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昭投来微带怀疑的眼神,虞白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不是去见徐大人,我……我就是想出去逛一逛。”
他咬咬唇,“如果殿下不放心的话,叫人跟着我也可以……”
说到一半,他声音又渐渐弱了。
看见燕昭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才反应过来,她一直有派人盯着。
也是。
上次被徐宏进带去见面的事,她那么快就知道了,还知道得清清楚楚。
虞白慢慢低下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接着就听见书案后传来声音,“去吧。若钱不够,就找账房领。”
他闭着眼睛点点头,说多谢殿下。
次日,虞白早早出门了。
冬至朝会持续到下午,只要他在下午前回府,就是安全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忐忑不安,一直低着头沿着路边墙根走,鹌鹑似的。
阿洲懵然不知,依旧一脸雀跃:“今天街上好热闹!公子你想去哪儿逛?”
“……去书肆。”
“书肆啊?”阿洲小圆脸立马垮了:“好吧……”
虞白看他一眼:“不喜欢?”
他在心里快速思索,如果阿洲说不喜欢,就把他支去别的地方。
虽然燕昭一定还派了别人跟着,但盯着他的人少一些,他暴露的风险也就低一些。
但阿洲很快让他失望了,拨浪鼓一样摇着头,脸上写满坚毅:
“不是不喜欢,我只是不识字!但是,就算不识字,我也会好好守着公子的。”
“不然若再像上次一样迷路了,公子就再也不敢出来玩了。”
虞白怔了怔,心里有些复杂。
“……也好,那……”
两人已经走到一家书肆门口,正当门摆着个卖连环画的台子,虞白想了想,把阿洲拉到跟前:
“那,你帮我找一本连环画。就找……”
他简单描述了个故事,让阿洲尽力找找。
阿洲一边念着‘这么多可怎么找啊’,一边迅速被图画书吸引了注意。
虞白这才稍稍放心,朝书肆里头走去。
阿洲找不到的,因为那个故事是他编的。
带着些愧疚,他在门内不远处一个书架旁停了下来,抽了卷书假装翻阅,余光四下梭巡,打量着书肆里其他人。
想看看能不能找出哪个是燕昭派来的,他好避开,去找他想要的那本医书。
可一通观察下来,白费工夫。书肆里人虽不多,但每一个都看不出特别。
虞白无奈叹了口气,一回神,才看清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书。
他啪一声合上书卷,脸红了个透。
另一边,冬至朝会从凌晨开始,已经进行过半。
圜丘祭天后,仪仗回宫,朝贺在乾元殿继续。
坐在龙椅上接受百官朝贺的是幼帝燕祯,但所有人眼睛看着的,都是他旁边的年轻女子。
虽然顶着‘代掌’之名,但摄政三年下来,这位长公主已经逐渐成为真正的掌权者。
雷厉风行的气势兼老练的手段,丝毫不符合她年轻的相貌,平展的眉眼底下,桀骜和野性几无掩饰。
若哪日她嫌这头衔碍眼,一把掀了,亲自坐上皇帝宝座,也没人会觉得惊讶。毕竟从前,先帝一直属意她做储君。
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心意转变,最终传位于燕祯。
自小按照皇位接班人培养的公主与龙椅失之交臂,降为摄政兼幼帝教师。朝堂里起初还弥漫着一股惴惴之气,担心她不甘屈居,弑君夺位。
毕竟这位昭公主行事狠厉杀伐果断,从其少时,众人就有所耳闻。
但一年下来,众人渐渐发现,她好像真的没有别的心思。
她好像真的甘于摄政之位。
不仅甘心,还格外尽心。过去一年她几乎无休,宵衣旰食处理公务、教习幼帝,把九岁幼帝磨得稚气渐消,满朝文武也跟着战战兢兢。
听说这些日她已经开始着手年末考核之事,众人更是忐忑。此时她的一举一动格外关键,轻则关乎新岁升迁,重则官位不保,甚至人头落地。
新帝登基以来,她一直求稳求和,像在蓄力。因此,所有人都在猜测,这次年终,她或许会有大动作。
整场朝会上,众人都期盼着她能漏出点风向,可直到朝会结束,也没听她多说过一句话。
直到午宴上,才有人举杯上前,借着敬酒探问一二。
燕昭向来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场合。喧闹,嘈杂,待久了她就头痛。
有人敬贺,她兴致缺缺,听出试探的意思,就淡淡笑着不说话。来人便不敢再问了,讪笑着说几句祝贺的话离开。
几轮敷衍过去,她刚想出去透透气,余光就看见又有一道身影走近。
燕昭抬起头,看清了,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睛。
接着勾起笑举杯:“同贺冬至,张太傅。”
张为一笑,面上端得滴水不漏:“殿下金言,老臣荣幸。今冬万安,实乃殿下功劳,老臣敬殿下一杯。”
说着他微微躬身,端起酒杯慢饮。燕昭深深看他一眼,也象征性抿了口酒。
刚放下酒杯,还以为到此为止了,就听见张为再次开口:“殿下,臣还有一事。”
“岁寒天冷,老臣想着,合该办场暖寒宴烤火同饮。就定在后日,不知殿下是否得闲?”
