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好哥哥,看看腹肌。……

    那是一个蝉鸣聒噪的炎夏,穿堂风无法透过严密的纱窗网进入阴沉而昏暗的室内。

    窗帘拉得不够严密,但足够遮挡大部分的光。

    她裹在轻薄的空调被里,弓着身子,将漫画铺平在枕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书页。

    空调没有开。大人总认为空调这类反自然的科技产品会给身体带来不可预料的危害,因此如非炎热至足以中暑,那就忍忍吧。

    她把自己全然包在被子里,热气逃不出去,将她胸口、后背,乃至后腰都蒸出了一片汗渍。

    漫画里,穿着短衫短裤的网球服的少年将少女挤在昏暗的杂物室夹角,堆放的篮球撒了一地。他抱着她,眼里笑意鲜明。

    他说:“你是想被这样抱,还是……”

    热气从胸腹漫至脸颊,像浴缸水浸没口唇,要烧起来了。

    她猛地翻转书本,像看到洪水猛兽般将书猛推至床头,脸紧紧地贴在枕头上,掀开被子,热气蒸腾而散,身上的潮热却不减半分。

    “好,谢谢。”

    楼下传来这么一句话。

    宁瑰露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拉开窗帘,推开纱窗深呼吸,像在宇宙航行不慎弄丢太空帽而四脚并用爬回太空舱急促呼吸氧气的人。

    聊胜于无的风毫无凉意可言,她捋了一把浸湿的额发,视野里看见了一个低着头的少年。

    微拱的脊背白皙,圆领的T恤干净清爽。他低头看手机,戴着单边的耳机,一根细长而白的线连接至手机口。

    站在阳光下暴晒,他的皮肤也不曾泛红,大抵是天生就不易晒黑的体质。

    她将碍事的纱窗全部推向一边,钢制的边框撞上墙,“当”一声轻响。

    他脖颈动了下,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看向她。

    真奇怪,大多数人的瞳孔在阳光下都会反射出一种褐色的光芒,他的眼瞳却异常的黑。她能清晰地看入他的眼睛,他微微眯着避开玻璃窗反射的白光,唇角微扬,是那种基于礼貌和客套,但并不热络的笑容。

    他穿着干净的蓝色T恤,不过膝的宽松短裤,白色的短袜和灰白色的球鞋,像天空,蔚蓝的天空。

    “你们要去哪?”她趴在窗口喊。

    “去前海骑车。”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另一侧,问她,“你要一起吗?”

    她打了个响指:“等我,我带滑板跟你们!”

    她飞快换下睡衣,随手拎了块双翘出门。

    门口,他跨坐在高大的山地自行车上,一只脚踩着地,翻着手机消息。

    她踩着滑板从门槛的缓坡上冲下来,大声招呼:“走啊!”

    他收起手机,握着把手慢慢蹬,不紧不慢地跟上她的滑板速度。

    滑了很长一段路,快要出大院了,她想起问:“我们直接去前海吗?”

    “不,去电玩城。”

    “好哇!宁江艇是不是又去玩车了?”

    “没。”他言简意赅,“你到了就知道了。”

    她扭着头说话,没看见前边有个井盖,滑板前轮猛地一卡,惯性不减,她连“啊”一声都没来得及就猛鹰扑食般俯冲而下,以脸着地了。

    “嗵”一声巨响,整个大地都为之惊颤。

    庄谌霁猛地捏刹停住了车。

    宁瑰露趴地上好一会儿没爬起来,直到一双手用力搀起她。

    踉跄着被扶到花坛边坐下,她都没听清庄谌霁在说什么,耳朵里“嗡嗡”的,摔得眼冒金星。

    “别动,我看看。”

    他半蹲着,皱着眉头抬起她的小臂。她是往前扑过去的,又穿着短袖,从手腕到胳膊肘一线蹭破了长长的一条皮,血流如注。

    宁瑰露疼得都不知道身上哪块在疼了。她抻了下腿,感觉膝盖像撞到筋了,整条腿都麻了。

    她抬着右手胳膊,用左手拉起了右边裤腿。还好,隔着一条裤子,没破皮,就是挺疼的。

    瞅了会儿,一滴鲜红的血滴在了裤子上,她摸了一把鼻子,摸到了一指嫣红,赶紧抬起了头,顿时紧张:“完了,我是不是流鼻血了?”

    “不是。”少年大抵没见过这么震撼的摔跤场面,手也不知道该往她身上哪里扶,只能捏着她手腕帮着抬起她淌血的胳膊。

    他另一只手指了指她鼻头和下巴,神情凝重:“这里摔破了。”

    她松口气,用手背擦了擦,糊了一脸的血,还心态挺好地说:“还行,没磕着鼻梁。”

    大抵是被她这镇静的反应震惊了,他突然疑惑地说:“你怎么都不哭?”还盯着她眼眶子看,似乎她没哭这件事比摔成这个熊样还神奇。

    宁瑰露对视着他漂亮的眼睛,不自觉眨巴眨巴了眼。

    掌心热得不知道是相碰的体温在发烫,还是摩擦产生的热量,她被握着的手指不自在地微微动了动,但没挣脱。

    很神奇的感受,比痛感更细腻清晰,纤长而有力的指节,滚烫中带着羽毛剐蹭般的麻痒。

    她的眼睛在他的手指和瞳孔间短暂徘徊,犹豫了下,她说:“那,我现在哭一个?”

    两人茫然相对片刻,似乎都对对方的话摸不准是不是开玩笑。

    突然,他笑了。

    不是那种客套而礼貌的假笑,气音一哧,笑出了虎牙和两条大“卧蚕”。

    宁瑰露在心里感慨,哇,他笑起来眼睛好亮,比他不笑的时候漂亮多了。

    “还是别哭了。”他固定好她手抬起的姿势,起身在自己兜里摸了一圈,玩笑说,“我不会安慰人,待会你听了更难过了。”

    “你在找纸吗?不用了,待会用生理盐水冲一下就好了。”她显然经验老到。

    “止一下血,我带你去医务室。”

    她的血正顺着手臂内侧往地上流,就这么一会儿已经洇湿了花坛,不知道是伤口太深还是气血太足,失血量已经能以毫升计算了。

    周围也没有店面,只有狭长的林荫道。

    庄谌霁往前看看,再回头看看,干脆利落拽着下摆一把脱了上衣。

    宁瑰露看出了他的意图,惊得瞪大了眼睛“啊”了一大声。

    他用脱下来的上衣绑在她的上臂上,又捂住她伤口:“我扶你去医院。”

    处理好她的小臂,他一抬眼,撞上她直不楞登盯着他上身看的视线。

    “哇——”她不知害臊地惊叹,“你还有腹肌啊!”

    庄谌霁:“”

    “你能背我吗?”她忽然变得可怜巴巴,撅着嘴唇指着膝盖说,“好疼,站不起来。”

    男女有别的想法短暂一现便被事急从权盖过,更没怀疑她的动机,他蹲身道:“我不方便抱你,你自己要搂紧一点。”

    刚刚还说着腿疼动不了的小姑娘,一个跳跃扑上了他后背,胳膊圈住了他的脖颈。

    像一团火,不由分说地跃到他身上,紧紧地裹住了他的后背。

    他起身。她的腿紧紧夹住了他的腰。少年想扶她一把,又觉得不妥,手在她大腿旁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走了几步,宁瑰露下颌垫在他光洁的肩胛骨上,哼哼说:“哎呀,你抱我一下,我勾不住了。”

    他不自然地侧了侧头,犹豫着,反过手,用手背掂住了她的腿弯。

    她还想笑他,话到嘴边缓缓又咽了下去。

    他干净的蔚蓝色T恤已经被她止不住的血液浸透,几乎沁成了蓝紫色。她后知后觉自己身体的血液流速似乎在加快,一股脑地涌向四肢百骸。

    血擦在他鲜明的锁骨上、胸口前,快要分不清是谁流的血了。

    她蜷起了手指,蓦地别开了头。

    那样懵懂而强烈足以冲昏头脑的情愫无法重演,所以在回忆时已能抛开感性的旖旎修辞,用理性的纯粹主义来剖析——那只是在一个存在渴望的青春期身边恰好有那么一个能切合幻想的

    异性,因此诞生了化学反应。

    至于后来的——

    医务室里他被她哄骗着掀起衣摆,别开头,红着耳根让她抚摸腹肌。

    放学后,在肥肠锅的异味熏跑碍眼“灯泡”后,她将鞋尖踩在他的运动鞋上,热汗淋漓地大快朵颐。

    周末有雨,补习班外他拎着滴水的雨伞缄默地等在串珠般滴水的屋檐下默数着她下课的分秒——

    种种,都是时间长河里吉光片羽的错位假象。

    她很少去回忆那段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初恋”。如果要和人提起,她通常会说和张思珩在一起的那几年。

    他们的关系公开坦诚,他们亲吻,抚摸,在孤独时的相互依偎,那似乎才更符合真正恋人的定义。

    离少年时代那段荒诞不经的暧昧已有十数年之远。

    他留英两年,她上大学四年,他回南方经营外祖家生意的数十年。

    时间的洪流足够把曾经混淆的感情洗涤得圣洁而明净,抹去死无对证的暗昧,泾渭分明。

    他不是十年前的庄谌霁,而她也不是十年前的宁瑰露。

    人至中年更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

    所以一切假设都没有意义。

    “哎。”在一片腾云驾雾的烟雾缭绕里,陈芮倩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随意道,“那天我看见一小孩,那相貌,那气质,那清高不凡的劲儿,肯定是你喜欢的类型。”

    宁瑰露眼球微动,回过神,漫不经心地调侃笑骂:“瞎扯淡,我什么时候喜欢过这种小白莲类型了?”

