用袖口掩着眼眶,“臣弟明白了。”

    萧檀正欲告退,“臣弟先行告退了……”

    萧珩忽然叫住了他,“且慢。”

    萧檀脚步一顿,心中又忐忑起来。

    萧珩:“你今年十六?”

    萧檀点了点头。

    萧珩:“可有老师为你教授课业?”

    萧檀:“早几年有过,后来……”

    后来安有良当道,只一门心思给皇嗣寻玩乐的法子,皇兄本身又是个不务正业的,自然没人管他上课的事。

    萧珩挑眉,他面无表情时的模样总让人感到分外严肃,“那就是这几年都荒废了?从明日起,朕再给你找几位老师,如今你的几位皇兄皇弟都不幸罹难,你应当更加努力、发奋图强才是,以后寅时便起床读书。”

    萧檀:“……”

    好恐怖……

    到底是谁上了他皇兄的身???

    快下来啊!

    送走了萧檀,李进喜与萧珩道:“陛下,当初安有良自长安逃往凤翔时,带走的除了国库的银两还有一批古玩珍宝,其中还有不少史籍,如今国库已派了人前去清点了,陛下可有要亲自查看的?”

    萧珩略一思索,“《起居注》与《燕实录》可有?”

    先前他忙着复国大业,对大燕从兴盛到衰亡的过程只有一个粗略的了解。

    如今他倒想看看自己后面的那几位皇帝具体都做了些什么。

    尤其是被自己狠心夺走了“此生真爱”的萧珏后半生是否孤独凄惨,从此青灯古佛伴一生,最终孤独终老。

    按道理来说帝王是不能查看起居注的,但现在萧珩说一,那些史官也不敢说二。

    李进喜当即将萧珩要的东西都取了过来。

    萧珩翻开史册,细细查看起来。

    萧珏的庙号是高宗,谥号孝文帝。

    根据史籍记载,高宗继位后,他专心于文治,借助萧珩先前打通的河西走廊,极力促进与西域的贸易,发展耕种生产,兴修水利,大燕的经济与文化一度达到了极盛,甚至有了通宵达旦歌舞升平的景象。

    萧珏心思敏感、不善于舞刀弄枪,萧珩尚在位时,两人行事作风便相差迥异,政见也常有不同,但对于这位皇弟的政绩,萧珩无可指摘,他接着往下看。

    高宗在位三十九年,一生共有二十三个妃子,总共生了三十几个孩子,后面甚至还抢了一个自己的儿媳,就他亲口所言“此生最爱”的女人便有八位。

    晚年,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萧珏与身边人感慨道:“朕幼年时,太宗皇帝曾教导朕不要耽于一时情爱,如今看来,朕也算是不负先帝教诲。”

    萧珩:“………………”

    萧珏这一生,想必是十分不累了。

    ……

    凤翔的皇宫后有一处温泉山庄,是安有良当初方便皇帝享乐修的。

    入主凤翔后,萧珩在温泉山庄设宴,宴请群臣。

    此举一来是例行赏赐随他打天下的这批文臣武将,以表亲厚、信任,二来,他也要正式见一见凤翔这些个刚归附的朝臣。

    殿内,七宝琉璃灯折射出碎金的光斑,金丝楠木案错落排开,正中央铺着西域进贡的朱红蹙金绣毯。

    萧珩还未落座,便看见一侧的段云枫正在拉着李进喜说悄悄话。

    萧珩看过去,“什么话,还需要背着朕说?”

    段云枫躲闪地避开他的目光,李进喜则笑道:“世子体谅陛下旧伤未愈,不宜饮酒,特意嘱咐老奴将陛下的酒换成白水。”

    “公公!” 段云枫眉头一皱,挤眉弄眼地冲李进喜小声道:“都叫你偷偷地做了,还说出来做什么?”

    萧珩抿唇,轻“呵”一声,“世子这般贴心,都使唤起朕身边的人了。”

    真当他尝不出酒和白水的区别?

    萧珩落座后,乐池中的乐队奏响丝竹之乐。

    萧珩举盏示意群臣不必拘谨。

    凤翔归附的这批朝臣中有一些是当初随安有良从洛阳逃亡的,有一部分是后来新招募的官员,但无一列外,他们都侍奉过萧檀这个皇帝,因此他们心中还是十分担心会遭到萧珩清算,赴宴前未免心情忐忑。

    但眼下见萧珩丝毫未摆皇帝的架子,既未提及过往旧事,也不曾训诫他们什么,反而姿态随和,言语间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们一时便也放下心来,逐渐不再戒备萧珩。

    酒过三巡,凤翔节度使安岑默主动与段云枫敬酒道:“久闻世子美名,今日终于得以一见,当真是一表人才。”

    段云枫冲他客套地笑笑,“节度使谬赞了。”

    安岑默:“不知世子可曾婚配否?”

