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太子要杀孩儿啊!
棉织裙随着主人的脚步而在半空中飘转, 越飘越急,裙摆刮过花园中枯萎的草木,转过回廊长阁, 最后在厢房前停下。
裙摆的主人踌躇片刻, 最终鼓起勇气, 慢慢走近厢房前。
厢房内门窗紧闭,不知道多久没有打开了,门口也没有守着人,就像是一处被荒废、被遗忘的地方。
白玉凝迟疑的站在门口, 忐忑的咬着下唇,缓慢地推开了厢房的门。
厢房的门是酸枝红木,其上雕刻了牡丹花枝, 再覆以丝绢,门很轻, 手指轻轻一碰, 便悄无声息的推开。
门没有声音, 只有一缕阳光自推开的门外落进来, 渐渐变大。
缝隙大到足够容纳一个人后,白玉凝轻轻地站了进去。
这间厢房原本是白玉凝和周驰野一起住的, 所以白玉凝对这一切都十分熟悉。
入眼先是外间,外间做成茶室,一旁摆着屏风与茶案,穿过外间,就是内间的门。
二皇子的私宅, 秋冬日间定然是烧够炭火的,人一进来,便觉得热浪袭来, 但厢房之中一阵寂静,似是没有一丁点人气,叫白玉凝怀疑,此刻的周驰野在做什么?
他还在生她的气吗?
白玉凝深吸一口气,慢慢推开内间的门。
内间的门略显沉重,被推开的时候发出来一点轻微的“嘎吱”声,门一被推开,正面便是珠帘,珠帘之后是用膳的桌子,桌子之后便是床榻。
白玉凝行进来,透过珠帘的缝隙往里面看,就看见床榻的脚踏地面上躺着一道骨瘦如柴的身影,在其身上,缠着一道精铁绳索,将他困栓在屋内。
他似是因为挣扎脱力,连床都上不去,只能在脚踏上躺着,犹如被困在牢笼中的饿兽,连咆哮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是周驰野。
白玉凝看见他,眼泪夺眶而出。
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周驰野有多恨被拴住、被钳制了。
他以前在侯府,被侯府的人栓过一次,便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亲情,恨得咬牙切齿,一直为此而耿耿于怀,他不能失去自由,就像是一只桀骜的鹰。
而现在,他因为她,又一次被拴住了。
白玉凝只觉得愧疚极了,她从珠帘外扑进来,一头撞到周驰野的身前开始哭。
周驰野此刻正倒在地上,似是许久米水未进,他面色枯朽,原本一张英俊潇洒的面都已经在多日的折磨之中枯败了,唇侧的胡须都生长出来了,原先那个挺拔俊美的少年郎突然变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落魄模样,几乎判若两人。
白玉凝一扑过来,地上的周驰野被撞击后,渐渐醒来。
他一动,身上的链子就哗哗响。
这一次被捆上的是脚踝,他身上也仅剩一件皱巴巴的绵绸衣裳,不知道穿了多少天,周驰野醒来的时候,还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他觉得头顶上的横梁都在晃,白玉凝那张含着泪的眼、白嫩脂玉一样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让他觉得像是梦一样。
他被关了太久了,具体多少天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一天,白玉凝突然被人接走,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追上去问的时候,二皇子府内的私兵扑上来将他抓住,硬生生拖了回来。
因为他也是习过武的,又一直反抗,所以这群人就将他锁在了此处。
他一直都在反抗,让他们将白玉凝还回来,那是他的妻,那是他的心上人,那是他要相伴一生的人,他怎么能允许别人将白玉凝夺走呢?
期间,有人被他的反抗打痛了,见他如此激烈,便讥诮的道了一句:“你的妻子去给别人做小妾了!莫要折腾了!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周驰野才知道,白玉凝是去为二皇子做棋子,去给钱大人做妾了。
但周驰野不信白玉凝是心甘情愿的。
他心如刀绞,他痛不欲生,他想,白玉凝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她哪里知道给人做妾要受多少委屈?她一定是被二皇子逼迫的!他们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白玉凝一定是被逼的。
他想让白玉凝回来。
他们可以离开二皇子府,他们可以自力更生,他们可以不要这些虚浮的荣华,他们可以逃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永远永远在一起。
可白玉凝一直都没有回来,他在孤独的期盼之中一日又一日的腐朽,有时候他看着头顶上日复一日,不会有任何改变的横梁,都觉得自己死掉了。
直到有一日,他的玉凝又回来了。
当他睁开眼,看到白玉凝趴在他身上痛哭的时候,他还觉得这是梦,直到他的手掌真的贴到白玉凝的面上的时候,他才敢相信,这真的是白玉凝。
这真的是白玉凝。
他声线嘶哑的唤她的名字,费力的抬起脸去亲吻她,他吻到了一脸的泪。
“你回来了。”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他那样爱她,一见到她,他就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他回应她的亲吻,渴求一般抱着她,声线发颤的说:“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白玉凝愣神的两息,听见周驰野说:“我们离开长安,我们以后再也不回来了,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耕田你织布,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白玉凝被他拢在怀里,看着这个略有些陌生的男人。
她心很痛,她知道,周驰野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的,但是,她不能答应周驰野。
她有太多的事情没做了,二皇子答应将她的父母从边疆接回来,但是至今都不曾接,也有可能是接回来了,但是没给她看过,当成一个把柄一样攥着,让她继续卖命,她将父母接回来后,还要让父母起势,她不愿意做一个人人可玩儿的低贱人,她要重新做原先的高门小姐,哪怕这条路十分崎岖,但她依旧要想办法回去。
只要二皇子赢了,她就一定能回去。
她不愿意做田稻间的乡野妇人!
“我不能。”白玉凝垂下眼眸,低声说:“驰野,我不能。”
周驰野看着她的脸,只觉得一阵愤怒涌上心头:“你难道真是自愿去给钱大人做妾的吗?你也是高门千金,你被教养到这么大,就是为了给一个能给你做爹的男人做妾吗?”
白玉凝顿觉受辱,她坐起身来,大声喊道:“我是为了救我父母!我是为了救我们家!我在钱府受苦的每一日,我心里想的都是你,你怎么能这样来讲我?”
白玉凝站起身的时候,周驰野死死的拉住她的手腕,问:“你是不是还要回钱府?”
他不知道白玉凝已经被赶回来了,他只以为白玉凝像是那檐下的雨燕,只来看他一眼,随后又要回到别人的巢穴里去。
这使周驰野愤怒。
他为了白玉凝,跟父母闹翻,为了白玉凝,去站队二皇子,为了白玉凝,他什么都没有了,只要白玉凝回到他身边,他就不会去怪白玉凝,可偏偏,白玉凝还要去讨好别的男人!
他不能允许,他不能接受!一想到那些院里的私兵们嘲笑他的话,他就觉得一股戾气在胸膛里攀升,督促着他去做点什么。
去做点什么!
极大的落差和这段时间受到的折辱在发酵,无穷无尽的愤怒与怨气像是女鬼一样从他的心底里攀爬出来,而白玉凝还没察觉到他的不同。
“没错,我要回钱府里,我一定要回去的。”白玉凝说了气话,她甚至还尖酸刻薄的讽刺周驰野:“我不回钱府,留在你身边有什么用吗?你能给我什么东西呢?我的父母你救不了,我的荣华你给不了,你只能带我逃逃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到底想逃去哪里呢?我们没有任何地方可去!”
“你身为一个男人,不去想为了我拼搏,还要将我拉下水,你到底还有什么用啊!”
在他的面前,白玉凝好像失去了一贯的温柔乖巧,反而变得极具攻击性。
因为白玉凝在他面前的姿态太高高在上了。
白玉凝笃定他爱她,她掐准了他离不开她,所以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和他口出恶言,可以将他的所有要求放在最后面,因为他就是离不开她,就算是他们闹了很大的矛盾,只要她勾勾手指,他就会立刻连滚带爬的过来舔她。
所以她自然轻视他,她那些不能和任何人所说的怨气,都会对着周驰野发泄,周驰野变成了承载她戾气的一个东西。
最关键的是,现在白玉凝是被二皇子重用的,而周驰野只是被二皇子捆起来的一个人,白玉凝和周驰野之间的地位完全颠倒了,变成了女高男低,周驰野甚至被放在了一个“不听话就要被教训”,“栓到他听话为止”的这么一个境地里。
就在这个境地里,谁都能来踩周驰野一脚,包括白玉凝,这也是周驰野为什么会恨白玉凝的缘故。
他曾经也是打马招摇,潇洒恣意的少年郎啊,他怎么就变成今天这样了?
他有今天,全都是为了白玉凝!白玉凝必须还给他!
当身处泥潭的两个人开始指责,争吵,那他们面临的将是一个破碎的彼此,谁都没办法挽回,他们的爱里,掺杂了太多杂质,远远一看,不像是爱,反而像是两个互相寄生的人。
当白玉凝站起来,起身气鼓鼓的要离去的时候,地上的周驰野也动了。
他一抬手,直接将白玉凝拉的跌倒,顺势腿脚一转,直接用铁链将白玉凝的脖颈卷起来了!
铁链上下一拉,左右一卷,顿时将白玉凝的脸都憋红了!
纤细的指甲用力的抠抓锁链,发出清脆的细微碰撞声,但是没用,她没办法将绳索从自己的脖颈上抓下来。
他到底是个练武的男人,就算是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也有白玉凝无法挣脱的力气。
白玉凝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震惊了,她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看着自己面前的男人。
这是,这是说了要保护她一辈子的人,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杀她!
他不是最爱她吗?
她最开始是愤怒的,但是没愤怒多久,窒息感涌上来,她就开始害怕了。
她的手哀求一般抬起来,在周驰野的身上拍打,但是周驰野依旧不松手。
他无法松手,这样狗一样的日子他真的过够了,白玉凝要的东西他给不了,但是他也不甘心放手。
他们之间的,甜蜜的如同蜜一样流淌的爱早已扭曲了,变成了另外一种腥臭的,不堪入目的姿态,但他依旧死死不愿意放手。
白玉凝是他的东西,他不愿意分享给任何人,只能留在他身边,就算是白玉凝本人想走也不可以。
他想,死了吧。
就这样死了吧,拖着他的残躯,和她一起死了吧。
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他们一起死了,也算是用另一种方式离开了。
白玉凝不愿意死,她拼死挣扎,挣扎,挣扎,但挣扎不过。
周驰野死死的摁着她,用那种悲哀的,凄凉的目光看着她的脸。
他们的过往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之中回放,他突然想到了他们最开始见面的那一幕,他还是少年小将,前途无量,她是那样轻柔乖巧的姑娘,坐在墙头上,一脸惊慌的看着他。
如果他们能回去,他一定告诉她,不要做坏事,不要设计母亲,不要投靠二皇子,就那样安安稳稳的,乖乖巧巧的活着,堂堂正正的站着,不要一步一步走上绝路,不要自己把自己逼进泥潭里,不要做那些恶事来,最后将自己做到了这个地步。
可是来不及了,什么都已经发生过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欲语泪先流。
大滴大滴的泪从他深陷的眼窝中落下,砸在白玉凝的面上,直到白玉凝面色青紫,吐出舌头,彻底失去呼吸。
周驰野慢慢匍匐下身子,紧紧地拥抱住她。
他无法活着离开这里,那他就死了离开这里,他带着白玉凝一起死在这,也好过屈辱的活着。
而白玉凝,并不知道她今日会死在这里。
她想象过自己可能会怎么死,也许是被秦禅月大动干戈的杀死,也许是被太子一刀砍死,也许是在二皇子登基之后,将她赐死,但不管怎么死,她都是应该死在一个风光的地方,在万众瞩目之下。
而不是像是现在这样,身无寸功,轻而易举的死掉。
她不想死啊。
她是那样骄傲的人,她有一番宏图伟业,可全都没来得及施展,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活生生被一个男人拉下来了,她在临死之前,悲愤,埋怨,恨意从她的眼底里流淌出来,却毫无用处。
毫无用处。
白家长女,一生蝇营狗苟,兢兢业业,伤过别人,也伤过自己,但命运却从不曾怜悯过她半分,最终,她就这样轻易地,死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白日里。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静默的厢房中,一对男女紧紧相拥,他们互相爱,互相恨,互相离不开,就这样纠缠着,去做一世又一世的痴男怨女。
人死曲终,诸多遗憾都在此埋藏。
他们的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成了一个没有续集的断章,但,故事还在继续,历史的舞台不在乎谁死,反正这个人死了,下一个人也会继续站上来跳舞,下面的观众看谁都是看,死了两个人,也没什么稀奇,那些个人看着天崩地裂的悲痛,在旁人眼中,不过是一点笑谈,转瞬既往,所有人都大步的往前走。
远处的太阳西落东升,新的一日,轰轰烈烈的登台了。
——
巳时,永和殿。
眼下宫内秋风越发萧瑟,但殿内却一阵热闹,只因万贵妃选了一块极好的封地,在东水那边,说是水田丰盛,即将与二皇子一道儿就藩。
就藩呦。
这可是好事儿,到了封地里,二皇子就是封地里的王啦!他们这群从小伺候的太监丫鬟们全都跟着二皇子一起水涨船高,鸡犬飞升!
所以外面这群人是真高兴。
与这群什么都不知道的丫鬟和太监们不同,二皇子却是焦躁至极,昨夜一整夜都没好好休息过,临到了天明才睡着,却也没睡好,才刚到了巳时,他就已经醒过来了。
二皇子一睁开眼,就看见头顶上一片旋转的青色彩帐,看的他头晕目眩,缓了缓神,便唤了人进来伺候。
二皇子一起身来,才刚洗漱过,殿外便来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太监,二皇子饮茶的手顿了顿后,过了一息,才放下手中杯盏,道:“进来。”
外面的小太监佝偻着脊背,腿软脚软的行进来,到了二皇子面前后,“噗通”一声跪下了。
这小太监,正是昨日在暗室里的那个小太监,他领命,去了大别山刺杀太子。
二皇子一见了这小太监,便觉得心口“突突”的跳,眼皮子也跟着上下开始撞,好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胸口中盘旋。
果不其然,这小太监一跪下之后,便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殿下——我等不曾将那位解决掉,反而,反而使吴夫人落入那位手中。”
地上跪着的小太监瑟瑟发抖,道:“那位受了伤,但不曾死,眼下手里又拿了吴夫人,怕是要出大事了。”
谁都知道太子那个性子,眼下这么大的把柄落到了太子手里,他们一定完了呀!
完了呀!
二皇子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后背一片发麻。
他这一次,手里的人手几乎是倾巢而出,都做了孤注一掷的姿态,却还是不能杀死太子。
和以前一样,他又是输得一塌糊涂。
二皇子一时间有些落寞,他低下头,心想,到底谁能杀了太子呢?
他的好皇兄,真的是真龙天子吗?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后,才勉强回过神来,揉了揉眉心,声线干涩嘶哑,道:“无碍的。”
无碍的,父皇会庇佑我的。
他想,只要他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吴夫人的身上去就可以了,反正,吴夫人害太子也是有理有据的,要不是太子杀吴夫人的女儿,吴夫人何必去杀太子呢?
算来算去,这也是太子的过错,不应当落到他的头上。
至于他派出去的那些人手……便都算到吴夫人头上算了,对外只宣称是吴夫人手底下养的私兵就是,与他没什么关系。
只要他不承认,太子就不能把他如何——难不成太子还敢直接带人杀上他的永和殿不成?哈,那是当他们父皇死了吗?
太子想要皇位,就不能惹恼父皇。
二皇子想着这般念头,赶忙起身,道:“快,快!小厨房里拿点东西来,孤要去见父皇。”
他要去父皇榻前尽孝,他这一整日都要留在父皇的太极殿里!
二皇子匆忙收拾了一顿之后,一路直奔太极殿而去。
——
此刻,太极殿内。
永昌帝还躺在床榻间,万贵妃喂他吃一些参汤。
永昌帝根本吃不下去了,参汤入喉,反而引起永昌帝一阵激烈的咳嗽,他伏着身子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万贵妃在一旁服侍,拍打永昌帝的脊背。
而就是这时候,永昌帝匍匐在床榻旁边,竟是伴随着咳嗽,呕出了什么东西。
万贵妃低头一看,骇然一惊!
竟然是一只白胖胖的,还在扭动的,如同人手指一半大的蛆虫!
这虫子混着参汤一起涌出来,竟然还在来回翻滚蛄蛹!在光滑的木板地面上尤为显眼!
万贵妃惊得后背都冒凉气了。
是蛊啊!是蛊啊!
她觉得自己手底下拍着的人已经不是人了,是一个披着人皮的虫子,谁知道他的肠道里面到底藏着多少虫子,谁知道他进了棺材,腐烂之后,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巨大的虫子。
在这一刻,万贵妃无比的想要逃离,她想要立刻跟自己的儿子去封地,一辈子都不要回来,死了也千万不要和永昌帝同穴,这个穴还是交给皇后去同吧。
她震惊的呆愣间,永昌帝已经一转身,重新倒回到了床榻间。
他这一吐之后,似乎人也清醒了一些,抓着万贵妃的手,双目浑浊、声线模糊的说:“吓到你了,孤,孤对不起你,孤——”
万贵妃强行忍着恶心,拍了拍他的手,柔声道:“哪里恶心?你是我的夫,我是你的妻,我能陪你到现在,已经很感恩了。”
正在这个时候,殿外突然有人高喊:“不好了,太子回来了!”
万贵妃心头一惊,看向门外,心说,太子回来了怎么“不好了”?而下一刻,门外的二皇子突然奔进来,一路狂跑向床榻间,高声喊道:“父皇,父皇!你快起来看看啊,太子要杀孩儿啊!”
第72章 把他的烟黛还回来
万贵妃瞧见二皇子神色慌张的奔进来, 心口一惊,猛然起身道:“胡说八道什么?你亲哥哥怎么会杀你?”
万贵妃自己起身还不够,一转身间, 还将榻上的永昌帝匆忙扶起来, 用娇嗔的埋怨口气道:“夫君, 两个孩儿又闹起来了,你快来瞧瞧啊。”
万贵妃知道,她这不懂事儿的孩子,如果真的是无辜的, 根本不会跑到太极殿来找永昌帝,他肯定跟太子硬碰硬杠到底,眼下太子一来, 二皇子就这般跑到太极殿,那肯定是二皇子做错事儿了。
儿子做错事了, 娘就得兜着。
她这一拉、永昌帝顺着手臂的力量便坐起身。
永昌帝方才吐了一遭, 人反倒清醒了一些, 瞧着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 端坐在床榻上,虽站不起来身, 但姿态还颇能唬人,他拧着眉,冷沉着脸,声音苍老嘶哑的问:“怎么又闹起来了?”
这俩孩儿,一刻都不得消停!
永昌帝询问间, 二皇子已经匆忙跑进来了,他一跑进来,直奔着榻前扑过来, “噗通”跪下。
万贵妃脸色一抽,抿唇,但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与此同时,二皇子隐约觉得自己膝盖下好像压爆了什么东西,但是已经来不及起身了。
他得先跟父皇告状。
一个受宠爱的小孩儿,向来是不怕跟父母告状的,不管他说多离谱的话,永昌帝都会信的。
“爹——”二皇子匍匐在永昌帝的膝盖前,做出来一副委屈姿态,道:“儿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在来宫殿的路上瞧见了太子,太子突然冲过来要杀儿子。”
说话间,二皇子在永昌帝的膝上蹭了蹭,如同小时候一样,扑在父亲的膝前撒娇。
他长大了,父亲老了,小时候站着蹭父亲的膝盖,现在跪着蹭父亲的膝盖,但是在别人眼里,他依旧是没长大的二皇子,因为每次遇到了无法解决的事,他只能过来蹭他父亲的膝盖。
永昌帝听了这话,顿觉头脑一片嗡鸣。
他当然知道二皇子一定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是二皇子就算是做错了事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马上就要死了,太子马上就要得到皇位了,就在这个关口,有什么是不能忍的?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时间点来出事!
他才刚让太子放二皇子一马,一转头太子这边又生事端!是觉得他老了,快死了,不将他放在眼里了吗?
永昌帝盛怒之下,硬是从这枯朽的身子里挤出来一点力气,站起身来。
二皇子随之起身,搀扶着他的父皇。
他甚至暗暗期待一会儿太子跟父皇吵起来,他想,如果太子惹了父皇不满,父皇失望,说不准会将皇位传给他呢。
万贵妃的焦躁与不安二皇子都不懂,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天生认为自己不一般,以为父亲还在,他就能永远有靠。
他的雀跃与坏心眼都太过明显,以至于一旁站着的万贵妃看的拧紧了眉头。
皇上已经日薄西山了,这皇位传给谁,哪里还是他一个即将离去的病人说的算得呢?想想那地上的虫子吧!眼下这个人,根本依靠不住了!
就算是太子真的眼下忍了这口气,回头新皇登基,不还是要算他们的旧账吗?
他们一家三口各有各的心思算计,一同站在殿前,等待着同一个人的到来。
——
与此同时,太极殿前。
太子正站在阶前。
秋日萧瑟的风吹起他凌乱的鬓发,一日一夜的奔波使他的面容枯朽,下颌处生出了点点青茬,疲惫的身体拖累了他前进的步伐,华美衣袍沾上冬日的泥土,沉重的墨刀摩擦过台阶,发出聒噪的拖拽声音。
“刷——刷——”
他看上去狼狈至极。
秋日正午,难得的出了一次烈阳,温热的光芒晒到太子的面上,太子抬头看太极殿的时候,琉璃瓦熠熠生辉,使他眼前一阵阵刺炫。
太极殿旁栽种了一颗极高的树,风吹红叶,疑似故人来。
太子恍惚的左右一偏头,又突然意识到,这里不是大别山,所以没有故人。
他的故人,消失在了大别山里。
昨日晚间,他饮过药后在大别山帐篷间昏睡,醒过来时惊起搜寻。
他的烟黛找到了吗?
