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谢仞遥面色凝重,卫松云身后,跟着他进来听了全部的顾渊峙眉目间也都是冷峻之色。

    卫松云不敢再自己睡一个房间,谢仞遥便让他和自己待着。所幸卫松云闯进来时发出来的动静太大,没过多长时间,所有人都已经在谢仞遥屋子待着了。

    简单说明了情况后,没有人再回自己的屋子,大家坐在一起,就这么等天光大亮。

    辰时一刻, 谢仞遥听到街上传来了吆喝声。

    有人了。

    等听到人声后,玉川子和贺泉出去了一趟,顷刻后两人回来,摇头道:“范当归屋子里没有人。”

    *

    唐豆子一进茶馆,就只觉得寒毛一竖,她敏锐地抬头望去,正好和二楼的顾渊峙对视。

    高大的男人身旁,还坐着另外一袭青衫,戴着帷帽,身形纤长。

    唐豆子哪能不知道坐着的是谁,她一缩脑袋,朝顾渊峙嘿嘿一笑,躲闪着目光就要后退离开茶馆。

    可下一瞬,她就看见顾渊峙指间夹着两片金叶子,朝她晃了晃。

    唐豆子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两位昨夜睡得好哇?”唐豆子颠颠地坐在两人对面,眼前盯着木桌对面的金叶子一眨不眨,“这么早就来喝茶啊?”

    “你来得不也挺早, ”顾渊峙将金叶子往她面前推了推,“想要吗?”

    唐豆子立马点头, 毫不掩饰:“那当然。”

    “好,”顾渊峙把金叶子又往前推了一寸,他对别人通常没有什么耐心,“一个问题一片金叶子。”

    沉默了一瞬后,唐豆子笑了,她拢了拢袖子:“什么钱不钱的,老板问嘛,能答的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夜里亥时左右,镇上的人都去哪里了?”顾渊峙身边,谢仞遥问了第一个问题。

    “这你们都知道了嘛,看来昨夜睡得不怎么好,”唐豆子伸手去搂金叶子,笑眯眯的,“还能去哪,大晚上的搁家睡觉呗。”

    她的指尖离金叶子还有一寸的时候,停在了那里。

    握着匕首的指节修长莹润,谢仞遥将匕首悬贴在她手腕上,温声道:“你不诚实。”

    唐豆子感受着匕首的冰凉,笑容微敛。她不过十岁,这么生气起来,竟有了些只有大人面上才会浮现的阴沉。

    她道:“你们不是都看见了么?想要知道去了哪,跟上去看看呗。”

    “我们会跟上去看的,”顾渊峙将金叶子推到她手边,又去拿第二片金叶子,“下面第二个问题。”

    “范当归昨天不见了,”顾渊峙问她,“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匕首还悬在她手腕上,唐豆子小心翼翼地拿指尖碰到金叶子的边,一点点将它捻到自己掌心里:“他不见了?又不是我弄的。”

    金叶子终于被她攥在了掌心中,唐豆子抬头看着两人,粲然一笑:“你们跟上去看看呗。”

    谢仞遥匕首稍稍往下压了压:“我们的一个朋友也不见了。”

    “呦,”唐豆子呦了一声,“美人想让我帮忙找吗?”

    她两根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很大的圆,笑道:“这是另外的价钱。”

    问到此处,谢仞遥和顾渊峙就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唐豆子话里话外都是让他们跟上去看看的意思,至于她说的帮忙……

    这姑娘今天和昨天态度相差如此之大,谢仞遥和顾渊峙并不信她。

    看见顾渊峙将第二片金叶子推了过去,谢仞遥也收起来了匕首。

    两人站了起来,只对唐豆子说了一声告辞后,就要离开。

    范当归今日没来,茶楼冷清了许多,唐豆子的声音不大不小,笑盈盈地在他们身后响起:“就不问我问题啦?”

    顾渊峙和谢仞遥转身,就见唐豆子双手撑着下巴,脸上的笑有种残忍的天真:“那我问问你们,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她话出来,整个茶馆都陷入了一瞬的寂静。无数窥探的目光悄然落到两人身上。

    谢仞遥和顾渊峙像是被锁定的猎物。

    良久后,谢仞遥轻声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你自己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们不会理会唐豆子,转身离开了茶楼。

    白日从范当归家中出来后,谢仞遥一行人两两组队散开在小镇中,各自寻找线索。

    一行人约定最晚戌时一刻在范当归院子外的长街上集合,谢仞遥和顾渊峙去寻了唐豆子这一趟,并没有用多长时间。两人自茶馆出来时,也没有到晌午。

    “沿着街转转吧。”谢仞遥对顾渊峙道。

    顾渊峙自然没有不愿意的,两人就顺着茶馆前的街往下走去。青天白日里,他们一路走过长街,只见人来人往和素月秘境外并无区别。

    谢仞遥随手拐到一个铺子前,看来片刻后挑了件东西,问道:“这个多少银子?”

    “五两,五两。”摊主笑眯眯地伸出来了一只手掌。

    用不了储物戒,放东西不方便,银子都在顾渊峙身上。谢仞遥侧了侧头,身旁顾渊峙就掏出一锭银子给了摊主。

    谢仞遥笑问道:“老板出过这镇子没?”

    他们出手干脆,摊主很快地答道:“不出啊,外面什么都没有。”

    谢仞遥嗯了一声,继续问道:“那老板知道盛繁时代,听说过灭世之祸吗?”

    “啥烦?”摊主挠了挠头,“又要灭啥?”

    谢仞遥笑道:“没什么,谢谢老板。”

    他们转身离开了小摊,顾渊峙走在谢仞遥身边:“看来这镇上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才对,知道了反而不正常,”谢仞遥伸手,将手里的东西递给顾渊峙,“走吧。”

    顾渊峙下意识地接了过去,低头看了看。是刚刚在摊上,谢仞遥挑的一把匕首。

    他们接下来再也没有遇到其他的东西,等回到范当归府前的那条街上时,其他人都还没有回来。

    两人就在昨天的那个馄饨铺子里坐下,他们都已辟谷,要了两碗馄饨都没怎么吃,谢仞遥抬头看了一会儿远方,兀地问顾渊峙:“你看那山,你们青霭大陆有这么高的山吗?”

    五片大陆地形各不相同,谢仞遥记得青霭大陆是五大陆当中最平的。

    而眼前这座山太高了,青泥岭崖,谢仞遥来时竟没注意到。

    “我印象中是没有,”顾渊峙给他倒了杯水,“青霭大陆不可能有这么高的山。”

    谢仞遥还要再说什么,面前就坐了两人。

    卫松云一把抢过去谢仞遥面前的水,哀嚎一声:“逛了两圈,什么都没有啊师兄!”

    他嚎完才感觉顾渊峙看他的眼神有些冷,卫松云以为他看不惯自己没有坐相,连忙直了直腰,矜持道:“真是奇也怪哉。”

    他身旁,游朝岫嗤笑一声。

    “那就等着亥时吧。”谢仞遥道。

    戌时一刻,所有人都聚集在了馄饨摊,亥时刚到,他们就看到了自进素月秘境后最诡异的一幕。

    亥时一到,像是训练好一样,目之所及之处,镇上所有人同时僵在了那里。

    哪怕上一瞬馄饨铺老板还在盛着馄饨,走在街上哈欠连天的路人只打了一半的哈欠。

    随之,便好似从天际落下了一只无形的手,摆弄着镇上众人在街上站好。

    这一切快得行云流水,转眼之前,还坐在馄饨铺子里的谢仞遥一行人就显得极为突兀了起来。

    像是知道他们还坐在那里似的,拥在街上的人不约而同地转过来了头,无数双黑漆漆的眼睛看过来,无声地催促他们跟过来。

    街道本就不宽,所有人挤上去,像是要溢出来的水,此时这么多拥挤的眼珠瞧过来,谢仞遥只觉得面前的人像一坨坨拥挤在一起的卵,看得他遍体生寒。

    但却不能不跟上去。

    “既然他们邀请我们,”谢仞遥站起身,低声道,“那么我们就上去看看。”

    他这话是对落琼宗一行人说的,而沉沤珠等人等到现在,也不会在这时候退缩。

    在满街人寂静地注视下,谢仞遥八人上了街,挤进了人群中。

    他们站定的那瞬,满街灯光兀地暗了下来,一时间,打到人身上,给人渡了一层看不清的黑。

    人群在这黑中扭正了头,抬脚往镇子外走去。

    “他们分不清我们是不是和他们不一样,”谢仞遥一行人分散挤进了人群,此时只有顾渊峙和他挨着,低声对他道,“他们只能看出我们有没有跟上来。”

    确实是分不清。

    谢仞遥一行人走路还像是活人,可身边镇上的人走路,脚下却是僵硬的啪嗒声。

    谢仞遥只觉得不像是跟着人走路,反而周遭更像是尸体。

    他也低声回顾渊峙道:“跟上去看看吧,看他们到底要去哪。”

    因为人数过多,队伍行进得极为缓慢,镇子不大,但他们出镇子时,也已经在一个时辰之后了。

    正是子时时分。

    谢仞遥一行人从镇子进镇子时,是从东面进来,但此时此刻出镇子,却是在西面。

    镇子被夹在群山怀抱之间,北面镇外的风景和西面没多大的区别,除了没有东边那座格外高的山峰。

    他们跟在队伍后方,出了镇子没过片刻,就发觉前面停了下来。

    谢仞遥试了试,在这个地方还是没有灵力。他就只能握紧怀里的拂雪,屏气凝神,往前方看去。

    前头似乎是个下坡,黑夜里,谢仞遥看不太远,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不远处的人似乎一个个都往下蹦去。

    锵锵声自前方传来,极有规律,不绝于耳。

    到了一定程度后,队伍又开始往前移动,这次速度很是缓慢,谢仞遥只觉得锵锵声离他越来越近。

    直到声音就出现在他跟前。

    尽管是深夜,谢仞遥也什么都能看清楚了。

    眼前的一切让他整个人都睁大了眼,错愕地愣在了当场。

    他前面是一个小小的洼地,但此时的洼地像是一锅煮沸的粥,只不过粥本身是一个个跳进去的人。

    他前面刚跳进去的镇民正叠在最上面,不过在谢仞遥看清这一切的短短几瞬内,他就像一块被融化的铁,整个人开始渐渐变软,直至肉与骨头脱落。

    脱落的肉与身下层层叠叠的肉混合在一起,最终融化,而骨头洁白,梗在肉粥里,不知凡几。

    整个镇的镇民,在这里不分你我地化作了一锅炼狱。

    后知后觉的,谢仞遥此时才闻到一股尸臭冲天。

    他良久才回过来神,看见了洼地中间,尸臭最沸腾之处,似乎站着一个人。

    第42章

    那人因为站着,因而比所有人都高出一截。

    它就这么站在洼地中央一动不动,让人辨不清男女。

    谢仞遥还要再细看,但身后排着的队伍见他久久不跳,便越发急促了起来,咚咚锵锵的脚步声也愈加迫切。

    站在谢仞遥身后,最近的那人, 甚至就要伸手推他进去。

    顾渊峙落后谢仞遥一步,一直护在他身侧,看见后连忙拉着谢仞遥往旁边一移。

    两人这么出了队伍,推谢仞遥的人扑了一个空,整个人顺着力道栽进了洼地里,砸出了一声粘稠沉闷的声响。

    站在洼地边,尸臭熏得人头昏脑涨, 谢仞遥又和顾渊峙往后退了几步, 等尸臭气淡了些, 人才算清醒了几分。

    他和顾渊峙站在队伍外,顷刻后,队伍就轮到了卫松云和游朝岫。他们闻到尸臭味儿, 又看到师兄在旁边,不用谢仞遥喊, 两人就离了队伍, 跑到了谢仞遥身边。

    他们之后,沉沤珠几人也纷纷出了队伍。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给恶心住了,一行人站在岸边不远,眼睁睁看着镇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都跳了下去。