    段云枫面色一僵,下意识地往萧珩那儿看了一眼,他不大高兴地抿了抿唇,只说了两个字,“有过。”

    安岑默一愣,“这……”

    段云枫不想同他解释,只说,“如今没了。”

    安岑默礼节性地安慰了一句:“节哀。”

    他又道:“世子可曾想过续弦?”

    御座上的皇帝忽然朝这边看了过来,朝他一笑,“节度使这般操心,怎么,莫非相中了世子?”

    安岑默笑笑,“臣今日得见世子,只觉得世子英姿勃发、风姿绰约,是难得一见的俊俏儿郎,正好家中小女又与世子年龄相仿,故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萧珩抿了下唇,“可惜朕不是晋王,没法替你做这个主。”

    安岑默抚须一笑,适时地停止了这个话题,毕竟是在皇帝面前,若再说下去便有结党营私之嫌了。

    段云枫抬眸望着帝王俊美的侧颜,只见萧珩欢颜笑语如常,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杯盏……

    莫非他还想替自己安排亲事不成?

    ……

    用完宴,待众人散了酒,萧珩赐了三品以上的官员御汤。

    皇帝有自己专属的汤池,大臣们则被安排在尚食汤,按照品阶高低依次沐浴。

    段云枫在椒殿换上素纱浴衣,心想还好如今自己官职品级高,否则等他去了,用的都是别人泡剩下的洗澡水了,想想就怪膈应的。

    他刚走出殿外,却见接应自己的人是李进喜。

    李进喜冲段云枫微微一笑道:“陛下特赐世子九龙汤共浴。”

    段云枫只感觉脑袋中“嗡——”的一声,整个人直接僵在了原地。

    沐汤向来避讳“共浴”,即便是皇帝和嫔妃,也会分池而浴,除非皇帝特别恩赐一些宠臣、宗室,才会赐他们共浴,前朝就有皇帝与嫔妃因用暗渠传递酒盏而被人调侃写诗的。

    段云枫知道萧珩应该没有那方面的龌蹉心思,才会邀请他同池而沐,但此刻他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什么也无法思考,就连前往浴池的路都变得烫脚了起来。

    李进喜一路将他带到了九龙汤。

    浴池中铺着金砖,四根梁柱上攀附着九龙图腾。

    隔着朦胧的水汽,段云枫看见萧珩散发靠在浴池旁,仪态难得的慵懒,脸被热气蒸得染上了层薄红,对方被水浸透的薄纱紧贴着肌肤,勾勒出宽阔的肩背和流畅的肌肉线条。

    段云枫呼吸一滞,目光不受控制地往萧珩身上瞟。

    听到脚步声,萧珩睁开眼,目光幽幽地看着他,“朕提醒你一下,安岑默此人,朕日后不会留。”

    他如今不动手,不过是为了安抚这批凤翔官员罢了,等他在凤翔的政权稳固后,他会逐一铲除于自己无用的人。

    段云枫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他迅速地钻入了水中,“陛下这是担心我结党营私?”

    萧珩:“朕只是提醒你注意分寸,尤其是一些别有用心之人。”

    段云枫的喉结滚动,腾腾水雾蒸得人血气不断上涌,他看着萧珩,那日旖旎的梦境又不断浮现在脑海中,“那陛下不觉得,总是待我特殊于其他臣子,这样未免有些不妥吗?”

    “有何不妥?” 萧珩挑眉,他的眉眼在水雾中又深了几分,浸湿的长睫好似鸦羽,淅淅沥沥的水珠沿着他凌厉的下颌滑落,“你是朕最为倚重之人,朕又年长你几岁,待你便如同亲弟一般。”

    第39章

    段云枫抿了抿生涩的唇, 他忽然感觉浴室内的水汽有些过于闷热了,“陛下原来竟这般器重我?”

