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榻下玉GB > 4、清风入梦4
    燕昭走在长街上,一边踢着小石头,一边嘴里嘟嘟囔囔。

    “寅时起床,先背书一个时辰,再跟着听政,再上课两个时辰,午后又练骑射,接着还要习字,晚上还要练棋……谁爱练啊!到底谁爱练啊!本公主快要累、死、了!”

    她狠狠踢了一脚石头,这块石子被她从御花园踢出来,一路踢上长街,终于啪一声碎了。

    “哎呦公主殿下,您可小点声!”

    旁边的女官和她差不多年纪,白着脸冲上来拦她:“殿下偷偷跑出来就算了,这话若是叫人听见了,指不定陛下又……”

    说了一半,她发现自己的话更大逆不道,忙拍了拍嘴巴找补:

    “陛下也都是为您好,殿下,只这一次就算了,往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啊。”

    燕昭瘪瘪嘴,四下环顾,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宫苑偏处,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索性在长街边上席地而坐,可怜巴巴地托着脸:“画雨,你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画雨犹豫片刻,也跟着一屁股坐下。

    “殿下,臣也不知道啊。不过殿下最近确实辛苦了,瞧着脸都瘦了。”

    她倾身打量了燕昭几眼,笑眯眯提议:“等一会儿回了宫里,臣给殿下做豌豆黄好不好?”

    燕昭眼睛亮了亮,疲惫都消散了些。

    燕宫很大,可她的世界很小。对她真心真意好的人,除了母亲容贵妃,就只有她身边的两个女官了。

    “书云比我更爱吃你做的豌豆黄,一会儿她准保提前溜进小厨房偷吃。不行,我得先藏在小厨房里,到时候吓她一跳!”

    燕昭吃吃笑起来,接着脸一板,作出一副威严样子:“但是本公主还没玩够,现在不想回去!”

    画雨也跟着笑,她性子活泼,在玩乐一事上,最和燕昭合得来。

    她眼睛一转,瞥见不远处一间空殿,“殿下快看!那处宫殿空置很久了,不如……咱们去探险?”

    两人视线一对上,不约而同爬起来,一前一后朝空殿跑去。

    这一瞬间,没有什么昭公主,也没有什么雨女官,有的只是两个半大姑娘,午后偷闲。

    燕昭也是偷偷看过民间话本的,她知道这种空置已久的住宅里,往往不是闹鬼,就是闹妖。

    再不济,有只小鸟也行,她也能玩上一会儿。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在那扇老旧脱漆的宫门后,她看见了一个人。

    而且是一个……这么漂亮的人。

    空地上,草丛边,蹲着一个小公子。他像个玉雕的人似的,精致玲珑、白白净净,但又沾了满手泥——正在挖土。

    他显然不认识燕昭,见她突然出现有些懵,眼睛睁得大大的。

    燕昭觉得,她的眼睛也一定睁得很大。

    因为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爱、这么乖、这么干净的人。

    于是她毫不犹豫开口:“你是鬼吗?”

    “……啊?”

    燕昭从话本里读到过,人鬼殊途。如果这个小公子是鬼的话,那真是太可惜了。

    “所以,你是人?”

    小公子眨了眨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起头来看她:“……是啊。我是人。”

    “好耶!”燕昭再无顾虑,大笑出声,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蹲在他身边,“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挖草?还是……野花?”

    他有些懵,似乎对燕昭的突然靠近很不习惯,但条件反射一样脱口而出:

    “这不是野花,是缬草,味辛、甘,性温,有安神镇静、止血止痛之效,且……”

    燕昭看了眼丛生的缬草,长茎顶端的小花开成伞盖,是碎碎的白色。

    她又看向旁边的人,心里再次赞叹,这位小公子可比什么花都好看多了。

    又白又软,脸颊带着点儿粉,睫毛那么长,一眨,湿漉漉的黑瞳也跟着一闪。

    还有鼻侧那颗痣,像是被人欺负哭了、眼泪胡乱淌,泪珠挂了一滴在鼻梁。

    他在说什么啊?听不懂,想亲。

    燕昭从不是犹豫的人。

    她突然倾身,吧嗒一吻啄在那颗痣上。

    他整个人愣住了。如果说他之前是有些发懵,那现在就是彻底的呆滞。

    然后,脸颊绯色肉眼可见地蔓延,整张脸一下子红透了。

    燕昭坏心眼得很,见他害羞,偏故意逗。

    “你刚才说什么草?”

    “啊……我……啊?”

    “嗯,对,你。”她揪下一把小花在手心里,“这个,是什么草?”

    “啊……嗯,忘了……”

    燕昭感觉心都快要化了。于是她再次倾身向前,在那颗小痣上又落一吻。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姓虞。”

    “哪个于?”

    “白色的白……不对,我是说……”

    突然灿阳熄灭,晚霞洒落,燕昭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宫道上,不知正朝什么地方走着。

    身后,还是画雨。

    对上她疑惑的眼神,画雨噗嗤一声笑了:“殿下怎么发呆呢?您和虞小公子约好了今日见面,不是期待很久了吗?”