可是他一醒来,便得知了一个噩耗。
在他昏睡的时候,他的人和镇南王的人一起在山间搜寻,只找到了柳烟黛脚上的一只珍珠履,以及搜寻到了一些被拖拽的痕迹,据痕迹推测,人应当是被带走了。
而在珍珠履丢失的现场,他的人还在一条横支的树木上找到了一缕被剐蹭下来的黑色布条,经验证,这布条与二皇子派来的刺客身上所穿的布条是同一批布。
也就是说,他的烟黛,现在被二皇子带走了。
太子知道这些的时候,只觉得人都要昏过去了。
虚弱的身体承载不住汹涌、巨大的愤怒,后背渗透出层层冷汗,他好像听见了柳烟黛在他的骨肉里发出惊恐的抽泣,他身上所有流动的热血都随之发狂,怒吼着喊着,把他的烟黛还回来。
他无法休息,他必须立刻,立刻将人找回来。
所以他又从大别山赶回来,带着一群伤残的金吾卫,拖着尸体与吴夫人,又一次回到皇宫里。
烈马寒风吹木了他的脸,却吹不灭他心底里燃烧的恨,他被愚弄了一整夜、提心吊胆了一整夜的怒火,在遇到二皇子的那一刻骤然爆发。
他提着墨刀冲过来的时候,二皇子自知理亏,连面都不敢跟他对照,转头直奔太极殿而去。
太子便也逼到了太极殿门前来。
殿前的太监弓着腰,惊恐的后退着,颤抖着拿着拂尘,远远点着太子道:“殿下!殿下何故带兵入宫?”
是啊,殿下何故带兵入宫?
殿下又何止带兵入宫!太监的目光往后看,就看见在太子身后,由金吾卫拖行带来的一具具尸体,还有人钳制抬来了一位夫人,血迹在汉白玉石地面上划过,形成了长长的、干涸的一条血路,看得人头皮发麻。
就连太子身上也是血迹斑斑,除了血迹,太子手里还提了一把卷刃的墨刀,刀上沾满了泥土,一眼望去,就知道经了一场大战。
太监不敢说谋反,但是带兵器闯入宫内,与谋反又有什么区别呢?
世人皆知,永昌帝已经为二皇子选好了封地,封太子为帝的诏书也早已拟好,当朝左相右相都来见过永昌帝,看过任命诏书,所有人都知道,太子登基一事板上钉钉,没人可以反驳,新皇登基之路一片坦途!太子与皇帝之间不过是半步之隔,前脚永昌帝死了,后脚新皇直接登基,而就在这节骨眼上,怎么就闹出了这么一件事来啊?
一片倒吸冷气的声响之中,太子抬起一双凌厉的丹凤眼,看向殿门口,声线嘶哑道:“儿臣请见父皇。”
殿外的小太监连滚带爬的去殿内禀报,片刻后又行出来,躬身道:“圣上请殿下入内。”
小太监说话间,撇了一眼太子的右手,想说“见圣上不可带兵刃”,但碰触到太子那张冰冷凶狠的脸,颤了颤,没敢说。
太子没看他,但在抬脚上台阶的一瞬间,他的右手一松,那柄沉重的、卷刃的、带着斑斑血迹的墨刀便顺着他的手边跌落,“咣当”一声砸在了台阶上,那动静惊得小太监浑身发抖。
小太监不敢抬头,只弓着腰,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地面。
他看见那双布满泥土、浸过血色的黑色锦靴从他的面前行过后,才敢颤巍巍的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就看见其余的金吾卫静默在太极殿前,在他们身后,每个人都抬着一具尸首。
尸体的身上掺杂着浓厚的血腥气,一夜过去虽不至于尸臭,但是小太监抬起眼的时候,就能看到那些被拧的脱臼,千奇百怪的骨头,看到那些血糊糊的窟窿,只看上一眼,就觉得一阵恶心。
任谁都知道,要出大事了。
而这时候,太子已经提膝入了殿中。
太极殿中地龙烧的极为燥热,一行入其中,热浪滚滚袭来,恍若盛夏,殿中门窗大开,永昌帝正坐在案上龙椅上。
万贵妃和二皇子一左一右站在龙椅旁,二皇子面上谦逊,暗含挑衅,万贵妃红唇紧抿,时不时地瞥一眼二皇子,又瞥一眼太子,永昌帝老态龙钟,拧着眉看太子。
太子行进殿内后,永昌帝随手捞起桌案上的一本奏折,对着太子便砸过去,厉声呵斥道:“持刀闯入皇宫,你是要反了天吗?朕还不曾死!”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便使永昌帝咳了个惊天动地,眼见着他又要咳出来什么东西,一旁的万贵妃匆忙将手帕拿去,挡在永昌帝的唇瓣前。
万贵妃殷殷切切的,千万,千万,千万,别在太子面前露出颓像。
那一本奏折从天而降,但后续无力,在半空中飘啊飘,跌落在了地上。
他没砸中太子,但太子依旧顺从的跪下了。
跪下的时候,太子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看着地上倒映的三个人的衣袍与身影,脑海中掠过一瞬间的悲恨。
他想,父亲只看见了惊慌的二皇子,没看见伤痕累累的他吗?
但是这念头一瞬而过,他没有时间伤感,他有一大堆话要说。
“儿臣,昨日于大别山受袭,险象环生。”太子人是跪在地上的,可脑袋却高高抬起来,道:“其主使者,为二皇子的姨母吴夫人,其驱使的刺客,都是二皇子手底下的人,儿臣此来,请父皇为儿臣申冤。”
永昌帝一惊,那浑浊的眼似乎都瞪大了些。
他手底下一共三个儿子,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三个皇子虽然互为党派,但是一直都是限于政斗,彼此拉帮结派,但刺杀却是头一次!
永昌帝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而一旁的万贵妃却是没心思给他用手帕遮掩虫子了,一些虫子从他的口中迸溅出来,落到了他的鞋面上,万贵妃也没注意。
她只顾着看自己的儿子,心底里凭空生出了几分怒火来!她早就知道二皇子不安稳,一定是闹出来大事儿才安心,却不成想,竟然是刺杀!刺杀便罢了,竟然还掺和上了她的妹妹!
她那妹妹失去女儿之后,一直都养在万贵妃在宫外的私宅中,万贵妃让二皇子去调查吴晚卿到底去了何处,谁能想到查着查着,竟然闹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而且她还全然不知!
万贵妃不知啊!
她与她亲妹妹可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俩,彼此是真切有情谊在的,眼下知道自己妹妹竟然掺和进了刺杀太子的事端里,立刻从龙椅旁行下来,在离太子几步远的地方“噗通”一声跪下,哀怨的哭诉道:“圣上,妾身不知此事,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而一旁的二皇子老老实实跪在万贵妃身边,低着头说:“启禀父皇,儿臣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既然太子说吴夫人刺杀他,便请将吴夫人请来,与吴夫人一一对奏,还儿臣一个清白。”
坐在龙椅上的皇上已经老眼昏花了,一一看过在下面跪着的三个人,觉得每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问题,太子是真切的受了伤,还抓了人证物证,但万贵妃和二皇子也好像是真的不知道。
他难以分辨,只用苍老的唇舌发出黏腻的声音:“将吴夫人带上来。”
外面的太监应声而下,转瞬间,便抬着吴夫人进了大殿中,随着吴夫人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份证词,词上细数二皇子与吴夫人谋划的罪行,吴夫人早已认罪,以血手印盖之。
吴夫人早在昨日晚间就被太子挑断了手脚筋,太子最开始就没打算给她活路,若不是要让她做个人证,她早都被剁碎成几段了,怎么可能活着回来?
既然没打算给她活路,她的形容自然也没人打理,身上滚了各种尘土,碎石,发鬓早已松散,一张脸更是伤痕颇多,一些金吾卫为了在她口中逼话,上了不少刑罚,十个手指头上面的指甲都被扒光了,左侧耳朵也被割掉了一半,身上虽然没有什么刺穿、要命的大伤,但是这些小伤也足够让人崩溃。
这样的伤自然有人能抗住,但是吴夫人扛不住。
她不是那种身经百战的武夫,她也不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暗探,她只是一个失去孩子之后,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母亲。
二皇子告知吴夫人,要说是她自己想来刺杀太子,为女儿报仇的,吴夫人自然也记住了,她也想这么说,但是大刑一落到她身上,吴夫人撑不住。
撕裂身体的痛楚,看着耳朵活生生被切掉的感觉,不是她能承受的。
所以她招了,也正是因为她招了,她才能保全其余的四肢,不然被抬进来的可能就是个人彘了。
眼下,吴夫人被抬进来的时候,形容凄惨极了,见到二皇子,吴夫人偏了一下脸,不敢看二皇子。
而万贵妃一见到自己的妹妹变成这般,顿时悲痛欲绝,尖叫着扑上来抱着吴夫人,大声喊着:“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她的亲妹妹啊!
万贵妃转而怒视二皇子,二皇子不敢看自己的母亲,只囫囵道:“父亲,父亲!爹,父皇!这一定是太子屈打成招,儿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坐在皇椅上的永昌帝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一张纸,听着二皇子的狡辩,只觉得心中一片悲凉。
事已至此,他自然能够分辨,这一次,是二皇子借自己姨母的刀去击杀太子,奈何刀锋不够硬,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太子拿捏了短处。
他的二儿子啊,永远长不大,永远只能做出来这么不堪一击的计谋,永远要他这个做爹的兜底。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他最爱的儿子,在他心里,这也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得保住二皇子。
他要死了,临死之前,就让他再任性一次吧。
永昌帝闭上眼,说了一句“都下去,太子留下”,但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太子豁然起身。
他听懂了永昌帝话语之间的偏袒,他知道,这一次的事情也要像是过去的事情一样,被永昌帝的偏心糊弄过去。
太子豁然起身,将二皇子和万贵妃都吓了一跳,而永昌帝则是怒目而视:“朕的话不管用了吗?”
“父皇的话,儿臣一直都记着。”太子望着这张陌生的,父亲的脸,咬牙道:“父皇久病,儿臣不愿惹父皇动怒,但,二皇子劫走了儿臣的——儿臣的心上人,还请父皇,叫二皇子还来。”
顿了顿,太子深吸一口气,道:“此女身上已有了儿臣的骨肉,大陈龙脉,不得有伤。”
太子之前一直不想将柳烟黛的身份挑出来,是因为这对柳烟黛来说不是好事,永昌帝没死,万贵妃执掌后宫,柳烟黛进宫来定然要受委屈,孩子都有可能保不住,但眼下,人都已经不见了,他只能挑破一切。
他只能当着永昌帝的面儿挑,如果眼下叫二皇子从此处离开,日后他再要回柳烟黛就难了。
坐在案后的永昌帝听到“女人”、“骨肉”这几个字,就觉得眼前发晕,他就知道,这不会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刺杀案。
“老二——”永昌帝疲惫的看向二皇子,道:“将人还给你哥哥,今日之后,你便离开长安,日后不准再回。”
二皇子震惊的跪在地上,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父皇,又看了一眼一旁杀气腾腾的太子,道:“父皇,儿子……没抢什么女人。”
太子的右手虚虚的在半空中抓握了一瞬,似是在想念他那把卷了刃的墨刀,而这里没有墨刀,因为太极殿是不能动武的地方,永昌帝没死,他就得忍着。
等他上位——太子闭了闭眼,心道,等他上位,一定要派人八百里加急,将二皇子项上人头取回来!
“孤——”太子缓缓睁开眼,道:“孤与你乃是兄弟,昔日之事,孤都可以不管,你将人还给孤,孤不为难你。”
听了太子的话,一旁的万贵妃略有些惊讶。
她认识太子这么多年了,自然清楚太子的性子,这人从小就是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人,平时你不得罪他,他都要上来踢你一脚,你要是真得罪了他,他得把你胳膊肘子卸下来蘸酱油塞给你亲爹吃了,你亲爹哭的越惨,太子越觉得有意思。
太子就是个恶事做尽的人,一辈子没软过骨头,眼下,他竟然肯为了一个女人服软,可见这女人有多重要。
“定儿。”万贵妃一回头,叫着儿子的小名,忙声催促道:“快去将人还给你皇兄。”
今日之后,他们母子俩得赶紧走啊!不然就凭太子的性子,他们母子俩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而二皇子跪在地上,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冤枉”。
“儿子当真不知啊!”二皇子都要欲哭无泪了,他道:“儿子没见过什么女人。”
他确实是命人去抓柳烟黛去山间了,但是,后来山间一通乱战,他的人都死干净了,一个都没能成功回来。
他连自己的人都找不到了,更何况是什么女人?
太子本就是盛怒,一直强行压着,现在听了二皇子反驳的话,顿觉头脑发热,愤怒使他失去了理智,长久以来对二皇子的怨恨攻占了上风,太子那样一个端肃的人,硬生生被这一夜两日的磋磨逼疯了。
事到临头,二皇子还敢扣着柳烟黛不放!
太子暴怒之下,扑上前去,一把扯住二皇子的领子,咬牙道:“将人还给孤!”
二皇子终于如愿以偿的看到了他皇兄的暴怒,以一种他绝对没想过的方式。
“父皇,儿臣真的不知!”二皇子辩驳之中,脑子里灵光一闪,道:“这定然是太子陷害儿臣的计谋,他冤枉儿臣啊!”
但这一回,没人信二皇子了。
二皇子还说自己没刺杀过太子呢,别人信了吗?眼下他说自己没拿人,别人自然也不信,就连万贵妃都急道:“快将人还给太子!”
她真能感觉到太子翻涌的杀意。
而坐在案后的永昌帝瞧见这两个儿子相争的这一幕,顿觉心口一阵发堵,他这两个儿子,怎么就不肯各退一步呢?
他站起身来,想要大声训斥。
但他刚喊出一个音调,胸口涌上来一口惺甜,他“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其中混着白虫,随后在众人面前,“噗通”一声倒下去了。
永昌帝倒下去的瞬间,万贵妃爆发出一阵尖叫。
太子抓着二皇子的衣领,僵硬的转过头去。
看见他亲爹匍匐在案上的时候,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永昌帝死了,他该把二皇子也送下去了。
——
永昌三十七年,永昌帝病重昏迷,太子趁机夺权,率领亲兵包围太极殿,囚禁二皇子、万贵妃等人。
朝野中议论纷纷,风起云涌,左相想要入宫探视永昌帝,被太子所拒。
太子为中宫所出,血脉纯正,又早有永昌帝圣旨佐证,他真龙之位不得动摇,所以哪怕太子囚禁了二皇子、万贵妃等人,也并未引起太多人的反抗。
自从永昌帝准备给二皇子选封地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二皇子迟早会出事,就连二皇子党都想方设法保全自己,不再追随二皇子党,眼下二皇子被囚禁,那也是早有预料,也不算是特别让人惊讶。
唯有忠义侯府的秦夫人提心吊胆。
她思之又思,头一回给镇南王府那边去了信儿,说是邀约镇南王夜间一叙。
镇南王春风得意,美美的去忠义侯府赴宴了。
——
夜,赏月园。
秋日间寒风萧瑟,廊檐下便挂上了草木半帘用以挡风,廊檐下升起了一个个小碳炉,将廊檐下烘烧的极为暖和。
廊檐之外,明月高悬于山岳之上,透过廊檐可窥见其孤影,月华长落,将人身后晒出长长的淡影。
镇南王便在这一夜间,光明正大的走上了去秦禅月厢房的道路。
这一条路上,偶遇丫鬟、嬷嬷,镇南王无一需要避让,这种感觉美妙极了,每走一步,他的心就雀跃一分。
昨日他从大别山中回来之后,便回了镇南王府,不再赖在秦禅月这边。
他知道秦禅月心里揣着一大堆疑问等着他来解答,所以他特意在镇南王府待了一日,等到晚间,秦禅月终于忍不住了,给他这边去了信。
她一招手,他这边就光明正大的上了路,一路得意洋洋的来了。
太子那边脑袋快炸了,他这边却是一切顺利,尾巴都摇起来了,老话说得好,这姜,还是老的辣。
第73章 永昌帝之死
夜, 赏月园厢房内。
厢房内矮榻旁的窗开着,可瞧见外面的景,外面的人也可以瞧见檐下的人。
云掩初弦月, 美人倚窗台。
楚珩从远处廊檐下走来, 远远便瞧见秦禅月神色恹恹的撑着一只手在看外面的天色, 一张艳丽妩媚的面上满是愁容,纤纤手捧着面颊,那双亮而明媚的狐眼向上望着月。
月儿月儿,你能照见我, 也能照见柳烟黛,照见她的时候,劳烦你替我瞧瞧, 这傻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那一日,山中逢乱事, 他们时间匆忙, 为了安全将柳烟黛送走, 秦禅月都没能和她多说上两句话, 后来他们又在太子面前演戏,一群人为了忽悠一个太子, 忙的是昼夜不分。
他们是想让太子去跟二皇子狗咬狗的,反正他们俩本来就有仇,咬起来也不关忠义侯府和镇南王府的事儿,但是眼见着现下太子真去跟二皇子咬起来了,秦禅月又开始害怕。
旁人不知道, 她自己可是清楚得很,二皇子刺杀太子是真,拐走柳烟黛是假, 太子最开始可能反应不过来,但是如果太子以后知道了这件事是他们做的,可怎么办?
她知道太子不一定发现,但是她害怕啊,这样一个弥天大谎,她只要一想到,就觉得心底发慌。
现在的二皇子是什么下场,回头的他们就是什么下场。
再想想太子的手段,太子的性子,日后真登基了,她骗过太子,能有好果子吃?
她现在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晚上睡觉都提心吊胆。
这样一想来,她心底里越发忧愁,昂着脑袋看着头顶上的天时,都恨不得插一双翅膀飞出去,飞到太子瞧不见的地方。
——
楚珩自廊檐外走来,远远便瞧见这一幕。
艳丽的夫人枕靠在自己胳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张脸愁苦的皱在一起,时不时还要叹一口气。
楚珩自小跟秦禅月一起长大,一看到她这模样,他就知道秦禅月在想什么。
他隔着廊檐看了片刻,随后加快步伐,行进厢房中。
木槅门一推一拉,轻轻地“嘎吱”一声响,人已经入了外厢房中,铁靴踩着木地板,行进内间,随后撩拨开珠帘,珍珠帘子碰撞到一起时,楚珩已经站在了厢房间。
厢房间地龙滚热,角落里燃着淡淡熏香,案旁的缠枝花灯盈盈的亮着,照出如流水一般的光影,秦禅月正横卧在矮窗旁,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看他,烛火便在她的面上掠出浮光掠金般的叠影,她那双狐眼被照出熠熠的流光,像是天底下最璀璨的明珠。
楚珩不可抗拒的被吸引。
他一步步走过去,行到矮榻旁边时,顺势挤上去,将她整个人拥入怀抱。
秦禅月素日里对他爱答不理的,偶尔还要抽上两耳光,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心绪不佳,烦躁得很,人又惶惶的没个依靠,他一过来,她便像是找到了个暖处,整个人都歪靠过去,钻进了他的怀抱中。
楚珩挺着胸膛将她抱在怀里,后背都兴奋的绷紧。
他现在竟然能这般轻易的得来秦禅月的投怀送抱!
好太子,好烟黛,他们俩一闹起来,反倒叫他渔翁得利了,他可没白养柳烟黛。
楚珩的手拍着秦禅月饱满的腰线,正听见秦禅月带着几分惴惴的问:“二皇子现在如何了?”
说话间,她昂起一张脸蛋,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靠着,贴在他的锁骨上问他。
楚珩一低头,就能看到她昂起来的脸,白嫩的像是瓷,唇瓣粉嫩的像是樱桃,他一低头,就能吻到她美丽的脸。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好。
楚珩揉着她软乎乎的腰,晃神了两息,才轻声回道:“二皇子不太好,本来他就是靠着永昌帝活着的,永昌帝不出事便罢了,眼下永昌帝要死了,太子便将二皇子囚禁了,莫说是二皇子党了,就连我等都进不去。”
顿了顿,楚珩又道:“太子对这一日,准备充足,太子党磨刀霍霍,我插不上手。”
说话间,楚珩轻声叹了口气,道:“永昌帝,不该给太子机会,太子的恨,堆积太久了。”
或者说,永昌帝太高估他自己。
永昌帝以为自己能活到将二皇子送走、活到太子安稳即位,他甚至以为自己能活着当两天太上皇,却不知道,他的身子骨太差了。
之前永昌帝还以为自己有一两年呢。
楚珩一向是太子党派的人,按理来说,这种时候,太子不该防楚珩什么,毕竟当初陷害二皇子的事儿他们俩都能一起做,但偏偏,太子就是防着,这也就说明,太子要做的事,比密谋陷害二皇子更可怕。
什么比陷害二皇子更可怕?
大概就是弄死上头那个吧。
太子眼下六亲不认,所以谁都见不到二皇子,只有太子身边的核心死忠能看着二皇子,这也昭示着,二皇子就在太子的掌控之下。
永昌帝要是死了,二皇子也必死,永昌帝要是挺过来了,二皇子还能苟住一条命。
按理来说,永昌帝应该还能挺过来,之前太上蛊医说他还有几天的命数,那一日若不是看见太子与二皇子殿前相争,被气到了,他应当也不会晕厥。
但是,太子能让永昌帝挺过来吗?