    “少跟我装,庄谌霁,张思珩,哪个不是平时高冷得不行,抬着眼睛看人的?最后不都在你面前道行全毁了?”

    陈芮倩笑,“恋爱是女人永葆青春的秘诀之一,趁宝刀未老,赶紧去爱吧!”

    “你这思想真是极其无聊。”宁瑰露嘲笑。

    陈芮倩白眼一翻:“少倒打一耙,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去爱,去感受。

    十八岁的宁瑰露向着烛光许愿说:愿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永远健康,永远不分离。

    第16章 第十六章单方面和好?被删了?……

    一个月,花坛里已经长出了四仰八叉的草茎。没有美感可言,野蛮肆意,将管家精心打理的花坛糟蹋成了一片如同栽了葱的菜盆。

    茂密的洋槐已经开了花,一串串米黄的花朵散发着香甜浓郁的芬芳,叫人闻到了,心情都奇佳。

    此时再看那精致葱郁亭亭玉立的洋槐树下横七竖八的杂草,像午夏眼前徘徊不断的小飞蚊,更突兀且碍眼。

    丁管家想将那些杂草挪个位置或者单独腾出一片地方来安置,不过这个建议只略微一提就被先生否决了。

    他抬手,掌心朝外,意思不用再讨论:“就那样吧!”

    就那样吧!

    这样的话从他这位吹毛求疵的雇主口中说出来像一种奇迹,丁管家都怀疑从前那个连餐具摆放角度都苛求完美的先生是不是被掉包了,否则怎么能容忍庭院杂草疯长?

    “宁总工,有你的快递。”

    大早上,进单位时岗亭的保安朝她喊了一声。

    宁瑰露探出头:“什么东西?”

    “我帮您查过了,一盆植物,没其他东西。”

    “植物?”

    宁瑰露纳罕,推门下车,进了岗亭。

    三平米的岗亭里摆了一张行军床,实木的大红桌上干干净净地放着一本临时登记表和蓝色的塑料水杯。

    靠墙的矮脚里齐整地堆放着寄放的快递,贴着明黄的“已检”标志。

    半人高的龟背竹摆在窗台下格外清新雅致。

    保安却犯愁,忧心忡忡同宁瑰露道:“这花是不是要死了?送过来的时候叶子就白了大半了,我今早上浇了水,不知道还养不养得活。”

    宁瑰露笑了:“没死,就是这么个品种,叫白锦龟背竹。”

    “那挺特别的,挺贵的吧?”

    “应该是别人送的。物流单子还在吗?”她问。

    “我看这花快不行了,就把包装膜拆了,寄出地我看了下,是泾市的一个植物市场。”

    泾市?

    宁瑰露微愣了下,脑子里浮现出了上次不欢而散时对方沉默而冷峻的背影。

    突然送盆龟背竹来什么意思?单方面和好?

    呵,男人。

    宁瑰露嘴角弯起,挽起袖子:“谢谢了啊,我把它搬办公室去。”

    “我帮您拿吧,是放副驾驶还是后备箱?”

    “后备箱吧。”

    偌大一颗龟背竹,连盆带土得有个三四十斤重了,一挪进单位,吸引了一堆目光注目。

    “宁工,买盆栽了啊?”

    行政的小哥哥路过,和她打招呼。

    “哎。”她笑笑说,“别人送的。”

    “送这么大一盆?要帮忙吗?”

    腾不出手,她一抬下颌,“不用了,给我开下门吧。”

    她的办公室采光不是很好,仅仅下午有那么一两个小时有点阳光。她把龟背竹放书柜一侧,确保通风,还能晒到光。

    手心和手肘蹭了一片土,她拍拍胳膊,又拂了拂叶面上的浮尘。

    心情奇佳。她举起手机拍了两张照,表明礼物已经收到。

    她扒拉出庄谌霁的联系方式,点了两张图发过去,又按住语音道:“收到了,谢谢了啊!”

    图侧小圈圈转了两圈,她正纳闷是不是网不好,突然见圈圈一闪,跳出三个鲜红夺目的感叹号。

    什么意思?

    被删了?

    她震惊地点开对方朋友圈,只见一条孤零零的单杠线。

    靠!

    她就不是个能忍气的人,当即划拉出手机号直接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50秒,自动挂断了。

    非常漂亮!

    宁瑰露这辈子没受过这种气,抬手对着龟背竹叶面狠抽了一巴掌,“恨屋及乌”,以泄这来势汹汹的怒火。

    “宁工。”文控敲了敲门,露出头,“要开会了,一块过去吗?”

    “哎,好。”

    她深呼吸两口气平复心情,手指停在拨号页面,又滑出去,决定秋后算账,收拾了电脑和文件先往会议室去。

    会议部署了这个月几个部门的主要工作任务,项目推进,产品落地,安全核检。

    这周还有个行业内的科技创新与装备发展国际论坛会议。

    宁瑰露带队领一个小组的同事出席会议,要整理可对外发布的技术信息在论坛会议上亮相,难度不高但极其繁琐,哪些不痛不痒的层面能说,哪些核心部分要剔除,还得有点含金量,筛选起来还是有点技术含量。

    不过干工程的就没有屁-股能稳稳坐在办公室里的。

    刚开完会,工厂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新到了三批钢材,材料样品测试结果出来了,性能各不一样,要考虑成本云云……

    不知是不是天气热了,室内外温差也大,宁瑰露上午跑了一趟工厂,再回来头就有点不舒服了,一阵一阵地发紧。

    中午同事给了她一包热感冒灵喝了。她吃过中饭趴着眯了十五分钟又被电话叫醒,头昏脑胀的又往调控室去,听人做汇报的时候一直走神,简直比吃了安眠药还难受。

    事追着人跑,在堆积如山的公务里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似乎是忘了什么事。

    她在握起手机的一刻想起来了。

    一看手机,一个打过来的私人未接来电都没有。

    很气的时候心情反而平静了,就像一锅极沸的油,稳定得看不见波澜,仿佛是冷的。

    这时候,最好谁也不要做那滴落进油锅的水。

    中旬,她拨冗参加了个论坛会议。对同行的发言都没什么印象了,就记得茶歇准备得不错,来参会的不少学生都围着茶台走不动路,蝗虫过境般风卷云残。

    当天她还遇上了个老同学。

    她早上六点去了实验室看实验进程,还没来得及吃早餐,九点又来了论坛现场。

    上午演讲和发言结束后,宁瑰露被同行拉着加入聊天群。

    看一帮小孩吃得欢快,她胃都疼了,好不容易吃上点东西,一杯红茶

    和小块蛋糕都没吃完,和人谈话随手一撂也不知道放了哪。

    有学生听了她的发言,深有感悟,兴奋不已想来和她交流几句,几次上前都发现有人在和她说话,只能讪讪而归。

    宁瑰露天生不是做老师的料,她思维发散且跳跃度高,属于学生时代做竞赛题步骤省略三五步,一两下就简略出答案的人。学生问的问题太白她觉得蠢,问的问题深奥她又疑心对方根本听不懂,总之干不来把知识掰开揉碎浇灌祖国花朵的事,所以和其他摆出礼贤下士姿态的行业大牛比起来,她这人显得格外冷冰冰。

    论坛会议中场休息,下午是圆桌会议和现场互动,她的任务已完成,准备提前先撤了。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猛然瞧见了一张有几分眼熟的侧脸,陡然一惊愣,回过神时对方已经走远了。

    那人穿着蓝色志愿者马甲,或许是会场工作人员或者志愿服务的学生。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上去看一眼。

    进了会场,零零散散的蓝马甲遍布各个角落,见缝插针收拾水瓶的,给人指路的,调试电脑的……

    “宁工!”

    同事扬了扬手,“新飞智合的总裁曹志立曹总刚刚在找你,留了张名片,让你有时间加下他联系方式。”

    “哎。”

    她接了名片看了眼,随手塞进裤兜里,不甘心地扫了一遍会场,还是没发现那个熟悉的背影,只得作罢,“我去趟工大,论坛这边你们帮我盯一下,没什么大事我下午就不过来了。”

    “主办方安排了饭店,你不一块去吃饭吗?”

    宁瑰露挥挥手:“你们替我多吃点,我走了。”

    离开喧闹嘈杂的主会场,推门而出的瞬间她忽觉眼前白了两三秒,像突然蹲起后的失血头晕。

    她扶着门没动,闭了闭眼睛,直到那阵眩晕过去。

    头部沉闷,四肢麻木,后背一阵阵淌热汗。

    有点像中暑的症状。

    她自我判断着。

    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异常,走来问:“您是不是不舒服?还好吗?”

