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咬破

    此声来自半空, 却辨不清方向,卫祁在乍然抬头,却只能瞧见一片昏暗, 乔吟眉头紧蹙, 不由高声道:“阁下既然开口, 为何还不现身?”

    话音落,半空中没了声响,院外却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便跑进一伙人,为首那人身形高大, 乍以瞧见满地的尸首,双目瞬时睁大:“谁?!是谁杀的老九?!”

    乔吟目光在那最是凄惨、被斩断了双手的尸体上落了一瞬, 并未回答, 只抬起头来, 反问道:“方才是你在说话?”

    那伙人闻声向她看去, 就着月色,乍一瞧清乔吟面容,有几人纷纷咽了口唾沫,其中一人笑容猥琐:“小娘子,你听错了!八哥与我们一道,可没有说话。”

    乔吟道:“那是谁,他为何不出来?”

    老八最是不屑美色,他因老九之死怒气正盛, 冷笑道:“他不屑与你们动手, 我们来收拾你们便好。”

    “‘他’?”乔吟长眉一挑,与卫祁在对视一眼,目光又朝一旁谢寅身上眺了眺:“怎么, 幕后之人还不止这小公爷一个?”

    老八尚未说话,却听谢寅开口道:“就我一个。”

    “另一位只不过因对邪门歪道颇有造诣,所以替我炼僵,无足轻重。”他淡淡说完,又续道:“我给二位一个机会,你们眼下若是逃了,我便不再追究。若是还留恋此地,”谢寅微微一笑:“这里可不止只有一具僵。”

    那伙人瞧见谢寅于此处,有一人闻言下意识急道:“小公爷,可是那些僵……”

    话未说完,却忽然被老八拉住,示意他闭嘴。老八低头看了看自己脖间的黑哨,又远远看了谢寅一眼,目光淡淡蕴了些阴沉。

    乔吟闻言只是心头一跳:“不止一具,在哪?”

    “这里。”谢寅说道,抬手朝脚下指指:“几位可感兴趣?”

    地下重牢?卫祁在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一瞬,他紧紧盯着谢寅,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老八冷道:“小公爷还跟他们废话做什么?今夜他们既来了此,便没有再叫他们回去的道理!”

    语毕,他一声令下,那伙人竟真的再等不及,抄起家伙便冲了上去。乔吟狐狸眼露出些倦意,这一夜总是打打杀杀着实是累了,怀中长琴一翻,面上却是笑的:“僵尸打不过,对付几个小喽啰还不行?”

    卫祁在只低声道:“当心。”

    他二人一执拂尘,一借银针,身手本就不凡,于这些人游走接招,不过片刻功夫,地上便东倒西歪倒了大片。

    “一群废物!”

    老八持刀怒斥之余,眼见院中角落定着一个凶僵,抬手一吹口中黑哨,他吹的旋律急促,本是唤醒之音,可谁料来回吹了两遍那僵还站在原地未动,卫祁在与乔吟见他欲唤僵本提了些心,见状倒是颇有些意外,老八更是瞪大了眼,似难以置信般:“怎么也……”

    他话未说完,又狠狠试了两遍,似是恼羞成怒,直接将手中的长绳一拉,拽断那没用的哨子朝地上一摔,扭头道:“小公爷——”

    话未说完,空中忽燃起一道红色信烟,随即便听大理寺外响起阵阵马蹄声,由远至近,似有逐渐包围之意。

    乔吟闻声,神色倏然变得严峻起来,看向一旁神色平淡之人:“这是宫中惯用军烟……谢寅,你们当真敢动禁军?”

    谢寅未答,只静静瞧了会儿头顶那道烟,神色看不清心中所想。

    倒是老八说道:“那又如何?不过借了一支在附近蹲守,一旦寺中有异,自是要出动的。”

    他言语间还添了些讥讽之意,谁人不知胤都禁军之厉害,岂是单单这两人能对付的?

    说话间,地上那些原先被打趴下的也已重振旗鼓,紧接着便瞧见院外果然闯进来大堆禁军,全副武装,手执兵刃。老八眯了眯眼,抬手就卫乔二人一指:“他们……尤其是他,捉活的。”

    卫祁在与乔吟此刻被团团围在中间,虽有武功,可到底不敌人多势众,这般杀来,多少有些吃力。

    他二人只觉得眼下场景荒唐之极,奋力挡过兵刃之际,不由怒道:“身为堂堂禁军,不恪尽职守护卫皇城,缘何要与奸人同流合污来做此番勾当!”

    禁军内无人回应,谢寅在一旁静看,唯有老八一声嘲笑:“道长这话未免太过天真,眼见皇城的天都要变了,他们不如护卫新的天。”

    乔吟躲过面前长枪,琴弦自缝隙中朝他一扫:“荒谬!”

    老八倒是躲闪极快,并未被刺上,只讥道:“娘子莫要不信我说的,你可知,宫中那位如今早已经倒下了?虽封锁了消息,但是恐怕已然命不久矣。”

    卫乔二人闻声一怔,却听老八像是极为痛快地继续道:“这位天子,当年为保自身长生四处寻医,还暗中以狱囚试药,我与老九那爹不过是行了小小偷盗之事,最多关三月便可放出,偏偏被他选中尝那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假药,到家三日便身亡了!怎么?御囚的命便不是命?百姓的命便不是命?我爹的命便比他的命贱?!他命贵,好啊,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日日吃着‘长生不老’之药,吃啊!吃吧!”他仰头大笑一声:“再没几日,他便好去寻我阿爹赔罪,给他陪葬去了!”

    卫祁在与乔吟忙于打斗之余,闻言心中虽颇为震撼,但却抽不出空来回复,眼见居于下风,当真要被对面活捉了去,院外却忽而“咻咻——”放来几支冷箭,直射中他们面前几人。

    与此同时,又是一声清脆怒骂:“我呸!谋反还要找借口,姑奶奶不好好教训你们不信傅!”

    一道橙衣自上而下,长鞭在手,狠狠朝老八身上一抽,这一鞭抽得又快又准,老八避之不及,身上一记响亮,便是皮开肉绽,傅秋红落地啐道:“纵是天子再对不起你,便是你为非作歹、抢掠妇女、炼僵作邪的理由?!”

    乔吟惊喜看见来人,还未来得及说话,又听一阵匆忙脚步,听起来颇为浩荡,也似一支队伍,果不其然,再一转头,便见数名身着盔甲精兵手持长枪,夺门而入,枪头上还清晰印着诺大一个“傅”字。

    “好在顾阿绣脑子好使,叫我找我爹调了一队来,敢在傅军眼皮子底下作乱,我看你们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傅秋红骂完,便狠狠一甩手:“兄弟们,上!把卫道长与乔娘子救下!至于叛贼,能活捉的活捉了,找死的便赏他们一个痛快!”

    “是!”

    傅将军所练之兵到底常年于邦外游走,身经百战,皆为强兵,即便只调用了数十个人,不过片刻功夫,局势便已然彻底转变。

    顾隽与陈皮跑在最后,气喘吁吁,一进院子,先是看着面前打成一团,又是看着满地残尸,二人只觉得心惊肉跳,不由得心有灵犀地避远了些,结果这一避恰避于一具直挺挺站立的“东西”一边,陈皮扭头一看,正与被定住的凶僵四目相对,嘴唇都险些亲上去,登时吓得白眼一翻,直接要向后栽去,好在有顾隽眼疾手快伸手扶住,还机智地掐上了他的人中。

    陈皮猛喘一口气转醒,立马离凶僵八百米远,心有余悸又不可置信道:“顾公子不怕?”

    往常二人都是一起晕的。

    “怕的。”顾大公子神色镇定,攀比之下,略微自豪:“成长了。”

    “……”

    陈皮想着凶僵那张丑脸,忽然一拍大腿记起正事:“哎呦喂!主子!主子在哪?”

    院中场面过乱,他坐看右看没寻着,目光终于朝不远处的屋内望去,咬了咬牙,便壮胆趁着没人注意到自己,又是弯腰又是爬的,躲过一连串飞来的兵刃,靠着缝隙朝那屋子奔了去,顾隽本想效仿,奈何刚走两步,面前便有一剑直直朝他面堂刺来,他尚未反应,傅秋红的长鞭便甩了过来,将那剑扔飞后骂道:“躲远点!别碍事!”

    顾大公子闻言,又立马利索地退了回去。

    屋内,李秀色听着外头打打杀杀只觉得心中焦急,可面前情况更为焦急。

    颜元今就这么摁着她的手,叫她半点动弹不得,她只觉得他盯着自己的眼神愈发危险,猩红的眼睛几乎要将她吞没。

    这和那日在密室中的神色不同,倒与昔日无恶岭的山洞中有些相似……就好像在看……一个……猎物?

    想到“猎物”二字,她不由吞了口唾沫,下意识要往后退,同时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可这一甩却反被握得更紧,长甲深深戳着她的皮肤,能感受到还在一点一点慢慢延长,痛感越来越强,恐怕再用些劲、或是再等片刻便要被他抓破。

    颜元今盯着她,视线慢慢下移,落上她湿淋淋的衣领下露出的雪白肌肤。

    那里的血管因紧张急速跳动,似有滚烫新鲜的血液奔涌而过。

    他喉结滚动一瞬,眸色越来越深。

    李秀色感到颈间寒气突生,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欲哭无泪地干笑一声:“不是,世子,你你、你清醒一点……他们在外头整辛苦打架,你总不能在这——”

    可谁料话音还未落,便忽听“哗啦”一记水声。

    那些缠绕在广陵王世子身上的绳索宛若无用之物,瞬间松垮沉入水中,他一手抓着她的腕,另一手摁住她的肩头,倾身而上,将她压了下去。

    水花翻涌遮盖住小娘子的眼帘,她一下没入水中,什么也看不见,大脑空白一瞬之时又被猛然捞起贴上他胸前。

    她只觉脖子上搭上了湿热气息,急促的呼吸频率伴随着冰凉的硬*物抵上她的肌肤,尖细刺骨,叫她浑身不由得发颤。

    李秀色顿时于水下挣扎,手脚并用想要将他踢开:“……不行,颜元今,你清醒一点……你别、你别咬我!”

    然而他身躯本就高大,更是力大无穷,似乎都不用怎么使劲,便将她制得死死。

    沉重的呼吸伴随着水珠叫李秀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胡乱抓着他的身体,吃了不少的水,却忽觉耳下一阵刺痛,急流如电般穿过全身,是他咬了下来。

    牙齿咬破稚嫩的皮肉,猩红阴暗的眼珠在沾上血液的那刻似是闪烁一瞬,那腥甜的液体渡入喉间,直达肺腑,让原本孱弱的意识变得愈发失控贪婪。

    小娘子痛得倒吸一口气,整个人都仿佛失去了反抗的力气,与他紧紧贴住,像被搂上,又像是被禁锢完全的猎物,于水下不断沉沦,宛若溺死却又相拥的鱼。

    她清晰感受到他喉结滚动的力度,和愈来愈收紧在她肩膀的掌心及指甲。

    也不知被喝了几口,他嘴唇擦过她肌肤,触动她敏感神经,顿时叫她浑身一个机灵,仿佛觉醒过来,死命推他:“颜元今……颜元今!”

    然而他毫不理会,只是吸着她的血,李秀色又气又急,干脆也趴着他肩头狠狠咬了一记。

    广陵王世子眉头一皱,头忽然疼了一下。

    李秀色此刻只觉得快要窒息,快要淹死,那摁住她的手却在这时骤然一顿,似乎僵硬了一瞬,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用力地将她一把推开。

    “走……走远点。”

    颜元今声音急促,短暂的清醒,又瞬间被欲望掩埋。

    李秀色有些发愣,她颈上的血顺着肌肤混入池中,殷红的水流擦过广陵王世子抽搐的双手,他嘴唇边还染着血色,两颗尖牙若隐若现,面上是无尽蔓延的黑气,声音低哑中带着些急促的喘息:“我叫你走远点!”

    随后他似是又剧烈一痛,浑身颤抖之余,用力想要拉开衣袖,却似乎痛得力气都掌控不住,臂上隐约露出数道新伤救伤,甚至还有一道不知何时用剑划过的新鲜痕迹。

    李秀色看着他发颤的指尖,不知为何心间忽然一疼。

    ……算了。

    她一把抓上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犹豫只闪过一瞬,便低声地道:“如果……如果喝一点,会好受的话……其实,也不是不行,我可以的。”

    广陵王世子的身子倏然重重一僵。

    “颜元今,我可以的。”

    李秀色眼睛有些红,慢慢上前不着痕迹将他的袖口拉下,像是在哄一个孩童:“但是能不能不要把我往水里压了,动作轻一点,我……”

    广陵王世子一把摁住了她。

    他二人此刻离得极近,鲜血自她颈上两个黑色的牙印中细细冒着,他眼中颜色混乱交替,却始终没有低头。

    “李秀色。”她忽然听到他唤她的名字,以及在头顶那隐忍的、又近乎恳求的声音:“……别把本世子当怪物。”

    第202章 地牢

    陈皮甫一进来, 便见自己主子的手正搭在小娘子肩上。

    他顿时吓了个大跳,一把扑上前去,嘴里嚎道:“主子, 可不行啊!这可是李娘子啊!咬死了你醒来还怎么活啊!”

    李秀色还因颜元今的话发着懵, 便被他着急忙慌从水中一把拉了上去, 又被这小厮将她朝外一推,毅然决然的一声嘶吼:“娘子快逃!”

    紧接着这小厮便义无反顾、视死如归地扭头兀自跳下了水,要去绑他主子。

    饶是这般架势也没让这小娘子有什么反应,她只是跪在岸边愣了愣,直至眼睫的水不经意地入了眼, 令她眼睛与心头都稍稍有些刺痛,这才回过了神来。

    *

    另边厢, 乔吟收了琴, 看着院中倒了满地的人, 傅秋红所带人马倒是很快将对方压制了住, 却见卫祁在正看着先前被他们定住的那具凶僵方向,眉头紧锁。

    只听他沉吟道:“既有凶僵……为何直至现在,只出来一具?”

    乔吟闻言一愣,又朝正于地上痛得嗷嗷乱叫的老八几人望去,盯着他们颈间的黑哨,稍稍蹙眉。确然是有些奇怪,打斗中她也曾担心这些人召唤来凶僵,可眼下看他们的哨音, 却又都莫名失了效。

    尚在思索, 另边厢傅秋红三两下已解决了谢寅,这谢小公爷不知是不是有伤的缘故,并未过多挣扎, 未出几招便被小娘子用鞭紧紧缠住,踢去地上。她俯身瞪着这罪魁祸首,只觉人不可貌相,白瞎了这般好的脸,骂道:“还以为飞电被我爹送到了什么好人家,没曾想原是跟了个歹人做主子,真是晦气! ”

    谢寅被她压着,在地上静静咳出一声,有些血丝,唇边却溢着笑,只道:“飞电是匹好马。”

    这话当日他在骑射场上也曾说过一次,傅秋红如今听来,只觉得今时不同往日,刺耳得紧。

    她不愿再与他多说,将他丢去一边,又瞪了顾隽一眼:“好好看着!”

    而后这才想起正事,回头道:“怎么只见你们,救出李妹妹了吗?”

    方说完,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屋内传来的声响,远远望去,倒真瞧见了李秀色的背影。见李妹妹无恙,傅秋红心中欣喜,转眼却又望见被她挡着的那位广陵王世子,还有他的小厮在一旁鬼鬼祟祟不知做着什么,便有些奇怪地“嘿”了一声:“他们这是——”

    边说边径直要朝屋内去,却不想忽被一柄拂尘于面前拦了住。

    傅秋红下意识抬头:“作甚?”

    卫祁在道:“地下重牢便是炼僵之地,还需谢小公爷眼下带我们下去将那些未苏醒的凶僵一网打尽。”

    乔吟看了他一眼,似愣神了片刻,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忙道:“对!李妹妹方才受了些惊吓,世子正伴着她,我们还是先捉僵要紧,莫要扰了他们。”

    是吗?傅秋红挠了下头,眼瞅着屋内好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好在她这个人责任心重,一听说地下还关着这么多僵,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过去,急忙道:“地下重牢?在哪!”

    眼见人走远,乔吟回头望去,见卫祁在仍站在原地,默默收了拂尘。他低头静看手中旋转的罗盘半晌,不知神思所想。

    这小道长似思忖良久,终于抬步,可最终步子只是停留在了房门前,顿足片刻,而后抬手朝屋内丢去一个小瓶。

    “此乃止气丸,可暂且压制体内邪气。”他低声道:“他……或许有用。”

    屋内的李秀色望着滚至自己脚边的药瓶,微微一怔。

    陈皮先是闻言一惊,想来这事终究是暴露了,可见这道长似乎也有替主子隐瞒的意思,便立马“诶!”了一声,欢天喜地去捡了药给仍在痛苦的主子匆匆服下。

    卫祁在再未说什么,也始终未朝屋内看去一眼,给了药便朝前去了,倒是乔吟后退了两步等他,她狐狸眼微微上挑着,仔细地打量他刚毅中还有些呆子气质的眉眼,忽而开口:“卫祁在。”

    他转头看她。

    “你是个好人。”她笑道:“叫我以后都有些舍不得你了。”

    小娘子笑容明艳,眼睛乌漆漆的,却似乎染着水光,摄人心魄,叫人不敢再看第二遍。

    *

    胤都所设大理寺为先皇专程改造,有地下数层牢狱。

    谢胤被押在前,倒是一言不发,傅秋红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低头拿了腰间钥匙,下了地牢,还绕过一层途中陷阱,总算至了最下一层。

    通往牢狱的路上每隔几步便燃着烛灯,就着烛火辉映,甚至能看见飘荡着缕缕黑烟。卫祁在抬手一挥,于空气中捻了一捻:“尸气竟已重到如此地步,过去竟不曾发现。”

    谢寅只淡道:“如今凶僵基本皆已炼成,再遮掩气味也无甚必要。”

    死尸的气味愈演愈烈,宛若一脚踏入了乱葬岗,叫傅秋红不由得捂了鼻子,嫌弃道:“那东西究竟是有多——”

    “少”字尚未说完,一脚踏下最后一个阶梯,她骤然呆在原地。

    只见眼前是数排牢笼,如同装鸽之匣般紧密狭窄,令人窒息。一列又一列的笼中,是无数道高大黑暗的身影,有赶尸最为常见之九品炼雀文官藏蓝服,头戴乌纱蓝帽,脚踩黑筒靴,也有狱中染血囚衣,整齐陈旧的衣着下是各式各样的阴森森面庞,腐烂不堪,满是皱纹沟壑,胳膊高高举起被铁链紧锁,长甲扭曲尖细,唯有一双眼紧紧闭着,宛若沉睡一般。

    顾隽咽了下口水:“这些人是……”

    谢寅却是笑了:“顾公子莫不是说笑了,这里关着的,哪个是人?”

