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为免狗急跳墙,咱们必须尽……
坦白来讲, 已经开府的皇子接受一二下面人的供奉,再施以庇护,并不算大事。
先帝末年诸子争锋, 拉拢起势力各个花样百出。
可放在今上这里,郕王就犯了忌讳了。
其一,今上最厌恶地方与豪强勾结, 鱼肉百姓,对地方吏治一向怀着要肃清、肃净的雷霆手段——如今这一链条背后竟然系上了他的儿子, 庇佑豪强欺压百姓、横行乡里,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郕王并不拥护他父亲的政治主张, 总得来说和今上就不是一条心!
作为皇子, 你的父亲励精改革, 力图留给子孙后人一个安稳朝局, 给已至中年杂病丛生的大雍江山洗精伐髓, 你却不能追随他的脚步、剑指他的目标, 反而与他背道而驰, 就几乎已经丧失了可能得到的帝王所有的倚重和信任。
其实对今上而已, 从头到尾,能让他完全满意的儿子, 只有端文太子一个而已。
所以周元承死后, 郕王自然地失去了争储的入场资格, 这一点虽未明言, 但今上的心腹近臣们都看得出,所以裴家与郕王才会那么着急。
其二, 刨去政见,郕王开府,宫中赐有庄园田产, 因郕王尚未领差,一应日用供给仍从内廷拨给。这种情况下,郕王还要收商贾至麾下,经商谋取暴利,他要这份银钱做什么用?
这事在旧年或许平常,今上却摆明了还不想生出储位之争,郕王贸然动作,只会引来今上更多的猜疑忌惮,比如——在他的父亲不想立他为太子的情况下,他聚集重金、通过婚姻拉拢朝臣,最终是否要效仿先帝行事,逼宫登基?
这两条,无论哪一条落在皇子身上都是致命的,郕王却很有本事,一把将两项都揽住了。
徐问真抹去案上的水痕,注视着窗外天边乱云,忽而道:“起风了。”
“是,难怪清晨那般闷热,原是要落雨了。”含霜打量着外面的天色,不禁道:“不知那边如何,只怕又要在山下耽误住了。”
天边骤然卷起漆黑阴云,凉风阵阵,显然是暴雨将落,如此天气,不敢贸然回山,至于究竟要在山下耽误几日,只能看天公心情了。
徐问真皱着眉,唤,“延寿。”
她音量不算很高,在她出门时从不离开左右的马夫却立刻出现在门口,并恭敬地微微垂首,“奴在。”
这座客舍正房布置颇有古意,四处还是地台蒲席,窗寮宽阔,门窗打开时内外几乎连通,只有门内设有一架屏风,有风雨侵袭时移来,可以屏住外界风雨,除此外一切几案卧榻均清简古朴,倒比寒山的院子还似清幽静室。
徐问真坐在屏风内,并未看去,便知他必然是恭敬沉默的顺从模样。
她问道:“你看天色如何?”
徐延寿回:“急雨忽至,可解干涸,而天雨有度,解灾便止,一切应顺娘子心意。”
“雨明日能止住吗?”徐问真闭目问。
既是知道徐问真不会注意这边,徐延寿仍是低眉俯首,“唯。”
“如此,等他们回来,将所有来龙去脉查清楚,明日一早,你启程回京。”徐问真拿定主意,“与其一日三书快马加鞭,不如你回去能说得明白。”
这回徐延寿终于迟疑一下,几瞬没有声响,徐问真语气如常,却不容质疑,“我身边还有秦风他们在,凝露足够当用。”
徐延寿垂首称诺。
“安排好送云姑去绥县的事,人手要妥帖。云姑毕竟上了年岁,虽然身体还好,可若有鲁莽之人着心算计,只怕无法应对。”徐问真嘱咐道。
徐延寿再次恭谨应下,徐问真心里盘算着局中双方的筹码——名义上徐家当然不能入局,如果一切真的牵连到周凤池,局中的另一方,必须是季家人。
这一局从来不是双方各有多少势力的角力斗争。这一局中,最至关重要的筹码,是圣心。
谁握住了,谁就赢了。所以站在与周凤池相对的天平上的,只能是季家人。
孱弱的,在权力重压下无助的升斗小民。
但有些时候,柔能克刚,孱弱就是最好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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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通久在外行走,学到许多在京里联系不到的手段,譬如如何摆平朱六郎,如何从他口中掏出东西来。
他回来时仍是衣不染尘干干净净的模样,却将朱六郎知道的所有朱家隐秘都揣了回来,进门见徐问真循声出来,就冲她咧嘴一笑,“弟幸不辱命。”然后立刻吩咐:“快将季家娘子抬入房中去。”
婢女仆妇们鱼贯而出,接过季蘅背着的季芷,安置到准备好的房间里,白芍连忙提起药箱跟上。
在他们冲入朱家的那一刻,勉强坚持了一夜的季芷终于泄去最后一点力气,闭上了眼。季蘅把她抱起时,只觉她浑身冰凉,又软得像没有骨头一样,胸口连一点起伏都没有,登时吓得三魂七魄都要飞走了。
秦风当时还想上前搭把手,见他出神一瞬间就回过神,连忙去探鼻息,然后咬着牙将人背了起来,动作竟然十分利索,才有些惊讶,收回手的同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的路上一直留意着他们姊弟二人,准备好随时接应。
季母本就体弱,昨夜情绪大起大落步步惊心,如今已是摇摇欲坠,只因惦记着生死不知的女儿,才咬紧牙关硬撑着不肯倒下。
这一家三口,各有各的狼狈。
徐问真出现在了季芷房中——一般小事,如当日帮了季蘅一把,她帮忙之后就不会再出面,毕竟又不图报答。
但如今她要用季家人,既然已经施恩,就不如再多做一分,彻底收服人心。
而且,哪怕不看季家人的用处,只看季芷这个人,她由衷地希望季芷能熬过这一劫。她们之间虽然只是昨夜短暂的一点接触,但季芷不卑不亢的风骨与心思之周密,实在难得。
在如此绝境之中,还能步步周旋,准确抓住机会为家人谋t求生机,实在是一位可敬的娘子。
徐问真进入房中,白芍正眉心紧锁用针急救,并吩咐人用人参汤化开她早备好的丸药,季芷的情况肉眼可见地不好,脸色青白,几乎与尸体无异,在针弹入的瞬间,她的胸口似乎有了一些轻微的起伏,只是出现了一瞬间。
白芍眉头紧锁,满手银针翻飞,季蘅连忙说:“我姊姊大约两个时辰前吞了一颗能够调动生机、稳心护命的定心丹。”
白芍听罢,口中喃喃:“难怪。”又忙吩咐人换另一种丸药来,徐问真帮不上什么,便不进去添乱,只喊季蘅:“这边还有什么药铺、医馆是可信的?事关你母亲、姊姊的性命,千万慎重。”
季蘅连忙点头,他牵挂着季芷的性命,清楚地感觉到身躯在微微颤抖,但在极度的压力与恐惧之下,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咬紧牙关思索一会 ——他认为是过了许久,其实只在一瞬间。
“出本坊向西,奔土地神庙的方向,约二里之处,有一家芸生堂,店里主事之人是我姊姊的友人。”季蘅道。
徐问真微微侧头,廊下自有护卫披着斗笠闪身而去。
他们随行并未带多少药品,白芍素不离身的药箱中的急救药品多是针对刀剑摔伤等止血固定用的——毕竟徐问真并无旧疾,身强体壮。
遇到季芷这种情况,那些药就不够用了,何况还有一个季母,季芷这里白芍分身乏术,季母那里需要一位医者。
小院里折腾了半日,徐问真在房里碍事,便回到正屋等着,一直留心那边的动静,终于见白芍从中走出来。
隔着雨幕,她冲徐问真如释重负地一拜,“恭喜娘子。”
季蘅在她身后,对徐问真深深拜下。
徐问真便笑了,高声道:“新得的古书,许你先挑!”
从阎王手里抢回一条命来,白芍面上不显,是稍有得意的,闻言扬眉轻笑,“娘子可不许后悔。”
季芷的命保住了,朱六郎和他的狗腿子们拿下了,给季家人出头的人身份传了出去,整个桃花镇的乡里名流们纷纷瑟缩起来,往日与朱六郎称兄道弟好不亲密,现在不敢吭声了。
徐问真本来还等着有一两个来逗乐子的,结果都闷头当起缩头乌龟,只是这边客舍的主人愈发殷勤周到起来。
这半日的雨下得又密又急,雨珠子落在地上的声响与下冰雹无异,徐问真坐在窗边静静听着雨声,等待雨停。
绥县县令的的动作很快,暴雨初晴后,桃花镇便有人去给他通风报信,然后没等云姑过去,他便先来了。
他自然不可能承认自己与朱六郎勾结,满口只说自己是被朱六郎蒙蔽了,甚至在见通面前掩面痛哭。
徐问真没有出面见韩获,摆足了恼怒且看不上一个区区七品县令的贵女架子,但坐在屏风后听着绥县县令韩获的哭诉与种种言辞,她心却逐渐提了起来。
半晌后,她故意不耐烦地将手里茶盏重重磕向案几,声音响得屏风外都能听到。
见通会意,做出一副被韩获打动,却畏惧姊姊的样子,冲他无奈地摆手,“县君且去吧,姊姊这里我自然来说通。唉,您是可怜,遇到朱六这种无法无天之人。”
韩获听罢,如蒙大赦,对徐问真不客气的送客态度毫无恼意,只拉着见通连连道:“七郎君定要替我多多美言啊!”
又不着痕迹地要塞荷包给她,见通连忙拒绝,手都摇出残影了,“我家里不许这个,您快收了吧,叫我姊姊看到,只怕火气愈发大了——那朱六堂而皇之地绑走我们家看好的大夫,岂不是打我们家的脸?我姊姊都恼疯了,恨不得生剐了他,再见到这事,气愈发不顺,只怕得打死我了!”
韩获讪讪将荷包收起来,又满脸与他同仇敌忾,气道:“那朱六确实太恶毒些!我从前都没想到他竟是那样的人,甫一听闻此事,我立刻派人去拿他,只是不知为何,竟叫那小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是奇怪。”
见通脸上的疑惑浑然天成,似乎完全发自本心,“啊?丢了?”
声音比韩获还大。
韩获留神打量着他的神情,眼光一暗,刚要说话,里间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碎声,年轻女子喊着怒意的声音传出来,“丢了还不去找?那等无法无天的匪徒,我看找到了就该千刀万剐!”
这位大娘子的恼意不似作假,韩获心中疑惑重重,见徐七郎苦着脸点头哈腰,知道不能再待下去,恭敬地告辞了。
见通与他通过谈话似乎已经建立一点友谊了,还亲自送他出去,回来时脸上笑意顿消,来至里间微微垂首,“长姊。”
他们谈话时,秦风便悄然守在屋室角落中,待人彻底离去,才上前道:“人手都安排好了,山下的小院和山上都已布防完毕。”
徐问真点点头,吩咐:“尽快整顿东西,但要悄悄的,不可引人注目。”便逢见通回来,道:“咱们得尽快准备回去了。”
这位韩县令好歹是朝廷命官,能放下身段对着她和见通这两个并无官爵在身低服做小、痛哭忏悔,实在能屈能伸,但他越是这样,徐问真越要小心。
幸而朱六郎和苦主季蘅已经被徐延寿悄悄带回京,就让这韩县令再折腾两日吧。
他们要尽快离开,是防韩获狗急跳墙。
他遍寻朱六郎和季蘅想要灭口无果,下一步很有可能将主意打到她与见通这些知情人身上。
他们死了,被他们“藏起来”的朱六、季蘅等人可以慢慢寻找,没有留国公府这面大旗,季家人想要为自己伸冤十分困难。
韩获可以暗中联络人脉,尤其是京中的“大人脉”,让他们永远摸不到京城的门,悄无声息地死去,这件事会随着所有人知情人的死被尘土埋葬。
不能再拖拉了,接下来的每一日都至关重要。
“季芷的身体怎么样?长途跋涉,能承受住吗?”徐问真问白芍。
白芍思忖一会,肯定地答:“她的身体最大的损耗其实是小产之后一直未能静心休养,导致下血不止,却未能及时有效地处理医治,后续虽然用药止住了血,但她给自己下的都是猛药,看似见效极快,其实最消耗元气,再加上一直劳神费力,气血虚耗,身体才愈来愈差。
如今用药将命吊住,再徐徐补养是最好的法子,她身体发作起来看似吓人,其实熬到如今,腿已经从鬼门关里拔出来了。她是医者,知道如何最大程度减轻身体的消耗,再有我在她身边不断施针给药,至少有八分的把握能平安回京。”
徐问真点点头,又呼:“含霜。”
“在。”含霜闻声上前,徐问真吩咐她布好纸笔,提笔书信一封,交代:“送往密州州府。”
饶是一向最了解她心思的含霜愣了一下,仔细回想,迟疑着道:“送到应四郎君处?”
徐问真点点头。
一旁的见通有些不解,“送信给季鸣阿兄?”
徐问真道:“韩获亲自来此,多半是为了斩草除根,他迟迟找不到朱六和季蘅,只怕会狗急跳墙,咱们在此便有性命之忧,必须尽快回京。
但咱们这里人多眼杂,回京的动作瞒不过韩获。既然如此,干脆就大大方方地放出回京的风声,让韩获去早做准备——我身边护卫精悍者甚多,要干净利落又毫无嫌疑地解决掉咱们,韩获必须在路上动手,听到咱们要走的消息,他或许还会感激天赐良机,谢谢我做出这种蠢决定,让他有机会在路上提前安排布置。”
她来时那条先走水路、再改陆路的路线是从京城到绥县,是从绥县到京城的最优解。
韩获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她还是会走那条路——只有走那个路线,才能保证沿途都是官路与在官府控制下安全的运河路段,不会遇到劫匪、山贼,是所有官眷会走的路线。
没有哪一位名门贵女,会冒险走危机重重的野路。
但徐问真敢。
走野路,遇到的无非是山贼土匪,那些小毛贼论刀枪斗不过徐问真身边这些真刀实枪出来的精锐——她身边可有一队人,是徐虎昶派给她的。
而韩获的人,已经布置在原本的“安全路线”上,哪怕发现她的路线变动,来回调遣人手需要时间。
而她只需要坚持到密州,从这边过去,日夜不歇,快马两日的路程。
赶到密州州府后,韩获就不足为惧了。
其t实如果光论人手,韩获未必比得上徐问真,他顶多是手下养了一些能做事的人,其中多半要么是江湖出身,要么干脆就是草根人手,徐问真身边却多是徐虎昶安排的精锐,以一敌三不在话下。
但他毕竟是一地县君,有开启武库的权利。
人不足惧,数量充足的弓箭甚至弩却必须提防。
想要平安回京,徐问真还是需要一些官方力量相助。
本来,身在江州,最方便的自然是向江州刺史求助,可绥县就在江州,韩获在江州刺史的眼皮子底下弄出这种事,又事关郕王,徐问真不确定江州刺史的立场,为求万全,还是密州稳妥些。
含霜仔细晾干信件折好,神情严肃,“奴婢这就安排人送去。”
“时下还有一件要紧事。”徐问真翻着黄历本子,看着后天的标注,露出一点舒心的笑,“幸而,天公还算助我。”
见通凑过来看,徐问真点点“宜媒聘”三个字,道:“后日给你行纳征大礼,下午咱们动身,对外便说家中祖母急召咱们回去,如此算有头有尾。”
韩获的刺杀多半会安排在安全路线的江州之外那部分,人手分散出去后,他能调派的力量就有限,哪怕发现徐家一行人路线异常,短时间内他难以立刻做出反应。
所以第一天下午、夜晚,他们都是安全的,只需要提防一些山贼匪患。
但是……嗯……谁说,只有韩获能搞到弓箭呢?
她出门,护卫随身多备一些弓箭、利刃是很正常的吧?防身嘛。
与一县武库储备硬碰硬,这些东西当然不够,但打点山贼,足够了。
第二日,韩获或许能反应过来,尽快调来一些人手,但人手有限不说,谁规定,徐问真不能有援兵呢?
届时,韩获如果真成功调去了人,想要袭击徐问真的车队,才真是撞到了徐问真枪口上,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对韩获这个一县府君发难,并顺理成章将事情闹大的机会。
如果韩获没能成功临时调人组织袭击,徐问真联络援兵接应的提前安排不亏,总归他们的安全最重要。
她身边这些护卫,要么是跟随了她许多年的,要么是护卫徐虎昶多年的心腹,如论面对何等局面,她都舍不得拿他们的命去赌。
还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见通听徐问真此时还惦记着他纳征的事,真有些红了眼睛,忙道:“纳征之事,姊姊不必如此挂心,还是你的安全最重要。——我留在江州,江州刺史是父亲的门生,此处又是寒山脚下,先生在这里,在江州境内,我自然有办法与韩获周旋。姊姊是内宅女眷,三五日闭门不出,不会有人察觉异常,你带秦风他们先走,回到京中再调人来拿韩获,是最稳妥的做法。”
眼下冒着被刺杀的风险动身,实在危险。
“你怎么保证,他崔云琛就毫无异心?”徐问真已经拿定主意,不许他再胡思乱想,“咱们一起走,就是最稳妥的方法,你留在江州无用,我悄悄地走,还不敢带太多人,路上反而更危险。后日走是我想好的,咱们不走官路,绕道而行,先过密州去,让他以为咱们要走官路,给他两日时间反应,更能牵制他手下的人。到了密州,应四在那里,他能接应咱们,咱们就安全了。”
见通听完,思忖半刻,不再质疑。
徐问真吩咐:“你立刻去办纳征的事,家里备的纳征礼还没到,先从我这里出,你不要推拒,纳征过于简陋,会叫人看出不对来,韩获那里总得应付过去。”
这点东西,见通思忖一下,如徐问真所言不再推拒——他们姊弟几个,哪一个不是从小收礼物收到手软的?
哪怕见通年岁还小,长辈们给东西有所收敛,从小到大积攒下的私房很丰足,他道:“先借姊姊的一用,等回京中,我再补给姊姊。”
徐问真见他听话,微舒一口气,轻抚他的背,道:“好郎君。”
第42章 第42章 好奸诈的徐问真!
韩获这边, 若他真是个懦弱畏缩或者一根筋直脾气的人,总会畏惧徐家势大,徐问真还不怕他, 能在江州再周旋一段日子,等到朝中来人。
可他竟然如此能屈能伸,唾面自干, 徐问真不敢拿众人的性命做赌,还是要做周全打算, 此时回京,看似是直面危机的冒险之举, 其实如果韩获已怀不轨之心, 这反而是一条最安全的生路。
述圣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 从徐家人一系列动作中, 品味到一些山雨欲来的危机感, 因而对于纳征日子提前并无异议, 甚至对徐问真道:“倘若事在紧急, 纳征礼推后举行并无不妥, 还是保证姊姊的事情要紧。”
徐问真对她笑了笑,“有这一日缓冲正好, 只是明日我们走得或许会有些急, 倘若外面有什么风言风语, 你都不必在意, 等到了京中,见通会给你写信的。”
她言语中带着几分对小男女的打趣, 述圣却看着她,“姊姊就不会给我写信吗?”
述圣一向是端方内敛的模样,这样说话是她对人少有的亲密。
徐问真当然明白, 当即保证:“自然会的,还有京里的新鲜东西,这回没带来的,都叫人再给你捎来。”
述圣素日并不在这些玩器上留心,闻言正要推拒,徐问真已很坚决地说:“不许拒绝,我说将你看如我的妹妹们,那她们有的东西,你就都会有。不然岂不是我言而无信?
而且,玩过的不喜欢才能叫不感兴趣。没见过的东西,你怎么能确定自己不喜欢呢?东西送来,你拿着玩好、分送给人好,就是给你做消遣的,随便处置。还有两本古籍抄本,我想你会喜欢,届时一起给你送来。”
述圣只得顺从,徐问真这番话,若是心思敏感多疑之人听了,哪怕明知徐问真的用意,少不得要自轻埋怨一番,或许还会怀疑徐问真暗中是否瞧不起她。然而述圣心性纯澈,知道徐问真拳拳关爱之情,点头受之。
这正是徐问真喜欢述圣的原因,她当然可以将话说得周到妥帖,让再敏感的人都挑不出一点刺来,可她是会累的。
十六七岁的时候满身精力,磨刀霍霍向未来,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都应付得来。这几年或许是闲散日子过惯了,她越来越懒得面面俱到。
或许是心态的变化,没有要在皇室站稳脚跟、做好标准储妃的硬任务了,做事当然可以自在随心不少,做掌家人,最重要的任务是统管,保护照顾大家族中每一个小家庭的利益,而不是像老仆妇一样服侍全家人,希望做到人人喜欢。
权力握在手里,哪怕她是盆仙人掌,会有人上赶着来夸她坚韧不拔、青葱苍翠。
虽然仓促,但含霜的功夫是从小跟着徐问真历练下来的,纳征一应典礼还是做得尽善尽美,云姑和大夫人派来的秦妈妈帮上不少忙,两位都是久经内宅事宜的人,比含霜多了许多经验,在旁提点含霜办事,令她受益匪浅。
徐问真总理此事,听着云姑和秦妈妈的经验,涨了不少见识。
许家在此地多年,亲友众多,这一房娘子一直不声不响,今年忽然传出声讯,嫁到了京城留国公府去,怎能不引人瞩目?
因而纳征时亲友来得极多,因日子急促,许家娘子本还怕有哪里不周到露了怯,在家里翻来覆去两夜未能安睡。
不想到了正日子,徐家礼节规肃完备、聘物珍奇昂贵,处处彰显大家风范,竟无一点疏漏得地方,许家娘子招呼着客人吃酒,,听着人赞他家找的好亲,愈发得红光满面起来,心中格外满意。
述圣在房中,原本想要静心读书,因担心徐家之事,又看不进去,便坐到窗边织布,忽听吱吖一声,原是她已嫁今日回家帮忙的姊姊推门进来,见她在床边织布,不禁笑道:“你倒是心静得很,还坐得住,外头可热闹得紧,徐家的聘资一箱箱满满当当的,都快将院子塞满了。”
述圣请她在桌边坐下,净手沏了茶来,许家大娘子一尝,便赞道:“这是徐家娘子赠你的好茶吧?滋味真好。”
她说完,又低头吃茶,述圣料她来必有话讲,等了半日,见没声音,倒没急,只是有些疑惑地坐在那静静等着。
“你做你的事便是,这样看我做什么?”许大娘子吃毕了茶,抬头一看,述圣端端正正坐在t那看着她,愣了一下,忙道。
述圣终于问:“长姊有事寻我?”
许大娘子没想到她开门见山,失笑地摇摇头,道:“你这性子,到了那公侯伯府里可怎么办呢?这样的富贵人家,人口繁杂,人心最是复杂莫测。
我听闻,你那郎君虽是幼子,可长子是驸马都尉,公主薨逝后立誓不娶,日后你在徐府,前程大有指望。往后说话做事,随分从时,勿要与人争利,静下心来,能忍耐,才能笑到最后。”
述圣疑惑地看她一眼,道:“见通说过,他们家往后宗妇之职,是由他长姊担当的。譬如此番来相看我、纳采纳征,他的婚事都是长姊做主的。”
“你年轻,不懂事。徐大娘子身份上毕竟隔了一重,还是息妇当家才名正言顺。”许大娘子意味深长地教她。
述圣道:“问真姊姊是徐家长房独女,名正言顺的徐家人,她当家既留在家中,当家怎么不算名正言顺?”
许大娘子还欲教她,对上她沉静清澈的眼睛,满肚子的话又说不出来了,半晌,她提起另一个话题,“如今你嫁得高门去,家中虽然财资有限,可爹娘疼你,说哪怕穷尽家底举贷,必会给你准备一份丰厚体面的嫁妆,我与你姊夫会拿出家底来帮助,你且安心备嫁,这些俗事上都不必担心,只管将心放回肚子里,准备好做公府娘子,家中一向有咱们姊妹二人相互扶持,如今遇到你的大事情,姊姊哪怕再难,一定要帮你。”
述圣仍是温吞沉静的模样,徐徐道:“资妆之事我已与父亲母亲谈过,嫁妆丰简我原不在意,一箪食、一瓢饮,粗布薄衣,于我足以,锦缎成箱、金玉满堂只是做给外人的好看。若为了那一点脸面砸破家底大可不必。
父亲说了,徐家纳采、纳征的财资都十分丰厚,正是怜惜咱们家清贫,资助咱们家办嫁妆的意思,有那些东西在,一应用度都很丰足,再加上他原本为我安排好的嫁妆,便足够了,家中并无甚负担,举贷之言,姊姊是听谁说的?”
许大娘子愣了一下,又很快道:“原是多年前父亲的戏言,是五妹刚出生时的事,只怕你都记不得了。没想到徐家如此心胸阔朗,竟愿意资助咱们家办嫁妆,真是难得。”
述圣唯轻笑而已,许大娘子又坐一晌,吃了两盏茶,对着妹妹黑黝黝的眼睛,总觉屁股底下有针扎的似的,到底起身走了。
人去了,述圣起身相送,等门合上,她隔窗望着姊姊的身影走远,好半晌,才低低叹息一声。
不远处,见通的小院,秦风等人已经动作干脆地开始装马车。
为了缩减车队,保证行程迅捷,徐问真此次削减了许多辎重,大部分箱笼都留在此处,只拣必要的东西带,正好再留下一部分没有战力的人员,在这里看守箱笼、照顾屋室。
云姑本来气势汹汹地准备近身护卫徐问真,但掂量一下他们赶路的速度与秦风等人的战力,还是不得不服老,与秦妈妈和徐问真商量一番,决定二人留下,在此看家,正好可以做下人们的头领,令留下的人心安。
徐问真等人一走,韩获不敢与寒山书院撕破脸,见通的先生更是名门出身,还留在这边,能坐镇局势,他们留在书院中很安全。
反而跟着车队,马车太多,会极大程度上缩减速度。
真正危险的,其实是徐问真他们。
最终马车被缩减为两辆,一辆坐人、一辆装行李——其中一大半都是武器。
余者便是随行的几十护卫,各个内穿软甲,骑着高头大马,面容严肃,凝露系了一身软甲在身上,含霜骑术一般,在围场里骑骑还成,这样奔驰赶路,她最好还是坐马车。
最终就是季芷、季母这两个病患,加上白芍、含霜乘车,徐问真骑马而行,含霜找出一身不起眼的寻常衣物,面上敷一层泛黄的粉,头发不挽发髻,只用冠束着,打扮完毕,徐问真再睁开眼,一向的端庄高华收敛起来,眼帘与唇角微垂,就像一个严肃而沉默的普通护卫。
含霜有心劝她乘车,只是习惯了听从、信任她的命令,一边为她搽粉,一边抿着唇,露出一点纠结神色。
徐问真看出她的纠结,低声道:“我骑马,反应反而比在车里快些。秦风他不会真叫我阵前应敌吧?”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微微扬声,候在屋外的秦风忙道:“属下不敢,一定护卫娘子,平安回京。纵九死,不敢失败。”
“盼点好的,用你们九死。”徐问真哼道:“咱们只要熬过今夜和明天,到密州就好了。”
她去信的应四郎,哪怕不提他们年轻时的交情,徐应两家是世交,当年她是未来储妃、应四是东宫伴读,她父亲是太子太师,应家家主是太子太傅,应四的母亲,是她徐家本家姑母。
两家哪怕不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算是同气连枝,应四为人沉稳可靠,所以徐问真才会想到他。
秦风已经做好一路拼杀护送徐问真的准备。
这两天的时间,足够韩获的人被派出去,安排到原本徐问真回京应该走的路上做准备了,这极大地消耗了韩获手中的力量。
但韩获真要动手,就是找不到季家人,要狗急跳墙,一旦发现他们临时改换路程,发疯与山匪合作或者收买杀手都有可能,不能不防。
季芷和季母那边做好了准备,季芷换上簇新、华贵的长裙,戴上兜帽,被婆子打扮的季母与含霜搀扶着,脚步款款,姿态盈盈,纤如细柳,俨然是一副久在深闺不识风霜的闺秀模样。
见到徐问真,她掀开帏帽,露出仍然惨白,却似乎多了点亮光的脸,她眼睛还是那般明亮人。
季芷松开季母的手,对着徐问真郑重拜下,“娘子为芷一家冒险至此,芷区区寒微之身,感激涕零,无足以报娘子者,唯芷一身,或堪可用。”
她说着,忽然取匕首,割下一节长发,双手奉与徐问真,“以此发为誓,此生效忠,绝不敢违。如有违反今日之誓,天地人神共诛!”
言罢,深深拜下。
时人重祖宗鬼神,敬孝道礼法,既认为发可代人身,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可伤毁。
季芷割发为誓,是将性命交付的意思。
徐问真被她震得惊了一下,不过想想季芷一向做事风范,倒在情理之中。
半晌,徐问真伸手接过那缕长发,双手扶起季芷,“芷不负我,我不负芷。”
季母在旁,拭着泪,深深拜下。
她自然不愿儿女一生为人驱使,可危机重重逼近,徐家娘子为他们冒了如此大的风险,倘若他们知恩不报,岂不是做了白眼狼?
徐问真又叫人扶起季母,然后拍了拍季芷的肩,道:“你放宽心,韩获如今只是困兽之争,不足为虑,你先养好身子要紧,我还指望你医好我妹妹呢。”
季芷端正肃容颔首,“芷领命。”
徐问真迟疑一下,“倒不用如此正经……算了,慢慢你就明白了。”
算算日子,回京之后,明德堂应该修得差不多了,她要准备带着小的们搬到栖园里。
那边地方就宽敞,足够安排人手,可以在问星附近给季芷留一间屋子,或者干脆如白芍的待遇,单独拨出一个幽静的小院给她住。
季母和季蘅可以安置在后街,那边其实是留国公府的一部分,是做安置仆人之用,再往外则是开国时祖宗与有能力的族人共同购买、修建的房舍,供族人们居住,徐家在京的族人都聚居在留国公府周围。
后街上应该还有空置的屋舍,叫季家母子住过去很方便。
哪怕不为季蘅制玻璃的本事,就看季芷这一身医术,她愿意养季家全家。
“娘子。”秦风在门口回,“可以动身了。”
徐问真点点头,拎起一把收在鞘中的横刀,时下对敌还是用刀为主,佩剑主要作为礼器使用,徐问真学用刀比剑多,虽然没有真正对敌过,但她从小功夫由徐虎昶打磨锻炼,本事是徐虎昶亲自拆招对战一点点教出来的,哪怕不说以一敌众,绝不是绣花枕头。
故而虽没真见过血,她带一把刀足以做防身之用。
见通如此做好了准备,他对自己和徐问真的武力值有一种不符合实际的认知,守在徐问真身边,目光坚定神情严肃,t表示自己要亲自护卫长姊。
徐问真沉默一会:心是好的。
车队终于出发,远没有来时那般浩浩荡荡,一路下了山,先沿着官路走了一段。
韩获得到消息,冷笑一声,“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为季家出头了,年轻小儿女,轻狂浮躁。徐缜公一世英明,怎么就没看清自己的女儿,究竟是什么货色?区区一小女子,还敢在我面前叫嚣,真是不知所谓,愚蠢!”
