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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我们不要再相见了

    祁云早就来了洛阳,自是听闻过段修此人。

    为人父母者,无不期盼儿女能有一门富贵的好姻亲。可段家的这位恶少丑名四溢,她断不至于要推女儿入火坑,更何况她自身也同样会被旁人所耻笑。

    而后两日,她反复想来想去,惊疑不定地追问阮窈,“带你回洛阳的人,难不成就是他?”

    阮窈的唇旁因为连日焦躁难眠,新长了一连串火燎似的红疹,哑声说道:“阿娘莫要乱想,我并不识得他,也不要嫁给他。”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祁云脸色急得涨红,只觉大祸临头,“那恶少都不曾见过你,又是如何起得心思?”

    阮窈被阿娘逼问得急了,只能闷不吭声地流眼泪。

    她心知肚明这事为何落到自己头上,却没法子对旁人言说,说出去又有何人会相信。

    自己实在是太过高看旁人,也太过低看裴璋了。

    温颂只怕一分一毫都没有瞒住,他如今知晓了自己的行迹,不仅未曾叫人把她带回去,反而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迫得段家来逼娶,显见得也是要与她断了过往的纠葛,还要羞辱她以泄恨。

    可说到底她又有什么错,裴璋像豢养鸟雀一般不许她出门,也无半分娶妻的意思,更遑论还险些杀了她。换作旁的女子,难不成就愿意心甘情愿这般陪他度日,他未免也太自大。

    无力和恨意反复交织,像是心上疯长的毒草,她偏偏铲除不得,眼眶也愈发通红。

    见阮窈神色几度变幻,却始终像是锯了嘴的葫芦,祁云强忍着火气咬牙追问,可说到一半自己也哭了起来。

    段氏的人那日见祁云不答应,反倒朝着嫂嫂丽娘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至于那些装着纳礼的朱漆木箱,他们也并未再带走,至今仍搁在院子里。

    好不容易应付完阿娘,阮窈疲惫地坐下,屋外紧接着又闹腾了起来,像是一锅猛然炸开的沸油,吵得她耳朵生疼。

    “丽娘,这银钱你如何能动得!”祁云并非是什么好脾性的人,铁青着脸就去阻拦她。

    丽娘起初还声如蚊呐,说是徐越在狱里遭了大罪,怕是案子还未审完,就连命都保不住了。

    二人争执到后来,她也愈发激愤,话语逐渐尖锐,“若不是窈表妹,家中怎会横遭这样的祸事!云姨,你当初无处可去,是娘冒着风险收留你住下,我也未曾有过二话!我夫君到底也是你的侄儿,他眼下性命都要不保,你就当真眼睁睁看着吗?窈表妹若是嫁过去——”

    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响。

    阮窈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丽娘。

    她为着表哥徐越的事连日奔波,面容憔悴惶急,此时与阮窈四目相对,眼中又浮起一丝慌促,低下头便匆匆走了。

    阮窈心底本也有几分歉疚,可亲耳听了这番话,原有的歉意也消散得不剩多少了。

    裴璋心思阴沉,而段家人行事也狠厉,可自己这位表哥也委实有些蠢,连饮酒都能醉得人事不知,轻而易举便被人扣上罪状。

    想要迫她为救人而嫁给段修那样的人,绝无可能。

    她绝不屈从。

    *

    如今朝堂和边关风波迭起,阮氏的冤案原算不得什么大事,也并未激起多大的水花。

    然而段家莫名与徐府扯上干系后,难免有多嘴长舌之人传扬,很快,阮窈本该是谢氏未婚妻的事也被人广知。多数人只觉得唏嘘,偶有些好事者,也会暗里调笑几句。

    段修的马车被谢应星拦下来的时候,他怀里正搂着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倌。

    “谢公子不去筹备亲事,还有闲心来我这儿逞英雄。”他抚着自己的袖角,衣上浓郁的熏香隔了几步远也冲鼻而来。

    “你与她素不相识,何必要这样相逼一名女子。”谢应星紧绷着脸,嗓音里透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段修看了他一眼,也像是想起了什么,火气并不比他少,阴阳怪气地冷笑了声,“与你又何干?且她身份微贱,能嫁入段府大门,也算得上是三生有幸了,我若是她,合该叩头捧手相迎。你若无事倒不如去奉劝奉劝她,莫要不知好歹,否则苦头还在后……”

    他话说得尖酸刻薄,激得谢应星胸腔中的怒火蹭蹭往脑子里涌,一把就扯着段修的衣襟将他生拽了下来。

    段修瞧着一身褒衣博带,好不飘逸,实则身子早被酒色掏空了,皮肉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还未来得及反应,脸上就吃了一拳,几乎听到了自己牙齿碎裂的咔嚓声。

    谢应星本就是将门出身,少时又是在北地长大的,他眉间含着戾气,这会儿下手根本不留情,力道极重。

    家仆们震惊过后,这才一窝蜂涌上去想要扯开他们。谢应星并非独身一人而来,同行的友人与侍从也不能就此束手看着,最终竟成了两方人手的混战,直至一群人最终被兵卫所拉开。

    谢应星受伤不轻,却恍如不觉痛,不屑地看向被打得站都站不起身的段修。

    友人脸色沉了下来,猛然扯了一把他,压低嗓音急道:“下这么重的手,你疯了?”

    他却满不在乎,只是抬手拭去唇畔的血迹。

    自己少时便学了一身武艺,方才的每一拳每一脚,也都是有意为之。段修如今被他打得怕是几个月都下不来床榻,还如何求亲娶妻,岂非成了笑话。

    而他却可以在这之后找人护送着阮窈离开,照料她去别处安顿下来,又何必还要待在洛阳。

    至于汤妧……自己如今有意惹祸上身,倘若汤氏不愿再将女儿嫁于他,那便再好不过。

    *

    再见到谢应星的时候,阮窈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也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

    她颤着手轻抚他额上的红肿,不可置信地说:“你都多大了?怎的还像从前一般与人打架,还被打成这样!”

    “不过是些皮肉伤,”他甚至朝她笑了笑,“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旁人欺负你。”

    阮窈一颗心猛地一跳,双眉紧蹙,“你是说……”

    得知事情的原委,她并未松一口气,反而愈发焦虑不安,手指死死攥住袖口,眼中也透出仓惶无措来。

    她的神色落入谢应星的眼,他这才察觉到了什么,“阿窈,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事情瞒了我?”

    倘若是段氏,她如今怎么也不该是这幅模样,反倒像是比先前更要惧怕几分。

    阮窈与他四目相对,瞧见他一双长眉紧紧的拧在一起,明净的眸中满是疑惑与担忧,眼眶便酸涩起来。

    对于谢应星,她自然喜爱他,却也在不久前恼过他,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疚,心尖也不断地一下又一下地抽痛。

    阮窈的声音变得有些发颤,却忽然不想再对他说谎。

    “谢哥哥……”她眼睛和鼻头都是红红的,“我骗了一个人……”

    她声音很小,也是头一回对着另一个人,将自己心中的隐秘之事和盘托出。

    可她眼下全然没了法子,即使段氏的人都死光了,裴璋若不放过她,也不知道要再用什么法子来折腾自己。谢应星一时冲动,为了她惹下这样的祸事,只怕不论是谢氏还是段氏,甚至是裴璋,都未必会放过他。

    而她不想要他出事,他就必须同自己一般,知晓二人如今究竟是何处境。

    谢应星听完阮窈的话,愣怔了很久。

    实则他知晓,她一名女子,能够这般安然无恙地回到洛阳,沿路必不会是一帆风顺。故而她未曾说,他也不欲去问。然而此刻二人相对,他听着她含泪吐出与裴氏那少主的种种纠葛,胸口仍像是被她的话压上了一块巨石,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震惊与怜惜此起彼伏,在他的心底纠缠不休,最后竟还生出了一丝隐隐的妒意。谢应星动了动唇,瞬时间哑口无言。

    阮窈被他沉郁而迷茫的目光看得心中一颤,眼泪也早都停住了。兴许在旁人看来,她这一年多的过往实在可以算得上是不知廉耻,可她有得选吗。

    她不过是想要活着,并倾其所能想要活得更好一些。纵使人人都瞧不起她,她也绝不会有一分一毫的瞧不起自己。

    “不要这样看我,”阮窈低声对她说。

    他的目光令她觉得自己像是条陡然被寡去一块鳞片的鱼,最薄弱的位置被展于人前,即使这个人曾经是她生命中最为亲近的人。

    “如此说来……汤妧与我的事,也并非是偶然,而是被人有意设计。”谢应星并非蠢人,几乎是顷刻间便彻悟了。

    阮窈哽咽着点了点头。

    而他似是也彻底冷静了下来,本该明亮见底的眼瞳却头一回让她看不透,他此刻究竟是何种情绪。

    “这些事,你当初为何不告知我?”谢应星直直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再开口的时候,他眉眼中唯有疲惫不堪,“若早知如此,当日你一回来,我便该带你回谢府,纵使并非名正理顺,至少你不会再有被旁人逼嫁之患,事情也不会到眼下这一步。”

    阮窈苍白着脸,同他说道:“并非是我有意要欺瞒你,而是我自己也并未想好往后该如何做,故而没有向你开口。且我当日刚知道你要与汤妧结亲,你父母也显见得不喜我,我怎么能就这样跟随你回去。”

    “阿窈,”听到她的解释,他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唇瓣抿得紧紧地,嗓音有些嘶哑:“你并不信任我。你觉得我没法子护住你,是吗?”

    “谢哥哥所说的护住我,便是让我做你的妾室吗。”阮窈声音并不大,轻轻地问了他一句。

    她何尝会听不出他话语中的不解,更听出了他无法抑制的怨怪,身上止也止不住地发冷。“我阿娘的事你是知道的,我若愿意做旁人的妾室,兴许我从一开始便不会回到洛阳。”

    “那么事到如今,即使是要与我分开,你也不愿吗?比之我而言,虚名对你来说更为重要吗?”谢应星沉默了许久,眼底也变得通红一片,话语中是忍也忍不住的悲切和怒气,“你知不知道,我想尽法子找了你很久,旁人都说你死了,父亲也不知为此事责骂了我多少回。可只要你能够回来,我什么都不在乎……”

    “谢哥哥,我从来都没有选择,只是沿路上不得不被推着向前走。”阮窈含着泪望向他,“你对我而言与旁人是不同的,正因为你曾经属于我,我才更没有法子与其他人分享你的爱。且你如今对我已然生出了怨怪之心,那是否对过往之事也有了悔意?倘若日后祸事不断,你会不会恼我、怨我?”