    傅秋红闻言一把拉紧了鞭子,手攥上他喉咙命脉:“你别给姑奶奶刷什么花招。”

    卫祁在倒是没有说话,他静静观察了四周与那些凶僵形态,问道:“此地共多少具?”

    谢寅道:“数不清。”

    他喉咙被掐得有些重,面颊有些发红,重重咳了两声,才又续道:“卫道长若不嫌麻烦,大可以数数共有多少排。”

    卫祁在看了他一眼,并未再言语,果真开始于地牢慢慢行走,他与乔吟行至第四列时,却忽听乔吟“咦”了一声:“为何这排没有僵?”

    她的声音一传来,原本唇边还酿着淡淡笑意的谢寅却倏然僵住了唇角,他骤然抬头,几乎是第一时间道:“没有僵?”

    傅秋红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但也没太在意,押着人朝第四列行去,谢寅甫一看见那空荡荡的狱笼,与微微开启的狱门,神色便忽而有些僵硬起来。

    他皱紧眉头,清秀而苍白的面上满是怔色,轻声喃喃:“不可能……”

    乔吟并未听清他说什么,只乍然皱起了眉,她敏锐异常,抬头低声道:“似乎……有什么不对。”

    与此同时,卫祁在手中罗盘忽也开始剧烈颤抖,竟与方才进入地牢时频率全然不同,叫他险些没有拿稳。

    “不好——”

    “快走。”

    他几乎是与谢寅同时开口,顿时一愣,转头看向这位小公爷。

    乔吟也眉头一跳,下意识看向谢寅:“什么?”

    谢寅还未答,空中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笑。

    那笑声倒是开怀,像是看了许久的戏一般,津津有味道:“没听清么?他让你们快走,想救你们呢。”

    卫祁在等人愣在原地,抬头望天,却看不见半分人影。

    谢寅神色冷峻:“走——”

    “他们走不了的。”

    那声音轻轻地笑:“你倒是聪明,只跟在我身边一年,就习透了我的法子,学会了如何悄悄给我使绊子。你定住了这些僵,竟让连我也使唤不得,是想叫这阴山观的道士将它们带走,坏了我的大计?”

    谢寅深吸一口气,望着上方,只笑道:“不懂你在说什么。”

    傅秋红在一旁有些奇怪地看了谢寅一眼,转而抬头大声道:“你是何人!别躲在暗处鬼鬼祟祟,有本事出来!”

    那人却并未现身,只是说道:“不承认也无妨,还好虽费了些力,但到底被我挽回了些。其余那些僵大不了送与那阴山便是,即便只留我部分,我也可以成事。师傅教过你,不要太轻信于人,再亲密的人也有可能背叛于你,可你还是太过天真,不知道即便你是她的儿子,即便长了一张和阿迢那么像的脸,我纵是信了你,也还是会对你有所防备。”他是对着谢寅说,还开口唤了这小公爷的小字:“之己啊之己,你可知你最不该像你母亲的一点是什么?”

    谢寅这一回没有作声。

    “那便是所谓的恻隐之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声音仍旧在笑:“你使尽手段今夜故意引那世子出现,不就是为了亲眼看看他十五夜模样,证明你心中猜测?你亲眼看见他,便又开始可怜他,替阿迢原谅他,你那没用的恻隐之心认为他无辜,可谁怜过你,谁又觉得你无辜?他可曾怜过你,他母亲又可曾怜过阿迢半分?”

    见谢寅不说话,那人似乎也觉得无趣,只又道:“你这般摇摆不定,以为你顶了罪这事便好过去,觉得你牺牲你一人我们便会收手,别做梦了,傻孩子,你自投罗网,他们也不会放过你,我自然也不会感激你,这世间更无法太平。”

    此人声音倒是意外的好听,并无半点沧桑之意,语调中反有些难以言说的邪气,像在幽幽叹息:“这份冤仇,我早说了要天下陪葬,断不是你一人便能平息了的。”

    此番言论纵是傅秋红也听懂了个大概,她与顾隽虽不懂什么“世子身世可怜”是何之意,可对于身旁的小公爷却是震惊意外得紧,黑哨之所以无用,原是因为谢寅暗中行事使得凶僵无法苏醒,这厮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罪魁祸首,装得那般有模有样,怎么竟还在偷偷帮他们?

    傅小娘子一时之间有些发懵,眼下鞭子都不知该怎么拿了,不敢将这小公爷放了,又不敢像之前那般勒得太紧,只愣愣道:“你……”

    可话音还未落,却忽听四周传来厚重喘息,黑暗中赫然现出了几道高大僵硬的身影,分明是苏醒的凶僵气息。

    乔吟辨别气味,秀眉一蹙,冷声道:“我当这一列笼中为何空了,原是早被阁下叫醒了去。”

    那暗中之人并未说话,只轻笑一声,视作回应。

    眼下他们几人身处地牢之中,本以为可趁凶僵未苏一网打尽,却不想原是坠了陷阱。炼化之僵的凶险他们有目共睹,只一个便可掀起腥风血雨,莫要说眼下算是被团团包围。

    即便是傅秋红带下了那些兵,只怕也是以卵击石,无力抗衡,更遑论还有顾隽那种什么也不会的书呆子。傅秋红此刻扭头瞧见他便觉得有些心烦,顾大公子反倒是一脸置身事外的模样,他不知正在思索着什么,忽然说道:“我似乎猜到他是谁了。”

    傅秋红:“什么?”

    却见卫祁在闻声也抬起了头,对着上空说道:“玄直师叔,当真要将事做绝,置师侄于死地?”

    这一声“玄直”,连空气都似乎凝结了几分。

    良久,黑暗中传来了轮椅转动的声响,与一声淡淡的:“道长倒是客气,我早已被逐出师门,断配不上这声师叔了。”

    傅秋红听得莫名,玄直又是谁?

    却听乔吟于此时呼喊:“当心!”

    原是四周凶僵于此刻杀了过来,恰有一双长甲跳跃至这傅小娘子身侧,她尚未反应,却被谢寅扑去一边躲过一劫,只听他沉声道:“这些僵穷凶极恶,若不想死,劝你们还是尽快想办法突围出去。”

    傅秋红抱着胳膊:“那你——”

    云烟飘过,是玄直一声大笑:“放心,你们跑不了,他也死不了。这些僵只会动你们,不会动他。若这小公爷死了,不单阿迢于地下饶不了我,那老头定也要找我的麻烦。”

    他声音竟有些懒洋洋起来,似是真的倦了:“我怕麻烦得紧,便先失陪了。几位今夜命数,便全看你们的造化罢。”

    语毕之后,轮声渐远,宛若看戏的人远离了戏台,四周除了逼近的凶僵,再无其他人声。

    傅秋红这一晚当真是生了不少疑问,这会更是稀里糊涂,且不说这劳什子玄直古怪非常,竟这就这般走了,又再想,他口中所言老头到底又是谁?

    卫祁在与乔吟四面夹击,背靠着背,一边警惕凶僵逼近,一边望向谢寅,却见后者擦了擦唇角的血痕,神色竟又如过去他们曾见过他的赧然与温和模样,只笑道:“几位同我下来之时,可曾想过谢某会将你们送入地府?”

    乔吟却将狐狸眼一翘,似笑非笑地将这话驳了回去:“是不是地府,还不由小公爷说了算。”

    卫祁在低声道:“阿吟说的没错,小道还有诸多疑问,断也舍不得去死,小公爷,待今夜过后,再谈是非罢——!”

    他话音落下最后一声,手里的拂尘便陡然飞了出去,长柄打上面前凶僵腹部,后者却是纹丝不动,乔吟见状,使银针飞去,刺入僵身眼瞳。

    傅秋红这厢也被步步紧逼,正觉吃力,谢小公爷的长剑忽而横了过来,替她挡下一掌。她方才还那般对待这厮,此刻倒还一再被他救下,傅小娘子心中有些别扭,含糊道了声“多谢”,又赶忙杀了出去。

    文弱如顾隽躲在墙边,饶是脚软,倒也竭尽所能出起了力:“卫兄,乾坤位有一具,符箓莫要贴歪了……”

    “右边、右边也杀来一个!”

    “诶!傅娘子脚下当心——”

    他一个斯文人喊得口干舌燥,眼睁睁看着即便是贴了符箓也似乎无用,那些凶僵目露黑光,一个比一个尸气深重,唯一的阴山观小道长还本就伤势未愈,一看便快要招架不住。顾大公子心中焦急,无法坐视不管,正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撸上袖子,打算干脆也和这帮不人不鬼的东西拼了,身后却忽而闪过一道身影。

    此影带着满身水气,伴随铃铛铜钱的空灵声响,身疾如电。顾隽素来是个眼尖的,下意识要喊出声,却又察觉不对,生生闭上了嘴。

    他瞧着来人那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庞,与那一双没有半分意识与温度的眼,心中只觉得大骇,目光移过他唇边的尖牙,对上他血红色幽深瞳孔,试探说道:“昨、昨昨兄?”

    没有回应,他的昨昨兄此刻竟分明非人——而是僵。

    第203章 死亡

    卫祁在回头, 凶僵长甲自他脸侧袭过,却一把被另一只手飞快抓住,向上一折。他翻到在地, 扭头看去, 正看见广陵王世子熟悉的铜钱发辫。

    他视线向下, 落至这世子颈侧如妖花藤萝般蜿蜒攀爬的黑气,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到底不同于亲眼瞧见,卫祁在目光在那黑气上停滞一瞬,又划过眼前替他杀敌之人眉眼与面貌间的特殊之处, 心中颇有怔忪。

    怔忪之间,视线所及, 广陵王世子虽为僵息, 却行动极其敏捷, 身手也极快, 游走时宛若流影,只眨眼功夫,竟先后帮他们几人逼退了面前之僵,与之缠斗一处。

    傅秋红摔至一边,正与顾隽滚到一处,她看着顾隽呆楞地举着撸袖至一半的胳膊,目光也呆滞地朝着一个方向看去,便也顺势瞧过去。

    乍一瞧见不远处那个双目猩红的、虽然还是一样漂亮但还是漂亮得有些过分诡异的小郎君, 还以为是自己看错, 对着他的长甲揉了两下眼,才惊呼一声跳起:“颜元今?你被僵尸咬了?!”

    正要冲上去,却忽见顾大少爷摇了摇头, 低声道:“……应当不是。”

    傅秋红“啊?”了一声,她很少见到顾隽这般严峻模样,神色中除了震惊似乎还有几分了然的哀伤之感,她不懂为何他有这般多情绪,目瞪口呆片刻,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许多却也未想明白,最终只是甩了甩手:“管他呢!只要不是被咬了便好。”

    说完便大声道:“世子,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广陵王世子至始至终未给任何人以任何回应,如今月圆正时,许是他身上阴气过重,虽为僵身却与凶僵之息截然不同,针锋相克,只片刻功夫,竟几乎将那些凶僵全数吸引了过去。

    乔吟于一旁怔怔,几乎是与卫祁在同时皱眉:“他在……”

    “救你们。”谢寅轻声打断,语气中有几分摸不透的感慨,于一旁靠墙,虽未被凶僵所伤,但此刻却也奄奄,呛了口血,方才续道:“看上去没有几分意识,倒晓得下来救人。”

    他忽而笑了下:“看来你们关系不错。”

    卫祁在沉默半晌,只道:“世子……虽有阴气缠身,武力大增,但也绝非此些凶僵对手,此处狭窄,无法施展,还需尽快将他们引上空地,布阵捉拿!”

    *

    李秀色与陈皮还未跑至下层牢狱,便见对面地下一阵颤动,紧接着轰隆一声,竟有何物直接撞破地砖,腾跃而起。

    只见一具凶僵直挺挺落至数米远的院中,他二人吓了一跳,陈皮还未惊呼出声,便见自己主子紧随其后,他当即大喊一声:“主子——!”

    还未抬脚奔过去,又有数只凶僵齐齐而去,顿时吓得又退了回来,在原地急得团团转:“李娘子,主子疯了,自己还未好呢,怎的一下子没抓住,跑去和这些东西打起来了,这可怎么是好!?”

    李秀色还未出声,又见卫祁在几人也纷纷赶来,与傅秋红手下那些人一齐,同凶僵缠斗于一处。

    卫祁在抬手至包内取笔画符,又将符如数洒上腰间布囊的狗血,再以二指用力甩上半空而定,符咒周身闪现红光,他目光坚定,眉眼凛然,手中迅速作诀,嘴里更是经咒不停,分明是布道家阵法之状。

    顾隽自一边最后跑上来,气喘吁吁道:“李娘子,如何了?”

    话音未落,便听卫祁在于院中高声道:“设——!”

    那头顶符咒瞬间化身数份,飞散开去,随银丝急缠于各个凶僵周遭。可方缠上不到片刻,就有几只僵突破阵法,如厉刀鬼影,震碎银丝,毫不畏惧。

    “数量太多……此阵压制不住。”卫祁在皱眉道:“不行,若再这般痴缠,定要有所损伤,还需有人尽快脱身,上山求观内相助!顾公子——”

    眼下他们几人连同傅秋红所带之兵根本无法抽身半点,这般突然地喊了顾隽一声,顾大公子登时一愣,下意识道:“在……在呢!”

    反应了几瞬,立马“哎呀”一声,明白要做什么,转头便要朝外跑去。

    李秀色见他要独自前往阴山观,心中顿时也蠢蠢欲动,她如今防身的武器都没了,冒然上前也定是拖大家后腿,还不如跟顾隽一道还能帮上些忙。这般想着,目光却又有些犹豫地朝打斗人影中衣着最为鲜亮的那一位看去。

    夜极深,圆月光影穿过树梢变得斑驳,却能将他的面庞照得清晰。

    她却在这时,忽然看见他的眉头轻皱了下。

    李秀色一愣,下一瞬,便见广陵王世子通红的眸子倏然一瞬闪烁,似乎猛然钝痛,竟直直朝地跪了下去,于石板处重重发出声响。

    “颜元今!”

    “主子!”

    颜元今低着头,于他面前的那两具凶僵抬手欲朝他头顶命门处狠狠抓去,陈皮“嗷”一嗓子,饶是腿软得不能再软也要生扑上去:“我跟你们拼了!”

    跑了两下栽至地上,又要爬起,却听“唰”一声,不知是谁先他一步冲上去一把捡起了他主子掉在地上的今今剑,朝着那两只僵险些要刺上的长甲用力划刺过去:“滚!”

    今今剑凌厉非常,寒光一扇,那黑甲便簌簌掉落在地。

    小娘子站在广陵王世子身前,迎着夜风,一身湿衣还在滴滴落着水。她发丝凌乱飞舞,声音极大,还有些颤抖,拿剑的手却抓得死死。

    她目光凶狠,殊不知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紧张,心都仿佛要跳出来,李秀色其实也不知自己胆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大,只是下意识的在想,她要救下他的命。

    她不能就这么看着颜元今在她面前死了。

    凶僵甲落,又迅速疯长出来,直勾勾盯她一瞬,又迅速飞至她前后两端。李秀色抬剑便要胡乱朝面前那僵砸去,可下一瞬,背后却忽被另外一具用力一抓,她倒是未察疼痛之感,只是深觉皮肉都仿若失去知觉般麻木一刻,而后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飞甩了出去。

    “李妹妹!”

    “李娘子!”

    卫祁在等人呼喊出声,却是与其余凶僵纠缠厉害之中,全然无法抽身。

    那原地跳跃而起,眨眼便又至摔至墙边的小娘子身前,弯腰直臂,两手眼看便要穿透小娘子颈间,千钧一发之际,却忽被人用力地一把抓住了手腕。

    额上一粒细汗,低落上广陵王世子微微颤抖的指尖。

    颜元今面色惨白,肌下血管中黑气不断翻涌,片刻前分明是要痛苦得栽倒过去,此刻却只紧紧抓着那僵的手腕,修长的双手青筋暴起,目光定在小娘子身上,猩红的眼底,似有风雨欲来的杀意。

    李秀色被摔得有些懵。

    她背靠着墙,顺着那好看的手视线渐渐上移,看着他眼中愈来愈浓的颜色,有些愣愣地道:“……颜元今。”

    小娘子此刻脑子忽然开始昏沉沉的,说完话后,迟钝的痛感随着漫出的鲜血令她终于皱起了眉头。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实在太痛,转眼便失去了意识。

    朦胧间似乎听到什么笛声,各种乱七八糟的打斗和疯狂的血腥味,最后再逐渐停歇,慢慢安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

    恍惚间,又好像被谁抱住,滚烫与冰凉交替中,似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停地唤她李秀色,于是她努力地再次睁眼,抬起头来,对上一双好看的眸子,眸底那琥珀色的光束令她仔细地看了又看。

    “眼睛……好像不红了诶。”

    小娘子看了许久,终于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声,便晕死了过去。

    *

    阴山观的观门是被踢开的。

    观内忙忙碌碌,来来往往,目不暇接的人,病床接了一张又一张,躺满了先前与凶僵缠斗过负伤身死的人。

    观内之中,乱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一声哀嚎。

    广陵王府上那最是脾气大的小厮此刻一把鼻涕一把泪,他恨不能直接抱上这道观掌门的大腿求情,一个劲问道:“救不了了,当真救不了了吗?你们不是道观吗?你算劳什子狗屁道士,连个僵毒都解不了?!”

    道灵在一旁边哭边拦,却是拦也拦不住:“陈皮小、小哥……不、不能和掌门这么说、说话……”

    磕磕绊绊劝到最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干脆自己坐到一旁呜呜起来。

    长齐白发苍苍,只站在原地,摇了摇头。

    “老道已竭尽所能。”他轻声道:“且他送来得太晚,到观中时,便早已没了气息。”

    角落最深处的那张床上,静静躺着一个人,床前跪着一个小娘子,头发与衣裳皆是凌乱的,手中握着个蓝色的绣花穗子,伏在床前一声不吭。

    卫祁在行至她面前,注视良久,最终只道:“小花娘子。”

    小花抓上床上人的手,许久没有作声,待到卫祁在看见她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又慢慢恢复平静,才听见她的声音:“道长认得福冬吗?”