    她摇了下头,按了按眉心。

    “可能是低血糖,我给您拿瓶果汁来。”工作人员说。

    可能是室内太闷了,也可能是上午说太多话有点缺氧,出去呼吸口新鲜空气就好了。

    她敲了敲眉心,没等人来就先走了。

    一天二十四小时,给她掰成三十个小时都不够用的。她在实验室、工大、质监检验中心跑了一个大圈,直到临近下午五点才想起来今天早饭没吃、中饭没吃,眼看就到晚餐的点了。

    从质监中心取了标红的报告回单位路上,正等红绿灯,她猛地眼前又一白,车正起步,她踩了脚刹车,没拉手刹,反应过来时车已经撞上了。

    前车是辆灰紫色的宝马,车膜看着都还挺新。

    宁瑰露长长叹气,感觉最近是出门没看黄历,诸事不宜。

    车一停稳,前车司机就怒气冲冲地下来了,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孩,猛敲宁瑰露车窗。

    “你眼睛瞎啊!长着出气用的啊?”

    宁瑰露先倒车退开一点,接着推门下车,先道歉:“不好意思,您看看哪里碰坏了,严不严重。”

    那男孩绕前头看了下,乍一看还以为她开的路虎,一瞧车标才发现是辆破吉利,顿时更恼火了,“我这新车!这是你赔点钱就能解决的吗?”

    宁瑰露弯腰看了下,两车起步离得近,溜车碰了下,保险杠完好,车膜有点刮蹭。

    她道:“还好,你贴了膜,不影响新车,我这边走保险应该能赔付车衣。”

    可能被她的冷静分析有点弄愣了,小年轻憋着的火一下都不知道往哪发了,只好拍拍她车前盖扬声道:“这是我朋友的车!是赔张车衣就能解决的吗?”

    她道:“这样,你给你朋友打个电话,我来和他说,这事跟你没关系,是我全责。”

    那小年轻还想嚷嚷两句的话顿时在她有理有据又客客气气的姿态里发不出来了。

    前车副驾驶下来了个女人,一头金黄色亮发,唇色嫣红,戴着遮了大半张脸的墨镜。

    气焰旺盛小年轻霎时和见了主人的哈巴狗一样温顺了,撅着嘴说:“嘉嘉姐,你看这怎么办?”

    那女人眯了眯眼睛,不太确定,拨下墨镜仔细看,犹疑道:“瑰露?”

    第17章 第十七章她是所有人上赶着都抱不上的……

    “哎。”

    还没认出人,她先应了声,接着才仔细打量起那张遮得分不清相貌的脸。

    黄头发,白皮肤,瘦高个。

    倒不是完全想不起来,而是一时间脑子里绕过了一长串的名字,从初中、高中到大学,潮到风湿的朋友合起来两个巴掌都不够数的。

    那女人一捋长发,摘下了墨镜,眯着眼睛笑:“认不出我了?”

    浅色的眉毛,大宽双眼皮,小猫尾眼线,高挺的鼻梁和微笑唇,活脱脱一个混血姑娘。

    宁瑰露完全没印象,还是敲了敲额头,“你是那个”

    女人“噗”地笑了出来:“别装了,没认出来就说没认出来,我是郑一嘉。”

    “——嗯?”

    宁瑰露错愕得想把眼珠子抠出来擦擦亮,若不是瞎了,她怎么会从面前这个人脸上瞧不出半点熟识的痕迹?

    郑一嘉指了下眼睛鼻子和下巴,“我动了脸,做了双眼皮,垫了鼻子和下巴,别说你,我家亲戚都认不出我了。”

    她实诚得过分。宁瑰露按捺下震惊,舒然笑道:“我就说这么漂亮的大美妞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后边的车已经堵上了,瞧着他们这还聊起来了,喇叭一片响。

    郑一嘉道:“车的事甭管了,走,找个地方聊会儿天!”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喇叭声里,宁瑰露道:“行,前面路边停吧。”

    “晚上有事吗?”

    “有点儿。”

    “那明天呢?”

    宁瑰露往前一指,“前边说。”

    她左手上戴了一块大表盘的黑色腕表,宽大的表带衬得瘦削的手骨有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堵得行进缓慢的车道终于疏散,宁瑰露和郑一嘉将车停到了花坛内侧的临时车道。

    刚刚还气势跋扈的小男孩这会儿已经龟缩在车里不敢下来了。

    郑一嘉敲了他一下,“怂什么?下车叫人。”

    小青年捂着头,委屈巴巴:“我叫她什么?”

    “客气点儿,叫露姐。”

    俩人推门下车。

    黄昏之际,残阳余光照得后背暖烘烘的。宁瑰露倚在驾驶室门外,点了一根烟,胳膊支着反光镜,似笑非笑地看着郑一嘉和一块下车的小男孩。

    郑一嘉又罩了男孩一巴掌:“道歉。”

    小青年老老实实:“对不起,露姐。”

    宁瑰露看着郑一嘉笑。

    郑一嘉手搭在青年肩膀上,和宁瑰露道:“他是个小傻逼,爱狐假虎威,也没多大坏心眼,你别跟他计较。”

    烟雾从她指尖氤氲而起,宁瑰露随意一耸肩:“我撞了你们车,你们还给我道歉,我成什么了,路霸啊?”

    知道她没放心上,郑一嘉心下一松,揭过此事,笑道:“最近在忙什么呢?”

    “做工程还能忙什么,就跑项目。”宁瑰露在阳光下眯了眯眼睛,升腾的烟雾从她口鼻中满满升腾而起,面目上罩了一层迷蒙的光。

    江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奇怪。

    她不是很漂亮的相貌,没有大眼睛大双眼皮,垂肩的短发被风吹得肆意飞舞,简单的衬衫和黑色长裤,并不多挺拔地倚靠着,可就是让人觉得她很“特别”。

    特别抓眼睛。

    她回问郑一嘉:“你呢?”

    “我啊,创业呢,开了家直播公司,过两天我打算办个party,会有不少帅哥美女,您来玩吗?”

    “行啊,什么时候?”

    “二十八号,加个微信吧,我换号了。”

    “行。”宁瑰露亮出二维码给她扫了一下,弹弹烟灰,通过了申请。

    见她们聊得热络,江轲在一边抱着

    郑一嘉胳膊小声问:“嘉嘉姐,我们还去吃饭吗?”

    “着什么急啊。”

    宁瑰露也打算走了,摆了摆手道:“你们吃饭去吧,我也还有事得先走了。一嘉,回头微信聊。”

    “好。”郑一嘉瞧瞧她脸色,关心道,“看你状态挺疲劳的,开车注意安全。”

    “有吗?”宁瑰露笑笑,“没事,就是没化妆。”

    前车开走后,宁瑰露还站了一根烟的时间才走。

    是有点累,还有点困。

    小时候看大人抽烟觉得很酷,长大了烟不离手才明白,哪有什么酷,纯粹吊命。

    上车要走的时候,脑子里又浮现了刚刚那小青年搂着郑一嘉撒娇的样子。她没问郑一嘉和那小孩是什么情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多半是热恋中。

    她没提起张明晟。当初她去西北的时候,郑一嘉和他刚结婚。

    一开始是朋友,然后是男友,后来是丈夫,现在估计已经是前夫了。

    从高中,到大学,到毕业,十年的感情也这样结束了。

    哪有什么永恒呢。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是阶段性的,过了那个阶段,都要分道扬镳的。

    像有一片浓郁而冰冷的雾气,覆盖日光的暖气,从裸-露的胳膊皮肤一点一点往她身上浸润,她靠着椅背,眯着眼睛像逐渐往深潭下陷。

    直到,手机又响了。

    “宁工,您现在在办公室吗?我来拿T18项目的经费分配审批表。”

    她拉上安全带系上,神情已收敛得冷静而理性,语气又平静成了那个凌晨接到工作电话还能爬起来处理的宁工:“稍等,我还在外面,六点回来。”

    江轲从后视镜往后看了眼,那位“露姐”的车还没有走。

    他藏不住好奇,问:“嘉嘉姐,她也是老板吗?”

    这次Party邀请的可都是好几家传媒公司的老板还有一批头部主播,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参加的。

    “她不是老板。”

    “噢——”江珂顿失兴趣。

    郑一嘉慢慢道:“不过她是所有老板上赶着都抱不上的大腿。”

    “啊?”江珂感觉她是和他开玩笑,撇嘴道,“就她开的那破车,能有什么来头啊?”

    先敬衣冠后敬人,世人大多如此。而有些人,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因为他们的出生就已经站在俯视世人的罗马了。

    “我们这种暴发户才喜欢迈巴赫和保时捷,人家瞧不上。”郑一嘉说。

    江轲还是觉得她在开玩笑:“保时捷都看不上的人会开吉利?嘉嘉姐,你真会开玩笑。”

    “知道龙翔台吗?”