现在永昌帝,二皇子,万贵妃,都在太子的手底下,雄狮年迈苍苍,巨龙野心勃勃,太子明面上摆出来一张孝子贤孙的脸,但心底里呢?他真的敬爱这么一位父皇吗?
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孝子慈父,平时演一演就算了,真到了这时候,太子会不会直接上位?
天家薄情,就算是亲生父子也不怎么互相在意,而稍微站错队,回头迎接的就是全族清算,谁不得掂量一下?
就连楚珩都不敢保证,太子会不会踏出这一步。
如果太子真的让永昌帝永远挺不过来,那二皇子也一定会死——太子亲爹都杀了,也不在乎一个亲弟弟。
秦禅月听的脸都发白了。
眼下被囚禁的、命途多舛的哪里是二皇子啊,明明是她秦禅月啊!二皇子不过是替她挡了一次刀而已,若是二皇子挡住了,她还能苟活,若是二皇子挡不住——
秦禅月只觉得两眼发懵,她贴靠在楚珩的脖颈里,抓着他的衣领子,轻声地问:“我们可怎么办啊?”
楚珩拍着她的后背,面上依旧一片自若,他好像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一副姿态,听了秦禅月的话,他也不急,只淡淡的说:“无碍,我们做的事情不一定会败露,若是败露了也无妨,太子要的只是柳烟黛,大不了,我们就交出柳烟黛来。”
秦禅月一听了这话,顿时恼了,从他怀中挣出来,反手推了他胸膛一把,道:“哪有这样的道理?你是做叔父的,连自己的晚辈都护不住吗?”
楚珩似是也觉得无奈,他低声道:“那怎么办呢?长安城内,天子脚下,人只要在这里,就是太子的刀下鱼肉,我们也逃不掉的。”
秦禅月心里更难受了。
楚珩这时候又添了一句:“柳烟黛一人去了南疆,我现下也不太放心,她肚子里还怀着天家骨肉,这事儿也不好办,回头,我还要专门派个人去盯着,将她放出去,也难免生出事端。”
秦禅月顺着楚珩的话一想,是啊,南疆那么远,柳烟黛那性子,一个人在南疆能生活的好吗?
她想,南疆那么远,那么远——
“不如——”脑海中闪过一丝精光,秦禅月拉着楚珩的手臂,惊喜的昂起头来说道:“不如我们也去南疆吧,你带着我走,远离京城,天高皇帝远,到了南疆,太子也动摇不了你。”
镇南王的名号在大陈无所不知,真到了南疆里,那就如同游鱼入海,整片南疆都是镇南王的天下,秦禅月去了,心底里也不怕了。
楚珩拍着秦禅月的腰,声线更低,隐隐带着几分嘶哑:“南疆——南疆苦暑,我怕你去了觉得辛苦。”
秦禅月拧着眉不说话了。
楚珩沉默了两息,赶忙又补了一句:“但那里花草很多,虽是常年潮热,但生有很多好吃的水果,各种浆甜的果子,比之长安种类繁多,你会喜欢的,你若是觉得住不惯,也可以往北再挪一挪,不必非要在南云城。”
秦禅月想了想,道:“不,就去南云城。”
离长安越远越好。
秦禅月向来是个利索性子,既然定下来了,就一拍大腿,道:“既如此,我从明日起就开始装病,若太子要来打探,便说是我思念柳烟黛,一病不起,到时候顺势求他,说放我离长安。”
秦禅月乃是镇南王唯一的软肋,她这样的身份,是一辈子都离不开长安的,自古以来,边将守国门,女眷留长安,总得留点子孙钳制,若是镇南王反了,永昌帝一定会第一个来祭了秦禅月。
所以秦禅月一辈子都没离开过长安,最多去周边转一转打打猎,以前若是她要跑到南疆去,永昌帝第一个不让。
眼下一想到要离开长安,她还隐隐有点兴奋。
南疆,南疆,她只听柳烟黛说过,却不曾见过那样瑰丽的,美丽的东西。
楚珩说不出话。
他只拥着她,低下头一下又一下的亲吻她,秦禅月一不留神的功夫,他已经压下来,将她整个人压到了矮榻上。
秦禅月才刚下定了一个主意,顿觉心里头轻松了不少,只要想出来了个能逃离脑袋上这一顶大铡刀的法子,她便没有方才那般难受了,楚珩吻过来,她也不躲,只昂起脸来接他的吻,道:“我很聪明吧?”
楚珩被她迷死了,低着头吻她的脖颈,含她的羊脂,一声声的哄她:“聪明禅月,禅月——分开。”
秦禅月娇娇媚媚的横了他个白眼,顺从的抬起足腕来。
厢房中渐渐响起来一点暧昧的声音,像是游鱼甩尾,水渍声随着甩尾的规律而晃动,窗外的树木一整夜间摇摇晃晃几百次,头顶上的月亮渐渐隐匿,日头逐渐升起,直到第二日清晨,声量方歇。
——
清晨。
太极殿。
太子在为永昌帝奉药。
以前给永昌帝奉药的是万贵妃,万贵妃是真心想让永昌帝多活一段时间,所以一日三顿药,从来没有一次晚过。
但自从太子来了之后,永昌帝没有喝过一次药。
这是一个,很冷很冷的清晨。
太极殿四周都没有一点动静,深秋里的蝉早已死尽了,只留下了潦草的树叶,风一吹,树叶也掉了。
送药的太监在太极殿门口等候,禀报之后,大概片刻,太子便从殿中行出,接过了那碗药。
今日的太子已经将伤口都包扎好了,不知道是不是父亲将死的缘故,他看上去比之前带兵器入宫的样子更颓然了些,唇瓣上干枯起皮,面色发白,眼底乌青,那张脸更是死气沉沉,看不到一丁点活气。
太子递药的时候,瞧见了那双眼。
那双丹凤眼——像是两潭黑不见底的深潭,不管什么东西落进去,都会悄无声息的被淹没。
被淹没。
太监打了个寒颤,低头退下。
此刻,整个太极殿内,只有太子一个人。
接过药后,太子神色平淡的转进殿内。
经过金色的锦帐,踩过彩色羊毛织造成的地毯,太子端着那碗药蛊,行到了床榻前。
永昌帝躺在其中,人还是有气的,一双眼也能睁开,只是坐不起来。
他的儿子托着手中那碗救命的药行过来的时候,永昌帝燃起了生的希望,他的唇瓣轻轻一碰,似乎是等着他的儿子喂给他。
而太子在他的榻前静静地看了他几息。
年迈的父亲倒在床榻间的样子,让太子联想到了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当朝已故的皇后,死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悲惨,也是这样的毫无尊严。
皇后常年在宫中受冷落,太后在的时候,皇后母族强盛,她最起码能不受委屈,但是太后死了,皇后母族被永昌帝找理由削了,皇后就不是威胁了。
那是皇后和太子母子俩人过的最惨的两年。
偶尔永昌帝会为了讨万贵妃欢心,特意折辱皇后,比如让皇后冬日里在雪中寺庙里为边关将士祈福,一祈就是两个月,因皇后是大陈皇后,理应为国运祈福。
谁都挑不出毛病来的祈福,一日又一日磨损着皇后的身体,太子一直被关着读书,经常好几个月看不到一个人,皇宫薄待他,不肯给他任何一点土壤与养分,试图将他养成一颗干枯的死木。
他只能靠自己扎根。
后来,皇后病了,太医院的人来了几次,配的药都不痛不痒,万贵妃在其中做了几次手脚,皇后的身子就越喝越不好。
太医院没有好药吗?有的是,但是那些御医拿出来喂狗,也不可能送到皇后嘴里,问,就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永昌帝对着一切都知道,但是他不在意。
因为皇后的用处本来就不大了,太后死了之后,没人能掣肘他,他坐稳皇位之后,也不需要再靠着一个女人来稳住朝政,如果皇后能悄无声息的死,也是好事,太子呢——是他的儿子,但他也没那么爱,死了,他会难受大概一两个时辰,然后忘记太子。
后来,幸好秦家崛起,镇南王镇住了边疆,连带着也镇住了摇摇欲坠的皇后和太子,使他们母子俩得来了一阵喘息,镇南王起势后,被打压很久的太子党、皇后党才能冒头,让万贵妃不敢这么肆无忌惮。
太子年幼,尚可以回过劲儿来,但皇后身子骨的亏空补不回来了,她最终还是落了个早死的结局。
那些事,年幼的太子本来都不该知道,但是皇后临死之前,一次又一次的抓着他的手,与他诉说这些,让他牢牢记住。
那时候的太子很小,他站在榻前,看着自己的母亲面色枯败,双目赤红的说:“要记住。”
要记住。
这一幕一直烙印在太子的脑海里,他记了很多年,后来又在长大的过程中一点点报复回去,他自认为给母亲报了仇,所以那些记忆又模糊了一些,直到今日,又完全想起来。
那时候虚弱的母亲,和现在虚弱的父亲成了一个重叠的影子,而凶手,也从万贵妃,变成了太子,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所有的故事都会重演,人们能从历史上得来的教训就是,没有任何人会在历史上得来教训。
太子端着手里那碗药,居高临下的看着躺在床榻上的父亲,手一抖,滚热的药盏便落到了永昌帝的面上。
永昌帝年迈的老皮被烫的一个哆嗦,盛怒之中,昂起头来,就看到了太子那张逆着光的脸。
光芒模糊了他的脸,让永昌帝只能看到他的一个轮廓,他与他死去的母亲那样相似,一样的桀骜,一样的恨他。
永昌帝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话,但已经没有用了。
太子已经看透了他的虚弱。
之前太子跪永昌帝,跪的只不过是皇权,而不是他的父亲,当他的父亲失去对皇权的掌控,当太子真的站起来后,这条巨龙,第一件事便是吞噬自己的父亲。
上位,从咬碎父亲的骨头开始。
永昌帝喘不上气了,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泛黑,泛黑,直到某一刻,他不甘的闭上了眼。
太子在太极殿里待了大概有一刻钟左右,确定这老东西被气的断气之后,太子缓缓转身离开。
离开太极殿后,太子跟一旁的人吩咐:“父皇睡了,随孤去看看二弟。”
他今日,一定要撬开二弟的嘴。
第74章 悲鸣
清晨, 永和殿。
永和殿距离太极殿极近,方便二皇子来见永昌帝,也方便现在太子过去找二皇子。
以往太子厌烦二皇子, 所以从来不肯来二皇子的殿前走, 仿佛这里的一块砖都惹他不喜, 但是到了今日,太子突然没那么厌烦永和殿了。
他以前不喜欢永和殿,是不喜欢这些无法被自己掌控的人,但现在, 所有一切都尽在他掌控之下,他看什么就都不厌烦了。
他抬脚慢慢走向永和殿内,人还不曾进去, 在门口守着的金吾卫便匆忙前来,向太子行礼。
太子语气平淡的问他:“问出来了吗?”
自从昨日永昌帝晕厥之后, 太子立刻反扑, 带心腹掌皇宫后, 先关永昌帝, 后关二皇子,这一场政变来的突然但顺理成章, 且基本无人能反抗,永昌帝没了,二皇子完了,三皇子被太子叫人看上了,所有人都是他的掌中物。
而眼下, 最关键的,是他的烟黛还在二皇子手里。
他对二皇子的恨意一两句话说不完,眼下新账旧账一起算, 他直接让人对二皇子动刑。
之前吴夫人如何受审,二皇子现在就如何受审。
金吾卫的脸色本来就不是很好看,太子跟疯了一样不眠不休,他也跟着一起折腾,已经一连两日都没缓过一口气儿了,眼下被太子问了一句之后,面色都变得苍白,他低声道:“回殿下的话,属下无能,不曾逼问出二皇子的线索,不过,属下已经派人去二皇子的私宅,府里的人去来回搜了,二皇子不开口,二皇子手底下的人却不一定能熬得住,要不了多久,一定会找回世子妃的。”
太子慢慢往前走,金吾卫跟在后面,脑袋越来越低。
他怕太子突然一刀把他砍了,二皇子都被弄成那样了,太子还有什么不敢的?
眼下就算是永昌帝活着站起来了,太子都有可能拔刀一刀砍上去啊!更何况是他呢?
但太子没有。
太子只是一步步的往前走,走到厢房之前的时候,轻轻地开口道:“无碍,孤自己去问。”
二皇弟不肯说,但没关系,太子一向与他亲密,他们兄慈弟孝,大不了太子仔细问上两遍就是了。
说话间,太子已经行进殿中了。
一入了殿,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血腥气,二皇子被摆在地上,衣衫尽褪,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一旁行刑的人见到太子,立刻站起身来一叠声的行礼,太子抬了抬手,后扫了一眼地面上躺着的二皇子。
二皇子见了太子,几乎涕泗横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在哪。”
太子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道:“将万贵妃带来。”
——
这一日,对于二皇子和万贵妃来说,都是梦魇般的一日。
太子对这两个人恨之入骨,二皇子不肯说,他就对万贵妃用刑,万贵妃不肯说,他就对二皇子用刑,用来用去,这两个人,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来。
他们两个,好像是真的不知道。
永和殿负责审讯的人群跪了一地,一双双惶恐的眼看着前面的太子,可那道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言语。
他静默的旁观着这两个人的怒骂,崩溃与哀求,像是隔着一层薄纱,去看这外面的一场荒唐戏剧,他听不见这两个人的惨叫,他只听见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柳烟黛的阵阵悲拗哭声,血肉骨缝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尖叫与嘶吼,冲着他的耳廓,他整个人都为之震颤。
他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永远的离开了,但他找不到。
而就在这时,身旁有人来禀报。
他侧过头去看,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贴在他耳廓,声线重叠空灵,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说:“启禀殿下,秦夫人因世子妃失踪而生了场大病,镇南王特来宫中求医。”
秦夫人。
太子想到了这位对柳烟黛极为爱护的夫人,她也是那样的爱柳烟黛,她要进牢狱的时候,还不忘记将柳烟黛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柳烟黛也是那样的爱她,为了秦夫人,柳烟黛还跑过来求他。
柳烟黛没了,秦夫人想来也很痛。
太子在这一刻好像找到了共鸣,他游离的魂魄好像又找到了一个港湾,濒死的鱼找到了另外一条鱼,他觉得这个世界变的清晰了一些。
因为他有了一个能跟他一起悲痛的同类,他的唇瓣颤了颤,双目无声的回道:“孤也去,亲自看望秦夫人。”
第75章 都走吧
长安冬, 忠义侯府,赏月园内。
园中嬷嬷们早早张罗起了冬月的吃食,廊檐下堆起了一个个小暖炉, 里面塞满炭火, 将廊檐烘烧的暖烘烘的, 行过的丫鬟们换上了厚厚的棉衣,站在日头下等着主子吩咐。
这些时日来,外面闹得厉害,但忠义侯府里却分外安静。
夫人病了, 不出厢房门,一些围猎踏雪之类的邀约就都被拒了,夫人只在府中潜心养病, 下面的奴才们便也慢悠悠的歇着。
最开始,这侯府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主子, 但是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 前些日子, 府内寄居的霞姨娘也拜别了, 最后就只剩下秦禅月了,一整个侯府里的人就伺候这么一个主子, 还是个不成婚没孩子的夫人,什么爵位什么地产什么锦缎,压根没人来争,一群丫鬟婆子们想斗都没什么事儿可斗,整个侯府都跟着开始养老。
岁月慢流, 且听风声。
今日,腊月初。
正午最暖时候的日头晒着庭院,庭院琉璃瓦被晒的暖烘烘的, 屋脊上的狸奴抻着懒腰,“喵呜”的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正甩着尾巴盘下身子呢,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吵闹的动静。
管家嬷嬷匆忙自赏月园外奔过来,一路直奔厢房门口,到厢房门口后,管家嬷嬷在外间禀报。
内间里面装病的秦禅月本来正靠坐在矮榻上吃小点心,看关于南疆的一些地质风俗的一些话本与卷宗。
她没去过南疆,对这地方颇为好奇,听闻南疆那头在冬季时候也是热的,她到了那儿,倒是不必带狐裘了,又听说南疆盛产瓜果与花浆,用来给丝绦染色最艳丽,那地方的锦缎也是最好的,她过去了,得好好见识见识。
秦禅月正塞了一个蜜枣进口中,听见外面有人禀报,便唤了一声“进”。
外面的管家嬷嬷跑进内间来,在珠帘外站定,隔着一道帘子,神色惶惶的说道:“夫人——太子亲临了!”
秦禅月当时一口蜜枣没嚼好,硬生生咬到了自己舌头上。
现在宫里时局不定,永昌帝重病一直不曾出现,很多人都猜测他已经死了,二皇子万贵妃被囚,秦禅月也猜测这俩人没有好下场,太子一人坐镇皇宫,就等着挑个好日子上位呢,这种时候,太子来她忠义侯府做什么啊!
打二皇子就算了,可千万不要来打我啊!
秦禅月越想越觉得慌乱,她心说,难不成是太子知道柳烟黛失踪的事儿是她做的了?
几息之间,秦禅月活生生被吓出来一身冷汗,忙道:“去,去将镇南王请过来,快!”
外头的管家嬷嬷应声,又为难道:“太子殿下已经快到府门口了。”
秦禅月想起身去迎,又记起来了自己“重病”的事儿,匆忙又倒在床榻间,拎来个抹额带自己脑袋上,挥挥手道:“来两个人搀扶我起身。”
起身不说,还有旁的要弄,这桌上的瓜果点心要撤走,再端来一碗苦药。
秦禅月一口将药闷了,随后裹着一身药味儿,匆忙去门口相迎。
——
冬日间寒风萧瑟,自皇宫出来的太子仪仗停在忠义侯府门口。
太子刚行下轿子,便见秦禅月面色苍白、身披厚狐裘、头戴抹额,由两个嬷嬷扶着,面带冷汗的出来迎他。
太子站在马车上看她,只觉得一片恍然。
他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他的心一直被放在热锅上煎熬,将他的血肉炸出油脂,他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煎熬,时间一长,人便有些分不清过去往昔,他看见秦禅月,总会有一阵恍惚。
眼前的秦禅月与过去的秦禅月重叠,她一走过来,太子便下意识的在秦禅月的身边搜寻。
以前秦禅月每次出场,都是披金戴玉,气势昂扬的,不管对上谁,都不曾弱下半分,而柳烟黛一直都会牢牢地跟在秦禅月旁边。
她多数都是穿着白粉、嫩绿、鹅黄、浅蓝色调的衣裳,远远一看,就觉得白白嫩嫩,分外可爱,跟在秦禅月身后,像是一坨毛茸茸的小狗,摇着尾巴汪汪叫的踩着四个小爪子跟着跑。
但他再抬头,只看见一个面含悲切的秦夫人。
她的四周没有柳烟黛,只有几个半老的嬷嬷,争相的搀扶她,生怕一不小心,便使秦夫人摔倒跌伤。
太子的目光混混沌沌的落到秦禅月的身上,似乎过了两息,才记起来,没有柳烟黛了,只有一个秦禅月。
不过是几日,秦禅月似乎已经没了半条命,连一贯高挺的脊背都垂下去,走起路来人似乎都在打晃,一副病入膏肓的姿态。
太子看她就像是看到了自己,恍若同病相怜。
他们的心都缺了同样一块,命运对他们一样的残忍,失去柳烟黛的痛苦,有另一个人一样能明白。
太子的唇瓣颤了颤,挤出来一句:“平身,秦夫人,不必再向孤行礼。”
他也不配再让秦夫人向他行礼,大别山柳烟黛失踪一事,都是因他而起,若不是他与柳烟黛在一起,若不是他非要在大局未定之前去招惹柳烟黛,若不是他自负,认为没人能伤到她,柳烟黛现在还能留在忠义侯府之中。
太子知道柳烟黛与秦夫人感情深厚,非是一般针锋相对、互相闷气的婆媳,反而更像是母女一般,失了柳烟黛,秦禅月定然痛不欲生。
也就是因为他是太子,所以秦禅月不敢说罢了,他若不是太子,早在柳烟黛被绑走的当日晚上,大别山初见的时候,秦禅月就扑上来抽他了。
思及大别山,太子的心痛了又痛,痛的仿佛已不知痛是什么滋味儿了,人被磋磨的渐渐麻木,像是行尸走肉一般行下来。
他浮现出些许自罚的心思,甚至隐隐希望秦禅月上来给他一刀,这样他也许能好过一些。
秦禅月似乎没有读懂他话语间的未尽之意,只恭敬地,沉默着迎太子入府。
说话间,两人进府内。
这座奢华的忠义侯府看起来和以前没有什么变化,依旧那样奢华,所有事物都是按着原先的模样存在的,石头上的青苔,台阶上人行过的痕迹,似乎没什么变化。
但是又有了很多变化。
太子想起来他在许久之前,来此参了一次宴会,那时候忠义侯还没死呢,侯府有三个儿子,办了一场热闹的宴,他还瞧见柳烟黛在花影间跳跃的往前走,脸蛋红的像是天上的云霞。
后来,后来——
华丽的庄园依旧在,檐下的青松静静长,人却瞧不见了。
太子行到廊檐下时,脚步略显踉跄,似乎随时都要摔倒,秦禅月跟在他身后,心里越发惴惴不安,时不时瞟一眼太子的背影。
她心里还在想,楚珩怎么还不来啊?