    融化腐烂的肉混着白花花的骨头,混在一起。俄顷,像是粥被煮沸一般,冒起来了泡泡。

    游朝岫再也忍不住,扶着卫松云的胳膊弯腰干呕了一声。

    卫松云伸出一只手给她拍背,没力气嘲笑她,白着脸忍着恶心,有气无力道:“小游再忍忍,我储物戒里倒有灵药,能用灵力了给你拿。”

    游朝岫朝他摆摆手,缓过来后的第一句话便道:“卫小二,这绝不是活人。”

    “师兄,”她去喊谢仞遥,“太危险了。”

    她是阵修,这么多年来对阵法有着近乎本能的感知,仅仅看了洼地一眼,游朝岫后颈鸡皮疙瘩直接乍起。

    在以往面对的最危险的阵法中,游朝岫就没有过这种下一瞬就可能死的感觉。

    这种滋味太不好受了。

    游朝岫走到谢仞遥跟前,低声道:“师兄,绝对是恶阵。”

    谢仞遥面色也不是很好看,他微微垂头,对游朝岫轻声道:“你若是受不住,先和小卫退到外面休息一下,我不能离开。”

    他的声音很轻,近乎唇语,只有游朝岫和身旁的顾渊峙能听见:“宗主令在那里面。”

    谢仞遥腰间,王闻清的弟子令牌被装在一个锦囊里。他指尖微微挑开锦囊口,里头弟子令牌的光已经迫不及待地迸了出来,照亮了他半边身子。

    游朝岫眼见如此,将口中的恶心咽下去,咬牙道:“那我和卫小二不走了,我们和师兄一起。”

    “如果等会儿真的不行了,立马退,不要犹豫。”他们二十多年来一起经过这么多历练,同师门之间的默契和信任还是有的,修士不是温室里娇养的花骨朵,谢仞遥倒没自以为是地坚持让游朝岫离开。

    只这么交代了一句后,他继续往洼地里看过去.

    他身后,月悟身披袈裟,望着尸骨不分的洼地,手中檀香的佛珠转动,低声道:“都是罪孽。”

    深夜黑漆漆的薄雾和尸臭遮蔽了寒月,笼罩着他,抹不散他眉目间的慈悲。

    沉沤珠听到,转身看了他一眼,眸光闪动,没有说什么。

    谢仞遥不知身后的动静,他只是非常认真地瞧着眼前的洼地,丁点儿不放过里面的变化。

    他身侧,顾渊峙见他面色发白,便又离他更进了一步。

    不知何时薄雾四起,深夜里,没有人注意到他这隐秘的动作。

    但下一瞬,谢仞遥鼻尖就闻到了一股薄荷的冷冽清香。

    这味道放平日里不过寻常,但在尸臭沸盈的此刻,简直如神仙味道,是能救命的存在。谢仞遥闻到第一口,还没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随之,鼻尖就碰到了一个人的指腹。

    顾渊峙的轻笑声自他头顶传来。

    谢仞遥被笑得一僵,方才尴尬起来。他不动声色地退回了刚才的距离,摸了摸鼻子,问道:“你什么时候有随身带薄荷叶的习惯了。”

    “二十多年没见,总得有点变化,”顾渊峙握着他手腕,将薄荷叶放在了他手心里,也和他一样放低声音道,“但只有这么两三片了,你专门单独带着我,就都给你了。是干净的,师兄能放在舌下面压着。”

    谢仞遥边分神看着洼地里的情况,边听他说话,一心二用,缓了会儿才品出他话中的意思。

    等明白意思后,他霎时有些哭笑不得。

    不管是在素月秘境外的客栈里,还是素月秘境里遇到后,都是顾渊峙非要跟着他,怎么就在这厮嘴里变成自己单独带着他了?

    谢仞遥刚要反驳,就听顾渊峙的声音近了近,带着些笑意:“可见跟我在一起还是有好处,那么劳烦师兄今后多多跟我一块。”

    虽看不见,谢仞遥却几乎能想象他脸上的笑容。

    他握着拂雪剑的手紧了紧,将薄荷叶放进舌下压着,没有回应他这句话。

    那厢,洼地里一镇人的尸骨已经沸腾到了极点。浓稠到极致的尸臭一波波地扑面而来,而中央站着的人影依旧丝毫不动。

    “会不会那就是个没进洼地的死尸?”卫松云忍不住道,“只是单纯站在那里罢了,小游不是说这是个阵法吗,它是阵眼?真正的布阵之人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不可能,”游朝岫直接反驳了他,“这样的阵法,只有洞虚期的大能,才能在阵外控阵。五大陆只有十一位洞虚期的修者,他们已百年不出各自宗门,不可能在素月秘境里。”

    “那万一是散修呢?”卫松云一开扇子道。

    游朝岫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道:“卫小二你真是朽木,你当洞虚期的散修是你一文钱能买到两斤的白菜啊!要真是洞虚期的,杀我们这么一群人哪用费心布阵,还造出一个镇子来。”

    卫松云被她骂得从鼻子里歪歪地哼出一口气,愤愤然地还要说什么,就听见谢仞遥道:“你们看。”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被洼地的变化吸引过去了目光。

    从镇子的人都跳进了洼地,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尸骨沸腾到现在,兀地一暗。

    这一暗来得快去得也快,所有人都像瞎了一瞬,等复明能瞧见时,眼前已经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洼地对岸,恍若是女娲再世,一股肉团上几根碎骨,转眼之间,就成了一个人形。

    悬月渐明,瞬刻之后,这人连五官都清晰了起来。他面带着笑容,眉目五官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这人从洼地里爬出来,像是没看见洼地里的东西一样,绕过洼地,慢吞吞地往村子里走去了。

    他身后,一个又一个这样的人紧跟着他从洼地里爬了出来。他们不知拿了谁的骨,又活着谁的肉,他们逐个走回村子,在谢仞遥眼前走成了长长的一条线。

    令人不寒而栗。

    唯有洼地中央的人影不动如山。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从洼地里出来,尸臭味渐渐淡去,谢仞遥往前走去,一直站到了洼地边缘。

    他们刚刚能看清对面人的五官,但此时哪怕雾气散了些,走得如此近了,谢仞遥还是看不太清洼地中央的那团人影。

    不过能略微看清轮廓,就足够谢仞遥他眉心一跳——这东西不知何时似乎转了个面,疑似脸的地方正正好对着他们。

    它早已发现谢仞遥一行人,并不知注视他们多久了。

    谢仞遥感觉到了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略微侧了侧目光,直到似乎与注视他的视线对上了眼,才开口道:“我以为你没发现我们。”

    似是听懂了他这话,洼地中央的东西突然蠕动了起来,一阵粘稠的声音过后,返回镇上的人兀地停在了当场。

    和从镇上来时一样,所有人转过来了头,一双双漆黑的眼盯向了谢仞遥一行人。

    诡异的寂静中,谢仞遥朝池子中央的人行了一个晚辈礼,道:“我该叫您什么?”

    “唐豆子应当不是您的本名,”谢仞遥道,“您是素月宗的宗主,或许称您一声前辈更为合适?”

    第43章

    谢仞遥这话声过去良久后, 洼地中央传来了一阵嘶哑的笑声。

    这声音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那团人影随即动了动,紧接着,有道声音从洼地中央传来:“你是在说她吗?”

    它说完, 脚下的洼地蠕动了几下,像一张大嘴一样吐出了一个人。

    洼地托举着她,将闭着眸昏迷不醒的人往谢仞遥一行人跟前送了送,足以让他们瞧清楚这人的模样。

    正是不知死活唐豆子。

    谢仞遥只看了一眼,洼地就托着她回到了人影身边。人影放头的地方似乎挂起了一个笑,语气像含着蜜糖:“她在这里呀。”

    谢仞遥看着唐豆子被她拖远,抬眸去看它,道:“这镇上的人都不是活的,她也不是活人,对吗?”

    谢仞遥语气平常,这话却不知怎么刺到了这团人影,只见人影剧烈地波动了几下,愤怒的声音响彻天际:“她是活的!他们都是活的!”

    随着她的愤怒,那些瞧着谢仞遥一行人的村民,脸上也都露出了凶狠之色。

    他们中不少人都露出了牙,远远看去, 不像是人, 倒如一群野兽齐齐亮出了獠牙,全是虎视眈眈的威胁。

    卫松云被这些黑漆漆的眼和森白的牙吓得寒毛一竖,往游朝岫和谢仞遥身边凑了凑。

    “素月宗毁于灭世之祸当中,整个宗门塌陷成了素月秘境, ”沉沤珠却是上前一步,眼中丝毫没有惧意, “素月宗宗主和素月宗一道陨落于灭世之祸。你要是素月宗宗主的话,别说这周围的人不是活人。怕是连你都已经死了两千多年了吧。”

    沉沤珠抱臂问道:“你到底是什么?素月宗宗主的残魂……还是游荡了两千多年的恶魂?”

    她这话甚至都没有说完,镇上离她最近的一人就朝她扑了上来。这人宛如一颗人做的肉弹,跑起来绝非是人能跑出的速度,带出了一道残影,只撞向沉沤珠最脆弱的腰腹间。

    沉沤珠此时用不了灵力,但她丝毫未退,人转瞬即至她眼前。一霎那间,沉沤珠反应极快地后退了一步,那人还未够到她,就让她以腿作鞭,狠狠地抽到了人的腰间。

    沉沤珠脖颈间青筋绷起,直踢得那人在空中滑过了一道极圆的半弧,直冲冲地飞向了……月悟。

    “怎么就我在打架,”沉沤珠大笑道,眸中浮现淡淡的红色,若鎏金绕火,“大家一起嘛。”

    月悟看着腰间皮开肉裂,然而丝毫不觉地径直朝自己扑来的人,认命般地伸出了手。素白腕间檀香佛珠晃动,他无奈道:“我现在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你残忍不残忍?”

    话虽这么说,他掌心却已抵上了来人的额头。不过轻轻一转,扑来的人力道似乎在这一转内猛然卸尽。月悟天水碧的袈裟大袖微微一晃,掌心里的人像是被拿捏的陀螺,再没方才的势不可当,只剩顺着他手掌的力道原地转圈了。

    俄顷,四五圈转过,他掌心中的人五窍顿涌出一股鲜血。刹那后,一头栽倒在地,死鱼般抽搐两下后,再也不动了。

    “施主早该去轮回,我此举是为超度,不算杀生,”月悟一拂袖,收回了手。他两手拢着佛珠合十,寒月下弯腰垂眸,眉目间都是肃静,轻声道,“阿弥陀佛。”

    围观的其他人:“……”

    “哈,”沉沤珠翻了一个白眼,一个人被她送走,另一个人紧接着朝她扑来。来不及多说什么,沉沤珠一拳将他锤向了玉川子,“接着!”