    “知道啊,就在故宫旁边嘛。”

    郑一嘉似笑非笑,“她家老爷子住那儿。”

    江轲下巴往下掉,老半天,彻底不敢说话了。如果时光能重回,他想穿越回去把自己塞巴回车里,或者把嘴缝上。

    “那”刚出社会的小年轻要吓哭了,江轲兢兢战战问,“我是不是把她得罪了?”

    “你,得罪她?”郑一嘉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乐不可支地笑了大半天,“蚂蚁可得罪不了大象,人家一扭头把你是谁都忘了。”

    江珂默然片刻。

    不知道是该悲哀还是庆幸。

    他咧嘴,跟着郑一嘉“嘿嘿”笑了两声。

    二十八号是黄温意的生日。

    他们宿舍一共四个人,两个世界史专业,一个金融学,还有一个是国际新闻。

    学世界史的俩哥们一个是热衷于泡图书馆和展会的书虫,一个是常驻教师办公室和党支部的学生代表。大家家境都不差,但聊不到一块,是三个世界的人。

    另外一个学国际新闻的小辜,估计家庭条件一般,一有空就跑校外做兼职,黄温意和他打的交道比较多。小少爷零花钱多,偶尔逃课或者不回宿舍,发个红包就能让对方替他答答到。

    黄温意在老家的时候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富二代,从小到大都穿名牌,爱玩摩托,上高中就有了自己车。上大学后以为是天高任鸟飞了,结果来了京市才狠狠被刺激了一把,看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学校里就多的是开兰博基尼、柯尼塞格、帕加尼的顶级富二代。创业的,玩股票基金的,投国际期货的,听都没听过的东西,人家初高中就已经是内行了。

    大学就像一块调色盘,将五湖四海,各个阶层家庭的孩子汇聚在一块。城墙般厚重的阶层隔阂唯独在这儿变得同玻璃纸般薄。

    站在高墙下的人抬头看到了站在墙上的人,站在墙上的人又仰头看到了站在云层上的人,眼界和野心被不断拉宽、拉长,人人都成了脱不下长衫的孔乙己。

    有的人早早看清了圈层共轭的社会规则,只低头走自己的路,有的人就像受热膨胀后的热气球,乘着一夜成龙的梦,迫不及待地想跻身另一个阶层。

    社会就像刮皮刀,一旦踏足,能将人身上的锐气和天真刮得一干二净。懂得世故的人从不轻易开罪谁。毕竟钻营奔竞的人或许真能青云直上,脚踏实地的人却未必能如愿以偿。

    他挺同情辜行青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开眼看世界”的机会,有些人可能到死也就龟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一辈子都是“韭菜”。

    他心地善良才乐意带他玩,不过这人不怎么上道,把打工看得比什么都重,刮风下雨雷打不动去做家教。

    今儿晚上他生日,正好辜行青带的学生今天请假,他费了一番口舌这才把人拐出来好好见见“世面”。

    这是真正的酒会,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小打小闹。今天出席的都是传媒行业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连他都是蹭了别人的关系才得了一张邀请函,还只能带一个人进去。

    辜行青遇上他那才叫遇上贵人了。

    黄温意得意洋洋地想。

    再看辜行青神情。他阖着眼睛抱着胳膊,拽得像谁欠了他二五八万似的。

    “哥们,今天我生日,给我个面子,待会进去了就跟着我走,我怎么叫人你就怎么叫,那里头的都是大牛,咱们只要多认识一个,以后就多了一条路,懂不?”

    “十点半之前我回学校。”辜行青说。

    黄温意一哽,有点无语:“随便你,我是不可能那么早走的。”

    Symi国际大酒店,会员制准入门槛,有钱也不一定能住得上这酒店,今天的酒会就在这里举办。

    他们早早就到,来的时候酒会服务生还在布场。

    半个多小时后抵达的嘉宾才渐渐多了。

    黄温意嘴上吹得心高气傲,其实心里也很没底儿。

    这里他谁都不认识,就是大人物站他面前,没人介绍他也只能抓瞎,所以一进会场就找个地方猫着赶紧给送他邀请函的朋友发消息,又是撒娇又是卖乖,央着对面的人快过来。

    无知者无畏,他这着急上火,再看跟他一块来的辜行青,这人已经把这当自助餐厅,端着盘子吃起来了。

    “吃蛋糕吗?”辜行青问他。

    黄温意没眼看,感觉他纯纯烂泥扶不上墙:“你自个吃吧。”

    酒会到了九点半了,他眼巴巴等着的人还没来。黄温意急得抓耳挠腮,一分钟换三个坐姿。

    辜行青已经吃饱了,在手机上敲着课程作业,答应陪黄温意过生日的事已经尽到室友义务了,再过十五分钟他就走。

    “你等的人还没到?”

    “嗯。干什么?你要走啊?”

    “十一点宿舍关门,我九点四十五走。”

    “十点,我要等的人马上到了,我介绍你们认识。”

    辜行青打着新闻稿,眼也没抬:“不用。”

    真不识相。

    黄温意撇嘴。

    九点四十五。

    辜行青准时起身,道:“生日快乐。我先回去了。”

    黄温意有点犹豫。这个点了对方还没来,他觉得人家可能放他鸽子,根本不会来了。

    他一个人在这里谁也不认识,也没人搭理他,有个辜行青坐在旁边他俩还能说两句,辜行青也走了他孤零零坐在这就真像个傻逼了。

    “我跟你……”

    他话刚出口,大门被拉开了。

    刚刚在台上讲话的美女老板,这会儿阔步迎上去。

    黄温意激动地起身。他看见他的陈

    芮倩,倩姐了。

    他高兴地赶紧抬起胳膊挥手,结果人家根本没看他。他还想走近些打招呼,随口和辜行青道:“你先走吧,我现在不走了。”

    辜行青的脚步蓦地停在了原地,目光锁定在一个女人身上。

    她单手随意插在裤兜里,穿着简单平常的衬衫与长裤,在这群衣着华丽、妆容精致的人群中格外低调,甚至是格格不入,却一如上次在论坛会场里,又一次自然而然地被簇拥起来。

    他拉住了想赶上去打招呼的黄温意:“你和那位……”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斟酌着,选了一个极其尊敬的称呼:“……老师认识吗?”

    第18章 第十八章可他弄不明白,怎么心跳会骤……

    宁瑰露的到来是今天意外之喜。

    以前都说戏子是下九流,如今艺人身价水涨船高,走到哪都被追着捧着。新兴的“网红”产业链则成了各个圈子瞧不上的“玩意儿”。

    郑一嘉开的MCN机构,这几年乘着风口是赚了不少,与此同时,在圈子里的位置却越来越被边缘化。

    她高中就读于十四中,大学是在外国语,只有真正接触过位于权力中心的圈层,才会感受到“光有点钱”在京市这个地界是件多么不值一提的事情。

    这小半年了她三番两次办宴会邀请陈芮倩,想借高中情谊拢回人脉,都被对方以“忙”为由轻描淡写拒绝了。

    这次她找人在圈里放出点风声,说“宁二”要来,不但陈芮倩接了邀请函,圈里不少和她不搭界的高层竟也打了招呼要参加。

    郑一嘉大喜过望。本来晚宴只设在工作室里,连忙托关系约到了国际酒店,提前一周从国外酒庄空运好酒,请米其林大厨操刀餐厨,更亲力亲为地布置每一处场地。

    一晚上她八面玲珑地应对着每一位宾客,心里却焦灼得很。

    九点多了,宁瑰露还没来,难免让人怀疑她放假消息虚张声势,这不止是要颜面扫地,信用也要毁之一旦。

    临近十点,宁瑰露和陈芮倩一同入场,俩人身着常服,低调得不惹人注意。郑一嘉悬着的心却终于落下,简直想扑上去狠狠拥抱一把。

    宁瑰露会来,全凭昔日交情。

    这五年,对宁瑰露而言只是荒漠里不变的几千个日日夜夜,荒漠外的人情世故都还停留在五年前。

    那时她刚大学毕业,不愿意和家里人走一样的路,又因为宁张两家交恶多年,而她竟然和张家孙子搞“地下恋”惹得老爷子震怒。

    一怒之下将她“发配”边疆,家里人都劝她和老爷子低头,而她拎着行李箱买了票,说走就走,从此一别五年,物是人非。

    昔日情人,如今四大皆空,日日厮混,无话不谈的朋友如今也只剩下客套寒暄。

    她这五年到底是为了抗争什么?还是为了不妥协什么?她自己也搞不明白了。

    如果说是为了爱情——她早就放弃。张家那时是一锅乱粥,家里的反应可比他们家激烈多了。又逢老太太出事,张思珩一声不吭退学,直博的名额也不要了,南下后人间蒸发,自此杳无音讯。

    如果说是为了自由——西北五年,阖家团圆的日子就连农民工也要返乡,而他们只能盯着报表看春晚,坐牢的人还能放风,他们两点一线,所有日子都雷同得如复制粘贴。

    思来想去,如果一定要评价,恐怕也只有“年少轻狂”四个字能一言蔽之。

    她自己都说不清这五年为了什么,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别人眼里卧薪尝胆、前途不可估量的人物,人人逢迎起来,也是荒诞。

    她心绪懒懒和人交谈,不像来参加宴会,像过路打个招呼。

    宁瑰露是在陈芮倩揽着她肩膀,凑过来低笑着说“你看,那个小帅哥看了你很久了”的时候,才注意到一道亮闪闪,甚至有些激动的目光。

    她注视回去,眉头微抬,无声地释放信号:有什么事吗?