再过半日,韩获处却忽然得到消息,下属面带急色,“不好,阿郎,刚刚得到消息,徐家人并未继续走官路,而是忽然改变路程,转入小道。”
他说着,连忙为韩获铺开记江州与附近州郡的舆图,在上面轻轻一指,韩获见了,面色顿沉,属下忙将头低得不能再低,半晌,却忽然听到韩获轻轻一声笑。
虽然是带着嘲讽,似乎是从嘴角挤出来的,叫下属的心猛地一颤,生怕县君计划落空,被徐家人气疯了。
“好一个狡诈妇人,她这是奔密州去了。”韩获看着舆图,冷笑一声,“她想借道而走,以为算我一成?我倒要叫她知道,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下属心中暗道:方才您还说人愚蠢呢,现在又骂人狡诈了。
跟着县君混,昨天抢玻璃,今天杀宰相儿女,大有前程啊!
“叫人快马到铜山去,给那匪头子五十金,告诉他,这只是定金,将车队中所有人的头割来,还有五十金!武库中余下的弓弩,能带的都带过去。”韩获计算路程,最终指向密州境内的一处山。
下属一惊,忙道:“县君,徐家郎君娘子在此身亡,朝廷必定派人来查,那土匪只怕会泄。”
“死人难道还会说话吗?”韩获冷冷看他,下属猛地出了一身冷汗,却会会意,强稳住心神,垂首应是。
韩获摆摆手叫他去了,仍看着桌上的舆图,半晌,冷笑道:“皇亲贵胄,高门之后……不过如此。”
徐问真这边,一行人疾驰一日,中途停下来饮马几次,拉车的马有替换,其他坐骑的状态都还好,目前车队里只有季家母女的状态不大好。
但季芷是个干脆的狠人,她怕自己昏过去遇事反应不及时,干脆上车后便针刺穴道,针刺提元气极痛,她却似毫无感觉一般,还有心情指点白芍其中的关窍秘诀。
她毕竟学习的年头、历练的年头都比白芍多,白芍则是看过的秘方、药典多,两人这段日子一直在一处,共同调理季芷的身子,彼此切磋互助,倒都有进益。
季母的身体比季芷稍好一点,又因为逃命的紧张悬在心上,纵马疾驰的一夜间,她哪怕困极了,没敢闭眼。
从踏上往密州去的路开始,车队中的所有人便都极度戒备,尤其到夜间,视线受限,秦风和见通更是一直驱马走在徐问真身边,手死死按在刀鞘上,车队前后的两排弓箭手手握紧弓,随时准备应敌。
然而这一夜间却是出乎意料的风平浪静,秦风后来反应过来——平时那些山匪抢劫走野路的人肆无忌惮,但他们在夜间通行毫无顾忌,一看就极有底气,山匪反而不敢轻举妄动。
到日出时,众人提了一夜的心不敢放下,秦风驭马前后走了一圈,提醒众人保持精神警惕,并传达徐问真的命令——只要平安抵达密州,每人除月钱银米外,另外赏赐二十金,平安回京后,再赐二十金。
这是足以让徐虎昶派来的人心动的价码,再没有比实打实的金子更有用的东西了,原本有些疲惫的人马车队再次精神抖擞,秦风再回到徐问真的身边,小心戒备。
他们都清楚,今天要面对的,很有可能是这一路来最难打的一场硬仗。
但徐问真并不后悔——她为问星求医,遇到了季家,然后所行的每一步,都坦坦荡荡仰俯无愧。
如果今天他们真遇到了有意的截杀,那可恨的人只有一个——韩获!
在祖母的教导下,她从小就知道,遇事要多从别人身上找原因。
还有,做决策之前,一定要思虑再三,不要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肩负着一队人的性命,徐问真挺直了腰背,即使策马疲惫,没露出半点软弱,眉目愈发锋利冷锐利。
按照他们的行进速度,最快今夜便能抵达密州州府,如果韩获真要动手,就只有今天这一天机会。
韩获手中的人手不足,他能寻找的助力有限。
一日前行,走过几条山道,遇到几撮小山匪,均被秦风等人轻易处理了,徐问真的心没能放松。
越过缓坡,迎面出现一座险峻的高山,这是他们通往密州州府的最后一座高山,然后哪怕应家的援兵未至,可以转走官路。
山脚下一座高高的石碑,雕着漆红的两个大字——铜山。
天色已经微微泛黑,时在夏日,天色泛黑便象征着时间已经很晚了。
车队休整过一番,马儿饮饱了水,饲过草料,徐问真握紧了身边的刀,不用她提醒,秦风已经高高扬手,示意全体戒备。
“入山。”
第43章 第43章 打道,回家!
初入铜山, 一切还算风平浪静,队伍中的人却不敢掉以轻心,凝露在徐问真的示意下进入马车内负责保护季氏母女与含霜白芍, 另外还有几名护卫策马环绕在马车四方,保证几人的安全。
徐问真这边则隐隐被护卫环绕在内,见通在她身旁, 显得她就像一个寻常书童一般,倒不起眼。
路程行至中段, 来至一处峡谷,两侧有稍缓的陡坡, 月上中天, 秦风皱皱眉, 马队中经验丰富的护卫们已经隐隐散布开队形, 徐问真与见通被不着痕迹地环绕保护起来。
月黑风高, 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候, 徐虎昶身边的人久经历练, 一入峡谷精神便绷得格外紧张, 徐问真心里算着从密州州府到这边的路程,还有本地山匪的战力, 心里的弦渐渐绷起来。
无论应四是否能够及时赶到, 今夜他们都要做好靠自己熬过去的准备——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人, 是最愚蠢的行为。
近来气候一直不好, 夜里风声很紧,在山谷中回荡来去, 更如鬼哭一般。
“呼——”的一声,见通的心提起来,秦风等人连忙侦查四周, 回道:“风声。”
见通一口气松了一半,秦风又说:“观察地形,若有埋伏,就在眼下了。”
松了一半的一口气卡在那了。
见通咬紧牙关,驱马紧贴在徐问真身边,“季鸣阿兄可靠吗?”
“他欠我一条命,他若不可靠,附近三州境内没有更可靠的人。”徐问真拔出手中的刀,用布帛紧紧将刀柄缠在手中,声音在风声中显得飘忽莫测,“但他的人从密州州府赶来,时间不可确定。见通,你要记得,无论何时,命要握在自己的手里,一切不可预测的因素,都不能成为后路。”
时下,他们最大的依仗,就是韩获被削弱了的人手势力、武备库存,还有徐家护卫们精悍高绝的战力。
秦风面容沉肃,十分镇定可靠,话里却透着股狠劲,与表情反差很大,“在峡谷这遇伏,咱们会落在下风。现在必须加快速度,幸而这处峡谷不长,等会车队加速,哪怕遇伏不能停下,冲出去便有反杀的机会。”
在峡谷里,就只有被从上头射成刺猬的份。
徐虎昶派来的护卫头领显然是这么想的,点点头表示赞同,徐问真发令:“加速,冲过峡谷!”
为首的几匹马忽然放足飞奔,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出去,
马车中季母隐隐感到不安,握紧了女儿的手。
季芷颧骨高凸,唇色惨白,只有一双眼还亮得惊人,她回握住母亲的手,低声道:“阿娘莫慌。”
凝露将含霜和白芍挡在马车的角落中,这辆车经过改装,四壁看似是木板,其实嵌入了铁皮,层层加厚,一般的箭羽很难穿过,窗上却不然,凝露已经用木板将窗简单封好,但还是马车角落里最安全。
季家母女蜷缩在角落中,几人报团取暖,凝露握紧了手中的刀,从未有过真正见血经历的她感觉手在微微发颤——并不是畏惧,而是紧张。
“呼——”又是一阵紧促的风声,一支利箭冲着车队急射而来,护卫们连同马儿都分毫未乱,边缘一排立刻组织分批搭弓回击,山上的箭如疾风骤雨一般扑t面而来——但准头一般。
秦风等人的马分毫没有减速,仍然直直往前冲,他还留神打量山上射下来的箭,打量一会,心放回了肚子里,扬声道:“乌合之众,不足为据!”
“卑鄙小子,还想挣扎!”山上亮起簇簇火光,果真是一群山贼打扮的人,在前的均手持弓箭,人乌泱乌泱的,瞧着倒很能镇住人!
“山下的,你们死期到了,休要再徒劳挣扎!”山匪中为首的人高声喊道,却不舍得再叫人射箭了,秦风两眼发亮,一遍示意众人催马快跑,一遍应付喊道:“我家主人是公府门下,有得是钱帛金银!诸位若是求财,我家主人可许以百金!”
那山匪仰头大笑,“好小子,你可知你们的命值百金?今日我杀了你们,你们随行钱帛都是我们的,还用你们给?”
“阿兄,不与他们废话!”他身边一个文士装扮的人手高高举起:“放箭!”
山匪“诶呦诶呦”,低声叫:“谨慎放箭!谨慎放箭!本就不多,白浪费了,省着些用,咱们还能留下好些,这可都是难得的好货色!”
文士看着底下车队已经快要冲出山谷,眉心直跳,“他们若逃了,咱们就什么都不剩!射箭!”
“尽在掌控之中!”山匪头子豪迈摆手,徐问真一行人已经顺利闯到山谷尽头,在外骑马者均穿软甲,边缘处的人竟还从后面车中翻出盾牌来,内侧隐隐露出弓箭边缘,那车队护卫们一边策马飞奔,竟然还能配合调整阵型——他们这边一阵射,下面没有半点损伤不说,竟然连阵脚都分毫未乱!
如此配合得当、训练有素的护卫——文士心中一沉,他们这单生意怕是做砸了。
他一狠心,厉声命道:“立刻扫射!不许留手!今天不把他们的命留下,咱们都得死!”
山匪头子心都挂在那些好弓箭上,坚持要省着留待日后使用,文士按住他高声命令:“放箭!不许留手!”
一阵箭雨扫射,徐家护卫们连忙防备,结果山上射箭的人力道准度大多不够,一半以上的箭都插到了山脚地上。
文士看着马队的速度分毫不减,好容易射到车队方向的箭都被盾牌和内排的护卫们抽刀抵挡,那一队原本以为轻而易举便能解决的人已经势如破竹地要冲出峡谷。
文士眼前一黑,用力抽出刀:“继续射!没有弓的人拿起刀!跟我杀!”
他说着,竟然提刀冲在最前面,山匪头子双目如铜铃,急忙拎刀跟上,口中一边还喊,“你疯了不成?他们都到这里,整座山都是咱们的地盘,他们还能跑了不成?”
文士气急道:“他们是军中的阵势!今日一但跑出一个,咱们都得死无全尸!”
说着,脚步不停地率人往下冲,峡谷口,秦风留神着后边的动静,拔刀利索地倒守在峡谷口的几个岗哨,厉声:“杀!”
出来之前商量好的,如果遇到的刺客强,就以保命为上;如果刺客不足为惧,就准备反杀,至少要留住一两个人做证据。
徐问真对兵事毕竟不了解,还是以秦风他们的意见为准,她只追求保住带出来的这些人。秦风作为她身边的护卫头领,却担当着斟酌局势的责任,这会确定了山顶劫匪的战力,他悍然拔刀——随行这三十余人,无论一向跟随徐问真的,还是徐虎昶派来的,都是一等一的精锐,以一敌三不在话下,对上乌合之众,更是各个战力拔群。
后方马车已顺利驶出峡谷,随着秦风一声号令,一队护卫忽然转身,前排持盾后排架弓,循着脚步声对向山上一阵扫射。
这样的夜里,山坡又高,这些箭竟然深而有力地射了过去,一支羽箭裹挟着破风之势迎面袭来,文士双目圆睁,脚如被地面黏住一般,竟然不敢挪动不得。
“你发什么蠢?”山匪头子是他亲兄长,猛地一把拉住他,那根箭擦着他的脸直直扎入山地,入土三分。
山匪眼球几乎要夺眶而出,狠敲文士一把,“不要命了你?”
文士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颤,回过神来,立刻高声喊:“弩!弩!快抬上来!”
“那弩咱们省着,尽量不用,用坏了又不会修理——”山匪的话被文士通红的眼瞪了回去,文士撸起袖子,亲自督促人抬弩上来,“今夜,不把他们的命都留住,阿兄,咱们这群人,全部死无葬身之地——你看这箭的准头!这单生意,他爹腿,他爹腿的!”
他气得跳脚骂人,“让我知道是哪个狗日的坑咱们来做这单生意,我非掘他家祖坟不可!”
山匪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咬咬牙,叫人把压箱底的武器搬出来。
然而车队离开峡谷,他们便失去了高处射击的便利优势,绥县毕竟是小县,大头又武装到官道劫杀那批人身上了,韩获能拿出来给他们的装备十分有限,弩只有两架,一帮山匪碰宝贝一般碰着,都不敢上手,文士气得撸袖子踹人,“给我射!”
山下,秦风等人已经将峡谷口所有看守的山匪都清理干净,他与徐虎昶派来的徐正对视一眼,徐正率人在夜色掩护下悄悄摸到山脚,秦风带着四五个精干护卫,将徐问真、见通团团围住。
见通搭弓挽箭,在第一个山匪从林中露头之时,一根离弦之箭破风而出,他这一箭仿佛一种讯号,象征反击拉开帷幕,随即便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徐问真出行,又不是来贩卖兵器或者专门捅山贼窝的——何况徐家是正经人家,并没有窝藏兵备的习惯,所以携带的兵器并不极多——顶多把随行这群人武装到每人一大筒箭而已。
他们一出手,箭的准度和力度与方才的乌合之众绝不可同日而语,山中尖叫声与砰砰倒地的声音此起彼伏,问候爹娘祖宗的骂声连天,徐问真等人已经从人变成了畜牲。
听着山匪们的骂声,分明是自己这边占了上风,徐问真却怪异地无法放松,心里一根弦莫名绷紧,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爬上后颈,徐问真不顾思索细节,立刻高声喊:“小心!”
几乎同时,前方的徐正耳朵一动,目光剧变,手中横刀一挥,前方所有护卫几乎与他同时向低处避去,同时大喊:“小心,他们有弓弩!”
秦风闻言,立刻道:“娘子快上车!”
“那辆车防不住弓弩。”徐问真咬着后槽牙,“好一个韩获,真是大方啊。所有人!今夜斩敌一人,赏十金!告诉对面的人——投降不杀!放下刀剑弓弩,弃暗投明,赏十金安家,领良民户籍!”
后排护卫在秦风的示意下拔刀上前,“娘子令!斩一人,赏十金!山中匪徒!投降不杀!弃暗投明,赏十金安家,领良民户籍!”
护卫们一声声传递讯息,声音响彻夜空,前排士气大振,虽还在安全处隐蔽躲避弓弩,却已握紧了手中的刀。
山匪们听到这边的声音,一时士气动摇,山匪头子眼红得咬牙切齿:“爹腿的!这么有钱!”
文士沉下心,挥手高喊:“兄弟们!破釜沉舟!若不今日杀干净这群人,雇主必不会放过我们!哪怕领金,焉有命用?今夜杀净此队人马,洗劫车队,此后富贵不缺,都下山买地娶媳妇去!”
两军阵前交锋,最忌军心动摇,文士陈明利害,软硬兼施,终于整顿好了山匪中动摇的军心,然而徐家的羽箭仍然裹挟雷霆之势劈面而来,见周遭同伴一个个死伤倒地,山匪们渐生退缩之心。
文士咬咬牙,抢过弓弩亲自操作,对准山下众人,一时空中羽箭纷飞,有几根冲向徐问真这边,秦风双手持刀,刀刃与羽箭相击,发出刺耳的摩擦打击声,两根羽箭被齐齐斩断。
徐问真握紧刀柄,猛地挥出,与另一个护卫的刀刃上下平行地击中同一根袭来的箭,羽箭断裂掉做三节,与此同时,大地极速震动,轰隆隆声势袭来,徐问真猛地转头,看向出山的路——“马蹄声!”
徐问真高声道:“援兵已至!刺客缴械不杀!”
一下便是扑山倒海的“援兵已至”“缴械不杀”,马蹄声一阵阵袭来,大地微微震动,一听便知是装备精良的大批人马,徐正心神大震,立刻高声道:“密州大营援兵已至,缴械不杀!”
人马袭来的声势自然不只有徐问真等人听到,山匪们听闻是密州t大营,一阵惊惶,文士捧着弩的手微微颤抖,没等他有所反应,马队已经冲至阵前,徐正当机立断:“发箭拿下!”
徐问真方才答应赏金、良籍,都是为了动摇山匪军心的权宜之计,方才他们投降了罢,如今大势在徐问真方,却决不能给他们投降的机会。
说句不好听的,地方这些山匪,截道抢劫,强抢民女,受买杀人,什么脏事烂事没干过?若就因为他们束手投降就将前罪一概免去,发放良籍,真是便宜他们了!
哪怕其中有罪不至死之人,应交由官府审判处置。
徐正跟随徐虎昶多年,最知道徐家人的行事作风,绝不是轻易为情违法之人,为徐问真后顾之忧,当即发命攻击,秦风与他显然想到一起,在徐问真的示意下提刀高喊:“冲阵!”
护卫如流水一般冲入山林中,马蹄声逼到耳边,山中匪徒乱作一团,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不知往何处窜逃。
徐问真定住心神,马队已经冲入眼帘,为首一马当先的赫然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人,看气质,往日应该是儒雅斯文、文质彬彬的文人雅士,骑在马上却如出鞘宝剑一般,锐意逼人,未到近前口中便高呼着:“阿真无恙否?”
徐问真心落回肚子里,同样扬声回答:“喘气呢!”
来者明显松了口气,马蹄不停冲到徐问真身边,翻身下马,一身风尘仆仆,束发的玉冠还是家常样式,发型都有些凌乱,气喘吁吁,顾不得停歇,连忙上下打量徐问真。
见了她的打扮,应四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道:“你倒是机灵得很。”下一句话锋顿转,“这样的险你敢冒?我若是赶不来呢?”
他眉头倒竖,气势汹汹,兵马强壮的兵士已经冲入林中,如此装备精良军队,打一群乌合之众的山匪,自然如切瓜砍菜一般。
“险中得生,值得。”徐问真被他瞪得稍感心虚,又很快理直气壮地瞪回去,“若非信你可靠,我又岂会冒险?”
应四气得大口吸气,徐问真见状,念及他岁数毕竟比自己大点,又久在地方主政,只怕沧桑不少,才服了软,“我没想到好端端出门一趟会遇到这些事,季鸣阿兄你就别瞪我啦,我这一路惊心动魄,好容易才敢松一口气。”
“哪个不要命的东西,敢来劫杀你?”应四见她服软,不忍再对她出气了,转身另找出气筒去,杀气腾腾地道:“他全家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徐问真沉吟一会,“一县县君,十几口应该是有的。”
想到徐问真到江州是做什么事的,应四皱眉问:“绥县韩获?”
徐问真连连点头,“就是那老贼想杀我灭口!”
应四脸色阴沉一会,竟然笑了,只是笑得让人心里瘆得慌,“我知道了,此事我与伯父商议,你不必担心了。”
徐问真却没顺应他的意思,而是坚决地道:“此事因我而起,不止因我而起,季鸣兄你记得,今日来只是为了救我,后续事宜,你不要插手了。”
应四皱起眉,“你……”
到底败倒在徐问真坚决的目光中,此时山上诸贼都已被拿下,徐正与一位年轻郎君走在前面,干脆地一礼,“卑职幸不辱命,贼首在此。”
说着,四个护卫押着二人上前,均已失去反抗能力,被牢牢束缚住。
徐问真扶起他,“有劳了。”
另一边的年轻郎君笑嘻嘻地叉手为礼,“徐家大姊姊安!”
徐问真打眼一看,笑问:“小九?”
应九咧嘴一笑,浓眉大眼的年轻郎君面容英俊,青春俊朗,透着股少年人的鲜活气。他和应四站在一起,同胞兄弟相貌相仿,气质却决然不同,年轻的好似旭日初升生气勃勃,年长的俊挺如修竹,一举一动皆含风雅。
徐问真见了应九,当真惊喜,道:“你不是往云城去了吗?”
应九讪讪垂头,应四低声道:“郑家娘子过世了。”
他自幼与云州刺史之女订了婚,徐问真离京前还听说他往云城去向郑家娘子纳采了。
徐问真闻言,暗道失言,轻声道:“那你在你阿兄这要留一段时日?”
应九道:“正是,阿翁命我在阿兄身边历练一番。”
应四问徐问真:“你立刻要动身回京?”
“休整一日,立刻动身,从密州这边走。”
应四沉吟一番,“你自有主张,事情我便不管,但我安排些人护送你回去,你不许拒绝。”
徐问真知道不答应她是脱不开身的,何况她这边的人一番激战,需要修整,既然急着回京,接受应四的好意未尝不可——正好还可以借机对京中展示一下她的凄惨可怜。
她多无辜啊,高高兴兴地出来给弟弟娶息妇,欢欢喜喜地找到了能医治妹妹的医者,结果就惹上了地头蛇县令,若非应四相助,险些被擅自动用地方武库的县令弄死。
她多可怜啊!
徐家护卫又将缴来的弓弩羽箭等物都收来,应四一眼看出是地方武库配备,脸色一沉,暗骂:无法无天的混账东西!
此处离密州府城有一段距离,为不耽误徐问真行程,应四就近找了一处安全县城,率众过去落脚修整。
所有山匪就近审问,取出供词一式三份,其中一份连着一部分人、收缴的武器直送江州州府。
徐问真吩咐秦风亲自走这一程,“人证物证俱在,我已经奔京城而回,崔云琛哪怕有异心,不敢擅动。”
秦风迟疑一下,徐问真口吻坚定,“眼下我身边可用的人不多,唯有你能去。徐正护卫在我身边,无碍。”
秦风还有些忧虑,但徐问真既然做下决定,他便不再反驳,应下后又郑重道:“延寿已回京去,不在娘子身边,娘子千万注意安全。”
徐问真舒了口气,道:“这一关过去了。”
她看着桌上的舆图,“韩获的丧钟,咱们来替他敲响。”
次日,车队人马修整过来,一行人再次出发,此次沿官路而行,应四打点好回程路途,道:“我会修书你沿途府城,请他们留心关注。虽不知你的打算是什么,这一点你不可拒绝。你若在我这出去,有了万一,我如何向舅父交代?”
徐问真只得答应,应四见她听话,微微点头,又从身后拽出一人来。
“叫他跟着你一起回,正好他历练的够了,是该回中向太婆问安 ”应四指着被祖父发配来的应九,淡淡道。
刚来半个月不到的应九听着“历练够了”,眼不红心不跳。
徐问真看他一眼,笑了,“罢,多谢季鸣阿兄了!”
打道,回家!
第44章 第44章 陈茶老爹御前眼药
因为绕道密州的原因, 回程的路比来时所费时间多一些,徐问真这边人手少了许多。
幸而在船上,事情本不多, 有含霜、凝露在她身边便足够了。倒是凝露偶尔会念叨两句,“这清静得我怪不适应。”
徐问真坐在藤椅上把着鱼竿阖眼懒懒歇着,闻言哼笑一声, “将你送回去找她们?”
“我就跟着娘子!”凝露忙道,又想了想, “这番回到京中,只怕都要七月初了, 不知家里秋衣裁好了没, 还得预备搬迁屋舍, 走之前都没想过会在外耽误这么久。”
含霜搭了席子在旁边做针线, 缝着一个小巧精美的荷包, 用丁香色织如意云暗纹的缎子, 绣浓紫的葡萄果藤与雪白蔷薇花图纹, 圆滚滚的葡萄果实鼓鼓满满的一串, 透着股灵动生气,便如真果子一般。
她绣两针, 停下来在徐问真腰间比一比, 听到凝露在那絮叨, 好笑地道:“不必你操心这个, 你若实在闲的,回去搬迁屋舍的事就交给你办, 所有物什陈设、针线琐碎,都由你留心搬去,如何?”
凝露连忙告饶, “好姊姊,你就饶了我吧,你只管把大件的、粗苯的交给我搬,这些细致东西我哪做得来呢?”
含霜睨她一眼,“都是懒的,我天生就能做来?”然后回过头,问徐问真,“您瞧这白蔷薇里要不要掺两针银线?显得层次丰美一些,只是怕落了俗气。”
“这蔷薇净白如雪,又不是什么礼服大衣裳,这样干干净净的便有一番天然美丽。”徐问真被暖风吹得发困,浑身懒散一根指头都不愿动,听到声音睁开眼,细瞧了瞧,琢磨一会,道:“倒是葡萄藤里可以加点浅绿,显得灵动些。”
含霜含笑应诺,在针线篓里t挑拣丝线,又婉声劝道:“小炉子上一早煨的燕窝已好了,我才收在冰里冷着,这会入口应该正凉爽,我去端来,娘子吃几口?”
她其实是有意喊徐问真起来吃东西,免得在甲板上睡去。夏日风当然不冷,但如今行船在水上,还是需要注意。
夏日里不慎落了风寒,可比冷天还难受。
船上徐问真的亲近人手只有含霜、凝露、白芍几人,服侍的仆妇们却有应家的人补上,所以事还不缺人做,只是含霜小心习惯了,不愿将徐问真的饮食交给外人,近来都是她亲力亲为地操持。
这会徐问真点了头,她便撂下针线去端燕窝,凝露幽幽怨怨地蹭过来,徐问真睨她一眼,便笑:“你没事招惹她做什么?”
“天地良心!我就是随口一念叨。”凝露说着,自己有点心虚,“好吧,这些事我确实帮不上她大忙,可力气我总是能出的。”
她做事不够细致、思虑安排上不如含霜周全,含霜一向不敢将琐碎却细致的事情交给她,可凝露的直爽自然有她的好处。
用人之道,并不在于将身边的人都打造成能文能武的全能悍将,只要各取所长而用。
这是徐问真从小在大长公主身边耳濡目染的,渐渐便学会了,她现在的目标便是将这些东西再不着痕迹地传给明瑞明苓与问星。
有时候几十次耳提面命,比不过天长日久的熏染,潜移默化的影响。
徐问真被暖洋洋的太阳晒得睁不开眼,脑子里想着京中的几个孩子,顺口夸她:“是,咱们房里数你力气最大、最可靠。”
在京里的时候,盼着出来玩一圈,在江州那段日子倒玩得尽兴了,如今回程途中,便有些想念那几个小的。
凝露被她夸得很开心,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的敷衍,不生气,坐在一边专心致志地帮困得直打盹的徐问真盯着鱼竿。
含霜捧着浇了樱桃卤子的燕窝回来,走到船舱头,忽听凝露一声大喊:“娘子!动了!有鱼!”
徐问真的瞌睡顿时都飞走了,坐直身体,双手紧紧把住鱼竿,凝露在一边无声地帮她使劲,二人废了好大的力气,终于,甩上来一条——大约有徐问真一个巴掌长的鱼。
徐问真皱眉看了一会,半晌,叹了口气,“是收获。”
上船已经三日,她坐在甲板上两天了,终于成功钓上来一条,哪怕不大不能嫌弃。
鱼最终当然没留下,扔回水里放生了,但徐问真的信心总算找回一点,剩下的日子几乎都守在甲板上钓鱼,太阳毒的时候便回船舱里睡觉,下雨天在舱里读书弹琴,过得算悠闲。
她这几年最不喜欢将忧虑苦恼都压在心里,眼下这件事情在她这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且确实做得很好,他们这群人平平安安地撤离了江州,韩获的把柄抓住了,至于剩下能走到哪一步,不是她能左右的。
既然如此,何必一直烦闷思量了?干脆撇开手去。
她年少时,压着个未来储妃的大名头,事事都要做得尽善尽美,与人说的每一句话、脚下走的每一步路都要合乎规矩,心里常年压着想不完的事,等忽然周元承一死,人成了世外身,没有了外人和世俗礼法对她的隐性要求,一下竟然茫然不知所措。
在山里日夜聆听松风泉流,观赏春华秋实的日子带走了她所有思虑,让她舍得将世俗万事抛开,不再终日常虑未生之事,不敢放松一刻。
处生之道,遇事便设法解决,无事时闭目享受眼下光阴而已。
季芷和季母的身体在逐渐转好,走之前,白芍在密州采买好足够使用一路的药材,中途偶有短缺,可以在沿岸停靠的时候采买。
徐问真偶尔会在船停时到岸边城镇里逛一逛。
船停之处并非均是繁华城市,有些质朴平凡的小镇,哪怕没有惊心动魄、鬼斧神工的险峰峻岭,只看那些青苔碧柳,古木藤花,自有一番天然之乐。
徐问真淘到不少颇具地方特色的新鲜东西,应九一开始还老老实实地在船上,徐问真动他才动,后来每到一处地方停靠,便欢欢喜喜地先来问徐问真走不走,然后眼带期盼地看着她。
徐问真拿他没有办法,觉得好笑,这日在小镇里闲逛品尝特色点心,徐问真一边等白芍检查合格,一边随口问应九:“你想出来逛,我没用绳子将你的腿拴住,你自己出来便是,何必非等着我呢?”
“我阿兄嘱我一路护卫您回京嘛,我怎可擅离职守?”应九答道,说完,自己又有些心虚,小声道:“我是在外头历练思过的,不好随意乱逛。”
徐问真想起,那日应四叫他跟自己回京,特意提起是叫他回京探望曾祖母,而应九是被应家祖父发配到应四身边的,这一招倒像是以孝治孝。
应九在应家一向受宠得很,上有两位兄长可以顶门立户,身为应夫人徐氏幺儿,他可谓自幼万千宠爱于一身,长辈们对他多有爱纵,幸而应家家风还算清正,他行事虽然洒脱不羁一些,倒没长成什么纨绔子弟。
他在云州做了什么,能将应家祖父气到将他发配密州?
徐问真一扬眉,但见应九说完话便面露懊悔,便没问,只似笑非笑地道:“这么说,你擅自回京,回去只怕有好板子吃。”
“是护送表姊您回京,有正事要办,又怎会吃板子呢?”应九见她没搭那话茬,便暗暗松了口气,笑嘻嘻地道。
“这糖不错。”徐问真摇头轻笑,咬了口白芍递来的酥糖,扬扬眉:“是花生和松仁,还有什么,胡桃?”
“正是。”开店的娘子笑吟吟道:“这酥糖果子我们家是独一份,选的都是好料,不是我吹嘘,就是到州府里,找不到更好的了。看娘子打扮,是外地来的?可要拣些带回家去?”
徐问真问:“这样的纸包一包是多少?”