    玉川子身旁,贺泉连忙欺身向前:“我师兄近身不行,给我们一个就行了!”

    却已然不是沉沤珠说了算了。

    洼地中央人影蠕动,下一瞬,周遭所有人一道扑向了他们。

    谢仞遥抬剑,拂雪剑未出鞘,连带着剑鞘一道狠狠劈向了一个到他跟前的男人。

    剑鞘劈到这人最脆弱的腰间,谢仞遥只觉劈上了一块岩石,一时间竟发出了铿然之声。

    只劈不行,谢仞遥抵着人的力道,掌心用力,拂雪转了半圈,笔直地立在了他与男人中间,挡住了男人朝他袭来的拳头。他另一只手握着剑柄,拂雪剑怆然出鞘,行云流水般地滑到了男人脖颈间。

    这是落琼宗给外门弟子强身健体用的最基础剑法,不过一拔一割,谢仞遥此时拿来应急正好。他手下用力,男人的脖颈碰到拂雪剑剑刃,像是一张薄脆的宣纸,霎时间涌出大股的血来。

    “这玩意并非无薄弱之处,攻他们脖颈。”谢仞遥扬声提醒众人,他抬臂将溅到脸颊上的血蹭掉,眼见着又有两人一同来到了他跟前。

    这些镇上的人动作死板又反应迟钝,不过一味地靠蛮力,谢仞遥一扬腿,踢上左边那人的腰腹,将那人踢得向后倒去。

    谢仞遥便没再管这人,因为他后颈被一只手给攥住了。

    和谢仞遥用剑法杀人不同,顾渊峙杀起人来就干脆了许多。

    他足够的高,人被他捉着后颈,像是一只被提着的鸡崽子,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顾渊峙另一只手摁住了头顶。

    也像是杀死一只鸡那样,咔嚓一声脆响,手里人的头就被他扭得转了一圈。

    顾渊峙微微低着头,随意将不动的人扔掉,月光照不见的地方,他的双眼比镇上的人更加漆黑。

    扔了手上的人后,顾渊峙抬起眼,看到谢仞遥的那瞬,他眼中霎时间充满了笑意,道:“我负责杀人,师兄都踢给我。”

    洼地中央又传来了声音,淬着残忍的笑意:“你们身为修者,这是在杀人呀。”

    谢仞遥并未理会这道声音,也没都让顾渊峙去杀。这些人虽已死了,但能跑能动,看上去与活人无异,杀多了对道心未必没有影响。

    但一个人虽好杀,但若是源源不断地朝他袭来,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后,谢仞遥已经解决了不知多少人。眼前扑向他的人势头却并未减少,而他手腕已有了酸意。

    放眼过去,沉沤珠和月悟面上也都没了笑意,贺泉最为狼狈,玉川子是器修,此时没了灵力,只能靠他护着。

    “这样不行,”游朝岫躲开踢向她的脚,“师兄,你有没有发现过来的人越来越难对付了?”

    涌向他们的人,已经不能像刚开始那样,一剑就可以干脆地解决一个了。

    谢仞遥拂雪剑刺向一人脖颈时,那人竟然一侧身子躲了过去。

    谢仞遥眉心一跳,正要追上去,余光却瞥见了似有灵力波动。便是所有人都朝他袭来,谢仞遥都没有此刻震惊。

    他猛地转过去头,就见灵力就在他不远处,用灵力的是镇上一个人。他站在沈沤珠身前,随着手臂扬起,所过之处凭空燃起了熊熊大火。

    随即,他整个小臂都探入了火种,大火在黑夜里烧出了一股极为绚丽的亮,这亮跟随着他小臂的移动,随着他小臂从火力出来,男人手中竟泛起了一阵鎏金的光。

    炙热的火在他手中竟变成了一片极为坚硬的金,这金似他身体延伸出的一部分,无比灵活地割向了沉沤珠。鎏金所过处火光点点,而沉沤珠却怔在了当场。

    “沉沤珠!”玉川子一声怒喝,让她回过了神,可到底来不及了,沉沤珠只能抬臂一挡,那金片瞬间割破了她的手臂,伤口处却像是被火灼烧一样,霎时焦黑一片。

    沉沤珠眉头都没皱一下,她顺着这力道后退了几步后,再抬眼时,眼神冰冷。

    “是火鎏金诀,”顾渊峙来到谢仞遥跟前,“这是金屏山的当家法诀,非内门弟子不能习,沉沤珠是被惊住了。”

    “我好像明白这阵法是干什么的了!”游朝岫听到顾渊峙的话后眼睛一亮,“师兄,我知道素月宗宗主为何要引我们来此了。”

    谢仞遥还看着能挡他剑法的那人,语速亦是极快:“他让我们来,设此局杀我们,就是要我们身上有的,他们身上没有的东西。”

    “灵力,”顾渊峙沉声道,“我们有的,他们没有的,就是灵力。”

    “而这个阵法,就是将我们的灵力,甚至是剑法和法诀,一并挪转到这镇上的人身上去。”谢仞遥撑到此时,额上都是薄汗,他用拂雪指了指不远处,“我们哪是杀人,是在给人喂招。”

    顺着他指的力道看去,就见刚刚被月悟杀了的那人,此时竟缓慢地爬了起来。

    他转眼又朝月悟扑去,竟也是先伸掌,动作亦不知灵活了多少倍。

    “呀!”卫松云的声音传来,谢仞遥看去,就见卫松云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他脚下躺着一具尸体。卫松云仰起头来,愣愣地道,“师兄,是矜伐剑法。”

    谢仞遥不再硬碰,而是躲避着袭来的一个个人:“我们越在此纠缠,只会被我们亲手教出来的人用我们的招式一个个磨死。”

    “刚刚它只是生气,连个命令都没有下,这些人就扑了上来,”贺泉带着玉川子来到他们跟前,他身上钟鼎宗的宗袍早已破烂,语气急促,“我怀疑这些人不过是她的工具,与其说教他们,不是说是在教素月宗的宗主。”

    谢仞遥并没有过多的犹豫:“阵法在此,唯有破阵。”

    “怎么破?”沉沤珠的声音传来,她双眸如火,“我抗头。”

    月悟也朝他们这边赶来,游朝岫甩了甩手,只道:“去阵心,阵心就是那个素月宗宗主,只要杀了它,阵自然能破。”

    她看向谢仞遥:“师兄…”

    矜伐剑法一道上,他们三人,游朝岫是个阵修,卫松云一身懒骨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唯有谢仞遥从不松懈,颇有造诣。

    但游朝岫心中亦明白,这个阵法和她们以往历练遇见的阵法完全不同。

    她并不想让师兄去冒险,话到嘴边,面上泛起难色,便愈发踌躇。

    谢仞遥听她叫自己,顺便明白了游朝岫未说出的意思,他点点头,道:“你跟在我后头。”

    卫松云刚解决掉一人,闻言连忙道:“你们别忘了我啊!”

    没什么战术可言,无非是上前,杀掉这个所谓的素月宗宗主。

    落琼宗一行人不再非要杀掉袭来的人,边躲避边往洼地边去。

    但比谢仞遥速度更快的是沉沤珠。

    她一身红裙,像穿梭在漆黑夜色里的一只蝶,快到谁都碰不到她的衣摆。

    等所有人回过来神时,她已经从洼地边跃进了洼地中。

    洼地里还残存着大量粘稠的液体,沉沤珠丝毫不惧,一脚踏了进去。

    可等着她的,并非像是镇上人的尸骨分离。

    谢仞遥眼睁睁瞧着,沉沤珠踏进洼地的那瞬,她脚下粘稠的液体猛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像是一张开合的鱼嘴,瞬间将沉沤珠吃了进去。

    在沈沤珠消失的那瞬,洼地边,一道天水碧的身影也跟着跳了进去。

    月悟拽着沉沤珠的衣摆,两人转瞬之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洼地中央传来一阵愉快的轻笑,粘稠的液体起起伏伏,折射着银白月光,像是一道邀请,又仿佛是挑衅,在问他们敢不敢来。

    谢仞遥握着拂雪剑的手紧了紧,少顷后,落琼宗一行人就到了洼地边缘。

    “一起进去,”谢仞遥轻声道,“既然它邀请,我们就去看看。”

    周遭的镇民步步紧逼,听他这么说,游朝岫拉着卫松云,道:“师兄跟着我们。”

    两人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谢仞遥来不及想这么多,拽着顾渊峙的袖子,知道:“跳。”

    踩进洼地的第一脚,谢仞遥只觉得踩进去了一片沼泽,游朝岫和卫松云的身影即将消失,但谢仞遥脚下的地却一动不动。

    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另一张脸。

    唐豆子爬在他不远处,身子被粘稠的液体吞噬了大半。她似乎很痛苦,对谢仞遥伸出手来,要去拽他的衣摆。

    “我是活的,”她一张嘴就是血沫,声音嘶哑,“他们都不是人,我是,所以才看出你们是外来的,才让你们来这。”

    “因为我们是一类人,我从素月秘境外面来。”

    她就爬在谢仞遥脚边,说得那么可怜,眼中都是泪水。

    她的话这让谢仞遥愣了一下。

    便是这一愣之中,唐豆子一手撑地,利落地起身,右手在液体的遮掩下,竟握着一把剑。

    她扬起手臂,剑尖在半空中划过了一道极圆的半弧。

    灵力乍起肆虐,纷纷绞向谢仞遥。

    矜伐剑法第三势,风禾尽起。

    这是谢仞遥练习过无数次的剑法,他清楚地知道这道这道剑法会带给人怎样的伤害。

    可两人离得太近,谢仞遥避无可避。

    风禾尽起并未劈到他身上。

    谢仞遥睁大了眼,眼见着属于他的剑法,毫不留情地,落到了顾渊峙背上。

    顾渊峙抱着他,一同往下倒去,两人身下液体分开,裂开了一道裂缝,将他们吞噬至尽。

    无尽的下坠中,顾渊峙身上渐出的血长久地印在了谢仞遥瞳孔中。

    他们不知要下坠到什么地方,像是当时在万州秘境中,他们一起跌进镜子湖中那样。

    不过这次身份调转,顾渊峙紧紧地将他抱在了怀中。

    拂雪剑搁在两人中间,谢仞遥额前又都是汗,顾渊峙伸手去碰,终于如愿碰到他脸颊,于是在坠落间隙笑问道:“发什么呆?”