    或许人和蚂蚁一样,是有一对无形的信号触须的。她传递的信号元精确无误地落在了他的触须上。

    他的触须蜷了蜷,接着高高竖直,然后小狗晃尾般飞快摇摆了起来。

    目光躲闪,却又在下一秒无法控制地转向她。

    寒暄的话题还没有断,宁瑰露漫不经心地应和着朋友的交谈,刚端起酒杯抿一口,余光瞥见他欲盖弥彰的反应,笑得呛咳了一声。

    “怎么回事?喝口酒还能呛到?”

    陈芮倩的目光在俩人之间打了个转,已经心领意会,语气揶揄。

    宁瑰露撇开她搭肩的手:“没事干,这么关注我?”

    陈芮倩低低地直笑:“我就好奇啊,你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怎么这些男人一见你就都和狗看见肉骨头似的?你身上带蛊了?”

    宁瑰露皱眉:“什么跟什么?”

    “刚刚和你眉来眼去的那个小帅哥。上次和你提过了,我就知道是你的菜,真没想到啊,你们一眼就都看上了?”

    刚刚宁瑰露还疑惑对方眼巴巴盯着她看做什么,现在明白了原因,顿失兴趣,移开目光索然无味说:“无聊。”

    她将酒杯随手一搁置,在餐吧边拉开椅子坐下,拿起摆放在筷枕上的金属筷子尝了口海螺刺身。

    “宁二?”

    有人惊讶道。

    宁瑰露侧目扫了眼,想不起对方是谁了,又夹了块炙烤小羊排尝了口。

    “我是王廷啊,我和你哥还是小学同学呢!你不记得我了?”

    宁瑰露这才正眼看了他一眼。

    “也是,你那个时候还小,才上幼儿园。哎,你哥哥这几年在忙什么啊?都没听到过他消息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宁瑰露起身,视他空气一般,绕过人群,往空中花园去了。

    花园中间铺着的绿草皮是假的,沙发旁摆着枝叶繁茂的橘子树盆栽。

    有小网红借场地拍照,团队拿着补光灯反光板,浩浩荡荡几群人将花园占得满满当当。

    宁瑰露没再往外去,倚靠着玻璃门看着姿态各出的帅哥美女们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打卡。

    男人穿着紧身衬衫,刻意揭开几粒扣子,仰靠着栏杆,露出性感的锁骨和胸肌。

    女孩坐在沙发上,侧并着腿,露出修长的腿部线条,微微后靠,视线望天,好似漫不经心被偷拍了一张。

    相机一放,刚刚还好一出活色生香蹦出了七嘴八舌的声音:

    “哎,我靠,这楼太他妈高了!”

    “你能不能换个角度拍啊!我右脸咀嚼肌大,你拍我左脸行不行?”

    还有扭胯摆手跳卡点舞的,声音放得震耳欲聋。

    郑一嘉招待完宾客,满场找宁瑰露,步伐匆匆的绕过香槟塔,终于看见了宁大小姐。

    她抱臂倚着门框,沉静的眼睛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嘴角挂着笑意,眼神却平淡,流露出些厌倦。

    郑一嘉忽生一阵强烈恐慌,好似已有一种预感。今天过后,她们大抵再也走不到一块去了。

    她正要上前。有头发已经花白的公司老总客客气气站到宁瑰露面前,姿态局促而谨慎地递上一张名片。

    宁瑰露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名片接过,甚至没有认真看上一眼。那位郑一嘉刚才还陪着笑脸递酒的上市公司董事,从服务生手上拿过两支酒杯,碰杯的瞬间,男人弯着腰,几乎要将杯口低到杯梗上去了。

    宁瑰露没有动酒,握酒杯的姿势也并不“标准”,拇指和食指抵着杯身,只稍抬了抬杯身笑着点了下头,那位老总识相而客气地不再多打扰,侧身离开。

    你瞧,“钱势”这两个字,在“权势”下微渺得甚至上不了台面。

    这个社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而阶层不是流动的。鲨鱼生下来就是鲨鱼。虾米再成长十年也只是虾米。

    她费尽心思走到的今天,原来还不到人家的起点。

    轻呼一口气,郑一嘉按下那点儿不平,踩着细高跟,一席修身连衣裙,摇曳生姿笑着走上去:“露露,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我到处找你呢!”

    宁瑰露向她举了举酒杯:“派对办得很漂亮。”

    郑一嘉弯了弯眼,“哎呀,只要大家玩得开心就好了。刚才看见你和倩倩一起来的  ,大倩倩呢?”

    “刚刚有个小孩找她,玩去了吧。”

    “那你一个人无不无聊?要不要叫几个朋友一起来玩玩牌?”

    宁瑰露笑着,没有应和。

    郑一嘉试探地伸手,见她不抗拒,这才握住她小臂,撒娇地晃了晃:“就当陪我玩嘛,我们都好久没一起玩牌了。”

    宴会场里衣香鬓影,灯光扑朔迷离。稍一错眼,就容易找丢了人。

    辜行青被黄温意拉着,心不在焉地同他的那些“朋友”见面,目光却一直在搜索刚刚消失的背影。

    再看到她,是有人来叫那位“倩姐”过去玩牌。

    黄温意带着他厚着脸皮挤进了宴会的小私厅里。

    四张皮质的真皮沙发,背景墙是一幅偌大的油画,两位服务生笔直站在门口,里面有七八个人。

    他们或坐或站,每一位在外面都是要被人捧着的人物。

    而此刻坐在圈子中心的女人,她理所应当地坐在主位,简约的衬衫袖口挽至手肘上,一支剪好的雪茄并一杯咖啡放在她手边长桌上。

    有人问:“玩儿多大的?”

    她说:“不玩钱。”

    “那,总要输点什么吧?”

    “牡丹做底。”她说。

    问的人眉眼一松怔,神情看起来有些意外,犹豫过后没有落座,而是将手搭在右侧沙发上,目光看向其他人。

    辜行青当时真以为他们的筹码只是一枝花。后来才知道牡丹是代指珐琅,一支珐琅做底,以万为起步价。

    他们玩的牌,辜行青没有见过,也没看懂规则。一局过后,她似乎是不输不赢。她玩得很随意,别人总要斟酌许久才敢打出一张,她总是一张接一张,还能空出手来抿一口咖啡。

    她躬下身,握起那支剪好的雪茄在耳边把玩听响。辜行青看见了桌台上摆着的火柴,鬼使神差,他走上去握起火柴,拨了一道火光。

    她侧目看他,眉尾微抬:“我不抽。”

    他这时才惊地回过神,顿时尴尬,“抱歉。”

    她两指夹着烟尾递向他。

    是给他解围,但他没反应过来。

    她说:“会吗?”

    辜行青摇了摇头。

    下家还在犹豫打哪张。她随意将牌放下。靠向椅背拿起火机,侧头同他道:“雪茄要先烤。”

    “呲呲”燃起的火焰在她手上打着转地燎着烟口,烧得红红的烟草冒着烟,她放下火机,晃了晃烟,递到了他唇边。

    她说:“试试。”

    辜行青不由自主地接过了烟。他没抽过,姿势生疏,抿了一口,呛得直咳。

    “这烟不能过肺。”她笑着从他手上拿下烟,就着他尝过的烟尾抿了一口。

    烟在她口中停留几秒后吐出,烟雾缭绕过他的脸,他睫毛发颤,感觉像是发起了烧,手心和脸颊滚烫一片。

    “会了吗?”她笑问。

    他犹豫着点了下头。在催促声中她将烟递回给他,又回身握起了牌。

    数道目光各怀心思地看向他。

    他什么也忘了,呆怔怔地垂头盯着她抿过的烟口,那儿还带着淡淡唇痕。上天作证,他只是想上前打个招呼。

    直到此刻他才反应过来。

    她那被众星捧月的地位,熟稔的抽雪茄姿态,绝对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工程师。

    他该……他该抽身离开。

    可他弄不明白,怎么心跳会骤然变快。

    第19章 第十九章他们的身影,亲昵地像在拥吻……

    室内开了暖气,在这已不算凉爽的晚春让人热得冒汗。

    高定的西服外套被随意扔挂在椅背和扶手上。

    她单穿着一件雪青色的衬衫,瘦削的脖颈处起了一层薄腻,洗牌时她制止了服务生要给她加咖啡的举动,简单道:“换一杯冷白开。”

    她单手解开了锁骨处的白色纽扣。

    稍一俯身,辜行青看见了她领口收敛的黑色细绳,绳上挂着一块白玉,似乎是个佛祖像。

    他没多看,瞥了一眼,默默移开了目光。

    宁瑰露打着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

    她问他:“你叫什么?”

    他轻声回答:“辜行青,辜鸿铭的辜,一行白鹭上青天的行青。”

    宁瑰露有些意外,回头看他:“辜家人?口音不像啊。”

    “不,只是姓辜,我是泾市人。”

    “泾市……”宁瑰露摸牌的手指微顿,指尖在牌面上点了点,“来了北方生活还习惯吗?”