    即便知道对方的那句“最为倚重”大概只是君王向臣子表示器重、亲厚的虚词,并没有任何的特殊含义,他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了些许妄念。

    明明萧珩只是将他当作亲弟对待。

    但那些藏着贪欲的种子一旦埋入心中, 便开始无可抑制地生根发芽。

    萧珩:“自然, 朕此次能如此顺利地取下凤翔你功不可没,你可有想要的赏赐?”

    段云枫望着对方那双幽邃的眼瞳, 愣了一瞬,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被水雾染湿的唇上, 思绪逐渐开始飘散……

    什么赏赐都可以吗?

    “陛下, 世子。”

    就在这时,一旁的小太监用托盘端了两杯甜酒上来。

    段云枫的神志猛然回拢。

    随即他回想起王蕴因的嘱咐, 无论是金银珠宝, 还是高官厚禄眼下萧珩对他都已是赏无可赏,再加上还有御赐蟒袍、共浴的特殊恩赐,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再讨要赏赐了。

    段云枫抿了抿唇,“陛下的赏赐已如此隆重,若我再另行讨要, 岂不是僭越了人臣的本分?”

    他总不能说, 他想要亵./渎君主吧?

    萧珩笑了一下,从托盘中取过一杯酒,“这有何僭越?正好你还没有自己的府邸, 定都后, 朕准允你挑一处自己喜欢的地方建府, 如何?”

    段云枫垂着眼眸,“那就多谢陛下了。”

    小太监举着托盘,向段云枫那头走了两步, “世子。”

    段云枫侧过身,伸手撑在浴壁上,去够那杯酒,被水浸透的纱衣紧贴着蜜色的肌/肤,水珠从他发梢滚落,一路淌过月要窝,至臀/峰聚拢。

    而在那月要窝下一寸处,却有一处隆起的疤痕,隔着薄纱也异常醒目,瞧着像是箭伤。

    萧珩的目光落在那箭伤上。

    “何时受的伤?”

    感受着对方指腹若有似无的触/碰,月复中仿佛燃起了一团火似得,段云枫呼吸一紧,手中的酒险些泼了出去。

    段云枫咬着牙根,将御赐的酒一饮而尽,脸被热气熏得通红,“打仗……打仗哪有不受伤的?”

    萧珩不再看他的伤处,“朕这里有些有助于伤痕恢复、活血化淤的伤药,改日让李进喜给你拿些过去。”

    段云枫的手臂僵硬地攀着池沿,垂眸躲避着对方的目光,他嘴上说着谢恩的话,神/智却已快被愈燃愈烈的yu火逼疯了。

    萧珩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就好像酷刑,光天化日之下,如同炎日一般炙烤着他心中不愿示人的秘密。

    “我……” 段云枫搁下酒盏,压抑着剧烈颤动的胸腔,他此刻也顾不上自己的话会不会显得失礼了,“我有些醉了。”

    萧珩:“那便早些回府休息。”

    几乎就在得到萧珩准允的同时,段云枫如释重负地从池中一跃而起,他抓过一旁的外袍,匆匆地披在身上,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浴池。

    段云枫一路回到自己目前暂居的宅院内,他又重新沐浴了一遍,方才回到自己的卧房。

    卧房内,房门被人从内紧紧地关上。

    萧珩御赐的那件蟒袍刚让下人熨烫好,此刻被工整地摆在了榻上,衣服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沉木香味,闻起来就像是萧珩的气息。

    段云枫穿着松垮的中衣跪在榻前,面庞泛红,脚尖紧绷。

    他想象着萧珩身穿帝王冕服的模样,广袖如云垂下,腰间束着金玉革带,额前垂落的旒白玉珠半遮掩住对方那庄严而威仪的目光。

    陛下……

    段云枫的鼻尖洇出了一些薄汗,下意识咬./紧了嘴唇。

    少年将军未尝情./事,却已饱受爱谷欠的折磨,那些隐秘的未能宣之于口的心思像把火,快要将他吞噬殆尽。

    陛下。

    嗯……

    段云枫幻想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触/碰着自己,不由自主地抬高了月要身,手法青涩而笨重。

    陛下。

    片刻后,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将脸埋入御赐的蟒袍中,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脊骨一般泄了力,贪婪地嗅着那上面属于萧珩的气息。

    萧珩将他当作亲弟。

    他却做出这般亵/渎君主的举动。

    要是被皇帝知道了,对方会不会直接将自己流放啊?