两人进了前厅后,秦禅月与太子落座,一旁的丫鬟给太子敬茶后,便出了前厅,这前厅中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秦禅月为主家,但太子是皇子,所以是太子坐了主位,秦禅月坐在了次位。
秦禅月都不敢抬头看他,只时不时拿手帕掩在唇边咳上两下,顺带瞥一眼门外,她没瞧见楚珩来,只瞧见门外珠帘摇晃。
这时候,坐在主位上的太子终于开口了。
这人高傲了一辈子,好强了一辈子,眼看着要登上皇位了,却突然泄了力似得,瞧不出什么锋芒毕露的模样,反而像是一颗已经死掉了的木,旁人看向他的时候,都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精气神儿,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吊着。
“孤听说。”太子坐在椅子上,垂着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杯茶,低声道:“孤听说,秦夫人病了,所以特意带太医来给秦夫人查一查。”
秦禅月手里的手帕颤了颤,后垂下眼眸,道:“回太子的话,臣妇无事,只是前些时候在塔里,害了些风寒,一直就不见好,这么拖拖拉拉的,蔓到了现在,可能……养几日就好了。”
她回了这么一句话后,太子眼前又恍惚了片刻,后才道:“是孤不好,孤那时候,让你在塔里待了太久。”
他若是能早早将秦禅月放出来,若是不用这样的法子欺负柳烟黛,若是能忍一忍,忍到二皇子去就藩,大概就没这些事了。
秦禅月听出了一身白毛汗。
她哪里瞧见过这样的太子啊?她都习惯了太子心狠手辣的模样了,眼下太子突然变得和善可亲,甚至开始说自己做的不对,让她有一种太子好像脑子被谁踢了的感觉,但她不敢说,只抿着唇继续坐着。
太子以前从不觉得自己不好,但是柳烟黛没了之后,他有点良心发现了,开始真心实意的反思他自己了,却将秦禅月吓了个够呛。
秦禅月不说话,太子也不开口,两个人一个心里不安,一个魂游天际,看起来都是坐在这里,但实际上心都不在这。
最终,还是太子开了口,他道:“御医已经到了,秦夫人用一用吧,若是秦夫人重病不好,烟黛怕是会怪孤。”
太子提到柳烟黛的时候,语气凭空软了几分,好像这个人现在还活着一样。
秦禅月反倒被太子的语气激起了一点鸡皮疙瘩,她不可置信的抬头去看太子,竟然在太子的面上瞧见了一点化不开的悲切。
他的眉眼深邃,像是藏着一片枯死的木林,偶有一阵寒雨掠过,越发显得冷,这模样让秦禅月心里隐隐有些不忍。
以前太子不管站在那儿,都像是个野心勃勃的野兽,身上裹着冷冽的寒风,双眸中燃着火焰,而现在,太子却是这样一幅模样。
更让她不忍的是,他是因为秦禅月的谎言变成这样的。
秦禅月不由得想起了柳烟黛。
当时事情紧急,秦禅月其实根本都没来得及问柳烟黛发生了什么,只是听柳烟黛说,太子故意欺负她,还骗了她,她知道柳烟黛蠢笨,也知道柳烟黛有时候认死理,但是柳烟黛一哭,她就无心去问对错,一门心思的去帮柳烟黛做事。
现下都做完了,秦禅月才发觉,太子对柳烟黛好像也并不是全然没有感情。
艳丽的夫人坐在椅子上,手指抓着自己的裙摆,涂了铅粉的淡白色的唇瓣颤了颤,低声道:“殿下,烟黛——找回来了吗?”
她自然是知道答案的。
而那坐在椅子上的太子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依旧坐着,神色平淡的回:“孤在查了。”
秦禅月垂下眼睫,心想,这就是还没查到他们。
如果太子真的查到了,现在就不会带御医来,也不会跟秦禅月这样好声好气的说话。
秦禅月脑子正思索间,突然听见外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匆忙站起身来,果真瞧见帘子被人抬手掀开,从外走进来一个大跨步的高大武将。
是镇南王,楚珩。
秦禅月心里一松,又缓慢地坐回来了。
她从见到了太子之后一直觉得心里面发虚,现在见了楚珩,才觉得好受些,左右天塌下来楚珩挡着,再大的事儿也落不到她脑袋上来。
楚珩进来之后,躬身行礼,后起身,一站起身来,楚珩便直接问坐在椅子上的太子,道:“殿下,眼下圣上如何?”
提到公事,太子看上去清醒了些,他那双丹凤眼定定地看到楚珩的面上,过了两息后道:“父皇重病,还不曾醒来。”
实则是人已经死了,但是太子目前没打算让这件事情冒出来,他想先找到柳烟黛。
而楚珩第二件事,问的就是柳烟黛。
“世子妃可寻到了?”他问。
和气若游丝,后背冒汗的秦禅月不同,楚珩眼下看起来理直气壮极了,甚至眉眼中带着一点淡淡的恼意,看上去隐隐间有点咄咄逼人的味道。
秦禅月又开始拿着帕子咳嗽了。
太子的神色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刚才怎么回复秦禅月的,现在就怎么回复楚珩,他道:“孤在查了。”
之前秦禅月听了这话就没继续说,但是眼下楚珩听了这话,却毫不犹豫的回道:“从大别山一别,柳烟黛失踪已经足够三日了,殿下,你该知道,两日之中还找不出来的人,应当已经死了。”
他们这些手底下沾过人命的都清楚,一旦有谁失踪了,最佳的拯救时间不过是六个时辰,超过六个时辰,基本只剩下一具死尸。
“死”这个字太过沉重,让秦禅月心口都跟着紧绷了一瞬,手指都快将手里的手帕给揉烂了。
她不敢说话,只抿着唇小心去看楚珩,她想,这个人怎么这么有胆量?明明干了那么胆大包天的事儿,现在竟然还敢逼到太子面前来。
而太子听到一个“死”字时,手臂上的青筋都跟着微微鼓起来。
他过了两息,才低声道:“不会的,柳烟黛不会死,二皇子不会蠢到杀了她,烟黛还有用。”
二皇子应该过来与他换啊!二皇子应该掏出来柳烟黛的消息,应该试图拯救二皇子自己,或者做出来一点什么别的事才对,没有人会杀掉柳烟黛的,因为柳烟黛现在是这天底下上最值钱的东西,她是太子的心头肉。
谁会杀了她呢?
“失踪已有两日的人,鲜少有活着回来的,更何况涉及了党争争斗,柳烟黛无缘无故不见了,结局定然好不到哪里去,这种事,太子比本王更清楚。”楚珩冷着脸道:“而柳烟黛失踪一事都是由太子而起,太子还不回人来给忠义侯府,眼下又登门作何?”
他这话说的十分怨气,倒是符合他这“受害者叔父”的身份,就是显得有些太过尖锐,似是明晃晃的在质问,人你找不回来,现在还有脸登门来看了!
坐在上座的太子眉目几次沉下,显然已经被镇南王激怒,但因为他自己本身就不占道理,且自己内心也背着几分自责,所以硬是忍着没有发火。
太子竟是被镇南王给压了一头。
说话间,楚珩扫了一眼秦禅月。
秦禅月瞧见楚珩那双眼的时候,心中突然闪过一道光亮,随后低咳着,转而猛地往地上一倒。
艳丽的夫人似是十分着急,一起身间突然倒了下去,将镇南王和太子都惊了一瞬,太子下意识想过去搀扶,但镇南王更快一步,匆忙将人抱在怀里后,又掏出来一个药丸来给秦禅月服下。
药丸入了喉咙,夫人渐渐悠悠转醒,一睁开眼,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她似乎是十分虚弱,气若游丝的说道:“哥哥——带我回南疆吧。”
抱着她的镇南王愣了片刻后,低低的叹了口气。
再抬起头时,那镇南王眉眼间多了几分无奈,他不再针锋相对,也不再与太子埋怨,只是用一种失去了孩子后的长辈痛苦而悲伤的目光看着太子,道:“殿下——烟黛已死,您大局已定,日后可登天阶,臣,该回南疆驻守了。”
“南疆远,吾妹病重,不知还能活几年,可否请殿下放吾妹与臣一同归回南疆?”
那嘶哑的声音落到人的耳旁,像是来自南疆的山语,在太子的心中回荡。
他们俩的演技不一定有多好,只是那一刻的太子无心去查,他的心底里被悲伤溢满了,凄清寒骨,痛楚在这一刻无限放大,又太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所以根本无法集中精神,自然也不能察觉到这些藏在真相下面的假意。
他没有那么理智了,他心底里的那些阴谋诡计阴狠毒辣都被后悔与愧疚泡软了,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悲,他没有什么精力去算计了,秦夫人的病重模样他也看在眼里,人在悲痛难过的情况下,确实会想远离这一块让自己难过的地方。
他望着自己的老臣,望着秦夫人,也望着虚空的那一块,像是一个没有力气气愤,也没有力气悲伤的行尸走肉,只望着他们,良久,他闭上眼,道:“你们去吧。”
他明白秦夫人的痛,所以他愿意放秦夫人走,最起码,秦夫人可以选择一个喜欢的地方死掉。
悲意流淌,他觉得自己孤独至极,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没有,他像是又一次被抛弃了,在被母亲,被父亲抛弃之后,他被烟黛抛弃了。
就让他们都走吧。
他也走,他还有地方可去。
太子踉跄着从忠义侯府离开,去了当初与柳烟黛定情的茶楼。
——
茶楼还维持着原先的样子,总让太子觉得他们好似回到了相遇的那一天。
太子绕过长长的街巷,行到茶楼之中。
整个茶楼都被他包下来了,日服一日的重复着过去的故事,一楼的台上有人在唱曲,包厢的窗户开着,有金吾卫在屏风后面燃烧炭盆和香薰,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太子行进去,站在地毯前缓了一会儿神,然后缓缓躺在了地上。
他一闭上眼,仿佛就能听见柳烟黛在他的耳畔呢喃,一声声的叫他殿下,叫他不要那么讨厌,叫他不要故意欺负她。
她越是那样哀求他,他越是要故意做这些事情,他要来咬她的耳朵,他要来啃她的脖颈,他要去抓她的脚腕,要在她惊叫出声的瞬间,看到她的表情。
她是那样可爱,他如何能不爱她,他如何能不想念她。
柳烟黛走了,他也死在了这一天,只有不断重复的回想,才能记起来柳烟黛的模样。
他沉醉在虚假的幻想之中的时候,身上那些钝痛似乎能减轻不少,但是当他清醒过来的一刹那,这些痛苦又会千百倍的席卷上来。
太子难以形容这种感觉,他只知道自己的心空了一半。
他的烟黛,现在到底在哪里?
太子睁开眼,入目的是一片安静的横梁,心底里汹涌的尖叫和悲痛似乎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他自己,孤零零的躺在这里。
太子在座位上慢慢坐起来,一眼正瞧见一旁的桌案安静的摆着。
在桌案上,还摆放着一本账本。
太子拿起来账本,随手翻开,就能看到柳烟黛狗爬一样的字,柳烟黛没读过多少书,他知道,柳烟黛性子笨,他也知道,之前他还想过,以后等柳烟黛跟他回了宫之后,就抽空教柳烟黛来写写字,但是现在,只有一个账本留给他。
他的手缓缓翻过这一夜纸张,恰好瞧见纸张上面画了一个小王八。
小王八画的很丑,一张脸很滑稽,且还在一旁写了太子两个字。
太子看了一会儿,才知道是柳烟黛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骂过他,而他现在才发现。
过去的柳烟黛给他留了一个惊喜,他现在才看见,但当他想要抬起头,来找柳烟黛来算账的时候,眼前只有一个空荡荡的茶楼。
太子抱着那账本,想到那时候的柳烟黛,先是无意识的笑了两声,随后泪水夺眶而出。
——
金吾卫推门而入的时候,正看见这样一个又哭又笑的太子,窗外的戏腔咿咿呀呀的唱着,像是某种癫狂的琴曲,太子在这个配乐里,第一次明白了“摧心剖肝”的滋味。
“殿下——”
金吾卫在一旁踌躇片刻,才硬着头皮拱手道:“宫里出事了,被囚禁的三皇子伙同党羽,杀进太极殿内,发现永昌帝已死后,开始宣扬是您屠父上位,后又去救二皇子,眼下,已经被金吾卫缉拿,事态紧急,属下急来禀报。”
坐在地上的太子神色恍惚了一瞬,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只在片刻之后,才道:“噢,孤忘了。”
还有一个活的三皇子呢。
顺便问问这个人,有没有见过他的烟黛吧。
第76章 撞破叔父婆母
永昌三十七年, 冬,大雪。
漱冰濯白间,眇视万里一毫端, 天地茫茫, 长安城被覆盖了一层白。
这些时日里, 忠义侯夫人病的越发重了,据说已经气若游丝,难以下榻。
镇南王便自王府中而出,久居忠义侯府, 亲手侍奉其妹,外人皆言,镇南王与忠义侯夫人兄妹情深。
而楚珩跟秦禅月一起下不来榻的时候, 京城里的天儿也是一变再变。
先是三皇子谋逆,被太子斩了, 后是永昌帝驾崩, 永昌帝驾崩之后, 万贵妃和二皇子悲痛欲绝, 一起下去陪永昌帝了。
看看,多么浓烈的夫妻爱意, 多么深刻的父子情分,这才是生死相随啊!
太子深受感动,大手一挥,把这一家三口葬一起了,让他们永生永世都睡在一起。
按理说, 皇帝都是要跟皇后同眠的,但太子不管这个,他又是大手一挥, 将被贬官、流放的李氏一族重新启用,再召回京来,并要将先皇后的坟迁回李氏祖坟。
至于三皇子一族,则连带着母族一口气灭了,九族全剿,血漫长安。
这几件事一起堆积下来,不是没人反抗,但太子已经不是太子了,他即将登基成天子。
他们反对不了天子。
太子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改年号,名兴元。
兴元帝登基后,手腕冷酷残暴,启用重刑,对朝中百官基本上都是“你敢顶撞我我就杀你全家反正我不在乎身后名你看看你在不在乎你全家”这么一副状态。
也有头铁的言官,但是死几个就没有了。
他这样的姿态,竟然真的使朝野为之一肃,贪官污吏什么的都少了极多,每日上朝的官老爷们醒来摸一摸自己的脑袋,发现还老老实实地放在自己的脖子上,顿觉开怀。
哎呀……活着就行了,非招他干什么啊!
别说这些文武百官了,就连刚从外面流放回来的李氏族人都没法得到兴元帝的好脸,他们以为李氏要复兴了,以为兴元帝会无限偏袒他们,但是实际上,兴元帝把他们带回来,只不过是看在他死去的亲娘的份儿上,他本人对李氏没有太多感情。
甚至,兴元帝还对李氏有些暗恨。
一是兴元帝打心底里就看不上废物,当初李氏一族连永昌帝都斗不过,现在也不配在他面前说话,所以他也不给李氏好脸色,二是偶尔想到当初他们母子俩过的苦日子,越想越生气,母族不利,外嫁女便挺不起脑袋来,兴元帝恨他们,还要把李氏老族长抓过来在母亲坟前跪上一跪。
兴元帝现在,平等的折磨每一个人。
他这样的做派,自然也有人偷偷念叨两句“暴君亡国”,但也没有人敢真的拿到明面上去说。
当然了,兴元帝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是如此,他对镇南王和秦夫人态度就很好。
大概是因为镇南王当初辅佐他登基,为还是太子的他趟平了许多危机,所以兴元帝登基之后,对谁都是重拳出击,唯独对镇南王一脉十分宽和。
他不曾削镇南王的藩,也不曾打压镇南王的兵将,甚至还给镇南王百般奖赏,连带着秦禅月也一个劲儿被赐。
他对柳烟黛的思念与亏欠,全都落到了秦禅月的身上,秦禅月前半辈子受父兄庇佑,后半辈子受儿媳庇佑,一辈子享福的命。
兴元帝甚至想给秦禅月封个公主名号,但秦禅月在病重百般推脱,兴元帝才作罢。
兴元帝的姿态吓到了秦禅月,秦禅月做贼心虚,每夜都睡不好。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从盛夏走到了隆冬,故事已经全然改写,走向了另外一个结局。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大兄死了,她被赶出了侯府,困在了一个破败老宅中,最终凄惨死去,而现在,她没死,但是一把闸刀也悬在了她脑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下来了。
她害怕,提心吊胆的根本睡不着,兴元帝对她越好,她越是提心吊胆。
再往后,秦禅月“越病越重”,镇南王便奏请离开长安,带秦禅月回南疆驻兵。
兴元帝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点头允了。
镇南王离京当日,兴元帝想去骑马相送,又想起来镇南王当时在忠义侯府里问他“柳烟黛没找回来你有什么脸面上门”的话,最终,兴元帝没去送。
他只是远远看着长长长长的队伍,从早看到晚。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兴元帝到了晚间,才披着寒风回了宫中。
在这长安里,最后一个爱柳烟黛的人也没有了,从今天开始,他只能独自一人想她。
冬日雪重,许是感染了风寒,镇南王带着秦夫人离开长安的第一个新年,刚刚登基的兴元帝病了。
兴元帝还病得很重,没日没夜的睡,似乎要一直睡死过去似得,睡时又常有梦魇缠身。
他总是做梦,梦中有女,娇娇俏俏的窝在他怀里与他说话,他一低头,就可以摸到她鼓鼓的肚子。
九月底左右的身孕,到现在,已是临近新岁,眼下是五六个月的大小了,孩子会动了。
他欣喜的将手贴过去,想感受一下孩子动起来的样子,但他的手贴过去的瞬间,他摸到了冰冷的绸缎。
兴元帝在龙榻间缓缓睁开了眼。
入眼便是床帐与空寂的大殿,他不喜入睡时殿中有人,哪怕是在病中,也不允人近身,所以四周一片寂静。
这种寂静使人分不出今夕何夕,大殿上的锦缎拉着,瞧不见外面的天色,他躺在这里,像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人。
就在这种混沌之中,他又一次摸了一下身边的锦缎。
没有温暖的触感,没有饱满的曲线,只有冰冷的,顺滑的锦缎。
头顶上是金龙盘纹的床帐,其上金纹鳞片熠熠生辉,稍微晃动一下,游龙便随之而动,似乎要从那丝绢上飞出来一般。
兴元帝双目失神的望着这游龙。
这是他期盼了很多年的东西,只是真的得到的时候,又觉得不过如此。
就算是登上皇位,这世上也有他求而不得的东西。
他恨的人都死了,他爱的人一个都没留下,龙椅,权利,地位,在他眼里突然变成了无用的东西,不能激起他的半点涟漪。
柳烟黛的失踪变成了一个谜团,二皇子党不知道,万贵妃不知道,万夫人不知道,三皇子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他解不开这个谜团,深深地无力裹着他,让他突然间回到了很多年前,回到了母亲离开的那一天,娘,他解不开。
后来他派了不知道多少人去大别山中搜寻,甚至派人放火烧山,火焰舔舐云层,他好像听见了阵阵鬼哭一样的哀鸣。
他要将这座山翻个遍,将里面的每一个洞穴都掏开,看看里面有没有藏着人,可是依旧没有。
她甚至没有留下一只鞋,一个发簪,她就那样凭空的消失不见了。
他不想承认柳烟黛死了,可是,好像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柳烟黛大概死在了一个无人所知的地方。
梦中的一切如同雪花一般消散,只留下一阵阵彻骨的寒意,他像是赤身被丢在了一场荒芜盛大的雪中,无处躲避,只能任由这些雪一层又一层的铺下来,将他淹没。
他要死在兴元一年的雪里。
兴元帝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朝野间议论纷纷,民间亦有谣言,多数都是说兴元帝这个人暴戾恣睢,杀孽缠身,病成这样就是冤魂索命。
要不然,他那样一个正值壮年的武夫,怎么说死就要死呢?