    “从前在你身边像个废物,”他喟叹道,“现在能帮你挡一挡暗剑。”

    “师兄,我好高兴。”

    第44章

    谢仞遥只感觉到一阵冷, 等他再睁眼时,顿时是一阵眩晕,眩晕过后, 他眼中所见, 都是刺目的白。

    过了片刻,谢仞遥缓过了神, 才明白自己周身都是厚厚的雪。

    他整个人正被压在雪堆之下。

    不知在雪堆里躺了多长时间,他左手被冻得没有知觉, 右手却是温热。

    谢仞遥艰难地往右侧了侧头,就看见了顾渊峙近在咫尺的脸。

    顾渊峙紧紧地拥着他,谢仞遥右半边身子都在他怀里,被煨得温热。

    他此时还没有醒,一条胳膊扣在谢仞遥腰间。顾渊峙扣得紧, 谢仞遥艰难地挪了半分, 右手绕到他后背, 摩挲了片刻,碰到了伤口。

    谢仞遥手没什么知觉,摸了一会儿,才摸清楚伤口已经不在流血。

    这个姿势很不舒服,顾渊峙长得肩宽体壮, 谢仞遥下巴艰难地搭在他肩颈上, 手绕到他背后去碰伤口还是勉强。

    知道他不再流血,谢仞遥暂且松了一口气,雪里虽有空气,但到底闷得人难受。他收回手, 又静静歇了片刻后,费力挪开了顾渊峙搭在他腰上的手臂, 开始去扒两人身上的雪。

    许久之后,谢仞遥觉得身上猛地一轻,随之,就看见了霜白的天空。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从雪地里坐了起来。

    压在他们身上的雪有两尺多厚,谢仞遥并不敢多耽误,自己从雪里出来后,又费了好些时间,才将顾渊峙从雪里扒拉出来。

    他这才来得及去看周围的情况,这似乎是个平原,呼啸的西风夹着雪不断地刮来。谢仞遥累得很了,他在周围转了一圈,没见到游朝岫和卫松云,也没看见沉沤珠一行人。

    他和顾渊峙似乎被单独领出来,扔进了这冰天雪地里。

    谢仞遥回到顾渊峙身边,去看他的后背,呼吸一滞。

    顾渊峙后背上,一道伤口从左贯穿到右,像是要将他整个人一剑劈成上下两半,似乎再深一寸,就能砍断脊椎了。

    而他们不知在雪中躺了多长时间,顾渊峙也不知流了多少血。他伤口的两侧,已经没了血色,被冻得发白,像一团死肉。

    谢仞遥绷着脸,指尖碰了碰这肉就收了回来,他将拂雪别在腰间,脱下外袍遮住顾渊峙后背的伤口,随即架起顾渊峙的肩膀,将人背到了自己背上,站了起来。

    顾渊峙比他高许多,两只长腿有一小半拖在雪地里,压得谢仞遥只能弯着腰。

    他一转头,就瞧见了顾渊峙拖在地上的腿,实在觉得滑稽好笑,谢仞遥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顾渊峙头枕在他肩膀上,安静而沉默地陪着他。

    风雪交加肆虐,前方尽是小腿深的雪,没有道路可寻,谢仞遥背着比他重很多的顾渊峙,在天地间走得异常艰难。

    但落琼宗练就了他的耐性,谢仞遥背着顾渊峙,挑了一个方向后,便一步一步走得稳妥。

    他累了就停下歇片刻,哪怕停的次数越来越多,也从未将顾渊峙放下来过。

    就这么稳稳当当地背着顾渊峙,谢仞遥从天明走到天黑,才碰到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雪的木屋。

    木屋里没有人,似乎被废弃了许久,屋中除了凌乱地铺着些稻草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屋门都掉了半块。

    但好歹能供人休息,谢仞遥赶紧背着顾渊峙进了屋,他将顾渊峙放下来,把屋里的稻草拢起来,在最里面铺成了一个床的形状,再把外袍解下来抖干净雪,铺在了稻草上,才让顾渊峙趴在了上面。

    人躺下后,谢仞遥也没敢停下来,木门是几根柱子捆着一起做成的,他略一思索,将掉了半块的门最粗的柱子取了下来,再用拂雪砍出了一截,然后凿空了中间。

    他用这个简陋至极的木杯子盛了雪,再放怀里用体温煨化,用这些水给顾渊峙将伤口周围给擦拭了一遍。

    木杯子能盛得雪极少,谢仞遥一趟又一趟地下来,等顾渊峙伤口周围都已经擦拭过一遍后,天际已然泛起了鱼肚白。

    谢仞遥这才在顾渊峙身边坐了下来,他冷得厉害,竟泛了困意。谢仞遥怕顾渊峙半夜醒来,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抱着拂雪,就这么倚着墙壁阖上了眼。

    等他再睁开眼时,天光大亮,日光照在雪上,反射进屋中,将整个木屋照得纤毫毕现。

    顾渊峙还没有醒来,谢仞遥浑身没有一点热意,只和顾渊峙握着的手算是温凉。

    他松开顾渊峙的手,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出了屋子。屋外,雪已经停了,谢仞遥放眼望去,除了一望无际的雪,瞧不见丁点儿其他的东西,连天都是白的,不见云朵。

    他和顾渊峙从洼地掉下来后,半道就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就是被埋在了雪下。

    谢仞遥仰头瞧了瞧天,他们别说如今没有灵力,便是有灵力,从天上掉下来,也早粉身碎骨了。根本不可能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

    谢仞遥蹲下来,将手放在雪上,熟悉而又刺骨的冰冷传来,不一会儿,手就没了知觉。

    收回了手,谢仞遥用指尖勾了点别处干净的雪,放进了嘴里。

    和昨夜雪都化成了水不同,这点雪进了谢仞遥嘴里后,并没有化,而是凭空消失不见了。

    谢仞遥将指尖上的雪扫干净,心中有了数。

    他回了屋,这一天都没有再出过木屋。

    从这天往后,谢仞遥就没再远离过木屋,表面看去,他每日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木屋里,要么守在顾渊峙身边,要么就把玩腰间王闻清的弟子玉牌。

    可顾渊峙一直都没醒来过。

    他背后的伤口开始发脓,谢仞遥虽有灵药在储物戒里,可他此时没有灵力,有储物戒也没有用。

    他只能将顾渊峙的脓水一点点挤出来,处理干净,除此之外毫无办法。

    如此过了七天,谢仞遥面上不见着急,只是愈发沉默。等到第八天的时候,顾渊峙开始发烧,谢仞遥将从衣裳上撕下的布条在雪里浸冰,放在顾渊峙额头上给他退烧。

    等傍晚时,他将顾渊峙扶着坐起来,侧倚在墙壁上,和前几日一样,给他推拿四肢,让他血液肌肉活泛起来。

    等按到手腕的时候,顾渊峙指尖颤了一下。

    谢仞遥猛地抬起头来,就见顾渊峙还是紧紧闭着眼。

    谢仞遥喊了一声:“顾渊峙。”

    有些喑哑的声音响在木屋里,没有人回答。

    谢仞遥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滚烫的一片。

    见顾渊峙没有醒,谢仞遥顿了顿,低下头继续给他捏手腕。

    便是在这时,门边的光一暗。

    谢仞遥侧过身去,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前。

    那人眼中带着笑意,问他:“你竟然不急,我早料到我会来?”

    谢仞遥放下顾渊峙的手,将他挡在身后,面上没什么意外之色,点了点头:“对。”

    “怎么猜到的?”那人又问。

    “我和我师弟若是从天上掉下来,根本不会活着,”谢仞遥声音平缓,“镇子是假的,这里的雪有时会化,有时又不会化,也是假的。我因此推测我和师弟是从一个幻境落入了另一个幻境。”

    “而我师尊的弟子令牌接近落琼宗宗主令就会亮,我和师弟刚掉进这个幻境的时候,弟子令牌就有微弱的光。落琼宗宗主令在唐豆子身上,我和师弟还在镇上时,第二天去茶馆找唐豆子,弟子令牌的光以至于挡不住,我才把它装进锦袋里,因此而推测唐豆子是素月宗宗主。”

    谢仞遥这几日几乎没怎么休息,话中不免带出了些疲惫,但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从一个幻境掉进另一个幻境,大多是神识掉进幻觉,肉身有时甚至都不会移动。我和师弟掉进秘境后,我师尊的弟子令牌虽然微弱,但到底在发光。我根据这推测有人在周围。而我们这几日没有遇到危险,说明那人没有想杀我们。”

    谢仞遥看着她道:“我赌你会出现。但弟子令牌的光没有变亮,说明我们的肉身离洼地并不远,但这个幻境却是你的幻境。”

    那人就笑了:“你是聪明人。”

    “不过是小聪明罢了,不值一提,”谢仞遥道,“现在该我问你了,我师妹他们在哪?沉沤珠他们又在哪?”

    “我虽然和唐豆子长得像,却并非唐豆子,我叫唐清如,”唐清如走得近了些,她气质温和,这么贸然走近,却让人没有丝毫地被冒犯,和唐豆子全然不一样,“他们有他们的机缘,你有你的机缘。”

    眼前的青年狼狈而又漂亮,唐清如喜欢漂亮鲜活的人,语气就更温和了些:“可你在慌。”

    “有什么事请直说,别和我打哑谜,”谢仞遥掀了掀眼皮,“我没什么心情在这和你讨论慌不慌。”

    唐清如还是温温柔柔地笑着:“洼地中央的人是素月宗宗主,我也是素月宗宗主。镇子是她的幻境,这里是我的幻境。我邀请你来,确实是有事相求。”

    “但我比她有诚意,”唐清如伸出手,掐了一个诀,道,“你师尊是王闻清?当年落琼宗的宗主令,他拜托我保管。我最后不甚让宗主令到了她手上,到底辜负了你师尊,如今旧友不敢称,权算作我和你师尊相识一场。这事办完,你自然也会拿到宗主令。”

    “若没灭世之祸,我见了你还应当给礼呢,”唐清如笑了笑,“但现在我不过残魂一抹,你就当我是半个长辈罢。”

    她掐过诀,谢仞遥只觉体内识海一动,下一瞬灵力便充满了十二经脉。

    指尖一动,储物戒里的灵药就到了谢仞遥手上。

    谢仞遥看了会儿手中的灵药,片刻过后,弯腰给唐清如行了一个晚辈礼:“请问前辈有什么交代?”

    他衣裳撕得破破烂烂,大多给顾渊峙去擦了伤,发也凌乱,站在四处漏风的小木屋里,礼却行得端正,眉眼清润盈盈,瞧着风骨不让屋外白雪皑皑,让人喜欢。

    唐清如笑了:“我把你师尊的宗主令弄丢了,你就这么信我?”

    谢仞遥诚实道:“我不信你,我信我师尊。”

    唐清如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谁能想王闻清会有你这样的弟子!”

    谢仞遥在她的大笑声温和道:“但一切要等我师弟伤好了。”

    “好,那我过几日来接你们,”唐清如收了笑,善解人意道,“再给你展示一下我的诚意。“

    她伸出手,指了指旁边的顾渊峙:“别慌了,他已经醒了。”

    不再理会愣在那里的谢仞遥,唐清如笑着出了木屋,下一瞬,她整个人消失不见,与风雪融为了一体。

    顾渊峙从唐清如说完他醒后,心中便是一惊悸,就觉得完了。

    他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要睁眼,片刻后,顾渊峙睁开眼,一瞬就撞进了谢仞遥眼中。

    他师兄离他很近,就蹲在他身前,身形单薄,一张脸被冻得没什么血色。

    但此时眼尾是红的。

    谢仞遥就这么看着他,长长的寂静后,开口道:“什么时候醒的?”