娘子笑吟吟道:“这最规整的大包是半斤,您若要得多,小人还得回后头取,只怕稍待些时候。”
徐问真沉吟一会,喊买了三个精巧灯笼回来的见通,“你在这等这位娘子,这糖我要十斤可有?”
应九请那位娘子顺手再包几份,只是没有徐问真要得多。
他已经习惯了问真一路买特产的大手笔,仍有些同情地看向满手拎着东西的见通,不过他逃不过,等徐问真继续买下去,他要和见通一个造型了。
在船上的日子,再悠闲,难免在水上晃得心烦。停船时下船在乡镇城市里游荡一圈,心胸便再度轻松开阔起来,只是回程的箱子愈发地多了起来。
一路回京,因为两边都在动,徐问真再未收到过去江州的秦风的音信,但万事俱备,她相信秦风的能力,并未担心过那些的情况。
季芷渐渐能在甲板上走两圈,她和白芍的感情在不断讨论、切磋中日益深厚,她的身体一好,一直六神无主的季母顿觉有了主心骨,心神大定,只有偶尔念叨两句季蘅,说不知他怎么样了。
“蘅弟随着娘子的心腹人手入京,定然一路安稳,算着日子,只怕现在已经到了。入了京,便有为咱们家伸冤诉屈的机会,朱六被一同押解上京,此次定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季芷拍一拍季母的手,“阿娘如今要做的,唯有放宽心情,谨遵医嘱疗养身体,等入了京,娘子说会为我们安排好房舍,日子又会好起来的。”
“再怎么好起来,你阿爹看不到了。”季母边说,眼泪又顺着脸颊滚落,她年虽四十余,然而多年来保养甚好,并未有过多少愁事,只有今年屡经风雨,使得身体消瘦憔悴,如今渐渐有了希望,一双眼又柔软含情起来,思及亡夫,她心愈恼愈恨,掩面哭泣。
自季芷稍微好些,季母不再日夜悬心,不似往日那般惶然无措。
只是她不担心季芷了,只剩下担心季蘅一个,便多出许多时间与心神,最终又落回了丧夫的痛苦与无助中,这些日子无论谈论什么话题,最终总会让她想起亡夫。
季芷见状,眼中露出一点无奈,温言细语地开解,“阿爹在世上只留下咱们这几个骨肉至亲,临终所盼望的不过是咱们仨能好好活下去。如今一切都已好转,阿娘您再沉溺在悲痛中,总是悲伤忧郁,岂不是有违阿爹的心意?”
季母听她所言,想到先夫素日t的好处,愈发悲从中来,摇头痛哭,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季芷叹了口气,“如今咱们不正在为阿爹伸冤的路上吗?阿爹临终,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咱们,您如今日夜悲痛衾枕不安,阿爹哪怕在九泉之下,只怕不能心安——咳咳——”
她说着话,忽然咳嗽起来,咳得极重,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季母吓了一跳,顾不上落泪,连忙给她倒茶拍背,小心翼翼地唤:“阿芷?阿芷?”
“……便是我,日夜为您操心。”季芷咳了好一会,才含着口温水压下咳嗽,脸色渐渐平复,呼吸还有些急促,倚着软枕缓了许久,才握紧了季母的手,直视着季母,说出最后一句。
季母愣怔住,季芷轻声继续道:“您知道,入京之后,我便要入府替徐家的小娘子调理身子,阿蘅不能在家白靠徐家养着,总要做些事情。留下您一人在家中,常日寂静,总是伤心忧愁,满心抑郁,恐非长久之法,如此,我与阿蘅都不能放心。”
她说完,又倚着软枕咳嗽起来,季母慌了神,连忙要去找白芍,季芷摆摆手,“我就是医者,岂不知我自己的身子?无非是损耗过甚,又常怀思虑的缘故——”
季母听罢,心里难受起来,握着帕子拭泪,轻声道:“娘再不伤心了……”
“我知道阿娘心里的苦楚,我又何尝不苦呢?”季芷说着,伸手抱住季母,“只是从今往后的日子,便得咱们娘仨相依为命去过,您已年迈、阿蘅还小,我岂敢露出一分一毫的脆弱。”
季母愈听,眼泪不自觉地流下,却打起精神来,轻抚女儿的背,“娘还没老呢,万事有娘担着,你一向要强,在娘的怀里,却只是娘的女儿。”
路过想找季芷说两句话的徐问真与白芍对视一眼,隔着窗冲季芷摆摆手,转身走了。
还是不进去打扰季芷发挥了。
京城,徐延寿看着一身孝服的季蘅,“敢去敲登闻鼓吗?”
“已走到这一步了,还有何不敢?”季蘅一笑,往日的脆弱无助已经消失,他身上有股复杂的破釜沉舟的狠劲与守的云开见月明的生气,他怀里揣着状纸,看看台矶下被捆着的朱六,一步一步,步伐坚定地走到登闻鼓前 。
短短两个月,原本对这世界规则还有些不适应,带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懵懂软弱的少年便如脱胎换骨一般,一条鲜血淋漓的性命,压在肩上实在过于沉重,有些人会被压垮,无助地堕入深渊,而有些人,幸运地在即将被压垮时,遇到了一只伸来的手。
京兆府的鼓响起,江州绥县县令韩获已经被崔刺史调兵拿下,押送回京,徐缜收到了快马报来的书信,第一反应是心惊肉跳,颤着手半晌,急急将信翻了一遍,确认儿女平安,才敢松一口气。
他得承认,女儿这回做得不错 ,提前未雨绸缪,保住了自己、弟弟与属下们的性命,又拿到了韩获的把柄,直接从江州釜底抽薪,不等京里告开,郕王便没有从韩获那里动手转圜的机会。
只是实在是太险了!
他知道这已经是最稳妥、最安全的破局方法,还是不禁为女儿直面刺客而感到心惊肉跳,再加上一个还未成婚的幺儿,这辈子得的这点骨血,一大半都在面临性命之忧。
他连着几夜合上眼却无法入睡,未免打搅大夫人叫她发觉异常,又一动不敢动,直挺挺躺着到天亮,没两日便将脸色熬得吓人。
这下朝里看出来了,不说尚书省那些与他朝夕相对的同僚,今上与他是日日见面,见状不禁忧心忡忡,还嘱咐他多叫太医把脉。
徐缜苦笑一声,将徐问真和徐见通遇袭之事说来,江州的奏疏正好递到御前,今上观之是一惊,怒道:“那韩获贼人,区区一个县令,竟有如此大的胆子!”
他与徐缜二十几年兄弟、十几年君臣,见徐缜如此憔悴,他不禁长叹一声,“此番事情着实险了些,不想江州如此文墨之乡,竟还能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徐缜叉手为礼,深深拜下,“臣只求陛下严惩韩获、重罚此事。真儿他们只是为妹寻医,见事不平一时善心,竟然险些将命搭了进去,臣敢问,那韩获区区一七品县官,怎就有如此大的胆子,直接杀人灭口?”
他言辞悲愤,满怀后怕,“江州刺史还查出,原本从江州回京的路上已经被韩获布满了刺客,若非真娘还算机灵,看着韩获态度不对,恐怕事有不测,临时变道密州,臣这一双儿女,只怕、只怕就折在韩获手上了!”
他语中已含泣音,今上听闻,心中很不好受,起身亲自扶起徐缜,“鹤原安心,此事朕已命人深查,定不叫真娘与七郎白受了惊吓委屈。”
季家、朱六郎与玻璃之事,崔云琛的奏疏中俱都陈明,今上看罢,极为恼怒,听闻季蘅到了京兆府告状,立刻命京兆府详查此事。
鹤原是徐缜的字。
他听今上如此说,又深深拜谢,今上不忘叮嘱他,“真娘与七郎遇刺之事,千万不要告与姑母知道,姑母年迈,骤闻此事,只怕经受不起。等孩子们回了京,见到人好端端地,再徐徐将此事回与姑母才是正经。”
徐缜应道:“圣人思虑周全,关切之意,臣代母亲谢过。”
“你是越来越正经,总是满口谢恩、谢恩,朕都施给你什么恩了?”今上摇头感慨,“咱们不仅是君臣,还是兄弟、至交啊。”
徐缜恭肃道:“多年来蒙圣人爱顾,才有今日之身,不敢不时刻恭肃谨慎,深恐一日因圣人之宽容眷爱而有所逾越,如此岂非辜负圣恩?”
今上瞪他一眼,“朕看你是只会说场面话了。”
徐缜徐徐笑道:“何况圣人命我‘毛头小子’坐宰相之位,若不谨肃恭敬,人家以为我只凭是圣人表弟,岂不骂得我狗血淋头?”
他说的是今上登基时的旧事,今上听罢抚掌大笑,“当年李家老儿骂你这一回,朕看你是要记一辈子!”
徐问真人在旅途中,自然不知她阿父在御前都上了什么眼药。
船离京城一日日近了,凝露等人都渐渐兴奋起来,就连含霜隐隐露出一些如释重负的轻松与期待。
在船上生活,一两日还好,时间长了就过于熬人,何况她们还在江州有那般危在旦夕的经历。
徐问真十分想念家人,但想到她在江州、密州的所作所为,临近靠岸,她心内又不由惴惴,此时江州那边诸事应该已经整顿好,顺利的话秦风应该都已经带着云姑他们回程、快抵京城了,她的事情是绝对瞒不住家里的。
最好的结果是祖父祖母和母亲不知道,若父亲没瞒住,叫祖父祖母和母亲知道了——想起母亲祖母的眼泪珠子和祖父虎目圆瞪的样子,徐问真心里难受起来。
家中这些孩子里,她算得上是叫长辈操心最多得了。
年少时,大长公主担心她在皇家不能安稳立足、顺遂生活,想方设法地教她,恨不得将一辈子的生活经验、本领都塞进她小小的身体里。
然后又出了周元承的事,这几年好容易好些,又在江州冒这一场险。
徐问真叹了口气,只能期盼父亲瞒得好好的。
她从密州回来送了信,但只能给家中大约估摸的时间,下船时却见母亲携着妹妹们亲自在岸边等着,连忙迎过去:“女儿不孝,叫母亲为我担忧了。”
然后小心翼翼地瞧瞧打量大夫人的面色,大夫人见了她,眼睛一热,紧紧挽住她的手,再看看一边表情中写满了小心的见通,大夫人哭道:“你们这两个冤家啊!叫为娘的心都被你们吓掉了!”
京城的码头,自然更加热闹非凡,大夫人打扮一看便知并非寻常家庭女子,她哭声一传出来,立刻四方瞩目,徐虎昶沉着脸走过来,拍拍见通的肩:“做得不错。”
见通被他夸得受宠若惊,徐虎昶又上下打量徐问真一番,她已被大夫人死死搂住——其实见通的手被大夫人握得紧紧的,不舍得松开。
徐虎昶只能在一边打量,见徐问真全须全尾的,头、手、腿看起来都好端端的,方才行动很自如,才彻底放下心。
孙女孙儿遇袭的消息随着韩获被押送上京而在京中传开,家中原本还不知道,是有人上门来问候真娘与见通的安全,他们才知道此事。
然后自然是震天动地的骂声,公主恨不得掘了韩家八代祖坟,儿妇将牙齿磨得滋滋响t,他那儿子——被他拉着“锻炼”了一场。
这样大的消息,他瞒着母亲、妻子就算了,连他这个顶天立地的老子都瞒着,像什么样子?
徐虎昶绝不承认自己听闻孙女孙儿安全满心庆幸,难得地有些软弱后怕,只连着拎儿子锻炼一旬,徐缜那久坐尚书省的身体,哪里能经得住与他对招?连着几日被练得浑身酸痛,大夫人的气都生不下去,咬牙切齿地给他揉药油。
——揉的时候使出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按得徐缜咬紧牙关才忍住惨叫。
徐问真当然不知道父亲这段日子受的苦,她见祖父、母亲如此神情,不禁心内一酸,柔声安慰母亲一番,又对徐虎昶道:“祖父,孙儿们不辱教导,阵前不乱,可来向您讨赏了!”
见通机灵,立刻在旁边行礼,徐虎昶看着他们,半晌才道:“回去赏你们——做得不错。”
见通美滋滋的,应九这时才上前请安,大夫人这才注意到他,忙止了哭声,擦擦眼泪,笑着道:“这一路多亏九郎了,你娘得了消息,叫你到家快快回去呢。等明日,舅母在府中设宴,有好玉春酒,还有庄子上新送来的羊鹿,你们回来吃酒,一定要来!”
应九忙道:“表姊与表兄照顾我良多。”又再三谢过,等看到自家的管事,脸上的表情不禁沉重起来,垂头丧脑地跟着走了。
一边的见通将此尽数收入眼中,不禁微微皱眉,那边徐虎昶对徐问真道:“你祖母在车上——好生哄哄她。”
徐问真听了一惊,连忙登车,过见大长公主端坐车上,眼带薄红,她连忙道:“祖母安心,您瞧,我和见通好端端、活蹦乱跳的不是?”
“你这个冤家!”大长公主眼眶不禁又湿润起来,紧紧将她楼入怀中,想敲她一锤,又舍不得太用力,最终只拂灰一般拍打一下,愤愤道:“该死的韩获!我看就该活剐了他!”
“咱们可是最守王法的人家。”徐问真哄她道:“韩获左右逃不过一死了,您为他置气多犯不上?”
浑然想不起,当日在江州口口声声要生剐了朱六郎的是谁了。
虽然是在韩获面前演戏。
大长公主听罢,又抽泣两声,才收了眼泪,车外一直没能挤上前说两句话的问宁等人急得险些要跳脚,大夫人见大长公主的马车迟迟没有动静,便知阿家是轻易不会放开真儿,索性叫侄女们先上车,回家再慢慢叙话,然后自己上了大长公主的车。
徐虎昶本来还想和妻子孙女同坐,这会好了,干脆带着见通骑马跟在车边。
车内,大长公主絮絮道:“你四妹在家休养得很好,你七叔母就是个嘴硬心软的,虽然口口声声说不许和离,你妹妹真回来了,她舍不得赶你妹妹出去,这段日子母女俩没脸红、没呛声,和气得很。你妹妹在园中住着,日常问满常去陪她,处处都很舒心。
五娘在西阁很顺利,她性子本就缜密,到宫中少言寡语,做事认真,今上很中意她,西阁女官如今便以她为首……家里一切都好,只是你和见通这回在外头受苦了。”
她絮絮说着,目光舍不得从徐问真身上移开,大夫人是如此,娘三个坐在一起,一刻舍不得分开。
回到家中,早有锦瑟领人备好了柚子叶,大长公主叫:“快祛祛晦气。”
她一般不求神佛,相信事在人为,但偶尔有选择地相信一点,譬如此时,她就坚信柚子叶沾水能祛除晦气霉运。
徐问真和见通只得老老实实地在门口站着,锦瑟姑姑心疼他们,动作轻而迅速,又忙道:“一早备下了紫笋茶,只等娘子回来就烹,这会想必已经快好了。娘子快进去吃茶——还有小郎君爱吃的点心,都备下了。”
廊下,问圆领着问星、明瑞、明苓等一串,小的们眼巴巴地看着徐问真,锦瑟一撤,三人便忍不住冲上来,扑了徐问真满身,“姑母”“姊姊”声不绝于耳。
徐问真搂住他们三个,分开时未觉有什么,这会搂住他们,竟眼眶微酸,抬头看,身段沉重,气色却原比在江州时红润的问圆站在廊下,笑盈盈地看着她。
祖母和母亲都在身边,徐问真心里由衷生出一种安稳之意,只觉仿佛有柔软温暖的丝绢,将她一层层包裹起来,再没有比这里更温暖、安全的地方了。
第45章 第45章 家族琐事;本心善意,是傻是……
摆宴席宴请应家人是在明日, 但那是客席,徐问真和徐见通回家,家中备了家宴接风洗尘。
宴席摆在东上院的大花厅中, 婢女将坐榻、香鼎等物撤下,铺设竹席、陈设台几,大长公主与徐虎昶在上坐首席, 两侧各有一只半人高的粉彩芙蓉纹大瓶,内插雪白鲜菡萏, 鹅黄花芯若隐若现,别有一番清新娇嫩。
四下以矮几陈设果盘, 满满堆叠时令鲜果与佛手枸橼, 因有两位孕妇和一个肺不好的问星在席, 便未燃香, 只取新鲜瓜果花卉调理静气。
大长公主一定要问真和见通坐在她身边, 又叫人将问圆的席挪到她近前来, 明瑞、明苓这两个小辈围在问圆下头坐, 如此方觉心中满意, 欢喜地道:“只少了见素,他若在家, 更圆满了——还有问安, 她今日在西阁守值, 回不来。”
被挤到一边的徐虎昶沉默一会, 眼神示意见通最好识趣一点。
徐缜看着好笑,见孩子回家, 心里高兴,一边提壶来替大长公主斟酒,一边笑道:“咱们家总得有个人在外拼搏, 儿年事已高,可不想辞乡去国,还是叫见素在外头熬吧。”
因为他瞒着徐问真和见通遇险之事,大长公主连着好长一段日子不给他好脸色,他这是故意说俏皮话卖乖呢。
大长公主嗔他一眼,徐缜腼腆微笑,手下却手法精妙地将大长公主身前的酒壶一齐抄走,然后若无其事,提着两壶酒走开,到旁边替徐虎昶斟酒。
大长公主恨得磨牙,徐问真忍着笑,说起在江州的见闻。
小小家宴,未设管萧,家人闲话便足够尽兴了,总有说不完的话要说,徐问真谈起在外地的见闻,对久居京城的女眷们来说格外新鲜,便是在徐问真离京前做了好一阵家宴上的缩头乌龟的七夫人难得地活跃起来,好奇地发问。
唯有大长公主的目光总是流连在旁人的酒壶上,以目光示意,被儿子、儿妇们无情地避开了目光。
问圆的身子愈发沉重,坐到后半席,便开始悄悄挪动坐姿,徐问真注意到了,轻声道:“这边宴席吃罢了,咱们不如换到花厅里坐?围着榻上热闹些。”
大夫人回过神,忙道:“诶唷,早些六弟妇说晚间有事来找我,我竟给忘了。时间不早了,不如今日先散了?明日请了南戏、鼓吹、俗讲的班子,应家八妹妹回来,两个孩子修整好了,咱们再好生热闹一日?”
七夫人有些坐不住了,闻声立刻响应,大长公主点点头,又对大夫人道:“事情完了,你再过来坐坐。”
一听这话,原本坐不住的七夫人又迟疑一下,徐纪头都没回,直接按住她的手,那边大夫人笑着应下,徐纪立刻道:“儿晚些再来向母亲请安。”
母亲和长嫂要拉着孩子说话,你往里掺和什么?
七夫人接到他的暗示,感到有一点委屈,上首公主已含笑道:“忙什么?明日再来是一样,今晚不必折腾了,与你息妇好生歇着吧。”
徐纪恭敬地应是,下面几个小的对视两眼,不等她们开口,徐问真嘱咐问满:“领着妹妹们陪你姊姊回去,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我带了许多好东西回来,明日再分给你们。”
问圆有些无奈地抿唇一笑,问满却如被托付重任一般,郑重其事地叉手应诺。
问星有些怅然——六姐不顶事啊。
她见问满她们起身要走,有些依依不舍,大夫人见状忍不住轻笑,正要招手叫她,徐问真道:“几个小的若是不累,先留下吧,女儿怪想念他们的。”
大夫人点点头,她惦记徐问真一路舟车劳苦,想将三个小孩再带在身边两日,叫女儿好生歇歇,但听女儿说想念他们,便轻声道:“你先与他们玩着,晚些我再来。”
又向徐虎昶、大长公主行礼告退,徐缜与徐虎昶一同离去,见通起身送他们,一时间,屋内便只剩下大长公主与徐问真坐在上首,底下明瑞、明苓、问星激t动地、争先恐后地扑了过来,喊“姑姑”“姊姊”的声音不绝于耳,再次上演徐问真刚进门时的盛况。
徐问真难得地没有感觉他们吵闹,确实想念得紧,一起搂在身边,和大长公主说话,言语间总觉着有双小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低头一看,问星脸都快贴在她身上了,手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试探一般摸着,似乎怕摸疼了她一般。
徐问真失笑,伸出一指点着她额头将她支起来,“说了我好端端的,你怎么不相信?”
问星抬起脸,本来是很坚强的,徐问真这样言笑轻松地和她说话,她眼圈却不自觉地红了,只觉得心里酸酸的,闷声道:“姊姊你吓死我了!”
还刺杀!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消息在家里传开后,内院一副人仰马翻,明瑞、明苓尚不知事,见身边仆妇们的表情知不好,哭闹着高声喊要姑姑,问星自认不是小孩,只匆匆打听到徐问真平安,就忙着哄住两个小的。
但心底是后怕,虽然传回来的消息都说徐问真还好,但她生怕消息不详尽,毕竟是京里的风言风语传过来她们才知道的,对流言的真实可信度,她一向持怀疑态度。
后来徐缜听到风声,匆忙回家来解释,表示徐问真和徐见通都平平安安,她心里却还是很紧张。
——就算信里说平安,可纸短事长,如此惊心动魄的事情,尤岂是短短一封信能够写尽的?万一就有什么没写到的情况呢?
这个时代,哪怕有顶级医者护持,受了刀剑伤是要命的事,何况徐问真在外,医药还不够从容,她连着一阵子睡不好觉,满脑子都是失血过多和破伤风。
这会徐问真一问,她心里的焦虑和紧张一齐涌上来,忍不住红了眼圈,扑到徐问真怀里,明苓明瑞见状,连忙往里挤。
徐问真原本还能游刃有余地应对三个小孩,这会三人一起往她怀里挤,她招架不住了,见问星眼圈红红、两个小的逐渐开始瘪嘴,又舍不得推开他们,只能轻声细语地哄着。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徐问真揉了一个问星,明瑞明苓立刻将小脑袋伸来,徐问真不得不挨个揉过,软声道:“我给你们带了许多新鲜玩意回来,晚些叫含霜取来给你们瞧,好了,不哭了,瞧这眼泪珠子,串起来能做条璎珞不?”
大长公主本来想叫问星别轻易提“死”字,见状忍不住笑了,好整以暇地看着徐问真哄完这个哄那个,不出手帮忙。
送人回来的见通见了这阵势,脚步不禁一顿,试探着走入房中,结果三个小的都没动静,仍趴在徐问真怀里哭泣,他一边松了口气,又露出些微的失望。
大长公主见了,更觉好笑,招手叫他过来,众人坐在一处,牡丹重新烹了茶送来,好心的见通上前把几个小的拎开,拯救了无助的长姊。
他笑呵呵地挨个搓小孩脑袋,又手欠地去弹明瑞、明苓头顶的冲天鬏,明苓气得用乌溜溜的凤眼瞪他,更叫见通乐不可支。
明苓一脑袋扎进徐问真怀里,“姑姑!您看七叔!”
“不许欺负我们孩子。”徐问真顺手一搂她,忍着笑拍拍见通犯贱的手,大长公主笑:“你小时候最不许人碰头发,如今又欺负上侄儿了。”
见通朗笑两声,“趁阿兄不在家嘛。”又哄问星道:“小十七娘不记得阿兄了?阿兄可记着给你带芝麻酥糖回来。”
问星对他不大熟悉,见通走的时候小十七娘实在是小,留给她的只有微末的一点记忆,这会乖乖巧巧地叉手为礼,小家伙小小一个,穿着藕粉襦裙,发鬏上簪着两朵珠花,小脸如冷玉雕琢的一般雪白,还是瘦伶伶的模样,眉目间透着一点病容,叫人瞧着心里不大好受。
见通没敢在孩子面前叹气,只打开从外头拎回来的小纸包,露出一包酥糖点心,笑道:“可是悄悄给你们三个带进来的,吃去吧,别在这闹姊姊姑姑。”
三人平日都是被严格控制点心、糖果的,尤其明瑞明苓,闻言哪里还坐得住?忙跳起来要酥糖吃,徐问真眼神示意秋露上前,秋露便笑着将三人引导原本的席上做,牡丹瞧了瞧,又端来一些点心,不过很清淡,只是三小碗蒸梨并一些菱角、莲子、新鲜果子。
大长公主轻声与徐问真道:“十七娘的身子,这几个月原本养得还好,只是前阵子暑热,她中了暑,病倒了好一阵,这几日才好转些。”
见她眉眼间忧心忡忡,徐问真掩住忧色,笑着道:“我们带回来的那位医者,家中父祖辈治疗心肺疾症都是有名的,她虽年轻,我叫秦风在当地打听,都说不错,留在家中慢慢地替问星调养,定然能叫咱们问星好起来的。”
见通连忙道:“正是呢,这季家父女俩都有名,季芷那一手银针,说等闲行医三十四年的老大夫不及她呢。”
大长公主点点头,想到他们为这医者犯的险,又有些心疼,摩挲着孙女孙儿的脸颊,半晌方道:“此番你们都做得很好。”
身在局中,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能当机立断转换局面,把握形势,是一番本领。
她乍一听闻消息时,纵然心惊、恼火,等听徐缜说完前因后果,又不禁为孙女的决断果敢骄傲起来。
想了想,她又冷笑道:“京兆尹彻查季家之案,由水晶镜查到了郕王府中,圣人已经决意,召郕王回宫读书,但并未另赐座师太傅,而是除了裴玄的差事,叫他负责教导郕王读书;开府时赐给的田地、封邑全部收回。”
本来,皇子读书时的先生与皇子天然关系亲近,皇子入朝后自然会成为皇子的助力。
郕王被召回宫中念书,今上没有专门赐先生,而是令他的亲舅父、裴家如今在朝中官位最高者裴玄放下差事入宫侍读,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再加上田产、封邑全部被收回,郕王不说在皇子们当中,就是在宗室里,是难得的没脸了,这段日子被关在宫里读书反省,原本定好要嫁给他的江家娘子不干了,正在家里闹着要出家,不肯嫁给郕王。
大长公主慢慢说起此事,感慨道:“江镇那东西,自以为精明了一辈子,到头反害了自家娘子。”
江家或许是心疼女儿,或许是不肯再跳郕王这艘破船,在御前苦苦陈情哀求,希望今上降旨断婚。
今上许了江家娘子另嫁,但对江家想要投资郕王,以为郕王是潜龙的投机行为十分不满,大笔一挥,江家依仗的、位高权重的随侯被打发到清水衙门去了,江家地位顿时一落千丈。
——对于江家这个下场,大长公主表示十分满意,又道:“江家那不要脸的婆子,还敢再来纠缠,说要接问圆回去?我呸!她哪来的脸!”
至于朱家、韩获,都没得好下场,朱家在江州不仅经营药铺、绸缎,私下里还开设赌坊,强买土地、迫使良民为奴……手中不只一条人命。
朱家的一部分人,包括朱六郎在内,被判了个秋后处斩,其余的按照罪行轻重分为流放、赎买等等,朱六郎的大靠山韩获喜提黄泉路一游,届时将与朱六郎一起上路。
提起韩获,大长公主面笼含霜,眼睛里的刀子能戳死人,“剩下这段日子,韩获在刑部大牢里,自然会有人好生招待他。”
语调仍然是温吞平和的,听在人耳朵里,却叫人不自觉地战栗,汗毛竖立。
徐问真却并不害怕,温柔浅笑道:“那是他的福分了。”
见通看在眼中,慢慢地想——姊姊和婆婆真像啊。
虽然已经从京中风言风语、徐缜那里听到了不止一次,对徐问真和见通在江州发生的事,大长公主还是忍不住再细细问起,娘仨说起话,天色不知不觉便擦黑了。
大夫人再回来时,上房里已掌了灯,她重新落座,锦瑟忙斟了茶来,大长公主问:“六郎息妇有什么事吗?”
“近日天气炎热,城中却难以购冰,她那里用耗却多,没法子,想这边能帮衬一些。”大夫人笑着回道。
大长公主疑惑道:“六郎体弱,他那里却没有冰赐,咱们府里入夏原就每日匀出一些送去,怎得还不足用吗?”
大夫人看了看下面几个小孩,将声音稍微放低了些,缓缓道:“问仙病了,医者说是暑热,九娘没办法了才来寻我”
问t仙是六郎与常夫人的长女,二人无子,膝下唯有两个女孩儿,将两个女儿视若珍宝。
大长公主闻言恍然,道:“原是这样。可问过她请的什么医者?”
大夫人道:“是一向照料六郎身体的云锦堂那位云先生。”
大长公主才点点头,“他的医术是不错。过几日再打发人去问问。”
大夫人笑着应是,徐问真道:“还没给祖母和母亲说起述圣的事吧?我带了述圣的画像回来,见通,你去找含霜取来吧。”
见通脸腾地红起来,火烧似的,手忙脚乱地出去了,二人皆看向徐问真,徐问真笑着缓声道:“述圣,是许家娘子的名字。许家父母倒还都是明理省事之人,述圣的性子柔韧,心里有一杆秤,做人、做事都很清楚。读圣贤书长大的,说句不恭敬的话,我觉着述圣比她父亲更像高洁隐士。”
大长公主一向信赖徐问真的眼光,从信中看到,便安了些心,这会听徐问真如此说,笑道:“那我可好生等着孙息妇过门了。”
大夫人笑了,注视着徐问真的目光很温柔,只是她回来后便兴致寥寥,这会还有些不在状态。
徐问真看在眼中,轻轻抬手为她添上温茶,问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拉着明苓跑过来,仰脸看着大夫人,明瑞见状跑过来。
大夫人对着她们,神情温柔得能拧出水来,先将几个小的挨个打发回去,才对问真温声道:“明德堂修葺好了,你身边的信春和曲眉将那边整顿得扎不多了,明日家中有客,后日你得闲了,再过去瞧瞧哪要添改。”
徐问真笑着答应下,一时见通取了述圣的画像回来,亲自捧着给祖母、母亲看,像上画的述圣在树下捧书的模样,她专注地垂首阅读,寥寥几笔勾勒着远山秀黛,哪怕从纸上,能品出扑面的秀丽与书卷气,穿着深蓝褙子、素白襦裙,画上朴素无纹,却自有一种清雅庄重。
大夫人越瞧越喜欢,睨了见通一眼,对这小子在外“胡作非为”的气总算消散干净。
大长公主细细地瞧了半晌,笑道:“你姊姊现在怕是比你还喜欢你这未来息妇了。”
她打趣徐问真,“这画一看就是你的手笔,你给人画像,从来没这样认真过,把这小娘子画得神韵扑纸欲出,真像山中野菊一般清雅含幽。”
“我画圆娘的画不用心?宣雉现在还惦记着,叫我给她做一幅画像呢。”徐问真道:“您就夸我画得好吧!”
“好,画得极好。”大长公主赞许道:“能叫你如此喜欢,定然不是寻常女子,我倒真有些迫不及待了。”
她清楚徐问真,问真从小在女孩堆里就吃得开,呼朋唤友好友如云,看人的眼光很准,交友一向只取心性,而不在乎性格贞静柔顺与否——这在大长公主眼里当然是一种笑话般的评判方式,但时下许多人家确实喜爱以此教导家中女子。
大长公主看了再看,见通在一旁缠磨道:“难道不是我的眼光好?”