    二人连日以来都怀着满腹心事,五脏六腑也被高高地吊着,一时都涌上了气性,再止不住喉头的话语。

    然而陡然见到她的眼泪,谢应星紧紧攥着拳,深深吸了几口气,忽地苦笑了一声,重重咽下了没有说完的话。

    “我与汤妧之间不过是一场差错,我无意娶她,可我也无法抗旨。”

    “你随我回谢府”,他停顿了许久,眼眸微微泛红,最后仍是艰难地抬起手,想来牵住她,嗓音也显得嘶哑:“不论你有多少担忧,我都不会扔下你。”

    阮窈擦了擦眼泪,却像是被烫到了似的,蓦地向后退了半步。不待手放下,她的泪珠就像骤雨,一串串从眼里涌出。“谢哥哥,多谢你为了我做了这么多,可我不能随你回去。”

    裴璋的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将他们分开。段修便是死了又如何,兴许下月又要冒出来第二个、第三个。

    倘若她真随着谢应星回去,会惹恼裴璋吗?他会杀了自己吗?会再对旁人下手吗?又或是……

    阮窈恍惚的想着,谢应星到底与她是不一样的。

    他有父母与年幼的弟妹,有出身高贵的未婚妻,有属于自己的府宅。不论有她亦或是没有她,他都理应有着很好的一生。

    她家族遭难,并非是他之过,他本就是无辜的,不该和她分食这颗硕大的苦果。

    他既救不了她,她便不该像个快要溺死的人一般,拼命地拽住他,将他也拉到自己已然无法脱身的这块泥淖之中。

    阮窈的眼泪渐渐停了,心中却是明镜似的,寒凉一片。

    没人能救得了她。

    对上谢应星愕然的眼,阮窈又退了两步,向他摇了摇头,低声说:“你说得不错,即便那个人是你,我也不愿委身做妾。人之所以为人,也并非只是为情爱而活,虚名是多少人的心之所向,而我也不能免俗。”

    她强忍着眼泪,有意将嗓音放的冷而淡。

    “等过些日子,我会和阿娘离开洛阳,去弘农郡投奔伯父,你不必再挂念我。我与你如今各有祸事在身,即便再在一起也不过是互相拖累,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阮窈说完这番话,几乎连浑身的力气都要失掉了。

    她最后抬头看了一眼谢应星惨白的脸,额上与唇上还挂着干涸的血,令她更是痛心。

    还不待他出声,阮窈便别过了脸,回身向着府门内跑去。

    只是才跑出三五步,阮窈又忽地停了下来。

    谢应星原本灰败的面色猛地一亮,大步上前还想要去拉住她,只是手臂刚抬起,便听见她说:“这件事段氏的人不会轻易揭过,你……要小心……”

    随后她推开了他的手,五指冰凉的像是初冬的雪片,一触即化,再无踪迹可寻。

    “我们不要再相见了。”

    *

    深秋寂凉,连月色也隐在了云里。夜风萧萧瑟瑟,吹在人身上已然带上了初冬的寒意。

    阮窈裹紧了身上算不得厚的斗篷,循着记忆朝集市上走,想要雇一辆牛车。

    她的双眼还有些红肿,步伐也很慢。

    那时候她离开了,而谢应星也没有再追上来。

    他自己如今也沾了一身甩不开的泥水,自然明白她身份微妙,只会招致祸事。

    即使如此,要他因此就先行抛下自己,他定然也是做不到的。

    可若他们注定无法再成为爱侣,又何必要藕断丝缠,将彼此都置于危墙之下。

    不如由她来亲手斩断这段缘分。

    阮窈与阿娘无处可去,谢应星也不知会因段修的事受何惩戒,兴许便是下狱都有可能。

    可今时不同往日,裴璋既然想要逼她嫁给旁人,对她怕是连几分欲念都不剩了,更莫要说是情意。

    然而她处处受制于人,不得解脱,任凭她再如何不情愿,再如何怨恨于他,也不得不去向他低头,求他放过自己。

    阮窈身上的银钱不多,待寻到牛车之后,又忽地顿住了。她并不知晓裴璋那所私宅所在的街巷在哪儿,只能费力地又向车夫解释了许久。

    再登上车的时候,她抬头望了眼街边朦朦胧胧的灯影,只觉得这份明亮与自己毫无干系。

    她的脚像是踩在一座冰山之上,摇摇欲坠,顷刻间便会跌进寒潭里。

    第42章 想要追悔,也早已来不及了

    夜色朦暗,房中唯有一盏孤灯如豆,映出满室冷寂。

    裴璋咳了几声,眉目间缠绵的病色愈重,墙上照出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咚咚——”有人在外轻轻叩门,“公子。”

    得到准许后,重云推门而入,低声对他说了句什么。

    裴璋手指蓦地一紧,随后又缓缓松开。

    他只是垂眸,目光落在手中的书卷上,鸦羽似的长睫投落下一层暗影。

    重云见他不言语,也不敢催促什么,静静在旁站着。

    可院外的人却并非像他们这般安静。

    脚步声细碎而匆忙,一如往常的许许多多个日子,仿佛她从不曾离开过这所宅院。

    眼见着阮窈径直向卧房而来,重云先行将她拦在了外面,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可擅闯。

    门外那道纤纤身影就此停住,不再近一步,继而身子一晃,在阶上跪了下来。

    烛火摇曳着,裴璋倚坐在软榻上,抬眼望过去,恰巧能见着她映在隔扇之上的身影。

    似乎正微微发着抖。

    他缓缓收回眸光,手中仍执着书卷,仿佛浑不在意,又翻过一页。

    孤灯向晓,抱影无眠。

    除去他偶而的咳嗽声,门外那道身影悄然无声,纤细的脖颈像是凋萎的花枝,一动也不动地垂着。

    直至夜已三更,北风刮得一阵紧过一阵,外头忽然哗哗落起雨来,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一道细弱的哭声如泣*如诉,在凄凄风雨中轻颤不已,缠蜷而上,紧紧贴着他的心神。

    回首过往某些铭肌镂骨的时刻,此幕近乎恍如一场似是而非的梦寐。

    门外的纤细剪影紧接着瑟缩了一下,看上去摇摇欲倒。

    裴璋终究还是缓缓起了身。

    拉开房门的一瞬,黏腻而潮湿的雨雾朝着他涌来,顷刻间便浸润了他。

    跪在阶下雨帘中的人像一瓣倾颓的花,将尽未尽,素白的脸孔好似要被雨珠所揉碎,令他分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

    “为何要跪?”连日以来,这具肉身缠绵病榻,他的嗓音也含着几分低哑。

    阮窈浑身湿透,冷得像是被浸在了一坛雪水里,无法抑制地发抖。

    她眼睫和发丝上全坠着水,连抬脸看他都显得费力。裴璋的面容在雨水里影影绰绰,瞧不清楚。

    于是她只好微低下脸,用力眨了眨泛红的眼,想要去拉裴璋垂在阶上的素白袍角。

    “我有话要同公子说……”

    细白的指尖轻颤着伸出,还不及触到那块衣角,他已然先行向旁避开,并不愿意让她碰到自己。

    阮窈抬起的手僵硬地停住,片刻后,抽咽声却更大了。

    他只是垂下眸,目光在她身上略微一顿,唤来侍从交代了一句,便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房中。

    她愣了愣,忙也撑着手站起来,只是跪得久了,腿脚又痛又僵,还不待站直便向前绊去。

    裴璋伸臂扶扯了她一把,继而很快又轻飘飘抽回手,竟较当初在山寺时更要疏离几分。

    很快有侍女带了她下去。

    换下湿衣时,阮窈才恍然发觉,房内她原本的衣裙首饰一应消失不见了,所有与自己有所关联的物件也全被清了个干净。

    再折返时,裴璋的卧房内正燃着薰炉,与门外的寒风冷雨恍如两重天地。

    他披了件厚重的氅衣,火光摇曳着映在青白的脸上,神色像是死水一般平静。

    阮窈的指尖有些发抖,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畏惧。

    裴璋略有察觉,倒了一盏热茶递于她。只是这样一件并不费力的事,他也侧过脸去咳了几声。

    她沉默地接过茶水,不仅想到他们头一回的偶遇。天地白茫一片,那盏热茶的暖意,她至今仍能忆得起。

    只是……若早知今日会被他相逼至此,她定不会仗着美貌与几分小聪明便数次招惹此人。

    当真是作茧自缚,可即使她想要追悔,也早已来不及了。

    “公子的身体……可还好吗?”阮窈很快拾整好零碎的思绪,强打起精神,竭力让自己的话语听上去似是关切,而非厌憎。

    “无碍。”裴璋的声音冷而淡,点漆般的眼却直直盯着她,“倘若有话,直说便是。”

    她缓缓放下杯盏,嘴唇也颤了颤,眼眶红红地望着他,“我知错了,求公子饶过我……我不想……不想嫁给……”

    阮窈一想起段修此人放浪形骸,喜好狎玩男童,便忍不住地面色发白。

    这样的人,怕是一身花柳病,寿数也长不到哪儿去。他既不喜欢女子,却被裴璋这般逼着强娶,她又岂能落得好处,定然要被他日日折辱,兴许不等他死,自己就先没了命。

    “我给过你选择。”裴璋并不为她的楚楚可怜而动,语气仍然不紧不慢,“你既不愿在我身边,我自会成全你。”

    “不是的……”阮窈心底一颤,连呼吸都滞了滞,泪盈盈道:“公子……譬如芝兰玉树,而我却只是一颗野草,并非是不愿,而是不配罢了。所以那夜……他们只想取我的命,皆因我并不配留在公子身边。”

    “我又骗了公子一次,也自知如今公子厌弃我。旁的也算了,只求公子不要令我嫁给他……”她没了任何法子,只能放低身态,近乎是在哀求。

    “如此……”裴璋神态温文地望着她,嗓音却微微哑着,“那么,谢家郎呢?”

    阮窈面容略僵了僵,几乎是下意识的,便畏惧于他面前提起谢应星。故而她嘴唇动了动,迟疑着他究竟是何意,并未立刻接上话。

    他眉目间那一抹浅浅挂着的温和,继而也消融了。

    裴璋又想起了那一日。

    温颂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数九寒天的雪籽,打得他面颊生疼。

    他本有着卓越天资,这世间于他而言,除去某些人力不可及之事,便不该再有何愁苦。

    女子的恋慕更无甚稀奇,他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

    这缕情丝生而不易,却让他因此承受从不曾有过的羞辱。既注定求不得,他便要悉数奉还。

    然而此刻亲眼见到她如蹈汤火、如履春冰,他却并无一丝快意。

    犹如某种荒诞的咒术,他施加给她的苦难,又如返潮的苦水,加诸己身。

    可是眼下提起谢家郎,他一眼就能看出阮窈神色的变幻。

    对她而言最为信手拈来的楚楚可怜,竟会仅仅因为一个名姓而瓦解,唯余无措与惶然。

    裴璋心中像是被千万只虫蚁所啃噬,淬着毒的暗潮透过他的骨骼,随着血液流淌四溢。

    他应当杀了他。

    他们彼此间所携有的回忆过于隽永,即便是各自嫁娶也无法消磨。非得其中一人至此消逝,血肉化为泥土,方不能再遥相呼应。

    “我与他缘分太浅,”阮窈微低着脸,看不清楚神情,可眼泪根本止不住,甚至于还砸到了杯盏里,“早就是陌路人了。”

    缘分太浅。

    裴璋低着眼,手指若有若无地拂过茶盏下的纹刻,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眸光却浓黑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他太过年少,也未经得多少人事。”他淡声说着,“故而无力拼争,反被意气所误。”

    阮窈闻言,身形僵直了一瞬,拳头暗暗攥紧了,只低声说道:“他与公子……是不同的人。”

    “不必拿我与旁人相较。”裴璋话语里有一丝浅淡的不悦,却很快一闪而过,几乎令她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她身不由主地想起白日与谢应星的断情,眼泪愈发收不住。

    不仅仅是为了他,更是为了自己原应安逸顺遂的一生。

    这些眼泪落入裴璋眼中,他仍旧温温地看着她,火光却在幽深的眸底不断跳跃。

    他见过太多她的眼泪,本身没有什么稀奇。然而如今这般冷眼看着,也觉着她往日从未曾哭得像此刻这样悲切,比窗外的雨都要绵密上几分。

    “他既惹得你落泪,又是个无用之人……”裴璋忽地缓声道:“我便为你杀了他。”

    阮窈瞬时骇得连眼泪都停住了,只是不可置信地仰头望着他,继而面上的所有血色都褪去,眉目间浮上一抹无法抑制的惊怒。

    好生无耻!