    顾渊峙被他这一眼看得心碎成了千万片,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哄谢仞遥,闻言老实道:“你给我捏手腕的时候。”

    谢仞遥只觉得脑中嗡嗡一片,他对顾渊峙的担心,对他醒不过来的恐惧,对他伤口恶化而自己没药的无措与愧疚,哽得他说不上来话。

    谢仞遥良久后,闭了闭眼,才问了下一句:“怎么不告诉我?”

    顾渊峙沉默。谢仞遥看着他,眼中没有泪,眼尾却红得厉害:“现在就说,想到什么说什么。”

    顾渊峙不敢再遮掩,道:“我怕我醒过来,你就不会离我这么近了。”

    谢仞遥笑了:“这么多年不见,我都不知道你阿谀奉承的本事长了许多。”

    “二十年前怀山大陆,那夜的事,你知道了对吗?”顾渊峙看着他,微微垂下眼,“我知道你送我离开的原因,我都知道,你的思量和苦心,我都能想明白。我后来也都想明白了,又哪里会怨恨你。”

    然而,然而。

    “可是师兄,”顾渊峙道,“没有办法,我对你心思龌龊。”

    屋外朔风吹雪,长寒未消,顾渊峙看着他:“我醒来见你为我做这些事……我…我哪里舍得你为我做这些事?但你做了,我心里又不知道如何欢喜。我当时怕一睁眼,就忍不住想亲你,我从二十年前就想亲你了。”

    “我怕吓到你。我不愿意做让你害怕的事……”

    顾渊峙说完这些话,看着一动不动的谢仞遥,心才反应过来似的凉了下来。

    他想碰一碰谢仞遥,手伸出去一寸又收了回来。

    他真是睡糊涂了,顾渊峙道:“你别怕,等出了秘境我就走……”

    下一瞬,顾渊峙整个人就僵在了那里。

    他唇上印上了一处柔软。

    谢仞遥伸手,勾着他的下巴,让他微微仰头,俯身亲了上去。

    他身影纤长,落进顾渊峙怀中,像掉进去的一只蝶,发轻巧地撒了他半身,但唇瓣柔软。

    顾渊峙倚的屋子是假的,屋外大雪纷纷,北风紧催是假的。他所处所感,不过是依幻境而生,天崩地裂都作不得数。

    只谢仞遥,在这方不可信的世界里,给了他一个真真切切的吻,任长风万里。

    第45章

    这个吻很轻很柔,谢仞遥冰凉指尖勾着顾渊峙下巴,用自己的唇轻轻碰了碰顾渊峙的唇,随即离开。

    他离得这么近,顾渊峙仰头与他对视,能清清楚楚看见他垂眸时轻颤的纤浓眼睫。

    这是一个带着垂怜意味的姿势,谢仞遥低下头来,用自己来回答他刚才的那些话。

    不过一个呼吸的纠缠,谢仞遥就稍稍往后,发从他身上离开,轻声道:“说得这么可怜,亲了,还想要什么?”

    谢仞遥亲上他的那瞬,顾渊峙只觉得一阵酥麻从脊椎直冲头顶, 直炸得他头皮发麻。

    谢仞遥没有等来顾渊峙的回答,顾渊峙极黑的瞳孔盯着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下一瞬,谢仞遥的手腕就被他握住了。

    顾渊峙一拉,将他重新带进自己怀中,伸出手臂扣着他的腰,就又亲了上去。

    他动作大,背上又有伤,仗着谢仞遥不舍得推他这个原因,顾渊峙无赖到了极致。他扣着谢仞遥的腰,不止于浅尝辄止,而是急切地向他索要一切。

    他坐在那里, 谢仞遥跪坐在他身上,顾渊峙长腿一弯, 谢仞遥双腿就被他顶开,直接跨坐在了他身上。

    这是个亲密契合到没有一丝缝隙的姿势,顾渊峙这才露出了点真面目,以至于像一只野兽在占有。

    谢仞遥哪里受得住他这样肆无忌惮,顾渊峙掌心拖着他后背,他向后仰去,半个身子就倚在顾渊峙手臂上。他躲不开,被顾渊峙的舌尖磨得发软,许久才被放开。

    顾渊峙松开他的唇,转头就去亲他脸颊,带着湿意的唇一点点厮磨过谢仞遥脸颊,又低声呵出热气:“师兄…”

    谢仞遥低低嗯了一声,转头去看他,气都没有喘匀,就又被他欺身亲了上来。

    顾渊峙从前听钟鼎宗的弟子道什么软香温玉抱满怀是神仙滋味,他当时对这话没感觉,此时才算真切地明白。

    他怀里谢仞遥双腿被分开,夹在他腰间,整个人亲密地贴着他。顾渊峙满怀盈盈的香,掌心中尽是单薄衣衫下温软的白腻。

    他甚至手都不敢下重手,怕一揉弄坏了师兄。

    谢仞遥最后实在受不住,他两只手腕都被顾渊峙握着扣在身后,只能拿膝盖去顶他的腰,这才被放开。

    他被顾渊峙弄得鬓边都是薄汗,被松开后,下巴枕着他肩膀,好一会儿才喘匀气。

    顾渊峙侧头,还要去亲他红得厉害的耳尖,但下一刻,就被谢仞遥低头咬住了肩膀。

    顾渊峙被咬着,还是要去亲他的耳尖。谢仞遥不理他,下狠劲咬了一下后,发现都是硬邦邦的肌肉,觉得没意思,这才松开了口。

    避开凑到自己耳边的唇,谢仞遥绷着脸去看顾渊峙。

    他这是生气的模样,顾渊峙却一瞬都不放过地去看他,他师兄唇上都是水泽,唇是红的,眼尾带着脸颊都是红的。

    这红衬得他整个人盈润中多了道不明的妩色。

    他这么坐在顾渊峙怀里,让顾渊峙觉得这是一颗他捧在手心里,可以被他用胭脂揉红了的白珍珠。

    但他方才没太克制住,此时见谢仞遥生气,不敢再去惹他。顾渊峙老老实实指了指自己的侧颈,很有自知之明地道:“师兄咬这里,咬这里疼。”

    谢仞遥被他这耍赖样子给气笑了,他耳垂红得要滴血,尽量从容地顾渊峙身上下来,低头在储物戒里找药,声音平静:“先把你那玩意儿弄下去再跟我说话,没出息的样子。”

    顾渊峙怔了一下,才明白谢仞遥说的是什么。

    一碰你就会这样,这话顾渊峙哪敢说出来,他只能诚实道:“我也控制不住它。”

    谢仞遥把手里的药往顾渊峙脸上扔过去,温声道:“那就吃了药去雪地里滚几圈去冷静一下。”

    顾渊峙没敢挡,任药瓶砸到自己额头,再顺着滚到自己怀里。他不用谢仞遥催,打开药瓶,将瓶里的灵药吃了,就要站起身去外面。

    谢仞遥刚翻出给他外敷用的药,再抬头,就见他已经快扶着墙壁站起来了。

    “趴下来,”谢仞遥踢了踢他小腿,“这时候倒老实巴交了。”

    顾渊峙就又乖乖地趴在了稻草席上,他背上伤口周边的衣裳早被谢仞遥撕了下来,伤口周边也处理得干净。但因顾渊峙方才动作大,此时伤口又裂开来,血涌出来,染了小半边身子。

    谢仞遥熟练地把伤口周围的血和脓收拾干净,用手将外敷的灵药捂热后,一点点给顾渊峙抹上去:“这是落琼宗的药,专治你这种外伤,里面有烈性的灵草,刚上上去会有些疼,你忍一下。”

    顾渊峙看不清他面容,只能看到他垂下来的一截漆黑发尾。他就盯着这发尾,轻声问:“师兄这些日子就这么照顾我的?”

    “别搞那种你很感动不知道怎么报答的样子,”谢仞遥抹完药,将手擦干净,柔软的发尾晃了晃,“我不吃这一套。你给我挡剑受伤了,我自该是照顾你,没什么感人的。”

    顾渊峙就笑了,他伸手去抓谢仞遥的发尾,脑袋枕在另一个手臂上,歪过去看他,看到了他师兄到现在还红得厉害的耳朵。

    顾渊峙没想过谢仞遥害羞是这样的,心快要软成一摊水,他笑道:“师兄,我喜欢你。”

    掌心中发尾的主人一僵,半晌后谢仞遥平静的声音传来:“上了灵药后就好得快了,等你好了我们就去找唐清如,小游他们还不知在哪,我不放心。”

    “好,”顾渊峙答道,“师兄,我喜欢你。”

    谢仞遥一顿,他低头,头顶对着顾渊峙,不去看他。手里就要一点点把自己的头发从顾渊峙手里拔出来:“我去生个火,你好好休息。”

    “我储物戒里也有点可以点火的木头,”顾渊峙接上他的话,“师兄,我喜欢你。”

    谢仞遥猛地扬起头来,屋外白雪沸盈,屋内他皓白的颈子红了一片。

    等对上顾渊峙的视线后,谢仞遥怔了一下。

    眼前的人眼中都是笑意,这是最开心的,毫无遮掩地笑。谢仞遥与他分别二十多年,到此时再重逢,唯独这一刻,能一眼看透顾渊峙。

    他坦坦荡荡地将自己摆在谢仞遥面前,谢仞遥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仿佛被揉了一下。

    谢仞遥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抿了抿唇,有些无措,但还是看着顾渊峙道:“我第一次这样,还不太习惯,再说你…又是我师弟,我们…我们慢慢来可以吗?”

    顾渊峙刚刚那样,他真受不了。

    顾渊峙听着他的话,松了他的发,去勾他的指尖,再一点点攥住他的手:“那师兄,握手可以吗?”

    谢仞遥指尖蜷了蜷,没有躲。

    顾渊峙攥着他的手晃了晃,笑意大了些:“师兄,我会努力的。”

    谢仞遥听到这话,稍稍歪了歪头:“努力什么?”

    顾渊峙静静看着他,只觉得方才的一切像是吃了一颗糖,只抿了一下,才尝出一点儿甜意,糖就囫囵下了肚子。

    他想要谢仞遥拿他当道侣,而不是师弟。

    他师兄不经吓,顾渊峙心中纵有千百种不能细说的想法,也不敢在此时说出来。

    反正修者年岁本就长,今后的日子还久。

    顾渊峙就只是笑,没有答谢仞遥这个问题。

    谢仞遥被他笑得刚下去的红又要上来,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拔出来,到一旁烧火去了。

    他和顾渊峙都恢复了灵力,伤好得就快了许多,不过三天,顾渊峙背后的剑伤就已经好了九成。

    谢仞遥实在担心卫松云和游朝岫,顾渊峙恢复了九成后,两人当即决定去见唐清如。

    幻境中白天黑夜都可随主人心情变化,做不得真,谢仞遥和顾渊峙出木屋时,还是白日,谢仞遥刚放出灵力,天际转瞬就已漆黑如墨。

    唐清如不知何时会出现,天际刚黑,谢仞遥就觉得顾渊峙往自己身边凑了凑,他以为顾渊峙要说什么,刚侧过头去,唇就被亲上了。

    顾渊峙如愿亲到了一下,笑道:“天黑了,又没月亮,我害怕。”

    这种事这三天不知发生了多少遍,谢仞遥发现顾渊峙把自己的一些话很好地当成了放屁。就比如不过短短三日,他就已经被顾渊峙给亲得不会一碰就脸红了。

    谢仞遥抬手,仔细将顾渊峙胸前松了些的大氅带子给重新系好,温言道:“唐清如马上就来了,敢在别人面前干这种事,我出了秘境就把你嘴给割了。”

    “在我面前干什么事?”一阵东风刮来,唐清如的身影出现在两人身前,她笑盈盈地道,“你们伤好了?”