大夫人看看他,不禁笑了,又说一会话,天便黑透了,问星和明苓、明瑞三个凑在一起嘀咕半晌,却不愿回东院去睡,坚持想回临风馆,明瑞明苓缠着大夫人,问星则可怜巴巴地扯着徐问真袖子。
徐问真唤了信春过来,低声询问两句,确认临风馆的屋室都早已收拾整齐。
“罢。”徐问真笑对大夫人道:“索性叫她们留下吧。”
大夫人思虑再三,念着还有服侍的人在,才点点头,只是忍不住又叮嘱他们晚上不许闹长姊、姑姑。
问星站在侄女侄子前面,拍着胸脯保证,“我一定看好苓娘和瑞郎,不叫他们闹长姊!”
“然后你好摸黑缠着你姊姊一起睡?”大夫人忍俊不禁,点点她的额头,“一个小鬼灵精,就你最有主意。”
不过想起二月里问星生死不知的样子,再瞧她如今如此生动活泼,大夫人不禁感到满足与安慰,到底时候不早了,三个小的困得哈欠连天。
因长辈们已答应许他们住回来,徐问真再吩咐人抱他们回去睡下,他们便没有那么抵触。
见通见时候不早,便告了退,跟着一起抱孩子下去,留下娘仨,大长公主先问徐问真:“你屋里那个曲眉,你是怎么打算的?”
曲眉并非自幼服侍徐问真出身,是在徐问真及笄前后才来到徐家的,这些年随侍徐问真在云溪山,二月里徐问真回京,并未带她,而是将她留在云溪山中 。
徐问真动身离京之前,盘算着明德堂那里需要人手看顾,才将她从云溪山叫了回来。
骤听大长公主提起,看着祖母微微皱眉的模样,问真不慌不乱,反而笑了,“她能替我做事,就做好了,左右她又不听含章宫的令。”
大长公主眉头仍皱着,“养在身边总是不好。”
徐问真轻声道:“她做事还算勤谨,素日妥帖周全,看家是很好的。”
大长公主细细看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打算?”
“孙女能有什么打算?”徐问真笑道:“都说树倒猢狲散,……都死了七八年,还有几个忠心给他办事的?曲眉如今吃的是我的饭,她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自然知道应该为谁尽心尽力。且孙女不是傻子,她若真有二心,还能留她到今日?”
她知道,大长公主只是厌恶一切含章宫、周元承有关的人事,
大长公主这才稍微舒了面孔,只是抬指点点徐问真,“你可不许犯你那怜香惜玉的毛病,多亏你是个女子,倘若你生成个男人,不知要置多少房产!”
她指责问真的言辞很促狭,大夫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旋即方才的忧心忡忡便被冲淡了,无奈地失笑摇头。
徐问真仍是笑吟吟的,“孙女就算是男人,是天下一等一忠贞痴心之人,绝不朝三暮四、三妻四妾,平白伤了至亲之心。”
大长公主睨她一眼,意思是:真敢说。
徐问真开了个玩笑,气氛稍微缓和一旦,她才肃容正色道:“只是这世路女子行走艰难,能帮的总要帮一点。至于曲眉……孙女稍微抬一抬手,便能活她一条命,她既无可恶之处,从前只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我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大长公主端详她好一会,长叹一声,“罢,盼着你傻人有傻福吧。”
大夫人笑道:“从前您可一直说咱们真娘聪慧、明透,如今又成傻人了?”
“活得太精明不好,这样怀着点本心的善意,从前宫里人说是傻。”大长公主摩挲着孙女的手,“但我想,或许是福分吧。我活了几十年,精明了一辈子,唯一一回‘犯傻’,积下了今上这个福报,所以有时,‘傻’一点或许是好事。”
旧年,今上因生而丧母为先帝所弃,彼时在先帝跟前还能说上些话的先帝胞妹、大雍长公主抱起了襁褓中的婴儿,保小侄儿平安长大。
今上登基之后,佑宁长公主成为了国朝宗室中最尊贵的大长公主,不只尊贵在辈分,还因为远超普通公主的汤沐邑与等级待遇。
她想起一些旧事,不批评徐问真犯傻了,自顾怅然一会,回过神又问大夫人 :“六郎息妇可是还有别的事吗?我见你回来面色似乎不大对。”
大夫人迟疑一下,轻声说:“九娘在我那哭了一场,说她迟迟未能开怀,想着……是否要替六郎纳一房姬妾,开枝散叶。”
“胡话。”大长公主皱眉道:“她已有了两个女儿,又不是不能生育,哪怕再纳一百房妾,有子无子,还不要看天意?六郎身子本就不好,再纳妾回来,命不要了?”
要延续子嗣是人之常情,可总不能为了生个儿子,把命都搭里吧?
不过她是一向眼界开阔,才能说出这样的话,细细想来,对常夫人的想法,她不是不能理解,微微叹了口气,“无子是磨人的软刀子,六郎那房又唯有他这一个男嗣,九娘这些年心里都不好受。”
大夫人露出一点疲色,“儿是如此劝她的,她说六郎说,哪怕无子,有问仙、问芝养在膝下,足以安慰。但族中或许是有些人说闲话,谈到家产、过继,她心里很不好受,才想到纳妾生子。”
大长公主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明日叫徐缜过来,他这个家是怎么当的?早几年我就三令五申,徐氏族内,谁敢打那些发绝户财的歪心思,绝不能轻饶!”
大夫人沉着脸点头,她的母亲、大长公主的密t友赵家老夫人少年时便是在此上吃了亏,赵老夫人父亲早逝,只留下她与母亲相依为命,伯父借口过继之名,将她的一个堂兄过继给赵老夫人之父,强夺了家产,甚至连其父早给她准备好的嫁妆都没留下。
若非大长公主帮忙,信国公府坚持完婚,赵老夫人只怕就要被堂兄、伯父踩到泥潭里,这辈子都爬不起来,才好叫他们完完整整地将所有家产都霸占去。
膝下无男嗣,为了继承香火过继族中子弟本是常有之事,可总要两厢情愿才好。
以六郎夫妇之感情深厚,竟能将常夫人逼到想到纳妾,提起此事之人绝非好意。
想起许多陈年往事,大长公主难得耐心,细细嘱咐大夫人,“你告诉九娘,只说是我说的。他们夫妇愿意怎样都好,若是有子自然最好,若是无子想要过继,可以由族中做主,给他们找个稳妥人选;
若是不愿过继,干脆就好生抚养问仙问芝,咱们这样的人家,不缺仆妇侍候,老了孩子只要有孝心,无论儿女都是一样的。
哪怕是香火,五郎现在不就正为问宁寻适宜的郎君入赘吗?便是此举叛道离经,他们不愿意,百年之后,族中总有一份香火供奉,难道还能叫他们夫妇和他们那一支的长辈做了孤魂野鬼去?”
没错,在经历郑家的算计、问安入西阁后,徐纺终于回京了,问安与问宁商量妥帖、计划周详,向徐纺提出要为问宁在家招赘,徐纺多年来偶尔想起膝下无儿,感到晚景悲凉、愧对父母,只是边境苦寒,他实在不愿辜负对亡妻的誓言,便没另做打算。
阔别多年,如今长女已经是有官职在身、能够担得起事务的人,他对问安的话不免看重几分,姊妹俩做定主意,他久在边境,人口荒凉,女人泼辣才能活下去的地方,眼界比久在京中富贵乡里开阔。
思量几日,他便拿定了主意,开始紧锣密鼓地挑选合适的郎君人选,入赘的儿郎,自然还是从小养在身边的稳妥些。
问宁如今可是扬眉吐气,走路带风,族中对此不乏有风言风语,然而徐纺多年在军中,最擅长干脆直接地应付自己不爱听的话,于是登门的劝客甚至长辈纷纷碰壁,徐纺虽然挨了不少白眼,事情是顺利定下了。
他只知道他这一支要有后了,香火血脉能传下去,至于外头的讥诮、白眼,武夫徐纺表示:不值一提。
问安在西阁中,西阁初复,她做了阁首领头人,虽然经过竞争,比直接被点上去更能服人,但御前一阁的领头人,多少人眼红的位子 ?她是处在风口浪尖上,听到的言语不比徐纺少。
她从头到尾,是一个态度:你说,我笑着听;你指点我家做事,我听不下去。
从头到尾,她忧心的只有圣人的态度,圣人高坐九五,政务繁忙,对臣子家这种小节表示不感兴趣,问安便安心了,对今上有了更深的了解。
至于问宁,她在徐府里住着,什么风言风语都传不进她的耳朵,她只知道自己往后就是当家做主的人,连着几日恨不得将头仰到天上去。
后来因为功课不好,被休沐的问安狠狠整治了一顿,连日来对她百般慈爱呵护的爹爹见死不救,她才意识到,姊姊不嫁啊!当家做主?这辈子好像是不太可能了。
但做西阁首领的妹妹很风光啦!问宁温顺地把头递给问安揉,表示自己绝没有轻狂得意。
大长公主态度开明,对此事很赞成,只是提醒徐纺人选一定要精心;大夫人虽有些忧虑,然而想到问宁夫妇日后必定生活在徐家眼皮底下,又有问安这个亲姊同在一屋檐下,问宁的赘婿就算有吞天的心,难弄出什么风浪,便不操心了。
家里这些事,虽然在信里看过,具体细节还是得回家来才能知道,徐问真与大长公主、大夫人谈到半夜,直到徐虎昶和徐缜在外头坐不住了,三人才散去。
回到房中,正屋中所以陈设装饰已经换成夏日相宜的模样,屋里未挂纱幔,只用一卷卷颜色古朴的竹帘遮挡,影影绰绰、半遮半掩地隔断着三间屋室。
榻上的坐褥暗囊是天水一般清透的碧色,丝绸上绣着雪白的牡丹,甫一入手清凉柔滑,烛火下似乎还透着莹莹的光彩。
薄薄的坐褥下还有一层玉席,以求夏日清凉。
几上瓶中斜插一枝鹅黄月季,鼻端萦绕着佛手的清香,徐问真回到安乐窝里,眉目微舒——在外,哪怕是再安全的地方,她心中总隐隐有一些防备。
唯有在住习惯了、被划分为安全的地方,才能叫她完全放松。
虽然疲惫涌上,徐问真不急着睡,信春将近日家中所发生之事细细回了一遍,又道:“夫人接到信,便为季家三位安排好了住所,前些日子季家郎君已住了进去,夫人吩咐秦家阿公帮忙安排料理琐事。夫人还说,倘若要在园中给季娘子安排住所,便由娘子做主便是。”
徐问真点点头,信春又道:“曲眉过来了,在下房里候着,等着向您请安呢。”
“这么晚了她还过来——早就到了?”
信春点点头,“听闻您回来,她便赶来了,只是您一直在殿下房中,我原本看天色久了,叫她先回去,她没应,只说再等一等您,若您愿意见,她就进来请个安。”
周元承死后,徐问真搬到云溪山,或许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曲眉行事一直十分小心。
徐问真道:“快叫她进来吧。”
不多时,曲眉赶来,她是个极漂亮的年轻女子,只是身量纤弱一些,入内先行大礼,“恭迎娘子归家。”
“等这么久,信春若不提,你怎么办?”徐问真喊她起来,“都听到我回来的动静,过来就罢了。”
曲眉抿唇一笑,眉目温柔如春水绿波,“怎敢冒犯娘子。过来请安,只为知道娘子平安与否,既知道了娘子平安,未见到娘子没什么。”
“真该叫你去教教问宁、问显怎样说话。”徐问真道:“我从外头带了些京中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回来,听说你这段日子在园子里做得不错,等我视察过,倘若真好,你的份才许你拿走,不然我就扣下了。”
曲眉笑容愈发柔婉俏丽,道:“奴婢的差事,定然叫娘子满意。”
含霜捧着东西从屋外进来,正听到此语,打量徐问真神情,温声道:“娘子不喜咱们轻易自称奴婢。”
徐问真温声道:“是呢。”
曲眉猛地一怔,好半晌,她用力地点点头,“奴、曲眉省得了。”
她过来确实只为问安,到屋里行了礼,见徐问真神情懒散,隐有倦意,便道:“园门要关了,我得快些回去。娘子……娘子请早些安歇吧,一路奔波,舟车劳苦,娘子似乎消瘦一些。”
徐问真随意点点头,等她走了,含霜捧来温热的毛巾递给徐问真,含笑问:“娘子歇息否?”
“温酒,赏月。”徐问真潇洒地挥手,含霜忍俊不禁,知道她累过了反而不容易入睡的,需要温些酒热热地吃下去,或是赏月,或是读书,倚在榻上,慢慢地才会有困意。
她筛了些不烈不绵、芳香清新的茉莉酒来,还有一碟绵软好消化的糕饼,徐问真抿了一口茉莉酒,嫌弃之色溢于言表。
含霜可不怕,“吃这个足矣。您在席间没用好,明日一早,我到殿下那边的灶上,为您下一碗温温热热的鸡汤汤饼来吃,再加一笼羊肉笼饼,如何?——要吃玉春酒,等八月里吧,气候凉爽了,吃酒不流汗。”
徐问真白她一眼,“你说这话时自己不亏心?”
含霜笑容不改,斯文从容。
“诶。”徐问真长叹一声,不过闻着家中的佛手香,赏着熟悉的月亮,口中的酒倒并不难喝,困意渐渐涌上,她倚着软枕懒懒望着月亮,万般琐事一概抛诸脑后。
她放下手中小巧的白玉盏,缓缓起身,“歇息吧,明日还有客来。”
第46章 第46章 “娘子,含章宫召见!”……
应家二夫人在闺中时序齿第八, 因她嫁到应家,如今徐家内部提起她大多称呼为“应家八娘子”——这是因为下一辈已经有了小八娘子,如今眼看再小一辈都有娘子了, 总不好称人为老八娘子吧?
按照如今的进展,望着刚到她妆台高,在这边绕着圈想要摸一朵花去玩的明苓, 这是小一辈的大娘子,徐问真估摸t着, 再过些年,她没准就变成下人们口中的“明德堂大娘子”了。
一夜安睡, 她晨起心情不错, 书房窗前的茉莉、素馨等香花昨夜幽幽地又开一茬, 花香熏得整间屋子都清新极了, 透一股鲜花的馥郁芬芳, 是无论多高超的调香技艺都无法调配出来的生机的味道。
徐问真眉目舒展, 含霜见她轻松, 便很欢喜, 想了想,到书房那边撷了一小枝茉莉来, 用细线串好, 缠绕着玉荷花头钗簪在挽好的如云发髻中, 行走间茉莉花串微微摇曳, 若隐若现,远远瞧着, 便如一串玉珠流苏一般,近了才能看出原来是一串鲜花,闻到扑鼻的香气。
天气还热, 衣裳的颜色应清雅素净,信春拣出一件丁香紫云纹真紫滚镶绣白荷花的短襦,下搭一条象牙白罗裙,正好搭头上的玉钗鲜花,手持一把白纨团扇,扇面上绣的是一串圆滚滚鲜艳可爱的葡萄,紫莹莹的与丁香色短襦正相宜。
裙子上素净无纹,便加一条混着银线织成、泛着莹莹光泽的天水蓝披帛,饶是信春,将这条披帛捧出来时小心翼翼,“这是夫人前些日子送来的,听闻是云州新制的贡品,难得地掺混了银线却仍然能织出轻薄如纸、盈盈如烟的质感,夫人只得一匹,给您裁了一身衣裙、一条披帛,还有一匣团扇。”
东西固然稀奇,但并不足以令徐问真心动,但一种美妙的、如被柔软而温暖的温泉水包裹住的感觉再次环绕着她,半晌,她道:“将裙子换了吧。”
换做水蓝长裙,披帛调换为象牙白,信春迟疑一下,在短襦外加了一层薄纱披帛,将丁香色影影绰绰地晕染成更为浅淡神秘的颜色。
徐问真更衣的时候,明苓终于趁保母等人不备爬上了妆台的矮凳,美滋滋地对着妆镜,将妆台上的珠钗对着自己的小脑瓜比量。
漱雪注意到时不禁一怔,忙唤问真来看,明苓浑然不觉,自顾臭美着。
徐问真是好笑又无奈,走过去替她理一理头顶的朝天辫,哄她道:“等你如十七姑姑那般大,能留头发了,姑母给你做许多好看的珠花头饰,让我们小明苓换着戴,好不好?”
明苓更美了,小脸笑开了花,徐问真轻轻叫人将妆台上的首饰起来,她作势要闹,徐问真严肃一点,“但你现在不能玩,这些簪钗尖锐,过于危险,你想想,万一不小心将头顶划破了可怎么办?”
她对明瑞明苓的安全一向格外注意,又看了漱雪一眼,漱雪忙道:“奴婢失职。”
漱雪是众所周知她的心腹,漱雪一请罪,明苓身边的人顿时战战兢兢起来,一齐声行礼请罪。
徐问真沉声道:“娘子还小,你们照顾她更要注重她的安全,不能为讨她开心万事随她。这是我见到的第一次,再有下次,内宅不留你们服侍了。”
众人齐声应诺,明苓有些战战兢兢,徐问真柔和了眉眼,叫凝露捧了盆茉莉来,亲自持着小竹剪子剪下一小枝茉莉,将肥大的叶片稍微修剪,然后笑对明苓道:“你与姑母簪一样的花好不好?”
明苓轻轻点头,又试探着看她脸色,徐问真很温和地替她簪好花,叫人捧明净如水的水晶镜来——京中流行起水晶镜,大夫人当然那不会示弱,大手一挥,家中女眷人手一个,甚至徐缜有一个,没动用官中的钱,大夫人掏私房钱替徐缜购入,专供徐缜照着正冠。
最近才发现钱都送给了郕王,气得大夫人想要抛弃涵养骂人,到底张不开嘴,最终只能恨恨地在宫中制造署推出半身大水晶镜时再次购入。
——好歹这一回,钱是入国库了。
大夫人如此安慰自己。
没错,玻璃方子已经被季蘅献给今上,他那点蹩脚的知识只能支持他烧出巴掌大小的完整玻璃,如果强行求大,便会碎得更惨烈。
但宫中制造署养着数不清的能人,打先帝起便做各种新鲜东西供人解闷,水晶镜刚在京中流行起来,他们便开始着手研究,得了方子更是如虎添翼,目前已经稍有进展,至少能够烧制出半人高的完整玻璃,只是净度有限,但远比铜镜够用。
目下照着给明苓看的还是丰盈了郕王府库的那块,徐问真倒没觉得有什么——挺多银子买回来了,为了一点恩怨把好好的东西砸碎了,多犯不上?
她自幼,大长公主与徐虎昶便教导她要爱惜物力,无论一纸一字,还是一块丝帛、一支绒花。
这在豪门勋贵之家其实是很难得的,尤其大长公主还长大在天下一等一奢靡的真宗朝。
但她确实就这样被大长公主教养大了,她的箱子里还能翻出三年前的衣裙,柔软的丝绸经过浆洗,不改鲜艳与美丽,只是愈发含有浓厚的生活气息。
然后被含霜收入衣箱中,按照时令气候更改熏染的香丸。
那些淡淡的香气、柔软的半新不旧的丝绸,组成了一个家常含笑的徐问真。
明苓看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抬手去摸那朵花,徐问真慢慢叮嘱她:“日常行事,注意安全才是最紧要的,淘气自己要有分寸,没有分寸便要听大人的话。”
因她方才的严肃,这会她说什么,明苓都乖乖点头答应着,徐问真看了她乖乖巧巧的小模样一眼,点点她的额头,“小鬼灵精。做不到怎么办?”
明苓信誓旦旦地表示:“苓娘会做到的!”
“那好,记住你的话,你若做不到,姑母就要扣你的点心了!”徐问真伸出手,明苓迟疑一下,还是与她击掌为誓,坚定地道:“我一定能做到!”
一大一小两双凤眼,大的眼中含笑,小的眼角眉梢都流露出浓浓的坚定。
含霜守在一旁,眉目都不受控制地愈发温和。
又一时,问星和明瑞起来了,秋露将问星打扮得乖巧可爱,明瑞就活像一个小福娃,徐问真撷下一枝茉莉,修剪一番,替问星簪在戴着珠花的圆鼓鼓小发鬏边上,明瑞见了,在一边跳着说要,徐问真无奈,只得叫含霜串了一串花给他系在手腕上。
如此,明瑞才满足,笑眯眯地牵着徐问真裙角往出走。
应夫人一早便带着儿女前来赴宴,她在应家是二夫人,并非冢妇,但长嫂体弱,家务便需她多担待照顾,因而事务忙,今日娘家开宴,本是出来消遣,图个松快,她装扮一新,打扮得宜,欢欢喜喜地来,只是眼角眉梢间难掩憔悴。
应九跟在她身边,垂头丧脑地,不神气了。
常夫人今日来了——他们原是一家的,徐六同胞有一姊一妹,姊便是嫁到应家的徐八娘子。
见她模样,常夫人暗暗皱眉,上来挽着她的手往里走,“怎么了这是?”
“家里琐事缠身,恼人得很。”应夫人按了按额角,又笑对大夫人道:“听闻长嫂请我,我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总算能出来躲一日清闲了。”
又叫她家的娘子们上来向舅母、姊妹们见礼,应夫人育有二子二女,长女已嫁,幺女还在身边,单名一个彤字,正在豆蔻年华,闻言款款走上前来问安,大夫人笑着携她起身,道:“彤娘又高挑不少。”
徐问真等人又上前见礼,众人客套一番,方请入内院,应夫人先率儿女拜见大长公主,顾忌有应九,筵席摆在外花园。
大长公主今日兴致不错,坐一席,她昨日提起想看,大夫人临时还叫人请了杂剧班子来,一日便是吃喝、看戏、听曲,应夫人紧绷的强挂上的笑逐渐放松,多吃了两杯酒,最后扑在大夫人怀里哭,“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不省心的混账啊!”
她与大夫人年岁相仿,比起常夫人,对大夫人其实更熟悉一些,这会实在忍不住,扑在大夫人怀里落下泪来。
大夫人手足无措,只道:“怎么了这是?可是为了九郎的婚事?郑家那孩子夭亡,是可怜,九郎年岁还小,再慢慢相看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家阿舅与他爹商量,要将他送到军营里去。”应夫人泣不成声,“我生的孽障啊!”
应九在旁小心翼翼地出声,“是我想去的,阿娘。在密州时,我在营中历练了一段时日,我觉得在军营中比读书有趣。”
“那是在你哥哥的地方!”应夫人瞪大眼睛骂他:“离了密州、离了京城,谁还在意你姓应?你还想在军营里过舒坦日子?做梦!”
母子俩的战火一触即发,应彤显然站t在母亲这边,但看着阿兄可怜兮兮的样子又有些心软,想到还在外边,上来软声劝慰应夫人 。
应夫人自知失态,回过神来太阳穴直跳,面带歉意地看向大夫人,没等她说什么,大夫人已笑盈盈道:“我新得了些蔷薇水,妹妹替我品鉴品鉴?”
婢女用大铜盆捧了温水上来,兑上承载小琉璃瓶中的蔷薇水,一时花香四溢,应夫人回过神来,赞道:“这必是大食国的珍品,而非交州仿造的。”
大夫人抿唇轻笑,“就说妹妹才有品味,你长兄闻了,竟然问我可是自家的庄子制的。”
应夫人扬唇一笑,婢女上前服侍她净面,这一场闹剧便在笑声与蔷薇花香中消散了。
晚晌间,应家母子三人乘车回家,坐在慢悠悠的马车上,应九沉默一会,“儿知错了。”
“你后悔吗?”应夫人看他一眼。
应九沉默不语,应夫人闭目,长叹一声,“我这一世,生了你和你兄长两个犟种!罢,你去吧,我不拦你了。”
应九垂首诺诺,好半晌,低声说:“我、我只是想起了您和阿彤……”
“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但你们都没有承担后果的能力。”应夫人眉眼间刻着浓浓的疲惫,“你想帮她,又焉知不是害了她?这世路坎坷,又岂是她一个长在深闺中的天真女子能够应付的?你应当庆幸,郑大人还算疼她,愿意退一步。不然此事之后,咱们两家便结了仇,你知道吗?”
她语调很沉,很缓,很轻,像是随时能够消散在风里,“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满口的理想、未来,总是想用尽全力挣脱束缚,可挣脱束缚之后又要怎么办,你们考虑过吗?”
她又叹了很长的一口气,看着应九眉头紧锁的样子,无奈地道:“你去试试吧。这几年,我先不急着给你想看。你若能闯荡出来,哪怕带个微末官职,回来自然好说亲;若没闯出来——任凭家中怎样安排,你就认了吧。”
应九轻声道:“我会闯出来的,阿娘。”
应夫人注视着他,应九继续道:“我会和阿兄一样,长得能做您与阿彤的倚靠,能让您在家中坐得稳稳的位置,不必再忙碌疲惫;叫阿彤无论走到哪,都不会低阿湘一等。”
应湘,是应家长房之女。
应夫人这回沉默了许久,一声轻叹,最终消散在风里。
她的手轻轻搭在儿子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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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大夫人总觉着事有不对,然而看应彤的模样,不像是应家给了应夫人委屈受,到底放心不下,隔两日又递帖子往应家走了一趟,倒见应夫人状态不错,恢复了往日端庄高华的模样,稍微安下些心。
徐问真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搬家之事——自她回来之后,问星几人搬了回来,从前还好,如今问星身边添了好几个使女,临风馆的屋子就实在是不够用了,迫切需要搬到宽敞的地方。
且如今虽在七月,京里天气还热,临风馆屋室狭小,春冬住着还好,到夏日便略显憋闷,不及明德堂屋室高阔,还有轩榭在山水之间,正是消暑的好去处。
应家人来赴宴的第二日,她便去栖园视看房屋,一过去,只见前院两株梧桐高可参天——乃是旧年修建明德堂便种下的,花圃中繁花锦簇,芬芳扑鼻,沿阶种植的瑞香花散放着阵阵幽香,整个前院都是一副葳蕤繁盛的热闹景象。
转到后院,情况便大不一样,竿竿翠竹、一丛兰蕙,汉白玉圈出的小池旁架着一架葡萄藤,旁边有两棵枇杷树,绿意幽幽,在夏日中格外清凉逼人。
小池中艳红的锦鲤摆尾嬉戏,院子宽敞,沿着竹林间的石子小径慢慢地走,过一道竹篱小门,便能走到水榭边,这处水榭周围都被围进了明德堂,水流上下游有院墙隔断,还在中间设门,只是以防万一,增添一些游园之趣。
水榭一半在岸、一半在水,岸上香花成簇、池中芙蓉似雪,水榭的一半是四面雕花窗,将花窗大开,临风而坐,阵阵花香扑鼻,远方水波荡漾,还能见到明德堂的簇簇房屋。
徐问真已懒得再往山脚下的轩中逛去,完全心折于此了,屋室中的陈设均是曲眉按她的喜好布置,自然尽善尽美,挑不出一点毛病。
临风馆于是欢欢喜喜地开始筹备搬家,大家都盼着能够住得松快些,徐问真拍拍曲眉的肩,笑道;“差事办得不错,可以来领好处了。”
曲眉有一点赧然,低声道:“都是我应做的。”
徐问真再拍拍她的肩,没说什么。
季芷在明德堂分到一个屋子——她本来应该在寻春边上住的,小院已经收拾好了,只是后来考虑到季芷的身体需要有人照顾,独住饮食上多有不便,徐问真便在一处清幽僻静的角落给她安排了一间屋子,并陈明利害。
“倘若你独住,虽能安排使女仆妇照顾,但人手绝不会有明德堂周全,饮食要看大厨房的安排,明德堂有下厨房,食水都方便些。小院子还是给你留着,等你身体好些,再过去住,如何?”
话说到这个份上,季芷没有拒绝的理由,挥别了依依不舍、满怀担忧的母亲、弟弟,提着包袱一身轻松地走进了栖园。
至于对季蘅,徐问真暂时没有安排——他们一家虽然说是为她效忠,可又不是卖给她了。她需要在季家得到的回报就是季芷医治好问星,最好能顺便照顾徐家其他人的身体,除此之外,别无所需。
季蘅的未来,还是叫他自己掂量吧。
季芷听徐问真如此说完,倒是愣了一下,旋即不无惋惜地表示,“那小子在家摩拳擦掌打算做出些新鲜东西给您呢,助您金银满钵呢,听您这样说,只怕要失望了。”
“金银我倒是稀罕的,但不是买了他。”徐问真思索一番,“这样,他做出什么东西,我按利润给他分成,若是他能自己经营就更好,我抽他的成。我真不缺人用。”
这年头,权贵之家总是好蓄仆养婢,若是能将有能耐的人都签上自家的卖身契,自然就最好不过。
季芷听罢,一瞬的愣怔之后,坚定地道:“救命之恩、平报父仇,如今您又与我们安身之地。我与他对祖宗发过誓,此生一定效忠于您,您不能叫我们对祖宗不诚。”
徐问真无话可说。
“罢 。”徐问真道:“反正我不要你们的卖身契,你就负责医好我家十七娘,你弟弟想做什么,随他吧——依我说,最好还是读些书的。”
季芷道:“正是,他从前虽读过一些书,只是学得粗浅,虽不指望他读书科举,道理总要明白一些。”
二人三言两语,敲定了季蘅未来一段时间头悬梁锥刺股的悲惨经历,然后季芷开始每天为问星扶脉,针对问星的身体开药,并调整家传的方剂。
这些事情她都能做,并做得心满意足,唯有针灸,她手上力气不足,还是需要托给白芍,白芍相当乐意和她配合,无事时常常过来,徐问真干脆给白芍留了一间屋子。
明德堂住着果然比临风馆舒服,云溪山的人马回来了大半,含霜压力顿时减轻许多,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院落再大,没有一处遗漏不足。
栖园的娘子们逐渐习惯散学、清闲的时候来这边小聚,花儿好看、点心好吃,长姊大多时候温和地揽着小妹教她识字,问宁和问显忍不住凑热闹,上来指指点点,问星被她们两个惹恼了,跑过去找问圆和问安告状。
问圆身子日渐沉重,但或许是回到家中处处安心的缘故,她的状态很好,闻言轻笑着对问安道:“你还不去训她们一训?”
“已经被收拾了。”问安淡定地翻了一页书,问圆抬眼去看,两个小的都苦这张脸被含霜领去书案前了,明苓活蹦乱跳地跑过来,笑嘻嘻给问星分享:“姑母罚七姑姑、八姑姑每人写一页大字!”