    分明是他将自己逼到如此境况,竟还要说是谢应星惹她流泪。

    她脑子起初发木,震怒过后,很快又涌上惊惶。

    裴璋似乎极少口出诳语,甚至于言辞上颇为克己。尽管如此,他却能轻飘飘就逼迫自己嫁给段修那样的人,足见行事狠毒。

    不论是杀掉自己,还是杀掉谢应星,对他而言,都是轻而易举之事,无关痛痒。

    阮窈意识到这一点后,脑袋嗡的一声炸开,慌慌忙忙就伸手扯住他的袖子求他。

    “不要!”她陡然着了慌,又匆匆擦掉眼泪,唯恐是自己哭才惹得裴璋不悦。

    “是我的错,我再也不哭了……还请你高抬贵手……”阮窈嗓音发颤,祈求地拽住他,全然没了章法。

    裴璋的眸光看似温柔,深处却隐隐藏着近乎残忍的恶意。他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指间抽了出来,嗓音可以称得上有几分温和。

    “窈娘,我不逼你。”

    “你自己做选择吧。你是情愿嫁给段修……”他脸上一片漠然,“还是情愿让他死。”

    第43章 恨到将她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她睁大了眼。

    四目相对间,眼前人仍是那张神清骨秀的面容,似乎与初见时并无什么不同。

    然而隔着幽微的火光,阮窈又分明见到他黑沉的眸底深处正蕴着浓郁的阴戾,哪还有半分往日清冷。

    她愣愣地僵坐了片刻,猛一下站起身,“你不能……”

    烛火被她衣袖牵起的风带得颤动不已。

    裴璋柔声截断了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能。”

    阮窈心中悲愤交织,眼里噙满了泪,还不待落下,就见到他盯着自己的目光微不可见地沉了沉。

    她不敢再当着他的面哭,下一刻便背过了身去,低下头抽咽着。双肩不断轻耸,却再无声息。

    裴璋没有安抚她,而是紧抿着唇,手指一下一下地缓缓轻敲着桌面,强压下心底里浓重的不悦。

    男女情爱,多是渺若烟云,觉来不过一梦,她难道不明白吗?且蝼蚁尚且贪生,人又岂能不爱惜性命,这也是她曾经亲口所言。

    在这世上,他不信有人会以身饲虎,心甘情愿成全即将另娶的昔日情人。

    她理应知晓,该如何选。

    夜深人静,旁人早被他摈退了下去。窗下的身影寂然不动,仿若融进了浓沉的夜色中。她消瘦了许多,腰身尤为薄,原先养出的那几分肉,又全偿了回去。

    他目光凝滞在阮窈背上,想起了她肩胛下的伤。他曾无意瞥过一眼,疤痕狰狞不平,倒正如他此刻繁杂的心绪。

    同肌肤一样,一旦生出褶皱,便再难以舒展开。

    裴璋抬手,轻轻揉着眉心,愈发觉得头痛欲裂,额角像是凝起了一团沉重的阴云。

    他忍着不适,终究仍是勉力站起身,走至阮窈身后,缓缓伸出臂膀,揽抱住她。

    怀里的人细细瘦瘦,身子僵了一僵,却并未推拒开。

    鼻端萦绕着她发上的幽幽冷香,他心底方才那股弥天怒意也如潮水,悄悄然便冷褪了大半。

    实则阮窈若是选择让谢应星死,他并不应当,也不会杀他。

    非是不忍,而是……生者永远也无法与死者相争。

    他会成为她至死也难忘的一缕相思,错处和疵点亦会在漫漫流光中消弭,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谢应星应当好好活着,与他不日便要娶的新婚妻子在一处,永结百年之好。

    察觉到阮窈身子在颤,裴璋耐心地轻抚她的发顶。还不待他开口,怀中原本柔柔倚靠着他的人,却回身转了过来,直勾勾地望着他。

    下一刻,她猛地高抬手,指间攥着什么便向他刺下来。

    裴璋蓦地反应过来,立时便向旁侧身并去捉她的手。然而他病得久了,身子较之往日钝重得多,虽躲闪了一下,腹下却仍是一痛,再低头看去,皮肉已被一支发簪所穿透。

    血渐渐涌了出来,继而在素白衣料上扩散开。

    阮窈嘴唇发颤,向后退了半步,眸中像是燃起了两团炽烈的火,紧接着又涌上泪水。

    她眉目间有惊,有怒,但并无悔愧之意。

    “择来择去,总归是想让我生不如死……”她流着泪,双手都在发颤,恨声道:“可我偏要活。”

    裴璋整个人瞬时间静了下来,只是直直地看着她,然后胸口一窒,喉间阵阵发紧,腥膻的血气翻腾而上,咳出一摊血来。

    伤处寒凉难忍,所剩不多的气力仿佛也在顷刻间全然消没,他退了两步,伸手想去撑住身后的桌案。

    然而眸中像是涌入了一团湿冷的浓雾,无边无际地蔓延开,万物很快也变作一团模糊。

    眼见着裴璋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继而呕出许多血,摇摇欲坠地向后倒去,阮窈额上止不住地生出冷汗,一颗心也像是被人拿了把重锤,狠命地敲着。

    他死了吗?

    阮窈心中升腾起了一股浓郁的惶然和惧怕,她忍着泪,拖着发软的腿脚转身跑出屋。

    不知夜已几更,裴璋就寝时惯常不许人近身侍奉,又刻意摈退了人,她熟识这座宅院,沿路不曾遇到过其他人,更不曾回头。

    夜风沉沉,而她落荒而逃,身后宅院的暗影像是某种吞人的巨兽,无声无息地凝视着她。

    *

    “阿娘……随我走……”阮窈回到徐宅,哪里还顾得上旁的,心急如焚就去扯了祁云起身。

    “好你个死丫头……”祁云本也未熟睡,见到她便是一顿咬牙切齿地责问。“你说,你上哪儿去了?当真是……”

    阮窈面色惶急,眼皮连连直跳,“阿娘,我犯了大过!这洛阳决计待不得了,否则定要比死还惨!”

    她方才是抱了玉石俱焚之心,裴璋逼她至此,分明就是想让她活不得。那既然她活不得,又凭何要让他好受。

    此刻离天亮尚且有些时候,她怕是傻了才不跑,难不成裴氏权势滔天,她就该束手就擒。大错已经铸成,她如今什么也不要了,索性隐姓埋名逃去别处,便是在山间度日也比嫁给那段修好。

    见阮窈当真是急得眼眶泛红,祁云也被吓到了,只得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谢家郎午后着人送来许多银钱,”她又急又怒,从竹柜里摔出一个匣子,只恨不能揪住阮窈,像幼时那般狠打一顿。

    匣中除去银钱,还有一封书信,二人顾不上多说什么,匆忙分置好。

    离开徐宅的时候,祁云回望了一眼,原本心急火燎的脸上浮起一抹怅然。

    阮窈却什么也没有想,她连谢应星的信笺也无暇看,只是贴身放着。

    “阿娘快走……”她急声催促道。

    事到如今,唯有在事发之前乘水路离开才最好。

    祁云当初先她来到洛阳,本就还有些压箱底的银钱,如今又恰好得了谢应星的馈赠,二人手头也更为宽裕。

    只要能离开此处……

    阮窈遥遥望着记忆中渡口的方位,一双眼中唯有一往无前,比夜里星星点点的灯火还要明亮三分。

    与阿娘商议过后,等到天色蒙亮时,二人登上了去往弘农郡的船只。

    虽说阮窈并不打算去投奔伯父,可她和祁云到底是两名女子,若能离得略微近一些,倘若有了何事,届时还能求个照应。

    她与阿娘沿路买了两件粗制斗篷,可将容貌都掩起来,因着深秋风凉,也并不显得出挑。

    客船内并不安静,坐了许多天南海北的船客,人声嘈杂,好些交谈的腔调她也听不太明白,却让阮窈莫名的感到心定。

    她举目向外看,昨夜的雨早已歇散,云隙中透出几丝浅淡的金芒,渐渐冲破云霞。

    旭日映着水波涟涟的江面,映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阮窈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在对祁云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等离了洛阳……霉运总是会过去的。”

    *

    卧房里的火烛燃了一整夜,直至灯花爆开,才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见花则喜,本该是个吉兆。

    裴璋却猛然惊醒,意识随之回笼,伤处的锐痛像是砸入湖面的滚水,激起一圈又一圈痛苦的涟漪。

    他胸膛重重起伏了几下,又缓慢地平静下来,脸色白得发青,唯有眼尾因急剧的呼吸而微微发红。

    扎入腹下的发簪已被医师取了出来,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

    是一支铜制花鸟簪。

    尖端同要了王生性命的那支木簪一样,有意被主人磨得削尖。

    对于阮窈,裴璋的确动过杀心。可到了最后,每每总是不忍,也并不愿伤她。

    连日来,他因怒气和妒意而相逼于她,除去起初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剩余的日子,他留在这座本不该再待的宅院中,也仅仅是想要等到她回头。

    倘若她肯向自己服软,他便不会再迫她。

    在夜里让她做选择的时候,裴璋的确不觉得她会甘愿为旁人牺牲。却不想她几乎是在顷刻之间,便做出了第三种抉择。

    她不愿嫁,也不愿谢应星有事。故而她毫不犹疑地向自己下手,正如当初在山寺中一般。

    自己与王生,对她而言,兴许根本不曾有过差别。

    从身后环抱住她时,裴璋曾想试着笨拙地抚慰她。他并不擅长于此,可见她这般肝肠寸断,他终究是生出了一丝心软,也全然不曾有所防备。

    从前他冷眼旁观,只觉着王生此人实在过于蠢钝。一名男子,该要为色所迷到何种模样,才会被这般娇弱的女子所伤。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毫无章法,手段拙劣的人,却能轻而易举便伤他至此。

    着实可笑,也着实可恨。

    恨到将她千刀万剐,也并不为过。

    侍者与医师噤若寒蝉,望着伤人的锐器,不敢多问什么。唯有重风和重云对视一眼,脸上的神情无比复杂。

    重风见裴璋直直盯着那支发簪,一言也不发,只好壮着胆子上前,低声道:“暗卫传讯回来,说是……阮娘子天未亮便乘了渡船离开。”

    他漠然地听着,眼底像是染上了一层凛冽的雪色,却一个字也未曾说。

    直至医师与侍者将要退下去,裴璋才嗓音微哑地开了口。

    他过于虚弱,连说话也有些费力。

    “此事不得向任何人声言。”

    倘若让族人知晓,她便是不死,也要被脱层皮。

    可这件事不该交由旁人。

    他要亲自去索她的命。

    第44章 情爱并非是可以仰赖的东西

    祁云沿路都在长吁短叹,时时愁眉不展。

    阮窈无暇安抚她,一颗心自始至终地高高吊起,从不敢松怠片刻。

    正值深秋,水面上常蒙着一层稀薄的雾气,使得水天朦胧相连,辨不出浓淡。

    直至客船已过数重山,她凝视着这片烟波江,才缓缓回过神来。

    纵使自己身侧有裴璋所派的暗卫,又如何能在这样宽阔的江面上追索她。

    而祁云不明前因后果,见她仍在看江景,已然要被气得七窍生烟。

    “阿娘……”阮窈不得不低声向她解释,“我当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祁云铁青着脸,恨恨地瞪着她:“你自小便是如此,嘴里没有一句实话,眼下定是惹了天大的祸事,竟还不肯同我直说。”

    “有个登徒子想要轻薄于我,我便刺伤了他。”阮窈闷声说道,“可那人非富即贵,民不与官斗,难不成阿娘愿意看着女儿被人捉去吗?再者我也不愿嫁去段家,何必还留在洛阳受人欺辱。”

    “那你阿爹与阿兄呢?”祁云紧紧皱着眉,面色阴沉不定,“且你表哥如今还在牢狱之中……”

    阮窈好一会儿没吭声,最后摇了摇头,干巴巴地劝她:“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们顾不得旁人了……”

    话才说到一半,她就被祁云气冲冲瞪了一眼。“圣人的话是这么用的吗?”