    谢仞遥自然不会告诉她顾渊峙干了什么事,只笑道:“伤好了,前辈需要我们做什么?”

    “你是聪明人,要做什么想必见到我后,这三天都已想清楚了,”唐清如笑意温柔,眉眼在夜光里有种独特的柔和,丝毫没有攻击力,她道,“我说过我和她都是素月宗宗主,素月宗已经毁于灭世之祸,我和她都是该死的人,你能明白么?”

    这事谢仞遥确实已经猜到,闻言颔了颔首:“前辈是想让我们杀了她?”

    “是,却也不是,”唐清如一甩手,一自她袖中飞出,直奔顾渊峙,“你师兄要的宗主令事成后自会得到,这是你此次来秘境想得到的,对么?我素月宗对此确实有在研究,但当时因灭世之祸,这方面的东西,只剩下了这一本,算作我给你的报酬。”

    谢仞遥去看,只来得及看清这似乎是个古籍,书就被顾渊峙收回了储物戒里。

    唐清如在这,谢仞遥不方便问,只听唐清如继续说道:“我是想请你们救救她。”

    她微微弯下腰:“请跟我来。”

    前方风雪漫天,似是无路,但唐清如带头往前走去,谢仞遥和顾渊峙就跟在她身后,也往前走去。

    木屋被他们甩在身后,没过多久就不见了身影。和唐清如隔着一段距离,顾渊峙突然俯身,在谢仞遥耳边道:“等出了秘境,我整理一下,就告诉师兄我在做什么。”

    谢仞遥放慢了些脚步,也道:“你想好了?”

    顾渊峙声音低沉带笑:“从前觉得师兄会害怕嫌弃我,现在感觉师兄不会厌弃我,就想告诉你了。”

    谢仞遥笑了笑:“那我要是嫌弃你呢?”

    顾渊峙声音压得低:“那我就好好求求你。”

    “好吧,”谢仞遥顿了良久,抬手摸了摸发痒的耳朵,将顾渊峙的脸推得远了些,“那你到时记得好好求求我,我确实就狠不下心来嫌弃你。”

    第46章

    “到了, ”走了半个多时辰后,前面的唐清如道,“你们上前来。”

    谢仞遥和顾渊峙跟着她上前后,便瞧见眼前正是一座残破的殿宇。一眼看过去这殿主殿尚且算齐全,但旁边的偏殿已经塌毁了大半。

    “这是素月宗的大殿,”唐清如提着裙摆走上了台阶, “你们进来吧。”

    她是幻境之主,身影一碰到门, 就像水一样融了进去。

    谢仞遥和顾渊峙则是上了台阶推开了门,两人进到殿内时,唐清如已经点好了灯。因而他们一抬头,就看见了殿中央玉石座上的那具干枯的女尸。

    她穿着华服,毛发血肉却都已经干枯风化,只剩下一张皮紧紧贴在骨头上。她这么坐在玉座上,头顶上却正是一大匾,上书天人合一四个大字,看过去有种让人心里发毛的奇诡。

    “这就是素月宗真正的宗主,世人唤之鸿熙仙尊, 我叫她周祈溪,”唐清如的身影出现在两人身旁, “我不是说过我和她都是素月宗宗主?”

    她温温柔柔地道:“实则我只是个赝品。”

    她认真端详着座上的尸体,眼尾低垂,勾出温和的笑意:“这事说来也简单,周祈溪一心修道成仙,对管理一个宗门并无兴趣。她登上宗主之位后没多久就心生厌烦,便寻到了我,将我变成她的模样,让我去当这个台前的宗主,她就可以专心修炼,以待得道成仙。”

    唐清如这话说得轻巧,谢仞遥却听得目瞪口呆,入道虽能洗髓清骨让人比之前更好看,但完全改变一个人的相貌却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是将一人变成另一人的模样。

    唐清如说周祈溪让她“变成”自己的模样,这其中是如何“变成”的,又有多痛苦,恐怕只有唐清如自己一人知道。

    似乎是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唐清如摊了摊手,笑着安慰道:“这事对我来说未尝不是机遇,我本是不知名村子里一户人家的童养媳,若没有周祈溪挑了我,我恐怕一辈子都入不了道,也结识不了像你师尊这般的人。”

    谢仞遥没有应唐清如这话,他不过一个刚认识唐清如的小辈,心中虽不认同她这话,却也没贸然反驳,只是沉默地站着,认真听她说这些她年轻时的往事。

    唐清如良久后笑了笑,摇了摇头道:“你这孩子。”

    “我让你们来也不是说这些的,”唐清如不再多言其他,道,“只是让你们明白我和她的关系,才好做接下来的事。况且我也不是只会听命于周祈溪的傀儡,一宗之主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她笑容中带了些自嘲:“也许就因为我私下的动作,让她对我生了疑心,后来的事情才不愿给我说。”

    “不过灭世之祸已经发生,这些事到现在来说都已不重要,”唐清如收了自嘲之色,神情中多了些肃穆,“只是我接下来的话你们听好。”

    “周祈溪是个天才,”她看向谢仞遥,“纵然你师尊当年是落琼宗最厉害的弟子,不过二十岁,剑法阵法之名就冠绝了修真界,又有个纵容他无法无天的师兄。但他二十八岁那年遇到二十五岁的周祈溪时,两人比过三次剑,他输了两次。”

    “我成为周祈溪放置在宗主之位上的傀儡后,她断断续续闭关了两百多年,就已经到了大乘期,再往前跨一步,则能渡劫成仙。”唐清如拂了拂袖,似乎是到此时都没有想通其中缘由,于是眉头微皱,“可就在她马上就要渡劫时,突然出了关,自此后性情大变。没过多久,就是苍鸣山的赵令恣闹着说什么灭世之祸当临。”

    谢仞遥和赵令恣有过短暂的一面,知道唐清如说的不是假话:“当时应该没人相信赵令恣的话。”

    “是的,毕竟那时离灭世之祸还有五百多年,”唐清如笑了笑,“但是周祈溪信,你师尊也信。”

    “落琼宗和素月宗分别做出了应对,你师尊因为那个阵法,当时各大宗门对他的所作所为恨之入骨,他怕哪天突然丧命,只能把作为阵眼的宗主令交给了同样做出应对的素月宗,也就是我手上,”唐清如眉眼稍弯,“但当时周祈溪对我早已不再信任,出关没多久就囚禁了我,亲自担任了宗主。她也没有告诉我她在做什么,但是灭世之祸来临时,她五百年的筹划显然没有保住素月宗。”

    “灭世之祸后,我和她均留住了一缕残魂,我依靠这幻境而活,她表面虽是洼地里的样子,但那算不得她真正有意识的神识,洼地里的她和整个镇子不过是她情绪的外化,她真正的神识情绪有波动,比如生气,镇上的人就生气,她神识平静,镇上的人就平静。”

    顾渊峙闻言道:“那她为什么幻化出一整个镇子来?”

    唐清如笑容中多了些无奈:“这镇子是灭世之祸前,我们素月宗山脚下的一处小镇,或许是她真正的神识在潜意识中一直固执地以为灭世之祸不存在,镇子还在,镇中的人都活着。她认为这里确实该有个镇子,所以才化出了一个镇子。”

    唐清如顿了顿:“她性子一直都很执拗。”

    “那她原本的神识应当离洼地不远了?”谢仞遥猜测道,“灭世之祸过去这么久,她不过一缕残魂,化出的镇子不能一直存在,于是只能夜里现出原形,或是说她夜里收了这个镇子,白日再放出来。这样镇子才好长久地存在。”

    “我就说你是聪明人,”唐清如笑意大了些,“便是这样,你们见到的一切都是假象,而她真正的神识处在何种情境中,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送你们进去。”

    唐清如伸手,递给了谢仞遥一张符箓:“我当年被囚,也有所准备,我怕周祈溪将我斩杀,就准备了些这符箓,它可保人一丝魂魄清明。等你们进了她神识所处的情境中,将这个贴在她身上,就可唤醒她神识。”

    “若她神识一直不醒,她在洼地的外化迟早变成恶魂,你们现在管这里叫素月秘境?恶魂是不会放过活人的,”唐清如见谢仞遥接了符箓,笑意更深,“我想这是她本人也不愿意见到的样子。”

    所以唐清如才对谢仞遥说救救她。

    “好,我答应你,”谢仞遥并没有过多的犹豫,他将符箓放进储物戒,“但我想知道我师弟师妹现在情况如何,这样我才放心办事。”

    唐清如垂手,温和道:“我将你们都拉进了我的幻境,在和你们说这些事时,我也在和你的朋友们讲述。”

    “年轻人啊,”唐清如笑道,“他们刚刚也都同意进去了。”

    “对不住了,”年长的残魂幽幽行了一礼,发丝轻垂,“我不可能将希望只放在你们身上。”

    游朝岫和卫松云听见这种事后,定是想要进去的,谢仞遥熟悉两人什么热闹都凑的脾性,倒是能猜到,但还是忍不住眉心跳了跳。

    “前辈其他说得好听,这事却没和我们说清楚,”顾渊峙上前一步,目光有些冷,“不愧是当宗主的人。”

    他这话里的意思不好听,唐清如却不见丝毫的生气,她缓缓抬手,下一瞬,谢仞遥和顾渊峙只觉得天旋地转,最后听到的,是唐清如逐渐遥远的声音:“周祈溪的神识困于哪一天我不知道,你们千万小心。”

    她声音和缓:“希望不久后还能再见。”

    谢仞遥只觉得整个人被扔进了狂风之中,吹得他找不到方向,但下一瞬,他的手就被握住了。顾渊峙拉着他,另一只手环着他的腰,将他抱在了怀中。

    谢仞遥反手抱住他,将下巴枕在他肩颈上,闭上眼,任由失重感传来。

    直到两人眼前猛地一亮,脚踏上结实的土地,一道声音自旁边传来:“你们两个是内门弟子还是外门弟子,哪个峰的?”