    他讷口少言:“还好。”

    “工作了吗?”

    “没有,我还在上学。”他补充,“学国际新闻。”

    陈芮倩听了一耳朵,不失时地插了句话:“一嘉,小辜和小黄可都是你学弟啊。”

    “小黄,是哪个?”郑一嘉看了一圈。

    黄温意不失时机地站起身,开朗道:“一嘉姐姐好,我叫黄温意,是倩姐的朋友。”

    他这声音一开口,宁瑰露倒认出来了。她刚回京市那天晚上是他发的语音条,声音嗲嗲的,叫人起鸡皮疙瘩。

    郑一嘉看了一眼,这人外形不多出挑,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看着辜行青笑:“小辜,毕业后来我公司吧,你这张脸,以后说不定能转行当明星呢。”

    “哎,这专业也对口啊,这新闻主播和抖音主播不都殊途同归吗?”

    这话惹得一半的人心领神会地轻笑起来。

    “现在新闻可不好干,央视都搞大裁员呢。不如去当主播,门槛低,来钱快,趁年轻多赚点,那谁谁,不是干一年就在京市买房了?”

    “小辜这外形条件,一两年内捧起来没问题。”

    像一盆冷水兜头而下,一个激灵,辜行青那稀里糊涂混沌一片的头脑蓦地清醒了。

    他在做什么?他竟然在这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供人指指点点。

    玻璃杯落在桌面上轻轻一叩。

    一道声音接话:“始祖象和狼还都是哺乳动物,一个进化成了象,一个变成狗,也不见得殊途同归了。”

    声音不激烈,闲散而慵懒,话说得让人一时没转过弯。笑声倒是都戛然而止了。

    辜行青率先反应过来,这是拐弯抹角地说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嘴角一弯,“扑哧”一下笑了,心道,这才叫骂人不带脏字。

    他的笑声爽朗清冽。

    宁瑰露耳朵动了动,回头看了他一眼。

    青年脸很小,能上镜的相貌自然是精致得无可指摘的。狭长的双眼皮褶子收敛得不露锋芒,笑起来时眼下有一道弯弯的卧蚕,那种青涩和年轻的鲜活气,晃得她感觉沉甸甸的郁气都淡了不少。

    陈芮倩也打量着辜行青,又一次在心里惊叹:可真像啊。

    尤其是那双深邃狭长的眼睛和一害羞就泛红的耳朵。宛宛类卿也不过如此。

    辜行青对上宁瑰露的目光,弯起的嘴角还没收下去,熠熠闪光的眼眸眨动了一下,很快,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抿下了不合时宜的笑。微抿的唇鼓起两颊,尚未丧失胶原蛋白的脸上还带点少年气的柔和线条,是一张帅气且端方清隽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的打量下,他竟然会生出冒热汗的紧张。

    她没说什么,收回了视线。

    他肩膀一松,对她平淡的反应,不知是松口气还是失望。

    后面的几个小时,他盯着她饱满的后脑勺和宽展的背姿看了很久,久到自己都觉得荒诞诡谲。

    他们专业里漂亮的女孩并不少,可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想被一个人以温和的、纵容的目光注视,让她的修长手指捧自己脸,想抚摸她瘦峋的肩颈,想感受她或许温热,或许微凉的体温,他甚至能想到,她勾自己的肩,将他按在怀里,而又清凌凌地抿一根烟的姿态。

    好像一切

    都已发生,或者亟待发生。

    乍萌的情意像一夜高耸的青竹,摧枯拉朽地轰开懵懂的门。他在一刹那间,涌起一个念头——如果没有惊心动魄地爱过一个人,那这一生都不算完整。

    这样仓促的念头一生起,一切理性,一切斟酌犹豫,都丧失了。

    服务生过来加水。他蓦然主动接过那透明水壶,低头弯腰给她倒上了一杯水,捧着杯子递到了她面前。

    她握过杯子,温热的指腹从他的指节上接过水杯,一触即逝。

    他手指在抖,好像被火燎了一下,强撑着镇静收回了手指。

    他无故开始“恨”她,她那样的淡然从容,若无其事,好像一点没有注意到他那蓬勃生起,将要连自己都侵吞的强烈感情。

    很快,他又自责起来。苛责于自己情感的轻佻。

    只是见过两次面而已。

    怎么会有这样酸涩得快拧出水的喜欢?

    他的脸色时红时白,被这强烈涌起的感情推向不知所措的境地。

    这一刻,年轻的男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爱是理性的毒药,一经沾染,理智顷刻丧失。

    可覆水难收。

    十二点牌局结束,几手的牌凌乱扑在桌面上,众人起身拾起东西,零零散散地撤退。

    聚会外场早已结束,服务生已经在收拾酒水。

    见他们一群人出来,纷纷起身站到一旁目送他们离开。

    等候多时的经理立刻上前来低声和郑一嘉沟通超出的清洁费。宁瑰露和陈芮倩同人打了个招呼,便要先走了。

    辜行青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拔足跟了上去。

    走出聚会大厅,她们俩人正聊着。辜行青站到了宁瑰露面前。

    青年身材挺拔,却微微低头,脸上泛着红晕,很是内敛羞涩。他鼓起勇气,直截了当地说:“那个,我能跟您要个联系方式吗?微信号码或者手机号,随便哪个都行,方便以后联系。”

    陈芮倩抱起来手臂作壁上观,低低地笑,好似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宁瑰露看了他一会儿,那双平静温和的眼睛似乎已经将他一切想法都洞悉。

    他挣扎犹疑,理性唾弃自己的轻狂,脚步却扎定不移。好在她那样的温敛体恤,拿出手机解锁,按开拨号页面递给他。

    他接过手机,反应过来,迅速输入了自己的手机号,还按了拨通,接着挂了电话,将手机递还给了她。

    “谢谢。”他礼貌地说。

    陈芮倩好久没见过这样青涩害羞的男孩子了,在一旁笑得靠倒在墙。

    宁瑰露警告地睨她一眼,又同辜行青道:“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和陈芮倩往贵宾通道走去。

    过道传出咕噜噜的轮子声。

    一位服务生小哥拉着推车要进员工通道,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眼看就要撞上了,一只捏了他肩膀一下,制止了他往后的步伐:“小心。”

    小哥吓一跳,忙回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这么晚了还在收拾,辛苦。”她说。

    小哥愣了愣,对上她微笑的神情,不好意思地低声应下:“我上晚班,不辛苦。”

    她抿唇一笑,微微颔首,绕过路,带着朋友侧身走了出去。

    她走得那样飒然洒脱,以至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带走了什么。

    辜行青站在原地,捏着手机,看着她的背影,尚未真正清醒。

    此后漫长一段时间,像失恋,他神魂已经有一半出走。

    爱与痛缠绵。

    京市的夜晚是不会黑的,灯火通明的楼宇与道路两侧的长灯亮至黎明破晓。

    白天不能进城的大货车在夜晚排着长龙运载货物跑向各个集货中心,出租车在高架桥上见缝插针,加班的打工人日夜颠倒,外地来的游客为了一睹升旗仪式早早带着帐篷奔向天安门……

    宁瑰露站在换乘层的落地窗后俯瞰如迷宫般的城市。

    高楼大厦挺拔矗立,古老的胡同连接城市的脉络,光影下是沉默流淌过的变迁痕迹。

    听到身后沉稳踏实的脚步声,她环着手臂侧身看了眼,骤然一定。

    眉头拧起,嘴角却笑了:“唷,真巧啊,您又来京市出差了?”

    “这么晚还没休息,明天不用上班?”他步伐落定在她面前。

    白色衬衫袖口扎着黑色袖箍,像刚结束一场正式晚宴。

    他呼吸时,她能看清他胸口和喉结起伏的弧度。

    宁瑰露突然很看不惯他这幅沉稳平静,道貌岸然的样子。虚伪得像一张空皮囊。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变得越发陌生,一点一点抹去她曾经熟悉的痕迹。

    曾经那个宁可缄默也不愿撒谎,宁可得罪所有人也不愿意说违心话的少年,已经面目全非。

    她甚至疑心现在的庄谌霁早已被某个相似的人冒名顶替。

    “庄总,一边把我删了,一边又和我说这些客套话。”她和他擦肩而立,步伐轻轻一顿,言语微哂,“您不觉得虚伪割裂吗?”

    这世上有很多不可控的事情,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最不可控的。

    你无法控制一个人爱你,也无法控制一个人恨你。你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爱与恨。

    她和他竟然会走到互相拉黑的一步。

    多不可思议。

    她声音闲闲:“我的事,不劳您操心了。”

    手臂被一把攥住,她猝然被拉进怀里,然后倒向巨大透明的落地窗,后背好像一空,她不得不用手肘撑住身体,心跳惊得漏了不止一拍。

    他倒向她肩。直到此刻,她才嗅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

    她眉头紧拧,两手撑着玻璃幕墙,总觉得摇摇欲坠:“你喝多了?”

    “他是谁?”