    卫祁在没有说话。

    “福冬是暗卫里最厉害的那一个。我偷偷看过他打架,我不懂武功,但我知道,他武功很高。”小花轻声道:“他武功那样的高,可是,却打不过僵。”

    卫祁在不敢再看,只是别过脸去:“有僵作乱,是观中失职。”

    “福冬心悦我,我知晓的。我也心悦他。”

    小花眼泪啪嗒一记又掉下来:”我只是不好意思,我、我不敢同他讲。他那样厉害,我什么也不会,我怕真同他一起,他瞧不上我。我怎么,早不跟他好好说呢,送个穗子算什么?你说,我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卫祁在听着小娘子胆怯又难过的哭声,只觉得心中酸涩异常,他沉默半晌,方才终于低声道:“师傅……并未让他化僵而成,姑娘若愿意,即日便可将人带回家中,入土为安。”

    话音方落,面前长剑便落了下来。

    “她不愿意。”

    卫祁在闻声,没有看向阴影处的那人,他只是低下了头,任凭剑锋划破他颈间的肌肤。

    像是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却听长齐说道:“世子。老道说过,凡因凶僵伤重者,便皆已定下命数,此僵毒如今无解,本观亦无起死回生之能。”他目光沉静如水,声音好似又苍老了几岁:“这位福冬如此……李娘子,自也亦是如此。”

    第204章 求救

    一夜未歇, 灯火通明,直至天色大亮,第一道晨曦照映山头, 阴山观内低迷压抑的气氛才总算随逝去的黑夜拨散一些。

    顾隽抱着碗热粥, 行至一侧偏房, 开了门上的锁,停在房内之人面前,低声道:“喝一点罢。”

    那人回身,看见来人,只道:“她怎么样?”

    顾隽将粥放至他身侧, 又上前将他腕间的铁铐开了锁,这才道:“小公爷很关心李娘子。”

    谢寅一把抓住他胳膊, 低声问道:“你只需回答我, 李娘子眼下如何了?”

    顾隽低着头, 只将胳膊慢慢抽了出来, 沉默一瞬,方续道:“昨昨兄昨夜险些将这道观都拆了,还连夜唤来了宫内所有太医,甚至是胤都内凡是能叫得上名号的散医,整个都城只怕都已经被他掀翻了天,但……”

    言至此处,顾大公子轻轻地放下筷子,眼角稍稍红了一红, 未再说下去。

    这一夜谁都未阖一下眼, 他心中虽也难过,但依旧试图希望他们振作一点,尤其是昨昨兄, 可昨昨兄压根不理会旁人,那些医者都因无法救人被他打跑后,他整个人便都泡在藏经阁里,似乎这样便能找到解下凶僵之毒的法子。

    谢寅闻言心中骤然一痛,面色苍白:“所以她……”

    顾隽摇了摇头:“观中长老言,凶僵乃人为所炼,至阴至邪,僵毒不同于任何在世形成有过的僵种,若是其余之僵,纵使是被飞僵、乃至是最烈的岐僵所伤,若服用五毒丹也可以毒攻毒,持命七日,当时于无恶岭,卫道长被其师兄道清道长所化岐僵所伤,长齐掌门便是如此为卫道长争取到了救人时机。”

    “但凶僵……”

    “凶僵,五毒丹确实无用。但好在,李娘子被送入观中时尚还吊着一口气,而且也不知为何,这口气竟久久不散,着实惊人,连掌门与长老们都说不出缘由。”

    顾隽低声道:“而恰巧昨昨兄连夜翻阅经书,才发现原来观中还有一续命针,掌门逼迫不过,便勉强为李娘子用下了。此针乃前任掌门倾尽心血所制,据说直至身死也只制成一根,本为观内珍藏,只为以备当今天子所用之物,故从不曾示与他人,即便是观内之人自己中僵毒也断不可用……昨昨兄一把火要烧了那藏经阁,其余长老们才同意长齐真人将针拿出。”

    “此针倒还真对凶僵之毒有用,但也只可续命一月,若在一月内找寻救命之法,便可新生。”顾隽双手合十,心中默默念了句什么,这才道:“我相信李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她定是会有希望的。”

    言至此,顾大公子却忽然又放下了手,眼圈一红再红,语气也全然又悲伤了下来:“只可惜……福冬。福冬送来得太晚,伤势又过重,入观前便已彻底断了气,饶是针在,也彻底无用了。”

    谢寅闻言,瘫坐去床边:“是我的错。”

    他低声喃喃:“是我……害了不该害的人。”

    顾隽看着他,却忽然摇了摇头:“谢小公爷不必这么说。”

    “观中弟子一半已随长老前去大理寺清理那些于地下牢狱尚未出世的凶僵,若非是小公爷提前将那些僵定住,那么昨夜死伤人数一定不止,阴山观也断收不了这般多的凶僵。”

    他顿了顿,又道:“包括李娘子。若非小公爷当时最后以剑作刎颈状,以死相逼,那躲在暗中之人又如何会吹起笛音,将那些凶僵唤走?”

    顾隽说着,目光又落至谢寅颈处那鲜艳的红痕上,若不是傅秋红出手极快及时拦住,再多半寸,伤至经脉,谢寅必会溅血当场,一命呜呼,他做出此举,是下了必死救人的决心。

    “小公爷,顾某并非看不清。”顾隽移开目光:“这一切分明全然并非你所为,你如今却依旧还要揽下所有,是为保谁?”

    谢寅没有作声。

    “玄直与你有何干系,他口中的另一人,又是谁?”顾大公子静静看着对面他,猜测地,轻轻叹了口气:“是不是……谢国公?”

    “你真正要保的,其实是你的父亲,对不对?”

    *

    打房内出来时,阳光亮得已然有些刺眼,顾隽抬手掩了下眉,恰看见对面迎上来的小娘子,傅秋红一双眼红彤彤的,瞧见他还要装作没哭过一般,说道:“他说了没?那玄直到底带着那些僵藏去了哪?我要立马叫我爹派兵,姑奶奶我就是死,我也要把那些畜生全杀了!”

    顾隽斯文地摇了摇头:“谢小公爷并非是同他们一伙的。”

    “可他在我们手里!那玄直这么怕他自尽,说明在意他,我就不信,将人挂上城门,他们不现身!”

    “若是那般,只怕胤都腥风血雨,百姓也要遭难了。”

    他好笑地摇了摇头,再望了望天:“他们如今已然曝光了身份,再掩埋行踪也无用。傅娘子,眼下城内这般安宁,你知为何?”说完,低下头,瞧见傅秋红红肿又喷火的眼,温声道:“因为暴风雨将至,这伙人只怕是在排僵布阵,等不了几日的。”

    傅秋红见他打量自己的眼睛,有些不自在地将头扭了开来,嘴上还骂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顾大公子移开目光,见有道士自这边过来,又贴心地挪了个位置,挡住了她。

    站定后,兀自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世上竟真有这般多的僵,还有这般多利用僵尸做坏事的人。”

    傅秋红满脸不屑:“干嘛,你又腿软了?”

    顾隽立马“诶”一声,解释道:“腿软只是身体本能……”

    傅秋红没搭理他。

    这厮素来嘴硬,说着不信鬼神,每回这腿比谁都软。还有昨夜入了观,她因李妹妹难受得躲去一边偷哭时,瞧见他一人入了道堂,整理衣衫,对着上座神像鞠了又鞠,拜了又拜,嘴里还念念有词。她装没看见,也不想被他瞧见自己这副模样,便躲远了些。

    可她还是瞧不起他,若真不信鬼也不信神,还向神祈祷什么?

    思及李妹妹,傅秋红的脸色又难过了起来,正要说些什么,忽听院中不知谁人呼喊了一声:“李娘子,快!李娘子不行了——”

    *

    屋内。

    床上静静躺着一个人影,小娘子面上毫无血色,身体却在不断抽搐,唇角慢慢呛出鲜血。

    道灵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地拿布子给她擦着血,不断问道:“师、师弟……不是用续命针了吗,怎么刚刚还好、好好的,现在又开始吐、吐血了?”

    卫祁在没有言语,只是一手为人把着脉,一手给她喂下药丹,皱眉道:“我也不知,照理说,续命针虽只能续一月之气,但这一月内脉象因维持平静才对,可眼下李娘子脉象却极乱,我竟有些看不出来……只知似有浑身血液倒流之意……

    乔吟在床边不断焦急踱步,闻声停下道:“若这般持续下去,岂不是没命了?”

    “是不是这针?”道灵道:“这针虽然是师尊做……做的,可是我们谁、谁也没用过,会不会拔了这针,李娘子的血就、就——”

    话未说完,却听门外一人道:“不可。”

    道灵转头,便见掌门长齐真人面色严峻,沉声道:“她此刻若将针拔了,只怕连那一息也无,是要当场毙命。”

    乔吟急道:“那怎么办?!”

    长齐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行至床前,见卫祁在让开,这才搭上小娘子的腕脉,又行过颈脉,挺至面中,方才皱眉道:“这位李娘子……”

    他停顿一瞬,忽然道:“什么来头?”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一愣,连奔进来的傅秋红与顾隽都傻了眼,什么来头?顾大公子喃喃道:“钦天监监正李——”

    话未说完,却见长齐摇了摇头:“罢了。”

    卫祁在直觉师傅欲言又止,忙问道:“是有什么不对?”

    话音落时,小娘子的唇边又呛出一口血来,鲜血流过长齐掌间,他没有作声,只在她身上数道穴位处一一点过,她颤抖的身子才稍稍稳了些。道灵急忙要过来擦,却见这掌门摇摇头,低声说道:“这续命针,撑不了她五日。”

    乔吟顿时怔然:“五日?”

    长齐眸色深深,内里也有些遗憾与怅然之色,甚至还多了些不解:“老道方才试她脉象,许是扎了针的缘故,才发现脉象混乱中竟又颠倒相冲,竟好似脉中另有一脉,不知是老道乱中试错,还是别有他由,此等双脉,竟是过去从未见过。许是因此脉象,才叫她昨夜吊了口气,可也正因此脉象之故,”他沉声道:“续命针入体后,便已折了大半的功效,这般下去,断然等不了一月之久。”

    说完,他慢慢收了手:“我救不了她——”

    话音未落,又是长剑抵喉。

    卫祁在与道灵皆是一惊,正要上前替掌门拦下,却被乔吟止住。

    长齐没有抬头,眉眼尽是无奈:“世子,纵然你真的将老道杀了,老道也是同样的说法。”

    “我救不了李娘子,不单是我,整个阴山观、乃至整个胤都内也没有人能有法子,昨夜您已全数试过,不是吗?”他说着,指尖轻轻触上剑身,慢慢压下,续道:“即便世子将这道观烧成灰烬,甚至将胤都也烧为灰烬,也无济于事。此话从昨夜起我已说过千万遍,我知世子不信,可如今连续命针都给了你,此针乃圣上早知之物,存于观中以便不备送入宫中,现没了,我如今都不知如何向宫内交代。”

    他慢慢起身,又道:“我也知世子最得意的暗卫死于观中,已然大怒,可上一回,我这道机徒儿濒死之际,我便也曾说过,”他看了一旁的卫祁在一眼,道:“阴山观只有收僵之任,救命之行,恕老道无能。”

    颜元今看着他,今今剑上映出他冰冷的眼神。

    一夜未睡,这世子面上染着血,狼狈却又漂亮的面上,眉眼如剑般锋利,低声说道:“那他呢?”

    此言一出,室内静了一会。

    长齐忽然道:“若世子昨夜问,我定当说不行,凶僵不同常僵,炼化之僵毒一旦深入肺腑,纵使老道师傅在世,定也无力回天,更莫要论我那云游的师叔了。”

    “可就在方才,发现这续命针虽断了一月之效,却也激起了李娘子的暗脉——”

    言至此,顿了顿:“若我未试错,此脉天上地下,独树一帜,从未有过。老道自是无能,救不了她。可既是这般天上地下,从未有过的事,那么对于他而言,”长齐抬起头,终于慢慢说道:“世子执意,大可一行。”

    颜元今眼睫终于轻轻一颤。

    看着面前的剑慢慢收回,长齐似有些于心不忍,又道:“但世子需知,此事只是略有可能。一来,昔日师叔能救下道机性命,是因道机仅为岐僵所伤,并非凶僵,李娘子脉象虽特殊,可谁人也无法保证师叔能有对策;二来你也曾见识过他,性情古怪,唤他救人,并不简单;三来,我这师叔游历四海,并非仅在白牙谷,而续命针仅存五日,若在此之前连人也未寻到……”

    傅秋红急道:“我来替他寻!不就是个人么!我叫我爹把人全派出去,我、我亲自去寻,我就不信——”

    长齐似是好笑地摇了下头,只望向颜元今:“即便只是这么一点微末的希望,世子也要去吗?”

    广陵王世子没有作声,只是坐在床前,用指腹一点一点为床前的小娘子细细擦着血。她咳出来一点,他便擦去一点,她终于慢慢不咳了,他的手便停在她唇边,白皙的指尖浸着血痕,轻轻摩挲。

    “陈皮。”

    门外守着的小厮闻声即刻奔了进来,便听他停顿一刻,抬起头低声说道:“备马。”

    白牙谷距胤都,若按寻常速度,少说也要行上半月。

    陈皮备马的时候默默地想,主子这是要把小桃花跑死。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小桃花的脑袋,这马也破天荒乖乖让他揉。

    陈皮看着小桃花道:“是啊,李娘子是主子心尖尖上的人。福冬没了,主子虽然不说,但我瞧得出来,他已经够自责难过的了,眼下李娘子断不能再出事了。”

    这小厮像在跟马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说着说着,抬手抹了把眼,声音哽咽起来:“……就是福冬,怎么就真的没了呢。”

    *

    春未尽,百花艳。

    白牙谷内,冰雪早已消融,绕庙的长河却依旧满目皆白,似冰非冰,光照下,还隐隐泛着荧光。

    河上并无桥,唯有四面宽河中央,矗立着一座孤岛小庙。

    庙前站了一男一女两个小童子,正抱着比自己都高的大扫帚清扫。

    扫着扫着,那女童子最先抬头:“有人来了。”

    男童抬头:“谁?”

    话音未落,便听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阳光稍稍有些刺目,叫他二人抬头望去时有些睁不开眼,也看不清那身影,正奇怪着,便见河上燃起烈火又迅速坠下,仔细看去,竟是有马踏冰未来,此马步伐较稳,应是马上之人内力雄厚,行中却也略有差错,又似是心急如焚。

    再一眨眼,那骏马便已然行至了面前。

    女童吓了一跳,望着马上闭目的小娘子,又瞧瞧他身后之人,揉揉眼道:“怎么是你们?”

    来人一身锦袍,满目矜贵,自马上匆匆跃下,却与昔日神采奕奕之色截然不同,并未回应,只抱人朝庙中进:“我要见乐双。”

    才走两步,面前庙门豁然关上,男女小童持棍将人拦住,扫过他怀中的小娘子,稍稍皱了皱眉,但还是道:“散人不在,施主请回吧。”

    第205章 打脸

    人五人六说完这话, 就在等对面小郎君的反应。他们不是没见识过这世子身手的厉害,若是真打起来,他们两个小童子还不够他腰间那把宝剑打牙祭的。

    谁料这世子只是停下脚步, 冷声道:“不在?”

    人六点了下头:“正是。”

    “去哪儿了?”

    人五和人六对视一瞬, 抬头道:“我们也不晓得, 散人游历素来数月不止,也从不告诉我们行踪。”

    话音落,这两个小童子手中的长棍忽然被凌厉的风声划过,似是被什么铜钱样的利物打中,生生断了一截。人五虽是男童, 胆子却比人六这个女娃娃小了一大截,顿时“哎呀!”叫了一声, 人六只是后退一步, 蹙着秀眉, 尖尖的小脸上有一丝愠怒:“施主作甚?”

    “撒谎。”广陵王世子只是冷眼打量他们, 嗤道:“是觉得我不敢要你们的舌头?”

    话音一落,这两个小僧童的面色明显白了一瞬,有些支吾起来,似乎不知如何作答。

    “颜施主——”

    便在这时,却忽听后方传来一记温声:“这两个童子年纪尚幼,何苦诓吓他们?”

    庙门微微开启,门后现出一道熟悉人影,老尼僧庞眉皓发, 单手持佛珠立掌, 视线落至那小郎君身上,印象中那般俊秀好似天仙的人物,如今眼角却有些发青, 下巴处也略有些胡茬,似是几日几夜都未曾休憩的模样,她目光顿了片刻,又落至他怀中的小娘子处,眉头轻轻一蹙。

    她道:“看来李娘子伤得很重。”

    颜元今只看着她道:“叫那老头滚出来。”

    明秋师太并未应声,只扭头冲着僧童们道:“我与你二者乃出家之人素不饮酒,观内却有隐隐酒气飘出,这位施主武力高强,又心明鼻敏,你们自然是骗不过他的。”

    人五皱了皱鼻子,尴尬道:“是散人叫我们这么说的……”

    明秋摇了摇头,似斟酌良久,又回身对着颜元今微微颔首:“施主请回罢。真人已算到近日不太平,也知晓有人登门造访。前几日便特意交代了过,无论是谁,一概不见。”

    她话音落,不远处的小桃花打了个长鸣,马蹄高高举起,似是在发泄不满。它快马加鞭这么些日,好不容易在离续命针还差几个时辰时效之际赶至了,离续命针的时效不过就几个时辰,未曾想主人还吃了闭门羹。

    广陵王世子望着她的眸子深了一深,冰冷中又见讽意,道:“无碍,他不出来,我自会进去。”

    见他言毕便兀自朝庙门处走,明秋移了移位置,挡在他面前,歉道:“施主。”

    人五人六也有些着急,他们深知拦不住这世子,可是散人既有吩咐,又需得照做。

    三道人墙拦着,颜元今目光冷然:“起开。”

    明秋只道:“施主——”

    广陵王世子没有再作声,他怀中抱着小娘子,臂弯处轻轻一振,便听“铮”一声,今今剑破势而出,竟是直朝这师太命门。

    明秋躲也不躲,剑光在她眸中愈逼愈近,眼睫却都未眨一下。反倒是人五人六大惊失色,还未惊呼出声,便有一红葫芦自高空砸下,恰拦住那长剑,生生被劈成了两截,内里的酒水哗啦啦洒了一地,两瓣葫瓢摔至地上,呼呼滚了两圈。

    随即便是一声哇哇大叫:“死小子,你若是敢伤了明秋半根头发,我要你的命!”

    今今剑折返回鞘,颜元今只是稍稍抬眼:“肯出来了?”

    那熟悉的破衣烂衫自树上一跃而下,并未搭理他,只径直奔向自己那被摔烂了的葫芦,捧起后仰头张大了嘴,朝着口中使劲晃了晃,好不容易晃出两滴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后,又望着那满地的酒水,痛哭流涕道:“暴殄天物,真是暴殄天物!这可是上好的鸡鸣酒啊!天知道老头我平时都舍不得大口喝啊,天老爷哎……”呜呜哭完想起什么,猛啐一声:“都怪你!”

    说着用力一扭头,狠狠剜了那头的广陵王世子一眼,胡须都险些都要被气飞的模样。

    颜元今一脚踩上他那葫芦瓢:“救人,本世子赔你一院子的酒。”

    乐双站起身,只扫一眼他怀中的小娘子,面露大大的不耐,死命摇头道:“不救,不救不救!”

    颜元今皱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乐双甩袖哼道:“老头我说了不救就是不救,这回和上回可不一样,这丫头跟我非亲非故的,又不是我侄徒孙,你莫要再说了,就算是赔我十个院子的酒,我也不会救的!”