大医院有为他诊脉过,但没什么用,他是心病,用不上这些,他的病就这样一日比一日重,后来不知道是哪个太监,听了一点旧事,便干了个胆大妄为的事儿。
他找了个与那位忠义侯世子妃有五分相似的圆润姑娘,挑了个好时日,将人送入了紫禁城,献给了病中的兴元帝。
兴元帝当时病的床都快爬不起来了,看见了这人,顿时来了力气,硬生生从床上站起来自己亲手拔刀将这太监剐了。
他很生气。
他很难形容这种生气,就像是他心爱的人被另一个人模仿,让他觉得恶心。
这也就是这太监进宫早,翻不出来九族了,不然兴元帝得将这太监祖坟刨了。
做完这一切,兴元帝似乎不止病了,他还有点疯了。
他不再在皇宫待着,而是开始出宫,他不再穿龙袍,而是捡起来太子时候穿的玄色衣裳,偶尔趁着夜色,翻进空无一人的忠义侯府,去一趟柳烟黛的厢房。
他甚至还记起来与柳烟黛一起在佛庙里说过小话的刘姑娘,他想,若是柳烟黛现在还在的话,就该跟着刘姑娘见见面,背后嚼嚼舌根,所以他特意一纸诏书,将刘姑娘召进了宫里,问了几句话。
他有时候,觉得他像是柳烟黛留在人间的遗物,他透过柳烟黛的眼,在看旧事旧友。
柳烟黛的故事停留在了某一刻,不再往前走,但是旁人的故事却一直在往前行,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不管是皇帝,还是普通的闺阁姑娘,都有自己的人生大事。
刘姑娘这时候都已经成婚了,成了林府的大少奶奶,与丈夫关系蜜里调油,但是跟婆母关系不怎么好,常吃婆母挂落。
兴元帝将人带过来之后,大概就是问一些小女儿家的私房话,比如刘姑娘成婚之后日子过的怎么样,柳烟黛不在了,他替柳烟黛来问一问。
那些柳烟黛兴许会感兴趣的话,兴元帝都问了一个遍。
刘姑娘胆小,见了他就害怕,战战兢兢的回了几句话,她也不敢说话,兴元帝问她就说,说她夫君性子好,说她婆母刁钻,说她给忠义侯府去了请帖但柳烟黛没来深感遗憾,说她在备孕,用药,但不知什么时候能怀上,说她婆母早就准备好了两个妾,只要她这边一怀上,那边立刻给她夫君安排过去。
这些小女儿家的事儿,本来兴元帝应该是不喜欢的,但偏偏,兴元帝听的很有意思,偶尔还问几句夫妻趣事。
当然了,他也不是什么都问的,他心底里的最后一丝底线让他没有问出来“你夫君有没有两刻钟”这一类的问题。
兴元帝与刘姑娘聊了一会儿,有一种柳烟黛也在一旁听着的感觉,大感满意,对刘姑娘一阵封赏,然后提了林大人的官职。
有兴元帝撑腰,刘姑娘的婚后日子滋润了不少,婆母也不敢作妖了,不过,兴元帝的病情没有得到丝毫好转。
他还是时常卧榻,睡得时间越来越久,他总会在梦中与柳烟黛相遇,与他们的孩儿相遇,他沉溺在这里,便舍不得离开梦境,时间一长,人便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偶尔起身时,照着古镜一看,都会认不出来他自己。
镜中的人依旧是原先那一张脸,但是看起来好像老了很多岁,一头青丝瀑发间夹杂了几丝白,原本宽厚而挺阔的背消减了不少,隐隐有几份形销骨立的模样,披着一身龙袍,也不像是九五之尊,反而像是不知道从哪儿爬出来的恶鬼,用那双幽幽鬼火一样的眼看着这人间,了无生趣。
他就这样熬过了第一个新年。
兴元一年,就这么平平淡淡的划过去了。
待到兴元二年四月。
这一年,汛期来的格外早又格外凶猛,北边的水患冲垮了桥梁与房屋,洪水涌过,万民被冲入鬼门关。
兴元帝为此日夜操劳。
调遣人手,治理水灾,安排人去就救灾,还要从国库拨出来大量的银子,每当有天灾,必定起人祸,北方又出了不少乱子,说是有些流寇,趁着民众落难,开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兴元帝又派兵去镇压。
伤了这一次,国本要五年才能养回来。
一切事情忙完后,还要向天祈福。
每每国生大乱,皇帝都要做祭坛,名曰国祭,用以求神佛怜悯,为自己的民众祈福,历代皇帝皆如此,用以安抚民心,安抚朝堂。
这一次的国祭,请来了一位很老的道长,说是已活了二百来岁,可沟通阴阳,能代替兴元帝去与鬼神沟通,去使那北方的亡魂安息。
兴元帝本来是不相信鬼神的,他说过了,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鬼神,他早就死了,他这辈子就没见过鬼神杀人,可是他的心底里又期待有鬼神,如果能有鬼神——
兴元帝看着那老道长,看了很久,最终请他去帮个忙。
兴元帝想问问故人安好,可有投胎,若是投了胎,能不能告诉他投了何处,他想要去找找。
道长笑眯眯的看着他,问他:“故人是谁?”
兴元帝沉默良久,道:“南疆柳烟黛。”
道长掐诀拈算,只笑道:“既然是南疆人,便该去南疆寻,南疆之地天灵水润,自有妙缘。”
道长笑眯眯的给了兴元帝一张符纸,只道:“圣上缘深厚重,远而未绝,只管去寻便是。”
兴元帝接过了符纸,怔愣了许久,最终决定去南疆微服私访。
他的这个念头来的突然,但是一旦升起来了,就势不可挡。
去岁冬时,秦夫人随着镇南王去了南疆之后,就再也不曾回过什么信来,只是听人说,秦夫人到了南疆后,将那一身病骨硬生生养回来了,绝境逢生,竟是没有病死。
这样想来,南疆应该是个好地方。
南疆,南疆,他以前只在书本上读过的地方,只在奏折上看过的战场,从不曾亲眼去看,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南疆南疆,南疆万里月明,月明月明,胡笳一声愁绝。
这是孕育过柳烟黛的地方,他想去看看。
兴元帝简单的在朝堂之中做了处理。
紫禁城中已经没有任何皇子了,之前的同辈皇子都被兴元帝杀绝了,兴元帝自己也不找女人,导致整个紫禁城跟个和尚庙一样清净,朝堂上的事倒是不少,不过也有宰相和内阁来办。
政事不算麻烦,兴元帝干脆对外称病重,人则出了长安。
反正他这登基以来,病重的时候也不少,宰相早已习惯,文武百官也早已习惯。
兴元帝就这么出了长安,坐着一顶高轿,慢慢悠悠,行向了南疆。
——
此时,已经是五月。
五月份的南疆热的要命,蝉鸣自树梢间冒出来,声声不歇的喊个不停,烈阳炙烤大地,树木也被烧的卷曲叶子。
鸟儿自屋檐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掠过窗口,清风伴着鸟鸣一起吹进厢房间,将矮窗旁的女子缓缓叫醒。
矮榻上,女子慢悠悠的翻了个身,露出来一张白嫩娇粉的圆面来。
正是从长安失踪的柳烟黛。
那一日,柳烟黛从长安中离开,一路舟车劳顿,回到了南疆,进了镇南王的私宅里。
镇南王的私宅之中,用的都是镇南王的铁血心腹,一个个嘴巴严得很,将柳烟黛的身份瞒得死死的,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现在在这里,她又因为怀了身子,不便行走,所以不曾多出去,也少了很多祸事。
南疆跟长安不同,长安四季分明,夏日虽然热,却也没有那么热,南疆却是四季酷暑,厢房里就常年摆着冰缸,缸中塞满了薄荷叶,人一进来,便觉得周身冰凉,用以缓解暑气。
初初醒来时,窗外的阳光洒落在她的面上,暖洋洋的,柳烟黛打着哈欠,费劲的在矮榻间腾挪。
她又做了那些稀奇古怪的梦,梦里总有人摸她肚子,但是看不清脸,现在一睁开眼,又是燥热的南疆。
她也不将梦放在心上,自己慢悠悠的坐起来了。
她之前躺着,盖着一个薄薄的锦被,瞧不出来身子,现在慢慢坐起身来,便能瞧出来了,她是个孕妇。
她有一个圆滚滚的肚子,瞧着大的有点吓人,这人若是站起来,估计都瞧不见自己的脚尖,孕妇苦热,她一坐起身来,便拿起矮案上的凉茶一饮而尽。
一杯凉茶落了肚,柳烟黛慢慢的从矮榻上行下来,缓缓地在地面上站定,慢悠悠的开始扭动身子。
这是之前府里的药娘教给她的,说这孩子太大了,不好生,让她练一练这些东西,以后生孩子的时候能顺畅一些。
也如这药娘所说,她这肚子越来越大,里面的孩子十分健康,一天到晚能蹬她八百回,在肚子里面的时候就不老实,估摸着出来之后也一定很能闹。
她想,这孩子应该跟他们姓秦。
——她之前跟还是太子的兴元帝分开的时候,就想,这孩子若是在舟车劳顿中掉了,那就是老天不让她留,若是能留下来,她就好好养,只当做是她自己的孩子。
反正,兴元帝是九五之尊,以后肯定也不少女人,估计也不记得她是谁了,到时候,这孩子就是他们秦府的人。
柳烟黛挪动完身子,简单的做了个操练后,慢悠悠的站起来,唤丫鬟过来给她更衣,她要去找婆母玩儿。
她来了南疆之后,没过多久,婆母就也来南疆陪她了,她跟婆母、叔父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就像是一家三口一样。
虽然每个都没血缘吧,但是又更似亲人,柳烟黛每天都要来找她的婆婆。
今日,柳烟黛正从廊檐下去找婆母,却意外撞见了叔父手底下的钱副将守在门口。
瞧见柳烟黛来了,钱副将便冲柳烟黛咧嘴一笑,道:“柳姑娘,我们将军有话跟夫人说,您先回去歇一会儿。”
柳烟黛有点狐疑,但还是乖巧的点头离开了。
叔父总是有事情来找婆母,每一次来都会将所有人都赶出去,不允许任何人在,只有钱副将可以守在门口。
每一次说话,都要说上一整个下午,有时候晚间也要说。
每次叔父来了,她都不能来找婆母,就算是来了,也得被钱副将挡回去。
也不知道叔父一天天怎么就有这么多话要和她的婆母说,难道他就没有自己的婆母吗?
柳烟黛今日本想转身离开,但是,在她转身离开的瞬间,却突然觉得肚子一阵疼痛。
她僵在原地,迟疑的低头看向自己的大肚子。
好痛。
腿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破了,有水不断流。
她不会是要生了吧?
她迟疑的这么两息,钱副将偏偏还被旁人叫走,说是长安那头传来了什么动静,有大事要跟镇南王说。
钱副将走的时候,柳烟黛还站在廊檐下没动,但钱副将也没太在意她——柳烟黛一向乖,说让她走她就一定走,不会故意去捣乱的,所以钱副将很放心。
当时柳烟黛对着钱副将的背影看了两息,没敢喊出来“我要生了”,她对男人还是有点警惕防备,不敢说“我羊水破了”,总觉得羞耻,沉吟片刻,她决定还是去找婆母吧。
虽然肚子有点痛但是也能走路,而且,婆母毕竟是个女人,还生育过,生孩子的时候,比起来钱副将,她更倾向婆母。
柳烟黛就这么摸去了厢房里,到厢房之前,她还想喊一声“婆母救命我好像要生了”,但是没有力气喊不出来,只能用尽浑身力气,推开了厢房的门,又行到内间里。
内间之内热火朝天,隔着一道珠帘,她看见叔父和婆母难舍难分的亲在一起。
柳烟黛猝不及防,惊叫着“啊”的一声扑进了内间的地面。
——
“烟黛!”床榻间的秦禅月震惊的跳起来,先抽了楚珩一巴掌,又赶忙跑过来:“你将柳烟黛吓晕了!”
楚珩闷哼一声,没说话。
倒在地上的柳烟黛在闭眼装死和睁眼爬出去之间左右为难。
孩子你要不赶紧出来吧娘一个人有点扛不住了。
天啊!还不如跟钱副将说呢!
第77章 朕找到了
兴元二年, 五月底。
南疆。
临近六月,正是雨季。
南疆这一片本就热,下过雨后, 更潮, 潮热交杂在一起, 水木便生的十分高大,阴凉潮湿处有腐烂的草木根茎,散发出一种植物死掉后的气息,引来各种小爬虫。
这里是最适宜虫兽繁衍的地方, 曾有人传言说,南疆是西王母沉眠之地,所以, 这里的虫都带有几分神性,它们或多或少的被赋予了神秘的力量, 再经由人的鲜血浸泡, 吞噬同类, 蜕变成蛊。
蛊虫与寻常虫子不同, 寻常虫子吃草木,在树林的树叶之下结茧产卵, 日复一日的活着,在它们的世界里,兴许都不明白什么是人,什么是死,也不明白自己是什么。
但蛊虫不同, 蛊虫不再吃草木,它们开始吃人,它们开始在尸体的腐肉上产卵, 滋生的速度与毒性与日俱增。
兴许是跟人混久了,又兴许是得到了人血的滋养,这些虫通了人性,便也格外像人,它们也变得贪婪,人们贪图它们的神奇功效,它们贪图人们的血肉,所以南疆常有一些练蛊人被蛊虫反噬,被吃成一副骨架。
因此,这次兴元帝此次上路,特意带上了蛊医相随,避免被人投蛊虫陷害,当然,就算是没有蛊虫,单单防毒也是需要蛊医的。
南疆虫猛,多数都有毒,经常是走路上被咬一口,两个时辰内人就没了,救都来不及。
什么“五步蛇”,“鹤顶红”,在南疆遍地都是,所以南疆人身上都会带一些草药和急救的药丸,方便随时吃一吃,若是来不及,也有生猛些的法子,便是什么虫子咬了你,你再去寻几条毒性相克的虫子再咬一下你自己,搞个以毒攻毒,剑走偏锋,说不准还能活下来。
听起来是有点匪夷所思,但是在南疆这片地方是常事,至今,大陈人之涉足了南疆二十四山中的十分之一,另外十分之九,依旧是未知的草木与毒虫,所以蛊医很有必要。
从长安行到南疆,这一路上越走越热,大部分随行的人都苦不堪言。
出了北方的城,越往南走越落后,城内都没有什么城墙做坊市,就是一堆人住在一处,出了城处处都是山。
南疆山多,根本没有大路,想过去就都得走山路,而南疆水草又茂盛,一条路要是不经常走,过段时间就被新长出来的草木给埋了,不熟的外来客走几步都容易迷路,会死在里头,穷山恶水又出刁民,南疆山多,就多流寇,有些外来客躲过了虫子躲不过人,为了安全,所以只能跟大型走商一起走。
兴元帝上路之后,光有金吾卫还不够,金吾卫人生地不熟,而他也不想惊动这里的官员,干脆租赁了一个专门走南疆路的镖局一道护送,镖局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这客人尊贵,不可怠慢,所以一路精心伺候着。
没来过南疆的人很难适应这里的天气,走两步路身上就湿透了,汗液将衣裳全都浸透,摸着热潮潮的,再走几步路,布料又会被热干,然后皮肤其上会凝结出一层黏腻的汗,重复几次,闷的人难受极了。
但脱衣裳,赤身行走是万万不行的,因为南疆水土多虫,这些虫可以钻入人的身体内繁衍,顺着耳朵、鼻子爬进去就完了,更要命的是,南疆山中多水洼,水洼中多水蛭,一脚下去,水蛭爬上来吸血,能将人活活吸死,所以走在山路里的人必须穿铁靴。
这种精铁做的靴子沉重闷热,但很有用,最起码人趟进山路里的时候能保证你不被水蛭吸干血,虽然这种靴子能把脚捂出水汤来,但是好歹能留你一条命,所以全民进山都要穿铁靴子,那种敢穿草鞋进山的,都是身有蛊虫的人。
只有身上有虫子,才能不怕别的虫子,但蛊虫有反噬的风险,寻常人难养。
兴元帝的马车到这山里就不能用了,马儿也走不了这山路,一蹄子踩水洼里,虫子一爬马就死了,外来的动物很难在山中存活,所以没有马车,只换成了轿子。
偶尔,兴元帝还会随着这些人一道儿走下来。
他在这里见到了大丽花。
大丽花这名字俗,不如什么姚黄牡丹腊月红梅好听,它长的也不秀气,粗枝大叶,甚至能比人高,花盘有人的脑袋一般大,各种颜色都有,姹紫嫣红的生长在山路中。
兴元帝见到了这花,便像是突然间回到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侯府的忠义侯刚死,他不安好心的去侯府吊唁,心里想的却都是柳烟黛。
他去寻她,就看到她在大丽花看遍的山路中雀跃,旋转,像是一只蝴蝶。
他不怀好意的靠近她,故意去撞她,然后又去拥她。
她不懂这些,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见面都会撞上他,她只是茫然地抬起脑袋来,红着面与他赔礼。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胸前瑞雪阳斜照,眼底桃花引人醉。
想起那些事,兴元帝便去让人摘来一朵大丽花。
侍卫摘来了一朵暗粉色的,花头并不大,大概也就有人的手掌一般,花香馥郁,一送到身前来,那股芬芳便直扑兴元帝的面。
南疆的姑娘,南疆的花,都这样美的让他挪不开目光。
兴元帝怔怔的看了许久的花,决定亲自在南疆走一遍。
兴元帝身边跟着的人都害怕他病重、直接死在南疆,偏生兴元帝真的来了南疆之后,身子骨反倒越来越好。
他身子里那些沉重的,经久不散的寒气在这热燥之中被渐渐蒸发,他久违的感觉到了一阵暖意,当他的双脚踩在地面上的时候,他无法控制的爱上了这个地方。
这里,就是孕育过柳烟黛的地方吗?
他来到了此处,是不是也途径过很久很久以前,柳烟黛所走过的路?
这一片陌生的土地是那样博爱,滋养着兴元帝这样一个异乡人,给予他温暖的力量。
兴元帝想,怪不得秦禅月来了这里就活下来了,南疆,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他就这样,一路行入南疆。
兴元帝来这里的时候,并不想去见镇南王,他一直因镇南王当时对他的斥责而耿耿于怀,他也不想去见秦禅月,他也对秦禅月当时那副气若游丝、悲切的模样感到愧疚,所以他只打算在南疆绕一圈,去寻一寻之前老道长和他说的缘分。
他的缘分——
站在南疆的异乡人伸手,缓缓摸向自己的胸膛,抚着胸口处贴合的符咒,半晌,落寞的垂下了头。
他这一生,亲缘浅淡,兄弟反目,唯有一爱人,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去,偏上天又给了他无边富贵,让他坐万人之上。
他不知道他的命是好还是坏,他只是步步向前走,向南疆朝圣。
若南疆真有西王母,可否将他的瑶池仙还来呢?
故事的方向早已被重生者搅动去了未知的方向,千佛万道,诡谲难辨,世人都不信鬼神,但偏偏又有那么多机缘巧合,叫人难辨结局。
行在其中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背着沉重的遗憾,一步又一步,行入了南疆,这片神秘莫测的山林,翻起了下一个篇章。
——
与此同时,南云城,镇南王私宅内。
镇南王私宅坐立在南云城的最中心,藏在一处坊市之内。虽身处闹市,但是周遭都被镇南王的亲兵左右把持,院里院外,从不曾有人闯入。
本来这一处私宅就是镇南王随意购置下来的产业,也不曾多来住,但秦禅月来了之后,死活不肯与镇南王住在王府——她要脸面,不肯让别人知道她与她的哥哥搞在了一块儿,所以非要住在外面,镇南王便将这一处收拾下来了。
私宅内本来什么摆设都没有,处处只有干巴巴的大理石地面与千篇一律的树,秦禅月瞧着太单调,便命人将私宅中的大理石地面都刨了,重新规划栽种,种荷养湖,引渠搭亭,处处皆按着她的喜好来弄的,硬生生在南疆的私宅里造出来了一个小侯府来。
秦禅月爱花,还是品花高手,什么样的花,什么样的瓣,什么样的枝丫,她都能说出来个一三五九来,以前在长安的时候,便将一整个侯府弄得花团锦簇,现在到了南疆,更是种花种个没完。
镇南王私宅中事儿少,偶尔就是三个主子住到一块,秦禅月不愿意将她与楚珩的事情挑明,楚珩只能憋憋屈屈的偷偷来。
素日里楚珩就没少胡闹,他们到了南云城,就相当于到了楚珩的手心里,他早就不甘与晚间陪着秦禅月了,所以白日也要拉着秦禅月折腾。
秦禅月以前还挺纵容他,谁料这一回碰上了柳烟黛的事,惹得秦禅月大怒,认定是楚珩将柳烟黛吓早产了,骂了楚珩一路。
楚珩也不说话,只是被骂的时候又在心里面盘算小九九。
他不愿意让柳烟黛再黏着秦禅月,他倒不是讨厌柳烟黛,只是柳烟黛每次过来,秦禅月都要将他推到后面去,只要柳烟黛来了,秦禅月就要先陪柳烟黛。
他将柳烟黛送过去给秦禅月,是让他安心的,不是让柳烟黛来争宠的!
更可恨的一次,是他们有一回在花园花阁里弄到一半,柳烟黛来了,秦禅月硬生生让楚珩自己拿着衣服裤子翻墙走了,事发匆忙,他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回头还被钱副将撞见了。
钱副将虽然不说话,但是他会偷偷笑啊!