    ……

    汴州。

    萧珩夺回凤翔的消息传到李冀昌这,他几乎是暴怒不已,这段时间他忙着平复淮南叛乱,谁想嘉宁帝这个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前朝余孽,居然又蹦跶了起来,他当即召来了手下大臣商议此事。

    李冀昌沉着目色道:“前朝余孽如今割据了长安、凤翔等大半个关中地区,不仅妄图以正统自居,竟还敢给朕发讨贼檄文!”

    他手下的大臣都知道李冀昌是靠杀戮上的位,因得位不正,尤其忌惮别人提起这点,为了彰显自己是正统,他不惜杀光燕朝旧臣,而眼下萧珩的存在对他来说简直是心中喉咙中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的一根刺,

    很快便有人献言道:“陛下如今拥有河南、河北、山南、淮南四镇,相当于坐稳了半壁江山,讨伐前朝余孽不过迟速之间,况且前朝气数本就该尽,陛下继位乃应天顺人,民间早已了征兆,此乃上天的旨意啊!陛下又何须担心正统之名呢?”

    李冀昌:“民间有何征兆?”

    那谋士道:“嘉宁帝在位时,遍地饿孚,百姓民不聊生,天下人对其积怨已久,如今全国多地大旱,河水干涸,象征天子的斗宿也暗淡无光,此乃弃君之兆,民间不是有一谶言吗?”

    李冀昌:“什么谶言?”

    那人道:“旱魃焚天,苍龙失目;赤焰吞日,真龙浴火……”

    全国多地大旱是真,当然这是谶言是他专门编造的,前半段显然指代前朝气数已尽,而李冀昌建立的大楚属火德,后半句便是暗喻李冀昌乃真龙降世。

    届时再让人编个调,以歌谣的方式在民间传播,必然很快便会传播开。

    百姓对这些天灾玄学再迷信不过了。

    “如今民间的酒楼茶肆、街坊邻里都传遍了您才是天命所归,过段时日,陛下可亲自去民间巡视。”

    李冀昌一拍桌案道:“好!”

    ……

    翌日,萧珩于凤翔东市斩首安有良及其党羽,统摄大燕几十余年的阉党政权被彻底拔除。

    处决完安有良后,群臣开始不断劝谏萧珩举办登基大典,重登皇位,改元祭天。

    古人有云“尚未南郊,何以天子”,南郊祭天是皇帝确认统治合法性极为重要的仪式之一,只有经过南郊祭天,向天地神明宣告自己的统治地位,才能被认可天子的身份。

    祭天所需的仪仗安有良已差人准备得差不多了,虽然不是给萧珩准备的。

    但这不重要。

    他现在已经万事具备,只差最后一步了。

    而通常来说,皇帝继位前天上都会轮番出现各种祥瑞与谶言,这种任务通常是交由司天监来办的。

    可就在司天监准备派人去民间“抓捕祥瑞”之际,萧珩忽然听几位朝臣禀报民间早已开始流传一条谶言:

    “旱魃焚天,苍龙失目;赤焰吞日,真龙浴火”

    谶言一传十、十传百,不少百姓开始认为天灾乃上天要大燕灭亡的征兆,当然萧珩他们不用想也知道,这谶言必是李冀昌那边的人编造的。

    但眼看皇帝登基在即,民间却流传出了此等谣言,许多朝臣都为此着急起来。

    萧珩却在听闻那谶言之后就忍不住笑了,眼下,李冀昌倒是正好帮了自己一个忙。

    ……

    第二日上朝时,群臣正准备再次劝谏萧珩登基,却发现金銮殿中压根没有皇帝,皇帝没有来上朝!

    大家当即惊慌地跑向皇帝的寝宫。

    寝宫内,萧珩换了一身白衣素服立于殿中,段云枫正有些纳闷皇帝今日穿得不太寻常之际,那些个文官却都“噗通!”一声给萧珩跪下了,表示如果萧珩不当皇帝,那他们就不活了!

    有人说着,当场就要去撞墙。

    萧珩让手下太监拦住撞墙的那人,缓缓开口道:“朕昨夜梦见了太宗皇帝……”

    当即有朝臣问道:“请问陛下,先帝有何教诲?”

    萧珩:“先帝说‘近岁天灾屡降,旱魃为虐,黎庶流离,岂非你之怠政所致?’太宗皇帝说完这句话后,他身下的土地裂开,随后燃起了熊熊烈火,将朕吞没,朕醒来时仍惊颤不已……”

    他言语间却没有一点惊颤的情绪,只是一双幽邃的双眸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群臣,“这难道不是上天的懿旨,暗喻朕德薄寡恩,难以继承大统吗?”