    她便讪讪住嘴。

    “若去了那穷乡僻壤之地,你的亲事再该如何是好……”祁云喃喃说着。

    这话倒是点醒了阮窈,她从袖中取出谢应星的信,低下头快速扫了几眼,指尖微微发抖。

    他在信中说,段氏那边他自有法子解决,待事态平息些,会再来弘农郡寻她。

    阮窈眼眶有些红,却一滴眼泪也没有,而是最后看了几眼信笺,继而伸出手,任由纸张被江风拂起,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很快便消失在目光中。

    别时容易,见时难。

    此后锦书再难寄,又何必还执着于旧日欢情。

    他们大约不会再重逢。倘若某日当真再遇,他也该是另一名女子的夫君,兴许会像许久之前哄她一般,哄另一人开心。

    过往的种种幻梦,她想要细细敛藏起来,不会忘,但也不愿含着眼泪再去反复咀嚼。

    她曾拥有过他,纵然未能携手走至最后,但她仍会长记他的好,也盼着他能好。

    软弱与伤怀不过转瞬即逝,阮窈很快拾整好心绪,仍旧还是那个不可动摇的自己。

    “阿娘,”她看了祁云一眼,“男子根本就靠不住。”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阮窈此回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已然明白情爱并非是可以仰赖的东西,世上男子也并非像多数女子那般,甘愿被情之一字所控。

    裴璋对她有情吗?她不得而知。

    但此人行事自有他的一套准则与条理,一旦有何事物超出他的掌控,迫他偏离惯常的思维,他便显得如此易怒,如此矛盾,便是有情又如何。

    祁云出乎意料地并未反驳她,而是有些无奈地压低了嗓音,“话虽如此,可既为女子,倘若不能够以美貌寻得庇护,那美貌便只会招致灾难。”

    她知晓阿娘说得不错,可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是见机而行了。

    *

    一路风尘苦旅,种种辛劳也只能硬生生吞下。

    好在她不再是孤身一人,虽说阿娘总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可阮窈孤单了太久,除去偶尔的烦乱,更多时候还是因为阿娘在身边而感到心安。

    她们母女辗转来到宜阳县,又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寻得一所算是安稳的住处。

    只是阮窈与阿娘都并非是强干之人,在一块朝夕相对时日久了,免不了磕磕绊绊地吵嘴,最后不得已雇了名烧饭的女工,祁云的面色才好看些。

    阮窈起初心有余悸,总是惧怕自己哪日会被裴璋派的人捉去,故而连门也不愿出。

    而后又过了一月有余,她的日子始终称得上是平静,这才缓缓把心放下了些许。

    她上过两次集市,又刻意去探听旁人的闲谈,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阮窈不禁猜测裴璋并没有死,倘若裴氏长公子有丧,理应天下皆知才是。

    然而宜阳县也算是人流颇为繁杂之地,她与阿娘藏身在此,每每出行,自己也从不曾露出过真容,天大地大,他又该如何找她。

    总归裴璋身子本就病弱,便是死了才最好……阮窈紧咬住下唇,面色发白地想着。

    谢应星赠的银钱不是笔小数目,可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她思来想去,唯一可供倚仗的,还是自身的那么一丁点技艺。

    故而再去镇子上的时候,阮窈细细考量了街道上售卖笔墨的摊档,随后笑意盈然地尝试去同其中一位女掌柜搭话,婉转提出想借她的摊铺寄卖物件一事。

    掌柜名唤丹娘,性情颇为爽利,且这事本就有利无弊,阮窈的字画若能售出,她只管抽分成就是,便答应了下来。

    阮窈本也不做很大的指望,谁曾想过了几日再去,丹娘告诉她,自己寄放过去的画卷,翌日便被一位郎君所买下。

    她不禁喜盈盈的。

    靠这法子挣钱,虽则微薄,却总是个好的开头。

    而后她寄放过去多少,不出三日,定会被同一人买走,使得阮窈微微有些自得,暗暗称赞此人实乃慧眼识珠也。

    冬寒逐渐料峭,新梅也发出嫩芽,转眼便是冬至。

    她如往常一般携着画卷,才走到丹娘的摊档前,便听见丹娘正与名一身白衣的郎君说着些什么,以至于连她的足步声都不曾发觉。

    阮窈卷起半帘帷帽,不好加以打搅,原想着在侧面等候一会儿,谁想丹娘眼尖望到了她,瞬时满面笑容地上前来招呼。

    “窈娘,”她莞尔一笑,悄悄瞥了眼那位白衣男子,压低嗓音道:“这便是那名日日买你字画的齐郎君。你这回隔了十日才来,他还以为你出了何事,正向我打听呢。”

    不必丹娘说,阮窈也察觉到了。

    这男子生得俊秀,肤色也白,气韵沉雅,此刻望着她,耳垂上浮起了一抹红,随即蔓延至耳根。他很快又像是察觉到自己目光的冒昧,强作镇定地偏过头去。

    “前几日家母身体有恙,故而不便来此。”阮窈答了丹娘的话,随后笑盈盈望了他一眼,柔声说道:“有劳郎君挂念。”

    男子不仅耳根红了,这会儿连脸也红了。

    他轻咳一声,忙道:“娘子不怪在下唐突便好。”

    而后丹娘拉过阮窈,悄然同她说了好些话。

    丹娘笑意愈浓,她不吭声了,耳垂却也微微开始发烫。

    *

    齐慎出身商贾,祖上是靠售茶发的家。

    若放在过去,不论商人再如何富裕,祁云也是瞧不上的。

    但阮窈并不这么觉得。

    她们母女俩能够留得性命在,已是十分幸运的事。且齐府殷富,齐慎待她又处处体恤,齐父齐母更是丝毫不计较她的身世,倘若成为他的妻子,她心中并无什么不情愿。

    虽说想起来谢应星,她心底仍有一分若有若无的怅然,但她并不会因此就推却这份温柔的新爱意。

    自身能够比从前过得更好,才是最最要紧的事。

    之后齐慎来拜访过祁云数次,他性情温和有礼,又十分耐心,祁云便也逐渐改观,颇为放心了。

    订亲的事如顺水推舟,温馨而甘甜。

    两家交换过庚帖之后,依循弘农郡的旧俗,祁云便时不时催促二人去镇子外的花神庙系红绸。

    齐慎倒是没什么,可阮窈从来不信此类鬼神之说,又嫌时气太冷,最后被祁云念叨得没了法子,只得乘车去往花神庙。

    庙宇年岁悠久,前朝时便已坐落在这条街上,庙里奉有十二位花神的塑像,用以祈求吐艳芬芳,四时不绝。

    如今并非是花朝节,游人亦不算少,可以想见春日里的盛况。

    齐慎牵着阮窈的手来到百花林,又取来红绸和笔,微笑着递于她,神色温柔,“窈娘有何心愿?”

    她略想了想,认真写了几个字,继而微微踮起脚,想将红绸系在新芽初发的红梅枝上。

    “慢些——”齐慎连忙轻柔地拦下她,随后自然而然地接过阮窈手里的红绸。

    待系好红绸,他微俯下身,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

    阮窈面颊发红,含着笑意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闭上了眼。

    齐慎小心翼翼,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温柔的像是含苞欲放的花蕊,扑扑簌簌地绽开。

    *

    百花林外,一辆棕黑的皂轮车一动不动地停了许久。

    车内人缓缓拉开覆住车窗的帘,露出一只削瘦而修长的手。他稍一用力,一层浅浅的青筋便从苍白的肤色下浮出。

    今日天光算得上明丽,却无法透过沉郁的车帘而映入车内。

    他面色清冷,脸上瞧不出半分喜怒,漆黑的眼眸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目光遥遥落于不远处的梅树下。

    二人亲吻过后,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少女顿时笑得花枝乱颤,一双盈盈的眼眯得像是弯弯的月牙。

    这笑声过于娇俏,洋洋盈耳,近乎快要被风拂入一片沉寂的车厢中。

    随后少女闭上眼,双手合十,将花下的红绸敬若神明,一张脸孔上神态端严,似是低声祷念着什么。

    裴璋一言不发,眸光如同凝滞的黑墨,沉默地看了许久。

    第45章 又落到他手上了

    裴璋又做了梦。

    梦境里光怪陆离,殊形诡色,有她的盈盈笑声,也有她的纤柔腰肢。

    却都是对着另一个男人。

    他始终淡漠地高坐于神台上,垂眸冷冷注视着他们。

    直到初醒的那一瞬,他僵硬地起身,胸膛起伏了两下,无法遏制地嫌恶扫向被褥。

    她的欢笑与娇嗔像是惑人的毒药,即便不是对他,却仍旧能让他的身体一塌糊涂。

    裴璋哑声让人送了净水来,却无法再安然躺下。

    他回忆起他的儿时,母亲嘴里常常念祷的诸多经书。

    那些字句或许也曾给予他短暂的宁静,可不知从何时起,已然尽数废止,药石无医。

    而今见她行坐处,便如火烧身,又还能诵哪一段经文。

    裴璋的手背渐渐攥出青筋来,腹下愈合了大半的伤口又像是再次被洞穿,泛着阴寒的痛意。

    他们不过才分别了两个月。

    他日夜缠绵于病榻,她却要与旁人百年。他理应怨恨她,可偏生还时时在各色梦境中情不由己地见到她。

    她莹润的唇舌,弯折的腰肢,细弱娇柔的哭声,眼眸中猝然燃起的火,甚至是她刺他的那一簪。

    他在梦中因她而神魂颠倒,醒后却只有一室冷寂。

    回首去司州前的那一夜,她青丝披散在自己的膝上,他却什么都没有抓住,连一根发丝也不再留于他手。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她既然轻而易举便能琵琶别抱,为何就不能如她曾经许诺的那样,与他互为彼此在这世上最独一无二之人?

    亦或她当初并未想方设法地哄骗他、讨好他,自己便也不必像今日这般溺于苦海中,未渡而先搁浅。

    而她只是在岸边悠然旁观,红唇中溢出的每一个字句,无一不是想要与他两清,再去蛊骗下一个男子落水。

    而他不是旁人,绝不能,也不必忍受她施加于自己的疼痛和狼狈。

    他偏要渡过去,再将她也扯入这苦海中翻沉,休想就此轻飘飘地抽身。

    命里有时终须有,裴璋当然明白。

    可命里无时,他便更要强求。

    *

    暮色温柔地降临了。

    漫天云霞酡红如醉,晕染着遍布喜妆的府宅。

    屋外喜乐震耳,宾客的喧笑声却更为欢闹,便是素不相识的行人,也被这动静引得在墙下伸头探脑地看。

    黄昏时分,阮窈手持镂花团扇,被数名使女牵引簇拥着踏入礼厅,沿途还须得掩住面容,待礼成入了洞房,才可在夫君面前揭开。

    祁云总觉得她莽撞,婚仪前耳提面命了好些回。

    虽是正冬日,阮窈也半丝不觉得冷。且浮荡的酒气实在醇浓,她还未曾饮酒,便已觉得自己将要醉了。

    待到夫妻交拜,俯身的那一刻,她笑吟吟将脸探出团扇的边沿,想去偷瞧一眼齐慎。却见他面色郑重,半分嬉笑之意也没有,拜得比自己要肃然得多。

    她的脸颊微微发热,继而乖巧垂下眼。

    喜房偌大,入目处尽牵着欢喜的红绸。除去外间守着的两名女使,房中唯剩一对红烛,火光轻摇,盈盈泣泪。

    一旦身旁无人,笙箫声也显得有些渺远了。

    阮窈悄悄松了手,将团扇搁到榻旁,又揉了揉酸胀的手腕,心绪也像湖水般荡漾开来,泛起一池涟漪。

    实则她并不需要阿娘含含糊糊地教,不论是从话本里,亦或是从裴璋身上,她早就大抵了明白男女之事。

    只是在他身旁,实在也品味不到快活。

    然而齐慎温柔,所以她也辨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羞赧更多,还是期盼更多*。

    但总归……是没有惧意的。

    绸缎被面上铺了好些红枣桂圆,阮窈随意伸手扒拉几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房内的暖炉洒了香料,气味幽甜,甚是好闻。她深深吸了口气,也不知等了多久,困意渐而从四肢百骸涌上来,双眼像灌了铅似的睁不开。

    ……自己连着几夜都不曾睡好,这会儿小眠片刻,想必齐慎不会多说些什么……

    阮窈浑身好似一团轻软的棉,眉目一松,便入了梦。

    ……

    这一觉仿佛极为冗长。

    她身子不断往下沉,沿途风声凄切,白昼与静夜糅为一团,整个人如堕五里雾中。

    半梦半醒之间,有一只冰凉的手掌,接连不断地抚摸着她。

    从发顶至发尾,再从后脑至脊背,绞缠不休,又与她的发肤严丝合缝。

    像是湖底终年不见天日的水草,湿冷而滑腻,令她止不住地微微颤栗。

    然而她再如何拼力,都无法睁开眼。

    *

    齐府迎娶的新妇在洞房当夜不翼而飞,再无半丝踪影。

    守在外间的两名女使什么动静也不曾听到,只是再推门进去,房中哪儿还有新娘,倒是那柄镂花团扇,仍被人随意搁在榻旁。

    风言风语越传越邪性,有说齐府闹了邪祟的,有说新娘并非人身的,也有说齐慎与旁人结了什么仇,这才使得妻子被掳走。

    祁云当夜乍然听闻这桩噩耗,急得五内俱焚,一时间险些昏厥过去。

    她自然是不信这些鬼话,可如今阮窈不见了,她忍不住恼恨齐府连个人也守不住,又不得不依靠着他们想法子寻人。

    祁云见着齐慎就忍不住要啼哭,齐慎也只好惨白着脸强作镇定地安慰她。

    她心底实在是慌急得厉害,却又像个无头苍蝇一般,连想要求救都不知晓该从何道来。阮窈只说自己得罪了权贵,却从不曾说过那人姓甚名甚,如今全无线索,又上哪儿去大海捞针。

    齐家连夜就报了官,齐慎又暗地里花费银钱,四处寻门路打听。

    他日日见着祁云的泪水,再想起阮窈的笑眼,内心也如同被刀割,连日无法安枕。

    然而这样活生生一个人,竟像是化作青烟消散了似的,就连头发丝都没有寻到一根。

    他们最后没了法子,齐父齐母竟从道观里请回道士,在新房好一番开坛做法,以求用法术一窥阮窈身在何处。

    其中一名白发老道问得了阮窈的八字,掐指算过后,连声道此女危矣,旁的却什么也说不出了。

    祁云本就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又因女儿的失踪连日憔悴不已,一听此话又是恼恨又是悲切,几乎跳起来便去扯骂那道士是骗人的妖道。