楚珩想起来这些糟心事儿,就想,早知道把柳烟黛丢回长安去了。
他思索间,柳烟黛已被匆忙送入了厢房待产。
私宅中早就请来了几位手法老练的药娘,专门伺候着柳烟黛,这方柳烟黛一进厢房里,那头便是几个药娘一齐上阵,什么人参老汤一口气儿全用上,还有药娘掏出来一碗孕妇专用的麻醉沸,让孕妇饮下去,生孩子都不痛。
一群人安排这些的时候,还有药娘安抚秦禅月:“早产是好事,这胎儿太大了,在肚子里养的齐整壮硕,出来后不虚弱,若是再待下去,胎儿太大,反倒难生出来。”
当时正是盛夏午后,药娘说这些的时候,一阵阵尖叫声从门框里面透出来,听的秦禅月后背发汗,整个人骨头都跟着发软。
她也是生过孩子的女人,但她身子骨可比柳烟黛好太多了,她活了三十来年,从不曾得过风寒,年过三十依旧能跳起来抽人两嘴巴子,浑身腾腾的冒着劲儿呢,柳烟黛却不行,这孩子从进了侯府就虚,后来怎么都补不回来,生育又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儿——
秦禅月越想越觉得后背发麻,人往后一软,虚空的一抓。
楚珩正站在她一抓的地方,顺着她的手向前一迎,直接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在她惶惶的片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无碍,烟黛无事,放心。”
秦禅月几乎站不稳了,在大热天里,手心间竟是出了一手的潮冷汗水,心口处一阵阵发凉。
院中有一石凳,楚珩便搀扶着她行过去坐下,再命人取来点冰饮子给她用。
夏日间最好用酸梅果饮,碎冰碰壁当啷响,秦禅月饮下几口,便觉得心里面好受了些。
她当初生孩子还算顺利,不过两个时辰就生下来了,思索间,秦禅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眼下正是午时,烈阳之下,再过两个时辰,大概是申时。
秦禅月失神的盘算这些的时候,钱副将从一旁面色不大好的走过来,向楚珩打手势,楚珩顿了顿,扫了一眼秦禅月,随后渐渐退到钱副将周遭。
钱副将扫了一眼秦禅月后,又偷偷摸摸的扫了一眼厢房间,厢房门口不断有婆子们跑来跑去的烧沸水,泼血水,送汤药,里面的尖叫声一声比一声高。
听着那动静,钱副将都觉得害怕,他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随后与一旁刚走过来的楚珩道:“启禀王爷,长安那头来消息了,说是,兴元帝已经许久不在宫中出现了,从洛阳那边倒是来过消息,说是有人在路上瞧见过兴元帝,但是不敢确认。”
站在廊檐下的楚珩神色平淡,瞧着没什么波动。
但熟悉楚珩的钱副将知道,楚珩现在心里肯定也是翻天了。
楚珩忌惮兴元帝,一是,之前楚珩将柳烟黛从长安带回来,一路带到南疆来,这是欺君之罪,之前兴元帝在长安闹得动静他也知道,兴元帝至今不曾娶妻纳妾,后宫空的跟刚赈灾完的国库似得,任谁都知道兴元帝放不下柳烟黛,眼下柳烟黛要生了,兴元帝突然出现,让楚珩心里不安。
二是,帝王和王爷之间,本身就存在敌对关系。
大陈是采用分封制,王爷的领土是王爷的,跟皇上没什么关系,所以每一个皇帝在登基初时可能会放任封王不管,但是后期一定会想方设法削藩,皇帝想抢回王爷的东西,但是王爷也不愿意给——一直以来都是我的东西,凭什么给你呢?更何况,给了一次是不是有第二次,第一次要东西第二次是不是就要命了?所以王爷不会退。
而兴元帝,这个人掌控欲太强,他这一趟跑到南疆来,说不准要闹出来什么事,楚珩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但既然人来了,他们就得接招。
站在廊檐下的高大男子先是平淡的瞥了一眼厢房里,后是环顾四周,看了一眼坐在石桌旁的夫人。
瞧见夫人饮用冰饮子时舒缓的眉眼,楚珩的眉头也渐渐松开。
他想,不管什么事,只要秦禅月还陪着他,这就很好。
“先装作不知道。”楚珩道:“将手底下的兵都看严实了,任何小事都不能放过,不能让他抓到把柄。”
自古以来,皇帝要削藩都是要理由的,比如,某位王爷欺男霸女,做了什么恶事,需要削藩,再比如,某位王爷其下子嗣干了什么倒行逆施的事儿,总之,得找出来点理由来。
只要让兴元帝找不到理由,他们就能安全一半。
还有,这厢房里——
“将这里看牢了。”楚珩想了想,又道:“不要让夫人和姑娘知道。”
这些事,不是她们两个女人能管的,告诉她们反倒让她们心下不安,眼下又正是生产的节骨眼儿上,定然不能让人知晓。
“是。”钱副将领命而下。
钱副将踩着铁靴离开此处的时候,厢房里的柳烟黛正在生孩子。
床帐被高高挂起来,一群人在她耳边喊,用力,挤,抬腿——
厢房的窗户开着,外面偶尔有鸟叫声掠过,但是柳烟黛已经无心去看什么鸟儿了,她只听见旁边的人一声接着一声的喊。
“用力啊,姑娘,姑娘!用力——”
“姑娘,用力啊——”
一叠声的动静钻入到脑海里,像是某种梦魇,但是柳烟黛没有力气,只有痛,痛的要死的时候,一个药娘给她灌了一碗药。
这似乎是一碗麻醉沸,药进了嘴里,她没那么疼了,只觉得头脑发昏。
好昏,好困。
她像是要睡了,但是她又清晰的知道自己没睡,她处在一个朦胧的边界,好像听见了有人在她耳边喊她。
“烟黛,烟黛,朕来找你了。”
她缓缓睁开眼,在一片虚无的、混沌的白之中,她的身侧有一个人,她一睁开眼,就看到了一张有一点点熟悉,但是又很陌生的脸。
有一点像是那个王八蛋太子,但是看起来又老很多,他乌黑的鬓角间多了几分白发,不再像是年轻时候那么锋芒毕露,反而多了几分沉稳,那双丹凤眼也不再充满戾气,而是向下垂着,像是浸挂了霜的枝丫,透着几分萧瑟寂寥。
他也舍不得眨眼,只一直盯着她看,他只有在梦里能看到她。
而柳烟黛却是第一次在梦中这样清晰地看着他,她茫然的看着他,伸手去摸他的脸。
竟然还有触感。
她一摸他,他就一直神神叨叨的说话。
“朕来找你了。”他说:“朕一定会找到你的,你投胎了吗?”
柳烟黛疼的要死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他,只是在梦到他的时候,就把这些痛苦都赖在了他的身上,哭着骂他。
“都怪你,都怪你我才要生孩子。”
“生孩子好痛——”
“你好讨厌啊,只有两刻钟就算了,爽不到就算了,我还要生孩子。”
“为什么不是你生孩子啊?”
她在梦中哭哭啼啼,而在她一旁的人怔怔的看着她,也跟着落下泪来。
这虚无的梦境并没有持续多久,在某一刻,她听见了一阵嘹亮的哭声。
柳烟黛从“睡梦”之中猛地惊醒,一睁开眼,就看见自己回到了那厢房之中,刚才的荒芜的,寂寥的、带着冰冷水汽的梦转瞬间便消散了,她回到了厢房之中,躺在柔软的床榻之上,就好像是根本不曾出去过一样。
那应该,就是一场梦吧?
在她的旁边围绕着几个嬷嬷,瞧见了孩子,都喜气洋洋的高兴,一叠声的在她耳边喊。
柳烟黛的耳朵嗡鸣了一阵,才听到她们在喊什么。
“姑娘生啦!生啦!是个男孩儿!”
“哎呦,这大胖小子这个壮啊!”
“姑娘快看,老身可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康健的小男孩儿,听听这动静,多好听!”
“正赶上过几日红米节,可去讨个花头来!”
一群人在她耳边嗡嗡嗡嗡的喊来喊去,她顺势抬头一看,就看到了一个皱巴巴的脸出现在她面前,看上去丑死了。
柳烟黛拧起眉头,心想,完蛋,像他爹。
一旁的嬷嬷则是一阵大喜,转头就出去报喜,又命人来给柳烟黛清洁,收拾身子。
不过片刻,秦禅月便匆忙跑了进来,先是拉着柳烟黛的手落了两滴泪,随后转头又去逗小孩儿。
秦禅月逗小孩儿的时候,自然是让小孩儿喊祖母。
等到将孩子送下去给奶娘喂奶的时候,秦禅月摒下了旁人,拉着她的手才与她道:“我与你叔父的事,不曾与你说过,你莫要怪婆母不与你言谈。”
柳烟黛只摇了摇头,她不在乎这个,反正她婆母对她好,她叔父也对她好,对她好的人都在一起,她不在乎什么旁的,她只心想,以后这孩子的辈分还不知道怎么论呢,她以后见了叔父,都不知道是叫叔父还是叫公爹。
算了,各论各的吧,我管你喊叔父,你管我喊儿媳。
她们婆媳俩一起凑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千里之外的一处驿站内,兴元帝猛地从床榻之间坐起来,随后踉跄着翻下了床。
缘分,朕的缘分。
他一摸胸口,只摸到了一手已经燃烧成灰的符纸。
“朕找到了——”
第78章 朕病了
烟黛, 烟黛——
兴元帝从床榻间行下来,赤着脚在驿站的地面上走来走去。
木头的二层阁楼被他踩出响动来,他也无心在意。
睡梦中的一切在脑海中重映, 被抚过的面颊还带有阵阵余温, 兴元帝浑身发颤的抓着那一把黑灰一样的符纸, 感受着符纸带来的温度,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的烟黛,他听见了。
他无法与任何人诉说神迹的指引,他也无法告知任何人他此刻的感受, 人总是有灵光一闪被神眷顾的时刻,任何外物都无法理解这一瞬间的通灵之感。
他比任何时候都确定,他的烟黛就在这里, 他的骨血发出奇异的嗡震,魂魄的思念是命运的指印, 冥冥之中似有神母为他引路, 他听见了山川的声音,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柳烟黛涨的红彤彤的面。
柳烟黛摸过他的脸。
他的孩儿, 他的孩儿,他的孩儿——
他听到了, 它们告知他,就在这,就在这。
他的梦从没有这样清晰过,他即将找到。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这是失而复得的珍宝, 只要一想到她还在,他濒临枯萎的死木疯狂生长出新的嫩芽来,铺天盖地, 呼啸着在他的身体里疯长。
他的烟黛在生孩子,他们的孩子,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呢?他的孩子,那是他的孩子!
兴元帝在驿站的厢房之中走来走去,一贯苍白的面上浮起几分潮红,南疆,南疆,神眷之地,神眷他!他是皇帝!这是上天该给他的神眷!
他用力的捏着手中的灰烬,那些飞灰轻而又轻,薄而又薄,在他的手中被捏碎,黑色的痕迹黏在他的手掌上,散发出阵阵淡淡的焚香气息,他贪婪的嗅着这个味道,第一次相信了鬼神之说。
这世上,竟真有神迹。
直到许久之后,兴元帝才从这种兴奋之中抽离出来。
抽离出来之后,是一场巨大的荒芜。
他依旧站在这个空荡荡的驿站厢房中,一切都与原先一样,可是又好像不一样了。
他是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但是结果呢?
他还站在这里,柳烟黛依旧不知道去何处寻。
他真的听见柳烟黛的声音了吗?那会不会是他的一场幻境?
以前他做梦的时候,给他看病的御医说,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听那话,就差指着他鼻子说他自己在幻想。
他有时候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幻想,那些睁开眼后都看不见的东西,会是真的吗?
兴元帝又陷入了一阵混乱。
他站在原处,第一次觉得他好像真的病了。
如果没病,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已经找到柳烟黛了呢,这里分明没有任何人。
他病了还是没病?他分不清了,他只知道,他的心被掏空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洞,干涸的连一滴血都流不出来,往里面看,能看到枯死的筋脉。
他站在原地,在南疆的潮热天气中,又迎来了一场暴雪。
——
兴元帝又病了。
这一次的病来的十分奇怪,并不虚弱,只是不断地卧榻,他似乎很想睡觉,但是人的一日时间都是有限的,他睡不着了。
可他要睡着,可他要睡着啊!
所以他开始吃那些昏睡的药,一路吃,一路睡,这一路上走了半个月,兴元帝就睡了半个月。
在一旁伺候的太监人都快吓晕过去了,圣上开始嗑药了啊!永昌帝都是三四十来岁开始磕的,他们圣上怎么二十来岁就开始磕了!
这还得了啊!这要败了身子,以后他们大陈要绝后了!
别的王朝好歹还有些什么宗室王储之类的,但他们大陈的人都被兴元帝给杀光了,兴元帝现在连个后都没能留下!
太监急的团团转的时候,他们已经进了南云城。
南云城距离南疆很近,在地图上不过一线之隔,而真身到了此处之后,才能真切的感受到这“一线”有多危险。
入了此城之后,几乎处处都是盘查,没有专用的入城令根本难以行入,生怕那个南林蛊人钻进来下毒,南云城还有专用的缉蛊军,每日在城中巡逻,每每来了大型走商,他们都要挨个盘查,而且南云城有固定的走商住处,所有来此的人都必须统一管理,想进南疆二十四山里采药都需要有南云城的入山令。
如果遇到敢独自越过边防线,进南疆山中的人,都按照南蛊暗探来处置。
兴元帝当时正在走商队伍里,因为没有露出身份,所以也随着这群人一起住在商人专用的驿站之中。
驿站极大,天南海北什么人都有,四周还有专门售药的坊市。
兴元帝因为睡不着,磕了很多药,但是怎么磕依旧睡不着,所以特意让蛊医去买药。
南云城这个地方,四处都是药,足够他睡很久。
一旁的太监心想这可不行啊,兴元帝这么吃药迟早会出事的,要是他就这么死过去,他们这群太监脑袋都得被人砍了。
于是,这太监便去外头摘了两朵大丽花,当做摆盘,放在了兴元帝的驿站厢房桌案上。
花艳,一黄一粉,嫩生生的插在木头盒子里——这盒子本是用来插筷子的,驿站里的走商都很糙,自然没有什么金贵摆设,他们这群人上路本来也带了不少金银丝软之类的东西,但是越走越难,趟过山路的时候就都为了卸重而放下了,眼下也找不到什么好东西,只能这么随便一插。
但这木头筷盒乘着花枝时,却别有一番野趣,兴元帝半睡半醒间,就盯着这两朵花发呆。
大丽花散发着淡淡的馥郁芬芳,静静地飘散在他四周,他仿佛又嗅到了那种生命的,流淌的活劲儿。
一旁的太监适时的说上一句:“圣上——南云城外头开了很多花,山色空蒙雨亦奇,正是出去踏青赏玩的时候,圣上岂不出去瞧瞧这乡土人情,人间仙境?”
兴元帝本不想去的,他的骨头被禁锢在了这腐朽的身子里,难以动弹一步,但是那些花香吸引着他,想引他去一个没有痛苦的,美丽的,流淌着甜甜的花蜜的地方。
他的手指一颤,随后缓缓抬起。
太监赶忙上前扶起他。
兴元帝就这么随着太监的搀扶,一步一步从床榻间走出来,行出驿站,走入了这南云城之中。
——
与此同时,南云城内,私宅之中。
前儿日子里,柳烟黛添丁生子的消息被捂在府中,摁的紧紧的,外面的人都不知道,虽不能大大方方的出去庆祝,也不能宴请旁人来府中吃饭,但府内却结结实实的热闹了好几日,秦禅月来回赏了三波赏钱,一整天都喜气洋洋的。
柳烟黛不能起身,只在卧榻间躺着,孩儿的事儿有奶娘操劳,而除了奶娘以外,还有一个秦禅月。
秦禅月已许久不生子了,现在见到幼儿却是欣喜十分,大概是柳烟黛生下来的孩子,她怎么看都喜欢,逗弄了许久,才记起来问孩子取什么名字。
柳烟黛想了一会儿,既然是男孩,那便应该取个大气些的名字,她纠结了一会儿,道:“秦铮戎?”
听名字就是个很能打的。
秦禅月赞同点头:“好名字,这孩子以后可以入秦家军,塞给你叔叔做养孙。”
虽然柳烟黛见不得人,但是这孩子却可以见,而且,总不能亏待了他去。
柳烟黛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儿辈分,已经完全算不明白了,决定就此投降,干脆道:“都随婆母安排。”
这孩子生下来了,她也算是轻了一半儿的心。
秦禅月每日高高兴兴地逗弄小铮戎。
铮戎刚刚出生的时候,面色红红的,脸也皱巴巴的,瞧着像是个小猴子,但是现下养了几日,皮长开了,便显得可爱多了,圆滚滚的脸蛋,粉嫩嫩的唇瓣,很像柳烟黛。
秦禅月喜欢极了,甚至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肯将孩子撒手给嬷嬷,只自己带着睡。
好几日,楚珩来了府中后,都被这破孩子给挡回去,有一回,他好不容易摸到床上,才刚亲上秦禅月的脸,这孩子就开始哇哇哭。
秦禅月硬生生将他从床上踹下去,自己去侍弄孩子。
楚珩被踹的脸色青紫,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后,气的想把另一个厢房里睡得香甜甜的柳烟黛拎起来。
这就是你生的孩子?
得亏他没有孩子!
以前只有一个柳烟黛的时候,楚珩的位置是排在柳烟黛下面的,好,现在又来了个孩子,楚珩的位置又排在了这个孩子的下面。
怎么能越排越低啊!
楚珩已经连着半个月没有搂着香甜妹妹睡觉了啊!
但是他的咆哮和憋闷秦禅月都顾不上,因为这小屁孩子又要喝奶了——这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寻常孩子一晚上喝三回夜奶,他一晚上要喝十回,大嘴一张就是嚎,两眼一挤就是哭,谁伺候他都要被扒一身皮。
秦禅月累的慌,就把楚珩往外撵,楚珩连着好几日都被迫睡在外面。
这艰难地带孩子的日子熬过了一个月。
孩子过了一月,身子骨似是壮硕些了,偶尔也能抻着脖子立起来了,柳烟黛结结实实的坐了一个月的月子后,也终于能起身走一走了。
她身子骨本就一般,生了个孩子更是虚弱,秦禅月舍不得她亲哺,便将多寻了几个奶妈照顾孩子,让柳烟黛出去自己转转。
她也是生育过孩子的女人,知道生孩子极为费精神,费力气,寻常人生完孩子,都会因为身子骨不好而觉得难受,越是这个时候,越当出去转上一转,不能全然围着一个孩子来。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全都扑给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那做母亲的自己会觉得很痛苦,缓不过劲儿来。
这孩子啊,在三岁以前,都是消磨人的东西,若是可着母亲一个人霍霍,能活活将母亲拖累死,他们这些旁的人就是该多伸伸手,让母亲能够短暂的脱离母亲的身份,如果有一些朋友能与柳烟黛一同说说话就更好了,奈何柳烟黛没有,那便不如出去凑凑热闹,找人多的地方逛一逛。
秦禅月便兴致勃勃,道:“今儿晚间正是过节,你身子若大好了,就出去转上一转,受受喜气。”
南云城今日晚间有一个红米节,是这里的习俗,各户人家会做出来一些小吃出来送人来吃用,还有洒水请福。
秦禅月开了口,柳烟黛自然应下,她这一个月在厢房之中躺的骨头都快酥软了,能出去转转是好事,但她还有点舍不得孩子。
这孩子,初见的时候,她觉得太像那个讨人厌的太子,但是养着养着,她突然就开始喜爱的不得了,一日都不想离开他,现在她只不过是出去转一转,她就开始舍不得了。
母亲与孩子就是这样的共生体,孩子消耗母亲,母亲又心甘情愿被消耗。
柳烟黛要出门的消息,在这私宅之中转了一圈,落到了钱副将耳朵里后,钱副将匆忙去跟楚珩禀报。
钱副将来的时候,楚珩正在镇南王府处理最近的公务。
镇南王府的一切都如以往一般,似是没什么变化,被新雨冲刷过的大理石静静的躺着,过百年后也是如此,钱副将熟练的绕过长廊,行过一道正阔门,踩着齐整的大理石进了书房。
当时正是午后,书房之中堆满了各个卷宗,楚珩正挨个看过。
午后明媚的阳光之下,可见楚珩平淡的眉眼。
他是王爷,又是这一方镇守节度使,有权又有爵,相对应的,他就得日日来处理这些公务。
税收,军耗,抚恤金,桩桩件件,都是繁琐的事儿,他若是不过心,下面的人一定会糊弄他,他正扫过一卷文档时,钱副将行进来汇报了这件事。
楚珩头都不抬,问道:“最近有兴元帝的消息吗?”
这两个女人现在还不知道兴元帝即将到南疆,或者已经到南疆的事,否则秦禅月一定不会让柳烟黛出去。
一旁的钱副将低头道:“一直都不曾找到。”
之前他们就猜测兴元帝会来南云城,但是他们左扫右扫,愣是找不到人——也不能怪他们,实在是南云城太大。
南云城四通八达,且有一部分直接绵延进山脉之中,人力难以摸透,兴元帝从大路走过来,他们能看见,但是兴元帝从山路走过来,他们真找不到方向。
他们只知道兴元帝来了,却不知道兴元帝具体来到哪儿了。
“无碍。”楚珩听了这信儿后,想了想后,语气平淡道:“左右是南云城中,闹不出什么大事,你仔细看紧她们两个便好。”
瞧见王爷眉眼间的一片冷淡,钱副将心里提着的石头也渐渐落了下去。
是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王爷还从来没怕过谁呢,别说是兴元帝了,就连永昌帝当年都没从王爷身上讨到好处!一个兴元帝又能做什么?他敢来打南云城吗?
更何况,他们眼下在南云城,这儿姓南,镇南王的南,天子之鞭亦短也。
只一想到此,钱副将就觉得心里舒坦多了,他退后两步告退,临走之前,瞧见王爷莫名其妙的又笑了一下。
他见王爷笑了,自己也跟着傻呵呵笑了一下。
自从秦夫人到了南云城之后,王爷整个人都“松”下来了,他从过去的泥潭里面走出来,睡到了与秦禅月构建出来的爱巢之中,钱副将觉得王爷现在每天都好开心,以前王爷是个死木,现在却像是个人了。
钱副将离去之后,楚珩也没在镇南王府待多久,这王府里的一切他早都看腻歪了,眼下趁着柳烟黛不在,他回私宅一趟。
想到秦禅月,楚珩脚步更快了一些,隐隐有几分雀跃的踩着夕阳而回。
——
是夜。
今日,南云城红米节。
大陈一贯都是有宵禁的,坊间到了亥时便要闭门落锁,寻常人不得出门,也只有临近节日的时候才会放松,允许人群夜间出行。
也因此,人群格外多。
城中燃起篝火,商户们会准备花车而行,其上有貌美女子扮做花神,花神一路挥洒雨露与花瓣,还有很多人直接沿街售卖花环,十分热闹。
柳烟黛就这么随着花车行走,久违的热闹使她觉得舒服极了,头顶上有花瓣落下,她昂起脸,笑眯眯的接着。
她快乐的转着圈,却并不知道,在不远处,有一道身影由人搀扶着,一双眼震惊的望着她。
花神的花瓣落到她的面上,篝火的火光照亮她的眼眸,她笑起来的时候,兴元帝灰蒙蒙的天也跟着亮了。
这是她吗?