    广陵王世子尚未作声,忽听怀中的小娘子忽然呛了一声,身子竟又开始微微颤动起来。他面色微变,位于对面的明秋也赶忙迎了上来,吩咐人五人六将小娘子自他怀中搀了过来,见她似在发冷,忙揭了自己的尼袍为她披上。

    颜元今静静看了一瞬,忽然抬手抽剑,侧身直逼上乐双喉咙,低声道:“救、人。”

    “说了不救了!你烦不烦!”乐双骂道:“这丑丫头长得……”他说着又瞧了李秀色一眼,咂嘴继续嫌弃道:“就跟个小胡萝卜墩似的病怏怏的,死了便死了,为救她——”说到此处又忽地打住了话头,随后猛然摇了摇头道:“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

    颜元今没有再作声,若是往常他定是会要了此人的命,但此刻他是可以救下小娘子的唯一希望,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

    只剩下几个时辰了,他等不起。

    广陵王世子看着他,沉默一瞬道:“要怎样你才肯救人?”

    乐双嘴里嘟嘟囔囔的,就是不肯回答,摆明了还是不想答应的意思。这时见明秋在那头叹了口气,一边抱着李娘子为她取暖,一边低声道:“真人……出家之人,既已送上眼前,若是执意见死不救,未免也太过狠心了些。”

    她说话间,忽觉面前似有何异物,轻轻一眨眼,竟是一片细小晶莹的雪花落在了睫上。明秋抬手,看掌心也慢慢落上了一片、两片、三片……抬起头,白茫茫中,听见人五人六的声响:“下雪了!”

    “不早就开春了么?冰雪也早融了,怎还会下雪?”

    颜元今微微抬头,又将目光落下,变见对面的乐双撅着嘴,似乎是被明秋数落得有些扭捏起来,又似乎皱眉思索了半晌,终于心一横,看过来道:“行!”他扫了昏迷颤抖的李秀色一眼,又瞧上面前这漂亮似孔雀的世子面庞,眼睛滴溜溜转了一瞬,忽然摆起了架子,说道:“你是不是很想我救她啊?”

    “是。”

    “要你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接受?”

    “是。”

    见这厮的两个“是”都没有半分犹豫,乐双似起了兴致,迅速又道:“那倘若是叫你一命换一命呢,你也愿意?”

    “是。”

    人五人六惊讶地瞧过来,见这世子神情看不出任何波澜。他面色此刻是略显苍白的,不知是因疲倦,还是因为其他什么,饶是如此,语气却是没有半丝停顿的坚定。

    乐双闻言,倒是一拍大腿,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嘿嘿”道:“好好好!好好好!你小子瞧不出来么,上回瞧你还是眼睛长在天上,如今倒怎么也成了一个痴情种!”

    广陵王世子只有些不耐烦起来,长剑横去:“废话这么多,你救还是不救?”

    便听乐双笑完忽道道:“臭小子,你可还记得,当日那美人儿在我观前下跪时,你这大少爷舒舒坦坦地坐在马车里时说过什么?”

    颜元今的眉头轻轻一动。

    当日?

    他只记得当日在这济世观前,外头下起了雨,乔吟被迫下跪求人,他施施然拎着顾隽一道回了马车,隔开了雨中的世界,远远观望。

    那时这老头都还未见影子,却能隔空听声,连他在马车内的谈话都能听见,倒真是小瞧了他的本事。

    只是,他虽是忆得他是与顾隽在车中,但说了什么……

    “你不记得,老头我可还记得。”忽听乐双啧啧两声道:“你同那书呆子说,若是有朝一日那将死之人是你的心系之人,彼情彼景,你也绝不会跪。”

    颜元今倏然一怔。

    是了,那日雨中,小娘子一身紫衣,在弯着腰为乔吟撑伞。顾隽问出那句“若有朝一日,是你心系之人呢?”时,他隔着雨幕,目光忽然不由自主地便落至了那道紫色上。纵使如此,他也还是不屑一顾地、嗤之以鼻地,甚至引以为耻地说道——“那也不会。”

    他只不过单纯地有一瞬间想过,倘若紫瓜死了,他会有些伤心。

    可不过是伤心,事实上,他素来并不会在意这一份微不足道的伤心,旁人都说他瞧着属实心狠冷血,实际上他的心也非完全是石头做的,谁死他都都多少会有一些伤心,小桃花他会伤心,陈皮他会伤心,福冬他也会伤心,哪怕是路边他觉得可爱的小猫小狗,他也会短暂地伤心一下。

    但也只不过是伤心罢了。

    他的目光忽又落至一旁的小娘子身上,她双目紧闭,苍白的脸,看不出鲜活的气息。

    她快要死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又一次意识到,在她面前,他甚至已然失去了伤心的能力,他几日几夜不敢阖眼,曾不可一世的自信与不屑,如那日磅礴的雨,过去了这么久,迟来地、哗啦啦地将他浇了个透顶。

    他浑身都被彻底淋湿了,再无法轻飘飘地说出那一句“那也不会”来。

    乐双打量他的表情,忽然将白眉一扬,说道:“你想让我救她,也可以。你知道老头我的规矩——”他抬手朝庙门前的地下一指:“你跟那美娘子一样,跪上七日,我就救人。”

    闻言,纵是明秋都抬起了头,她深知乐双的性情之古怪,明明生的是个善心,非要在这些事上刁难人,还偏生有些要捉弄那些用情至深之人、看些苦情戏码的恶好。

    可是旁人便罢了,他如今刁难的可是这位小郎君,这小郎君是谁?

    堂堂的广陵王世子,瞧着便是自小养尊处优,只怕是连在宫中都被宠大的孩子,又见他这般样貌,这般心性,如此矜贵又傲气的人物,出门在外想来都不会朝旁人低一下头的性子,度裳叫他做别的便罢了,怎好让他下跪?

    况且,当日乔娘子也不过跪了四日不到,这一开口便是七日……莫说七日,只怕是一下这世子也……

    乐双看着未应的广陵王世子,笑道:“怎么,不愿意?”

    颜元今琥珀色的眸子深深看了他片刻,忽也笑了,他明知道这破道士会说什么,但还是有些气笑一般,因阴恻恻道:“你让本世子,下跪?”

    “不愿意便不愿意!小子,算你识相,你不愿意正好,反正老头我也不想救,”乐双大剌剌道:“那这事便简单了,你将人带回去,我现在就回去喝酒咯——”

    说着便要大摇大摆朝门内走,却忽被人抬手拦住,颜元今冷声道:“老道士,她只剩几个时辰。”

    乐双睨了他一眼,挑眉道:“这你不用管,说是让你跪七天,没说七天后才救她的命。你只要现在肯立马对着观庙跪下,我立马叫人五人六将人抬进去,但说好了,你不许动,七天就是七天,这七天除了水,一口饭都不许吃——!”

    老头说至此处,忽然顿了顿,弯眉道:“否则,你就是将我杀了,老头我也不会救人。”

    广陵王世子盯着他,半晌没有作声。

    雪越下越大,人五人六忙又将寻了个外衣给那小娘子披上。

    “怎么样,愿意还是不愿意?”

    明秋叹了口气,只觉得眼下气氛愈发的冷,快要剑拔弩张起来,正要起身劝说算了,却于这时,忽听那世子沉声道:“——好。”

    颜元今看了眼地上的李秀色,静静道:“救活她,救不活,我要你的命。”

    乐双立马嘿嘿笑起:“好好好!算你小子痛快!”他边笑边抬头望了望越来越大的雪势,喜道:“上回是雨,此次是雪,当真是好天气,叫人心情愉悦,沁人心脾啊!”

    明秋与人五人六皆有些无语地瞧了瞧也明显越发不好的天色,恐怕全天下只有这道士觉得这是个好天气了。

    乐双乐完,转头看这漂亮世子还在面前杵着,顿时又心生不满起来,说道:“怎么还站着?还跪不跪了?你再扭扭捏捏,要你的面子架子,且看那丑丫头还等不等得起了?”

    他哼了一声:“莫说老头我没给你机会,我说三声,你若还不照做,咱们约定就作废了!”

    人六属实有些看不下去,急道:“真人,世子既答应你肯定便不会反悔了,您这般催促,不是在硬逼他么——”

    乐双哼一声,压根没搭理她,只飞速竖起三根手指头,又飞速折下一根,大声道:“三——”

    三“字”方说完,快得尾音都还未落下,抱着要喊完三声的打算,正打算数“二”。

    便见面前的颜元今伴着着他的声调,长腿一折,正对济世观大门,于满地愈铺愈多的雪花中,“砰”的一记响亮,生生跪了下去。

    远山深谷,白毛纷飞,大雪之中,小郎君发间铜钱铃铛重重一晃,在天地之间,敲出沉重而闷痛的声响。

    第206章 选择

    这雪下起, 便没有了要停的意思。

    一觉醒来,白牙谷依然是银装茫茫,谷中最孤僻的那座小庙院中, 被人踩了寥寥脚印, 又很快被大雪覆上。

    人五小心翼翼地将庙门拉开一个小缝, 偷偷瞧着门外头的小郎君。

    冷不防被人拍了一记脑袋,他“哎哟”一声,却见是人六正抱着扫帚瞪他:“你又偷懒。”

    人五道:“这个世子足足跪了五日了,身上雪都积了厚厚一层,眼看都要变雪人了, 我瞧他一动不动,咱们散人不会闹出人命罢?”

    人六也凑过来瞄了一眼, 仔细瞧了瞧, 淡定地摇摇头道:“死不了, 你没瞧出来?人家内力深厚着呢, 说是成雪人了,衣服可是没湿半点。 ”

    人五立马回头仔细瞅瞅,见果然如人六所说,心中虽是暗暗惊叹,但还是叹了口气,嘟囔道:“可这五日他连口水都没喝,就算再厉害的人,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呀。”

    谁说不是呢。

    人六耸耸肩, 又从门缝望了一眼, 见那世子兀自立于一方,微微垂下的头,于这茫茫天地中落下唯一一笔金锦之色。

    他那爱马便守在一旁, 时不时蹭一蹭主子,身边丢了些师太命他们送去的干草,也未见多吃一口。

    至第七日时,也依旧是这番光景。

    日暮时,两小童子便从庙中推门走了出来,他们脚下踩雪发出“沙沙”声响,一直行至小郎君面前,说道:“时辰满了,散人唤您进去。”

    说完话,二人小心瞧瞧,片刻后,才见那沾了雪珠的浓密睫毛轻轻一扇,扑簌簌如荧光般落下。

    广陵王世子抬起头,看了他二人一眼,他下巴处长出些青茬,眼底有些深色,虽略显疲态,却依旧不掩眉眼间漂亮。

    人五人六被这看不出什么意味的一眼瞧得有些心虚,却见这世子并未多言,只是侧过脸轻轻拍了拍伏跪在他面前的小桃花的头,骨节分明的手顿了顿,开口时嗓子因今日未饮水略有些低哑,语气却是慢条斯理的:“莫将自己饿死,吃饱些,若小娘子还没醒,陪你主子一道拆了这桩庙。”

    “……”两个僧童打了冷嗝,不敢说话。

    骏马迅速大口吃起草来,颜元今起身时未见半点不适,只是一撩衣襟,绣金边云纹锦袍上大片的雪便纷纷落下,宛若与他的身子落了道隐形结界,雪散去后,竟真的未见半分水状。

    入门去,一路行至后院内舍,再一脚踹开此屋大门,便听得那熟悉的哇啦声响:“这么大动静做什么?!你想吓死我!”

    昏暗的屋内随着来人的侵入带来些光亮与一身寒气,广陵王世子声音低低的:“她醒了?”

    “没有。”

    话音落,今今剑就飞了过来,这回动了真格,乐双吓了一大跳,立马跳起道:“不是我话还没说完——你小子上来就动手哇!”

    好在这老道到底是有些功夫的,千钧一发之际才替自己闪开了那剑光,眼瞧着长剑深深插上窗棂,乐双只觉得心惊胆战,不知为何猛咳了两声,不动声色擦去唇角咳出的血,骂道:“我是说人没醒,但是没说人没活!青天白日,你是想过河拆桥,要那丫头救命恩人的命是不是?”

    颜元今闻言似乎怔了一怔。

    他足足跪了七日都未敢松懈的心此刻不知是因紧张还是诺大的如释负重在顷刻间忽然停了半瞬,原地迟钝了片刻,方才抬脚朝帘后的床榻后走去。

    还未掀帘,却听乐双骂道:“错了错了,不在这,在那!”

    只见他抬手一指,便直指向屋内角落的大药桶处。

    *

    乌漆还冒着热气的药水中,安静坐着一个小娘子,不似从前两个紫色丸髻,发丝如瀑被人放下,掩住了一半的胎记。她乌发下是水中若隐若现的光洁肩膀,露出偏瘦的锁骨。

    小娘子头处、额处、颈处密密麻麻扎着针,紧闭着双眸,呼吸却是均匀,能看出白皙的面庞上隐隐的细汗。

    颜元今先是一怔,似失神了片刻,眉头随即皱起。

    乐双一看他表情,便立马戒备又不屑一顾地道:“别看我!老头我除了配药扎针,弄桶换水脱衣服都是明秋和人六干的!这丑不拉叽的小丫头,我才懒得伺候呢。”

    话未说完,一枚铜钱飞速砸了过去,正撞上这小老头的门牙,疼得他瞬间哇哇大叫起来:“死小子搞偷袭!”

    “本世子没折了你一口胡言乱语的烂牙算好的。”

    广陵王世子说完话,行至桶前,瞧见小娘子虽闭着眼却微蹙的眉头,忍不住抬手用指腹去一点一点抚平,又轻轻擦去她额角的汗,锦袖的下摆沾了药水湿了大片,却置若罔闻。

    乐双一边捂着嘴一边还不忘扫兴骂道:“诶诶!喊你来是做药引的——别对我的病人动手动脚!”

    颜元今扭头:“什么?”

    乐双也不含糊,直接便丢了把匕首过去,开门见山道:“放血罢。”

    见广陵王世子皱眉,他便笑嘻嘻的:“还跟我装?你小子的血跟旁人不同,所谓以毒驱毒,你每日放半碗血进去,连放三日。三日后便看她的造化,若造化强些,多半便无碍了,若造化差些,那这命虽保住,就不知什么时候肯清醒了。”

    颜元今垂眸看着掌中匕首一眼,没有作声,轻轻一旋便割开皮肉,血水便滴滴落至那老道飞速送上来的黑碗上。

    乐双眼瞧着他,只觉得乐呵:“没想到你半分犹豫也无。”

    颜元今道:“三日后她不醒,你死。”

    “……”

    见他这般言简意赅地威胁,乐双不乐意了:“我说了,老头我能做的都做了,这丫头的命是肯定保住了的,但她毕竟与旁人不同——”

    他说着,瞧见这世子的神色,便继续道:“是不是听不懂?那我举个例子,是我那师侄——就是阴山观掌门长齐叫你来寻我的罢?那想必他也早给这小丫头看过脉,你知不知道,这小丫头有两道脉?”

    颜元今沉默半晌,“嗯”了一声。

    “那你知不知道两道脉未何意?”乐双语气添了几分神秘之感,继续道:“单说她其中一脉,被那劳什子僵尸咬了,那是必死无疑的,压根等不了那续命针片刻,老头我纵是耗尽毕生之学,也没法救活的哈。但偏偏——诶,她还有一处暗脉悄悄顶着,此脉神秘莫测,似有若无,却是能让人绝处逢生,暗藏天机。”

    颜元今依旧未言。

    “咱们这世上哪有人有双脉,又不是大罗神仙或者地狱鬼煞,你说是不是?”

    广陵王世子低着头半晌,握着匕首的指尖轻轻下压一瞬,嗤道:“什么意思。”

    “你猜。”乐双嘿嘿一笑,看破不道破地道:“总之,这丫头会醒,至于在哪里醒,就要看她的造化。毕竟她生来——”

    他摇摇头:“不,啧啧,许不是生来……便不简单哪!”

    说完,这老头儿摸了摸胡须,将半碗血水倒入桶中,好心地丢了半卷纱布给这世子,便兀自出门去了。

    颜元今沉默地扯过纱布,一圈一圈包上,动作却又停下。

    他目光落至小娘子身上,屋内的光线变暗,他静静盯着的人影,仿佛在这暗淡的空间中,那小小的身躯如同纸上的墨画晕染开门,变得清澈、透明,那样的不清晰了。

    *

    “宿主。”

    “宿主,醒醒。”

    流水般荡漾旋转的空间内,李秀色只觉得脑袋与背后一阵一阵的疼,一会冷一会热,有人在自己头顶一声又一声机械地喊着。

    她睁开眼,呆了半晌,才出声:“这是哪?”

    系统像是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您总算醒了,还以为您睡得太舒服,直接睡死过去了。”

    李秀色脑中最后的光景停留在她为救颜元今被僵尸狠抓了一记,想到这她忍不住懊恼地拍了记自己脑门,李秀色啊李秀色,不要命了是不是,就是为了功德分也不能这么做啊,什么时候舍己为人到这个地步了?

    她咽了记口水:“我这是死了?”

    “没呢。”系统微笑:“无烬洞副本已过,您之后都是死不了的,最多受个重伤昏迷不醒,然后等故事大结局一到就直接回家。”

    “……”李秀色道:“那我现在是重伤了?”

    “算是。”系统道:“不过已经被基本救好了。”

    李秀色听得云里雾里,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又听系统说道:“当然,虽然被救好,但由于宿主触发意外条件,此刻书中还处于昏迷状态,而您本体已然清醒,基于如此,您可以向本系统选择——提前回家。”

    李秀色一愣。

    “提前……回家?”