问星满足地回到自己的大腿身边,宛如靠住一座泰山。
时光如流水,就这样在女孩们的书页与琴弦中悄悄划过,问星缠着徐问真想学抚琴,她手指还细弱,并不适合按琴弦,但徐问真叫人开始留意好的杉木板,联系她用惯的制琴老工匠,开始准备一把适合初学的小孩用的琴。
在栖园中树木落下黄叶,一盏盏菊花迎风怒放的时节,问圆平安t生下来一个胖嘟嘟的小娘子,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哭声很响亮,哭的时候闭着眼,脸憋得红彤彤的。
大夫人听着哭声,便彻底放下心,走过来细细地瞧,指着她笑道:“这又是咱们家一个混世魔王。”
大长公主欢欢喜喜地来看,给小娘子挂上一把小金锁,“如此,就把咱们家三娘的命锁住了。”
徐家小一辈,从同高祖父,即徐虎昶之父那里开始序齿,现有两位娘子,大长公主一锤定音,问圆的孩子就是徐家的小三娘。
问圆虽然早做好了准备,不禁热泪盈眶,低声道:“多谢祖母疼惜。”
“你与孩子都好好的,便足够了。”大长公主轻拍她的手,“王家那边你不必在意,他们家在漕运上帮郕王弄鬼是板上钉钉的,如今闹到御前去,只怕爵位都保不住,哪还有心思来闹孩子?你只管安心坐月子吧。”
问圆轻轻点头,露出一点轻松的笑容,大长公主轻点她的额头,“鬼精灵。”
问圆抿嘴只笑,徐问真从外头打帘子进来,未见人先有声:“我新得了一篓很粉润的莲藕,叫人用桂花蜜煨了,我问了白芍,她说产妇月子里能吃,就给你送一碗来。”
一入内屋,大长公主和问圆齐齐看她,看得她不禁一怔,问:“怎么了这是?”
“我看我们家养的小狐狸。”大长公主慢吞吞地说,“王家来的人打发走了?”
徐问真轻笑一声,“听了消息,哭着走的。”
大长公主满意地点点头,又问:“藕我那里可送了?”
“刚一出锅,就送了最新鲜的过去,哪想到您在问圆这呢?”徐问真笑道:“不若我叫人再取些点心来,天冷了,您吃过点心再回去。”
大长公主月前偶有晕眩之症,因为先帝晚年曾有中风之症,白芍等人对她的身体格外小心,最近一口酒不许碰。
大长公主为了身体咬牙坚持了一个月,最近对酒简直是日思夜想。
这会听孙女提起留下吃点心,她心念一动,先提要求:“我知道你那有玫瑰玉露酒,与我筛些来吃吃吧。”
徐问真笑容可掬,摇头干脆 。
大长公主并不气馁,“有好酒酿下一碗浮元子吃罢。”
徐问真温和表示,“得听祖父的。”
“你只听他的了!”大长公主轻哼道:“再不是小时候,我与你祖父不痛快,你只会来哄我的时候了。”
“其实哄完您我会去哄祖父。”徐问真扶着她坐下,在大长公主的怒瞪下表示:“倒是有新蒸的酒酿馒头,我吃着甜滋滋的不错,是用玫瑰酒酿做的,祖母可要尝尝?”
大长公主立刻冰雪融化,温暖如春风拂面了,徐问真却兀自在问圆床头坐了,叹息道:“咱们可得自己立起来呀,小丫头,你得快快长大,知道吗?太婆原说护着你,如今不愿保养身子,只怕等你长大,就只能与你母亲、姨母一齐报团取暖,任人东风北风地吹了。”
“呸!”大长公主哭笑不得,笑骂她:“你说这话不亏心!”
问圆只管笑盈盈的,果然那大长公主自己又服了软,“好了,我以后不吃那么多酒便是,你祖父看管得太严,我又不是孩子,难道一点自制力都没有吗?”
徐问真镇定地与她对视。
问圆忽然轻声道:“听闻近日京中新开的兰苑中有售卖菊花香气的香皂和沐发膏子,用完肌肤通透洁净、发丝滋润柔顺,我怎么听,怎么和咱们家前段日子用的桂花皂相似,可是姊姊的生意?”
“你若喜欢,叫人再送来。”徐问真笑着回答。
问圆便道:“那我就只管用姊姊的了?”
徐问真笑着点她额头,“管你用一辈子还是容易的。”
大长公主问:“季家那小子的铺子开起来了?”
徐问真点点头,“不过他说只算入股,还是我叫人经营。”
大长公主对她的事情早已放权,倒没有详问,只道:“他倒是个勤恳有礼的人,东西我用着着实不错,前几日还有人说这段日子你总带着他在外头行走,不想这样快就敲定了。”
“既然是生意,往后家中走采买账目便是,不要私出。你们姊妹几个分什么新鲜东西,是你们的事,家里人多、用的多,左右每年都有脂粉头油采购钱,不回到你手里,不知落到谁手了。”
徐问真笑了,“我母亲是这样说的,不过毕竟是自家生意,不好全按市价采购,我叫她们给算个折,还不知多少呢。”
“你是会享福的甩手掌柜,这样才好,事必躬亲、处处留心的,早晚累得支撑不住。”大长公主饮着茶,又说起徐问真欲要在家中办徐氏闺塾之事,道:“近日族中常有人来问,没问到你这?”
徐问真道:“我这几日常在外头,倒还无人问到。这个时节不好了,这一辈如今年轻的女孩儿不知怎么了,多是体弱多病的,再叫入学来,每日早起,只怕受不住。我想还是明春开始,就仿照族学的例,不收束脩,愿意的过来读书学习便是。”
其实并没有她说得那样简单。
家中要开女学,先生暂还足够,族中女子来学习的不会仅仅是书本经卷,问宁她们在学中学什么,族中女孩照样学什么。
这对于族人们来说,绝对是天降大肉馅笼饼——一来,自家娘子学到了本事是真的,二来,这样出去哪怕是徐家远支女子,能说是公府教养出来的,身份顿时跃升。
大长公主道:“我知道你的心,是觉得家里有些娘子,受困于家境,实在可惜了。但咱们家的资源有限,头一批最好是择优入学,轻易得来的他们不会珍惜不说,先叫族里看到好处,日后你才好要钱。”
她并不认为办闺塾只是孙女的消遣,认为既然要走向正轨,最好最终循族学的例子而行。
族学如今便是各房有官爵职位或者家产收益之人,按收入高低,每年资以族学不定的银米,供族**行。
这笔钱被控制在一个不太多,但够用的数目,保证学里书本、笔墨不缺,饮食肉菜足够,但不会有太大的油水给人捞。
对各房而言不会成为负担。
闺塾如果要循此例,按照消耗来看,只怕有一大笔钱要徐问真这边补上,但这都无妨,大长公主只是希望闺塾能成为家族支持的产业,最终成为徐问真的一笔履历,日后管事的一点支撑。
而且世人多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们资助族学认为是理所应当,要掏出钱米来资助闺塾,只怕他们就会不大乐意了,还是得叫他们先尝到点头,认识到有闺塾的好处。
徐问真笑着道:“孙女省得。”
正说话间,含霜脸如冰霜、不顾仪态规矩地冲了进来,入门嘭地一声跪下,抬起头时徐问真才发现她嘴唇都在微微颤抖,“娘子,含章宫召见!”
大长公主面色顿改,拍桌而起,脱口而出道:“赵道临她又发什么疯?!”
赵道临是当今皇后名讳,哪怕心里再恼恨,不该宣之于口。
徐问真忙道:“祖母!”
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环视四周,见都是心腹,才放下心,心里又发慌,道:“你等等,我换了衣裳,与你一同入宫去。”
徐问真看出大长公主的慌乱,思忖一番,摇摇头:“未必是坏事,她如今还能拿孙女怎样呢?您勿急,我进去瞧瞧再说。”
皇后唯一女儿留下的两条血脉可都在徐家,当年皇后就为了他们退了一步,如今时隔数年,总不能是忽然不管不顾奋起,要一杯毒酒毒死徐问真,就血洒含章宫。
虽然如此,徐问真临走前还是吞了一颗季芷做的解毒丸,季芷忧心忡忡:“宫廷秘药不知有没有效,我还是跟着去,就在宫门口等你。”
徐问真还有心思开玩笑,“若是宫廷秘药不必担心了,先帝时候,宫里要赐死一个大臣,赐了三回酒没毒死,后来硬是白绫勒死的。”
季芷默默开始整理银针,得到消息慌忙赶来的白芍默契地打开药箱。
大长公主试图陪伴她入宫不成,掏出了珍藏多年的一副软甲,虽称不上刀枪不入,一般刀剑想要一次刺入很难,而且可以贴身穿着,称得上是宫廷宝物了,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t。
大夫人换好全套诰命服装,坚决要与徐问真同往,并且比较夸张地掏出了一把匕首,想要塞进徐问真袖子里。
女眷入宫,尤其她们这些身份特殊的女眷,一般是不会搜身!。
在看到软甲时还很正常的徐问真终于凝滞住了,她意识到大夫人镇定下的慌乱无措,握住大夫人的手,轻声道:“母亲,您放心。皇后还没疯到在含章宫硬要勒死我的份上。”
哪怕真到那个地步,她绝不能在含章宫动刀,否则哪怕今上新重徐家,徐家很难过去这一关。
大夫人握紧徐问真的手,泣涕如雨,言语颠倒反复,她已经被推入了几年前的噩梦中,失去了所有理智,“我只要你,娘只要你,真儿,什么权势富贵,若没有你,娘都不稀罕要,你是娘的肉啊!”
如果徐问真死在含章宫里,无论今上给徐家多少补偿,她都不稀罕要。
她只会想与赵道临拼命。
大长公主终于意识到她不能再慌乱下去,她强行镇定下来,走到慌乱的儿妇身边,握紧了儿妇的手。
徐问真沉下心来,坚定地道:“皇后七年前没有杀死我,今日,她不会杀我。”
无论心里有没有底,这句话她说得听起来底气十足。
第47章 第47章 演技制敌;皇后,等着吐血吧……
含章宫自前朝起, 便一直是独属于国朝皇后的居所,含章宫名出自《易经》坤卦,“含章可贞。或从王事, 无成有终。”
既彰表厚土之德,亦以宫名时刻督促、勉励皇后以德侍上敬下,垂治内廷、辅佐国朝, 不显有功而得成善果。
如今虽是深秋时节,百花凋零, 但内廷中的人自然知道如何将庭院整治得隽雅高格,用时令的山茶、菊花等花卉将庭院点缀得生机勃勃。
但那都是从前的时候了。
昌寿死在深秋, 生前最爱菊花, 从那之后, 赵道临的含章宫, 就再不会过秋天了。
庭院里两棵高大的梧桐树黄叶已落, 只留森森枯枝, 台矶上两只黄铜凤凰还高傲仰首, 只是或许因为主人的沉寂幽居, 这两只凤凰不似从前光彩熠熠了。
含章宫的女官面容严肃沉默,将大夫人挡在殿外, “请夫人往偏殿稍坐。”
大夫人盯着她, 目光严厉, “你要拦我?”
女官是皇后陪嫁, 生长在赵家,大夫人与皇后都年少时, 她为二人捧过簪花、递过画笔,在很多年里,大夫人称呼她为“青影姊姊”, 她会含笑在大夫人到访时端出一碟雪梨糕,而现在,她只能恭敬而沉默地挡在大夫人身前。
半晌,她轻声道:“奴婢准备了雪梨水晶糕,请娘子到偏殿品尝吧。”
大夫人微微皱眉,眼中的戒备糅杂着一点怀疑,化为十分复杂的情绪。
徐问真轻声道:“娘且稍坐,我自去拜见皇后即可,晚些回家,叫含霜与我们做炙鹿肉吃。”
大夫人复杂的思绪被一声“娘”打断,她短暂地愣怔一下,然后猛地看向徐问真。
徐问真对着她,温和地笑,然后微微提着裙子,缓缓踏上含章宫的台矶。
即使对她性命虎视眈眈的虎狼正盘踞在殿中,她的脚步依旧从容不迫,脊背挺得很直,头微微垂着,行走间步摇轻曳,闪烁着柔润的珠光。
她外表看起来浑然是一位斯文驯顺、贞静守礼的贵女模样,但其实更像怀揣着戒备走进敌人领土的狮子。
一只獠牙还没长成,但很会咬人短板,叫敌人疼的狮子。
女官推开殿门,微微垂首,徐问真目不斜视地踏入正殿,殿内一应陈设宝器还如旧年模样,甚至连凤座旁的两只暗囊,都是徐问真熟悉的花色,看起来陈旧泛白,为这间独属于皇后的宫殿蒙上一重清寂、没落的纱。
这座城早已继续向前走,迎接大雍的未来,唯有它的女主人,被留在失去女儿的秋天。
皇后端坐在凤位上,七年时间,丧子丧女,她与大夫人年岁不过相差三岁,看起来却比大夫人衰老许多,颧骨高高凸起,目光很冷,如雪地中的饿狼,似乎泛着幽幽绿光。
是一般人被扫到一眼,就会立刻汗毛倒竖的眼神。
徐问真心中并无恐惧,甚至有点想笑。
过了三年,她还是只会用这一招。
但三年前,皇后这一招难道就吓到她了吗?
三年前,她只想将昌寿温热的血,通通抹到皇后脸上。
徐问真面无表情地下拜,“恭请皇后安。”
皇后盯着她,没有说话,殿内一片死寂,两个人都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她紧紧盯着徐问真,心中不断在想——她怎么能这样健康,她的面色为何如此红润,她凭什么还能挺直腰杆走路,凭什么……
她不言声,只用眼神一刀刀割着徐问真的血肉,这个招式这些年里她用过许多次,所有人最终都会颤抖瑟缩着求饶,无一例外。
不,有一个。
上一个例外,就是她眼前这个人。
看着徐问真平静如感受不到威胁的神情,皇后意识到自己再一次白费力气,怒火席卷胸膛,她忽然喝道:“元承为你而死!徐问真,我要剖开你的肉,看看你的心肝都在哪里,是不是黑的!元承才死了短短几年,你就另结新欢?你这、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贱人!”
徐问真的表情,从冷笑,到迷惑,再到若有所思的嘲讽冷笑。
她意识到,常被大长公主和大夫人私下骂“疯了”的皇后,或许真的疯了。
七年前的皇后端坐中宫,膝下有储君、有爱女,与夫婿的情意犹深,宫权在握,母族繁盛,哪怕宫中有一个碍眼的裴贵妃,对她毫无影响。
她的言语永远中正有礼,神情总是雍容慈爱,绝不会对人口出恶言,不会露出如此狰狞扭曲的神情。
但这能怪徐问真吗?
被皇后用恨毒的目光笼罩,徐问真平静回答:“元承郎难道不是死在裴氏安插的女子手中吗?”
她忽然抬起头直视皇后,目光如一潭平和的静水,水面下又似乎隐藏着让人直觉危险的惊涛骇浪。直视皇后,于礼不合,然而皇后被扼住了七寸,已经无暇顾及。
“荒唐!如非为了试探你对他的情意,元承怎会收下那个女子,又怎会中裴氏的算计!”皇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难以维持平静的表情,高声道:“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元承!”
“娘娘,这个理由,您听了难道不觉可笑吗?”徐问真淡淡道:“他是我的未婚夫,我是他的未婚妻子,我的心原本就应属于他,还有什么值得他试探的?在赵姬之前,东宫旧有承徽一人、昭训一人,姬妾三人。难道他收下每一个,都是为了试探我吗?”
皇后眼光愈冷,她手边有一把匕首,看着满口狡辩毫无愧疚的徐问真,她想——今日,一定要割下她的肉来,尝尝是不是苦的!
不然怎能做到如此狠心!
殿外原本呼呼打在殿门上的风声微微止住,然而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徐问真注意到了。
她脊背微微发凉,敏锐地感觉到了来着上方几乎要凝练出实质的恶意,她的心跳愈来愈快,却不是因为慌乱、紧张,而是兴奋。
问真的眼眶迅速晕染上一层薄红,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强忍泣意,“我们约定婚盟十余年,从知事起便知对方是将要携手一生举案齐眉之人,我的情意,他还不知、还需要试探吗?那些说辞,您听过,当笑话忘记便是,他要纳妾,我难道还能妒忌不许?我是圣人钦定的储妃,贤淑忍让便是我的必须的德行,他用纳妾来试探我?这有什么意思?能有什么结果?”
她唇齿似乎在轻轻颤抖——表现在吐出时哽咽凝涩的话语上,“娘娘,您失去了元承郎,您很痛苦,但我难道没有失去我的夫婿吗?”
皇后紧紧皱眉,没想到她为何忽然路数突变,一下从平静优雅高门女子变成痛苦可怜的模样。
殿外,圣人收回了踏出的脚,停在台矶上,微微合上眼。
徐问真的表演还在继续,“我在云溪山守着日升日落,一日又一日,我比谁都盼望他能活过来,娘娘,您至少还有昌寿留下的明瑞明苓,可我还有什么呢?他与我做了十几年未婚夫妻,未做过一日夫妻,便抛下我撒手而去,我为他守到今日,没近身过一个外姓男人,可以指天发誓绝没动过一丝一毫旁的心思,到您口中,怎么就平白无故落了个‘不守妇道 ’呢?”
她声音愈来t愈高,呼吸急促,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样子,声嘶力竭地道:“让我不守妇道的那个人在哪?是哪个?您找出来!您找出来,叫周元承回来,掐死他打死他,只要周元承回来——”
她声音到高处,又逐渐弱了下去,伏在地上身体颤抖,只能听见急促的哭泣声,“你让他回来……”
皇后嘴唇颤抖,留下两行泪来,又不肯服软,用掌心用力敲击高几,“那姓季的贱人,你给他开铺子做生意,全天下人都知道了,还想狡辩!”
门外,大夫人顾不上脸上的眼泪,低泣着道:“季三郎之姊正在我们府中居住,医治家中十七娘,殿下的意思是,既是有能之士,便不要吝惜施恩于其家人,如此才能叫季娘子安心为十七娘疗养身体,因而才开设了那间铺子,用季三郎的方子,分给季家三成干股,如此重金之下,季家人自然升不起离去之心。
将开铺子之事交给问真,是殿下与妾共同的主意。自入了秋,问真的情绪便一直不大好,她说想搬回云溪山住些日子,我们不敢撒手放她回去,便想方设法为她添些琐事缠身。
且……问真立誓不嫁,膝下便无儿女,老来有谁孝敬侍奉?我们不敢揣测托付人心,只能设法多为真娘留些产业而已,不想竟传出这些谣言,叫娘娘误会,我等万悔矣!”
她说着,双目含泪深深拜下,殿内,徐问真的声音一声急促过一声,“您叫周元承回来,您叫周元承回来!我在云溪山念了七年的经,本本都说修道自有善果,为何我就修不回他来!”
说完,问真似乎猛地泄了力,瘫坐在地上,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流,很快打湿了衣襟,丢了魂,双目直直地、没有目标地散着,便如人偶一般。
“那是你废物!”皇后满心酸痛,控制不住地流眼泪,高声骂:“定是你修道不够潜心!徐问真你这个废物!”
“够了!”今上一声冷喝,一脚踹开殿门,即将踏入正殿时,却不知为何收回了脚步。
他微微侧脸,不去看殿中的景象,只是语气稍微放缓,尽量平和地对大夫人道:“去将真娘带出来,你们回家去吧。擦擦眼泪,叫鹤原看到,以为朕拿你们怎样了……去扶徐大娘子。”
他的近身内官忙上前帮忙,大夫人连忙谢恩,慌忙地起身,顾不得仪态抱紧殿里,看到徐问真的模样便浑身颤抖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扑过去紧紧抱住徐问真,不停地唤:“真儿,真儿,真儿……”
“徐夫人。”面容清俊的中年内官压下心中的感慨与无声的叹息,轻声道:“天寒地冷,还是先扶大娘子起来要紧。”
大夫人回过神,连忙搀扶,徐问真便如行尸走肉一般,被他们架着起来,眼泪仍然不断地往下流,令宫人们见了,不禁心酸起来。
今上仍站在殿门外,只看了徐问真一眼,便不忍再看,低声道:“走出来吧,真娘。你如此,你祖父、祖母与父母都为你伤心,便是元承泉下有知,不会欣慰。你与元承、昌寿一起长大,朕视你为半女,见你如此,朕很伤心。”
徐问真形如槁木,闻言露出痛苦之色,含着泪光深深拜下,“问真不孝,叫长辈们伤心了。”
今上叹了口气,殿内,皇后兀自癫狂着高声喊:“徐问真!你就是个贱人!元承咱们就没将你带了去?你给我好生替元承守着!若敢有外心,我剥了你的皮,生啖你的肉!”
今上蹙眉看向内侍,内侍慌忙地要搀扶徐问真离开,大夫人浑身发抖,含着泪咬牙转身带女儿离开。
今上沉下心,正色看向殿内的皇后,眉目之间流露出一点愠怒和无可奈何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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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身边的内侍帮忙安排的轿辇,女儿状态实在不好,大夫人顾及不了许多,只匆匆向含章宫内方向行礼谢恩,便拥着女儿上了辇。
及至宫门,徐缜正焦急地等在马车边,见二人出来的状态,他瞳孔骤缩,顾不得尚书令的仪态风范,连忙上前,从内侍手中接过女儿,“阿真?”他看向大夫人,“盈娘?”
大夫人死死咬着牙,挤出两个字:“上车。”
马车上,白芍季芷忽然见徐缜上来,来不及避让,便忙扑到徐问真身边,匆忙扶上她的脉。
徐问真闭眼缓了一会,轻轻握了握大夫人的手,大夫人此刻便如惊弓之鸟一般,已经草木皆兵,忽然被她一握,第一反应是着急,又迅速反应过来,眼睛稍微睁大,凑在徐问真耳边唤:“阿真,阿真?”
季芷、白芍在此,她控制住自己的反应,只是心稍微落回一些,紧紧搂住女儿,舍不得撒开。
时隔多年,徐缜在一起握住了女儿的手,他深深地吸气,面上喜怒难辨,却比勃然大怒更令人心生恐惧,在他凝神沉思时,大夫人忽然带着泣音说:“皇后、皇后她竟对阿真说出那般污言秽语,她竟连一点骨肉之情、旧日之义都不顾了……”
徐缜目光微动,只在转瞬之前,另一只手轻轻揽住妻子,声音不高不低,放得很柔和,带着十足的安慰之意,“有圣人在呢,圣人不会叫阿真平白受委屈的。”
季芷目光看向车外,隔着马车,看不到车外有没有人、什么样的人,她微微拧眉,回过头来,细细扶徐问真的脉,想了想,说:“大娘子哀悔过甚,恐伤心神,先取一丸定心丹服下,回家后我再替娘子针灸理气……”
在大夫人的目光下,她逐渐有了底气,继续说:“只是日后再不可如此大哀大恸,如为长久之计,需得放宽心神、少悲少恸、心神开阔,否则长此以往,恐伤本里,终难长久。”
白芍把脉的手一抖,瞪大了眼睛,看看她、再看看徐问真,低下头贴近了认认真真扶脉去了。
徐问真不得不佩服季芷睁着眼睛一派淡定说瞎话的本事,大夫人和徐缜凭借白芍的表现和对徐问真的了解,虽然知道八成是假的,还是不由心惊。
大夫人眼泪滚滚而下,马车里响着她的哭声,“阿缜,阿缜!救救咱们的真儿,救救咱们的真儿,不能叫她再这样下去了……”
徐缜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妻女。
白芍很小心地,想要张口,被季芷一下按在腿上的穴位上,没什么影响,就是疼,下意识地闭上嘴,左看看、右看看,季芷一派淡定,阿郎和夫人依偎垂泪,娘子——娘子在那慢吞吞地擦脸上的泪痕。
她明白过来,和季芷一起无声地用马车里的茶水帮徐问真打湿帕子。
马车回到留国公府,徐问真却是被徐缜背进去的,不顾众人反对守在二门处的大长公主夫妇一愣,旋即大长公主爆发出尖锐的喊声:“阿真!我、我要进宫,我要面圣,我要去太庙哭先帝去!”
“阿家放心。”大夫人拭着泪,泣声宽慰:“阿真只是一时脱了力,并无大碍。”
她柔声细语地说着,面上眼泪却不止,俨然是一副十分悲伤的模样。
大长公主目光一变,与她对视一眼,用力捏了徐虎昶的手臂一下,然后两眼一翻,向后倒了下去。
徐虎昶早已牢牢抱住她,同时凄声高喊:“殿下!”
留国公府中顿时人仰马翻,请医官的帖子飞快送到了御医署,宫内自然很快得到消息。
白芍市井经验没有季芷那么多,宅斗经验却很强,很快给大长公主搞出一个惊吓急火双攻之下卧床不起的症状,加上大长公主年岁大了,本就有些疾病在身,表现出的症状对得上,脉象如何根本不重要。
消息传回宫中,正在拟旨的今上坐不住了,忙叫贴身内官亲来垂询,并带来许多珍稀药材。徐府上下忙作一团,徐问真被暂时安放回临风馆,东上院里小炉子咕嘟咕嘟,飘满药香。
京中的谣言一向是传得最快的,马车从皇宫到徐府一来一回的功夫,外面已经传成皇后疯癫时常亲手杀了徐家延春真人,大长公主悲痛过度一病不起了。
赵家最快得到消息,老夫人颤颤巍巍地忙要赶来,还是赵夫人觉着不对,强按住老夫人,亲自来看,过来先冲到内院,见徐问真好好地躺着,长松一口气,“可吓死我了。外头都传成陛下追封问真做县主了,可真是——恨死人了!”
门下省不久前用印,送出了一封今上亲拟加封尚书令之女徐问真为县主的旨意,颁旨的流程走得快,没t给朝堂的大人们一点纠缠的空间;京里的消息传得更快,已经被造谣为追封哀荣了。
折腾了一日,大夫人神情有些憔悴,赵夫人知道她没有说话的心,又去探望了大长公主,见大长公主用了药正睡着,倒还好,便放下心,宽慰大夫人道:“人家是君,咱们是臣,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只能受着。可再如何,咱们不是人人拿捏揉搓的,等晚些,我叫你阿兄入宫,以皇后兄长身份代为请罪,先把个情绪失常的名头按在她脑袋上!”
赵家人出面请罪,就是皇后承认自己有罪,怎么都得挨处置了。
大夫人虽然疲惫,闻此还是有些感动,轻声道:“家里不要蹚这滩浑水了,圣人革掉真儿享受的亲王妃待遇,赐给县主封号,赏郡主汤沐邑,就说明他对皇后已有不满了。今日皇后说了许多话,我观圣人的面色,是不会轻飘飘揭过去的。哪怕请罪,先等一等宫里的消息。”
但再如何,今上难道还能为一个晚辈杀妻不成?那是他患难与共的结发之妻,她失去了他们仅有的两个孩子,今日之疯癫失常,未尝没有今上的过责在其中。
最多不过申饬皇后一番,叫皇后闭门静修——可这些年皇后不一直足不出户吗?
大夫人眼中是浓浓的,掩不住的疲惫,她从前一直都与皇权站在一条船上,享受着同船的优待,如今想要针对报复皇后,才发现作为皇权附庸的勋贵之家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力气。
尤其是他们家如今正欣欣向荣,真儿得到了远超预料的抚慰与优待,此刻咬死皇后,反而容易冒犯圣人,连得到的这些失去了。
徐缜听着她说话,等她送走赵夫人,才道:“我入宫,代真儿谢恩。”
大夫人迟疑一下,徐缜看出她的担忧,笑了笑,轻声宽慰她:“放心,我做事自然不会冒进。
大夫人迟疑着点点头,又道:“我观皇后今日的模样,哪怕咱们不做什么,只怕没有多少时日了。”她那会满心都是愤怒,恨不得拔刀冲进含章宫里杀了赵道临,这会冷静下来,想起方才所见皇后的状态,心里又安稳一点。
今上对宫内管控严密,他对皇后为难问真之事态度明确,今日之后,皇后很难再找到发疯为难问真的机会了。
何况……明瑞和明苓还在徐家呢。
皇后多少有所顾忌,不然凭她如今的疯癫劲头,只怕早就亲自执白绫动手了。
大夫人沉了沉心,握紧徐缜的手,“好容易,咱们真娘得了爵位,这辈子都有依仗,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与她比命长就是。”
她边说,自己有些咬牙切齿,徐缜安抚地拍了拍她,又走过来,问真正倚在榻上,季芷拣了一副药,叫人搬着炉子在徐问真屋里熬,能够安神定心。
她方才在含章宫里闹那样一大场,想要骗过人,自己要动两分真意,废足了力气,所以出来时的虚弱有一部分并非作假。
幸而最后得到的回报远超预料。
本朝女子爵位大体分为三等,公主、郡主、县主,皇帝之女为公主、东宫之女为郡主、宗亲王女为县主,一般来讲,除了公主外,较受看重的郡主经过请封才会分给汤沐邑。
如今宗室中,公主只有寥寥几位——前两位皇帝比较能杀,皇子夺储,牵连姊妹的不少;今上不太能生,又比较能死孩子,所以如今还健在的公主不多。
储君已亡,东宫空荡,郡主更不必提;为数最多的便是王府的县主们了,是京城命妇们中比较特殊的一部分,毕竟是周家宗女,官场的命妇们哪怕夫婿官居一品,不得不客客气气。
本朝封宗女外为县主的例子不多,大多有功女子都会直接封夫人、郡君等诰命。
今上今日出手就是一个县主,又拨给徐问真汤沐邑,虽然不多,但足以让这个县主的重量蹿升。
亲王妃等级待遇只是待遇上的好处,在身份上并无用处,实际来讲,她的真正身份只有两个,延春真人、徐缜之女。
在江州能喝住韩获,是因为他没大见识;在京里还算好用,众人客气,是因为徐家。
如今有了这个爵位和汤沐邑,才是真能用一辈子的,只要徐家不谋反,哪怕日后徐家没落,她的爵位仍旧有重量,可以庇护她。
今上写给她的封号是“永安”。
徐问真自幼学习为臣奉君之道,知道待君王要时刻恭敬守礼、不可轻浮得意——其中的深意是不能将皇帝给的好处太当回事,因为他给的好处,往往都是抬手便能给出,轻易就能收回的。
但同时,要学会真情实意地感激来自帝王的所有赏赐,唯有真心,最能打动人,帝王是人。
她从不认为自己能演得骗过驱牧天下、纵横人心的圣人,那就唯有真心了。
在此时,她要真情实意地谢恩,不妨,稍微信一信帝王之语。
徐缜在屏风边的椅子上落座,轻声道:“封县主,给汤沐邑,便是将旧日的篇章彻底翻过去的意思。圣人给你的封号是‘永安’,阿真,你告诉阿父,你还想嫁人吗?”
大夫人愣了一下,没想到父女二人怎么忽然提起这事,徐问真已经轻声答:“儿此生不愿冠以别家妇名。”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她不愿意做别人家的息妇,当然,可以理解为,她不愿意嫁给周元承之外的人。
端看听的人怎么理解了。
徐缜果然会意,轻轻点头,知道在御前如何回话了,但又有一点迟疑,“枕寒孤寂,独自一人,日子不是那样好过的。”
“哪怕成婚,女儿如今这个年岁,多是嫁鳏夫,左右逃不过做继母,又有什么趣呢?”徐问真道:“难道阿父不容女儿在家不成?”