燕昭略一挑眉,有些惊讶。
“那都是年轻人爱凑热闹,为了聚会寻的由头罢了,张太傅怎么也有兴趣?”
张为哈哈一笑:“哪里哪里,都是内子的主意。阿嫣说府里常年沉肃,该添些人气,还亲手酿了些酒,望殿下赏光。”
燕昭会意,但没急着答。
张为向来高傲,对宴席聚会一类嗤之以鼻,更别说举办什么暖寒宴了。
还亲自来当面邀请。
大概是见徐宏进讨好,他也坐不住了。
她倒想看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再者,他口中的‘阿嫣’也不简单。
徐嫣,徐宏进次女,两年前嫁与张为做续弦。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她酿的酒又有何意?
“太傅盛情,本宫难以辜负。不过……”
燕昭勾唇笑了笑,意味深长:“本宫带个人去,太傅不介意吧?”
张为微怔,还不等他开口,燕昭就已经转开视线。
啜了口清茶,又朝另一边坐着的人点头示意。
“徐卿。”她举杯,笑意比方才更盛:“同贺冬至。”
徐宏进正小心打量着台上,没防备视线被捉了个正着,只好端杯起身回礼。
温酒入腹,他却觉得微微发凉。
不正常。自从上次初雪宫宴,燕昭对他的态度就不太正常。
什么时候见她露出过这样的好脸色?
难道是他送人这招,真有这么管用?
放下酒杯,再坐下时,他不自觉挺直了脊背。
接着,一抬头,对上张为朝他望来的视线,眼神沉沉,带着些忌惮。
徐宏进喉头一紧,忐忑同时,心里又升起些愤懑。
自从得知他私下给燕昭送‘礼’后,张为对他态度一直微妙。
老东西故作清高就算了,还不允许他圆滑吗?
仗着是幼帝外祖就自视甚高,对谁都颐指气使,对他更是如此。又要用他,又防着他。
徐宏进端起杯勉强一笑,接着转开眼神。想起后日张府要办的暖寒宴,他又有些犹豫。
思索片刻后,他决定,他也得去。
-
为了不被人发现他是奔着医书来的,虞白几乎把书肆里所有的书翻了一遍。
离开书肆已经中午,一上午,他只找了这一家。
效率低就算了,还一无所获。
不过,他也没太沮丧。
一来那医书本就是古籍,流传不广,二来,京城里书肆还有很多,听说西城还有几家专门收藏古籍残本的书舍,他打算一家家慢慢找。
站了一上午,虞白腿都麻了,正打算回去,却又被路边一家铺子的招呼声拦住。
“新上的珠玉首饰,公子瞧瞧?”
见他循声抬头,更热络了:“呀,公子长得真漂亮!公子瞧瞧咱这个红玉珠串,您皮肤白,戴上保准好看!……”
虞白一向对这类话充耳不闻,正打算离开,视线掠过铺面时,却被里头摆着的一点琥珀金色吸引住。
灿烂又通透,让他想起燕昭的眼睛。
他忍不住开口:“那个……”
“哎呀公子好眼力!这是上好的金珀哈,来公子进里边来看……”
回到公主府,刚过午时。
还没来得及回住处,就有个女官迎上来:“玉公子。殿下离府前留了话,让公子回来后就去书房候着。”
虞白没有异议,刚要点头,想起他刚买的东西,就又有些紧张。
“我能不能……先回一趟寻梅阁?”
“公子还是去书房吧。”女官公事公办,“殿下很快就回来了。”
虞白不敢再问,低着头乖乖朝书房去了。
怀里的匣子塞了又塞,生怕掉出来。
刚在窗边那把圈椅上坐下,就听见书房外传来脚步声,大步沉稳,是燕昭。
他本来就悬着的心瞬间更加鼓噪。
她却没急着进来,停在门外,似乎在和侍卫说话。
“回来了?”燕昭瞥了眼裴卓明,“怎么样,都去了哪?”
听说只去了家书肆和首饰铺子,她微微惊讶,继而又觉得不奇怪。
人一看就是上等馆里养出来的,为了能更好地服侍贵人,识字都是必修项,爱美也正常。
“知不知道看了什么书?”
“玉公子在书肆里待了很久,经典、杂谈、诗集、传记、古籍都看了,但大多是随便翻翻。只有一本……嗯,看了很长时间。”
燕昭皱眉:“一本什么?”
一转头看见裴卓明冷脸红透,大概猜出了几分。
“话本吗?”
裴卓明闷闷“嗯”了声,声如蚊蚋:“对,就……那种话本。”
他耻于启齿。
甚至在想,要不要放值后去联系刑部的兄弟,叫人把那家书肆给查封掉。
竟敢公然售卖那种东西。
然而,他接着就听见了句让他难以置信的命令。
“还记得是哪本吗?”
燕昭说,“再去一趟,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