    齐慎又去拉劝她,最后几人与这群道士吵得翻天覆地,连做法的坛子都被祁云给扔出了府门。

    齐慎的父母心力交瘁,虽说人是在自己宅中不见的,可他们也算尽了全力,且一直寻不到人,阮窈还活着的可能性便十分渺茫了。

    这道理谁都懂,故而齐慎的父母再劝他的时候,他也只能沉默地听着。

    而祁云不过是一名无依无靠的妇人,齐家心善,且本就对阮窈有愧,也情愿想方设法安抚她,往后也不会将她赶走。

    祁云并非寻死觅活的人,流了不知多少眼泪以后,只得接受了齐家的照拂,又自行雇了车,去阮窈伯父的府上求他们帮忙寻人。

    *

    夜色沉郁,白日才下过雨,月华清清冷冷地流泻而下,映得江面波光粼粼。

    远处遥遥可望见浅淡的渔火,明暗不定,隔着雾气,却又看不真切。

    船舱内点了明亮的避风烛。

    案前人一身玄色交领宽袍,外披着件墨狐大氅,发带时不时被透入舱室的江风所拂起,他却不以为意。

    裴璋不疾不徐执起茶壶,白线缓缓落入杯壁之中,茶香随之氤氲开。

    玄色本沉肃,然而由他着来,只衬得人如雪中冷松,清贵而端朗。

    他再微低下头品茗时,轻烟则在眉眼边缭缭绕绕,久久未散。

    直至船尾的舱室猛地传来扑通一声,似是有什么人跳入了水中。

    侍女紧接着惊声尖叫了起来,踉跄着跑出来求救,“不好了——娘子跳下水了!”

    裴璋沉沉扫了她一眼,放下手中杯盏,薄唇吐出冷而淡的三个字:“抓回来。”

    重云很快也跳了下去,不出一会儿就捞了个水淋淋的人上来。

    她被人所制,发丝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一双眼通红不已,嘴唇却被冻得不住发颤,连话也说不利索。

    阮窈又被带回了原本关着她的那间舱室。

    她不知晓自己是如何到的船上,更不知晓她究竟昏睡了多少日。

    方才大梦初醒,她只能装睡,随后隐隐听得了外头熟悉的人声。

    似乎……是重风。

    阮窈瞳孔骤缩,脑中瞬时一片空白,思绪完全停滞,整个人像是被冰所封住。

    她又落到裴璋手上了!

    直至侍女转身出门去端水,她顾不得自己绵软无力的身体,拼命爬出舱船,没有半分犹豫地便往江水中跳。

    江水严寒,阮窈整个人几乎要被冻僵,紧咬着的牙关不断发抖,身上仿佛背了块死沉的巨石,再不复从前在水中的轻灵。

    然而她心中惊惧万分,硬生生逼着自己拼命划动双臂,竭尽全力地朝着相反的方向游。

    她既然刺伤了他,又与旁人成了亲,如今被他抓住,他怎还会放过自己。

    倘若逃不开……她会死。

    察觉到身后同样有人在追她的时候,阮窈更咬紧了牙,却极快地就被那人在水中给抱住。

    “你不要命了?”重云也冻得面色发白,手掌像是无法挣开的铁一般箍住她。

    “放开我……”阮窈含着泪,却根本无力挣脱。“求求你,放我走吧……”

    他没有说话,径直捞了她上去,又取来厚重的氅衣裹住她。

    阮窈濡湿的发丝黏在脸颊旁,像惊弓之鸟一般缩在炉火旁,不住地瑟瑟发抖。

    侍女正想要为她将湿衣换下来,舱门却被人推开了。

    高大清瘦的身影立于门外,透过月光,在地上拖拉出长而阴鸷的影子。

    “你先下去吧。”

    裴璋淡声对侍女说道。

    第46章 他不是锁,可她逃不掉

    舱室内很昏暗。

    烛火燃得久了,无人去剪除灯芯,烛光此时还不如窗外隐隐约约的月色明净。

    侍女垂首退下,并合上了门。

    裴璋缓步向她走近,脚步声一如既往地沉稳。

    可此时听在她耳中,却像是催命的鼓点,迫得她手慌脚乱只想要向后退。

    然而阮窈不知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仅剩的一丝力气也被方才那通闹腾所消耗殆尽,腿脚软绵绵的,无论如何也站不起身了。

    他蹲下身,唇角轻轻掀了掀,并无半分温和,只带着几分讥诮。

    “你中有软筋散,倘若不管你,你也无法游出去。”

    阮窈眼眶泛红,直愣愣地盯了他好一会儿,还是颤着手去拉他的衣袖:“是我对不住公子……但我当时真是被逼得没法子,实在怕极了要嫁给段修……这才一时犯下大错。求求公子……哪怕是看在我们从前共患难过的情分上,放过我,好不好?”

    “情分……”裴璋若有所思地轻声复述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随即他神色陡然变得阴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猛地将她扯至他面前,才一字一句地道:“我与你之间既有情分,那么窈娘今日大婚,为何不曾告知我?”

    裴璋眸中戾气翻涌,死死地盯着她。

    阮窈的手被他五指攥得生疼,然而听闻他提起婚事,心中愈发恐惧。无数纷杂的念头像是阴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她,接连不断地爬来爬去。

    “你把他们怎么了?”她发起抖来,嗓音有些嘶哑,“阿娘和慎郎什么都不知情……我和阿娘才重聚不过几个月,我这般不见了,阿娘怕是也要活不下去了……”

    她话才说到一半,便觉得裴璋攥着她的手收得更紧。

    “……慎郎?”他声音平静,顿了一顿,话语中随即含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恶毒:“杀了。”

    阮窈四肢发冷,被他抓着的手僵直不已,眼泪很快就砸了下来,“……你疯了……”

    他极轻的笑了一声,语气称得上有几分温柔,说得话却阴鸷至极。

    “究竟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你早就该想到会有今天,又为何要牵连上旁人?自始至终你都是如此,行事毫不顾忌后果,只图一时松快……”

    她听见裴璋的笑声,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体内炸开,心中生出一股无与伦比的悲愤,一直以来积攒的种种怨恨也尽数喷涌而出。

    他不过是个罔顾理法的疯子,又有何资格高高在上的评断她!

    “你疯了!你这个疯子!”阮窈大哭起来,声嘶力竭地尖叫。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是,我是骗了你,可那又如何!我阿爹原就是被冤枉的!你出身高门又有官职,本就该明断理冤,是你失职在前!还敢拿此事威胁于我!”

    她哭得有些口齿不清了,却仍是不管不顾地骂道:“枉你出身权贵世家,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要去告御状!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狗官……你怎么配……”

    裴璋平生头一回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听得直皱眉。

    再见她面色涨红,满脸眼泪,仿佛浑身都冒出了尖利的刺,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咬他,竟是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

    上一回如此,是因为谢应星。而这一回,又是为了齐慎。

    裴璋目光无比阴冷,沉沉盯着她裹在氅衣里的喜服。

    衣缘上绣有鸳鸯与石榴的图样,绯红色艳丽无匹,在这暗沉的船舱中,鲜妍的近乎令他感到刺目。

    倘若他一直病下去,兴许她真会成为旁人的妻,再由另一只手为她解开这式样繁复的喜服……

    “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阮窈见他沉默,流着泪咬牙切齿地问,忽然拔下发中一支珠钗,“是不是要以牙还牙,才能两清?”

    “两清?”

    他咀嚼了片刻这两个字,额角的青筋一阵跳动,幽黑的眸中也浮上血丝。

    裴璋不答话,而是一把将仍在哭骂的阮窈按住。

    她无法挣开他的手。

    二人的衣带很快就杂乱的交缠在一处,她用尽一切恶毒的语言咒骂他,却很快便无法再发出完整的声音,而是痛得浑身一个激灵,不断倒吸凉气。

    透过一点稀薄的烛光,他看到她眼中盈满了泪水,像是盛着两池弯弯的月。

    紧接着,这池月亮又被撞碎为花瓣,扑簌簌从眼中落了下来。

    阮窈竭力试图推开他,于是裴璋抱着她转过身子,手紧紧握住她的脚踝,继而又去摸索着按抚她的肩胛。

    那里有与他相关联的伤疤。

    “窈娘,”他喘息着,像是不讲道理的野兽,只想啃噬她的血肉。

    “你若对我半分情意也无,当初又怎会甘心挡那一剑……”他咬着牙,指尖不断在那片伤疤上摩挲,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旁重复。

    阮窈哭得呜呜咽咽,只觉得自己的脊骨被不断往下摁压,视线也一片模糊,只望得见舱窗外的一抹江景。

    裴璋当真是疯了……事到如今难道他还不明白,既一意孤行要自欺,又要这般折辱她。

    她总有一日要杀了他,总有一日要将此刻所受的侮辱加以十倍百倍的奉还。

    阮窈手里仍攥着方才拔下来的那支珠钗不肯松,然而下一刻,这支珠钗就被裴璋抽走。

    他随意向屋子的另一角抛去,玉石砸到地上,发出阵阵珠玉碎裂之声。

    她面色发白,浑身都僵住了,身后的人却发出一声令她羞愤的轻吟。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雨。

    模糊的月光落在水面上,又被雨滴晕染开。

    湿冷的雾气逼向她,阮窈几乎有些恍惚了,一时觉着是江船在荡,一时又觉着自己也成了一摊晃悠悠的水。

    而她的身体,一半在受烈焰的炙烤,另一半则如坠冰窟。

    他显见得正因为此事而感到愉悦,反而愈发不紧不慢,时而会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阮窈从未觉得他这般滚烫过,这种热意最终也使得她起了某些可耻的变化。

    他不是锁。

    可她就是逃不掉。

    第47章 饶了我吧……

    听着耳畔愈发粗沉而难耐的喘息声,阮窈心中逐渐警铃大作。

    他还剩几分清醒?

    她无法猜测。

    二人紧密地相贴,直至最后一刻,阮窈的不安随着他的异样而愈攀愈高。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心中鬼使神差,忽然重重推了裴璋一下。

    他嘴唇仍贴在她的耳廓旁,随后猝不及防地闷哼了一声。很快,某种古怪的味道飘进了阮窈的鼻间。

    她面红耳赤地扫过衣衫上的脏污,只觉再多看一眼,自己整个人便要烧起来,登时僵硬不已地又去推他。

    然而裴璋不肯松手,且用了极大的力气,不容置疑地又把她拽回怀里。

    待到呼吸渐渐平定,他嗓音微哑,沉声问她:“……为何要躲?”

    躲?