徐缜忙道:“岂有这话,你愿意,阿父养得起你一辈子。”
但他还有一些话,不大忍心,要说出来:“圣人忽然如此安排,只怕心里是有些过意不去,他不想你熬得太苦了……”
圣人的怜惜疼爱,有时是不容辜负的。
如今还好,再过些年,若皇后再度生事,今日之事再次发生——大夫人已经对徐缜说了问真在宫中是如何应对皇后的,只怕圣人会生起乱点鸳鸯谱之心,届时徐家再拒绝,便显得不识好歹了。
大夫人握紧了女儿的手,徐问真淡定地道:“那我就效仿一下宁国姑姑吧。”
“若不成婚,在家倒不错……啊?”徐缜话到嘴边,愣住了。
当朝宁国长公主,以何闻名?
纵情,风流,养面首。
“儿对男女情爱并无向往之意,无心于此,养一个人做戏,稍过两年再遣去便罢。圣人心中可宽慰了。”徐问真道。
只是中间的点需要拿捏得当,如何让局势发展对自己有利,是徐问真自幼学习的功课。
太过纵情,会很快消耗掉圣人的怜惜与一点愧疚;再成婚,做人家的息妇,她没那蜜罐子住够了要去吃苦的爱好;养个人相敬如宾、其实对周元承念念不忘几年,是渡过如今着局面最好的方法。
她对男人没有爱好,但对皇后今日的那番话很反感。
守妇道,什么算妇道?她欠了周元承的,要为周元承守一辈子?这世上谁欠谁的?都是自由身。
就在刚才,火光电时间,她心里冒出一个主意。
如果能顺利落实,大约就是把皇后气得七窍流血的程度吧。
长这么大,头一次被冤枉的徐大娘子露出乖巧和气的微笑。
徐缜怔怔道:“罢。”
徐问真提醒徐缜,“女儿今日受了好大的冤枉。”
徐缜虽然不明她的深意,但还是微微点头,知道在御前该如何说。
徐问真头还有些晕,倚着软枕,眉目微冷。
皇后当真认为她与季蘅有什么吗?不会,以皇后的自负,认为她儿子是天下第一等的好郎君,徐问真经历过周元承,就绝不会再看上旁人的。
她只是听了消息,气得要死,不想再辨真假,只想对徐问真发疯而已。
或者说含章宫里的幽寂日子太难熬,她对徐问真的厌恨因顾忌明瑞明苓而发不出来,终于,她得到了徐问真的“把柄”,所有的情绪都有了宣泄的口子。
既然现实上不能对皇后造成什么伤害,那就攻心为上吧。
徐问真温和一笑:皇后娘娘,等着吐血吧。
第48章 第48章 御前茶艺表演再现;真娘如朕……
徐缜t进宫谢恩, 言语中自然只有恭敬感激,对皇后不能流露出一分怨怼,只是眼中含着泪, 代徐问真再四拜谢圣人恩情。
他不抱怨,只提感激,圣人反而愈发想要弥补, 又仔细垂问大长公主与问真的身体状况,赐下许多滋补药品, 并叮嘱徐缜:“药物凡有所需,立即向宫中索要, 姑母乃皇室千金之体, 真娘如朕半女, 鹤原你无需有所负担。”
徐缜双目含泪, 压抑悲声, 尽量用缓而平和的语调道:“蒙君圣恩眷顾, 九死无以报答, 唯有阖家此生竭力尽忠, 或可稍报君恩。”
今上见他悲伤之至还在御前强忍,心中本就很不好受, 又闻此语, 顿时双眼含泪, 扶住徐缜, “此生如无鹤原,纵满朝文武济济, 吾心孤寒。”
徐缜微微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均是眼含热泪, 饱含真情。
捧着奏疏候在一边的问安抿着唇,她果然还有得学。
二人复落座,宫人奉上茶来,叙起家事,徐缜再三表示母亲与女儿都无大碍,又笑着说问真委屈得在家里直哭,还闹着要找仲外大母告状去。
今上听了笑,“多大人了,瞧着端庄静气,其实还是小孩子脾气。”
徐缜又轻声说:“真娘自幼长在圣人与娘娘身边,饱受关爱,奉您与娘娘便如生身父母一般,这些年尽心抚育明瑞明苓,只为皇后娘娘见到昌寿殿下留下的血脉安好,能够稍觉安慰而已。
她常嘱明瑞明苓入宫向外大母问安,只怕驾前触动娘娘伤心之事,才不敢再入宫行走。她满心惦记陛下与娘娘身体,待娘娘如至亲至爱,又怎会因娘娘的言语而怨怪娘娘呢?
只是如您说的……她为娘娘信不过她对端文太子的情意,心里冤枉生气得很,闹小孩子脾气呢。微臣入宫前,她还与臣妻念叨,不该提起端文太子,又引到娘娘的伤心事,说改日要叫明瑞明苓入宫请安,稍解娘娘抑郁伤亲之情。”
臣子生君主的气,叫僭越;但自家小孩对长辈闹脾气又不一样了,委屈时还忍不住惦记长辈的小辈更显得懂事可爱。
圣人果然触动,道:“真娘纯孝,自幼如此。”
他看着徐缜,听徐缜说自己的女孩儿,不禁想起自己早逝的一双儿女,眼眶微热,悲声道:“我的元承和昌寿若还在世,他们三个必是宗室中最纯孝和美的典范。”
徐缜眼眶湿润,忙侧首拭泪 ,低声宽慰今上。
今上被他宽慰,逐渐收了泪意,长叹一声,“皇后此番……确实有些过分。叫真娘受委屈了,她还念着皇后,是她的孝心,你们要多关照宽慰孩子,不能叫她将伤心闷在胸内,长久之下只怕生出郁滞。”
徐缜连忙郑重答应下,见他上了心,今上才放下心,又提起京中几位人品才能皆十分出挑的英年才俊。
虽然都是丧妻之人,但才能出众、品行皆佳,都是朝堂公认的,其中有一位,俱徐缜所知,执意为亡妻孝三年后,如今登门的媒人已经要把门槛踩塌了。
这几个人,才能、品性、前程甚至样貌都没得挑,只是年龄上难免有些参差不齐。
这还只是今上短短半日心里筛出来的人选,给他几日功夫,能想出更多。
说完后,圣人又叹道:“是朕私心,耽误真娘七年青春。”
不然徐家的掌上明珠,怎会嫁与人做继室。
徐缜代徐问真陈情,先谢圣人之眷爱,然后才轻声道:“真娘说,她此生不愿冠以别家妇名。”
今上沉默良久,“真娘深情,可惜元承无福。”
“太子殿下只是早一步去侍奉在太祖、真宗、先帝驾前,为代圣人聊尽孝心。”徐缜道:“如因小女之事,又激起圣人伤怀之意,臣心深愧难安。”
今上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这些安慰人的话,你会说了,那小子狠心得很,撇下他爹,先逍遥自在去了。”
他说完,略一肃容,郑重地对徐缜道:“真娘年轻,尚且不知其中利害,如今她年少青春,家人俱在,怀着对元承的惦念,尚且可以支撑。可再过些年,咱们这些老一辈又不能呵护她到老,届时她孤零零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这话真真切切是将徐问真当做自家长辈才说得出的,徐缜不禁动容,“圣人关切慈爱,臣代真娘万谢,有您眷爱如此,真娘三生有福。臣妻在家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劝她的,只是真娘的性子您清楚,左犟得很,她心中放不下端文太子,强叫她嫁做旁人妇,只怕——”
他面色灰暗,摇头轻叹,“只怕不得长久。如此,不如叫她留在家中,好歹长辈关爱、姊妹作伴,不至叫她做了傻事。明瑞、明苓都极孝顺聪慧,未来必不会叫真娘孤寒一人。”
今上叹道:“这群孩子啊……”
“真娘是一向将事情都忍在自己心里的人,她总只说叫家人放心,说她处处安好,臣来前,她还嘱咐臣定要回与圣人,请圣人千万不要为她担忧挂怀。她会照顾好自己,打起精神向前看,如使您为她忧虑伤神,她千万不敢承受,心中愧疚难安。”
今上听罢,微微蹙眉,嘱咐徐缜,“不要强迫真娘,万事随她的心才好,咱们的本意不就是她能安好吗?”
他听着徐缜之言,总觉着孩子怕是要为难自己,叫他安心。
徐缜似乎不明所以,却道:“自然如此,臣如今所求,只是这些儿女孙辈平安而已,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难道不求朕圣躬安稳,咱们君臣携手,再执舵大雍几十年?当日要许生民安乐、天下大同的誓言,鹤原忘了不成?”今上带着笑打趣他。
徐缜忙认真地道:“十几年来,日日夜夜从不敢忘。圣人圣躬安和,从来是臣最大的期盼。如非圣人,谁肯如此信臣,竟将臣一届毛头小子提拔入尚书省。”
今上笑眯眯道:“然后就别姓李那老儿骂——前阵子你不还念叨他呢吗?”
徐缜无奈轻笑,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今上笑出声来,又叹一口气,感慨:“鹤原你得好好的,你若不保重身体,朕活万岁,你早早地躺下了,谁做朕的智囊出谋划策,又能给朕处理文书、执行政务?再找不出比你做得好的宰相了!”
徐缜正色道:“臣平生所愿,为圣人分忧解难,为天下生民立业,至再无力可用之日为止。”
“你我同心如此,天下大同可盼。”今上正经不过一句,就又笑眯眯地打趣他:“不过你自幼文弱,可不及朕得姑父亲传。盛陵已经修建完备,你努力活到花甲之年,朕才许你与朕同眠,不然朕可嫌你丢朕与姑母、姑父的人。勤锻炼弓马,年轻时还能拉六力弓,如今不说见素,只怕连真娘都不如了!”
这是许徐缜随葬陵寝之意,本朝臣子得此殊荣者无多,先帝临终曾叮嘱今上,佑宁长公主与留国公夫妇百年后陪葬他的庆陵,今上心里有点想要截人,但一点微末的父子感情和孝道又让他不太好意思从父亲那抢姑母,但表弟不用抢,唾手可得啊!
对臣子而言,陪葬皇陵,实在是无上殊荣,徐缜激动得无法言喻,半晌深深拜下,“臣一定好自保养!”
“朕可叫人告诉姑父去。”今上捏捏徐缜的肩膀,嫌弃地撇嘴,“一点不像武将勋贵世家出身。”
案牍劳形多年,专负责为今上的突发奇想买单、处理今上不想处理的繁琐文书的徐缜沉默半晌。
二人说笑一番,方才提起儿女之事的伤心便散去了,今上叫徐缜,“左右近日无要事,明日你就休沐一日,在家陪伴姑母与真儿吧,你息妇今日吓坏了,朕看她扑过去抱真娘,出来时吓得路都不会走了。”
说完,又瞥到一旁的问安,随口交代叫她回去瞧瞧家里。
徐缜忙肃容拒绝,“五娘如今入侍西阁,领朝廷俸禄,便应以御前事务为上,既逢她轮值,岂可以私家事务误之?母亲与真娘都并无大碍,她明日轮值后回家再探望祖母与长姊来得及。”
今上睨他一眼,“你只替你家五娘拒绝?”
徐缜微笑,“表兄爱顾,臣何必苦辞?省内事务已经安排妥帖,近日确无要事,臣一日不在倒无妨。”
“去你的!”今上年轻时候跟着徐虎昶在军营里混过,和徐缜在民间历练摸爬滚打过,不是什么出口成章的文雅人,笑骂徐缜道:“快去,别等朕后悔,再拉你回来苦干,给你的尚书仆射们放假t!”
徐缜动作优雅而不失迅速地行礼告辞。
君前伴驾,真心太多则至失礼,恭敬太重则伤感情,五分用情、五分用礼,足够宽慰圣心,将自己处于安稳的位置。
打发走徐缜,今上透过窗看着他的背影,不禁笑了,对问安道:“你伯父可将你撇下了。”
“为圣人尽忠职守,乃微臣分内之责。”问安沉稳地道,她一向寡言少语,今上已经习惯,觉得这样的人放在御前很不错,缜密细致不会出错,寡言少语不会泄密。
不是谁与他都有一起长大的信任与情分,经历过紫宸殿内官之事,近臣如此,很令人放心。
徐缜走后不久,紫宸殿一纸诏书,含章宫内官服侍皇后不谨,除皇后近身的一位宫令外,其余所有人皆革去职位,发还掖庭。
留在含章宫的宫令被革去职位,杖责、罚俸,以惩过失。
杖责不重,但身为皇后身边唯一留下的心腹,她受杖责,落的是皇后的脸面。
而皇后,情志失常,忽发旧疾,闭宫疗养。
在宫中,帝心就是风向标,皇后虽是小君,却因常年幽居,含章宫早成孤岛,只是还享受着皇后的待遇、尊荣。
如今宫人均被发配,女官们全被调走,只留下一个被贬称宫人的前陪嫁宫令,虽然说是服侍皇后不周,可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惩罚皇后呢?
当然,名义上皇后只是犯了旧疾,有错的只是宫人们,但宫中内官们无不是年久成精的老狐狸,怎会不明其中微妙之处。
徐府,徐缜回到家中,见他面色还算轻松,大夫人心完全放回了肚子里,不久后宫中消息传出,她一边觉得快意,一边还嫌不足。
可确实是极限了,难道今上还能因为臣女受的一点委屈便责罚皇后,乃至废后吗?
皇座之下,说是圣人垂拱而治,可其实哪怕开国勋贵,不是帝王放牧的牛马?
今上与徐家有情分,为了子孙后人,这份情分更需要小心维持。
徐缜作为武将勋贵之后,走到今天属实不易,是徐家上下一心小心谨慎的结果,大夫人再不甘愿,只能欢欢喜喜地感念圣人天恩。
徐问真眉目很淡,似乎仍有些疲意,徐缜不忍再叫她操心,但还是要将今日在宫内所言与她、与皇后有关之事都细细说了一遍。
说完,他停顿一下,看了看脸色难看的大夫人——他在宫里既然说问真惦记皇后,过一阵子要叫明瑞明苓入宫安慰皇后,徐家就必须做到。
但带明瑞明苓入宫的人一向是大夫人,如今大夫人恨不得啖皇后肉、饮皇后血,入宫实在为难她。
徐缜回来的路上在心里憋出一个主意,这会正好拿出来为妻子分忧 。
“不如盈娘你‘病’了,陛下说你在宫里状态不好,如此惊吓,病了很正常。这下母亲、你、真儿都病了,咱们家没有能带孩子们入宫的女眷,就只好请母亲身边的女官代劳了。咱们请云姑去!”
“胡闹!”大夫人横他一眼,徐问真轻声道:“女儿去吧,如今含章宫中服侍的只怕都是圣人的人了,皇后便是想做什么,无能为力。何况,她对昌寿毕竟是有愧的,对明瑞明苓确实满怀慈爱,不会在孩子们面前针对我。”
大夫人坚决反对,她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就我去。”
徐缜刚要反对,大夫人道:“真儿要对皇后‘有怨’‘委屈’,只是心软孝顺,不忍皇后伤心,才叫明瑞明苓入宫安慰,若叫真儿领着孩子们入宫,倒显得真儿心机深沉,你那一番口水白浪费了。就我去,我要带着明瑞明苓,高高兴兴地入宫去,让她看看她唯一的女儿留下的血脉,听听他们对姑母有多么亲近。”
她眉目很冷,“我是奈何不了她,但从今以后,她奈何不了咱们。”
徐缜想要发言,又被她止住,“此事便如此,由我入宫最稳妥,不必议了。”
在尚书省说一不二、大朝会上舌战群雄二十年的徐令君缓缓地闭上嘴。
徐问真关切地看着大夫人,大夫人对着女儿,俨然是另一副面孔,温声道:“放心,阿娘清醒得很,你实在不放心,阿娘请你舅母陪我一起入宫去。”
徐问真思虑再三,见大夫人确实拿定主意,轻轻点头。
徐缜看着大夫人两套态度,无声地别过头去,表示抗议。
晚些大夫人是如何哄徐缜的无需多提,徐问真这边,她暂时还需要“病”一段时日,左右权衡一番,便暂时在临风馆安置下了。
这边小院在她搬走后,大长公主命人又修葺了一番,在南面单独开了院门,后边又加盖了一进,虽然还是与东上院相通,但如果不看东边那道连通两边的月亮门,倒与正经独立的院落无异。
大长公主的意思是,徐问真日后,接触家中男管事、族中男子必然不少,栖园是未婚娘子们的地界,在那边召见多有不便,不如将这边的临风馆开一道门、好生修葺一番留着,作为徐问真在栖园外办事的地方。
——她当然是希望,孙女偶尔还能过来陪她小住,所以东上院与临风馆连通的门没有堵上。
她总是希望,她的真娘还是小小的模样,被她笼罩在羽翼下,每日只需读书写字、骑马为乐,外界的所有风雨,都由她与徐虎昶来牢牢挡住。
如今徐问真不能回到幼年了,但她自认,还是能给孙女再遮挡几年风雨的。
这边工程不大,梓人们七月里动工,八月便完成了,含霜又派出曲眉来布置安排了一番,虽然未必很快能用上,但还是做足了准备。
没想到时隔月余,这边的安排就派上用场了。
徐问真留在这边有许多缘故,一来,大长公主和大夫人如今都有些杯弓蛇影的后怕,就连徐虎昶和徐缜常在她院门口晃,显然是心有余悸。
她回到明德堂,地方虽然宽敞,陪伴长辈们却不便利,不如在这里住些时日,对外宣称养病,长辈们看她方便些。
临风馆的屋室精巧有小的好处,深秋的日子里,拢上熏笼,屋子便很暖和,徐问真窝在榻上读书,呼吸间都是茶香与暖香交融味道,头发丝都透着惬意。
二来,她现在要做的一件事,还是在外方便些。
“季娘子来了。”含霜打起帘子,笑着道:“今日季娘子气色瞧着好了许多,快要入冬了,京城天气比江州寒冷,要格外注意,前日翻箱笼,找出一些皮货,娘子吩咐取出一些,给季娘子裁斗篷。”
一边说,凝露已经将东西抬了过来,季芷忙道:“大夫人已经有所赐下,实在愧不敢受。”
徐问真翻了一页书,随口道:“阿娘给的是家里的,我给的是我的,有什么不敢受?我又穿不过来,含霜她们年年做,这里还有白芍的,你们俩回去自分吧。”
来到京城有数月,季芷渐渐习惯了都城高门的豪阔,认识到了徐问真对亲近之人的优待与大方,再推拒反而显得过于生疏客套,于是含笑收下。
当日在江州,他们绝望之际,唯有徐大娘子伸出援手,当时她只能胡乱抓住递来的一根救命稻草,后来暗自庆幸于遇到的是徐问真,庆幸于徐问真的果敢与善良。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对这位徐大娘子渐渐有了更深的了解,明德堂中上下几十人,问真平日并无厉色,却得上下敬服,能将几十人的心拧成一条绳,其魄力心性绝非寻常人能及。
就连她,在明德堂住了数月,不禁为徐问真而折服,真情实意地生出亲近与信赖。
含威怀德,待尊长、姊妹孝敬亲密并不难得,那都是她的至亲之人,难得的是她对与她而言身份卑微到不值一提之人,能怀有平常甚至怜惜之心。
人品高洁、手腕强硬、处事良善又有分寸、父母宽容慈爱……季芷不禁感慨,倘若徐问真是男子,而她有妹妹,徐问真绝对是托付终身的绝好人选——唯有家世,他们家实在配不上而已。
如此品行,实在令人向往。
幸好徐问真是女子,她没有妹妹,所以她能轻松地当玩笑话说出。她一
边扶徐问真的脉,一边笑着说:“倘若娘子是男人,我家有个娘子,只怕做梦都想许配给您。”
徐问真本来要出口的话在嘴里打了个转,迟疑了一下。
含霜难得失态,忍不住看向季芷,季芷以为她在惊讶,笑吟吟道:“怜贫惜弱而不风流,处事端方有节,待人温和有礼,你家娘子倘若是个郎君,只怕你t家大郎便没有尚公主的机会了。”
徐问真笑眼看她:“那我给你这个机会,你要不要?”
季芷以为她是开玩笑,淡定地道:“那我先回去先问问我娘,我那自幼失散的妹子现在哪里。”
她从前跟着季父学医、在医馆中帮忙,生活需要她沉稳干脆、不苟言笑,才能令人信服。
在明德堂混了这些日子,跟着的是看似正经其实最洒脱不羁,爱乱开玩笑的徐问真,接触最多的白芍是冷着脸讲笑话的好手,她渐渐受到影响,成为了白芍的同道知己。
按理说,这会徐问真应该已经笑开了,大约还会表示愿意拿什么什么好东西出来做聘礼。
然而今日,徐问真却缓缓露出一个稍显腼腆的微笑。
季芷心尖不知为何,突地一跳。
“娘子?”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她靠直觉,带着母亲与弟弟在江州苟延残喘,用孱弱的身体为破败的家遮风挡雨,坚持到了救星的到来。
现在,她直觉她可亲可爱的恩人娘子有些不对劲。
“或许,弟弟可以呢?”虽然并没有与季蘅有任何超出上下级范畴的交流,徐问真对着她比较欣赏的季芷,还是不禁有些心虚。
季芷震惊得定在原地,好一会,嘴唇嗫嚅着挤出一句:“您、看上阿蘅哪里了?”
徐问真坐直一点身子,摆出正直严肃的姿态,“我自然并非贪好颜色之人,只是至少三两年内,我身边得有个人,借阿蘅之名,能免去许多麻烦事端。我视你为至交,阿蘅便如我的弟弟,我又岂会有觊觎之心?如果事成,虽然借他之名行事,但我待他必如待弟弟一般,绝无觊觎异心,这一点我可以立誓。”
她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心虚,季芷忙道:“不,我自然相信您的品行。”
她又听徐问真继续道:“你放心,不会耽误阿蘅太多时间。就让他名义上跟我三年,只是要委屈他,这三年里暂时不能成婚。前些日子你说,他这几年没有婚许的打算,如此倒不算耽误太多。阿蘅如果愿意帮这个忙,他可谓助我良多,我绝不负他,这三年里,无论阿蘅打算做什么,我都会倾力帮他的。”
季芷低声道:“您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徐问真沉默一瞬,“这个人选并非必须是阿蘅,但我身边却必须得有个人。而如果是阿蘅——我能更解气一点。”
她很认真地说,“我必须告诉你,如果阿蘅做这件事,他可能会遭人记恨,但那个人如今已经没有伤害阿蘅的能力,我既然做这件事,就一定能保阿蘅平平安安。
三年事毕,以你和阿蘅的能力,你们余生必不会短财帛金银,那我只要在一日,便会庇佑你们一日,保你们平顺安康,我的诺言,终身有效。”
她说这话时,眉目坚定,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仪,季芷恍惚间,似乎见到当日在江州的徐大娘子,他们的救命稻草、从天而降的救命仙人。
她深吸一口气,道:“这些好处,娘子都不必提,我们得娘子之助力,保住一条命、报得家仇,便立誓要以身报答娘子,娘子待我们以礼,我们却不能轻狂负恩,无论为您做什么,都是我们应当做的,不图回报。但……阿蘅之事,我虽是他的姊姊,却无法替他答应。”
季芷站起身,对着徐问真深深一礼,“或许您愿意与阿蘅谈?只要阿蘅愿意,我一定倾力相助,令世人都认为此事为真。”
这已是她作为一个斯文循礼的姊姊,能做出最重的承诺。
她并不是在家中说一不二的大家长,哪怕如今作为家里的主心骨和顶梁柱,她从没想过行使这份权利。
她深切地爱着家人,想要为他们遮风挡雨,希望他们能迎接风雨独自成长。
虽然徐问真说只是三年,但这种事情,她还是不好直接替季蘅做主。
说完,季芷深感愧疚,坚决地道:“倘若您要的芷,芷愿侍奉娘子终身,绝无二话!芷若是男子,愿为娘子赴汤蹈火,娘子吩咐,但无不从!”
“不、不必!”徐问真听出季芷言中真意,连忙严正说明,“无论男女之情,还是女女之情,我都无此意,此番确实只是需要做一番戏的工程,如果阿蘅答应,我待他一定清清白白!”
季芷越听她说,越觉得心中愧疚难安,深恨自己不是男人,她道:“我明白,娘子是光明磊落之人 ,您若真贪好男色……不必看阿蘅啊。”
不是她瞧不上自己弟弟,而是从江州一路回京,所见者,不算徐问真身边的护卫们,就说应家兄弟、京中名门子弟,甚至徐家的清客幕僚、徐缜门下门生,多是样貌清俊、气质不俗。
季蘅其实生得清俊,眉目俊朗,面似冠玉,且双眼澄澈,虽无雍容贵气,却自有一番赤子之心与淳朴之气。
但从亲姊姊的眼光看,实在无法从俊才堆里杀出重围。
徐问真若是图男色,凭徐家的势力,如今她又新封县主、坐拥食邑,哪怕放到宗女堆里是仅次于公主一等一的尊贵,什么样的青年俊彦弄不到手?
季芷从来不会高看男人的风骨,为了前程,没名没分地服侍公府娘子、县主娘娘两年,有什么难的?
何况徐问真还是如此的人品,若真有男人在她身边,肯安心服侍两年,日常生活中多用几分心,无论财资还是学识能力上,都能受益匪浅。
虽然如此想,季芷还是没有大包大揽,将季蘅选择的权利抢过来。
徐问真见她如此,反而笑了,道:“我是提前知会你一声,毕竟咱们关系更亲近,阿蘅那里自然还是要聊的,还是得看他的想法。他若不愿意,咱们当然一切如常,我再挑人选——这是实话,我可不是为这点事给人穿小鞋的人,你得告诉你家阿蘅,别叫他战战兢兢违心答应了。”
季芷郑重应下。
忽然听到如此大的事,哪怕以她的心性,正经缓了一会,才重新认真扶脉,半晌道:“药可以不必吃了,如果需要的话,我再开些方子,每日照常煎,不必吃下去,沐浴时倒入水中即刻,为些理气拔寒的效果,对身体影响不大,但药气很重。”
徐问真睨她一眼,“你如今很懂事啊。”
是默许的意思。
季芷稍微轻松一些,一边提笔写方子,一边笑道:“娘子和白芍教得好。”
她并不使用时下流行的熏香,身上四季应令佩戴药包,微微的药气混合在花香、木香中,并不冲人,反而有凝心静神之效。
她又道:“天气转凉,我调配了药包方子,悬挂在屋舍内,常常嗅闻,可以预防风寒,十七娘子肺弱不可熏香,用药包便很相宜。另外两位小郎君、小娘子处,可以每日早晚按另一副方子熏一刻钟,防风驱寒最好不过,娘子这边我会在汤沐中调整,倒用不上,但殿下、夫人和其他郎君娘子处可以用到。”
对于在徐府中的所有事物,她都习惯直接向徐问真汇报,其中以问星的身体调理最为细致,徐问真听罢,点头赞许,“你费心了。天气寒冷,你自己的身子要注意,不许再熬夜读书,别仗着不在季阿婆身边便任意妄为,休逼我让白芍盯着你。”
季芷笑吟吟搂住含霜放在一旁的皮毛,“有娘子的寒衣关怀,京城的深秋不觉得冷了。您放心吧,我的身子,我自然珍重。倒是您,熬夜、饮酒、少运动……总是这样下去,我虽比您年长两岁,服侍您终老好像够用了。”
她说话时笑吟吟的,眼神却很厉害,带着医者的威严,“此番事了之后,不可再放纵了。我带着十七娘子打五禽戏,您必须加入。跑马要常去,天冷不可耽搁!”
“我从江州回来那一阵多勤于锻炼?这段日子不是家里事多嘛。”徐问真态度软下来,二人行为瞬间调换,含霜在旁忍俊不禁,等接到徐问真求助的眼神,才笑着道:“娘子前段日子是很勤谨。”
季芷这才点头——其实徐问真的身体是很不错的,但这段日子她与白芍一起为大长公主调理身体,想到许多病症多为血统相传,才忍不住提起这些。
幸而徐问真态度很好,是言而有信之人,她放下心来,又柔声哄道:“我做医者,跟在您身边,若没能保您活过耄耋、迎来双庆,岂非无能之辈?”
双庆是指两个花甲,即一百二十岁,t徐问真眼前一黑,喃喃道:“我不如回山上修道去快一些。”
季芷不与她掰扯这个,她只需要徐问真信任她的医术,对自己的身体多爱惜一些,其他的自有她来操心。
这会收拾着医箱,她又想起一事,问道:“可要我替您叫阿蘅进来?”
“不必了。”徐问真早想好了,笑道:“叫你喊他进来,怎样都有些逼迫你们姊弟做选择的意思,只怕更吓到阿蘅。晚些,我叫人喊他进来,你到后门处接一接,将我方才的话告诉他一遍就是,如此缓和些。”
季芷认真地将此事记下,见徐问真没有别的事了,才起身告辞。
时已深秋,天气寒冷,临风馆上房用了厚厚的绵帘,以品红素绸为面,一面绣西番莲与宝相团花,一面绣牡丹玉兰相映图。
——曲眉布置临风馆,每一处,都是按照徐问真的喜好来打理安排的。
徐问真住着确实舒心,她阖眼懒洋洋地躺了一会,嗅着空气中的暖香,一遍支使含霜将小茶炉子续上,一边问:“曲眉那边怎样了?”
“前阵子,按照曲眉说的地方,确实找到几处端文太子旧日的人手据点。端文太子薨逝年多,他们大多都四散开了,唯有一处还如常效力,徐延寿带人盯了许久,抓住一些他们与皇后之人的往来,顺藤摸瓜,找到了皇后的人手。”
含霜眉目沉静,仿佛说的只是今日用什么颜色绣花的家常事,“但咱们还没来得及动手,先是含章宫被清洗一番,他们受到颇大的打击,而后似乎有另一批人,在清洗皇后的人。皇后在宫外的人手本就不多,如今零落开来,更不成气候了。”
徐问真半阖着眼,慢吞吞地扒拉着手上的珠串,“我知道是谁了……先叫延寿回来吧,别被那些人发现。等过一阵子,循着痕迹再查找一番,不要留下隐患。叫延寿年前就在外头住着,小心些,不要以真容示人。”
“诺。”含霜轻声问:“您今日可有什么想吃的?田庄上送来的野鸡正好,厨房似乎要炖汤,我取些来,给您做汤饼?”