    众人缄默,目露惶恐之色,低着头你看我我看你,试图揣摩着圣意之际,凤翔的司天监监正徐祥忽然出列道:“陛下……这正对应着那句谶言‘赤焰吞日,真龙浴火’,此乃祥兆啊!太宗皇帝这是托梦给陛下,望陛下就此改过,为时不晚!”

    “哦?” 萧珩扬眉,“爱卿是这么以为的?”

    徐祥连连点头。

    陛下都叫他“爱卿”了,这证明他的方向是对的!

    他又道:“土地龟裂与烈火象征着‘裂变’与‘重塑’,这代表陛下在经历了洛阳城的那些一系列劫难后,会浴火重生,陛下应当立即登基,改元换朔,昭告天下啊!”

    萧珩略一思索,“即是如此,朕便斋戒三日,三日后前往南郊祭天,为天下祈福。”

    众人一听,皇帝终于肯正式登基了,当即感动地齐齐跪地高呼道:“陛下圣明!”

    当天,萧珩下诏大赦天下,免除长安、凤翔地区两年赋税,又施行了一系列赈灾政策。

    不少凤翔城郊的百姓还看到了极为令人动容的一幕。

    年轻、英俊的天子穿着一身素服,不惜衣摆被泥泞溅湿,亲自前往农田边慰问流离失所的百姓,为他们解决困难。

    很快,年轻的天子在梦中受到先帝感召,大彻大悟、痛改前非的故事便在民间传开了。

    ……

    三日后,萧珩换上十二纹章冕服,腰配白玉双珩,头戴十二旒冕冠,乘坐帝王銮驾前往凤翔城南郊,祭祀天地。

    九丈高的圜丘坛前,禁军铁甲森然而立,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金戈映着晨光,太祝官朗声诵读着祭文。

    萧珩手持镇圭,在百姓与百官的瞩目下,缓缓登上台阶,额间旒冕轻晃,他一步步登上圜丘坛。

    “嗡——”伴随着号角长鸣,祭台前堆垒的燔柴被点燃,烈焰冲天而起,浓烟直上九霄。

    围观的众人屏息凝神,只见年轻的帝王跪拜于祭坛之前,祈求上天庇佑大燕山河。

    然而就在萧珩祈福完毕起身的瞬间,他脚下的祭台忽然燃起了一簇赤莲般的火焰,那火焰中仿佛还盛开着金蕊。

    原本跪在两侧的百姓当即震惊地抬起头,纷纷站了起来围观眼前的异象,他们眼看着身穿庄严冕服的帝王在盛开的“火莲”中沉稳地缓步前行,有人忍不住惊呼道:“此乃红莲业火!这……这是真龙降世啊!”

    第40章

    沿途民众被眼前场景深深震撼, 无不伏地跪拜,口中纷纷高喊着“望真龙拯救苍生”诸如此类的话。

    萧珩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下祭台,完成了祭天仪式。

    自李冀昌于洛阳篡位代燕起, 时隔数月, 萧珩终于于凤翔城南郊正式重登帝位,改元“泰安”, 并将自己的名字由“萧桓”改名为了“萧衡”。

    大部分朝臣都是支持皇帝改名的, 因为“衡”有制衡四方之意, 改名也象征着一个新的开始, 代表了皇帝浴火重生的蜕变,但也有些人认为“衡”字读音通“珩”, 皇帝应主动避讳太宗皇帝的名讳, 不该取这个字。

    萧珩无视了反对意见,于是顺利改名。

    ……

    一路自南郊返回行宫, 段云枫终于忍不住问道:“方才那‘红莲业火’是怎么回事?陛下你不会真修炼了什么驭火术吧?”

    萧珩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他,“朕要是会驭火术,直接用火术袭击敌营不就行了, 还要军队做甚?”

    见段云枫瞪大的眼睛中充满了对求知的渴望, 萧珩解释道:

    “司天监找了几个民间的游方术士,他们会玩一种‘神火’的把戏,在烧酒中掺入五色盐石, 便会像火一样燃烧, 燃烧时色彩艳丽, 却不烫,那‘莲花’则是由红色与黄色的丝绸雕刻而成的,事先就埋入了祭台下方的暗渠, 被焰气一顶开,远远望去便成了‘步步生莲’。”

    段云枫:“当皇帝竟还有这么多骗人的把戏?”

