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决堤之事今年碰上了两回,一回是六月时,一回是半个月前。

    顾稳既不是太湖堤坝督建之人,也不是溃堤后的赈灾之人,按理说就算太湖决堤和他这个工部郎中有牵连,最多只能算是连带责任。

    流放已经算是下头人看皇上的意思借题发挥的重罪,没想到那些人猪油蒙了心,竟还敢借机以莫须有的怀疑刑讯逼供。

    杜氏红着眼扶丈夫坐下,嘴里不停地叫他慢着些,别碰着伤处。

    “不妨事,我只被打了几鞭,你别哭。”顾稳吸气缓缓坐下,还不忘哄妻子。

    顾稳越是这般说,杜氏越是忍不住泪:“他们太欺负人了。”

    顾稳寒门出身,为官十余年能走到五品工部郎中这个位置,全靠他会读书,会做事。可官场之上,比起会读书和会做事,更重要的是会说话,和背后有人。

    顾稳千般小心万般留意,还是走到了今朝。顾稳不为过往的事情后悔,他唯一后悔的是连累了家人。

    “别难过,最坏不过如此。好在,咱们一家人都还在。”顾稳和杜氏夫妻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顾稳想到其他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僚,他们参与其中,宫里都不顾昨日是中秋,就把人砍头了。

    杜氏心里恨毒了当今皇帝,牙咬了又咬,再恨也只能咽下。

    “爹爹,吃饼?”

    阿萱不爱吃这干巴巴又难嚼的饼,跟以前一样,她不爱吃的都往爹爹嘴里塞。

    顾稳微微一笑,摸摸小女儿的头:“爹爹不吃,阿萱自己吃。”

    阿萱眉毛皱成毛毛虫,拽着爹爹的衣襟撒娇:“阿萱不吃。”

    杜氏瞪女儿:“不爱吃也得吃,外头不如家里,不许挑嘴。”

    “面面。”

    “哪里有面给你吃,快吃你的饼。”

    娘凶她,阿萱哭唧唧往爹怀里扑,顾稳不小心碰到了受伤的背,闷痛哼了一声。

    “阿萱,不许撞你爹爹。”杜氏连忙把小女儿抱过来。

    “爹爹怎么了?”

    顾稳自己疼,还顾念着小女儿:“爹爹生病了,过几天就好了。”

    从刚才过来后一直没说话的顾文卿低声道:“爹在发热,不能放任,等咱们晚上到驿站,必须想办法弄些药来才行。”

    杜氏道:“这事儿我来办,有法子。”

    顾稳和杜氏对视一眼,多年夫妻,顾稳知道妻子说的是真话,他心里猜测,妻子是不是暗中藏了银子。

    顾文卿也知道他娘一向有成算,也就不问了。

    顾佑安拆开今日清早出城门时杜二叔扔过来的麻布袋,里头一小包银子铜钱,一叠肉饼,并一个装满水的葫芦。

    顾稳问道:“从家里带出来的?”

    杜氏面露讥讽:“那些敲骨吸髓的哪能容我带这些东西出来。”

    顾佑安道:“这些是出城时杜二叔扔过来的,扔了好几个,我们只抢着一个。”

    杜氏脱了身上两件衣裳塞包袱皮里:“咱们也算运气好,多亏了看守咱们家的那个小官儿心不错,叫我给你们带了一身换洗的衣裳出来。”

    加上身上多穿的两件,多少顶些事。

    顾佑安仔细看她爹身上的穿着,估计是下狱匆忙,流放也匆忙,只扒了官服和外袍,身上的里衣、裤子和鞋,都是他自己的。

    顾文卿也是差不多的打扮。

    “娘,爹和大哥缺衣裳。”东北的严寒她是知道的,只穿两件单衣肯定不行。

    “没事,不是还有银子么,路上再想办法。”

    顾文卿见妹妹如今开口说话了,还能关心他们,操心家里的难处,顾文卿嘴角露出个笑来。

    爹说得对,妹妹也算因祸得福了。

    “别说了,先吃饭。”

    有了好吃的肉饼,阿萱顿时眉开眼笑起来,把玉米饼塞给姐姐,拿着肉饼张大小嘴,饿虎扑食一般猛啃一口,香呀!