    燕昭愣愣回过头,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个东西。

    一枚玉佩。

    上好的玉材,触手生温,雕成鱼形,雕工拙劣至极,堪称暴殄天物。

    哦,对。她正要去见虞白,上次虞白送了她香囊,这次她要以玉佩回赠。

    燕昭雀跃起来,心口扑通扑通直跳。身后,一队带刀侍卫跑过去,急促脚步伴着刀鞘碰撞,喀嚓嚓声令人心惊。

    她没在意。

    她心情很好,为了雕出这只小鱼玉佩,她夜里挑灯练了很久,不知雕废了多少块好玉,终于能拿得出手。

    太医院就在前头了。

    后来她才知道,虞白是太医院使虞成济的儿子,时常跟着父亲在太医院学习,或者在外廷自己玩。

    这次她也是偷跑出来的。

    她事先打听了,虞院使正在给父皇诊脉,没个一时半刻诊不完,父皇不会发现她的。

    只是奇怪,那队侍卫恰好也停在太医院外头。为首的侍卫队长冲进去,粗暴地拖出来一个人。

    暮色稀薄,她好半天才看清。

    是虞白。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一步冲了上去,直到被一双双手臂拦下。

    侍卫们认出她,不敢拉开她,更不敢放她过去,几人协力死死拦着,不管她如何挣扎、如何喝骂。

    也是那时燕昭才发现,原来‘无能为力’这个词是痛的,像有根长钉往她脑门里钻。

    那道瘦瘦小小的身影每被拖远一步,钉子就钻深一分,搅她的脑浆、挖她的颅骨。

    突然,天空彻底黑下来。

    她没再哭了,头却还在痛。

    她跪在漆黑冰冷的大殿里,一下下叩着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她恍惚直起身,看向大殿深处——那里坐着一个人。

    他一身黄袍,威严冷酷,她看不清他神情,但本能地畏惧。

    也是这时,她才听清自己嘴里一直重复的话:

    “儿臣燕昭,请求父皇开恩,宽宥虞氏一族。儿臣燕昭,请求父皇开恩,宽宥虞氏一族。儿臣燕昭,请求父皇开恩,宽宥虞氏一族。……”

    额头温热,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缓缓淌下来。

    就这样叩了很久的头,直到她前额麻木了,嗓子也哑了,才听见座上人说话。

    “你想救那家庸医?”

    才不是庸医……但她想。

    “你从何得知,虞家获罪?”

    她亲眼看见的。

    “你看见?可是,阿昭,朕明明记得——这是你习字的时辰。”

    ……

    “谁陪你去的?说。”

    ……画雨。

    燕飞鸿终于笑了。某一瞬间,他甚至像个慈父。

    但燕昭反而更害怕了。

    父皇几乎从来不笑。

    除了……

    “来人。”

    殿外隐约传来一声尖叫,似乎有谁被扣下。

    接着,两个冰冷的字敲在燕昭耳膜。

    “杖毙。”

    嗡鸣声席卷而至,过了好久她才反应过来,那不是雷声,也不是狂风,是她的耳鸣。

    噪音退去后,第一个刺进她耳中的,是画雨受刑的惨叫声。

    她想起身去拦,可膝盖早已跪软,还没起身就先摔倒在地。余光里闪过一抹明黄,紧接着,她喉头一紧。

    燕飞鸿,她的父亲,攥住她脖颈,将她提了起来。

    “阿昭。”

    燕昭死命抓着脖子上那只手,但无力似乎是这黑暗一日的主题,无论她如何使劲,那只手都像铁钳,纹丝不动。

    “阿昭。你是朕的女儿,你永远不能忤逆朕。朕让你习字,你就习字,朕想杀谁,朕就杀。明白了吗?”

    燕昭感觉眼前一点点发黑,胸腔因窒息而发痛。

    耳边也变得模糊,殿外的痛呼声快要听不见了。

    她不知从哪爆发出一股力气和勇气,手指狠狠戳向面前人眼睛,毫不留情,像是要与人同归于尽。

    脖子上的手先一步松开了。

    她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还没爬起来,先嘶吼着质问起自己父亲——

    “皇后已经诞下一子,大臣也都想让他当储君,你为什么还要逼我学功课?”

    “父皇……你要我做这些,好,我可以做,但是,我只在意这几个人……为什么你连他们也不留给我?!”

    轰隆一声,这次不再是耳鸣。

    惊雷突降,从穹顶到大地撕开惨白电光。掌中刺痛这才传来,她恍惚地抬起手,入目一手的红。

    白玉雕成的小鱼,拙劣但认真的刻痕,断成僵硬的两截。

    掌心缓缓涌出血,殷红横贯手掌,像一尾鲜艳锦鲤。

    耳边传来声音,过了好半晌,燕昭才听懂。

    “朕说过,朕的旨意,你只能听从。”

    燕昭缓缓抬起头,视线从手心的红挪开,却看见了满庭更刺目的红。

    她一起长大的玩伴,她最重要的人之一,于她而言像姐妹一样的存在。

    画雨僵硬地躺在大雨里,死在她面前。

    她眼前一黑,然后猛地亮了。

    映入眼帘的先是如梦如幻的纱帐,接着是轻柔温暖的烛光。

    “殿下?”书云在帐外轻唤,“寅时正了。殿下要起身吗?”

    意识缓缓清明,燕昭‘嗯’了声,翻身坐起。

    书云端来漱口茶水,轻声问候:“殿下日安。昨夜,殿下睡得可好?”

    “尚可。”

    燕昭接过茶水,偏头想了想。

    “好像……没有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