    萧珩:“你以为那么多祥瑞、谶言、天降异象都是哪来的?”

    段云枫:“那太宗皇帝出生时,头上带有龙角也是假的了?”

    萧珩:“…………”

    萧珩:“他要是这般神通,还当什么皇帝,为何不去做东海龙王?”

    段云枫:“……”

    ……

    汴州。

    满怀期待的李冀昌在臣子的陪同下微服私访,准备检验谶言的传播效果,然而他还没逛完一个酒肆,便怒气冲天地返回了行宫。

    “啊——浪子回头金不换?” 他暴怒地扔了本折子,“在梦中受到燕太宗感召而痛改前非、浴火重生,这都是什么?你们说话啊!莫非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效果?”

    满堂大臣低着头,莫不敢言。

    “现在他们都说那个前朝余孽才是真龙降世!” 李冀昌背着手,在房间内焦躁地踱步,“最离谱的,竟还有人说他是太宗转世!”

    这个谶言传播出去之后,对自己的名声不仅没有分毫作用,反而帮那个前朝余孽洗净了坏名声,在谶言与萧珩新政的双重作用下,不少百姓都坚信原本昏庸的皇帝如今已脱胎换骨,成为了一个不亚于太宗皇帝的明君。

    而这般“浪子回头金不换”的逆袭故事向来是民间最为人称道的,很快便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

    “哐当——”

    李冀昌将桌案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咬牙切齿道:“这个戏子,竟这般会做戏!”

    ……

    南郊祭天之后,萧珩首先要决断的事便是在哪定都。

    虽然凤翔有相对完善的朝廷班底,且皇宫等一众中枢设施十分完备,但长安位于关中盆地,有潼关天险,又有群山环绕,退可前往河东、凤翔,进可取延州、洛阳,在地理位置上绝对是要优于凤翔的。

    萧珩自然会选择定都长安,但眼下他还有一个问题尚未解决。

    凤翔城中的三万禁军,这些人原本听命于安有良,安岑默叛变归降后,这些人又归附了安岑默。

    萧珩迁都长安前必然不能将安岑默与这两万凤翔军留在凤翔,像安岑默这种两边倒的墙头草,怕是自己前脚刚走,对方后脚便能叛变。

    如何处置这两万凤翔军便成了一个问题。

    就在萧珩与几位心腹大臣商议此事的时候,晋州刺史张志诚派使者送来了一封急报。

    “禀陛下——” 那使者气喘如牛道:“孙皓邯自从得知您率军离开长安后,便屡屡派兵突袭晋州,就在前几日他又截了我们的运粮队,晋州司马康成业康将军率军迎敌,结果……”

    段云枫急道:“结果什么?”

    使者:“康将军与秦军对峙的时候不幸身中流矢,战死了!康将军的副将率残部退回了晋州城,孙皓邯大军如今就驻扎在滹沱河沿岸,随时有再犯晋州的可能啊!”

    康成业原是段昱手下的老将,随段昱征战沙场二十余载,是一位忠勇可嘉的老将军,在场众人惊讶之余无不哀痛惋惜。

    周业当场红了眼眶。

    段云枫下意识攥紧了腰间佩刀,“陛下,让我去征讨孙贼,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萧珩没有说话。

    段云枫眉头一皱,直勾勾地看着他,“陛下莫非信不过我吗?”

    萧珩:“自然不是。”

    段云枫:“那是为何?”

    萧珩:“孙皓邯先前一直与你父兄交战,也与你交手过不少次,他的军队已有了一套熟练的应对漠北铁骑的作战方式,此人不仅善用地形,会极力避免在平坦的地势作战,他甚至还发明了一种名为‘铁桶阵’的阵法以抵御骑兵冲锋,若是派你作为先锋,孙皓邯定会严加防范、分外谨慎。”

    段云枫的大哥段云升当年就是死在孙皓邯手下。

    萧珩:“朕知道你心中有恨,但此次讨伐孙皓邯需有人替朕坐镇后方守好凤翔,方能确保前线无忧,凤翔留守一任,朕只有交给你才能放心。”

    段云枫知道萧珩的后半段话有点诱哄糊弄自己的意味,他偏过目光,抿唇道:“那陛下认为谁是更好的讨伐孙皓邯的人选,难道让刘峻打先锋?”