    系统:“是。”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仿佛是在做梦,在这鬼系统说出这句话的时,她只觉得此刻整个人都已然变得轻盈起来,背后的伤变得那样不真实,似乎再也感受不到,身上密密麻麻的刺痛感也随之愈发飘渺,宛若一阵风,只要她说一句“回家”,所以东西便都随之消逝了。

    李秀色愣了许久,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道:“他们呢?他们怎么样?”她追问道:“没人出事罢?僵尸解决了吗?他们现在在干什么……还有颜元今,颜元今他——”

    系统打断道:“宿主,您的问题太多了,不如自己看罢。”

    李秀色闻言一愣,却见面前的一片白光中忽然飞速旋转出阵阵画面,那光芒刺眼得让她忍不住抬手挡了挡,又慢慢放下——

    她倒在地上,画面中众人的呼喊淹没地上大滩血迹,颜元今僵气大发,生生折断了那伤了她的僵的胳膊,众人负隅顽抗体力不支,谢寅以剑欲自刎逼迫暗处退僵,直至远处传来笛声,尘烟才渐渐平息;

    她被抱起,画面中是陈皮驾车,颜元今复原后一言不发紧紧抱着她,如无措的孩童,直至圆月之下,阴山观被人一脚踢开大门;

    她躺在床上,画面中床前跪了一地束手无策的大夫,直至广陵王世子一把火点了藏经阁,袍上是淡淡的血,眼底是墨一般的黑,以长剑抵着阴山观掌门的脖子一字一顿:“我说了,给她用续命针。”;

    她在马上,好像被谁抱住,天地间刮了极大的风,画面由白天至黑夜,又从黑夜换至旭日东升,她在疾速后退的却无心观看的风景中似乎依然被那广陵王世子保护得很好,他和小桃花都没有睡,好像只有她睡得很好,没有被刮到一点风。

    有时他会有短暂地停歇,就这么静静低头看着她不说话,却不知在看什么。

    有时抬手给她理理头发,有时拍拍她的脸,有时将她松了的流苏重新系上,还专门挑了个更漂亮复杂的结,满意地看了片刻,又嫌弃地将她另外一个本就无事的解开,重新系上自己看得顺眼的那个,更多的时候只是摸摸她的胎记,沉默许久,而后指腹移到她嘴唇上,低头轻轻亲上一口,又将人裹回怀里,继续赶路;

    ……

    李秀色有些怔怔。

    画面切换至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庙门前,天上忽然下起了雪。

    她看到素来心高气傲的广陵王世子在那乐双的数声中骤然下跪了去,砸向地面的声响,重得她耳朵都在生生发疼。

    是为了救她。

    对这样可恶又不可理喻的要求,从不肯低声下气的人,这样一个人,怎么就为了她,就这么跪下了呢。

    小娘子有些不理解,又有些说不出来话,她眼中此刻只能看见他,听见他,许久才反应过来系统在问:“宿主,还看吗?”

    伴随着沉默的回答,大雪盖了小郎君一遍又一遍,只能看见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如此执拗却又孤注一掷地于天地之间,求了七个日日夜夜。

    李秀色眼眶稍稍有些发红,她不知道说什么,如此超出她情感的情绪她从未清晰地感受和直面过,可此刻像是有些忍不住,许久才憋出一句:“这么欺负人,这乐双还是不是人?”

    系统好言相劝道:“人家好歹救了你,为救你还做了些牺牲呢。”

    牺牲?

    李秀色一愣,还未反应过来,画面又再度切换。

    有人推门进来,一贯嚷嚷的大嗓门道:“行了,今日便是第三日,最后半碗血也上完了。明秋就是人美心善,还给你烧了碗红枣莲子羹说是给你补补血,趁热喝了罢。”

    说完还骂骂咧咧醋劲极大地道:“老头我今日还没喝上明秋烧的羹呢,真是便宜你了!不行不行,我怎么说也得让她也给我做一碗——”

    转身便要出去,却被长剑拦住。

    乐双对这剑早就见怪不怪了,反正横竖都要被威胁,还不如直接被抹了脖子算了。他翻了个白眼道:“又怎么了?!”

    广陵王世子道:“为何还不醒?”

    “我怎么知道?!”乐双哇哇怪叫道:“我可是一大早就给她检查过了,针也拔了,药也上好了,这会儿天都黑了,她就是没醒,怪谁?!我跟你说,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没准人家就是不想醒呢?”

    眼见着这世子气笑,似乎要动真格,乐双忙又转移话题道:“不过我上回话也没说全,就算这丫头真醒了,也只能说明她无碍了,但她人毕竟是重伤初愈,大伤精气,若不想让这幅身躯落下病根,至少还得休息上大半个月,这段时间切不可舟车劳顿,所以就算是醒了,你也不能立马带她走。”

    颜元今道:“胤都不太平,她能无碍便好,不必回去,事成了我再来接她。”

    乐双点点头:“也好。”

    他说完推开这世子的剑便要出门,想了想又退回来,像是犹豫了一会,才说道:“你也不可太拼。”

    颜元今扭头看他。

    “虽然你小子脾气太臭,但你这条命……”这老道士并未将话说全,只是摇摇脑袋含糊过去,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莫名让广陵王世子皱了下眉头,这像是怜悯又或是怜惜的眼神,与这老头口是心非的骂骂咧咧不同。

    乐双叹了口气,忽然抬手拍了把广陵王世子的肩,骂道:“总之,你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当初救你可费了老大劲了,这命莫要随意丢了去便是了!”

    素来洁癖的广陵王世子似有些颇有些嫌弃地看了看他搭在肩膀的手,但是没有说什么。

    乐双收了手,捏了捏指尖,忽然笑了下:“我就说你机灵,本事也不小,晓得光跪求人没用,暗中打坐内力成长了不少罢?怎么,真打算我没救成,就把我这庙拆了?”

    颜元今唇角轻挑,却是皮笑肉不笑:“你倒是聪明。”

    乐双哼了一声,又道:“只可惜你心还是不静,要我说,打坐就该专心打,瞧你这样,为这丑丫头上心得有些过头了,啧啧,情种,情种!”

    说完,他边摇头边走出门去,到了门口,却又忽然再次停下,回头道:“胤都闹事的,是不是玄直?”

    颜元今道:“你远在此处,倒是什么事都清楚。”

    乐双撇撇嘴:“哈哈!果然是他,玄直,玄直这小子……可惜了。”

    老头又摇起头来,这一回却是无尽的怅然,身影随月色渐渐远去了。

    *

    室内安静了下来。

    小娘子已经穿戴好衣裳,安静地躺在床上。

    广陵王世子坐在床边,一言不发盯着她,盯了许久,忽然道:“李秀色。”

    画面之外,正看着的李秀色因这一声呼唤心头猛然一跳。

    她听到他像是喃喃的声音:“你到底是谁?”

    他的手轻轻滑过她的眉眼。

    想起那日醉酒在密室,他强制地逼迫她说“不回家”。

    素来胸有成竹的广陵王世子第一次没了信心,他试图沉稳冷静,可又有些自嘲地被气笑,他想起自己一遍又一遍问她“可不可以不回家”,她不答应,他堂堂世子便自有办法让她答应。

    可现在他已经被困在这个局里。纵使聪明如他,也有些想不明白却不得不去想的东西。

    他甚至出现了幻觉,仿佛这个小娘子变得虚假,他伸出手摸到的都只是空气。

    颜元今突然觉得有些害怕。

    他自小从来都是要什么有什么。

    这感觉对他来说算得上可笑。

    “本世子实在不愿意相信那老头说的话……但,”他骨节分明的手停在她的面上,恨不得向下移,掐死这个冷酷无情的紫瓜算了。

    人自嘲又害怕到了极点,便仿佛忽然有些掩饰情绪的生气,冷笑一声道:“你不醒来,是已经回家去了吗?”

    话音落,却忽然觉得指腹下有些细微的沙痒,是小娘子的眼睫,轻轻向上动了一动。

    第207章 相拥

    李秀色睁开了眼。

    透过指尖的缝隙, 她望见面前低头看着她的人似是怔住了,就这么定定瞧着她。

    小娘子和他静静对视了会,想了想, 干脆将他的手从自己面上拿了开, 他方才蹭得她眼皮子也痒痒的。

    见他还在看自己, 李秀色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自己虽然昏迷了这些时日,但也不至于面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她干脆撑起来点身子坐起,清嗓试图开口打破这诡异沉默的场面:“世子,您——”

    她本意是想说“您怎么看上去像是傻掉了?”, 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换做以往她必然是没这个胆子说的,如今倒是有了这些胆量, 只是话音还未落下, 却忽然被人一把拽了过去。

    李秀色下意识“诶”了一声, 扑面而来的桃花香却熟悉地窜入鼻尖, 叫她一时忘了叫唤。

    颜元今将她抱住,让她动弹不得。

    许久才听到广陵王世子略有些闷闷的声音:“……你醒了。”

    他抱得太紧,李秀色喘不过气来,本是要将人推开,听到他语气却莫名有些心软,最终还是没有动,这么任由他抱着。

    “我醒了。”小娘子点点头,说完后又想了想, 说道:“我没有先回家哦。”

    广陵王世子没有吭声。

    李秀色见他沉默, 有些艰难地将手抽出,扶上他的背,触碰上时, 察觉他的后背似乎僵硬了一瞬,便轻轻叹了口气,拍了一拍。

    颜元今却在这时忽然放开了她。

    小娘子维持着手抬起的动作,与他四目相对。

    她瞧着他,见他眼中有些许的血丝,后者却似乎毫不在意这么些时日的疲惫,只是盯着她,忽而道:“你——”

    关于“回家”这件事,广陵王世子满肚子威胁恐吓的言语,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你才醒,还需要休憩,具体的事,待你好了再问。”

    说完便豁然起身,似乎是想控制住某种按耐不住的情绪,要出门去帮她拿人五人六新熬好的药汤,只是还未转身,袖子却被抓住了。

    “世子。”小娘子在身后道:“我方才说了,我没有回家。是因为……”她突然不知要如何组织语言:“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这一回。”

    李秀色说话时险些咬了舌头。

    她也不晓得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了,如同她不晓得明明系统已经给了自己提前回去的机会,她不用再面对所有人的结局,她最朝思暮想想要的东西就这么摆在面前,她却还是硬生生推掉了。

    哪怕只有几天呢?她跟自己说。

    他轻抚她脸颊的时候,她突然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醒来。

    广陵王世子停在原地顿了片刻,他低头看着小娘子攥着自己衣襟的手。

    半晌,还是看着她的手,没有抬头,忽然道:“李秀色,你是不是喜欢本世子?”

    李秀色这回是真咬到舌头了。

    这骚包话题是不是有点跳跃且直接了,她说那话是这个意思吗?

    “是……”她眼珠子转了转,有些不自然地摸摸鼻子:“是吧?”

    您说是就是吧。

    颜元今的眉头忽然稍稍一扬,唇角微微扬起,却还是不看她一眼,只道:“哦,晓得了。本世子又不会跑,松手,我去给你拿药。”

    李秀色有些被他突然转变的似乎心情大好却又莫名臭屁且得意的语气惊到了,竟真的乖乖松了松手,目送他背影离开后,又觉得脸莫名有些发烫,一下又躺回去,拽住被子挡上脸。

    还没似蚕虫扭几下,便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宿主。”

    这狗东西似乎见不得她高兴。

    狗东西舔着脸喊完,也不管她翻白眼,提醒道:“因宿主选择回归,故剧情照常发展——请注意,距离全书结局,宿主归家,仅剩十七日。再会!”

    *

    虽比不上过年那阵,但济世观相比前些日子,到底热闹了些,尤其李小娘子转醒之后,院中的积雪竟也随之化去了。

    两个小僧童面上虽是不说,心中却也是为这小娘子高兴,甚至还默许了广陵王世子从外头带回来各种高汤荤腥给小娘子补身体。

    李秀色才醒了一日,便觉得自己精神济济,直到那乐双忽然冷不丁绕到自己身后看了一圈,呵呵道:“回光返照。”

    坐在椅上的小娘子吓得险些跌一跤。

    “我是要死了?”

    “呸。”乐双啐一口:“我是说你伤还未全好,不好好修养,在这谈情说爱,迟早还得晕。”

    “……”李秀色看着这散人哼了一声走远,只觉得有些脸热,她什么时候谈情说爱了?再说,她倒是想,可倒奇怪得很,那世子说去给她拿药,药却是人六给她送来,她醒来这一日,便都没怎么见到他。

    李秀色按这古怪老头的吩咐晒着太阳,不敢乱动,只时不时四处张望,却还是没瞧见人影。

    倒是明秋过来同她说话,笑了笑道:“真人便是如此,嘴虽毒了些,性情也古怪,心却是好的,还望娘子莫要多怪。”

    即便那老头早已将“度裳真人”这个道号自己改为了“乐双散人”这个闲散称谓,但这师太却还是始终唤他一声真人。

    李秀色点点头道:“我晓得,毕竟救了我,我心中自是感激的。只是再如何,他也不该叫广陵王世子下跪,上一回叫乔姐姐跪下,我便觉得有些过分。”

    “是的,我也说过他,但他偏是不改,但娘子也莫要怨他。”明秋说着,忽然叹了口气:“真人曾同我说,他天生在这方面颇有造诣,自小修道时便没少行医救人,为此耽误了道行不说,还吃尽了苦头,也曾救人一命后反被反咬一口,伤透了心,自那以后,便不再轻易医人。”

    “有这种事?”

    明秋点了点头:“真人性情孤僻,不与人相交,不愿救人,许也是不愿产生太多情感瓜葛。有一次他醉酒,还听他说起过,曾与自己师兄一同挽救过一个孩童性命,但竭尽全力,命虽保了下来,却还是没能去了那孩子体内的僵气,改了他的命数。真人与师兄都大受挫伤,他师兄如何未曾听真人提起,只知真人因此还折损些许道行,此事无人知晓,直至他离开师门道观云游四方,也未能放下心中这一份遗憾。”

    “我问他遗憾的是道行还是什么,他只是笑骂,若能叫那小子焕然一新,就是折了一半的命他也是颇有成就的。”

    李秀色忽然听得怔怔。

    明秋继续道:“这一回,真人本也是不愿救你的。”

    说话间乐双忽然又骂骂咧咧从最那头的长廊飞了过去,似乎是在怪人五吓着了自己新捡来的狗,一边说笨一边使唤人六去给自己买酒。

    李秀色仰着脖子和明秋一起看他不见,骂人的声音倒还隐隐传来,听见这师太又笑了笑:“瞧他是不是比旁人还像个孩童?”

    李秀色点了点头。

    明秋笑着笑着,眼神却忽然变得有些深,轻声道:“也确实可以做个孩童,左不过三五年的命,若能开心,如何过都是好的。”

    李秀色一愣:“三五年?”

    “嗯。”明秋轻点了下头,看向她,神色温和:“我问真人为何不愿救你?真人道,你是天外之人,改你之命,是与天作对,便要折他一半的寿,他虽将这世间的酒尝了个遍,也本就没多少时日可活,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值。”

    声音轻轻落下时,小娘子的呼吸忽然都滞了一滞。

    良久才有些颤声道:“但他还是……”

    “从广陵王世子为你跪下的那一刻起,他便勉强答应下了。”明秋道:“本身他是这般而言。”

    师太藏在僧帽下的发际也有些偏白,眉眼间颇有佛慈之态,静静地看着小娘子渐渐发红的眼眶,莞尔:“但我知晓,若他真觉得不值的事,莫说是那世子,即便是真人师门来跪他也定是不肯,真人救你,是因为曾有一次,你给过他一袋钱囊,娘子可还记得?”

    明秋笑了笑:“他救你,不过因他心中始终觉得,娘子值得罢了。”

    *

    太阳下山时,李秀色被吩咐回房内睡觉。

    她颇为乖巧,听到师太说的后,望向乐双的眼神都是包着泪的,后者被盯得毛骨悚然,骂骂咧咧,嫌弃至极,恨不得给她扎针叫她再晕过去。

    吩咐完注意事项后,便懒洋洋走了去喝酒。

    李秀色躺在塌上,抹抹眼泪,只觉得胸前憋闷得慌,半晌,坐了起来。

    她裹上厚厚的干净的衣裳,推开了窗,远远的,便瞧见窗外最近的一棵树上,月影之间,安静地躺了个人影。

    小娘子看了一会,开门走出去,站在树下仰头盯着看了会。

    半晌,见他没有反应,便回头去墙边打算抱梯子。

    还未走两步,听到身后有声响,她被人自身后拦腰抱住,转眼间上了树。

    见她坐稳后便松了手,又靠回树干边,懒洋洋的。

    李秀色盯着他瞧,瞧见这世子原先青色的胡茬已经不见,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换了一身顶好的桃色衣裳,一张脸又变得漂漂亮亮。

    她心中不由得暗暗感叹,不愧是骚包花孔雀,一等一的在意形象。

    小娘子道:“世子,您真好看。”

    这话她都说过几百遍,一次比一次真心。广陵王世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嗯哼了一声。

    小娘子又道:“世子,怎么又上树了呀?您的眼睛不是已经复原了吗?”

    说话时还特意瞧瞧他的眼睛确认,眸色如琥珀于月下剔透,配上他乌黑的睫毛,妖冶得惊人。

    广陵王世子还是没搭理她。

    小娘子嘿嘿笑了一声,自说自话道:“忘掉了,您就是喜欢树上。”

    她望望天,望望地,一切树梢上所见的夜色于眼中如第一次见到般新奇,仿佛没有过去那般的恐高了,她也开始靠近此人的心境,喜欢这里的景色。

    只是她叽叽歪歪了半天,她都没听到他说一句话,她实在有些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李秀色又说道:“世子打算一整夜都在树上吗?”

    还是没有说话。

    小娘子终于有些尴尬了,饶是她脸皮再厚,但好歹也是个病患,这般热脸贴冷屁股是怎么回事,也不知他吃错什么药了。

    但机灵如她,到底还是再接再厉了一把,装模作样道:“世子,我的伤口好像有点疼……”

    话音方落,身旁那人终于有些反应,紧张地一下凑近过来,眉头皱起,似乎想看她伤势如何,只是手还未搭上,却被小娘子反手一把抓住。

    李秀色两手抓住他的,察觉他掌心冰凉,心中漏了一跳,但她不管不顾,干脆撑开他骨节分明的手,左手的十指飞速地交握过去。

    颜元今低着头,看着这小娘子的小手鸡爪一般地与他的交错,先是一愣,抬头见她一双眼又亮得出奇,便忽然好似有些气笑一般,开口道:“你这是干什么,非礼本世子?”

    李秀色道:“世子为何不理人?”

    大抵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广陵王世子似乎怔了一下,转而收起笑:“我未曾不理你。”

    李秀色空着的一只手指指院中,再指指房内,指指树下再指指树上,控诉般的:“我同您说了这般多的话,您可是半句都未搭理。”

    颜元今没说话,只低下头,垂眸去看十指交握的手,李秀色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方才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这么做了,眼下反应过来似乎有点过于冲动,她清清嗓子,状似不经意地便要将手抽回,却未想反手又被他紧紧攥住,还颇有些用力,让她根本收不回来。

    “李秀色。”广陵王世子道:“方才是你自己将手握上的。”

    他抬起头,神色颇有些没好气:“当本世子是什么,你想放便放了?”

    李秀色不敢再动弹了。

    总觉得这厮是恶人先告状颠倒是非黑白,但她懒得同他掰扯,她只是转眼望了望头顶的月色,望着望着,忽然又开口说道:“世子,要听听我的家乡吗?”

    听到她这句话,广陵王世子的面色黑了一瞬。

    他不耐烦道:“没兴趣。”

    李秀色扭头:“我家乡很特别的,您真的不要听吗?”

    颜元今冷嗤一声。

    李秀色耸耸肩。

    醒来时还说要等她好了问她呢,这会儿却这般抗拒起来。

    他不想听,她兴许知道为什么。

    但她想告诉他,她总怕以后没有这个机会了。她早该该不顾一切的、全盘托出的,将她所有的故事告诉他,清澈而透明,彼此间再没有秘密。

    “其实我并非是这个世界的人。”

    小娘子的脚在树上一晃一晃,她盯着自己脚尖,忽然轻声开口道:“世子,您知道吗?”