    阮窈愣愣听着,只觉着她从前定然是瞎了眼。

    恐怕在这世上,不论是何种事,此人都可一本正经地问出口,丝毫不羞不臊。

    她挣了挣,手脚却软绵绵的,只能被迫倚靠着他。

    “我不想生孩子,”她疲惫不已地闭了闭眼,原本沸腾的怒火也被迫因这番磋磨而浇熄。“我怕痛……”

    许是浑身都疼,虽说她知晓裴璋掌控欲极强,却顾不得这么多了,此刻连与他虚与委蛇也觉着万分倦怠。

    谁想他听得此话竟一言不发,只拿那双幽沉的眼直勾勾地望着她。

    他眸中欲色并未全然褪去,眼尾还泛着微红的水光,可眸底仍像是一池深潭,似乎能随时将她吞没。

    阮窈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却总觉得他又要发疯。

    如今自己犹如这江上风雨飘摇的孤舟,摇摇欲坠,找不到丝毫能够停脚的地方,说不准哪日便要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她竭尽全力也难以压下心底的恐慌与不安,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眼泪砸落在他的肩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饶了我吧……”

    倘若泪水可以灭火,她宁可一直哭下去。

    裴璋目光更沉,他不是头一回见到她的狼狈,此次却终究不同。

    眼前人的脸孔像是被暴雨打过的梨花,一片湿漉漉的白,眼睛和鼻尖红红的,发丝还沾着水,凌乱地贴在脸颊上。

    惹人怜爱,却也难以抑制地令他感到几分烦躁,似乎自己正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责。

    然而在此之前的那刻,他分明在她眸中捕捉到了一丝嫌恶。

    她万分不愿接纳他。

    裴璋的确从未想过要为人父,可眼见着她较之自己更为抗拒,他心上那抹刚生出的爱怜忽然便淡散了。

    即使算得上是殊途同归,他仍隐隐感到几分不悦。

    好在她如今只属于他,彼此尚有些许时间,她此刻纵是心不甘,情不愿,他也总归能寻得令她服服帖帖、甘之如饴的法子。

    他也知晓自己算不得什么良善之人,明知旧疾加身,月寒日暖于他而言,都不过是煎寿罢了。若能如愿寻得解药自然是好,可若只有两年可活,她就更该陪伴在自己身侧。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此为死别,本不该有惧。

    可他既还活着,就绝无生离这一说。

    “我不会伤害你。”裴璋薄唇微抿,垂下眼来,指尖缓缓拂开她颊边沾着的湿发,又转而为她拭去眼泪。

    “你也不必再想着要离开。”

    阮窈闻言,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慢慢低下脸去。

    *

    虽然是在船上,裴璋还是让人用龙眼炭烧煮了热水送进来。

    屋中有燃着的薰炉,本不应那么冷,只是她跳江染了一身湿淋淋的水渍,而后又与细汗黏腻在一处,形容可算得上是凄惨。

    阮窈见他压根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又想来解她的衣,下意识便觉得惧怕,慌慌忙忙朝后躲。

    她费了好些力气才能挪动身子,然而下一刻就被裴璋伸臂捞了回去。

    即便瞧清他的意图并非是要轻薄自己,她却仍然又是愤怒又是委屈,颤声说道:“我不要你……你换侍女来。”

    她脸很快就红了,连拳头也握了起来。

    裴璋并不气恼,只当她是刚长出乳牙的某种小兽似的,伸指轻抚她微微泛红的眼尾,甚至像哄孩子似的抚了抚她的后背。

    湿衣尽褪,滑落在地上。

    她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最终别开脸去,紧紧闭着眼,浑身都打着颤。

    裴璋没有说话,眼眸却渐沉。

    他或许想通过肉/体的纠葛来将她拖入泥沼中,然而此时此刻被情/欲所绑住的,却是他自己。

    犹如食髓知味,丝丝入扣。

    他从前自是不曾服侍过旁人,像眼下这般放柔嗓音哄着她,竟也嚼出几分细密的愉悦。

    “腿。”他轻拍了拍她。

    阮窈装聋,又哪里愿意照他说的做。

    直至他慢条斯理地低头,又贴着她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她陡然气急,要不是被他揽在怀里,兴许是要跳起来的。

    分明是轻柔的擦洗,可阮窈只觉得万分难熬,尤其是在她感知到裴璋黑沉沉的眼正凝视着她的时候。

    她耳朵尖红的快要滴出血来,实不能再忍受,用自己的手心捂住了这双可恨的眼。

    他也并不拦着,唇角微翘,极轻地笑了一声。

    *

    连日折腾,阮窈身心俱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又是什么药散这般厉害,令她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舱室内的薰炉烧得暖意融融,她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两日,连下船也是被裴璋用氅衣裹着抱出,很快就换上了马车。

    她在他怀里,模糊中动了动身子,披散的黑发乱蓬蓬的。

    他似乎还吻了吻自己的发。

    ……

    再醒来时,阮窈第一眼望见的,是绣有海棠花样的帐顶。

    她睡至浑身酥软,满足而疲乏。

    有隐隐的天光从窗子透入,正洒在蓬松的被褥上。

    然而下一刻,不久前的种种回忆铺天盖地朝她涌来,阮窈身子立时僵了僵,半晌没有出声,只是一言不发地呆呆坐着。

    她是又回到洛阳来了吗……

    阮窈打量了几眼房中陈设,却并非是原先那所私宅。

    她心中愈发怅然。

    曾经那般想要回去,却千辛万苦也不能得偿所愿。如今她想要离开了,又生生被人拽回,总归是从一个樊笼,又跳入另一个。

    一步错,步步错。

    有轻巧的脚步声推门而入,她立时抬头,见是一位素衣侍女,“阮娘子醒了。”

    阮窈沉默着不说话,洗漱过后,任由那侍女用玉笄将一头乌发挽好。

    侍女笑意盈盈地赞道:“娘子颜色生得好,便是不上妆也极美。”

    她恍如未闻,却透过铜镜,盯着自己发中的玉笄。

    圆润得有些刻意,不得不令她想起来某些算不上美妙的过往。

    “这儿……是哪里?”阮窈睡了许久,只觉得嗓子里干涩不已,连带的声音也止不住地发哑。

    侍女微微一笑,眉目愈发清秀,柔声说道:“此处是灵山寺。”

    阮窈怔愣了一刻,愕然地睁大眼。

    第48章 当真无耻

    阮窈愣在原地好一会儿,猛地站起了身。

    她几乎下意识便想去寻裴璋理论,可这股冲动不过转瞬即散,很快的,她又冷静了下来。

    既然心知肚明他是个疯子,自己又能讨得什么好处,躲都躲不及,哪还有主动去找他的道理。

    阮窈绕着支摘窗,缓缓走了几步,沉思不语。

    目光沿着窗棂望出去,她见着了满山白茫茫的堆雪。

    原来并非是天光明亮,而是因着积雪,才映得人眼前一片亮堂。

    她神色沉郁,遥遥望着雪,心中的焦躁不安令她根本无法好好坐着,只能不断地在窗子下来回走动,指尖紧紧攥着袖口旁柔软的毛边。

    连日来被他折腾得神志恍惚,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事都没法子细想。

    可她连自己究竟被掳走了多少天都数不清,额角更是隐隐作痛,便是再愚钝,也该知晓有哪儿不对劲。

    阮窈快步走到房中正燃着的铜制博山炉旁,伸手就掀了盖。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凝神去瞧那橙红色的炭火。

    侍女见状唬了一跳,唯恐她要做什么自讨苦吃的事,连忙伸手来拉扶她,“娘子!娘子莫要这样——”

    “我才不会做傻事……”阮窈轻嗤一声,甩开她的手,转身又去寻火钳,非得拨一拨这炭火不可。

    那股幽异的香,从洞房那夜起,便一直缠绕着她,痴痴缭缭,难以挥去。

    新房中是,船舱内也是。

    裴璋当真手段下作……无所不用其极。她不过是一名弱女子,如今又落到了他的掌中,还能翻了天去不成。他掳了自己还嫌不够,竟连清醒的神智也不肯留给她。

    侍女不明所以,但见着她面色阴沉得像要滴下水来,下意识便伸手去劝阻,嘴里急着:“娘子这是怎么了?”

    “让开。”

    阮窈丝毫不理睬她,也不顾燃得正旺的火,手里握着火钳便去砸搅炉底的炭。

    “到底在哪里……”她眉心紧蹙,身子也不由自主越俯越低。

    除了火盆,她想不出别的不对劲。

    许是太过全神贯注,脚步声直至近前她才陡然察觉。

    来人步伐有几分急,还不待阮窈看清楚,便被他一把扯了过去,手里的火钳也瞬时被夺下,“咚”的砸落在地。

    鼻端闻见熟悉的苦药味,她身子立刻有些发僵,几日前那段不堪的记忆也即刻复苏。

    阮窈别过头去,心中的恼恨未曾消减几分,反而愈发浓重,像是淬了毒的枝蔓,遮天蔽日般疯长。

    “这个薰炉里并未添药。”裴璋语气坦然,嗓音沉静的仿佛带着一丝窗外的雪气。

    那便是在旁的薰炉里添过了。

    她指尖发颤,猛然攥紧了拳,忍不住仰起脸盯着他:“为何要对我用这种手段?”

    “不过是不愿见你伤着自己罢了。”他长睫下敛,扫了她一眼。

    当真是冠冕堂皇,她如何会伤到自己,便是要伤,也该是伤他才对。

    许是见她神情极为愤然,裴璋微一敛眉,“方才你的头发就险些快要垂到炉里。”

    阮窈皱着眉,没有说话,挣开他的手便自顾自朝房里走。

    她心上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层浓厚的阴云,说不出的烦闷。

    不仅仅是为自己,也是为了旁人。

    齐慎被裴璋杀了,那阿娘呢?阿娘又可还安好?

    她们母女千辛万苦才得以重聚,不出三月便又被迫离散,连彼此的生死都不得而知……

    裴璋并不恼怒,反而令人传了膳,又拉着她的手在桌前坐下。

    她满腹心事,味同嚼蜡,筷子一番挑挑拣拣下来,入口的菜色寥寥无几。

    而裴璋为她布的菜,更是被泄愤似的堆在桌上。

    一颗,两颗,三颗……

    眼见得他目光微微沉下,抿着唇不言语,阮窈又突如其来地感到一阵心慌。

    裴璋不是齐慎,更不是谢应星。

    他虽说着不会伤害她,可她却是一个字也不敢信的。

    “我饱了,”阮窈闷声说了句,匆匆忙忙便要离开。

    “窈娘。”裴璋喊住了她,慢条斯理地轻拭唇角,“随我去书房。”

    *

    她只觉着裴璋又要折腾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一点法子也没有,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还是不得已跟着他进了书房。

    书房内更为温暖如春,阮窈沉默地坐在软垫上,手指则缩在衣袖里,不断绞着袖缘上所绣的花样。

    裴璋眸色沉沉,目光落在她身上,又出门对侍者说了些什么。

    盛着糕点的食盒与牛乳被送进来的时候,他手指贴上杯壁,试了试热意,随后指节轻轻在茶桌上敲了敲,示意她过去。

    “睡了这样久,不饿吗?”裴璋缓声问了句。

    阮窈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书案前,依他所言匆忙咽下两口热牛乳,忍不住低声问他道:“我阿娘……如今怎么样了?”

    “自是安好。”

    裴璋伸手,轻柔地拢了拢她鬓边几缕散乱的发丝。“齐家给了她一笔银钱,也为她安置了住处。”

    她鼻尖又酸又涩,望了一圈这书房古朴雅致的陈设,竭力忍下心中的怒火,“这儿究竟是哪里?”

    存竹楼她曾去过的,内里分明不是这个样子。

    “严灵院。”他默了默,淡声道:“我幼时随母亲来清修,便是住在此处。”

    阮窈闻言面色更白,不吭声了,更无半分兴致用糕点,只是低下脸,不愿看他。

    随后她听见裴璋似是极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抱着她在书案前坐下。

    他的手臂和怀抱分明很轻,可又像是烙铁,令她全然挣不得。

    “你既不肯用膳,便习字静心罢。”裴璋嗓音清冷,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着她的耳朵。

    阮窈盯着他,一张脸紧紧地绷着。

    “你可知我表字为何吗?”他柔声问道。

    “……伯玉。”她咬了咬下唇,看着书案上的纸张。

    裴璋笑了笑,提笔蘸墨,缓缓写下对应的两个字。

    他笔法隽古端方,亦不失筋骨,字是极好的字,她挑不出什么毛病。

    只是当裴璋让阮窈临摹他的表字时,她愣了愣,神情茫然了片刻。

    所谓的习字……就是写他的字?