这是真的吗?
他的幻觉,他的梦境,他那些不能为人道也得痛苦,烟黛,烟黛——
你知道吗,长安落雪了,刘姑娘成婚了,大别山被烧了,朕病了,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你。
他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臂。
疼痛传到手臂上,他感觉到无比的真实,他终于又一次见到她了,不是在虚无缥缈的梦里,不是在他的幻想中,而是他的面前。
兜兜转转,他在命运的洪流之中看见了她的脸,王母怜我,王母怜我。
她终于出现了。
兴元帝只觉得浑身都兴奋地发抖,他的眼眶里奔涌出热泪,他听不见四周的吵杂声,他看不见周遭混沌的人群,他的世界在这一刻都变成了虚无,最终只剩下了柳烟黛一个人的身影。
真的是她——
他想要抬起脚追过去,他要抱住她,他要亲吻她,他要与她永不分离。
但是在抬脚的一瞬间,他那颗混乱的脑子突然间冒出来了一道声音,好像是一年前的他,自大别山发问:柳烟黛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她当时从大别山消失,像是一滴水消失在了树叶间,再难寻觅到任何一点踪影,现在,他的缘分,他的符纸,又为何会指引到南疆呢?
南疆,是镇南王的天下。
兴元帝不是蠢货,他之前只是被铺天盖地的悲拗给蒙蔽了双眼,当他真的再站在另一个角度上去深思过去发生的这些事的时候,立刻就从一些蛛丝马迹之中品尝到了不同的味道。
当时在山林之中,他为什么一门心思认定是二皇子呢?
因为二皇子与他敌对,因为二皇子本就先抓了柳烟黛,因为他们后来在丛林之中找到了二皇子手下剐蹭在树枝上的一根布条,与一只柳烟黛的珍珠鞋履。
因为二皇子是最合适的怀疑对象,顺理成章,没有任何疑问,所以他便断定了是二皇子。
但是他那可怜的弟弟,被他一刀又一刀的剐下血肉,却也说不出柳烟黛的去处。
他固执的向这群人挥刀无数次,却只能得到一个答案,而在当时,他丝毫没有怀疑镇南王,一来是因为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们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必要互相坑害,二来,是因为当时太子已经说了要立柳烟黛为后了。
他不是为了巩固皇位而去求娶柳烟黛的,更不是为了向镇南王示好去求娶柳烟黛的,镇南王知道他的性情,他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低头作假的人。
他要是真想找一个有力的妻族来依靠,大陈五族七望他早就挑了,是他不想要,他生来就是一个权势与地位结合而成的失败品,他是太后和母后为了母族而诞生下来的孩子,他自己明白,一个因为利益生出来的孩子,生来就是不好的。
他深知这其中的滋味儿,所以不愿意重蹈覆辙。
他要柳烟黛,只是因为他喜欢柳烟黛,他的孩子,一定不会遭遇到他当初的痛苦。
而他喜欢柳烟黛,又能给镇南王带来无数的好处,最起码,柳烟黛在宫里,他就不会跟镇南王撕破脸,就算是他以后真的想弄死镇南王,也得掂量掂量柳烟黛的意思。
所以镇南王毫无理由分开他们。
他可是天子,他是贵婿,比镇南王本人还要贵的女婿,镇南王凭什么不答应?
是镇南王不答应,还是柳烟黛不答应?
他们分开的这么许久里,她可曾想过他一回?
他在长安城中,命都要没了几次,她却能躲在南疆当做自己看不见!
柳烟黛又凭什么不答应!她分明那么喜爱他!他们之前郎情妾意,互定终身,她还要给他生孩子,她还去大理寺的后门给他送过食物,这一切不都是真的吗?
当事情的真相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面前的时候,爱与恨突然间颠倒了,他原先有多期待见到她,现在就有多恨见到她。
兴元帝站在人群潮流里,死死盯着那一道圆润的身影,几乎将牙龈咬出血来。
她既无情,她既无情——
第79章 成婚(一)
是夜, 红米节的篝火映亮了半面夜空,流光溢彩间。
直到寅时,这一场狂欢才落下帷幕, 人群渐渐归家, 柳烟黛被几个私兵簇拥着上了轿子里。
晚风吹到她面上, 带来阵阵清爽,她坐在挂着纱帐,四面透风的轿子里,只觉得周身舒爽。
今夜人多, 又远离长安,给她一种安全感,天上夜幕低垂, 她难得的出了轿子、卸了帷帽,憋闷了很久的人仿佛得了一次重生。
轿子摇晃, 四周覆盖薄纱, 头顶上却是空的, 里面摆了一个可坐可躺的贵妃倚榻, 人可以坐着,也可以躺下。
一躺下, 便能瞧见头顶上闪烁的星空,明而亮的星静静闪耀,一轮圆月恰好被框进马车上方四方的框架中。
小云掩弯月,一轮清清辉。
她瞧着那一轮月,心情格外的舒畅。
红米节一连持续三日, 她决定明日晚间再出来一趟。
待到她回了私宅间,瞧着天色,估摸着婆母已经歇了, 便自个儿往她的院中回去歇息,临歇息之前,还特意去了一趟婆子们那儿看孩子。
她到小铮戎的厢房里的时候,正瞧见小铮戎被放在矮榻上睡觉,旁边有两个嬷嬷守着。
南疆天儿热,夜间也闷潮,所以要挑轻薄的软被摆好,上铺一层竹木软垫,再铺一层锦缎,最后将小孩儿摆上去,小孩儿爱闷汗,每过一个时辰,就给他换一件汗巾。
这小孩儿睡觉的时候安静极了,胖嘟嘟的一张脸,粉嫩的小嘴唇眨巴着,长长长长的睫毛卷曲着,睡着的时候,两只小手攥成两个小拳头,看上去只有一个大一点的果子大小,一口就可以吃掉。
白白软软,可可爱爱,偶尔他在睡梦中动一下,小脚一蹬,露出白嫩嫩的脚指头——小孩儿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是新的,有一种刚破壳的感觉,又小巧又可爱。
他还没长牙,偶尔动一下嘴,只能看见一点点粉嫩嫩亮晶晶的舌尖,砸吧一下,发出一点小动物的动静,然后一转头,又沉沉的睡过去。
柳烟黛不敢碰他,怕将他碰醒。
小孩子这种东西是越看越可爱的,柳烟黛爱不释手的瞧了许久,眼见着他都睡熟了,她才从此处离开,回了她的厢房中沐浴歇息。
夜间,厢房里早早点起了烛火,柳烟黛在浴室里沐浴。
南疆潮热,沐浴之后也不必担心受凉,只要躺在特制的木床上歇着,由丫鬟们替她将长发归拢起来,细细的涂抹蜜花精油便可。
她的发早些年发黄,现在却被养出了黑亮的墨色,周身糊上一层养护的润油,肌肤便养出淡淡的泠光,她生完孩子之后腰腹间一直裹着长长紧紧的束腰带子,现在解下来后,便能瞧见圆滚滚的腰线——柳烟黛伸手上去摸,小声嘀咕一句:“也没有胖多少啦。”
一旁的丫鬟便笑:“姑娘不胖的。”
柳烟黛怀孕时候吃的那些东西都吃到小铮戎的身上去了,那小胖墩浑身都是肉,胖嘟嘟圆滚滚的,他一生下来,柳烟黛反倒清减了不少。
她养护的好,月子被人精心伺候着,现下瞧着比生产之前竟然没什么区别。
不,也应当是有的,她褪去了少女的娇憨,多了几分女子生产后才有的母性柔媚,看起来宽厚又温和,让人一看她,就知道她是一个温暖的,柔软的人,让人想扑到她的怀里。
做了母亲的女人,行为举止似乎都比原先更沉稳了些,一抬眸间,眼尾上似乎都挂着风情,比之少女多了几分韵味,极为勾人。
待到身上的润油和头发上的精油都干了之后,柳烟黛才从木床上起身,回到柔软的床榻之间入眠。
厢房之中飘着淡淡的熏香,这是驱虫香的气息,需得日日点着,像是清新的薄荷皂角的气息,一直在厢房之中萦绕,她裹着被子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睡过去之前,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梦。
有一段时间,她总是做莫名其妙的梦,醒来又什么都没有,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反倒不做了。
她的头脑一沉,人便渐渐跌落了梦中。
熟睡之中的柳烟黛裹着柔软的绸缎被子,舒服的翻了个身,卷着被子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并不知道,在几百丈之外的府院门口,有人盯着她的院落瞧了半夜,直到天明,才从院落前离开。
第二日,又是一日红米节。
柳烟黛随人去逛了一趟南云城的坊市。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来逛过了——以前她没成婚的时候,胆子太小了,虽然贵为镇南王的养女,但是一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在家里学三从四德,读一点自己弄不明白的书,或者笨手笨脚的做一做女工,等她嫁了一遭人,再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其实她可以不这么活。
她可以出来看一看,找一找自己喜欢的东西。
南云城的坊市与长安相差不大,都是一样的管理规制,住处是一个坊,生意又是一个坊,不可混淆,各种细致的生意又在坊市中占下不一样的地方,其中坊主来负责坊内的治安与税收,但是同样的坊市,却是不一样的模样。
长安的坊市都是街巷,店铺,不允人在外面摆摊,每个店铺都精巧极了,但南云城的坊市有店面的极少,多数都是一群人找个地方铺一块布就开始卖了。
卖的也是什么东西都有,并不细致的分门别类,但多数都是药材,南云城临近南疆二十四山,山里面什么都有,南云城的人也是靠山吃山,各种老人参,肉灵芝,天元果都摆排卖,甚至有人专门卖毒药的,坊主也不来管管!这要是放到长安,真被什么人买了去,最后引来凶杀案,此间坊主都是要被处罚的。
柳烟黛带着几个私兵在此坊间行走,此处乱,走商圆滑,摊贩狡诈,柳烟黛一看又是个生的娇嫩的姑娘,容易被人骗,所以私兵都紧紧地跟着她。
她在此转了两圈,没瞧见什么有意思的,倒是看见有人在卖药奴。
南云城这边临近大山,其中毒多,对寻常人来说可能提心吊胆,难以忍受,但是对于一些蛊医来说,这里简直就是神赐之地。
他们喜欢这里的毒,喜欢这里的药,所以南云城内常有蛊医在此居住,这一大群人总用南云城的药材来炼药,而炼药就得找人来试药,所以他们就专门会购买一些贱籍的奴才回去试药。
这些药奴的最后结果都不会很好,一直试药试到死。
有人买,自然就有人卖,有一些人牙子就会卖一些药奴来,柳烟黛看的揪心,叫两个私兵买下来了今日这人牙子卖的两个药奴,便回了侯府私宅之中。
这两个药奴都脏兮兮的乞丐模样,买回来还是病恹恹的,都被人安置到了下人房里,还请了蛊医来看,蛊医来扫了两眼,说他们还没来得及试药,所以身上没毒,但是有病,只需要特定的药材来治病就好。
蛊医大概有心讨好柳烟黛,所以将这两个药奴治病所需要的药引子和一些病因都跟柳烟黛讲的清清楚楚。
柳烟黛眼睁睁的瞧着那蛊医从药罐子里拿出来了一个有人巴掌大小的蜘蛛。
蜘蛛很吓人,浑身不是黑的,是七彩斑斓的,看一眼就让柳烟黛起鸡皮疙瘩——他们南云城的人都知道,越是颜色艳丽的东西,毒性越重,若是要上山采菌子,都要挑那些平平无奇的老实菌子采才行!否则一定会被毒死的!以前柳烟黛饿的没办法,偷偷啃了一个有点奇怪的菌子,后来看谁都长了两个脑袋,过了好几日才好。
再一瞧这个大蜘蛛,八条腿毛茸茸的,看起来能把人毒的肠穿肚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柳烟黛觉得这只蜘蛛好漂亮。
见柳烟黛挪不开眼睛的盯着看,这蛊医一脸得意道:“这蜘蛛叫[疫蛛],有大用,是性情比较温和的蛊虫,不爱吃人肉人血,平时吃点小虫子就行,大多数蛊医都有养这个。”
柳烟黛瞪大了眼。
她以前在南云城的小村子里长大,只隐隐约约的听过“蛊虫”这个名号,但是她还是第一次瞧见。
原来这么漂亮。
原来不是所有蛊虫都会吃人。
原来它还能治病。
她亦步亦趋的跟在这蛊医身后,眼巴巴的瞧着这蛊医治病救人。
疫蛛治病很简单,只需要将蜘蛛放在肚子上趴一会儿就好了。
至于是怎么治的——柳烟黛瞪大了眼也没看明白,她追着蛊医问了几句,蛊医被她缠的没办法,便送了一个小蜘蛛给她。
小蜘蛛不过指甲盖大小,被放在木罐子里,一拔开罐子的木塞,这小蜘蛛就跑出来四处乱爬,吓得柳烟黛一阵哇哇大叫。
蛊医又笑眯眯的帮她亲手将蜘蛛捉回来,道:“贵人莫怕,这疫蛛是难得的好蜘蛛,不吃人,也不咬人。”
说话间,蛊医将蜘蛛放在柳烟黛的手背上,那蜘蛛就老老实实的待在她手背上。
小蜘蛛还没有长出颜色来,是黑乎乎的一团,只有那么一点儿,但是看起来竟然有点乖,柳烟黛在它的八条腿和八只眼睛上硬生生的看出来了一点奇异的可爱来。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伸出手指头摸了摸它,然后赶紧放进了罐子里。
蛊医加大力度的忽悠她,说他手上有方子,有草药,若是柳烟黛喜欢,可以便宜卖给柳烟黛。
他就是看柳烟黛住在镇南王的私宅里,虽然不知道跟镇南王是什么关系,但是一看就是非富即贵,所以就想来柳烟黛这里捞一笔钱,毕竟柳烟黛穿金戴玉,是真的有银子,去卖十个老猎户都捞不着的钱,但是放在柳烟黛这里,一次就能掏出来。
柳烟黛还真的被勾起了几分兴趣来,她盯着自己手背上这个小蜘蛛看了一会儿,一咬牙,道:“买了!”
蛊医兴高采烈的拿了银子,柳烟黛则开开心心的捧着木罐子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才突然记起来这厢房里还有两个药奴,便与旁人道:“将人洗漱干净了,给笔银子放出去。”
他们萍水相逢,柳烟黛就当做一回善事了,也不指望他们俩谁能报恩,她救人,只是因为她自己想救人而已,她不需要别人为她的善心做出什么回报,只要看到这俩人活着走回去,能像是一个人一样好好活,她就很高兴啦。
就像是你在路边见到一只饿坏了的猫儿,你给它一顿饭,看它活蹦乱跳的跑远的感觉是一样的,不需要谁知道你做了什么样的好事,只要你自己高兴就够了。
她骨子里就带着这么一股子天真的劲儿,这股劲儿,是秦禅月和楚珩、兴元帝都没有的东西,也是这三个人一辈子都学不来的,也正是因此,她才这样惹人疼爱。
她走的时候,没注意到厢房床榻间躺着的药奴之一抬起眼来,用一双乌黑的,亮晶晶的眼看着她。
——
出了药奴的厢房,柳烟黛先去瞧了一会儿她的儿子,然后又去瞧婆母。
比起来一个人玩儿蜘蛛,她更爱跟婆母凑到一起,婆母手里总有很多好玩儿的东西,叶子赌牌,新鲜的衣裳绸缎,好看的金银珠宝,最美丽的花儿,最时兴有趣的话本,还有最好吃的东西,每每她到了婆母哪里,只要找个地方一躺,就能美美的度过一整日。
这样一想,柳烟黛的动作更快了些。
穿过长长的廊檐,珍珠履踩过石子路,行过水榭楼台,远远就能看见婆母屋檐的檐角。
婆母爱脆音,尤其爱玉相撞时候的脆音,所以婆母屋檐的檐角下便常年挂着玉玲,风一吹,玉铃便跟着碰撞到一起,发出一阵阵清脆的碎玉声。
听见玉声,便离婆母不远了。
柳烟黛的步伐更快了些。
婆母的院子是最中心的、临近花园的院子,院子之中种满了各种艳丽的花,南云城没有一年四季,只有盛夏,这花儿便也永是花期,万紫千红蝶衣翠,艳艳无尽融融夏。
行过一颗花树,柳烟黛终于到了婆母院落中,此院名为“万花院”,倒是合这名字。
她这一回来婆母这儿,婆母的厢房门还是关着的,熟悉的钱副将依旧杵在门口。
柳烟黛与钱副将两人目光对视上的时候,两人都是一顿。
隔着大概还有十多丈的距离,两个人都有一种无所适从之感。
一个多月前的一幕又一幕同时在两个人的脑海中回荡起来,柳烟黛想起来自己摸进婆母厢房之中,瞧见那倒反天罡的一幕后活生生被吓摔过去然后倒在地上不知道怎么起身,钱副将想起来自己不过是转头出去跟别人说了两句话再一回来老家被人偷了,两人同时都遭到了重大打击,一见到彼此,他们俩连一句话都不用说,便知道了眼下是什么光景。
默契,来自于彼此都被同一件事抽过之后的震撼,无知者无畏,知之者转头就走。
下一刻,柳烟黛面色一红,低着头走了,钱副将也不自在的捏了捏鼻子,顺带扫了一眼厢房。
厢房门窗紧闭。
南云城的盛夏燥热的很,秦禅月的厢房之间摆满了冰缸,床榻之间的锦缎被冰缸的凉气浸的发冷,人贴上去的时候是感受到冰凉而顺滑的触感。
很舒服。
秦禅月现在就躺在这上面,她的腰上枕靠着一个软乎乎的枕头,将她整个人都抬起来,她的目光虚无的望着头顶的花帐,但是却又好像没有焦距,一场狂躁的夏雨落下,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
待到了晚间,两人沐浴过后才能凑到一起躺着歇下。
楚珩在歇息的时候,最爱将她整个人都塞到怀里,用一只手臂揽住。
秦禅月体态丰腴高挑,寻常人都抱不住她,但她压在楚珩身上正好,两人挤在一个被褥里,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她墨色的发流淌在他的脖颈间,他一侧过头,就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
好香。
楚珩缓缓闭上眼,觉得内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暖流在涌动,他现在过得每一天都好像活在云端上。
他想一辈子,永生永世,都跟秦禅月在一起。
秦禅月今日累坏了,楚珩这个王八蛋,几天没吃到肉,今日特来折磨她一回,她累的要命,一闭眼就能睡过去。
她本来都半睡半醒了,结果正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楚珩来了一句:“你我如今已是这般模样,你想——”
秦禅月刚睁开眼,就听见这个老不羞的问了一句:“你想,我们什么时候办婚事?”
秦禅月恶狠狠地挖了他一眼,道:“都什么时候了?”
她涂了豆蔻的手指甲掐着他胸口拧他,道:“你都多大岁数了?柳烟黛都生孩子了,你都有孙子了!算起来都是人家爷爷辈分的人了,还办婚事呢?”
楚珩躺靠在床榻间,就跟没察觉到疼一样,闭着眼,语气平淡的回道:“我这一生都没娶过妻,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秦禅月听他这般说,心里便觉得酸起来。
她被楚珩又捧又舔了这么久,早就将人放在了心里,只是过不去“兄妹成婚”的这么一个坎儿——这事儿要是放在大陈的旁的家族里,他们俩都得被打杀出去。
也就是楚珩现在是镇南王了,没有人敢说而已,但是背地里指定有不少人偷偷念叨。
所以秦禅月不愿意成婚,她这人好脸面,最不喜旁人在背后念叨她。
以前她不喜欢他的时候,觉得楚珩成不成婚都无所谓,也不在乎楚珩跟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只是偶尔会想,楚珩为什么不成婚呢?
而当她知道楚珩是为了她不成婚的时候,她便觉得遗憾,这遗憾之中又掺杂着酸涩,以及很多她自己都读不懂的后悔。
如果她当年能看清楚楚珩的这双眼,他们是不是便不会错过这许多?
她想不出来他们成婚应该是什么样的,也想不出来那一回楚珩从边疆赶回来参加她成婚喜宴是什么心情,更不知道在南云城独自一人待了这么多年的楚珩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只要一想,就觉得这些回忆里面都是泡着酸水的。
错把陈醋当成墨,写尽一生纸上酸。
秦禅月沉默了片刻,又拿手去轻轻地揉他的胸膛。
他们这辈子其实已经很好了,在上辈子,她到死都不知道楚珩爱过她,她甚至到死都不曾见过楚珩,楚珩死之前,又是如何惦念她呢?
她想不出,但只要一想,就觉得心里发涩。
他们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又何必在意外人的眼呢?
楚珩依旧没睁眼,他看起来就只是平平淡淡的说了一句话而已,但他偏又知道,他说这么一句话,秦禅月能想上许久。
他惯会示弱,也知道怎么才能打动旁人,秦禅月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就得跟她摆可怜,他都不需要说更多的话,只这么一句,就能让秦禅月辗转反侧。
楚珩倒是睡着了,这人一睡着一点动静没有,只让秦禅月一个人难受。
她大半夜睡着睡着都要突然坐起来想,当初我是不是对楚珩太残忍了?