    颜元今没有出声。

    他自然是不知道的,但聪明如他,又能猜测到些蛛丝马迹。

    这说法太过离奇,离奇到他恨不得有些怀疑这紫瓜是不是因为后悔说喜欢他专门又编了个故事来骗他。

    除此以外,他眼下着实还有些生气,气她为何还是要说,他方才不是已经说了不愿意听了吗?家乡家乡,她的家乡便那般的好吗?

    “我并未是钦天监家的女儿,”她指指头上的胎记:“我不是这个李秀色,但我确实也叫这个名字,也长这个模样,我知道这是我原本的身体,我代替了原主,唯独只多了这么一点她的痕迹,您说巧不巧?”

    颜元今视线下移,落至她额角。

    他之前并未发现,此处的胎记颜色竟有些淡了。这发现令他心惊,更不愿面对。

    他开始想象她没有这份胎记的模样,唔……还是一般的营养不良,没什么新奇。

    但想着这一瞬心却忽然又漏跳了一拍,明明人在眼前,脑中却挥散不去,如初次相见般让他一时失神。

    “我的小名确实也叫色色。”那边厢,李秀色嘿嘿笑了一声:“但我父亲从不这么喊……对了,我父亲可不是李谭之,他是个很好的、很疼爱我的人,我在这个世界太久,偶尔还会有些想念他。”

    颜元今眼睫轻轻一颤。

    “世子,我的家乡同你这边不同,有很多新鲜的新奇的事物,譬如说……人可以在天上乘东西飞,也可以乘东西在海底游,可以在巴掌大的东西上看见亲人的脸并和他对话交流,也可以在箱子大的东西上看见无数个陌生人为我表演话本。”

    这有何难?

    他会轻功可上天,水性也素来极好,传音雀也可带话,胤都随处也都是戏台。

    他盯着手舞足蹈为他描绘的小娘子,表情稍稍有些不屑,小娘子扭头看他,说道:“不是你想的那种,不一样的。”

    广陵王世子不说话了。

    李秀色讲了一大堆,最后道:“……总之,是个与这里,截然不同的世界。”

    颜元今看着她,忽然开口道:“那你为何会到这个世界来?”

    不管他信不信,但他还是开口问了。

    李秀色突然有些卡壳。

    系统始终没有提醒,她知道,眼下她什么都可以说。

    “怎么说呢?是这样的,有一天,我看了本书……不不,看了个故事。”她试图说得明白:“故事中有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我喜欢这个故事……和世界,然后……醒来便进来了。”

    小娘子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美化地强调了来时的心情。

    颜元今看着她半晌,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李秀色有些惊讶,她本以为他会感到吃惊、失望,甚至痛心于自己只存在于故事之中,可他竟然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点了下头。如此简单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随后便听广陵王世子忽然啧了一声:“是不是受伤太重伤到了脑子,那老头当真将你医好了?”

    “……”

    李秀色有些泄气,泄气之余又有些莫名的庆幸。她愿意向他介绍她的世界,不代表真心愿意告诉他他只是一张纸片。

    见她沉默,广陵王世子也不再多问这个,只看着她,目光渐渐变深,又道:“你的家乡。”

    他的语气停顿一瞬。

    似乎很抗拒,却又不得不谈,冷笑道:“你的家乡,当真如你所说,那般的好吗?”

    李秀色想了想,点了下头。

    这里也很好,但是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家。

    广陵王世子似乎气笑了,又道:“那你——”

    他的手忽然攥得她有些疼,大抵是用了力。

    “还是会回去?”

    李秀色疼得皱了眉,小声地“嗯”了一下。

    他指节分明的手原本用力到露出白皙肌肤下的根根血管,此刻却骤然一松。

    “既然这么想回去,”良久,她听到他自嘲一般的声音:“那你为何还要回来?”

    李秀色的手被放开,方才才紧握过,此刻还在发着红。

    她有些生气。

    为何同他说不明白呢?

    于是她抬起头,望向他,双眼炯炯有神:“您问我为什么要回来?”

    颜元今避开她的眼神,他知道他此刻情绪不对,她大伤初愈,他本不该计较这些,无论她在哪儿,会去哪儿,她只要好好的,性命无忧,这应当是他最该高兴和满足的事。

    但他好歹是堂堂广陵王世子,他喜欢的小娘子,却告诉他她不是这里的人,迟早有一天要离开他,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实在——

    脑中混乱嘈杂,心烦意乱,脸颊却倏然被捧住。

    广陵王世子的思路瞬时被打断,小娘子忽然就这么没有预兆地亲了上来。

    “……”

    李秀色亲得有一些吃力,因为她的姿势不对,防止自己掉下去,她捧着颜元今的手不敢放松掉一点。

    她亲吻他,学着印象里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吮吸了一下他的唇畔。

    颜元今的身子有一点僵。

    小娘子身上有一股自然而然的清新皂香,猝不及防地麻痹了他的呼吸。

    他怔愣许久,才垂了下眼。

    紫瓜,主动,亲他了。

    这让他的大脑全然没了别的思考能力。

    李秀色亲了两下,觉得差不多了,便要将他放开,身子却被捞住,几乎是抱了过去,手避开她的伤口,嘴唇却片刻没能和她分开。

    他扶住她后脑,并不想让她撩拨后再一走了之,月下树影,只能听见彼此沉重而交织的呼吸。

    “颜元今,”小娘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喊他‘世子’,她有些正式且羞怯地在被亲得昏昏欲坠时含糊不清地道:“我留下来……是因为至少现在,我想同您一起。”

    ……

    她承认了,也不打算再骗人了。

    “我心悦你,我想同你一起。”

    第208章 回都

    虽说陈皮从前曾跟主子学过些半吊子的内功心法, 但在过济世观前那“冰河”时还是险些被活活摔死。

    他甫一入观便惯性要嗷一嗓子,谁料嘴还未张开一半,就被人“啪唧”一记捂上了。

    乐双将他捞去一边屋檐上, 又颇有些嫌弃地将沾了他口水地掌心放他衣服上擦了擦, 一面道:“不必谢, 老头我可是救了你,坏了那小子好事,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说完还朝一方向望去,一面捋着胡须,一边“啧啧啧”几声。

    陈皮瞧他笑得神秘, 也顺势瞧过去,这一瞧不打紧, 看见树上那俩人, 瞬间瞪大了眼, 险些打房梁上栽下去。

    “主——”

    这小厮机灵得很, 没等下意识喊出来,这一回自己把嘴捂上了。

    乐双“嘿嘿”笑:“偷看别人亲嘴,不害臊,也不怕长鸡眼。”

    陈皮压根听不进去他说什么,远远瞧着月下依偎的郎君与小娘子,饶是这老头又在旁边唧唧歪歪骂了半天也毫不在意,只抹了抹眼,呜呜道:“不容易啊, 主子这是苦尽甘来了……”

    乐双大骂:“这有何好哭哭啼啼的!”

    小厮泪眼汪汪瞪他:“你懂什么!主子这人瞧着冷心冷情的, 实际缺爱得很,他这般孤僻的人,今后终于有个真心的伴了, 我激动还不行么!再说了,从前我瞧主子那脾气,饶是长了张好皮囊也无甚用,哪有小娘子受得了他,这回好了,李娘子终于肯同主子两情相悦,有她这么好的小娘子在,主子做梦都得笑醒……”

    乐双听他哭得心烦,只恨不得将他一脚踹下去。

    他脚刚抬起,这时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眸色深了深,而后几个手指头飞速点了点,算完便忽然开口道:“我说,”老头儿咂咂嘴,像是犹豫了下:“过些日子,有没有法子叫你主子不出门啊?”

    陈皮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得有些懵,过些日子,什么日子?

    “叫主子不出门?为何?”他擦了把眼:“主子出不出门,可不是我能左右的。”

    乐双嘶一声,不耐烦起来:“那不然,干脆叫他也晚一些回去!”

    陈皮又是莫名。

    那怎么成?

    他今日可是专程来给主子消息的,如今都中乱作一团,傅家的军队于都中驻扎兵力细微,勉强同那些叛变的禁军抗衡,暂时守住了宫中地位,却似乎已经撑不了太久,离胤都最近的于湘军也早被人暗中控制失去联系,连增援都无法。

    皇帝倒了,皇后也病了,又不知从何流传出当今圣上抓民女暗中取血的谣言,致使百姓议论纷纷,朝野上下寥寥忠臣也变得颇有微词,若非有王爷、郁宰相、顾太师乔国公这些人撑着,天子权力翻天覆地只怕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

    还有那阴山观,近日除了抓了个王甫熊,似乎也无旁的作为,就连那玄直与所炼之僵究竟逃去何处也至今一无所知。

    胤都的天已然变了,就顾大少爷所言,指不定哪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但凡玄直想,暴风雨便会席卷而至。

    以主子的性子,知晓了这些,还如何能在这遥遥之外待得住?

    乐双自然知道这小厮意思,也知道叫那臭小子留下也是不可能的事,他只觉得火气冲上头顶,又迅速熄灭了下来。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那就只能用最坏的办法了?

    他思索良久,忽然递过去个什么,说道:“实在没法子的话,找个时间,把这东西烧了混水偷偷给那臭小子喂下,记得我说的,是偷偷,别叫他发现了!”

    陈皮瞧见面前的符咒,顿时一惊:“你要谋害我主子?”

    乐双一巴掌甩他头顶,大骂道:“放你爹的屁!”

    陈皮被打得嗷嗷直叫,只觉得莫名其妙,死活不愿意收那瞧上去皱不拉叽的符,一面视死如归道:“我陈皮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广陵王世子的贴身小厮,一生忠于我主子,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断不能害主子——”

    没想到乐双却忽在这时收了手,说道:“我不是叫你害他。”

    这老头像是气笑了:“你晓得这符做什么用?”

    陈皮抬头,看着面前这个不正经的,忽然发现,这厮头发瞧着比阴山观那掌门都白上几分,只怪平常叽叽喳喳,没叫人瞧出来,原来他都这么老了。

    老头仰头望了望头顶大好月景,又慢悠悠地喝了口葫芦酒,唇边的水痕也不擦,只忽然哼了一小段难听的小曲,像是心情好了,才继续对这小厮开口:“记着,”他道:“等下我同你说的,不要告诉旁人。”

    *

    这边厢,李秀色此时此刻,忽然觉得有一些热。

    月亮好似大大的钩子,挂在夜空,清风流云,树影绰约。

    竟有小虫,在这绰约中飞来黑影,广陵王世子轻巧自袖中飞出铜钱,便将那扰人的虫子清了干净。

    而后他“啧”一声,顺手又扶住面前小娘子即将滑落的肩膀。

    李秀色的额头热热的,嘴唇方才也是热的,眼下身子却是瘫软,一双眼睛闭着,呼吸均匀,睫毛微颤,俨然是已经晕了。

    颜元今盯着她看了一会,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还是头一回见有人亲着亲着晕了的。

    她方才才跟自己说了那些,眼下这样算怎么回事,醒来还认不认账?

    广陵王世子恨不得将这紫瓜摇醒,但想了想,还是抱住她身子,自树上一跃而下,径直朝屋内走,到了门口脚步却忽地停了,人未转身,右手一抬,手中的铜钱竟是直直朝远处房梁上的二人砸去。

    乐双两指一夹,便夹住了那枚铜钱,紧接着“嘿嘿”一笑:“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陈皮则是心惊肉跳,反应过来,顿时“嗷”一嗓子,直喊得这整个观庙鸡飞狗跳:“主子!你听我解释!我没想偷看啊啊啊!都怪这道士啊啊啊——!”

    颜元今抱人进屋,放在床上,在边上看了半晌,乐双与屁滚尿流的陈皮才将将赶了过来。

    陈皮一进门便要嚎,被乐双踢去一遍,而后这老头恶人先告状道:“怎么给我把人亲晕了?”

    广陵王世子:?

    颜元今回头看他,皮笑肉不笑道:“信不信本世子将你二人眼睛挖了?”

    乐双翻了个白眼,一把子撞开他,而后绕至小娘子床前,抬手一探脉,点头道:“我之前便说了,这丫头毒气虽清,人也无恙醒来,但醒来后迟早是要再晕睡上几日恢复气血精神的,她白日吸了半天日气,眼下这个点是该睡了。”

    颜元今闻言倒是点了下头,他方才猜的也是如此,所以并不心急。

    当下看了眼床上的小娘子,面色虽不红润,但也没那么苍白,且睡得还算安稳,心中更是放心不少,便收了目光,回过头看向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厮。

    小厮上前欲诉衷肠,却听主子率先开口:“说正事。”

    陈皮忙不迭退回去,把近几日胤都之事一一转述,末了,眼见着自家主子眉头越皱越紧,他却不知道为何,眼珠子转了转,瞧了乐双一眼后,突然便添了一句:“主子,其实……其实都城也不是那么着急……”

    他想了想,咬咬牙,壮壮胆子道:“反正有您无您也一样……不如您晚些日子再回罢?”

    广陵王世子听着这话,看向自家小厮,忽而笑了笑,轻飘飘道:“他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陈皮倏然一愣,下意识摇头:“没什么!散人什么都没用我说!”

    颜元今似乎也没心思多问,只瞧着他,又似乎想起什么秋后算账的事,开始道:“话说你几日未见,胆子倒是精进不少。”

    小厮顿时一激灵,就差“扑通”一下给主子跪下,弯了半截的腿又被一旁的老头捞了回来,乐双骂道:“干嘛!你自己不害臊,明明知道有人在偷看,还抱着人小丫头不放,亲来亲去,你小子也不怕害我俩长鸡眼!”

    听这老头说道“抱着小丫头”和“亲”等字眼,广陵王世子像是心情好了不少,“唔”了一声,弯弯唇角道:“怎么,你们没有小娘子喜欢,羡慕起我来了?”

    “……”乐双:“臭不要脸!”

    一旁的主子则是观察着主子表情,瞧着似乎没有要继续问罪的意思,便试探道:“那主子,都城咱们……”

    颜元今道:“去厢房收拾下东西,再帮我把小桃花牵来。”

    乐双与陈皮皆是一愣:“这就要走?”

    颜元今没有说话。

    陈皮咬着唇,暗中摸着怀里的符咒,似有些犹豫,见主子又掀眼皮子瞧自己,这才听话朝外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不带李娘子走吗?”

    广陵王世子:“嗯。”

    乐双在旁边咂嘴:“臭小子把人独自留下,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颜元今没搭理她,只是行至床边,抬手替床上的小娘子拉了拉被子,他的目光落至小娘子还有些湿润红嫣的嘴唇上,想起她方才颤抖着的,对自己说的那句:“我心悦你。”

    她心悦他,她想同他一起。

    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是幻听了。

    广陵王世子自诩聪明了十几年的脑子,也一瞬间有些犯傻起来,怀疑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怀疑她和过去一样在骗她,怀疑若是做梦,梦醒了小娘子会不会反悔。

    可是好像是真的。

    李秀色喜欢他,这一回是真的。

    这对他而言似乎就够了。

    指节分明的手在半空停了停,看着她额角变浅的胎记,最终却没有落下,他起身道:“她眼下晕了正好,胤都过于危险,待我将事情都解决好,再来接她。”

    他会来接她,她别想回家。

    乐双没有吭声,目送这世子到门边,只稍稍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

    胤都,阴山观。

    堂上坐着是观内掌门,卫祁在等人立于两侧,而室内中央端坐着一人,他面目清秀,手上戴着镣铐,此刻低着头,似乎是盯着自身一身白衣上染的血失了神。

    “谢小公爷。”乔吟率先道:“如今观内长老正带人去寻那些逃走的凶僵据点,余下众人也在焦急寻找着对付凶僵的对策,胤都眼下之况如此,你所知一切,还不打算说吗?”

    谢寅笑了笑,只问一句:“李娘子如何了?”

    乔吟一怔,卫祁在缓声道:“陈皮以传音雀来信,李娘子已经无恙了。”

    谢寅闻言,这才轻声道:“那便好。”

    他抬起头,望向众人:“我所知的并不多,不知几位具体想问什么?”

    未等乔吟说话,却听座上的长齐忽然开口:“那人……当真是玄直?”

    谢寅目光落至他身上,瞧见这掌门眼神略有波动,便笑了一笑,却没有作声。

    长齐沉默一瞬,又道:“当年玄直与一外邦女子旧认重遇,后为她犯了观规,那女子……”

    “是我娘。”

    谢寅道:“因皆有外邦的血脉,我娘与玄直自幼便相识,及笄后因些缘由二人便失去了联系,直至那年他无意中又遇到了我娘亲,方恢复了联系。我娘念他是旧友,对他礼遇有加,奈何玄直不这般想,”他低头弯了弯唇角:“他心系我娘,遇到她后,也只是想要带她走。”

    傅秋红听得直皱眉:“带她走?为何要带她走?她可是堂堂国公夫人,她——”

    “是国公夫人,不过过得不大好。”谢小公爷淡淡地道:“我爹不爱她,所以她整日愁眉苦脸,这般模样,叫玄直看了去,便想带她走了。”

    乔吟闻言,不由想坊间对国公夫人是有谣言,有人说她不守妇道,在外还有个旧相好,甚至还编排起谢寅的身世,可她也曾听谢芊说过,那些都是假的,是有一男子日日纠缠,可都是那男子一厢情愿,看来说的便是玄直了。

    这么想着,果真听谢寅道:“我娘是万万不会跟她走的,娘亲并不爱他。虽说父亲对娘亲不好,只于人前表面温存,但我晓得,娘亲爱父亲,她嫁给他便是因当初于猎场骑射之赛上的惊鸿一瞥,纵使玄直整日来寻她,她也从未动摇,只做好谢国公爷最好的妻子。”

    “玄直性格执拗,并不死心,带不走母亲,便也要设法留在她身边,甚至以师傅之名教我习武。”谢寅低头道:“我与他师徒情缘短暂,因为他只教了我一年,我娘便死了。”

    他声音顿了顿:“被广陵王一家害死的。”

    谢小公爷声音悠悠:“那时起,玄直便恨上了王府,和宫里。不过他后来出了事,我也不晓得他出了什么事,本以为他会去王府寻仇,可很快便没了音讯,消失匿迹,再次见到,便是去年。”

    他想了想:“很奇怪,回来的时候,两条腿都瘸了,却从不说为什么。”

    座上长齐微微一怔,久久不言。

    又听谢寅道:“玄直要寻仇,我拦不住,也劝不了。他对广陵王有怨恨,对皇室有怨恨,对……贵观,似乎也有些恨意,虽是不说,但我总觉得,他心中似有邪念,似乎像是……”他想了一想:“要做成某种大事的执念,只因太过执着,变成了邪念。”

    说到这里,又见他摇了摇头:“我说过,我知道的,并不比几位多。他并不完全信任我,很多事连我都不知道,只知那日掳走李娘子,是因他还有一具最厉害的僵需炼,玄直很是宝贝。”

    “那僵很是神秘,竟不在大理寺,也没人见过,我曾试图打听,终究也不知道是谁。”

    第209章 自阵

    谢寅所语, 令众人一时又有些无言。

    玄直如此珍视此僵,又这般神秘,即便他们已然阻挡了月圆夜李娘子至阴之血炼化此大僵的最后一步, 但依然后患无穷, 一日寻不得玄直藏匿之地, 这胤都城便一日不得安稳。

    卫祁在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自己身侧的师傅听到谢寅所言后忽然神色大变,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嘴唇颤了颤,豁然起身, 一言不发自侧夺门而出。

    卫祁在稍有些惊讶,给乔吟递了个眼神, 便匆匆跟了上去。

    谢寅目送他二人远去, 也并未多言, 只是收了目光, 淡淡道:“该说的都说完了,诸位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谢小公爷。”乔吟望着他,说道:“玄直既是因秉性趋邪,外加种种缘由,落至如此……但他不过一介恶道,纵使可炼僵化邪翻云覆雨,如何得搅弄朝堂风云?那些事——”

    未等她说完,却被谢寅忽然打断:“是我做的。”

    他抬起头:“我虽看不惯玄直行径, 与之有诸多分歧, 也从未想让他伤害李娘子等,但其余种种皆是谢某所为,不是早就说过了?乔娘子为何还要再三盘问, 纠结万分?”