    阮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只觉得此人当真自大至极。

    她实在忍无可忍,话语便隐约显得有几分刻薄了,“公子这表字,有何好习?何况我并不想习字。”

    伯仲叔季,不过是以长幼排行的次第。璋则本就为瑞玉,伯玉这表字未免太过寻常,便连她阿兄的表字都不如。

    裴氏虽是百年望族,他父亲为长子所取的表字,倒无趣的很。

    裴璋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眸子里瞧不出喜怒。

    “你从前不是向我寻过手书,说‘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吗?”

    他细数过往点滴,的确是她曾说过的话,一字一句也不曾差。

    阮窈起初有几分心虚,紧接着又恼怒起来。

    事过境迁,他怎能一直揪着旧事不放,且她越是回首往事,越发觉着自己着实是个蠢人,以至于吐丝自缚,才落得今日的这番境况。

    故而她再不愿提,而裴璋却偏偏总要提。

    阮窈硬着头皮蘸墨,可心绪不宁,又怎能写好字,便连她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一时间更为焦躁不安。

    裴璋看得微微摇头,忽而伸出手,将她抱到了他的腿上。

    温热的鼻息拂过耳畔,二人离得这般亲密无间,她却立时浑身僵硬,连执着笔的手指也抖了抖。

    他握住她的手,十分耐心地引着她,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随后示意她再自己另行重写。

    阮窈紧紧捏着笔,不敢乱动。

    然而这书案的座椅本就是男子所用,颇有些高,且她坐在他膝上,足尖无法触及到地,只能悬在空中,颇为不适。

    她难耐地在他腿上动了两下,很快便被裴璋轻轻按住。

    “莫要乱动。”他话语里带着若有若无的警告。

    “那你让我下去……”阮窈愤愤然扭头,刚说完就想往地上滑。

    紧接着,他的掌心便覆上了她的腰肢。

    “何时写好,便何时下去。”裴璋扫了一眼宣纸上略显得歪斜的字,嗓音微哑地道。

    感受着衣裙下的起伏,他微凉的手像是某种藤蔓,要将她缠至天荒地老。

    阮窈眼眶发热,轻轻喘着气,眼角很快浸出眼泪,目光所及之处,都变得一片濡湿。

    他知晓该如何令她愉悦,也似乎轻而易举便能勾动她。

    她手中还捏着笔,一股难以言说的羞耻却缓缓从心底生出,与身体上的感知南辕北辙,如同一水一火,无法相融。

    度秒如年。

    阮窈实不能再忍受,忽然将手里的毫笔摔在书案上,笔尖上的墨水四溢,有几滴甚至还溅到了裴璋淡青色的衣袖上。

    “你无耻……”她咬牙切齿。

    一番磋磨下来,她面颊滚烫,连唇瓣也被自己咬得轻微红肿。

    “你放开我!”阮窈眼角还挂着眼泪,伸腿就去踢他,鞋底在他袍角上瞬时留下好几块尘土。

    裴璋许是才来了兴致,未曾料到她会反应这般激烈,怔愣了一下,竟也真的松开了手。

    第49章 樊笼

    阮窈亦愣了愣,随后身子一扭,忙不迭地溜下去,手慌脚乱就向着门外跑。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臂又被人攥住了。

    她下意识把手向回扯,他却不容她挣开。

    裴璋紧紧抿着唇,眼底的欲色被冷意所覆,目光落于她的胸口,缓声道:“衣带。”

    对上他的眼,阮窈心中莫名一颤,嗓子也不禁发干。

    再循着他话中所指看去,才瞧见自己衣襟松散,系带不知何时,也被他解去了大半。

    一想及自己险些就这般衣衫不整地跑出去,她愈发羞愤。

    而阮窈的腰肢被他紧揽着,眼见裴璋另一只手还想来拉裙带,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湍急而短促,整个人都被恐慌控制,下意识便用力推打他。

    他长眉蹙起,漆黑的眸锁住她,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骤然松开了手。

    她却收不住力道,不由自主向后跌去,狼狈地摔坐在裴璋腿旁。

    书房内铺有绒毯,可她挣得太用力,这一下摔得不轻,鼻尖顿时发酸,眼泪也涌了上来。

    竭尽全力压抑着的愤恨像是淬了毒的火,顷刻间便将她本就不多的理智烧得灰飞烟灭,只在肺腑中留下怨毒的沉渣。

    一旦想到自己往后余生兴许都要像牲畜一般被绑在此人身侧,阮窈没有办法就此冷静。

    “不要这样对我……我不是你的玩物!”她失声哭道。

    阮窈近乎有些想自暴自弃了,方才因他的撩拨而生出的异样,则更让她脑袋嗡嗡地响。

    这座山寺于她而言,实算不得什么美好的回忆。

    当初费了莫大的力气才得以攀附着眼前人回洛阳,谁料一夕之间又被带了回来,便连抗争都不能。

    那她从头到尾所做的一切,岂*不都是个笑话吗?如今沉冤虽解,父兄却下落不明,任谁都知道凶多吉少。而她又不得不与阿娘生生分离,兴许还要困死在这个华美的樊笼中。

    “你出身高门,又手握权柄,想要什么都是易如反掌,为什么非要勉强我不可?这般勉强,又有何意趣可言?我和你不同,我什么都不剩了……”阮窈哭得面颊涨红,吐出的每个字都在颤抖:“我连家都没有了,如今只有阿娘……求你放我走,放过我。”

    泪眼迷蒙之中,裴璋也缓缓蹲下身来,沉默了许久。

    “可你已是我的人……”他看着她,再开口时,嗓音沉而静,却话语中并无恼怒。

    阮窈见他并不生气,抽噎了两下,手指紧紧地攥在一起,指尖掐得发白,低声道:“我会忘掉这段日子以来的所有的事,也不需要你对我负责。”

    他用黑沉沉的眼盯了她许久,随后一言不发地起身。

    很快有微低着脸的侍女进了书房,俯身将手中端着的漆盘轻置于阮窈身前。

    她茫然地抬眸望过去,随后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有嘴唇颤抖得厉害。

    漆盘中是短匕、白绫,及暗棕色的小瓷瓶。

    “我少有后悔的时候。”裴璋的嗓音很淡,话语近乎像是某种温和的叹息,从他的唇中溢出。

    “去司州时,我将你独自留于洛阳,险些让你因我而身死,而后每每想来,总是追悔。你既已经属于我,自不该再与我长别。可倘若你当真痛苦至此,不论如何也不肯留在我身边,我亦会成全你。”

    他一席话说得极为缓慢,吐词也如玉石坠地,一如既往的沉澈。

    然而阮窈心头唯有恐惧,仿佛浑身的骨头都在瑟瑟发抖,后颈的汗毛也根根倒竖。

    “窈娘,我不逼你。”他极轻地笑了笑。

    “你自行取舍便是。”

    他似是有用之不竭的耐心,也并不催促一字,只是静静地盯着她。

    阮窈的泪水堆积在眼中,却被裴璋的话吓得生生无法坠下,额角也渐渐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书房内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重如擂鼓。

    阮窈极缓慢地眨了眨眼,视线反倒更为模糊不清。

    她想要站起身,腿脚却像是一摊烂泥,使不上气力。

    裴璋察觉后,默了默,继而俯下身,温柔地抱起她。

    阮窈哽咽着将脸埋入他的颈间,“我知错了……”

    几串眼泪扑簌簌落下,打湿了这片淡青色的衣料。

    他耐心地为她系好衣带,又用巾帕拭净眼泪,才温声道:“既想好好活着,就莫要再使性子。”

    侍女端上新的牛乳时,阮窈眼睛仍微微红着,却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在裴璋的注视之下,一口又一口地慢慢咽下。

    *

    阮窈从前并不知晓,灵山上还有这般幽雅而宽大的宅舍。

    她并不被允许踏出大门,就如同在洛阳时一样。

    裴璋喜静,宅院里总是安静的过分。阮窈有时坐在窗下,耳边惟有簌簌落雪之声,仿佛这座宅子也被天地所遗忘在外,静得几乎快要让她发疯。

    她甚至并不知晓如今是何节气,然而深山中覆满大雪,从窗子望出去,满目尽是琼枝玉树,分明是个冷寂的数九寒天。

    寂寞和惶惑如丝如缕,日复一日的浸染着她。阮窈有时觉着,自己似乎连发丝都沾染了裴璋身上的苦涩药味,正如同二人之间绵绵难断的牵缠。

    她找不到任何能够抽身的法子。

    阮窈起先还惧怕裴璋夜里要与她同眠,所幸他似乎并无此意,两人也并未住在一处,而是分别睡在两间不同的居室。

    而她一旦显露出乖巧温驯的模样,不再对他伸出爪牙,他便也变回了很久之前那个温文尔雅的端方公子,仿佛过往种种阴鸷沉郁,都不过是自己的黄粱一梦。

    裴璋待她,称得上是体贴入微。不论她在衣食住所上提出何等要求,他都会温柔的应允。

    她曾有一回午夜梦醒,因为荒诞的噩梦而无法入睡,索性起了身,坐于窗下望着烛火出神了很久。

    他许是瞧见光亮,深夜踏雪披衣而来,手掌因夜风而冻得冰凉,却不顾自己苍白的面色,而是问清原委后温声抚慰她了许久。

    那夜暮色低垂,白炉子的火光映着他分外清俊的面孔,直至她再度沉沉睡去。

    他也会唤她去书房对弈,阮窈自认棋品算不得好,棋艺还尚可,往往苦想一番,也能下出颇为亮眼的一步。然而每每到了后半段,却总被他春风化雨的棋势逐渐逼杀得退避三舍。

    她想起阿兄过往所说,正如善战者无名,善弈之人亦是如此,对手若毫无还手之力,就根本无需所谓的妙手。

    想到这里,阮窈便不愿再下了。

    严灵院很大,后院最深处甚至还建有一座佛塔,只是看起来荒废了许久,门上还落了把大锁。

    其余的宅院,则多多少少能瞧出曾有女子长居过的痕迹,她有时实在无趣,也曾抽丝剥茧地细细探寻,好奇裴璋的母亲是一位怎样的人。

    她似乎笃信佛学,在许多经书上都留有字迹娟秀的注解。且**花草,宅院里甚至还建有一座带温室的花房,只是曾经栽育的种种花草早已枯败得不成样子。

    阮窈常常在花房中待着,继而又发现了花架上的许多花种。她整日闲来无事,沉默着捣鼓一番,大多数花种竟也并未腐坏,便为花而忙起来。

    裴璋并不拦着她,无事时还曾来过花房,见她正为一盆香橼的枯败所苦恼,遂也多看了几眼,随后又淡声点拨了几句。

    她依照他说的法子来办,果真医好了花。

    裴璋就像是一个生而就被上天眷顾的人,想要做的大多事,往往轻而易举就能习得。

    种花如此,为她编发如此,床笫之事如此,而困住她……亦是如此。

    *

    雪停之后,别院有侍女下山采买物件。

    她次日午后再回严灵院时,手上还携着数种供花。

    “是庙里办水陆法会吗?”阮窈恰好遇上了她,不经意问了句。

    “娘子好眼力,”这侍女笑答。

    阮窈也浅浅一笑,再未多说什么。

    回到卧房中,侍女便忙着去拾掇薰炉旁正烘着的衣裙。

    山上冷潮,一应衣衫都要用火炉细细烘薰。这薰炉中还添了某种幽微的香料,虽说味道浅淡,可日复一日地熏着,阮窈件件裙衫都蕴上了这股袭人的暗香。

    她一声不吭,由着侍女为自己换好衣裙。

    今日是裴璋的生辰,他早前便告知了她,会携她去山尖上的小亭烤肉。

    阮窈神色如常,心里却觉着有几分可笑。

    像他这样的人,定然不会喜爱烤肉此举,许是因着她曾与他讲过自己少时随阿兄烤肉之事,故而想要哄一哄她罢了。

    这便像是,将一条本该活于江河湖海中的游鱼,捕至自己的掌心中,再想着法子堆砌上假山、假石。

    待发髻梳好,阮窈忽地想起一事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我的竹镯呢……”她蹙起眉,低声说道。

    侍女也愣了愣,迟疑着道:“似乎昨日便不曾见过了,娘子是将镯子落到何处了吗?”