    他低低地问。

    这里是换梯层,凌晨十二点,整整一层都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侧头看了眼,如果没有闹鬼,那只有他们俩人的倒影。

    “他是谁?您有自我意识障碍吗?”

    他的手臂紧紧钳住她的腰,宁瑰露拼命往后退,两相拉扯,几乎要将她横中截断了。

    灌了一肚子水,再被紧紧一掐,她快吐了,侧过头长吸一口气:“咱俩加起来两三百斤,你要把这片玻璃压断,然后一块摔成肉泥吗?”

    “好。”他声音那么低,那么脆弱,还那么恶毒,他说,“那就一起跳下去。”

    电梯“叮”一声,停在了他们这一层。

    陈芮倩拿着房卡回来找她,一眼就看到两个抱在一起耳鬓厮磨的人影,下巴登时“哐当”砸在了脚面上。

    宁瑰露听见响动,艰难地从他肩后抬起脸,便看见陈芮倩毫无姐妹情,火速逃离案发现场的背影,她怒吼了一声:“陈芮倩!”

    电梯门徐徐合上,缝隙里,陈芮倩拉上了嘴巴,拱了拱手,示意:我嘴巴严,你们继续。

    继续你爹!

    宁瑰露要被箍吐血了。

    她抬起手肘想抵开他身体,却被拥得毫无间隙。在她要动真格的时候,忽然发现他的身体在轻轻地颤。

    好像她下一秒就会消失,而他只是在徒劳地挽留一个虚影。

    算了,她手肘一松,不乏恶意地想,明天他一定会后悔的。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她仰头盯着反光的澄净天花板,镜面般的薄铝吊顶照出了他们的身影,亲昵地像在拥吻。  :

    直到感觉双脚发麻,感觉他发颤的身体一点一点平静。

    他仍没有松手。

    她身上有橡木烘烤的焦苦味,是雪茄的烟叶气息。他该冠冕堂皇地斥责她糟践身体,而不是这样卑微地在她的颈口嗅闻她的气息。

    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卑劣行径。

    她这样的人,这样的骗子,把感情就像当游戏。一场玩腻了就换下一场,一个乏味了就换下一个。

    她不会怀念谁,也不会留恋谁。因为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永远不缺投怀送抱的新鲜感。

    十年前,她是洋槐树上累累的花朵,而他是台阶下的藓  。他努力往上够,也够不着她的手指。十年后她依然年轻、成功、自信且成熟。在一切暧昧关系里游刃有余。

    而他呢?

    他还有什么能够留住她?

    是年华已去的年龄,日渐衰老的容颜,还是一颗苍老而千疮百孔的心?

    他在她面前,除了那一点点仅剩的自尊,一无所有。

    “好难受。”

    他颠三倒四地呓语:“头疼,那些东西看得人头晕,不是开会就是出差,一点都不想喝酒……”

    这孩子气的醉话让宁瑰露差点笑出声,她僵直的肩膀慢慢松了下去,哭笑不得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行了,你这大老板都哭累,手底下被剥削的打工人还怎么活?”

    她自言自语地嘀咕:“庄总啊庄总,你明天要是能想起你今天都做了什么,你会找个地洞钻进去的。”

    “乖。”她哄着他站直,把手在他身上摸了一遍,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张房卡,道,“回房间休息吧。哎,记得你住几楼吗?”

    宁瑰露发现他喝多了,好好哄着,还是很讲道理的。

    上了楼,她刷开他的房间门,扛着他胳膊把他带进门,放倒在沙发上,自己累出了一身汗。

    她扯开衣领扇了扇风,随手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咕噜咕噜”喝了两口。

    他躺靠在沙发上,微微抬着下颌,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线条分明的下颌,眉宇拧着,视线怔愣地跟着她。

    宁瑰露没好气:“看什么?不认识了?”

    “露露。”

    他叫着她的名字,拽了拽锁紧的领带,烦闷地说:“不舒服。”

    “不舒服啊,活该。”她居高临下,抱臂耻笑,“教育我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什么‘事不过三’,自己喝得发酒疯的时候把你的‘事不过三’忘哪去了?”

    嘲笑完,她一摊手:“我仁至义尽了啊,你随意,想吐了自己去卫生间,酒没醒就睡,醒了就叫客房服务过来收拾。”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却被拽住了衣角。

    脚步一顿。

    她扭头看他。

    她完全可以挥开他无理纠缠的手,冷酷地转身离开,可她看见了他那双深邃仓皇的眼睛,瞧见了漆光闪动,流露出无声的祈求。

    这大概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挽留。

    真奇异,那一瞬间,她脑子里浮现的竟然是刚见过一面的青年的眼睛。

    笑起来清澈明亮,不笑时又高傲灵动得像鹤。

    像极了那个十七岁,疑惑看着她说“你怎么都不哭”的少年。

    她喜欢过的那个纯净无暇的少年,停留在了二十岁之前,一点一点亲手被他抹杀殆尽。

    他奔向他的远大前程,走他的康庄大道,他获得了辉煌灿烂的成功。再也没有人能轻视他,视他无物。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二哥,看清楚我是谁,可别把我看成了你的心上人,”她抬手,轻而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温和而好脾气地说,“我们这个年纪了,还弄错,不好收场。”

    他的手指在颤,攥得却越发得紧。

    爱像发一场烧,或许能装出来,却不能被掩饰掉。

    他也想过循规蹈矩地守着界限,也想过只在她身边做个冠冕堂皇的“二哥”。

    可他的心那么空,空到听不见回响,像囚狱,像监牢,像不得好死的十八层地狱。一想到她还会爱上别人,甚至会和别人厮守终生,他甚至想毁了一切,拿刀杀了那人。

    她转过身,看着他发红的眼睛。

    他全身都在颤抖,像隐忍地压制身体里暴戾的野兽。

    她伸手,轻叹口气,将手指盖在了他额头上。

    奇异的。他的战栗在她揉捏下一点点抚平了。

    室内那样的安静寂寥,只有他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许久,她温柔开口。

    “二哥,很痛苦吗?”

    她盯着他汗涔涔的额角和眼眶说:“痛苦就对了。十几年前,我一个人在医院也这样痛苦。”

    她俯下身,唇贴着他的耳侧,像要落下一个吻,声息那样温热缠绵,言语却温柔恶毒地说:“拜托你,就这样一直痛苦地活下去,背弃初恋的人,要不得好死。”

    第20章 第二十章她喜欢过他,毋庸置疑。……

    她喜欢过他,毋庸置疑。

    在他还是个青涩未褪,抽条生长的少年时,她就完全地喜欢过他。

    那喜欢不啻于爱情,像一个洞察敏锐的挚友,像一个孺慕兄长的妹妹,像一个不求回报的母亲。喜欢这件事总是不能纯粹的。

    当你喜欢一个人时,你恨不能变成他身边的一阵风,变成他大脑里的神经元,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可这种喜欢很深刻吗?

    当她和其他人在一起时,她就很少再想起他。凡是再想起他,总会是不那么美好的回忆。

    是他该死的沉默,是他过纵的自以为是,是他那一句轻飘飘、划清界限的:她还小,她不懂什么是喜欢。

    这种喜欢不深刻吗?

    她现在仍能记起夏夜的晚风,想起他干净的T恤,想起他干爽的手指圈过她的手腕,想起山顶的日出,想起摔落在草丛里,头顶人声鼎沸,他按住她的脖颈说:别动,有小虫。却抱了她很久很久。

    她再没有在一段关系里找到那样隐晦而滔滔不尽的喜欢。

    她恨他在她的少女童话故事里写了烂尾,教了她一课——爱瞬息万变。

    她这样决绝地放着狠话,可是自己眼眶却发烫,像结算一笔讨要许久已经没有结果的烂账。

    结果已经不重要。

    只是算了吧。

    说“你去死”太孩子气。

    你要带着迟来的痛苦好好活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她的声音,轻地像呓语,依旧一字不差地落进他耳里。

    炙热滚烫的掌心猝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撑着沙发的手猛然失去支点,惯性下跌。

    “砰”一声巨响——她的额头重重撞上了他的眼眶。

    下一秒,她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一个冰冷的怀里。

    是的,冰冷的,几乎没有温度的怀抱。

    他轻“嘶”了一口气,攥着她右手腕骨的手指却没有任何松弛。她被迫抬着小臂,额头还抵在他的脸颊——或者说眼眶处。

    她呼吸发促,在颤。

    耳里是不平静的心跳律动。

    他微微侧头,握着她腕骨的手指缓缓松开,摸索着,抚上了她的脸颊,是个支扶,抬起的动作。

    “撞疼了吗?”

    他问。

    馥郁的酒气就在她唇侧,下颌处。

    她抬起的小臂忘了落下,仿佛那儿还有一只无形的手掌在攥着,桎梏着。

    左手在跌下时仓促下撑,支在他下拱的小腹处。

    他的腹部体温,她的手掌温度,隔着薄薄一层面料如火星般顺势舔舌燃烧。

    冰凉硬挺的衬衫面料已经被拊合得滚烫。

    他的鼻尖太高,抵着她的耳骨,简单四个字,带动她耳廓轻振。

    太近,太暧昧。

    甚至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她心神大乱,刚刚放出去的狠话像根拉扯绷直的长绳,尚未套上猎物脖颈,“噼啪”一下先断裂开来。

    她像握着长绳两段,迷茫得几乎忘了为什么要拽直它。

    “疼吗?”