    傅秋红只觉得好笑,这小公爷八成是疯了,刚刚还在说自己拦不住玄直寻仇,转头提到其他又忽然改口。

    她忍不住插嘴骂道:“谢寅,这几天瞧见死那么些人你都自责得茶饭不思,还有那日大理寺,若不是你我们也全活不成,你这般性子,却要说除了炼僵的坏事都是你做的,是当我们在场的都是傻子?”

    乔吟也笑道:“小公爷这罪也认得过于简单了。”

    她狐狸眼转了转:“我也实在瞧不出你有何必要的动机。”

    谢寅摇头:“乔娘子所言差矣,玄直有恨,我亦有恨,失势被欺被宫中无视的是我谢府,死去无可伸冤的是我母亲,我早早便做了那些,不应该吗?只不过我不同于玄直想赶尽杀绝,拦不住他借此炼僵害人,早就心生悔恨,所以瞧着才无辜了些。”

    说完又叹了口气:“况且,谢某也没预料竟早早被你们抓了,于是才坐在这里,一一交代,想着回头是岸罢了。”

    他这般言辞,分明是铁了心要认罪的意思。

    傅秋红闻言便要上前,却被顾隽拉住,后者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谢兄。”

    傅小娘子有些没耐心:“兄什么兄,我现在去敲开他脑子,问问他……”

    顾隽赶紧将她一挡,这才续道:“谢兄,你可知,就眼下都中形境,你所维护之人分明并未打算收手,甚至近日还在不断扩大军势,此人狼子野心已然昭昭,并非是你独自招揽下了罪名,届时便可放过他,再放过国公府一家的。”

    听到“国公府”一家,谢寅神色似乎稍稍变了一变。

    顾隽观察他脸色,又道:“诚然,胤都上位者是有律法,世家子女若有违纪之大罪,不牵扯家族,独一人领罪。而只唯有家族主君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人出事,则关系着整个家族的命运。谢兄是因此,才拼命要护着他吗?”

    谢寅笑容止住,沉默一瞬:“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顾隽道:“小公爷,顾某只是想说,此事早已木已成舟了,是你太过天真。”

    谢寅抬头看他,视线对上。

    “比起这般,不如同我们一起,将损失拉至最小。虽有令法,但此事不同,谢兄,顾某保证,谢府上下无辜之人,及令妹……一定都不会出事。”

    顾隽说了这么多,这小公爷原先还只又低着头不为所动的样子,听到最后,身子却似僵了一僵。

    良久,久到傅秋红已然又没了耐心,却忽听他开口道:“不是谢某天真,是谢某已经别无他法了。”

    谢寅轻声道:“家妹谢芊,生性烂漫可爱,良善无邪,若说天真,她才是最为天真的那一个,她对诸事一概不知,从未起过害任何人的心思……她明明,本就不该连带之过。”

    顾隽点了下头,温声说道:“小公爷果然是想保护谢娘子。”

    “家妹虽为侧室所出,但与我一般,皆是幼时丧母,父亲生性清冷,洗佛远居,不问世事,也对我二人并不关心,在整个府上,是我与芊芊相依为命长大,她是自母亲死后,我于这世上,最重要的亲人了。”

    谢寅说着,忽又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几分自嘲与苦涩:“当年偶然间撞破父亲所行之事时,我便深知,迟早要东窗事发。谢家虽不复祖上繁荣,却也是胤都百年世家,父亲更有国公之封,纵使落没,却也安宁。可一旦事败,谢家如何撇得去主君国公,独善其身?百年荣耀终要化为灰烬,族中现存上下数百人也无一不会受到牵连……”

    傅秋红斥道:“这国公爷不是素来吃斋念佛,清心寡欲的么?为何不顾家族旦业也要为之冒险,这可是株连杀头的罪,你怎不早拦着他!”

    顾隽拉住她说:“谢国公既有谋划,想来是早有野心,即便是小公爷有心想要阻拦,也定是劝不住的。”

    谢寅摇了摇头:“顾公子所言,谢某无能,只是其一。”

    顾隽回头,俨然一愣。

    “其二,”谢小公爷笑了笑,神色却黯然:“母亲曾有一次,身受行止散,性命岌岌可危,宫中有药,是为外邦贡品,此事外人不知,父亲却知,他在我请求下入宫求药,一路上报至乾清殿,却并未见到圣上,说是宫人进去禀报求药一事,回来却道圣上睡下了。”

    乔吟闻言,眉头不自觉一跳:“圣上……在装睡。”

    “求长生,寻百药,即便不知行止散是什么,不知可解行止散的救命之药是什么,但只要是能保命的药,当今最为惜命的皇帝,总是不肯施舍旁人的。即便……那是谢国公的妻子。”谢寅垂了下眼:“还好,是谢国公不曾爱过的妻子。”

    众人心中怔怔。

    “我不知父亲为何要谋反,许是不再信佛了,许是过去一切皆是诓骗,许是他外表假象下本就野心勃勃,但那些都不重要,他不说,我便也不关心,我只知父亲绝不可能是为了母亲,”谢寅低声地笑:“但我会。我为了母亲,生了恨。我是恨过圣上的,于是当发现父亲种种,当阻拦不了,便选择了视而不见,隐瞒、默许、害怕却又期待…… 如此之行径,我谢之己,又如何能称一句清白呢?”

    *

    暮色苍茫,阴山道观有一条小路,直通后山之顶,卫祁在并未多言,跟在师傅身后。

    直至见师傅于回首峰停下,立于几座白石高碑前,驻足了几秒后,忽地冲向最后一碑,于碑前重重敲了三声,“轰隆”一记后,石碑旋转,露出底下阶梯。

    卫祁在皱眉,眼见开碑后他便要朝中进,终于忍不住上前道:“师傅,此处乃是师尊遗棺,你为何——”

    未等他说完,忽见长齐猛然回头,眼底有一些厉色,卫祁在顿时一怔,脑海中突生一些不好的设想,喃喃道:“难道……”

    长齐拨开他的手,低声道:“但愿不是。”

    说完,便匆匆朝下走,卫祁在见状,犹豫片刻,也咬牙跟了上去。

    方至底部,便见师傅的脚步已猛然停在走廊前,卫祁在心道不好,绕上前去,果然瞧见,廊前尽头,那具书满咒身的黑棺竟棺门大开,一眼望去,棺内漆黑一片,空空荡荡。

    他不由惊道:“师尊的尸首不见了!”

    长齐未言,双脚似乎也于瞬间变得沉重,行至棺前静默半晌,终于气极,猛然重重一拍墙,沉声道:“畜生——!”

    卫祁在何曾见过师傅动这般大的怒,他急忙上前,却忽然被长齐转身一把抓住胳膊:“道机,你当真见过他了?当真……是玄直吗?”

    见卫祁在点头,长齐默了一默,神色又添了几分苦笑,声音轻得似叹气:“我这师弟的一双腿废了,却还能行出这多事来,竟是如此冥顽不灵。我只当他恨我,恨我便好,为何对师傅也能这般残忍……”

    卫祁在低声道:“若师尊当真为玄直所炼的最后一僵,那当如何是好?如今如何对付凶僵,还未寻出真正一网打尽的法子,若是……”

    未等他说完,却见长齐抬手道:“等一下。”

    这掌门似乎于黑棺下忽然发现了什么,眉头一跳,伸手抽出。

    是一本极小的册子,长齐皱眉,翻开瞧了一瞧,目光却越来越沉。

    卫祁在看出他神色有异,于一旁忍不住问道:“师傅,这是……”

    “经书。”

    长齐不做声响地将左手往袖中压了一压,右手将册子合上,递给他,说道:“你可以看一看。”

    卫祁在接过册子,有些莫名,碑墓中是有一些随师尊入墓的道经,但都被放置于一旁的箱中,为何会被藏在这般隐蔽的地方?莫非是下葬时候出了纰漏,不小心掉出来了?

    他翻开去看,目光却倏然一滞,随后竟涌现出几分欣喜之色,一页一页朝后翻去,而后抬头道:“这上面,为何会记载着这些?”

    “‘奇星八卦袭凶阵’,顾名思义,是专为凶僵而设的阵法。”长齐沉声道:“想来,是你师尊得知邪术被盗,终有人误入歧途,早有预见,便于临终闭关之际,倾尽全力,才为后人留下了应对之法。”

    卫祁在只觉得又惊又喜,再往后翻,却忽然发现此处似乎缺了一页,正有些奇怪,却忽听长齐唤他道:“道机。”

    他应声抬头,便见师傅望着他,眸色幽深,低声问道:“你可愿,做阴山观的掌门?”

    卫祁在倏然一怔。

    他拿册的手滞在身前,像是不懂为何忽然会在此处说起这些。

    兴许这里是师尊的碑址,长齐深知他无法在此说出半分违心的话来。

    这小道长似乎当真是思索了许久,但谁也不知他思索了些什么,最后只是低下头,认真地、慢慢地摇了摇头,沉声回答:“……徒儿不孝。”

    长齐道:“为什么?”

    小道长眉眼清俊中有几分坚定神色,似乎想起了某个人影。他的道心,在她面前早变成了为捧她泪珠时的手忙脚乱,于是他轻声地道:“只因徒儿有诺于人,从未设想过违背誓言,伤她的心。”

    长齐还是久久地望着他,没有再言语,良久,只微微笑了一笑。

    *

    卫祁在走后,长齐却还留在原地,眼见着徒弟的背影消失,方才说道:“乔娘子既已听到,便不必再躲着了。”

    上方出现一声轻咳,很快一道红衣便跳了下来。乔吟一双狐狸眼难得露出几分尴尬神色,却还是笑吟吟地道:“掌门如何晓得我在上头?”

    长齐看着她,好笑地摇了摇头。

    乔吟轻咳一声,又颇有些傲娇道:“盘问完了谢寅,我来寻小道长同他说事,一派问路上来,瞧见这碑下有地洞,我本是要下来的,谁知便听着了你二人讲话,绝非有意偷听。”

    长齐看着她道:“我这徒儿对你情根深种。”

    此言一出,乔小娘子的脸忽便有些红了。

    她生得艳丽,此刻更是面若娇花。

    这种感觉很神奇,她从未在卫祁在那块木头上感受到如此令她雀跃的坚定,这份坚定叫她变得有些勇敢起来,仿佛头一回觉得,一切的阻碍,似乎都没什么太大的干系了。

    这就够了,旁的又有什么干系呢?饶是这老头现在就跟他说,他不许自己的徒弟同她在一起,她也绝不会答应,就像当初他在她府上于她爹面前不肯低头一般。

    小娘子自顾自想着,面前忽然被递上一张纸,纸上有些褶皱,是这掌门方才悄无声息撕下的那一页。

    乔吟稍有些愣:“这是何物?”

    还未折开,忽听这老人道:“这是除了‘奇星八卦袭凶阵’外,师傅留下的另一解凶之法。”

    乔吟有些莫名,方才她在上面也听到了一些,不都有了一个阵了,怎么还有一个阵法?

    她并未翻开纸来看,只有些不解道:“说来也是,上代掌门既已对凶僵有所预见,知晓迟早要对付这东西,为何还要将这册子带至棺墓中来,要上面的人好生好找。”

    长齐神色中有几分幽幽:“许是……师傅最后关头,又有些不愿让此阵为人发现罢。”

    不愿被人发现,这是什么意思?

    乔吟方皱起眉,长齐又道:“乔娘子,你可知若要成为阴山观的掌门,需付出什么代价?”

    只听他声音低沉:“二十八道玄牝阵,非天资奇缘,绝无可能独自闯出,而一旦破阵,便是下任掌门的唯一人选。破阵者,一来勘破阵咒,可画出唯有掌门可领悟的无字符;二来,掌门会于阵中潜移默化,于无形之中,自行修得一套道法,此道法伴随一生,需日日修行,而当修行至一定境界,便可令其人自身成阵。”

    乔吟有些诧异:“自身成阵?”

    她眉头一皱:“人体肉身,如何成阵?若成了阵,岂不是成了肉盾,那一旦破阵,人岂不是也……”

    言至此,倏然愣住。

    震惊中抬起头,望向长齐,又猛地低头看向手中的纸。

    后者只是微笑,望着她,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好似歉意的神色,他容颜似乎都苍老了少许,只忽而低声道:“乔娘子,倘若他不是道机,我会同意。”

    倘若他不是道机,他会同意。

    可阴山观不能没有掌门。

    乔吟也望着他,狐狸眼中坚定的神色慢慢褪去了,先是诧异,随后怔忪,最后竟也只是微笑了下,像是释然,又像是有些难过。

    她试图固执又倔强地道:“道长,一切都还未有定数。既已有一阵,其实也未必需你……走到那一步,不是吗?”

    一切都还是未知,他们也未必要走到那一步,不是吗?

    “此事,”长齐看出了小娘子言语中逐渐的落寞,没有做答,只是指了指她手中的那张纸:“还需瞒着道机,多谢娘子了。”

    *

    几日后,颜元今回至都中。

    他本是要先行入宫,然而听闻阴山观中似已寻出灭僵之阵,便还是先行连夜去了道观。

    甫一登上观门,便瞧见观门处有一人拎着灯笼,烛光将他身影拉了老长,似是左等右等。

    打一望见他,那人便远远迎了上来,面露欣喜之色:“诶,昨昨兄——”

    顾隽尚未至跟前,又有一小娘子一把子撞开他追了出来,随即颇有些嫌弃地望着这广陵王世子:“怎么就你,李妹妹呢?”

    颜元今径直越过傅秋红入观,脑后的铜钱辫高高翘起,似乎没瞧见她似的。

    傅秋红一路追着进去,絮絮叨叨:“李妹妹为何未跟你回来?她不是醒了么?你把她弄丢了?还是你们吵架了?你——”

    还欲再问,却见这世子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道:“你方才问谁?”

    傅秋红一脸见鬼,倒是顾隽从被撞飞的旁边爬起,贴心提醒:“昨昨兄,她方才问的是李娘子。”

    “哦,李秀色。”广陵王世子瞧了他二人一眼,懒洋洋道:“胤都有些危险,我并未叫她跟来。不过你们放心,她好得很,已然醒了。”说完便好像要走,却又想起什么,非常随意地添了一句道:“对了,不仅醒了,还顺带对我表明了心意来着。”

    顾隽、傅秋红: “……”

    不是,谁问他这后半句了?

    第210章 回去

    日月交替, 星去阳来。

    广陵王世子回都后次日,于湘军便彻底谋反,一度攻城未果后, 现围城威逼之势。

    朝中大臣一部分早已被暗中笼络瓦解变心, 见风使舵;一部分不知从何处听来僵尸即将入城无人可敌大杀四方的消息, 战战兢兢,锁门不出。

    都城内唯傅家一支军队驻守,与城内反叛禁军周旋,一时硝烟四起,乱作一团。

    *

    傍晚时, 陈皮跟着主子入了一趟宫。

    先是看望了眼前寝内仍在昏迷的皇帝,又去后宫与皇后见了一面, 后者虽不似皇帝病重, 但因过于忧心, 也只能卧床, 乍一见颜元今来了,便要叫宫女搀扶着起来:“今儿……”

    “伯母。”

    皇后以帕掩面:“是谢文平,是谢文平是不是?是他勾结于蒙,叫于湘军反了,是他早早便洗脑了禁军统领严步,还不知不觉在这些年间于朝中安插笼络了这么多自己的‘亲信’,也是他引荐了自己祖宅家那个姓王的表亲给圣上,间接让圣上知晓了那长生不老丹, 允了那姓王的行那些腌臜之事, 从而害了自己……”

    “他为何要这么做?他不是速来最喜斋信佛的人么!莫非都是装的?”皇后越说便越有些激动:“偷偷在背后下了这手棋,叫我们毫无防备,我与你伯父何曾对不起过他!”

    颜元今摇了摇头:“谢国公喜佛, 不像是装的。”

    说着,又沉吟道:“不过……谢家祖上荣耀,到谢文平为家主一辈时虽袭国公封号,却因此人自幼便心无大志,向往江湖庙宇而百遭上代家主奚落责罚,坊间更是有国公爷宁愿出家当和尚也做不了官的无用之说,谢家门庭也因此不似往日繁荣。这些传闻侄儿幼时也听闻过几次,但当时见谢国公整日清风拂面,佛珠清修,以为是他浑不在意,现在想来,兴许……正是从前种种的不介意,一旦开始介意,便触底过深,使之变得极端了些。”

    皇后闻言恨道:“这么说,他还是被逼成这样的了?”

    “并非此意。”颜元今嗤道:“人之所行,心之所定。他能有今日所行,没人逼得了他,可见此人心胸天性不可试炼,即便颂了千万遍佛经,千锤百打,也无济于事。”

    皇后眼圈发红:“我曾想过是谁谋反,也未曾想过是他……年轻时,圣上甚至还未登基,一次野外围猎险些落入悬崖,若不是有谢文平这个人将他死死拉住,冒着两人一同跌下的风险也未曾放弃,也不会有之后——”

    她擦着眼角的泪,似乎如何也想不通:“他如今,如今怎么成了这般……”

    颜元今看着她这般情绪,只是递上了张新的手帕,而后便退了出去。

    自坤粹宫出来,一双主仆又径直朝宫中的临时犯牢处行去。

    陈皮一面跟上主子步子,一面兴致冲冲道:“主子,您可真是神机妙算,聪明盖世,您是如何晓得刘公公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自圣上倒下后,便同那些谋反的奸官里应外合,偷偷朝宫外传递消息?”