    顾文卿舍不得吃,他今年已经十七了,知道流放路上有多艰难,他想留着肉饼以后再吃。

    杜氏塞给儿子肉饼:“吃吧,天气热也留不住,不如留肚子稳当。你今儿背着你爹走了一路,已经够辛苦了,不能再亏了肚子,以后会有办法的。”

    顾佑安也拿了个饼子吃。

    顾稳满意地看着女儿,跟妻子笑道:“你以前常跟我争,说女儿回魂了性子到底像你还是像我,如今看来,安安性子还是像我。”

    杜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安安,嘴角露出个笑:“阿萱像我,文卿和安安性子都像你。”

    顾佑安对爹娘和哥哥妹妹都很熟悉,梦里面常见到,这会儿她仔细看眼前活生生的家人,也露出个笑来。

    她接受顾佑安的命运,重新拥有了疼爱她的家人,也不算坏到底。

    略歇了歇,差役吆喝着启程,饿了快两天的顾稳吃了饼喝了水,起身时有了几分力气,不肯再叫大儿背着走。

    “你也累,我现在有力气走,你也歇一歇。”

    顾文卿扶着他:“爹,您拽着我胳膊,走不动我背您。”

    杜氏也扶着顾稳,走了两步又想起女儿,阿萱起身蹦跶了下:“娘,我也自己走。”

    杜氏嗯了声,又看大女儿:“身子可有不舒坦的地方?”

    顾佑安摇摇头:“我还能走,娘别担心我。”

    几百人顶着烈日出发,缺食缺水,这群犯官家眷哪里经过这些搓磨,出发不过一个时辰,路上又晕了许多人。

    顾佑安这副身子也很孱弱,她咬着牙跟着队伍慢慢走,不肯落下。

    顾稳在发烧,走动起来也还撑得住,杜氏的心神就回到两个女儿身上。阿萱走不动了,杜氏背起小女儿继续走。

    杜氏从家里带出来的几身旧衣裳,和杜二叔给的葫芦,都塞包袱皮里,包袱挂在顾文卿身上。

    走累了,顾佑安脑子里一直想着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东想西想,埋头走了许久的路,走到太阳下山,走到她形如行尸走肉,今天的五十里地走到头了。

    “安安,咱们到驿站了。”

    傍晚的风从路边的田野间吹过来,顾佑安模糊混沌的脑子清醒了点。

    抬头环顾四周,前头就是驿站了,驿站后头是一座小山头,驿站前面是田地,田地远处一条河流在流淌。

    流放的犯官及其家眷三百余人,驿站里只有两间屋子留给他们住。

    这哪里住得下?差役才发话,身强力壮的立刻就往屋里挤,争抢着占地方。

    屋里的位置占完了,驿站院子里也被占得差不多了。顾家一家五口除了顾文卿,其他都是妇孺病残,根本抢不过。

    杜氏一看,也不费事了,背着小女儿去驿站后墙根底下占地方,好歹有一面墙挡风。

    驿站里有干草,杜氏放下小女儿就跑过去前头求些干草,顾文卿也跟着去。

    后墙根底下又来了几家没在屋里抢到位置的流犯,顾佑安连忙扶着顾稳坐下,把阿萱放在她和顾稳中间,父女三人占了好宽的地方。

    “顾大人。”

    顾稳靠着墙抬起头来,见是御史台的田御史,顿时苦笑:“我一个犯官,田大人取笑我不成?”

    田御史也苦笑一声:“都是犯官,谁取笑谁?”

    田御史名叫田清德,是个寒门出身的真君子。

    这次太湖溃堤贪污案原本跟田清德无关,皇上借此连坐许多无辜官员,他气愤不过上书劝谏,皇上怒而找了个由头发作他,田清德就被流放了。

    田清德跟着坐下,他长叹一声:“在其位谋其政,老夫身为御史本该劝谏皇上,触怒皇上被罚也是我该受的,可惜我夫人和我两个儿子,被我带累了。”

    顾佑安抬头打量田家四口人,田清德和他夫人不到四十,身子骨还算健壮,田家两个儿子估摸二十左右的年岁,正值青壮,他们家这样的,应该能熬到流放地。

    “田兄一家怎么没去驿站里头住?”