她想一会儿,躺下想睡觉,过一会儿又坐起来想,我上辈子是不是太亏欠楚珩了?
越想越难受,想到天明,楚珩都要起身出去做公务了,秦禅月黑着两个眼圈跟他说:“你要想办婚事,我们便筹备一个吧。”
楚珩似是愣了两息,没想到秦禅月会答应一般,先是扑过来紧紧抱着她,随后又危险的往她的身上压。
“别胡闹。”秦禅月一晚上都没睡,这一回是真累了,她伸手推他,娇嗔道:“我要休息。”
楚珩埋首在她脖颈间半晌,声线嘶哑的回道:“禅月,我只是,我只是很高兴。”
“我知道。”秦禅月抬起下颌,带着几分困倦的艳丽面容上闪过几分得意:“你爱我。”
楚珩喘了两息,在她的脸上重重吻了一口,随后起身准备去外面忙公务。
除了公务,他还要筹备婚事。
婚事,婚事——他跟秦禅月的婚事。
过去的十来年,他都不爱参加旁人的婚事,他见不得这种热闹,甚至内心深处隐隐生嫉,但是现在,这热闹落到他身上,他就觉得美好极了。
他的婚事——
他要办一个,整个南云城,最大的婚事。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他与秦禅月即将成婚。
镇南王沉浸在成婚的喜悦里,他还不知道呢,不速之客也快到了。
第80章 成婚(二)
清晨。
今日云重, 层层相叠掩着头顶的日头,灼热的阳光被云层遮掩,只能透露出几丝浅淡的日光, 明媚却不刺人, 这是南疆难得的好天气。
私宅里的猫儿攀爬在院墙上, 甩着尾巴、抻着腰喵喵叫,阳光将猫咪细碎的绒毛照出柔软的润光,风清日暖,处处皆宜。
辰时, 钱副将守在廊檐下时,心里正盘算着今日要干的事儿,恰好远远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他一回头, 便瞧见镇南王自廊檐下而出。
镇南王瞧着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他穿着一身玄色武夫长袍, 内以柔绸白麻相衬, 足踩铁靴, 手臂上捆着精铁护腕, 鬓发简单挽起,露出一张沉稳平淡的面。
镇南王生的并不柔和, 正相反,他生了一张鹰视狼顾的面,一双单眼轮廓锋锐,身形高大挺拔,虎背威猛, 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神色冷淡的模样,又因手掌雄兵, 整个人周身都围着一圈生人勿进的气场,寻常人瞧见他,都会不敢靠近。
但今日,镇南王有些许的不对。
钱副将伺候楚珩二十来年了,一打眼瞧见他这主子,便顿觉奇怪。
他也难以形容楚珩是什么模样,分明楚珩看上去和往日里没什么不同,但是他一见了楚珩,就觉得楚珩处处不同。
像是身上冒着一股盖不住的劲儿,如同滚沸了的水一般突突的冒,只要一靠近,就有一股水蒸气呼呼的扑到面上来。
离楚珩越近,这种感觉越明显。
以往的楚珩像是一潭静默的死水,而现在,死水在沸腾,滚热的,咕噜咕噜的冒着泡,将楚珩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钱副将诧异间,还是低头行礼。
平日里,楚珩都是神色平淡的掠过他,但今日,楚珩在他面前停下来了。
钱副将以为他有话要说,所以低着头继续等,但是等了一会儿都没听到动静,就狐疑的抬起头来看楚珩。
他一抬头,就看到楚珩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一张平静的脸与他对视了几秒钟后,缓慢地勾起来一个笑容。
镇南王的唇瓣上有一点唇珠,笑起来的时候,那张薄而暗粉的唇缓缓抿起,唇珠便也跟着微微动起来,瞧着分外明显。
钱副将疑惑的看着楚珩面上的笑意越来越大,他不明所以,但主子笑了,他也就跟着笑,钱副将长了一张宽厚正方的脸,一笑起来憨憨的。
他一笑,楚珩反倒不笑了,只用那双眼瞧着他,钱副将又疑惑了,他脸上的笑容僵硬着,不知道楚珩这是卖什么关子。
有事儿说话啊!你就这么盯着我笑什么?
下一刻,楚珩终于开口了,他慢悠悠的问:“钱副成婚了没有?”
自然没有啊!钱副将心想,我成没成婚你不知道吗?
钱副将入军时候早,当时战事吃紧,他十三岁就用了秦家军的蛊药,根本没来得及去成婚生子,用了蛊药之后就是天阉,虽然下面那玩意儿还能用,但是也生不了孩子。那些能生子的女人,都不愿意嫁他们秦家人,钱副将也不愿意去耽误人家,所以这么多年也没成婚。
他不知道楚珩突然这么问是为什么,但还是回了,道:“王爷,属下不曾成婚。”
他这么一回,楚珩面上的笑意又浓了些,似是压不住了一般,道:“本王要成婚了,过几日选个好日子来操办——你啊,年纪不小了,也该成家了。”
说完,楚珩背着手转身离开。
钱副将在原地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楚珩这是特意跑到他面前来炫耀来了!我有娘子你没有是吧?
钱副将恨得直咬牙,他刚才还笑呢!
他笑什么笑啊!
钱副将气着气着,跟在楚珩身后走两步,瞧着他们王爷闲庭游步的背影。
阳和启蛰,品物皆春。
当时头顶的流光穿过云层,照落到王爷的身上,将王爷的头冠、身上的衣裳照出涟涟的光泽,让钱副将莫名的想起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前,长安的信来了,王爷坐在案前,一封封的翻着看,烛火盈盈的亮,照亮了王爷一张死寂的脸。
看着看着,他便不气了,他跟着楚珩走了两步,又笑的憨憨的。
他们俩自私宅而出,都觉得今日是个万里无云,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最适合干点大事儿。
——
镇南王府的马车驶回王府后,不过半日,便送出去了百十张请帖,一路送到每个大人的府门,力保将能邀请来的所有人都请过来,若是能当街吆喝的话,说不准楚珩还要派人一天吆喝上八百遍。
当日,正好赶上一群官员们齐聚一堂,在一户人家中饮酒作乐。
这户人家得了请帖,一群人便笑呵呵的过来看。
镇南王送请帖,这可是稀罕事哦!
镇南王性子冷硬,谁的面子都不卖,自从封王、执掌南疆政财大权之后,所有官员都被他抓的牢牢的。
每日除了打仗就是打仗,不打仗就开始四处查税收,翻贪官,抓财政,但凡谁敢欠他一点军备,他能把人家全家抄了,老话说得好,慈不掌兵义不掌财,镇南王无情无义,偏还又有军权又有爵位,谁都招惹不起他,谁也都不敢送上门去攀近乎。
镇南王执掌边疆十来年,一次酒都没跟这群人一起喝过,每个人跟他见面不是在演武场就是在书房议会,这还是头一回收到镇南王的请帖。
镇南王这是出了什么大喜事儿啊?
一群人探讨着关于镇南王的各种八卦事儿,一起拆开了请帖,一拆开可了不得,嚯,竟是婚贴!
大红的请帖,其上沾了金粉,一打开,便喜庆极了,明晃晃的刺着众人的眼。
这一群人兴致勃勃的开始喊。
“镇南王府有喜事儿,这是镇南王要成婚啊!”
“谁家的姑娘,竟能得了镇南王的青眼?”
“该不会是你们谁背地里下的手吧?”
“是啊,这南疆还有谁家姑娘未出嫁呢?”
“镇南王眼下都而立之年了!怎的拖到了现在才成婚?”
“这可是大好事儿啊!”
以前镇南王独来独去的,去哪儿都是一个人,也不拖家带口,就跟一块巨石一样压在他们每个人的心上,他们百般讨好,就是爬不上去。
现在镇南王要成婚啦!
成婚了就该有妻子,有了妻子就有了牵挂,说不准这里头的蛊医妙手回春,让镇南王有了个孩儿呢?
若是有了孩儿,那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得软下三分来。
而且,他们也想瞧瞧,这新娘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将铁石心肠的镇南王给拿下来!
一阵阵吵闹声中,喜帖的主人开开心心打开了请帖,拿着请帖的大人清了清嗓门,站起身来,拔高了音量给在场的诸位念道:“兴元一年,寅月在望,余正新婚,定日七月二十,邀约贵客——”
“君之光临,添瑞祥增明辉——”
“楚珩,秦禅月,邀约——”
被拖的很长的尾音落下时,原本喧闹的前厅一片寂静。
“秦禅月,那不是秦家嫡长女吗?”有人小声说了一句:“该不会是弄错了吧?”
“怎么会弄错。”便有人反驳道:“都写到请帖上了,那便是他们俩了。”
“可——”
可,秦禅月跟楚珩是兄妹啊!
在大陈之中,一旦入了祖籍,那就是同一门户的人,一个屋檐下的兄妹,就算是没有血缘,那也是亲兄妹,不能□□理纲常,若是俩兄妹生情,会叫外人认为这一府家风不正,影响男子仕途,女子婚嫁。
这就是秦禅月之前不愿意跟楚珩好的原因。
“镇南王也不曾改姓。”便有人为镇南王辩经,道:“算起来,镇南王一直姓楚呢。”
有人想说上两句,被旁人怼了一下胳膊,也就顺从的住嘴了。
这可是镇南王,他们哪有什么资格来评判对方娶什么人,谁人不知道秦家军一个个凶猛如虎,真要是得罪镇南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再说了,真要说荒唐的,这历史上的荒唐事还少吗?
弟弟杀了兄长篡位,把嫂子纳进后宫,往日妯娌直接变姐妹,亲爹杀了儿子,把儿媳纳入后宫,还让儿媳给自己生孩子,往日婆媳又变成了姐妹,男人,从来都管不住自己那二两肉。
而下位者也没权利去管上位者的事儿,反正没抢到他们脑袋上就算好了。
人群沉默了片刻,随后便爆发出了一阵夸赞声。
“这门婚事好啊,我们到时候要备下重礼,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天搭鹊桥,人间巧奇,不如送一对金喜鹊。”
“秦夫人好啊,秦夫人——”这位大人大概是想夸一夸秦禅月性情,但是愣是没找出来一个“端庄贤惠”之类的词儿,最后只挤出来一句:“秦夫人好啊。”
众人面上称赞了半天,心里却揣了一肚子小心思。
镇南王娶了秦夫人,那他们以后是不是可以让自家女眷去跟秦夫人多攀攀关系了?只是秦夫人来了南疆之后一直深入简出,找不到人啊!
而等到这些大人们回到自家之后,便在自家的书房中也找到了镇南王的请帖。
短短半日间,整个南云城里的官员名绅都知道了,镇南王要娶妻了,娶的还是秦家的嫡长女,秦禅月。
这消息也有人往长安去送,秦禅月亲自提笔,给几个好友送去了此事,但是路途遥远,便也没邀约他们过来。
若是寻常人成婚,需得父母做主定亲,双方挑吉日良时,但是镇南王不需要。
早已经没人能做他的主了,也不需要找什么人来选定良辰吉日,他选定的,就一定是良辰吉日。
考虑到楚珩迫切的心情,关于婚事的一起都筹备的极快。
婚事不仅要快,还要盛大,他要让整个南疆的人都为他与秦禅月的婚事而欢呼。
自此,他的名字将与秦禅月永远绑在一起,以夫妻的名义。
秦禅月不再是与他疏离的妹妹,而是他的妻,百年后的史书上,他们将永远贴在一道儿,他们死后可以同穴,如果有来生,他还希望自己是秦禅月的养兄,他还可以看见秦禅月慢慢长大,然后与秦禅月永不分离。
这应该是很好,很好的一生。
——
午后。
南云城的午后终于热了几分,头顶上的厚云被晒化了,
南云城最好的绣坊临时接了镇南王妃的单子,欣喜若狂,一大群人匆忙赶来镇南王私宅之中,等着伺候秦禅月。
秦禅月午后醒来,才出了院子,便瞧见了这乌泱泱的一群人守在门口等着,每个人手中都呈着一托盘,盘中摆放着婚袍样式,金玉首饰。
北海的珍珠西蛮的玉,东水的珊瑚南山的绸,大陈里能翻出来的好东西,全都摆在这里,等着她来挑选。
秦禅月瞧着这阵仗就觉得头晕。
她就知道,楚珩一定要将这件事儿闹得很大才行,但转念一想,她与楚珩错失了这般久,现下能补给楚珩一个婚事,也是好事。
那些错过的,遗憾的事情,现下既然有了补偿的机会,那就该千百倍的补偿回去。
她上辈子错过的那些,这辈子不能再错过了。
秦禅月一一扫过去,挑了几排最大的珍珠,用以做鎏金横彩凤冠,挑了一些玉镯子,东水的珊瑚她一向不喜欢,总觉得不如花好看,便不曾选,南边的绸缎却是最好的,她挑了几匹,还选了新花样。
“到时候王爷身上穿的服侍便也要这个花样的。”她挑了个牡丹花,后道:“柳烟黛呢?顺带给小铮戎做一套新衣裳,挑这一匹紫绸浮光锦卷草纹的,顺带做一支珠花送去石榴园。”
柳烟黛所住的位置便叫石榴园,取自“石榴多子”,“母子平安”的意思。
艳丽纤长的豆蔻指甲划过绸缎,秦禅月的眉眼间流淌过淡淡的柔光。
这些好东西她自己挑了还不算,还要提柳烟黛挑一些,再给小铮戎也挑一件。
一旁的嬷嬷赶忙道:“回夫人的话,柳姑娘现下在厢房里玩儿那只小蜘蛛呢。”
秦禅月听见小蜘蛛就觉得头皮发麻。
前些日子,柳烟黛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只小蜘蛛,天天放在木罐子里养,秦禅月瞧见了就觉得眼前发晕。
说来也好笑,秦禅月一辈子见谁抽谁,人死在她眼前她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但她怕虫子。
一想到那种很多腿很多眼睛的东西在手上爬,秦禅月就觉得一阵阵头皮发痒。
偏柳烟黛越养越来劲儿,还将那蜘蛛放在手心上养,看的秦禅月心口都发慌。
“可莫要让柳烟黛带着那蜘蛛去摸小铮戎。”秦禅月补了一句:“小孩儿不懂事,她也没轻没重的。”
闻言,嬷嬷笑道:“姑娘自己也知道,从不曾带这些东西去找小少爷。”
说话间,秦禅月又道:“将小铮戎抱来,再唤人去给柳烟黛加点餐饭,到时候我成婚——叫她掩面来吧。”
她成婚,这样好的日子,该叫柳烟黛一道儿的——儿媳妇参加婆婆的婚礼,这应当也是大陈史上头一回呢。
一旁的嬷嬷应声而下,去膳堂提了一些膳食,特意送到柳烟黛的院落间。
当时,已经是午后时分了。
日头正辣,将石子路都晒的十分硌脚,嬷嬷一路行到柳烟黛的石榴园的时候,竟已经瞧见有人先到了。
对方瞧着也就十六七岁,是个清俊少年、沉默寡言的模样,身形不算高大,但也挺拔,手里也提着两个食盒,正行进院中去,嬷嬷定睛瞧了两眼,发觉还是个生面孔,便忙拉着院中的丫鬟问:“这是哪位?”
他们院里的人,男的私兵都是镇南王那头出的,女的丫鬟都是秦禅月这边带的,两拨人都算是互相认识,怎么这儿还窜出来个不认识的?
一旁的丫鬟瞧了一眼,便低头回道:“回禀嬷嬷,前儿些日子,柳姑娘上街,瞧见两个药奴可怜,便带回来救治,后来都救回来了,一个走了,说是想回去伺候家中老母,剩下一个说要报恩,便还在这伺候,柳姑娘见他知恩,便叫他做一些小活。”
送点东西,拿点事物,总归都可以,人家有报恩的心,那就留下来给口饭吃就是——柳烟黛是这么想的。
嬷嬷拧起眉头,道:“这怎的行!一个外来男子,怎么能留在姑娘身边?你们这群人怎么做活儿的?姑娘不懂,你们还不懂吗?”
外来一个人,突然就近身来伺候姑娘,这成何体统?夫人旁边都只留亲兵,谁知道来的人是不是心怀鬼胎?
是,听起来报恩是好事儿,但是这天地下的人都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说报恩,怎么就不能是贪这府里的荣华富贵呢?外面那群人都是穷怕了的泥腿子,来了这高门大户,谁愿意走?
若是个女孩儿,留下调教调教,做个丫鬟也就罢了,可这是男人,怎么能近身伺候姑娘?
夫人不过是两日忙着成婚的事儿,柳姑娘这边就出了岔子了!柳姑娘可是千金之躯,若是出点什么事儿,他们一群人把脑袋砍了都赔不了!
丫鬟被吓得瑟瑟发抖——这是姑娘的话,哪儿是她们丫鬟做得了主呢?可是嬷嬷骂她们,她们却也不敢开口反驳。
“去。”嬷嬷冷着脸道:“等这人出来了,就将人提到后面院子里喂马,先好好瞧上一段,没有一年半载,不准送到柳姑娘面前去。”
下面的丫鬟赶忙应是。
——
彼时,厢房内。
柳烟黛还正在玩儿她的小蜘蛛。
蛊虫的成长速度是很快的,前些时日还只有手指盖大小的蜘蛛现在已经有半个骨节一般大了,原本黑乎乎的身上也生长出了淡黄色的斑毛,柳烟黛看它的时候,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就像是看到秦铮戎吃饱饭睡觉的感觉。
而且,她的小蜘蛛已经能够治病救人了,她给它起了一个可爱的名字,叫“腊梅”,上面这一点黄可爱极了,前些时日,送给她腊梅的蛊医还特意带她出去,救了一个久病的病人。
蛊医告诉她,这世间的东西都各有用处,蛊这个东西,被大陈人所忌惮厌恶,总有人觉得,蛊一定是坏的,这是不对的,蛊医说,蛊只是一个工具,就如同刀一样。
刀在官兵手里,杀贼,杀贪官污吏,杀进犯的恶人,是好刀,刀在坏人手里,杀良民,是坏刀。
刀的好坏,由人来界定,蛊也是一样的。
柳烟黛用这蛊救人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她觉得自己被充盈起来了,浑浑噩噩活了十几年,她好像突然发现,哇,原来我能救人。
她想,等她再厉害一点,就去跟这位蛊医一起做蛊医,不就是拜师费嘛,她管婆母要去!
她正眨巴眼睛看呢,外面便有丫鬟端饭送进来。
今儿的膳食是八宝琉璃南瓜蒸饭,一盘蒸熊掌,一盘软切白肉,一盘洗的晶莹剔透的果子,再来一杯冰湃好的甜汁果饮,都用同色的琉璃盏盛放,一眼望去精美十分,每一道菜的用量比之前少了很多,她以前一天八顿,现在反倒吃不下那么多——伺候她的药娘说,是她生了孩儿,便恢复原先的胃口了。
这些餐食一被摆出来,一股浓郁的肉香便冲了过来,柳烟黛立马放下了手里的蜘蛛,跑过去迎接她今天的美食。
自打她迷上疫蛛,连饭都顾不上吃了,眼下倒是清减了不少,坐在桌案旁时,瞧着脆生生的美,白嫩嫩的娇。
一顿饭用时,一旁的丫鬟还小心翼翼道:“启禀姑娘,今儿马厩后面的马夫有事离了府中,正好缺出来个位子没人顶,嬷嬷瞧姑娘救的那位叫[犬奴]的少年灵巧能干,便想讨过去喂马,都按一等家丁的月俸来算,姑娘瞧着如何?”
柳烟黛根本没察觉到那其下的弯弯绕绕,正用象牙筷子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肉来,道:“都可以。”
那张粉嫩嫩的唇瓣一抿,亮晶晶的唇舌一探,眼睛都亮了几分,像是只贪吃的小猫儿,喵喵咪咪的叫道:“我留他也没什么用,能为他寻个活计也好。”
她随便救下一个人,倒也不是非要让对方报个恩,对方去哪儿都随意。
小丫鬟松了一口气,悄悄退下了。
这位叫[犬奴]的少年便从石榴园被叫出来,送到了外院去与一众私兵一道儿喂马了。
他虽是被提到了外院去,但待遇却很好,不仅每个月有一两二钱,还有单独的厢房住,平时除了喂马也没人管他,活儿也清闲。
这犬奴连个名字都没有,他原本的名儿就叫二狗,据说是父母自小死了,亲戚让他干活来养,养着养着,他生病了,养不动了,干脆就给卖了,到了府里之后,才被叫的文雅一点,叫犬奴,但也没名没姓。
不提战乱,光说地理,南云城临近山里,每天被虫子咬死、被大虫吃掉的人都有很多,剩下的孩子们无处存活,被卖了也是常事。
犬奴能够感觉到,他被赶过来喂马是因为人家不信任他,但他并不在意。
他知道自己卑贱,卑贱的人生来就应该遭受最多苦难,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道理,所以倒霉的事情都要落到他身上,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只知道,这位姓柳的姑娘救了他。
柳姑娘很好,什么都好,他应该回报这位柳姑娘,他并不在乎离柳烟黛多远,只要能看见她就很好。
犬奴留在外宅马厩里开始喂马的时候,日子也一天天溜走。
随着婚期将近,整个南云城都淹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
——
兴元一年,七月二十,冲羊煞东,吉。
镇南王迎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