“汤饼太宽厚了,不入味。”徐问真寻思一会,“问星那回要吃的细面倒是正好,下在鸡汤里不错。再做两样清爽的小菜便是,晚些他们几个只怕会过来,叫人去问问,如果来,就多备一些吧。”
吩咐完,她笑了,“问星小小娘子,年岁不大,嘴巴却是很挑剔的,她叫人折腾出来的几样吃食,我吃着都不错。看来我从前过的还是太粗疏了一些。”
“天地良心。”含霜眉目含笑,轻轻为她盖上一条薄薄的软毡,“您的衣食住行,哪一样我们不是处处精心?不知旧日是谁念叨,我们是将您当成王母娘娘养着了,如今倒不认账,可是到年底了,要克扣工钱?”
“我可不敢。”徐问真侧身躺过来,带着笑看她,“克扣工钱,将我们含霜娘子惹急了,不与我做好吃的可怎么办?”
二人说笑着,炉子上的茶壶咕咕嘟咕嘟地响,冒着热腾腾的白雾,香炉内静静焚着香甜的暖香,一室静好。
晌午后,季蘅被人从兰苑叫了回来,他忽然听到徐问真叫他,还有些惊讶,见是凝露来,忙问:“娘子近日可好些了?”
“郎君不问问娘子为何要见你?”凝露笑着问。
季蘅微怔,旋即反应过来,忙道:“那娘子有何事找我?——身子好些了吗?”
凝露忍俊不禁,道:“季娘子的药,娘子用着很好,已经有了好转了,今日晨起精神很不错。至于为何找您——您过去便知道了。”
季蘅没注意到凝露对他称呼的变化,听闻徐问真好些,便放心许多,絮絮道:“我这几日问姊姊,姊姊不说,那边的叶阿孃是一问三不知,每日只急得烧香。娘子好转了便好,这几日兰苑生意很不错,只是有人想要仿制咱们的香皂、脂膏,马上入冬,我调配了新的香气方子,但还是得设法做些新鲜品类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打算往回走,凝露忙道:“不走,咱们乘车回去。”
“啊?”季蘅一愣之后,“娘子对我已经十分厚待了!我会努力给娘子赚更多钱的!”
凝露一边请他上车,一边抿唇微笑,跟着车走了几步,兴奋地想,她方才的笑那么含蓄、那么有内涵,一定与娘子和含霜姊姊很像吧!
第49章 第49章 季蘅羞涩点头 ;“我的天爷……
凝露带季蘅从后门入府, 沿着栖园东墙走来,途径厨房、茶房与堆放碗碟器皿桌椅铜器等设宴所用之物的小库房,眼下正是各处下午用点心的时候, 见她领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往里走,往来取茶点的婆子使女们都疑惑地招呼她。
七夫人房里的妈妈问:“凝露,这位郎君是哪里的?怎么领进府里来了?从前倒没见过。”
一旁接到消息赶过来的季芷客气地道:“是家弟。”
她们家的事徐府里上上下下早就传出不知多少个版本, 但大部分人对季家的遭遇还是持同情态度的。
老妈妈闻言,更加仔细打量季蘅一番, 见和自家六郎君竟然是相差不多的年岁,更添怜惜之色, 夸道:“好俊俏的小郎君, 如今既然为大娘子做事, 日后定大有前程, 季娘子与季家嫂子是有福之人。”
季芷微笑着道:“多谢。”
她对外性子冷淡, 众人早已习惯, 人家毕竟真有本事, 谁能保证自己永远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呢?
季家就住在徐府下人群院中, 左邻右舍哪家的孩子有个小病小痛,这位季娘子只要在家, 便必会施以援手, 众人对她不由格外敬重一些, 至于性子冷淡, 就是有本事的人的怪癖吧。
那妈妈见凝露神情正经,不再拉着她们说话, 微微让过身,叫凝露带人先过去。
她身后的小丫头年岁不大,刚刚留头, 是新选进内院服侍的,看着凝露一行人,眼睛发亮,“那便是大娘子身边的凝娘子吗?好威风啊!”
服侍七郎的傅母出身,几乎是看着徐问真长大的老妈妈沉默了一瞬,短暂地“嗯”一声,没有破坏凝露在小女使们心中的威风形象。
“走吧,咱们去看娘子的燕窝炖好了没有。”老妈妈带着小女使向厨房走去,不再回忆凝露做针线,绣出被踩烂的荷花、把鸳鸯绣成烂鸭子那些年。
穿过院墙夹道,凝露引着季蘅从东内院后门进入,一壁往临风馆去,一壁听着姊弟二人极轻的交谈声。
季蘅从季芷口中听到此事之后,就维持着一种惊讶无措的状态,下意识低呼,“娘子要我?”
“闭口,噤声。”季芷面无表情,季蘅讪讪地把嘴闭严,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见四下静悄悄的,最近的便是娘子身边的凝露,属于绝对安全,提起的心才稍微放下。
他小声说:“娘子看上我了?”语中带着不可置信,眼睛睁得很大,脸不受控制地泛红,季芷没给他继续联想下去的机会,“能不能用心听我的话?”
她说了一长段话,前因后果清楚明确,为什么她这个弟弟只能听到“娘子看上他”了?
还是读书少。
季芷微微叹了口气,季蘅老实乖巧起来,“我错了,姊姊您再说一遍?”
季芷有些无奈,临风馆的门首已经近在眼前,她长话短说,“娘子需要你跟着她几年,明面上掩人口舌。”
再多的话她已经不想和这个弟弟说了,“你只要记得,娘子并非图你的身体,只是需要你这个人在身边几年,你与娘子有名无实就好了。”
季蘅用力点头,表示自己听清楚了,季芷看着他这模样,对他到底听懂没有持怀疑态度。
看季芷怀疑的样子,季蘅道:“我懂!”
心脏逐渐落回原处,方才听到消息时的惊喜激动消散,飘起来的双脚重新落回实地上,汹涌着奔向大脑的血流慢慢平静。
季蘅控制住自己,不许自己露出失望之色叫人看出异样,以至误事,并认真地向季芷保证道:“姊姊放心吧,我会做好的!”
季芷看了他一眼,提点他,“如果要做,那么你做得好坏与否,便只有娘子能够评定,凡事多听吩咐、少自作主张。”
季蘅这一回斩钉截铁地点头,“我会听娘子话的!”
“不要多想不该想的事。”季芷最后轻飘飘道,“娘子于我们有大恩,t咱们为娘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勿以娘子心善,便得寸进尺。跟在娘子身边,你只要听话就够了,听话,娘子绝不会亏待你。”
季蘅又认真严肃地点一次头,说话间,几人已经走进临风馆。
凝露见上房廊下站着两个婆子,侧头问:“哪家来的人?”
“宣县主派来探望娘子的。”小丫头品栀回道,虽然好奇,但很规矩地没有多打量季蘅,只道:“娘子说,姊姊回来了直接回她便是。”
凝露点点头,引着季芷姊弟二人往里走,季芷本打算告辞了,瞧了瞧弟弟双手掐袖嘴唇紧抿,几乎不敢呼吸的样子,迟疑一下,还是没有离开,跟着季蘅一起,随凝露走到廊下。
正屋里,徐问真正与周宣雉派来的人说话,笑道:“你家小娘子好?”
“小娘子好,只是爱哭闹,又认人,乳母、保母们都哄不好,在我们县主身边便乖巧。”年轻女人眉目带笑,回道:“我们县主还叮嘱奴婢告诉您,洗三逃过了,满月酒可千万不能逃。”
徐问真看着侍女带来的周宣雉的书信,眉眼间含着一点慵懒轻松的笑意,“告诉你家县主,玉春酒有得是,只看她有没有那个酒量了。”
周宣雉在信中“控诉”问真,竟然一声不响领了爵位又受汤沐邑,表示嫉妒非常,如果徐问真想要消解她的嫉妒,挽回她们的感情,非十年陈的玉春酒畅饮不可,信末又话锋一转,非常热情地表示要给她介绍一些“贴心人”。
同时炫耀了一下她家刚刚落地的小观音娘是何等的可爱。
周宣雉四日前喜得一女,早定好了乳名叫观音。
根据徐问真带侄儿们的经验,刚出生几日的小孩与好看二字往往不能沾边,但亲娘看自己孩子,自然如看珍珠宝贝一般,怎么都是可爱的。
这时孩子不要乳母,只黏着阿娘,虽然是负担,品味起来倒甜蜜。
徐问真又吩咐使女道:“告诉你家县主,好生养身子,无需来**的心了。——你们小娘子在宣雉身边需得她来哄?她产后气血虚亏,还是要多修养身体。”
使女笑道:“小娘子只要在县主身边便好,倒不闹,乖巧得很,只是离了县主便成了混世魔王了。”
“那就是亲母女的缘分了,她独与阿娘好呢。”徐问真微微一笑,叫她:“回去转告宣雉,观音娘的满月礼我必会去的,礼物早备好了,叫她等着吧。”
使女含笑应下,那边婢女通传:“娘子,凝露姊姊回来了。”
含霜从外头一打帘子进来,微微低身,回道:“季三郎君到了。”
周宣雉身边的女使听到这个称呼,看含霜的态度,稍微有些惊讶,不禁留神细看,却见徐问真含笑颔首:“叫他进来吧,外头怪冷的。”
不多时,只听帘栊轻响,她熟悉的凝露引着一个约未及弱冠的年轻郎君走进来。
那郎君身量高挑,面容俊秀——但这并不难得,她跟在周宣雉身边多年,所见的俊秀子弟数不胜数,这位郎君在其中并不算出挑。
难得在双目尤其澄澈,且虽然衣着朴素,并不似高门子弟,但乍入富贵场中,未流露出艳羡贪婪之色,反而一派温吞平和,目不斜视,身姿挺拔,俊如修竹。
这份好涵养,在年轻人身上实在难得,为他更添三分俊朗。
女使不禁流露出两分赞叹。
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的季蘅当然不知道,他紧张之下的身体紧绷挺胸抬头和目不斜视竟然给他在外人眼中加了印象分,他入内后,眼睛便只看向坐在上首罗汉榻上笑吟吟的徐问真了。
他走到屋内,向徐问真叉手为礼,在京中日长,与人打交道多了,他行礼的动作愈发自然从容,“娘子安。”
“先坐。”徐问真口吻温和如一池温水,眉目含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亲近而平常地张口吩咐。
如此的说话口吻,越过叫起直接命坐——周宣雉的女使直觉自己窥探到了天大的秘密,心怦怦跳,忙控制住自己的目光,恭敬地微微垂首,不敢再看那位年轻郎君。
徐问真将她的反应收入眼中,眼中划过一丝真切的笑。
本来还要设法将消息自然地传出去,如今好了,这件事有人帮她办了。
季蘅被她如此温和亲近的笑容定住,只觉被骀荡着的春风吹了满面,又如浸在热乎乎的温泉中,叫他不知所措。
含霜已搬了软墩来,笑道:“郎君坐吧,这是娘子的至交宣县主使来探望娘子的人。”
周家女使听她亲近而不失恭敬的口吻,心跳得愈发快了,连忙向季蘅一礼,季蘅稍有些不知所措,正待起身还礼,徐问真笑对他说:“叫她青姑姑便是。”
女使青黛下意识露出一个恭敬而令人可亲的微笑。
今日计划正常推进,又有了季蘅被宣雉身边人撞上的意外之喜,一切都很圆满。
至于青黛——徐问真看出她这会只怕心都快跳出来了,便没让她在这屋里继续紧张又激动地煎熬下去,温声道:“你且去吧,告诉你家县主,只管安心了。这句话可千万带到。”
青黛忙恭谨应下,然后跟着凝露微微垂首躬身退出,心里不知是恋恋不舍还是迫不及待——或许两者都有吧。
盛传在数日前被癫疯失常的皇后伤害到,才被圣人安抚封为县主又格外厚待的前储妃,竟然正大光明地留在身边一个俊俏小郎君!
想到自家县主这几日一直盘算者想给徐大娘子塞一位枕边人,想到徐大娘子方才意味深长的言语——她叫县主不必多操心,原来是已经安排好了!
青黛激动不已,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府中,好将消息分享给自家县主。
而周宣雉听到徐问真让青黛传达的最后一句话后,思忖瞬息,恍然露出一点微妙的笑意。
“阿真啊阿真,这下,你可不只欠我十坛酒了。”周宣雉咬唇轻笑,眼角眉梢都透着轻松愉悦。
小观音娘闭着眼低低哼哼起来,她转脸看过去,目光顿时柔和起来,抬手轻拍着女儿的襁褓安抚,室内只有她的两个心腹,她笑吟吟地轻哼歌谣哄着女儿,又眉眼含着笑低喃:“好观音娘,你阿真姨母可算甩开那个晦气东西了,真是叫人欢喜啊。”
“明日谁家的来?”半晌,哄得小观音娘又乖乖睡沉了,宣雉问道。
青黛略一思忖,回:“按帖子,明日安国侯府世子夫人与她母亲裴侍郎夫人回一同登门探望。”
“裴家下人嘴巴最宽,我喜欢。”搂着香香软软的小女儿,又去了近几年来的一处心病,周宣雉只觉心情再没有更舒畅的了,无比地期待明日的到来。
徐府中,临风馆,小炉上的茶了第二道。
人紧张时总是会手忙脚乱,见徐问真呷了口新倒出的茶后微微皱眉,季蘅连忙尝了口茶,发觉或许是第一注投的茶叶不多,煮到第二道滋味便很寡淡了,便要到安放茶炉器具的黑漆小几子前碾茶去。
徐问真笑着制止了他,“我不想吃茶了,你若还吃,叫含霜进来再煮一道吧。”
季蘅忙道:“那我不吃茶了。”
她的态度越是温和平静,季蘅越不知所措,老老实实地坐在墩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背直直的,好像课堂上被先生盯紧的捣蛋学生。
徐问真扬扬眉,“你怕我?”
“不、不怕。”季蘅连忙道:“我就是有些紧张。”
他倒是很坦率。
徐问真有意逗他,问:“紧张什么?”
季蘅小心翼翼地看她,挺高大个人,坐在小墩子上,仰着头看徐问真,那副模样,叫徐问真想起初次见到季蘅时,一只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小豹子,有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然而这只当日甚至紧张到不敢说话的小豹子今天格外直接,用了很大的勇气,认真地道:“我怕我不是娘子看中的唯一人选,怕今日的表现令娘子失望。”
“那这会就不怕了?”徐问真笑问道。
季蘅仍坐得端端正正,严正认真地回答:“若我会令娘子失望,只能说明我不符合娘子的要求,哪怕一时蒙混过关,未来只怕会误娘子之事,不如对娘子坦诚以待,供娘子抉择。”
方才瞧他,忆起数月前荒庙里湿漉漉的狼狈小豹子,这会看着他坚定清朗的模样,倒似t猗猗青竹,修玉君子。
几个月前尚且稚嫩强装大人的小郎君,经历过一番生死,廷前告状,或许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脱胎换骨了。
徐问真露出一点微笑,慢慢起身,“我喜欢你的坦诚。今日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为期三年,这三年中,只要你不生事,你想做任何事,不违反原则,我就会倾力相助。”
她抛给季蘅一枚新进的青柑子,口吻仍然带笑,却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仪,“不许倚仗强权,欺压百姓,恃强凌弱。除此之外,百无禁忌。谁要动你,就是要打我的脸,你要做的,就是用这只手,将巴掌狠狠地甩回去。”
她隔空轻轻一点季蘅的手,注视着季蘅的目光灼灼有神,令人不自觉地顺从、臣服,“这几年里,你或许会面临一些危险,但我会倾尽全力保护你。三年之后,你遇到危机,我仍会给你庇护,这是我的诺言,永远有效。”
季蘅浑身僵直,半晌,在徐问真轻而不容忽视的“嗯?”的试探声中,他用力点头,将头点得小鸡啄米一样。
“我保证,绝不仗势欺人,欺凌弱小!我会好好做事,用心替您赚钱的!绝不会出去惹是生非,给您添麻烦!”
倒是很有激情,果然是年轻人,气血丰足。
徐问真心中升起一点感慨,拍拍他的肩,鼓励他:“好好做,兰苑的生意不会有人敢动手脚,你只管放开手去做便是。”
在准备开设兰苑,售卖各种新奇的润肤、洁面、修妆之物时,她就知道这门生意必是一本暴利。
财帛动人心,如此好赚的钱,必然会引来许多人心动。她虽不怕那些人,却很厌烦不断处理琐碎麻烦事。
她要为兰苑找一个可以不辞琐碎,解决各种麻烦的人。这个人要在京中有权位,手头最好有点紧,如此才会对兰苑更加珍惜,不会容旁人动手脚。
三成股,拉宁国长公主入伙,实在是笔很划算的卖卖。
截今为止,兰苑开门营业不到一个月,宁国长公主已经兢兢业业找了三家勋贵、六户新贵的麻烦,整个京城都知道兰苑是宁国长公主要护着的一口肉,不敢擅动。
她虽是长公主,但本朝封给公主的汤沐邑有限,公主府的田产收入远不如王府,今上对宗室约束颇严,大多宗室都过得紧巴巴的,她总不能顶着凤口卖官鬻爵敛财吧?
她要做了,离被今上当鸡儆猴不远了。
收入有限,公主府的花销却降不下来,她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开各种赏花宴提拔才子虽然有点收入,但是杯水车薪。
徐问真如今递给她这样一根好处如此丰厚的稻草,哪怕知道问真是想借她的力,好省事不用应付那些琐碎烦人的麻烦事又怎样?
她乐意啊!
如非有所求,徐问真忽然递给她这样大的好处,她还不敢收呢。
如今可好,公正交易,付出得到的收获,宁国长公主每日捧着账本子一日三次地翻看,笑得眼角的细纹都要浮出来了。
季蘅还是经历得少些,这几日见京中脂粉香铺都陆续推陈出新,虽然产品都不如兰苑的品质上佳,模仿得很拙劣,他不禁紧张起来,这会徐问真这样一说,他顿时如心底有靠了一般,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一点条件都没谈地就答应了,徐问真原本准备好说服他的话都没有用武之地,倒是安抚之言先说完了,这会心里细细一回顾,不得不再调转马头,说起一件事。
“此事你虽答应了,但有一点,我却得提醒你。”徐问真道:“你父亲丧在岁初,距今热孝虽出,却还有十几个月的孝期要守。你与我这件事虽是做戏,在外人看来却是真的,如此,你虽然是无名分地跟着我,只怕要受一些风言风语。”
守孝礼制对婚嫁的约束,更多体现在事实婚娶上,季蘅跟徐问真,无名无分,无嫁无娶,顶多落两句闲言碎语,倒不至于闹到明面上来,不会对季蘅造成太大影响。
一向行事缜密的季芷上午都没有提出这一点,就说明她认为事情不大。
而如果有人想借此针对徐问真,就更好办了。
——此事闹到圣人面前,对她反而有利。季蘅仍在孝中,还能成为佐证。
彼此对证一查,就能知道徐问真与季蘅只是面子功夫,徐问真费如此大力气,做这一出戏出来,是为什么?
此事对徐问真有利而无害,对季蘅却会有些影响,故而她有此一言,“这话我本该先与你说,方才却忘了,现在不迟。你回去仔细斟酌,切不可一时冲动为图报恩便做下决定,日后若是后悔,倒是坏了咱们这一番善缘。”
季蘅听罢,毫不犹豫深深一拜,“娘子为我考虑至此,我又岂是畏惧一点流言蜚语之人?娘子救我全家于水火之中,我此生为娘子效力,绝不退缩。”
徐问真扬扬眉,略一抬手,含霜递来一个荷包,问真将荷包递给季蘅,“这里面有一把钥匙,稍后出去,秦风在后门等你,他会带你去一处房子。名义上既然跟着我,你们再住在下人群房便不好了。
那所院子不大,但地段不错,离府里和兰苑都很近,你们一家人住着方便。秦风会安排一对夫妇过去,照顾你们饮食起居、房舍安全,你可以另外再雇两个人服侍你母亲,花销每个月我这边拨给你,日常生活可以交给我派去的那位娘子照顾。别过得太清简,叫人看着很假。”
京里人谁不知道她资财丰厚,出手大方。季蘅“跟”了她,还过得清简朴素才是可疑。
说完,她上下打量季蘅一番,只见他衣裳一看便是市售之物,乍一看还过得去,全靠人生得高挑俊朗撑着,近了细瞧便太不入眼。
于是吩咐含霜:“从我库里取两匹颜色素净的料子出来,给季三郎裁衣。告诉练霜那边,日后每季叫绸缎铺派人过青马巷去,取布料量体裁衣,每季——先做四身吧。”
练霜是徐问真身边自幼服侍的八位得力女使中与含霜名字对应的那位。
练霜早年成婚后便没再入府服侍,而是在徐问真的田庄上管事。一开始她主持组织了一个小的纺织工坊,雇佣庄中女子纺织,既为田庄开源,为女子们增添了一份收入。
后来织造坊的规模不断扩大,练霜又在京中开设绸缎铺,既售卖自产的绸缎丝绢,从商贩手中收各种精品绸缎售卖,雇着几位手艺精湛的老师傅量体裁衣,绸缎铺的生意蒸蒸日上,在京中小有名气。
——所以徐问真的富裕,不是全靠啃老的。
主要靠下属们努力。
事情交代过去,练霜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办,徐问真吩咐毕,心中仔细回顾,确认没什么疏漏了,笑看了有些不好意思欲要推拒的季蘅一眼,提醒他:“注意你如今的‘身份’,我给你的东西,你一定要坦坦荡荡地收下,最好高高兴兴地展示出去。”
季蘅听她安排了任务,立刻打起精神,郑重应是。
“去吧,有什么短缺的,告诉服侍你们的夫妇中那位娘子便好。”徐问真笑着道:“不必过于拘谨客气,咱们如今是互惠互利的关系,而在外人眼中,你更是我的枕边人。倘若你的日子过得可怜兮兮,旁人起步岂不笑话我连养人的钱都拿不出来?”
季蘅又小心地答应下,徐问真见他双手捧着那个柑子,干脆叫含霜将那一盘都端了过来,“西市里应该还没有柑子售卖,这些带回去,吃个新鲜吧。晚些孩子们要过来,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回家去吧,是否要告诉你母亲真相,你与你姊姊商议着办,只是我与你们姊弟二人说的话,决不能传到第四人耳中知道,这其中分寸,你们自己拿捏吧。”
意思是,如果季母不能保证不外传,那么最好她不知道。
季蘅几乎只会点头了,他双手捧着那只官窑白地彩釉西番莲大圆盘,上面满满垒着清香怡人的青柑子,含霜送他出屋,季芷正在廊下等着。
季蘅几乎是凭本能愣愣地走出房门,与姊姊四目相对,在姊姊惊讶的目光中,才后知后觉自己脸烧得慌,只怕是发红的。
他振奋起精神,对含霜道:“请姊姊转告娘子,娘子放心,我一定将事t情做好!”
“郎君慢走。”含霜笑盈盈地对他微一低身,又有小女使品蕤捧出一件月白云纹的鹤氅,除了锦缎上织就的云纹,鹤氅通体无绣,样式简洁大方,是今春徐问真还在山上时做的。
含霜笑着将鹤氅奉上:“娘子吩咐,天气寒冷,为您寻一件外衣披着。这房里只有娘子的衣裳,请郎君担待披上吧。”
她这一举动落在满院子人眼里,便如一道惊雷,一道道目光立刻如雷般射了过来,惊疑不定地紧紧盯着季蘅。
季蘅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对含霜颔首道谢后小心地接过那件鹤氅穿上系好。
徐问真的氅衣披在他身上稍微短了一截,下摆落在脚踝上面一点,看着倒不局促,但有眼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披的是旁人的衣裳。
能用得起这样月白锦缎的名门,自然都是量体裁衣,鹤氅的下摆一般只会比地面稍高半寸左右,保证衣不沾尘,但博衣宽绶,看起来有飘逸之风,否则便显得布料不够、吝啬局促。
徐家常穿月白颜色、鹤氅的娘子不多,身量如此的更是只有徐问真一位。
他从徐府出去,身上披着徐问真的衣裳,对外人而言,便很说明问题了。
季蘅在心里为自己鼓足劲,秉着一口不给徐问真丢人的气,在众人的目光中目不斜视地与姊姊一起离开,一举一动都格外斯文有礼,衣袂随风翩飞,倒真有佳郎君风范。
季芷见状便知道事情定下来了,等走到无人处,才看季蘅一眼,为他这副表现感慨:“还是娘子的力道大,瞧瞧,真是人模人样的了。”
季蘅微赧,季芷拈起一只柑子,“陵州新贡的青柑子,宫里一早赐了一小筐来,真是托福了。——果然很甜。”
季蘅终于从浑身紧绷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尝了一口柑子,入口先觉得酸涩,慢慢地品出柑橘独有的清新酸甜。
他已经习惯这时代的水果大多都没有从前吃的香甜,渐渐从一开始的排斥,到如今能品出果子的天然滋味来,看季芷的评价,这柑子在当世确实属于头茬中的上品了。
贡果嘛。
他刚来到这边时,处处都不适应,后来又摩拳擦掌要做出点事业改善生活,再后来——只能忍着酸楚吞苦果,咬牙切齿地硬活,虽然已经在这边经历了一冬春,却没心思细细品尝过这冬春时节的果子。
他与季芷在无人处分吃了这只柑子,果子既酸又甜,他的心神渐渐安定下来。
徐问真给的那一只被他下意识拢在袖中,鹤氅的广袖内有个暗袋,圆滚滚的柑子被他塞了进去。
吃罢柑子,见季蘅终于放松一些,季芷注视着他,用轻而正式的语气说:“今日之后,你便有了另一个身份,遇事更要三思谨慎。”
她原本有许多话想要叮嘱季蘅,这会看着弟弟的表现,又觉得没必要了。
虽然还稍显青涩,但他确实应对得不错。以后的日子,到底还是要靠他自己走下去的,以季蘅的年纪,放在寻常人家,如此的家世,已经是能顶门立户、为家人遮风挡雨的顶梁柱了。
父亲出事后着九个月,他确实成长得很快,尤其上京之后,说是脱胎换骨不为过。
季蘅还不知道姐姐决定交托给他更多的信任,他听了季芷的嘱咐,认真地点头,“姊姊你放心吧。我一定小心行事,不会误了娘子的事。”
说到后面,他几乎是用气声说的,说之前还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看有没有外人。
如此模样,又叫季芷不自觉扬起唇角,对着弟弟清澈的目光,她微微点头。
她清楚徐问真一言九鼎的性格,徐问真说会庇护季蘅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或许,这算傻人有傻福?
“回家吧,家里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季芷仰头,看着天边已经露出半张脸的月亮,轻轻感慨:“又是一个月过去了。转眼,咱们入京有三个月。”
她与季蘅对京城的一切都逐渐习惯,家中的人却迟迟无法适应异乡的生活,又或许安稳下来后,无法适应没有夫婿陪伴的平静生活。
季芷压住一声叹息,纤瘦的背影在月空下如一根清秀、劲瘦的竹。
她并不惧怕肩上沉甸甸的重量,她一向认为,哪怕天大的困难,没有难倒人的,只要还有一点力气,她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境,都能再站起来。
可偏偏她无法把这份力气灌输给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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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风馆,含霜出去送季蘅,徐问真今日事事顺遂,心情大好,回到书房中,在小窗边的藤椅上坐了,拾起早上看的那卷书又翻了起来。
黄铜鸾首三足小炉上青烟袅袅,是刚焚起的一炉百合香,清雅宜人的花香逐渐在幽静室内弥漫开,一点微弱的沉檀香气稳稳托住花香,并不喧宾夺主,却令人心境更为清妙玄静。
含霜用小茶盘重新捧了一盅梨汤回来,“天色将晚,便不烹茶了,今日殿下那边梨汤炖得正好,我给您顺了一碗回来。”
徐问真呷了一口,赞道:“果然不错。”并发布命令,“等会再偷两碗回来,给明瑞明苓和问星吃一盅。”
含霜镇定自如地答应,一边的凝露道:“含霜姊姊一个人两只手,只怕偷不过来,再叫人抓住现行,不如我与她一起去,大忙或许帮不上,万一被人拿住,只说是我嘴馋,撺掇她去的,好不供出娘子来。”
含霜举拳捶她,“你这促狭鬼,谁都打趣!”
凝露哪敢还手?躲躲闪闪藏到徐问真身后,口中一叠声叫:“娘子救我!”
“你是一口气得罪两个人,我不捶你就不错了,还救你?含霜捶她!”徐问真轻哼一声,为含霜助阵。
徐府里的消息,传出去会被大夫人控制,但在府内传播起来却是很快的。
临风馆这边的动静,东院很快得到消息,大夫人看起来格外惊讶,半晌才会过神,道:“季家那郎君倒是个好孩子……我是否该给些什么?”
这是她该听的、可以讨论的话题?
常夫人在一旁坐着,只觉心尖直哆嗦,半晌,见周遭几人,大夫人、秦妈妈、钱妈妈都只是惊讶而没露出异色,才真正领会到长嫂对侄女的疼爱。
出身书香门第,父祖两任御史台的常夫人好一会才整顿好心神,按着大夫人的思路,思忖着道:“或许——赏些给年轻人的玩意?衣料、荷包什么的未尝不可。”
大夫人若有所思,“倒是。”
秦妈妈却有不同的意见,道:“咱们大娘子身份原不一样,娘子您可不能将季家郎君当做正经女夫看。等闲人家小郎在外养外室,家里是什么态度,娘子您依样学来便是。您若正儿八经地将人当做女夫待,岂不将外头的心养大了?这可是大忌!”
常夫人恍然大悟,忙道:“正是这个理,长嫂你就只当真娘是个小郎,便知道如何待外头那个了。将心养大了可不是小事,我方才竟犯起傻来。”
她方才是下意识认为自家娘子是嫁人,才会认为应该厚待那位。听秦妈妈这样一说,可真是观念出了错。
“顺娘你这是哪里话?今日多亏你在,不然连个陪我拿主意的人都没有。”大夫人轻叹一声,“罢,我就不管了,随真娘去吧。……在云溪山一守便是这么多年,真娘实在太苦了。前阵子圣人劝说叫她想开些,我只生怕她是为了叫我们心安,故意做戏与人看的。”
常夫人沉默一会,轻声劝道:“真娘是有福分的人,孝亲尊长,最能积攒福分。哪怕是假的,好歹如今有这么个人,那季家小郎我听过,听闻最是勤恳真诚的人,性子温吞些,倒令人喜欢,没准哪日真就成就了好事呢。”
其实她心里明白,以留国公府的地位门楣,长女是绝不可能嫁给医工之家出身、不从科举仕宦的商贾之人。
等闲低嫁,好歹还是嫁给文人武官,绝不可能低嫁到嫁给平民百姓啊!
她这会只是拣好听的话说,宽慰大夫人罢了。
按照这些年,她对徐问真的了解,心里觉得大夫人所猜测的故意做戏叫长辈们安心八成是真,一时心内百感交集,暗道:真真天爷不公啊t!