    广陵王世子一面朝前走,一面轻呵一声:“有人向你主子举报,想不妙算也难。”

    “举报?”陈皮讶道:“谁,谁这么好心?”

    颜元今没吭声,只是稍动了下眉,余光朝一旁树后瞄了下。

    有双宦官的靴子稍稍朝里收了收,圆蟒纹路的袖口也赶忙拉了一拉。

    陈皮与主子一路至目的地,甫一瞧见广陵王世子,这刘公公便尖着嗓子道:“世子这是何意!”

    颜元今在牢中挑了个较为舒适的椅子坐下,睨了一眼面前人的手铐,慢悠悠说道:“刘勇,你出身并不算低,祖上也有些厉害关系,到你这一辈虽家道中落,但甫一入宫便是个高品级的,一路升迁至圣上身边的总管,几乎没吃过什么苦,照理说日子过得也算顺风顺水。”

    说着,抵着下巴,慢悠悠瞧他:“本世子是有些想不明白,还有什么比荣华富贵更吸引你,值得你出卖原来的主子,甘当叛贼?”

    刘公公眼一抽,低声道:“不知道世子说什么,老奴跟在圣上身边十多年,从未有过判心……”

    “是么?”

    颜元今笑了笑,眼梢却未弯一下:“圣上虽惜命至极,也遍寻长命丹,但他并非是毫无戒心的蠢笨之人,之所以知道王甫熊所行的伤害至阴女子之事,也执意要服王送来的仙丹,是否也有你在旁煽风点火出的一份力?”

    一旁的小厮陈皮听到这,立马从怀间掏了个册子,顺着主子的话茬朝刘公公身上一丢:“瞧瞧吧!这是我从方御医那寻来的药本!你买通御医,给皇上的补汤里加了几位药,制造了些虚弱脉象叫圣上心生恐慌,恰巧王甫熊献上仙丹,便又撺掇圣上吃下,圣上见仙丹效果极好,瞬间生龙活虎,自此便迷上了那仙丹,即便后来服丹生咳,气血愈发的差,也有你妖言蛊惑,叫他以为此乃长生前最后一道,熬过即可,是也不是?”

    “还有陛下寝殿中的香,混入一剂无色无味药,有助‘仙丹’药力之效,每日需换,若非是你这般亲近之人,谁又能控制得了那香?”

    小厮说完,用力瞪了他一眼:“卑鄙!”

    刘公公面色大变,还想狡辩,却听广陵王世子贴心道:“你可知如今圣上倒下了,这宫中也无人能管得了我,即便是本世子罔顾律法,将你的头杀了,也没人会责怪?”

    他这般好整以暇地说完,刘公公的脸便“唰”一下白了。

    他“扑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世子殿下,世子殿下……是老奴错了,老奴吃了黑心肝,一时受那些奸人所迫,这才、这才误入歧途啊!老奴从未,从未想真的伤害陛下啊,都是他们、都是谢国公和那王甫熊逼我的啊!”

    “逼你?”

    小厮陈皮骂道:“你堂堂一介大内总管,皇帝耳边最近的一张嘴,他们如何逼得了你?”

    刘公公颤抖着嘴,几乎是要哭了:“是,是他们……是他们用些东西诱惑了老奴……”

    颜元今“唔”了一声:“诱惑?”

    陈皮忙又道:“你在这天子身边整日吃香的喝辣的,什么能诱惑的了你?”

    刘公公低着头,脸涨得通红,却久久不敢言。

    颜元今看着他,忽而收了笑容,讥讽道:“刘公公,你应当认得……江照罢?”

    刘公公闻言,抬起头,神色似乎有些茫然:“江什么?”他似乎当真好好想了想,摇摇头道:“不认得……”

    话音未落,一枚铜钱生生砸了过来,直打碎他口中的牙,鲜血流了满嘴,立马哭喊道:“当真!当真想不起来了啊!这些年他们给我送来的好货色太多,我、我实在记不起来他们名字……”

    陈皮直听得反胃,他自然知道这个刘公公指的什么意思,自己成了阉人便变态到这般地步,此等癖好简直闻所未闻,一想到有这么多如自己一般漂亮的美丽俊男子都被这么祸害了,这小厮就忍不住一声接一声的骂:“恶心!牲口!非人哉——”

    话音落,忽听牢外沉重的一声“砰”,似有谁跳了进来,小厮骂声打住,连忙将牢门一拉,一道蓝色身影以拂尘银线驱使着着一面贴符飞僵行了进来。

    那飞僵身着一身暗赭色破旧衣袍,露出底下圆蟒纹路的裤脚与一双青纹宦官靴,双手平举,原地一转,额头上的符稍稍朝上一扬,露出底下那张无半丝干纹,唇红欲滴几乎要胜过女子柔美的病态脸庞。

    “刘勇。这张脸,”卫祁在一身蓝衣,凝目而视:“你总不能忘?”

    刘公公抬起头,对上符纸下那双黑漆漆死气沉沉的眸子,又落至他全白的发、细长的尖牙与红色的长甲上,像是浑身僵硬了住,颤抖着声音道:“江……江照?!”

    卫祁在见状,看了眼身侧的飞僵,又看了眼颜元今,沉默一瞬,揭去了这僵面上的符纸。

    下一刻,飞僵江照的眼睫轻轻一颤。

    死气沉沉的那双眼似乎也有一丝波动,视线慢慢下移,缓慢地落至了刘公公身上。

    飞僵的眸子似乎紧缩了一瞬——

    “大人。”

    江照嘴唇一动未动,牢内却忽响起一道幽幽的、带着些许低怨的声音,在黑暗中如鬼魅呓语:“……原来是你啊。”

    陈皮闻声,吓得赶忙朝主子身后躲了躲。

    刘公公听着这声音,更是浑身猛然一抖,直接朝后栽去:“江照,江应锦!你、你变成僵尸了!你要来寻我索命了……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你饶了我……你饶了我罢!”

    江照身躯被银丝牵扯,只是低头看着他,牢中有人低吟了两声,再发出“咯咯”的笑:“没想到,大人也有求我饶你的一天。”

    “——那我呢?”

    刘公公面色惨白,瞧见话音落后,面前这飞僵身后的白发根根如蛇般朝他伸展过来,“唰”一下缠住他的脖子,叫他整个人惊叫起来。

    江照站在原地,只静幽幽地看着他,忽然像是笑了。

    “……我求大人饶了我,大人可曾答应过?”

    刘公公脖子被勒紧,眼见着双目都要瞪出来,险些快没了呼吸,卫祁在有些担忧要上前,却见江照的白发骤然一首,刘公公瞬间跪倒在地,不管不顾喉间的咳嗽,只吓得不住朝江照磕头,直磕得满地都是鲜血,额上惨不忍睹也不敢停下:“是我,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江照,是我对不住你!我下辈子,我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不……不不,我下辈子给你当狗,我被你踢着玩,抽着玩,我就是畜生啊江应锦,我对不住你啊……”

    求饶声与哭声响彻牢房,广陵王世子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在后方瞧了卫祁在一眼,有些嫌弃地朝刘勇方向看了看:“你之前带这僵去见白子石,白子石也这幅鬼模样?”

    “先是直接吓晕了过去的,但被顾隽公子摇醒了。顾公子表示,必须要听白子石亲口对江公子致歉。”

    卫祁在一五一十道:“江公子身上怨气已经化解得差不多了,如今见着刘勇,也如见尘世间一拨脏土,他不屑一顾,这般气息,带回观中,总算是尘埃落定,得以超度了。”

    “顾公子将江照生前科考的卷子也交与了我,待超度阵法时,可一并为他烧下带走,算是对他今生的交代。”

    说完,卫祁在的面上忽然有几分唏嘘,望着江照的背影,略有一丝怅然。

    如此结局,但凡常人,又怎能真的释怀?

    可江照这一生太苦了,他得到了剩下所有人的道歉,得到了自己科考时的真正成绩,如此,心愿便全都已经了解,再难释怀,这位公子,竟也就这般释怀了。

    江照望着磕晕过去的刘公公,视线停顿了许久,终于才转身,看向身后的卫祁在与颜元今。

    他细嫩的眉眼如重获新生般比往常更生动,多了些青年人充满希望的模样——这是今生的江照从未有过的样子,可他期待来生。

    飞僵明明面无表情,但卫祁在还是可以看到他的微微一笑,像是在说,多谢了。

    *

    卫祁在带江照走后,广陵王世子与陈皮也是要走的。

    只是临行前那刘勇竟又转醒过来,像是已然被吓得疯癫,一醒便不住朝地上磕头。

    颜元今回过身来,不知想起什么,用脚尖轻轻一踢,将此人头朝上一抬,弯腰看他。

    “刘公公。”广陵王世子一双凤眸微眯:“这宫中你手下的小太监,是不是但凡长得漂亮些的……”

    他言至此,脑中便现出了方才朝这赶来时瞧见的那个躲在树后的太监人影。

    泽幼。

    脸上有胎记,算漂亮吗?

    除了那紫瓜,他对旁人本不该会有那么好的评价。

    “算了,不问了。”广陵王世子忽然有些厌烦,顺势将战战兢兢的刘公公一踹,直踹得他下巴也出了血,像是嫌恶心般转头便往外走:“反正那人也与我无关。”

    陈皮跟在主子身后,看主子走到门外,步子又停下,回头冷看了一眼,对一旁的暗卫吩咐道:“杀了,本世子不自己动手,免得脏了今今剑。”

    *

    这些时日,阴山观众道士齐齐练阵,万般忙碌。

    此阵名为“奇星八卦袭凶阵”,乃卫祁在于师尊墓中得来的经书阵法,有了度衣真人留下的这一道家奇阵,修成之后,即便是凶僵袭城,也可应对,不再同往日束手无策。

    卫祁在与众师兄弟整日闭关,瞧不见人影,直至有一日傍晚,乔吟远远瞧见了这小道长于黑暗中的人影。

    她没有惊扰,看见他一个人来回于月下踱步,似乎有些烦心,来来回回几趟,她想上前,但不知为何还是没有动,转身欲走,忽听身后身影:“阿吟。”

    乔吟一愣,扭头时却是盈盈笑意:“小道长,这么巧?”

    “你在这许久,”卫祁在看着她,小娘子夜色中一双狐狸眼狭长狡黠,漂亮得叫他有些失神,稍稍别过目光,轻咳一声道:“为何不唤我?”

    “你早发现我了?”像是知晓他羞涩,乔吟没答,只是歪头瞧过去,故意“咦”一声道:“那你为何不唤我?”

    卫祁在一愣,像是被问住了,思考一瞬,对她点了点头:“是我的错。”

    乔吟眼微微张大了些,笑出了声:“当真是呆子。”

    卫祁在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凭借着身高优势,这只机灵而又狡猾的小狐狸在他面前像是缩成了一团,没有任何的攻击力,反而皮毛柔软得让人想要抚摸。

    他想了想,伸手过去,乔吟刚想问“作何”,手指却被握住了。

    先被握住的是一根手指,随后一根又一根被并进来,直到整个手都被他扣住。

    手掌温热,他与她的贴在一起。

    乔吟心中一阵酥麻,却是“嘶”了一声:“这里是你们道观……”

    卫祁在一愣。

    没等他松手,胳膊忽然被这小娘子缠上,乔吟啧道:“你敢松手,我就敢叫,让你所有师兄弟师傅师伯全都出来瞧瞧,你信不信?”

    “……”

    见这道长红着脸不敢动,乔吟笑得愈发开怀,指尖在他掌心画圈,问道:“你在想什么?”

    卫祁在手心痒痒,想要缩手却逃不开,稳住心神说道:“阵法,不对。”

    乔吟“哦”了一声,又道:“有何不对?”

    “我们按照师尊所留之阵去修,可是最后一道结界如何也设不下来。”卫祁在垂眸,手反扣住她狡猾的那一根手指,落得安静后,这才续道:“师尊最后一道咒法之语倒是没有什么奇怪,只是那页最下方偏偏还落了句八字俗语——‘若为奇星,不可自固。”这道士似乎实在纠结得很,摇摇头道:“我与师兄弟们商量了许久,却参不透其中究竟是何深意。本想去问师傅,可师傅这几日也在闭关,说来奇怪,这次他闭关并未提前通知,也不知为何……”

    乔吟盯着两人的手,听他提起师傅,只是说道:“许是掌门有些要紧事。”

    而后将话岔过去,重复道:“若为奇星,不可自固……奇星八卦……”她眉毛稍稍一扬,忽问:“小道长,我从前听闻道家擅八卦之法。那若将八卦指为道家,那剩下的奇星,指的什么?”

    未等她话音落下,远处原来一君子悠悠声响:“百姓。”

    顾隽手里握着毛笔,他今夜作画作得兴致颇高,正打算出来再找点灵感,沾了墨的衣襟微微飞卷。

    先是看着面前二人相握的手,状若无睹地移开了目光,而后这位顾大公子,冲着面颊已然发红的卫祁在露出坦然的微笑:“卫兄,你这阵的最后一道结界,可否让顾某也来加上一笔?”

    *

    另边厢,白牙谷内,济世观中。

    天蒙蒙亮时,最里头厢房内沉睡的小娘子终于醒来了。

    李秀色睁开眼,先是茫然了片刻,忽闻见窗外传来阵阵咳嗽声,披上衣服出门,果然瞧见外头摇椅上坐着个人。

    一身破衣烂衫,正晃着手中的木葫芦,方摇进嘴里两滴,又是猛一阵咳,手中的葫芦一松,险些砸去地上,好在李秀色眼疾手快,上去接了住。

    “醒了?”老头斜睨她一眼,咂咂嘴道:“你这一觉睡得够久的。”

    李秀色只觉得自己这一觉确实似乎休息了很长时间,和上一回还不同,脑内也没有系统干扰,醒来甚至还有恍若隔世之感。她先将葫芦递过去:“散人都咳成这样了,不能少喝点酒?”

    “少唧唧歪歪,管这么多!”乐双一把将酒壶夺过来,吹胡子瞪眼。

    李秀色环顾了下四周:“世子呢?”

    “怎么,想他了?”

    “……”

    这老头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她脑子里忽然回忆起来,她似乎不记得她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自己是与颜元今坐在树上,然后一冲动就亲了他……

    乐双抬头看她一眼:“别思春了,你脸就是红得再像红屁股,也见不着你的小郎君!”

    李秀色摸摸自己发烫的脸,偷偷瞪了他一眼,哼道:“为何?”

    未等乐双回应,身侧传来一人的声响:“世子已然回都了。”

    李秀色扭头,明秋端着一碗热粥过来,递上她面前,上下仔细看了眼,这才笑道:“看来娘子气色好了许多。”

    李秀色呆呆地看着她,低头看了眼那粥,又猛然抬头:“你说颜元今回都了?什么时候,昨夜吗?”

    明秋笑了笑,一旁的乐双一把将那碗本要给小娘子喝的粥夺了过来,一边仰头喝了两口,瞧见明秋嗔怪眼神也没半分不好意思,只抹了把嘴,嗤道:“哈哈,昨夜!老头我是治好了你的病,倒是忘了瞧瞧你脑子,还昨夜,你可知你这一睡就睡了几日?”他大剌剌伸出一掌:“五天!”

    李秀色倏然一愣。

    与此同时,她脑中系统伴随着这道士话音落时忽而发出“叮”一声脆响——“恭喜宿主,距离全书结局,宿主归家,仅剩十一日!”

    明秋看着面前的小娘子脸色由青至白,而后又似乎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从这里回都城,最快几日?”

    “怎么,”乐双笑呵呵说道:“赶着回去给那小子收尸?”

    李秀色嘴唇一抽,低头看着这道士的眼神中现出几分震惊,又有不解:“你、你怎么……”

    乐双在椅上一摇一晃,眯起眼来,轻嗤道:“我会算命。”他胡须一翘:“你的命不也是我算出来的?”

    李秀色忙惊喜道:“那有没有——”

    “没有。”

    “……”

    李秀色道:“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乐双只是哼一声:“无论你问什么,都没有。”

    小娘子被他气得不轻,不再问了,站起身来望向一旁的明秋,这师太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是寺中最好的马,即便是快马加鞭,最快的话,也大抵需……八日左右。”

    李秀色一愣。

    八日?

    也就是说,等她回去胤都,再过三天,就是书中的结局了?

    而明明,她原本以为,她至少可以有十七天的时间。

    ……可是莫名其妙地睡上这么一觉,再加上遥遥路途,她居然就只剩下了三天的时间?!

    天杀的。

    李秀色眼下简直不知是该骂老天爷还是骂狗系统,抑或是当初那只好死不死咬了她让她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的僵尸。

    可她到底是没有时间再想了,只焦急道:“明秋师太,那观中最好的马,可以借我一用吗?”

    明秋愣了愣,道:“自然。”

    随后笑了笑,望着李秀色的眸光落了些心疼:“娘子大病初愈,还要赶回去吗?”

    见面前的小娘子没吭声,她只是点了下头:“随我来。”

    两人走后,人五人六两小童才从厨房内钻了出来。

    人六摇摇头道:“散人,就是再上好的马,也不可能八日便……”

    人五忙打断他:“不不不,那个世子的那匹马就可以,别说八日,上回来,好像才四五日罢?”

    人六想起那匹挑嘴的骏马,咳了一声:“小桃花除外,他若是跑的不快,他那挑剔的烦人主子怎么愿意养它?”说着,又努努嘴,续道:“散人,您这几日耗费心神为您的爱马喂了精心炼制的药丹,强身健体了不知多少倍,原来竟是为的李娘子?您早知她醒来便一定要回去?”

    乐双还是一脸惬意地闭着眼,晃着手中的酒,嘿嘿一笑,却不说话。

    没一会儿,那道紫衣身影又回来了,应当是明秋为她备好了马与粮食,她来修整行李,在屋内捣鼓了一番,还是回到这院中的老头跟前,扭捏了片刻,认认真真地道:“还未郑重跟您道过谢。”

    说着,深深鞠了一躬,就算老头没睁眼也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

    鞠躬完又一下直起身子,看着她手中的酒葫芦:“原先是想劝您少喝一些酒的,想来您也不会听,那我便不说了。有机会的话,我……我托人来,给您送上胤都,不、送上这世上最好的酒给您尝一尝。祝您喝得开心。”

    小娘子乖巧说完,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欲走,忽听身后人说:“要送酒的话,十坛起送。”

    “行。”小娘子点头。

    乐双睁开眼,看着她背影,又道:“丑丫头,明知结果,你还回去做什么?”

    小娘子头上绛紫色的流苏伴随着冷风翩飞,她头也不回,背影远去,声音却依旧清脆灵动:“当然是回去给颜元今过生辰,祝福他来到这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