    阮窈细细思忖过后,咬了咬唇瓣,“似乎是落在花房了……劳你托人去寻一寻,这竹镯是公子所赠,万不能丢。”

    “是。”侍女连忙应了。

    见她转身出去寻人了,阮窈才提起裙角,快步走至床榻旁墙上的挂画前。

    她踮着脚,抬手掀开挂画的一角,画后那面墙上赫然有一个形状怪异的小洞,像是被人用什么物件给全无章法地凿空了一块。

    阮窈摸索了一会儿,再放下画卷时,掌中正攥着什么。

    她小心地将物什藏于袖中,这才理了理鬓边发丝,若无其事地又走了出去。

    第50章 他是在尝试着讨得她的欢心吗?

    时气严寒,大雪纷纷扬扬落了几日方止,天地间一片昏暗。

    祁云一下马车便裹紧了外衣,本想要咒骂两句天气,话刚到嘴边,就被呼啸的北风给缩了回去,化作一声幽幽长叹。

    阮窈的伯父阮旭从前官拜校尉,在洛阳本该有一份好前途,谁想几年前因公职而伤了腿,而后才被调任到了弘农郡。

    她是商户女出身,在阮旭眼中,本是不配为弟妻的。只是从前的夫人性情良善,病逝之前曾为此出言相托,而那外室也始终不肯随着自己夫君回府,正妻之位,这才不情不愿地落到了祁云身上。

    她曾万分芥蒂于此,连午夜梦回都耿耿于怀。可如今历经种种变故,时也命也,只觉着能留得一条命在就极好,旁的早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事实上,她也丝毫不觉得阮窈的父兄会还活着。便连阮窈,她当初也并不敢抱有任何希望。

    然而她活生生地回来了,与从前并无二样,爱哭又爱笑。眼瞧着二人总算能够就此安定下来,一夜之间,她却似是化作了青烟,再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祁云如何能甘心。

    她加快了脚步,还不等走近阮宅大门,余光便扫到角门外正有一人牵马而出,身影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

    来人发丝高束,身披着石青氅衣,行色匆促。

    二人目光遥遥交汇了一瞬,继而都怔愣在原地。

    祁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眨了两下,定定地瞪着眼前人。

    “母亲?”阮淮面上闪过一丝不可置信,随即浮上狂喜,大步向她而来。

    他们虽非亲生母子,却终归是骨血相连的亲眷。

    祁云原以为他死了,如今乍然得见,眼眶霎时间酸涩不已,眼泪才一涌出,脸颊就被寒风刮得生疼。

    阮淮原要冒着雪去泸州,不想阴错阳差与她碰上,忙又引着祁云一道折返,回屋去寻伯父。

    过往的种种苦难,绝非轻而易举便能被冲淡,如今再想来仍如一场天翻地覆的浩劫。二人相对哽咽,纵使阮淮是个男儿,也忍不住也红了眼。

    阮旭贯来是个言笑不苟的做派,此时见到祁云一个妇人风尘仆仆而来,哭诉两年以来的诸多遭遇,也甚是唏嘘不忍,良久都沉默不语。

    孀妇二字对祁云而言,早就不是什么生疏之词。然而陡然从阮淮口中得知夫君的凶讯,她仍是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眼前一片模糊。

    “胡人蛮悍,边地被铁骑肆虐地惨不忍睹,孩儿虽侥幸逃脱,却是个大不孝之人。”阮淮眼眶通红,拳头握得死紧。

    “我本也想去洛阳,谁想时运不济,又在沿路遇上了强征的军队。不问名姓,不问来历,但凡是青壮男子便要带走。”他哑声说着,“我那时带着伤,行至半路,所幸得遇贵人救助,后来又被人送到洛阳,才从姨母那儿得知母亲和小妹仍活着。”

    祁云听闻他的话,愈发泪水涟涟,扯住阮淮哭道:“你小妹是被人绑走的……我昨夜在梦里见到她,阿窈一见我便不停地流泪,我觉着她还活着,定是惹到了什么仇敌,才横遭这般祸事……”

    见她说得笃定,二人面色皆是一沉。

    阮淮眉心紧拧,迟疑了片刻,道:“不瞒母亲说,我日前收到了故交所寄的信笺,信中言明曾在钱塘见过小妹,且她那时正与洛阳裴氏的长公子在一处。”

    “裴氏?”祁云闻言一愣,不由变了脸色,喃喃道:“阿窈同我说,她是受了旁人庇护,这才能平安回到洛阳,可她却不肯说那人是谁……后来祸事不断,这才……”

    她蹙眉苦思,脑中仿佛有根弦,猛地被人拨动了一下。

    这般门第的士族,本不该与他们有所牵扯。然而这却是她近段时日以来,第三次听闻裴氏的名头了……

    谢家郎与汤氏的亲事,亦是经由裴昭仪的说合方才定下。

    而后阮窈在喜房中不翼而飞,鬼神之说自是荒谬绝伦,可倘若始作俑者是个手眼通天之人……

    祁云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她觉着自己是发了疯,可越是琢磨,她心中便越是焦灼。这猜想一旦生出,就像是有颗种子落到了嗓子里,不可抑制地发芽、壮大,令她如鲠在喉。

    祁云沉默许久,还是低声说了些什么。

    阮淮惊疑不定,神色错愕不已。而阮旭犹如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连双眼也瞪大了,皱着眉斥道:“这揣度实在荒唐,裴长公子声名显赫,品性又最是端方温良,且他不近女色,怎会这般行事?更莫说阿窈……”

    他摇摇头,没有说完,可话中之意已十分明确。

    阮窈身世低微,堂堂裴大公子何至于要不择手段对付一名女子。若当真有意,便是要纳她为妾,阮家也该感恩戴德了。

    祁云听着,心里不大痛快,却生生忍下了,只是拿泪眼望着阮淮。

    他紧皱着眉,思索过后,出言安抚她道:“书信三言两语,总归是难以说清的。我那故交如今在泸州任职,他既见过小妹,兴许也还知晓些别的事情,我不论如何都要去一趟,也好寻得他的相助,再想法子打听打听裴氏公子的事。”

    祁云知晓阮淮定是要快马而去的,而她一名妇人,若要跟着,反倒是添乱。

    她唯能含着泪点头。

    “阿淮,务必要当心。”

    *

    这是阮窈头一回踏出严灵院的大门。

    她缓缓地深吸了口气,凛冽而冰凉的气息充盈着她的肺腑,脑中也愈发清醒。

    雪后天光大亮,一扫前些时日的阴沉。

    去往小亭的山道上,积雪一早便被人给铲净了,并不太妨碍行走。

    山亭的顶上堆砌着白茫茫的落雪,栏外则长有两株野梅。

    花枝被雪积得沉沉下坠,风一拂过,便颤颤飘落些许,如点点红泪偷垂。

    阮窈着了件丁香色夹裙,外面罩着荷白色对襟棉袄,袖口与领口俱镶有雪白毛边,柔软而蓬松。

    服侍她的几名侍女嘴巴很严,平日里并不会多说什么,更不会多问什么。她们对待阮窈也十分尽心,尤其是在她每回要见裴璋之前。

    像是某种可人讨喜的宠物,因着要去见主人,须得好生装扮一番。

    阮窈多看了几眼野梅,刚缩了缩手,肩上便是一沉,却是裴璋给她披了一件厚暖的狐毛披风。

    她本就穿得不少,这会儿半张脸都隐入了毛边里,唯剩一双明净的眼露在外面。

    望向他的时候,黑白分明的瞳仁像是晕了一汪桃花池的水,盈盈动人。

    裴璋摸了摸她的头发,不禁又想到二人仍在泸州时的那一夜。即便那时候他的掌正掐在她脖颈上,这双妙目仍秀美得令他心生感喟。

    侍者将食材与食具备好后,便垂首退了下去。

    “还冷吗?”他见着阮窈神色雀跃,甚至抬头细细打量了几眼亭顶,而后又探着脑袋去瞧亭下的雪,不禁笑了笑。

    她听见裴璋唤她,唇角勾起一个笑涡来,摇了摇头,抬手便要去取置于碟子里的铁钎子。

    他却阻下阮窈的手,慢条斯理地拿了穿肉的钎子放在火上。

    “公子素来喜洁,今日又是生辰,怎好亲自动手做这些事……”她愣了一下,“还是让我来……”

    “不必。”裴璋看了一眼炭火,温声道。

    他往日的确不曾如此,也不需要如此。肉食以火炙烤,油污更甚,且伴着熏燎之气,并非算得上是让人愉悦的味道。

    然而那日夜里,阮窈伏在他怀中,低着脸小声说了一些过往之事,其中一则,便是她幼时曾随阿兄去山上烤肉。

    她一面回忆,一面笑出了声,身子在他怀里震动,连眼睛变得格外晶亮。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她仍记得分外深刻。

    裴璋将她的手握住,又缓缓地与她十指相扣,忽而思索起某些细究起来仿佛并无意义,可他却无法疏略的问题。

    阮窈以某种不算美好的姿态挤入了他的心,随之为他带来充斥着妒意与欲念的诸多烦忧。而他也并未放过她,如今如愿使得她只为他一人所有。

    可倘若她也会在若干年后回忆起他,兴许会含着眼泪,也兴许会沉默,却大约不会是笑得双眼亮晶晶的模样。

    他在那短暂的一刻,心跳渐而缓慢,并随之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微痛,使得他不禁蹙起了眉。

    若他与常人一般,有着长长久久的寿数,这数月的磋磨或许算不得什么。可他也不知自己还余下多少时间,再回首细数彼此过往点滴,多是眼泪与欺瞒,竟鲜少有过欢喜宁静的时刻。

    这并非是她的本意,也并非是自己的本意。

    然而二人之间总像是隔了一堵墙,各自怀有相距甚远的心执,想要收回余恨、解去痴嗔,恐怕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

    但他既窥见了她的一角心事,自然也能够学着旁人的样子,缓缓地,隐秘地,讨得她的欢心。

    昔日横波目,便只该是横波目,而不必变作流泪泉。

    山中静谧,炭火兀自烧着,裴璋看了眼身旁之人,见她虽乖乖坐着,却又忍不住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便道:“倘若待着无趣,便与我说说你从前在琅琊郡时的事吧。”

    阮窈托着下巴,闻言想了想,目光缓缓投落在亭外堆积的雪上,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我所住的那座小院子,阿芝曾经为我植了两树丹桂。”她笑了笑,“我喜欢桂花……”

    “阿芝?”裴璋问道。

    “嗯,阿芝自小便是同我一块长大的。”阮窈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阿芝,而是讲起那两株树来。

    “有一年丹桂初开,夜里就下了瓢泼大雨。翌日一醒,我来不及穿衣,便让阿芝去瞧一眼那两颗桂树……后来我流落到了山寺里,因为害怕被赶出去,故而什么事情都做,日复一日,只觉着满眼都是做不完的活计,如何还有闲情看花呢……”

    她说着,嘴角牵了牵,话语里却分明是数不尽的怅然,“阿芝那时要服侍我晨起、用膳,匆匆去瞧了一眼花,说是花枝仍如故。待我起来再去一看,树上叶多花少,尽被雨水打落了,我那会儿还闹了脾气,斥了她几句。”

    阮窈低着头,手拢在杯盏上,杯子里是温过的牛乳茶,裴璋让人加了蔗糖,甜丝丝的。

    她细细碎碎、漫无目的地说了许多,而他安静地听着,有时也会温声安抚她一句,然而在她听来,却总觉着有几分违和。

    他是在尝试着讨得她的欢心吗?

    阮窈悄悄去瞟了一眼他的神情,睫羽低垂,分外专注,然而手中的铁钎子总归显得有些怪异,连一贯的苦药味也被这油气给掩住了。

    她很快接过他递来的肉,小口地吃着,随即见到他抿了抿唇,点漆般的眼里闪过一点隐约的期许。

    阮窈便笑盈盈的,“多谢公子。”

    他也眼含笑意,回身将茶水温在炉火之上。

    见裴璋的茶水温着火,她轻轻将自己的牛乳茶向着他的位置推了推,“公子渴不渴?那茶水太苦了,牛乳……”

    话未说完,阮窈才留意到了杯盏边缘沾着的绯红口脂。

    她有些赧然,正想抬手擦去,便见到他眸光微微一动,竟真的接过她的杯子,缓缓饮了两口甜腻的牛乳。

    随后喉结动了动,咽了下去。

    阮窈直直地瞧着,心在胸腔里,跳得一下比一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