她嫁进徐家多年,自认算看着徐问真长大,眼看着徐问真对长辈体贴孝顺、待弟妹亲近温和,品行样貌真是挑不出一点不足,长到十六七岁,更是亭亭如庭前牡丹一般,高雅华贵。
怎么偏就一朝跌落凡尘,吃了这么多苦呢?
常夫人心里唏嘘,一边安慰大夫人,但自消息传回来,大夫人便是神情恍惚的模样,她坐了半晌,见天色渐暗,起身道:“我得回去了,她阿爹打发不住两个女儿吃饭,还得我回去看着。”
大夫人言语都慢了一拍,“……叫秦妈妈送你,恕我不远送了。”
常夫人见她如此,心中更为同情,拍拍她的手,“长嫂好生保养珍重,见通将要娶妻,咱们家儿孙满堂和和美美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大夫人强露出一点笑的模样,“多谢吉言了。”
待人走后,大夫人方倚着榻,缓缓闭上眼。
钱妈妈递了一个汤婆子来,大夫人捧在怀里暖和着,再睁开眼时,眉目锐利,“耳朵都立起来,府里的舌头都要管好了,所有传出去的话,必得是咱们传出去的。”
钱妈妈恭谨应诺,大夫人又格外嘱咐,“老七房里格外上心些。”
钱妈妈严肃应是,显然知道重点防范对象是哪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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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街,季家,季母双目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一个神情平淡,一个略显赧然但理直气壮,她嘴唇微微颤抖,半晌,“三郎,你摸摸你的脸面在哪——阿芷,你是要卖了你的亲弟弟换前程吗?”
季芷表情不变,八风不动,季蘅小声道:“是儿甘愿的,不干姊姊的事。”
季母眼前一黑,“我的天爷呀!”
第50章 第50章 象征着家族话语权的一把刀……
季家掀起了怎样的狂风骤雨徐问真自然不知, 她呷着梨汤等来了三只小粘人包。
这段日子徐问真、大长公主都“抱病在床”,徐虎昶为了叫东上院里清静些,“忍辱负重”, 每日带着小的在花园里、街市上游荡——不然叫他们在大夫人处待着,几人玩着玩着,便闹着要找徐问真, 明瑞明苓这两个不懂事的小家伙哪管那么多事,只知道找姑姑而已。
徐虎昶带着他们在外疯玩一日, 回到内院时各个疲惫不已,都是斯文乖巧小甜心。
问星的体力还是差些, 比侄儿侄女们懂事, 能够老老实实留在大夫人房中, 但一日三次地往徐问真这边来, 挨着、蹭着说话。
这边含霜依徐问真的吩咐取了梨汤回来, 忽见问星不知几时过来了, 正满面愁容地蹲在小药炉子旁边扇火, 登时吓了一跳, 忙道:“十七娘子快离了那火——跟您的傅母和看炉火的婆子呢?”
问星站起身,“我叫人做的栗饼忘记带来, 傅母回去取了。看炉火的婆子去那边廊下取单熬的参, 瞧——过来了。”
含霜松了口气, 叮嘱从东上院取参汤回来的婆子, “日后离开炉火,定要寻人代为看管。”
那婆子见小娘子手持着蒲扇在炉火旁, 是心里一紧,连忙诺诺答应。
问星察觉到她的紧张,有些不好意思, 将蒲扇放回,道:“我再不碰炉火了,含霜姊姊安心吧。”
“我抱您进去,娘子正等您过来呢,这是殿下小厨房新炖的梨汤,娘子吃着不错,特地嘱咐再端些给您吃。”含霜亲自抱起她,柔声道:“日后可千万离那炉火远些,炭灰热火燎到身上可不是玩的。”
问星有些局促懊悔。
这年头,府中所有下人对府内的小主子们都要承包安全责任,方才那婆子不在,让她有了接近炉火的机会,这原就是她思虑不周,没想到自己如今是个孩子,在大人们眼中是严谨接近火烛的,若是连累到那个婆子,真是她的不是。
幸而含霜并未过于追究。
这几日她们匆忙搬来,人手还有不备,今日事情又多,不然看炉火的婆子不会亲自去取参汤,事出有因,未酿成后果,她便未深究责备,只是郑重提醒。
见问星有些懊悔的模样,含霜先是道:“这几日事多人少,那杨妈妈做事一向勤恳老实,娘子的药食她亲自经手,从无疏漏 ,娘子最信得过她。”
复又轻声问:“小娘子方才在那炉边作甚?奴婢瞧你怎得满面愁态。”
问星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将头趴在她肩上,叫她抱得省事些,一边道:“我想姊姊的病,姊姊的身子从来是最康健的,此番一病,不知多久能好。那药闻着就苦得很,姊姊此回真是受罪了。”
见她原是担心问真,含霜神情愈发柔和,缓声道:“季娘子今日来看脉,已说有所好转了,小娘子不必担忧。您每日好生作息休息,您的身体安好,娘子才能放心呢。”
问星乖巧地点点头。
徐问真的病,家中只说是偶染风寒,明瑞明苓懵懂不知事,自然相信,她却留了些心,想到徐问真是从宫里回来便生病,然后祖母病了,总觉得此事大不一般,怕有别的缘故,不是一般病症。
然而她身边的人各个口舌严谨,大夫人院中无人说闲话,她纵然有心留意,探听不到什么,越想心中越不安,幸而这今早见徐问真精神不错,她稍微放下心,没有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帘栊轻响,一阵清雅宜人的香气扑面而来,深秋天气已寒,徐问真倒不大怕冷,临风馆又屋室精小,只拢一个大熏笼便足够用了,从屋外一入内,觉一阵暖意扑人。
因问星肺弱,最怕烟气,含霜将她按在书房窗边坐,又取一条温暖柔软的银红毡来为她披上。
问星进屋来,还没来得及行一礼,便被安排妥当了,虽然已经习惯被当做小娃娃,她还是微微有些脸红。
徐问真笑着点点她的额头,“在伯母处住着可还好?再过些日子,姊姊便带你们回明德堂住去。”
问星平日不大爱与人说话——其实是在静静观察,想要从见到的人身上获得更多的信息,徐问真当然无从知道这点,但她对妹妹的习性很尊重纵容,并不强制问星一定要伶牙俐齿,从小就八面玲珑。
在明德堂,问星可以安安静静地不理外人,在大夫人处却不成,大夫人那边素日常有人往来,或是交好的家族,或是族中女眷,这些都需要问星客气招呼,徐问真怕问星为难,因有此说。
问星双手捧着梨汤,乖乖地点头。
正说话时,她的傅母提着一个小巧的藤编小食盒过来了,笑着端出一碟点着红印的雪白糕饼,问星亮着眼睛介绍:“这是用新栗和桂花糖熬膏为馅,以猪油、精面为皮制的点心,此饼皮柔软雪白,层层起酥,栗馅清甜可口,用药后吃最清香甜解苦,姊姊的药苦,吃完了只怕胃不舒服,便用些甜点压一压吧!”
那点心做得朴素却雪白可爱,一个个极精小,不过小孩的巴掌大,扁扁的圆饼中心处点着一朵朵艳红小花,徐问真拿在手上,笑夸道:“做得真精巧,十七娘有心了,姊姊很受用。”
问星素日就爱琢磨些新鲜吃食,徐问真早已习惯,听她如此说,更加欢喜,拣了一块来尝,又吩咐人送去给大长公主品尝,特地叫含霜送去,说明是问星孝敬的。
问星小脸一红——她做的时候真没想起大长公主。
她软声道:“厨房的人已明白方子了,晚些叫他们再做些来,天气寒冷,储在房内可放些时日,姊姊每用过药便用一些。”
徐问真笑吟吟点头,问星猫一样趴在她怀里,软绵绵的一小只。
这段时日问星将养得不错,脸颊有了些软肉,气色大有好转,咳嗽的时候少了,可见季芷是真得了她家的真传,徐问真每每瞧见问星一日比一日好的模样,心里都极舒畅。
她伸手从窗边的竹匣子里取了白绵纸包着的桂花糖来,剥开塞入问星口中,一指抵在唇边,笑盈盈地道:“悄悄地,不许告诉明苓明瑞。”
问星含着香甜的桂花糖,两眼发亮,用力点头。
不过等明瑞明苓赶到,还是凭借过人的侦察力、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发现了窗边新添的糖果匣,然后就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虽然最后每人只分到半颗,还是格外为这份意外之喜高兴。
打算晚些在大夫人来接他们时,告诉大夫人蠲掉他们晚间糖果的徐问真看着笑出两双月牙眼的侄子侄女,露出温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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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人嘴严都是t相对的——毕竟每日做活繁琐,又大多时间都生活在深宅大院里,能做的消遣就是扯扯东家长、西家短了。
主人们的私事,婆子们一般不敢闲扯,但徐问真这边的消息实在过于令人震撼,一顿晚饭的时间,就在府里传遍了。
大长公主听说得最早,锦瑟早在季蘅被带进去,过了许久才出来时便察觉不对,打眼一看那身衣裳,登时双目圆睁,连手上捧着的汤药都顾不得,连忙冲进屋内,将此事说与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倒是早有点猜测——徐问真毕竟是她养大的,行事作风她最清楚。圣人想要问真走出前尘的心意明显,问真却不想离家再嫁,如此情况,身边养一个人,倒是应付过去的权宜之计。
听闻锦瑟说是季蘅,她更了然了,不禁失笑摇头,“这个鬼灵精,是故意要气得皇后呕血呢。”
皇后心里清楚问真不可能与季蘅有什么,只因心气不顺,才故意借机向问真发难,如今问真与季蘅“真”有了往来,皇后只怕要气得将含章宫屋顶掀翻了。
换做旁人来,没有那段前因,都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
大长公主一想到皇后被气得吐血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觉得心气大顺,嘱咐锦瑟:“叫外头多留心些,看看那季蘅是不是个真省事的,别是轻浮愚昧之辈,在外给真娘添了麻烦。”
锦瑟应诺,大长公主自听了这个消息,心情就格外地好,就连前几日听闻含章宫上下内官皆被送离,皇后身边心腹现在只剩下一个被贬成白身的陪嫁,没有此刻欢喜。
她很清楚,今上重情,对臣子亲人如此,对妻子更如此。
何况他对皇后不仅有少年时的情意,失去子女的同病相怜,还有一些不可言说的愧疚。
他虽然处置了皇后的羽翼,给了皇后好大一个没脸,从此再没有在宫里兴风作浪的能力,可在生活供应上,一定还会关照含章宫,不会叫人怠慢皇后。
他派到含章宫的人,既是监视皇后,会保护皇后。
这算什么呢?
她害我孙女苦守孤山、我全家惶惶不安,她还在宫里,在天下最安全之处锦衣玉食尊贵度日?
她身为大长公主,然而在帝后面前,却只是臣子,为人臣,她无法针对皇后再报复什么。
那就攻心为上吧。
大长公主绽出真心实意的笑颜,直到徐虎昶带着孩子们回来,她都还是笑吟吟的欢悦模样,徐虎昶见了,心中高兴又有些惊异,不禁问:“今日怎得如此欢喜?”
大长公主斜倚在软塌上,拨弄着瓶中一团紫雪球似的菊花,笑眯眯道:“你猜?”
徐虎昶有些茫然,脱了外衣在她身边坐下,思忖半晌,“可是真娘又给你寻来什么好东西了?——却不至于啊。”
大长公主今日的欢喜,真不亚于旧年长孙女与长孙刚出生时。
“我欢喜我的真娘,从此得获新生了。”大长公主将季蘅之事与徐虎昶一说,然后凤眸一瞪,在徐虎昶就此事发言之前威胁他:“不许说我不爱听的。”
譬如这事有违常理、不合礼法、非淑女所为等等,都属于大长公主不爱听的。
徐虎昶失笑,“咱们家难道是什么守儒法的人家?真娘这是权宜之计,有什么的。”
四代前是泥腿子,第一任留国公是开国皇帝护卫出身,刀枪箭雨里拼杀出来,连兵书都没读过两卷。
传到他这一代,家境又有衰颓之势,他尚公主、又在战场拼杀半生,才挽回公府荣光,传到儿子辈,三个儿子均弃武从文,他们家才算有了点书香之气。
徐虎昶虽然有些观念守旧,但没有那种将礼法看得比天还大,认为女子就该柔顺贞静的想法。
何况仔细思忖孙女此举,便知其中必有因由。
大长公主听他如此说,眉目才舒展开,徐虎昶若有所思地道:“此事家中议论声只怕不小,还是得表出态度来,否则族中的风言风语未必好听。”
想到在繁盛景象下愈发添了许多富贵毛病的族人,徐虎昶眉目有些冷,“族里的风气该整顿整顿了,依我说,都扔到军营里去,边境熬打两年,什么毛病都没了!”
大长公主懒洋洋地伏着软枕,倒看得开,“咱们这种人家,便如一棵大树,枝叶繁茂,自然不可能条条都好,当家人要做的就是勤加修剪、捉虫用药,维持根系与新芽。这些都是阿缜该操心的事,你若有心,和阿缜合计合计,可别大手一挥全要将人扔走。”
徐虎昶静静听她说,皱着眉却没反驳,大长公主继续道:“真娘那我自有定夺,你配合些我的行事,咱们俩的态度都摆出来,族中没人敢将闲话说到明面上了。”
徐虎昶点点头,“殿下安排。”
大长公主睨了他一眼,忽然道:“真娘养季家小郎,眼下是权宜之计,日后她若真效仿她宁国姑姑行事,你又当如何?”
徐虎昶下意识皱眉,旋即在大长公主危险的目光中,意识到这绝对是要命的问题,沉默半晌,“眼下是委屈了真娘,日后……真娘知道分寸,不会过分,便都随她吧。”
大长公主轻哼一声,对他的态度不知满意还是不满意,半晌才道:“既然叫阿缜当这个家,往后就要将她当见素一样地待。”
徐虎昶小声道:“见素若敢养外室,我要动家法的。”
事实上,对于宁国长公主的行事,他颇有异议——当然不是针对宁国长公主本人,而是针对再上一代,热衷养面首而且极爱鼓动姊妹一起享受的一位公主。
如今那位公主已经仙去,但她给年轻的驸马都尉留下的阴影却一直留在心中。
大长公主品出这一层意思,忍不住笑出声,纤长的指头戳一戳徐虎昶,“让我瞧瞧你的心眼有多大——”
笑着笑着,又呛得咳嗽起来。
徐虎昶低眉给她递茶顺气,“不大不小,装下殿下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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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欢喜一家愁,针对徐问真的行为,大长公主这里欢喜得恨不得昭告天下请流水席吃,七夫人那边就愁得连筷子都抬不动了。
七夫人如今肚子已经圆鼓鼓的,自己低头都看不到脚尖了,但胃口还是极好。
徐纪的傅母秋妈妈照顾她十分上心,每日劝她少吃多餐,操持各种量小而精致的补品菜肴,尽量控制胎儿生长,以免届时生产困难。
每日的晚饭是七夫人难得能面对一桌子菜肴的时候,虽然秋妈妈和徐纪都会提醒她少食,但与小碗小碟的点心相比,能坐拥一大桌子菜实在是太叫人舒心了!
今日徐纪回家时天色已晚,便与徐缜商量好,回家先吃过饭,再去向父母问安,坐上桌发现妻子兴致缺缺,不禁一愣,“这是怎么了?”
七夫人双眼通红,“问真在外养了个男人,你知不知道?”
“啊?”徐纪一皱眉,看了秋妈妈一眼,秋妈妈微微点头,徐纪沉吟一会,缓缓道:“真娘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你又在这急什么?”
他有些疑惑,七夫人见他不紧不慢,竟然还为徐问真说话,忙道:“问真当年是立誓要为端文太子守节的,如今骤然反悔,万一触怒圣人——”
“圣人改封真娘为县主,便是叫真娘摒弃前尘之意。”徐纪说着,竟有顿悟之感,只是不好明说,只道:“总归此事定有内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圣人心意已明,只会为真娘向前看而欢喜,又怎会被此触怒呢?”
七夫人听闻此语,却不见放心,而是更加着急了,徐纪见状,皱眉道:“究竟怎么了?”
七夫人眼圈半红,“问真是她们这一辈的长女,她如今行事不检点,叫外人知道,岂不轻看咱们家的三个娘子?问满正当议婚的年纪,问显那里要由好婚事需得早早谋划,更有问圆——总不能就此耽误在家里吧?我盘算得好好的,如今大娘子来这一手,咱们家几个娘子可怎办?”
她愈说,眼泪都急得落了下来,徐纪有些无奈,还是细细地宽慰她,“你着急这些大可不必,哪家相婚,看的不是家世门楣、娘子品行?其余都是次要的,何况真娘如此行事,其中必有内情,她的品性为人,京里谁不知道?大家都是敬服的,又谈何‘不检点’?”
他说着,表情稍微严肃一点,“你这话,不可传出去半点、在外绝不可轻提。”
本朝开国日久,闺中教养渐渐偏向柔顺贞静,但高门勋贵之女行事疏t恣潇洒者屡屡可见,真娘又不是婚后与人私通,以她的身份处境,这并不算丑事。
若这叫“不检点”,那一棒子出去,不知要打到故旧多少人。
倘被有心人传到宁国长公主耳中,见明、见新、问满、问显只怕就与大长公主操办的赏花宴无缘了。
而且这三个字听在耳中,着实令人觉得刺耳。
徐纪郑重道:“你疼爱咱们家的几个娘子,我很明白,可真娘是叫着你叔母长大的,哪怕不提问真,你看长嫂是如何为咱们家的几个孩子操心的?以心换心,你怎可如此说问真呢?”
七夫人一时呐呐无言,半晌才道:“我不是那起子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只是,诶。”
徐纪知道她家女子家教如此,以贞顺守礼为上,勋贵门庭的许多行事对她来说与自幼的观念相悖。
只是既然生活在此间,便要逐渐适应,哪怕不愿更改思想,不能流露出来,容易得罪人,更容易伤害人。
至少徐纪听在耳中,心里便不大好受。
七夫人见他面色不大好,忙服了软,“我日后再不说了,我只是与你念叨念叨罢了……”
原想着在夫婿这能得到一些赞同附和,结果听了一通教育,七夫人心里郁闷,然而她实在没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错,一时又忍不住为自己女孩着急,只觉时光难捱得很。
晚些夫妇二人同到东上院中请安问疾,七夫人心里还揣着事,徐纪有些忧虑,便没留意到她的神情,二人入正房来,只见得满屋人头济济,热闹得很。
徐缜夫妇、明瑞明苓、问安领着几个妹妹,徐问真正坐在大长公主身边,灯火辉煌中,眉目噙着笑与大长公主低语。
徐纪心中有所忧思,请安后便忍不住看向徐缜,见徐缜神情平淡如常,才稍微安心,七夫人魂不守舍地跟着落了座,只听耳边一阵的笑声,循声抬眼去看,却见大长公主笑吟吟摆弄着妆奁,正将一只珠翠辉煌的赤金满池娇花冠从匣中取出,在徐问真头上比量。
那花冠在烛光下光彩熠熠,一看就不是民间普通匠人能打造出来的!
赤金颜色璀璨,满池娇做工格外精细,观音像慈悲柔和,台下莲花栩栩如生,满镶着一排鸽子血红宝石,个头虽都不大,但颗颗殷红透净,光是这一排鸽子血便价值不菲了!
然而这些红宝石只是点缀,被打磨成一般大小,与莲子大的合浦明珠一起,分作两排镶嵌在观音的莲花座下,琉璃灯下珠宝生光,加上赤金的光辉,明晃晃地照得七夫人眼睛都酸涩起来!
就是当年问圆出嫁,大长公主给的压箱底首饰不过如此了!然而这些年,大长公主明面上、私下里又偷偷给了大娘多少?如今又拿出这一顶来,未免偏私太过了!
公主一面比,她那个傻仲女还在下面笑,说什么:“这样华丽的冠,姊姊戴起定然光华璀璨!”
往日最机灵的小女儿这会犯起傻来,在旁边一个劲的点头。
七夫人咬紧牙关,忽听长嫂笑道:“这冠华丽璀璨,做工精妙,实非凡品,想是阿家的珍藏,给了真儿,她等闲又不爱戴这些珠饰,岂不浪费了?”
七夫人恨不得立刻点头附和,面上连僵笑都快维持不住。
大长公主却道:“她哪怕不戴,心情好了拿出来瞧瞧,是我这做祖母的心。”
她又从匣中取出两支步摇,一看就是与这顶冠搭配的,每支有流苏五挂,由颗颗莹润的合浦珠与纯净浓郁的鸽子血串就,中间巧妙地穿插一只做工精妙的镂空赤金莲花,只是看着,便可以想象戴在头上时,行动间流苏轻曳、金莲花随风摆动的曼妙美丽。
光是这两支步摇,便足以在京城中购置一套宅子了!
七夫人看着大长公主往徐问真头上插的动作,不禁深深吸气,那边大长公主仍笑道:“这顶冠,还是我阿娘在世时,画图样专门为我打造的嫁妆。祖母将它送给你,只盼我的真娘往后事事顺遂、时时顺心。这个家里,谁敢叫你不舒心,得先问过你祖母我!”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极为有力,说完眼神示意徐虎昶表态,徐虎昶看了眼徐问真,道:“收下吧。你一向是有成算、有担当的,今年你在江州做的事很好,我还未及奖你,今日便与你祖母一起了。”
他说着,呼人入内,却捧了一个剑匣进来。
他亲自打开匣子,其中赫然是一把横刀,黑柄、黑鞘,平平无奇,徐缜和徐纪却一眼认出那是他年轻时的爱刀之一,多年来走南闯北,都一直带在身上。
二人都有些吃惊,其余人不明所以,却觉出此事的不寻常,微微提起精神。
只见徐虎昶将横刀提起,交与徐问真,“今日之后,你要用这把刀,保护好这个家。尓父公务繁忙,见素不在京中,家中事宜你要多替父母分担。
持刀不在利能伤人,其刃重不在攻,而在于守。你年少时,我教你用刀,彼时只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如今,你已是能为亲人们遮风挡雨的人了。”
他顿了一顿,注视着徐问真,“摒弃浮躁,静心修慧,这些年你都做得很好。日后要明眼明心,修德蓄智,勿要耽溺小情、只顾自家。”
这话,既可以说是提醒徐问真要将家族都看在眼中,不要只在乎自家;可以说是默认了她养男人的行为,只提醒她注意不要耽溺其中——别太把外面的男人当回事。
大长公主原本叫他出来表态,只为了族人不敢针对此事说闲话,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发挥超常!
他能说出这番话,就连大长公主都惊了一番。
大长公主很快回过神来,眼神向下扫去,长妇眼中含泪,长子目光欣慰又含着重量,显然与他父亲想法相同;其余孙女们自然都是惊讶的,奇怪又令她心中慰藉的是,最大和最小的两个竟然同时露出喜色,为长姊感到欢喜。
至于再小的两个,就是一团懵懂地趴在姑姑们怀里,小明苓看看方才说话的曾祖父,又看看姑母,眼珠滴溜溜地转。
次子夫妇,次子面露惊色,旋即又露出一点笑,仲妇——只差把眼珠子瞪出来了,满面都是惊讶之色,方才目光灼灼地盯着的那顶冠再分不到她的一点注意。
大长公主将众生百态尽收眼中,那边徐虎昶并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心情,只定定地看着问真,“你敢接过吗?”
“孙女领命。”徐问真起身,珍重接过那把刀。
徐虎昶欣然微笑,神情放松许多,但很快又严肃地道:“收了刀,就把功夫捡起来。等你身子痊愈,每日一早,到演武场,我带你锻炼功夫!”
徐问真不敢说话,不能有太明显的动作,只能露出一点巴巴的哀求之色,大长公主已经不赞同地道:“要入冬,天气太冷了!要练刀,得春日再开始,晨风寒冷,再着了风寒,岂不得不偿失?”
徐虎昶嘴唇微动——练功不就是冬三九夏三伏,熬打出来的硬功夫吗?
徐问真小心地道:“或能坚持,祖父慈爱,怎忍辜负。”
大长公主目光犀利地看向徐虎昶,徐虎昶沉吟一会,“三日一练不错。——常感风寒,只因体内正气太弱,将刀法捡起来,时常练习,扶正理气,气血充沛了,自然就不易染病了。”
他从年轻时就试图用这套理论打动大长公主,让公主加入他的锻炼队伍,然而公主眷恋高塌软衾之心如铁石,一点不曾动摇,这会他这样说,只是无力地挣扎一下而已。
然而这回大长公主思虑一番,却松了口:“罢,就三日一练吧。”
徐虎昶眼睛一亮,立刻要对妻子发出邀请,大长公主在他开口前已经目光犀利地盯住他,徐虎昶憋了一会,默默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那边徐缜见问真接过刀,笑着缓和气氛道:“记得我与阿弟们年少时跟着父亲学刀,对父亲的刀剑都喜欢得不得了,可惜如今我们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了,真娘能将功夫捡起来倒不错。”
他本意是轻松一下气氛,不想引火烧身。
徐虎昶淡淡看了他一眼,“圣人与我说,你今年总是风寒咳嗽。体质太弱,还是要练,你一起。”
徐缜目光大震——他没想到今上真会告状啊!
他得了风寒没耽误公务,每日兢兢业业顶着咳嗽办差,他的君主就是这样对他的?
他半晌才道:“阿父,儿有常朝会t。”
“每日早起练两刻钟,晚上再练两刻钟,不耽误什么。”徐虎昶一锤定音,目光又飘向二儿子。
徐纪只觉臀下温暖的坐褥如有针扎一般,几乎是跳起来,忙行礼道:“儿体质康健,一向勤于弓马,就不劳父亲为儿费心操劳了。”——所谓勤于弓马,指天气好的时候偶尔会和同僚友人们出城骑马。
春夏一个月有两三次,如何不算“勤”呢?
徐纪在父亲锋利的目光下,逐渐心虚地低下头,幸而徐虎昶最后还是没有押着他一起加入,他坐下后悄悄松了口气。
一旁的七夫人回过神来,顾不上问真今晚到底都得到些什么了,只恨铁不
成钢地看他。
这几日早晚问安,徐问真一直抱病未至,今晚难得能动的家人都在——见通见明不在,大长公主随口问了一嘴,大夫人道:“见通领见明出门会友去了,我大兄家的三郎在,说晚些回来。”
大长公主便放心地点点头,又问底下两个生病的小郎如何,大夫人一一回过,众人聚在上房中,说到天色漆黑,要交二更天了,才分别散去。
七夫人回到房中,已顾不上身体沉重,顾不得徐问真得的好处,抓住徐纪气得脸色涨红,“你、你、你为何就不与父亲一起锻炼呢?”
“啊?”徐纪今日第二次疑惑,“父亲习武可一向是寅时作,如今天气又冷,我身子又不向大兄案牍劳形虚弱,何必去讨那个苦头吃。”
七夫人气得直跺脚,“你这呆子!父亲本就疼大兄他们更多,如今大兄和大娘都跟着父亲早早习武,相处得时间更多,岂不更为亲密?母亲一向最疼大娘,不大看重咱们,若不在父亲身上多用些心,往后咱们算什么?”
“我的祖宗娘子,您成日就思索这些?”徐纪实在无奈,扶着她在榻上坐好,“父亲哪里疼大兄更多了?他待我们兄弟都是一样的,只是大兄肩上要挑的担子更重而已。至于母亲,母亲是疼真娘多些,可真娘不是母亲带大的吗?当年可是你舍不得将圆娘送到母亲身边去。”
他说着,七夫人红眼瞪他,他无奈地道:“你最近总是多思多愁,不知是怎么了。——母亲对咱们还不看重?当年圆娘成婚,母亲给了多少添妆?满娘幼时体弱,母亲花了多少心思访问名医?你总是盯着人家有、你没有的,便认为受了亏待,可咱们有、旁人没有的呢?”
七夫人微微垂首,徐纪知道她这是不好意思服软,但不会再纠缠下去的意思,却没住口。
他很郑重地道:“父亲母亲有多少东西,原是他们积攒下的,这家业按规矩就是大兄继承得多,家里的担子是大兄扛起来的,我仗着大兄庇佑才有如今的轻松日子过,是没脸和大兄争的。
至于母亲——母亲给真娘多少,真娘平日又孝敬母亲多少?母亲房中的陈设玩意,四季的鲜花珍品,多少是真娘淘换来的?你刚入门时,我便说过,母亲观人,不看门第出身,只看一个心意而已。你总说母亲偏心,偏疼真娘,可这些晚辈里,难道不是真娘对母亲最用心吗?”
自七夫人此番有孕后,春日的一番波折最后的影响烟消云散,夫妻二人蜜里调油更胜从前,徐纪许久没对七夫人露出这般严肃的表情,七夫人气焰愈弱,只是还不甘心,“咱们圆娘、满娘对母亲很孝敬。”
“孝道已足,就够了吗?”徐纪摇摇头,“心是用心来换的。”
四季衣食、茶水汤药,乃至新鲜玩意、喜欢的陈设物件……这些用心,是简单的孝道无法囊括、比拟的。
他说:“你不要再想这些了,母亲对这些孙女都很好,日后问满、问显成婚,母亲必不会亏待她们。”
七夫人嘴唇微动,徐纪不叫她说出口,而是严肃提醒,“母亲察人洞若观火,你若一直对此心怀不满,母亲发现后绝不会忍耐。”
七夫人这才被捏住七寸,悻悻然道:“我知道了。”
“罢了。”徐纪叹了口气,“不要总想这些,有空瞧瞧满娘和显娘的功课。孕期多思虑,孩子生出来只怕是只小丑猴子。”
七夫人方才破涕为笑,嗔他,“你没正形!”
她被徐纪说了这一大通,不敢再念叨偏心之事了,于是一切又回到原点。
徐问真养了季家的小郎在外头,听闻置的新房子,安排了仆妇下人,还给按季做新衣裳——这不是养在外头是什么?
七夫人连着几日心中惴惴,只怕外头有些牵连到徐家闺训的闲言碎语,然而数日过去,徐府一切如常、族中风平浪静——就连最爱说风凉话、品评人家娘子息妇品格高低的几个妯娌都老老实实,对此事一言不发。
她又小心翼翼地叫人打探京中消息,京中风平浪静,至少她秋妈妈传回来的消息,外人对徐家闺训并无置评,没几日问满与问宁受邀参加了一位县主的暖炉会,是一切如常,兴高采烈地去,轻松尽兴地回。
七夫人终于陷入了迷茫,开始怀疑起自己从前的认知。
——原因其实很简单,比起那十来日只见了一面,安排了房子就没下文,明显是个样子货的外室,当然是徐家老国公交给问真的,象征家族话语权的刀更值得关注啊!
徐问真虽仍在“病中”,各家赏花、围炉的帖子接了一堆,她不得不提笔一一回过,有逢生育、寿诞、喜宴的,这些从前一般交情的人家不会给她送帖子的事,如今给大夫人递帖的时候都不忘请上她,虽然她暂时不会去,却象征着无形中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