    谢仞遥睁开眼,朝声音来处转过身去,就见不远处一棵蔫蔫的树下,站了一道身影。

    她穿着清水蓝的宗袍,宗袍袖口衣摆处用银针密密绣着玉钩,腰间别了一把长剑,正看着谢仞遥两人。

    谢仞遥还未说话,就从旁处又传来了一道声音:“管他内门外门的,吴师姐,问问他们有玉牌没?没了快给他们发个。”

    这声音只冒了个头,声音的主人就急匆匆地走了。

    “也是,”被叫吴师姐的那人一拍脑袋,走进两人,从储物戒里拿出来两个玉牌,一人塞了一个,“你们俩排到明天,就去…去冰镜峰吧。到时去找兰泽仙尊,记着没?”

    谢仞遥和顾渊峙将玉牌攥在手心里,也很乖巧地答道:“师姐,我们记着了。”

    吴师姐就点点头,她似乎有急事,说话很快:“正巧我就剩两块玉牌了,发完你们也不剩什么了,明日去冰镜峰,记好了啊,我就先走了,我今儿要去玄度峰。”

    谢仞遥笑了笑:“师姐走好。”

    “哎,”吴师姐这才有了些笑意,她瞥见了谢仞遥腰间的拂雪,问道,“剑修啊?”

    “剑修好,你们明儿去冰镜峰,离宗主近,也算剑修的好去处,”吴师姐朝他们挥了挥手,“走了哈。”

    谢仞遥见着她走远,这才去看手里的玉牌,玉牌上字很简单,只写道——冰镜峰,两千九百九十九名。

    他去看顾渊峙的,见他玉牌上写的是三千名整。

    “我们俩应该是最后两名?”谢仞遥猜测道。

    顾渊峙却没有应和他,只是道:“师兄,你看上面。”

    谢仞遥听了他的话抬头,随即愣在了当地,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间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

    他和顾渊峙的上方,是一片昏黄的天,像是将一整个沙漠搬到了天上,整个天空被杂糅在一起,分不清云和天,如此绵延数万里,似盘古开天地时的浑沌。

    而天地正中央,正是一个金柱。

    金柱周身血光缭绕,哪怕离它千万里,谢仞遥也仿佛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而柱子周身,密密麻麻的都是些御剑飞行的修士。

    这根柱子,在环境外谢仞遥也见过,甚至是他来到这方世界,出了第一个秘境,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它。

    山河风云榜。

    “我知道这是什么时间了,”谢仞遥侧目去看顾渊峙,一字一句地道,“这是灭世之祸发生的时候。”

    第47章

    “我们先离开这, ”顾渊峙轻声道,“到没人的地方再说。”

    他们两人站在这里不过一会儿,已经又不少素月宗的弟子朝他们看过来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穿着素月宗的宗服,不时就有人朝他们投来疑惑的目光。

    谢仞遥收回了视线, 不再去看天空中血红的山河风云榜:“好,我们走。”

    两人站的地方是一处不知通向何处的山道,谢仞遥和顾渊峙顺着山道往前走去,只见眼前层山叠叠,苍翠中屋舍俨然,分明是一派大宗门的气象。

    除了所见之人脸上都是焦急之色外。

    他们走了没有多少会儿,就又被拦下来。拦住他们的人似是有职傍身, 并不像方才那位师姐和善。

    他面上没有一丝笑容, 厉声道:“宗袍不穿, 还左顾右盼,你们哪个峰的?”

    谢仞遥很听话地停了下来,他将手中的玉牌递上去,没有直接回答,绕着道地说:“是要去冰镜峰。”

    那人接过玉牌一看, 脸色竟然缓和了下来, 他扫视了谢仞遥和顾渊峙两眼:“没穿宗袍,是外门的弟子?”

    谢仞遥点点头,笑着嗯了一声。

    “没来过内门吧?”那人将玉牌还给谢仞遥,“跟我走吧,我带你们去换身宗服,毕竟明日就要上峰了。”

    谢仞遥和顾渊峙对视一眼,决定跟着这人走,他们跟在这人身后,过了片刻后,听他突然问道:“谁给你们的玉牌?”

    谢仞遥袖中的手指蜷了蜷,老实答道:“是吴师姐,她刚刚去玄度峰了。”

    没曾想他这话说完,前面带路的人就沉默下去了,一直到他带着两人到了一处院子前,才重新开口:“今晚你们就住这,现在快子时了,明早辰时你们就要到冰镜峰。”

    “你们不是刚来内门?拿上这个,渡给它点灵力,它会给你们带路,”他递给了谢仞遥一个巴掌大小的竹编木偶,“千万不可迟到,可记好了?”

    谢仞遥自然是什么都点头的,道:“我们会的,谢谢师兄。”

    那人最后深深看了他们一眼,便离开了。

    等他走远后,谢仞遥和顾渊峙进了院子。这院子僻静,里面有四五间房,皆漆黑一片。谢仞遥和顾渊峙随手挑了一间,进去后发现这不过是最普通规格的弟子舍,无非是衣柜里多了几件干净的素月宗宗袍。

    谢仞遥随手挑了一件,这里都是幻境,东西随时都可以消失,他不敢真换,只拿了外袍罩在衣裳外:“那个师兄说要辰时去,我们早些去,卯时左右到吧,好弄清楚些情况。”

    屋里暗沉得很,顾渊峙点上烛火,便坐在椅子中,看着谢仞遥换衣裳。

    这身宗袍似乎大了些,被谢仞遥罩在身上却不显得臃肿,这么一遮,反而更勾得他腰身纤细。

    顾渊峙灯下看着,谢仞遥边与他说话,边抬手系颈边的扣子,他微微仰起下巴,露出莹莹一截的白,昏黄烛火下瞧去,腻得仿若上手一揉就会化。

    顾渊峙明知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但他此时看着谢仞遥,想的却全是不能说的东西。

    想碰到过的,也想那些还不敢碰的。

    谢仞遥许久没听到顾渊峙回答,侧过头去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顾渊峙的目光很深,“就是口渴。”

    “幻境里的水还是别喝了,我这有水,”谢仞遥穿好了外袍,从储物戒里拿出一壶水,走近递给顾渊峙,“你喝这个。”

    见顾渊峙接过去水,谢仞遥又从储物戒里拿出来自己的落琼宗弟子牌,只见弟子牌上的右上角,有两朵微弱的杏花闪着光。

    这就代表卫松云和游朝岫在不远处,确定这个消息后,谢仞遥松了一口气,他对顾渊峙道:“我给他们传个灵鹤,让他们在冰镜峰和我们会和。”

    至于沉沤珠他们,谢仞遥与他们相识并不久,并无可以联系的法子,便显得无能为力了,只能希望明日可以碰上。

    他这话刚说完,手腕就被捉住了,下一瞬,整个人就跌坐在了顾渊峙腿上。

    顾渊峙一只胳膊环着他的腰,下巴枕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去够他手中的弟子玉牌。

    玉牌上雕着杏花暗纹,上面刻着谢仞遥三个字,瞧上去干干净净的。

    他这把戏这三日耍得太多,谢仞遥早已习惯,自己的弟子玉牌被他抢走了,他也不恼,只转过身去,将顾渊峙的大氅带子解开。

    “现在不用穿了,看着怪奇怪的,”当时他们在飞雪中,谢仞遥怕顾渊峙刚好的伤口又冻伤了,才让他穿上这个。此时素月宗天暖,自然也就用不上了,“你放回储物戒里吧。”

    顾渊峙拢着他,他师兄罩着素月宗宗袍,被他拉到了腿上也不反抗,像是被他掬着的一汪月光。

    这是只有他有的殊荣。

    摩挲着谢仞遥的弟子玉牌,顾渊峙面上摆出谢仞遥最不设防的乖巧模样,道:“师兄能凭这个找到卫松云和游朝岫,那我呢?”

    谢仞遥听闻这话,真想了想:“等出了秘境,你跟着我回一趟落琼宗,我请师尊也给你准备一个,顺道将你的名字也落在落琼宗…就记在师尊峰上。”

    顾渊峙伸手,将他鬓边的碎发拢好,手就顺道滑在了谢仞遥后颈上,不动声色地揉了一把:“这个卫松云和游朝岫都有,师兄找回宗主令后,醒来的落琼宗弟子也都有。他们都有的,我不想要。”

    谢仞遥:“……”

    他伸手捏着顾渊峙脸颊,将他一张剑眉星目的脸在自己手里捏变形了,有些无奈,但还是好声问道:“那你要什么?”

    顾渊峙任他捏着,低低地笑了。他伸出手腕,轻声道:“师兄,你在这刻个名字吧。”

    谢仞遥被这话说得怔了怔,随即放开了顾渊峙的脸,正色道:“不行,这话以后也不要随便说。”

    五大陆只有奴隶身上才会刻字,谢仞遥还记得他肩颈上的奴字,和顾奴这个名字一起,是顾渊峙不愿让别人见到的伤疤。

    “师兄和别人不一样,”顾渊峙见他生气,突然觉得很高兴。恍若刚燃起的火星子碰着点风,一下子就能燎了原,他道,“我觉得遥字就很好,师兄就刻在我手腕上,他人见到,就知道我是你的人了。”

    谢仞遥伸手,拍了一下他脑袋:“闲着没事干就去把衣裳换了。”

    “可是师兄,”顾渊峙盯着他看,“你耳朵红了。”

    谢仞遥伸手捂住耳朵,严肃道:“胡说。”

    一直等顾渊峙换好衣裳,谢仞遥才愿意看他。他将落琼宗的灵鹤从窗户口放出去,见灵鹤晃悠悠地飞远后,又抬头看了一眼血红的山河风云榜,谢仞遥回身去看顾渊峙:“走吧,我们早些去。”

    他这话刚说完,顾渊峙就俯身,亲上了他的唇。

    窗口还大开着,谢仞遥下意识地就要往后躲,却被顾渊峙扣着后颈长驱直入。

    他在这方面向来毫无招架之力,到最后所幸破罐子破摔,顾渊峙比他高许多,谢仞遥就仰起头,伸手搂住了他肩膀。

    许久后顾渊峙松开他,他盯着谢仞遥湿红的唇,伸手揉了揉他耳朵,眼中都是笑意:“这回是真红了罢。”

    “哦,”谢仞遥眸中都是水盈盈的,显得他整个人像晨曦被吹皱的薄雾,又轻又柔。他贴近顾渊峙,红润的唇若即若离地碰上他耳朵,带出点薄雾潮湿微凉的水汽,轻声道,“可是你硬了。”

    施施然从顾渊峙怀里离开,谢仞遥转身去推门:“别发呆了,走了。”

    出了门后,给掌心中的竹编木偶送了点灵力,就见小人倏地一下从谢仞遥手中蹦了下去。它摇摇晃晃地站好后,颇为欢快地朝远方蹦去。

    它人小却走得很快,谢仞遥和顾渊峙跟在他身后,不过片刻,就出了僻静之地,眼前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此时刚过寅时,正是夜深的时候,可放眼望去,却像白日那样到处都是人。

    谢仞遥和顾渊峙穿了素月宗的宗服,这回再没有再遭到盘问,跟着木偶小人走了一个时辰的时间,身前头的木偶突然停下,下一个呼吸后,整个木偶就碎成了几截。

    而它面前,正是一处上山的道。

    有着方才的经验,谢仞遥和顾渊峙体现拿出玉牌,顺着这山道而上,果真没走几步就遇见了一人。

    两人将玉牌给他看过后,这人带着他们往上走去:“你们两个是最后两个,等会儿排最末尾,等前头的人都没了就上,可记好了?”