    萧珩:“倒也不是他。”

    ……

    凤翔昭狱。

    陈崇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已逐渐流失了对时日的概念,他甚至不知道牢外的时间到底过了多久。

    从地主家的苦役到手握一方兵权的禁军统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死在阴暗潮湿狭小且完全不透光的牢房中。

    而此刻,他甚至开始幻想这间牢房里能出现一只老鼠与自己作伴。

    “吱呀——”

    厚重的牢房忽然开了。

    过于刺眼的日光让陈崇的眼皮巨颤,他下意识地伸手挡住光源,整个人仍有种置身梦中的感觉。

    真的有人替他打开了牢门?

    他惶恐地仰起头,只见门外的那人穿着一身华贵的锦袍,负手而立,他身侧还跟着一个太监。

    随即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了那张威仪而冷峻的脸。

    陈崇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将脑袋低了下去,“罪民参见……陛下。”

    萧珩看着他,“你曾当过凤翔的禁军统领?”

    陈崇:“……是。”

    萧珩转着手上的扳指,垂眸看向他,“那指挥这批归降的凤翔士兵应该没有问题?”

    陈崇一愣,他缓缓点了下头,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何意。

    萧珩若有所思地向前走了一步,“你虽曾为安有良效命,如今朕倒是可以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陈崇眼瞳紧缩。

    只要能让他离开这间牢房,无论对方让他做什么都行!

    萧珩:“朕要你率领凤翔的这两万降兵,作为先锋部队讨伐孙皓邯,你可愿意?”

    “呃……我愿、愿意!” 陈崇先是惊讶地愣了一瞬,随即不住地点头起来,“罪民愿意。”

    萧珩抿了下唇角,“孙皓邯此人性情尤为暴虐,据说他喜爱将战俘剥皮后于火上炙烤,还有坑杀降兵的习惯,延州百姓深受其害,此战朕势必要为天下除掉此贼,你可明白?”

    陈崇:“罪臣明白。”

    对方言下之意便是让自己掂量清楚叛降的下场。

    从此刻起,自己除了誓死效忠眼前的人外,已经没有退路可言了。

    ……

    滹沱河沿岸,邙丘上,秦军旗帜遍野,为首的一人生得膀阔腰圆、筋肉虬结,整个人宛若一座铁塔一般魁梧。

    “禀陛下——” 斥候快马加鞭地飞奔至那人面前,与他道:“这次敌军派出的主将并不是段云枫!”

    孙皓邯:“竟然不是姓段的,那是谁?”

    斥候:“先锋由一万六千步兵与四千轻骑组成,主将是凤翔降将陈崇,此人原本是安有良的义子,中军部队据说由皇帝萧衡本人亲自统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孙皓邯几乎是放声大笑道:“这萧衡小儿未免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真以为自己改了个名,就是太宗再世了吗?竟派一靠谄媚上位的无名降将当先锋,若是段氏父子,我倒还要惧上几分。”

    他当即命自己的大儿子率五千骑兵出击,“孙捍,你且先去会会燕军的先锋!”

    孙捍当即率领五千人策马飞驰而去,他到丘陵下一看,燕军先锋人数虽多,但却连队形都排不齐整,一眼望去基本是些没有士气的新兵蛋子。

    他当即提枪大喝一声,率军冲了下去。

    眼前战鼓鸣响,敌军气势汹汹地奔袭而来,陈崇立即命前排步兵列阵防御,自己则率着四千骑兵列阵于侧后方伺机而动。

    然而在孙捍秦军精锐的奋勇冲杀下,燕军的防御阵型没多久便溃不成军了。

    陈崇的这两万人都是不久前招募的凤翔禁军,先前在凤凰谷遇到萧珩的部队设伏不成吃了个打败仗,后来守了半个月的城,天天听着刘峻叫阵早被叫没了士气,最后随着安岑默一道被编入了燕军,这些士兵大多没受过多长时间的操/练,根本不是百战之师的秦军对手。

    陈崇无奈之下只能率领溃散的大军沿着滹沱河向后方的山谷中撤。

    原本还在山坡上观望局势的孙皓邯见燕军如此不堪一击,当即率领着自己的秦军大部杀了下来。

    秦军如同一柄利剑刺入凤翔军腹地,直直冲入陈崇的中军指挥部,两军厮杀在一起,金戈交击、人仰马翻声不绝于耳,越来越多的凤翔军士丢盔弃甲、抱头逃窜,最终化作泥滩中的一具无名尸首。

    陈崇本人也在一片乱斗当中跌落马背,望着逐渐陷入绝境的局面,他深知自己与孙皓邯的这一仗败局已定,但他眼下已退无可退,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坚持作战到萧珩的援军赶到。

    他从满是泥泞的河滩中爬起来,抹去脸上的血水与泥沙,抽出腰间长刀,冲四散的凤翔军士高声喊道:“你们如果还想活下去的话,就给我站起来迎敌!”