    他抵着她脸颊的掌心上挪,拇指刮蹭着她那撞上他眼尾的额骨。

    呼吸低浅,又问一次。

    灯光散射,忽长忽短。

    她的目光所及处一大半为他的掌心覆盖。

    他依然那么白,隆起的指骨线条镀了一层白腻的光,像羊脂玉一样精致。

    她突然觉得很没劲儿。

    她在和他怄气什么?重算那百八十年前连成年都不算的旧账?

    即便曾经青涩的萌芽能结出果,也必然是不得善终的果。

    他这个人,洁净,细腻,讲究,即便一个人生活也要将一切安排得齐整舒心,井井有条。

    而她从小上天入地,就不知道“老实安分”四个字怎么写。

    他那光洁的手掌心哪能在她这碎石地上摸索得长久。

    她抬手,握开了他抵

    在她脸颊上的手指,又撑了一把沙发,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转瞬间,她脸上神色已经收敛得平静无波。低垂的眼睛看着他,相隔不过一掌远。

    她审度着,时隔数十年,第一次这样认真打量他的面目。

    他却蓦地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不要……

    不要这么近地看他。

    他已经不再年轻,无可遏制地走向崎岖、横生褶痕的衰老。

    连她曾喜欢的皮囊都失去。

    “我走了。微信把我拉出来。”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紧压着眼眶,仿佛还留有她额头的体温。双手无可遏制地在战栗,身体各个关节像针扎般刺痛发麻,一股反胃猛然上涌,他疾步起身奔向洗手间,然后——瓢泼般将吃喝过的一切酒水倾倒而出。

    燥热从脖颈蔓延至脚跟,紧接一阵刺骨的寒冷。

    痛苦如果是一条河,他已浸没口鼻沉浮深陷多年。

    他以为早已放弃挣扎。

    梦醒时分才恍然发觉手里还攥着一根断裂的,死了十年有余的草茎。

    她的恨和爱一样强烈。

    只是恐怕要让她失望了。

    他这样的人。活不长久的。

    拧开的水龙头汩汩放水,他接了一捧,埋下了头。

    冷水一激,神魂清醒。

    宁瑰露关了水龙头,拽出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水。

    手表时间显示六点半,她今早要赶去野外试验场盯演训测试。

    尽管昨晚凌晨三点才睡,尽管只睡了三个多小时,尽管困得和狗一样……

    还是要上班。

    她挂着快耷拉到颧骨上的黑眼圈,拿了个双肩包,塞了一件外套和文件夹,单肩挎着包拎着电脑包就往单位去。

    人已经困得脚在前面走,魂在后面追。

    坐着军用卡车往郊区去的路上,她抱着胳膊闭目养神,却还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又理不出什么思绪,像在煮粥。

    开车的是个年轻的小战士,一路都坐得端端正正,缄口不言。

    车进山谷了。小战士余光撇着反光镜,正想着怎么叫醒她,她先睁开了眼。

    七八台车停在空旷的山谷里。小战士干巴巴道:“宁工,到了。”

    宁瑰露拎起了脚底下的箱子:“你先下去吧,我把无线电屏蔽仪打开。”

    车外运输车陆陆续续就位,哨令、喝令、整齐划一的步伐声,喧嚣尘上。

    宁瑰露困得好崩溃,狠揉了两把脸才勉强醒过神来。

    同事已经就位。宁瑰露推开车门,大步迈下车,反手又推上车门,单手拎着电脑往指挥中心走去。

    几个战士正井井有条地铺设迷彩篷布。应急救援机械狗已经打开,几个同事临时调试,半蹲着在核查程序。见她过来,招呼了声:“宁工。”

    她困得不想说话,点了下头,显得特别高冷。

    演训副指挥官拎着装备箱阔步跑来,先立正抬臂飒爽地敬礼。

    宁瑰露收敛好疲惫,抬起手臂在额角一划,回敬了一礼:“同志,有什么指示吗?”

    他递过箱子:“宁工,这是你们的通讯设备。待会演训开始就接上通讯频道,你们的代号是52,指挥中心代号是51,53到56是各单元代码”

    “明白,我待会调试。”

    “实弹演习开始后临时指挥中心随时会变动,杠一到杠八是炮火集中区,演训开始后请各位同志就不要往那边走了。急救人员在指挥中心待命,如果行动分散,有任何情况,及时通知指挥中心。”

    宁瑰露点头,将耳麦分发给了同事,剩下一个往脖子上一挂,走进搭好的指挥中心里。

    几位战士正在布置指挥中心。

    “小宁。”站在桌后穿迷彩服的男人朝她一招手,显然是熟识,略去不必要的寒暄,直奔正题,“无人机和侦查车到位了吗?”

    “邹政委。”

    宁瑰露先抬手行礼,“屏蔽仪刚开,系统启动后先测试无人机雷达系统和反制系统运行状态。”

    开无线电屏蔽是为了防止间谍侦查,军用的无人机抗电磁干扰,但还有很多琐碎细节要人工处理。

    邹政委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个可以称为和蔼的微笑问:“回京市,一切都还适应吧?”

    “还好,”她笑笑,“就是事情比在基地还多。”

    “年轻人啊,这点压力还是要扛得住。”

    宁瑰露一听老生常谈的说教就头疼,嘴上应着“您说得对”,态度积极,行为消极,找了个由头赶紧溜了。

    她的工作失联是常态。

    在演训场一待就是三天,盯了三天仪器模拟实战环境下的性能表现,得出差强人意的结论,回头还要调团队再着手升级系统。

    演训一结束又回战区司令部参加表彰会议、评估会议和协同指挥复盘会议。

    连着四天半没有洗头洗澡,宁瑰露感觉自己身上快爬出虱子了,一回家头件事就是换衣服把自己洗刷一遍。

    手机打开后蜂拥而来的“嗡”声连振不停,她看了一眼就扔到了一边,捧着电脑坐在床头先把草拟的技术复盘书删删减减修改一遍,越看越困,实在扛不住了,她放下电脑想着先睡两个小时,睡醒后再弄点吃的,结果一觉就从下午四点睡到了晚上十点。

    不是睡饱了,是饿醒了。

    她在睡梦里听见谁家水壶开了,咕噜噜冒泡。睁开眼后发觉那堪称惨嚎的鸣声竟然是从自己肚子里发出来的。

    她盯着已经黑透的天,在一片漆黑里听肚子唱交响曲,脑袋边还有一堆忙不完的活。

    怎么想怎么凄惨。

    她摸起手机忽略一堆膨胀爆炸的信息,看了看外卖软件。

    接着又发消息给文控小姐姐:来我这吃夜宵吗?

    严愫:(笑哭)我还在加班。你回来了?快来一起加班吧!

    宁瑰露:……

    简直没人性!

    她这人从小有个坏习惯,吃饭时候旁边一定得有个人一块说话,不然这饭就没法吃。

    她又在部门群里问了一嗓子,大家回复得倒是都快,不是还在加班就是已经准备睡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真可怜,竟然连个饭搭子都找不到。

    不然回家一趟?她也有一个多月没回去看看老爷子了。

    就是太远,得开三四十公里。路上再堵会儿,她就饿死啦,真好,肚子再也不会饿了。

    算了,去单位加班吧,这个点食堂应该有夜宵了。

    正琢磨着,手机响了。

    ——晚安。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是个没备注的号码。

    谁啊?骚扰短信?

    一周快过去了。他发给她的短信,像石沉大海,没有丁点儿回响。

    他锲而不舍地定时定点早晚安,终于在第五天的时候捱不住了。

    话一发出去,他立刻就想撤回。可这是短信,没有五分钟内撤回的“后悔药”。

    他盯着手机,毫无头绪地打开了数个应用试图转移注意力。却又在下一秒弹力绳般退回了短信界面。

    其实他知道,她大概率依旧不会回复他的。那天之所以给他电话,其实也只是帮他解围而已……

    成年人世界,不回复就已经是答案。

    只是他不想承认,在心里自我洗脑,这可能只是考验。

    突然,手机一振。

    他呼吸猛地一滞,像“当啷”一声,鸣钟击破,回声阵阵。

    只见对面浮现了一个白色方框,里面写着:来吃饭不?

    正在打游戏的室友听旁边“砰”一声巨响,惊得拨冗回头看了一眼,震惊地看见这个往常睡得比谁都早的室友竟然在穿外套。

    “你要去哪啊?”

    “出去吃饭。”

    室友眼睛差点砸**上:“这个点了,宿舍都要锁了,你要出去吃饭?”

    浴室门开了,黄温意趿拉着拖鞋走出来。看见辜行青往外走,他冷笑了一声。

    辜行青拉拉链的手顿了顿。没说什么,换了鞋拿起手机快步走了出去。

    他看了眼信息,嘴角弯了起来,压都压不下去。

    她说:发个定位,我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