    “我身子骨好,不怕吹夜风,就不跟别人抢了,后墙根底下睡着也清净。”

    田清德幽幽道:“当今皇上以孝治国,明年开春就是太后的六十大寿,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大赦天下。”

    “就算大赦天下,去了松江城后,我们一家估计也不会再回京了。”顾稳不惦记这事儿。

    顾稳跟田清德处境不一样,虽两人都是流放,田清德只是出言不逊得罪了皇上,顾稳却是因支持其他人登基,把当今皇上得罪死了的。

    田清德也明白,他轻叹一声:“我知你是正直之人,这次……我们家也是流放去松江城,路上有需要帮把手的,你只管开口。”

    流放肯定吃得差,咬牙还能撑住,气候却难受得住。

    昨儿才是中秋,晚上睡在屋外也不太冷,就是身体受累罢了。等过了山海关,入了东北的地界后,天寒地冻,那才是要命的时候。

    艰难时有信得过的互相帮扶着,对顾家这小的弱的弱的顾家来说,真是求之不得。

    顾稳感激地拱手道谢:“多谢您好心。”

    田清德苦笑:“我也不算好心,就那么回事罢了。”

    事情已经做下了,到这会儿,他再想反悔也不能了,只能这样了。

    说话的工夫,杜氏和顾文卿回来了,杜氏放下干草道:“天气不冷咱们还能混着,等天气冷了只怕难过,咱们要提前打算。”

    顾稳颔首,他也是这样的想法。

    顾文卿道:“娘,还是先想办法弄些药吧。”

    顾稳脸颊上不自然的红晕很显眼,一看就知他在病着。

    顾稳咳嗽一声,咽了咽干热的喉咙道:“这里是离洛阳最近的驿站,咱们又是流犯,驿站里从上到下的官员不敢肆意,这药只怕难寻。”

    “呵,那就不一定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什么事情做不得?”

    他们这一批人流放的匆忙,昨日皇上发作圈禁了他们,犯官家眷们大多没进牢狱,在家关了一日就被流放了。

    像杜氏这样舍了脸皮哭求带两身旧衣裳的犯官家眷不少,其中夹带财物出来的肯定也有。驿站的差役不傻,肯定猜得到,差役不想法子从他们身上刮下二两油出来才怪。

    顾稳轻喘一口气:“我昨晚发热不是背上鞭伤,估计是因为脱了衣裳躺地上受凉才发热。这会儿我感觉好了些了,就算没有药,歇一晚上也就缓过气来了。”

    “爹。”

    顾稳叫顾文卿别说了:“咱们家有葫芦,你去要些水来。”

    肉饼只有两个了,必须要靠差役发的饼子填饱肚子,差役发的饼子干硬,须要靠水顺进肚子里。

    顾文卿去要水了,跟顾家靠着的田家,还有其他几家也默默去要水。各家留了一两个人占位置,守着自家干草。

    墙角的人走了大半,顾佑安站起身:“爹,娘,我去那边找些干柴来,晚上咱们最好烧个火堆。”

    杜氏接话道:“是该找些柴火来,咱们这儿靠着后山,晚上风大,说不准还有蛇虫鼠蚁,没有柴火不好睡。”

    顾稳叫女儿坐下:“一会儿等各家回来了再商量。”

    就算要烧柴火,也不能只他们家出力。一路上还长,不能叫别人以为他们家好欺负。

    过了会儿,各家陆续回来,杜氏塞给女儿干饼和水:“先垫吧两口。”

    顾稳跟才回来田清德小声商量过夜之事,田清德出头,他去跟后墙根底下其他几家商量。

    这几家跟田家顾家不熟,不愿意跟他们一块儿,拒了。田清德也不在意,回来跟顾稳说:“也罢,咱们两家烧个火堆。”

    顾稳点点头。

    顾文卿把饼子塞给他娘拿着,他起身跟田大郎去林子里找柴火。

    “站住!”

    两个挎刀的差役过来,其中一个斜眼打量他们:“今日才离洛阳,你们若是敢逃跑……”

    “我等不敢。”

    “呵呵,最好是不敢,洛阳附近天罗地网,估摸不等朝廷发出海捕文书,你等就已落网,那时候就不是流放这么简单了。”

    另一个冷脸的差役道:“以后的日子还长,你们若是聪明,就该安分些,少给我等添麻烦。”

    “你们几家互相监督,明儿早上若是少了谁,你们都讨不了好。”

    这里是离洛阳最近的驿站,附近驻扎着京营许多官兵,或许是知道他们这些人跑不了,差役训斥两句也就走了。

    顾文卿跟田大郎去山里捡柴火,顾佑安拉着她娘也进林子里去了,旁边几家冷漠地看了她们一眼,也就不管了。

    天色渐渐昏暗,林子里好几个捡柴火的人,杜氏猜到女儿要进那秘密的地方去,拉着女儿七拐八拐走了好一段路,走到一片无人的灌木丛里才放手。

    “娘,我去给爹找些药来,您等我一等。”

    杜氏点点头:“别耽搁,赶紧出来。”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