    此刻面对着彻底被秦军包围的绝境,一些凤翔士兵终于生出了奋死一博的勇气与决心,他们在陈崇的率领下,集结与河滩边,拼死抵抗着秦军的铁骑。

    “尔等不过强弩之末,还在挣扎些什么?” 孙皓邯狞笑一声,准备再次率领身后秦军铁骑冲锋,给燕军致命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随着一阵马蹄声疾驰,不远处的山谷上忽然扬起滚滚尘烟,孙皓邯抬头望去,只见一队浩浩荡荡的燕军铁骑好似沙尘般自那山头上俯冲下来,而为首的那人身披银甲,骑着白马,气势凛然,竟是大燕皇帝萧衡。

    陈崇只听左右激动道:“将军,是陛下的援军到了!”

    这一刻,他仿佛再也听不到战场上任何的厮杀声,一片尘沙飞扬中,他亲眼目睹着那人骑着白马率领身后的两万燕军冲入河滩,以雷霆之势阻断了秦军的退路,彻底扭转了战局。

    主宰他者的生、或者死,仿佛只在眼前人一念之间。

    从这一刻起,陈崇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从此以后只剩下像条狗一样为萧珩卖命的份了。

    战场上的凤翔士兵见援军已到,皆奋勇厮杀起来。

    眼见萧珩率领的燕军铁骑将自己的阵型冲散,孙皓邯心中暗道不好,此刻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追击太深,竟中了燕军的埋伏。

    原来方才的那两万先锋军只是萧珩放出的鱼饵!

    他正想率左右亲卫突围之际,只见面前银光一闪,孙皓邯眼瞳中倒映出那人凛然的杀意,萧珩骑着白马已杀至自己身前。

    ……

    滹沱河一役,萧珩大破秦军主力五万余人,生擒秦国皇帝孙皓邯,孙皓邯的儿子孙捍率残部欲逃回延州,然而他刚翻越井陉关便遭遇了刘峻的截击,原来萧珩伏击秦军主力的同时早已命刘峻率领一万人突袭夺下了孙皓邯的大本营——此刻布防空虚的延州。

    至此,孙皓邯创立的秦国政权正式宣告覆灭,萧珩重新夺回了延、丹、鄜、坊四州的控制权。

    萧珩将剩余的万余凤翔军正式编入了自己的禁军,改名为“龙骧军”,同时,他任命陈崇为龙骧军左卫将军,统管这支军队,随后,已经被彻底架空势力、成为“孤家寡人”的凤翔节度使安岑默被萧珩解除了职位。

    陈崇再三叩首谢恩后,方才退出了金銮殿。

    他这刚一走出殿,便与同为禁军统帅的刘峻打了个照面。

    刘峻看着眼前人身穿金甲、腰别印绶的模样,险些以为自己出门遇见了鬼。

    陛下怎么将这个贼王八给招进来了,还是和他一样的官衔!

    刘峻心中深吸一口气,心想自己当初那么骂他,他不得恨死自己啊?这和你睡醒一看发现村口和你干过架的泼三忽然搬到你家旁边成你邻居了有什么区别?

    他心中思绪翻涌,面上却只是笑道:“陈兄,哟,几天不见,咱倒成同僚了,当时城楼下喊的那几句话,我也是公事公办,你可别当真,千万别记挂在心上哈。”

    陈崇冲他笑笑,“刘将军不提,那些话我早就忘了,再说了,堂堂九尺丈夫岂会因为几句戏言,而耿耿于怀呢?”

    “哈哈哈哈哈。” 刘峻一掌拍在他肩上,“我就知道陈兄气量没那么小,走,我们去喝一杯!以后就是兄弟了!”

    贼王八当真不介意?

    别是装的吧?

    这厮明明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市井出身,但总装模作样的,看起来就像是那种会偷偷咬人的狗。

    陈崇也将手臂搭上刘峻肩膀,笑得眯起了眼睛,“自然,你我同为陛下效力,以后可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了。”

    他丫的,他怎么可能忘记刘峻骂他的那些话?

    他每一句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个字都记得。

    以后找到机会一定要弄死刘峻他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