    谢仞遥和顾渊峙来到这处秘境到此时,被问得最多的话就是可记好了。谢仞遥低垂着头,做出老实的样子,捕捉了他话中的意思,先应了声后又问道:“前头的人都没了是什么意思?”

    “这你都不懂,还来这里干什么?”领路的人惊讶道,“没了的意思就是都死了的意思。我们排在玄度峰后头,玄度峰的人刚死完,现在该我们了,我们死完后,还有后面的人填上,总会把大阵给完成的。”

    他约莫是对死亡习以为常了,脸上除了最开始的一瞬讶然外,后头便只剩下了麻木。

    他说死说的波澜不惊,可谢仞遥却听得心惊。

    他听到了大阵,刚要再细问,却兀的想到不久前给他们这个玉牌的吴师姐。

    和谢仞遥两人告别的时候,她笑着说她要去玄度峰。

    如今玄度峰的人却已死完了。

    虽说眼前都是幻境,所有的一切都是已然发生的现实,但谢仞遥的思维还是有一瞬的怔愣。

    直到领路的人道:“到了,你们在这排着吧,我去接后面的人来。”

    天上的山河风云榜一直都在,漫漫的血光遮蔽了月光,撒下来也照得人清楚。谢仞遥看过去,就见前头的空地上已经零零散散地占了小几百人。

    而吸引他目光的,是空地最里面的一座高台。

    高台上摆着一个玉座,上面坐着一个女人。她穿着繁复的华服,被窃窃私语的人群围着,显得异常安静。

    她长着和唐清如一模一样的脸,却和唐清如周身温和的气质截然不同,只坐在那里,都锋利的像一把出鞘的剑。

    见她第一眼,谢仞遥就确定了她是周祈溪。

    而周祈溪身旁,站着一个小女孩,十来岁的模样,谢仞遥也无比熟悉,正是唐豆子。

    目光掠过两人,谢仞遥去看站在她身后的四位侍女,却在瞧见了一位后怔了怔。

    那侍女也瞧见了他,亦是愣了一瞬,紧接着回过了神,她对谢仞遥眨了眨眼,就移开了目光。

    谢仞遥心中顿时有了数,他凑近顾渊峙,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周祈溪后面那个,是沉沤珠。”

    第48章

    沉沤珠是怎么成了周祈溪侍女的,谢仞遥并不清楚。但见她在那里,他就放心了许多。

    他们这边人越多,胜算便越大。

    按照唐清如的说法,他们一行人都进了这个幻境。既然沉沤珠在,那么玉川子贺泉和月悟也应当就在这周围。

    此时离辰时尚早,空地上已经来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谢仞遥和顾渊峙一起,拿着玉牌,找了个最大的人群,汇了进去。

    围在一起的人虽在说话,面上却都没什么表情,眼神亦多是麻木,见两人围过来,也只是打量了两眼后,便不再理会。

    谢仞遥来此方幻境, 虽不是自愿,但既然来了,又是灭世之祸当天, 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了解灭世之祸的机遇。

    因而静静听了片刻后,谢仞遥笑着问道:“我听诸位说了这么多,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我还是不太懂。”

    灭世之祸是后世给这个几乎毁了五大陆的灾祸的称呼,此时的人们并不知有灭世之祸一说,谢仞遥只能这么试探。

    他相貌姣好,又一副温温柔柔的笑意模样,这么问了,人群中没一会儿就有人叹气道:“你是外门弟子吧?我一个内门弟子都不知道,你哪里又能知道?总之是天灾人祸呗,你看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

    这人说着,仰头看了一眼山河风云榜:“不管怎么,今日都是一死,马上都要死了,还想这么多干什么?”

    “死了也好啊,”人群中另一个人温声细语地道,“反正五大陆都乱成了这样,也没什么好活的。”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静了一瞬,竟没有人反驳他。

    谢仞遥摇头晃脑地唉声叹气:“死就死罢,但我一个外门弟子,只说让我到这赴死,却连怎么死都不说,这也太…”

    “宗主不是在上头坐着的吗?”还是方才回谢仞遥话的那人,他一张国字脸朝谢仞遥笑了笑,伸手指了指上头,低声道,“一会儿咱们听宗主的话,都是要上去的……”

    “上去了,也就死了。”说这句话时,他声音有些哑,“是内门弟子死完了,这次轮到你们外门的,外门的死完了,就该宗主长老们了。宗主上了,到时最后一天来时,肯定会对其他宗门有帮助的。”

    他这样说,周围人眼神也都是深信不疑的肯定,没一丝犹豫。

    谢仞遥静静听着,眼前的人都是幻境所生,真正的他们早已死在两千多年前。他们不是什么大能,也没赵令恣这么跌宕起伏的一生,连死都悄无声息,并未在后世留存下一点姓名传说。

    但在两千多年前对这场灭世之祸的反抗中,其中必然有一份他们的功绩。谢仞遥无法不心生敬佩。

    但此时却不是感慨的时候,不过一瞬,谢仞遥就敛起了心神,从眼前人的话中,能听出今天不是灭世之祸当日,但这种天象,离灭世之祸定然是很近了。

    此时唐清如已被囚禁,周祈溪到底准备做什么?

    谢仞遥微微抬眼,朝高台上瞧了一眼。

    素月宗冷厉的宗主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从始至终都未往下瞧过一眼,她微微仰着下巴,视线一直在正前方。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谢仞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的是云霄之上,血红的山河风云榜。

    收回视线,谢仞遥兀地察觉指尖被碰了碰,他以为是顾渊峙,低头一看,却是一只纸折的灵鹤。

    和谢仞遥折出的雪白灵鹤不同,这只灵鹤浑身血红,瞧着也急躁,不停地去啄谢仞遥的指尖。

    看到这灵鹤后,谢仞遥眉心便是一跳。

    顾渊峙在旁一直看着他,见谢仞遥面色兀地凝重,心中也是一冷。

    谢仞遥张开手,将灵鹤拢在掌心里,和顾渊峙一道退出了人群。

    等远离了人群,谢仞遥这才对顾渊峙道:“是小卫和小游递来的灵鹤,红色灵鹤代表急事。”

    他抬头看顾渊峙:“我去一趟,亲自把他们接过来。”

    “师兄想都不要想,”顾渊峙低头看着他,目光漆黑,“我和你一起去。”

    “离辰时还有半个时辰,你在这里守着,”这么多年,这还是卫松云和游朝岫第一回给谢仞遥递红色灵鹤,他心急如焚。

    谢仞遥环视四周,看见没人朝他们这边看,于是仰头,很轻很快地亲了顾渊峙嘴角一下:“你乖啊,我很快回来。”

    柔软冰凉的触感转瞬即逝,顾渊峙再回过来神时,谢仞遥已经不在了眼前。

    顾渊峙伸手,摁了摁被谢仞遥亲过的唇角,于这一霎发现,他师兄短短时日,已然深谙了拿捏他的手段。

    离了空地一段距离后,谢仞遥摊开手掌,任落琼宗血红的灵鹤飞在前头带路。

    卫松云和游朝岫收到他的灵鹤后,应该是立即动身往冰镜峰赶来,谢仞遥盘算着灵鹤到他手中的时间,心中估摸着两人离他并不遥远,甚至可能就在冰镜峰上。

    他们还有时间递灵鹤,也应该还不到性命攸关的时刻。但灵鹤又确确实实是血红色的,谢仞遥心中猜测不定,脚步便愈发急促。

    灵鹤带他没有走大路,而是拐到了一条小路上,树影斑驳,匆匆从他衣裳上掠过,谢仞遥跟着灵鹤走了一炷香的时间,踏入了一条盘山小道上。

    盘山小道左边是万仞崖壁,右边便是悬空的云霞蔚然,谢仞遥走出深峰树林,视野猛地开阔。

    落琼宗的灵鹤落到他掌心中,灵力消散,一动不动了。谢仞遥抬眸望去,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卫松云和游朝岫。

    并没有打斗的痕迹,两人都好好地站在那里,也没有缺胳膊少腿,谢仞遥心中松了一口气。

    卫松云和游朝岫身旁还有一道气息,谢仞遥这才来得及看过去。

    等看清人后,谢仞遥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

    卫松云和游朝岫身前的崖壁上,斜斜探出一棵歪脖子树,歪脖子树枝上寥寥长着些树叶,猛一瞧也能勉强称得上生机勃勃。

    而树下,抱剑站着一个年轻修者。

    他身影挺拔,神色轻松,眉目间都是骄矜的张扬气。一头黑发高高束起,穿了一身似火的红袍,松松抱着剑,眼中带着打量的笑意,正微微歪着头,看着谢仞遥。

    嫩绿的树叶撒在他头顶,他和谢仞遥年岁相仿,年轻得看不出以后的疯癫。

    谢仞遥回过神,看着他,忍不住笑了。

    他没想过,年轻时的王闻清,是这个模样。

    “你笑什么,”王闻清往后一仰,也笑了,唇红齿白,“你认识我?”

    谢仞遥往前走,一直来到卫松云和游朝岫身前,他心中想他师尊原来从前是黑头发,面上却摇了摇头,忍不住笑道:“不曾见过。”

    待他到,卫松云和游朝岫几乎是同时都拉住了师兄衣袖,此时也纷纷摇头,齐声道:“我们也不曾见过!”

    此时离灭世之祸来临应当相当近了,王闻清这时应当是在落琼宗布好了锁灵阵,正是声名狼藉的时候,但他瞧着却万分地闲适。

    他看着谢仞遥,伸手点了点他的衣裳:“宗袍穿错了吧,用着我落琼宗的剑法,穿素月宗的宗袍?”

    谢仞遥扭头去看身侧,就见卫松云一缩脑袋,小声嘟哝道:“没打过。”

    谢仞遥:“……”

    你能打过才见鬼了。

    “等办完事再与你细说,”谢仞遥只能糊弄王闻清,“还请道友借过。”

    但此时的王闻清显然不像两千年后疯疯癫癫的好糊弄,他站直身子,笑眯眯的:“借过可以啊,那个留下。”

    谢仞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游朝岫怀中抱着的银山天浪。

    随着这话落下,一股灵力乍然而起,王闻清手中剑出鞘半寸,匹炼剑意朝谢仞遥三人劈来。

    谢仞遥心中一叹,指尖一动,拂雪被他握在手中,也出鞘半寸,铮然的两道剑意相撞,歪脖子树上的新叶簌簌而落,掉入万丈虚空。

    连剑意都相似的,矜伐剑法起势,青松落色。

    王闻清眸中兀地冷了下去:“你哪里偷来的拂雪?”

    偷倒说不上,谢仞遥心道,你亲自给我的。

    谢仞遥挽了个剑花,将拂雪剑收在身后,弯腰朝王闻清行了一个礼。这是示弱的意思,王闻清是他师尊,对他行这个礼并无不可。

    修真界若非死仇,天道在上,一人示弱,行了一礼,大多的事也都可推后再算。

    他还要赶回去找周祈溪。

    但王闻清此时虽不疯癫,却也不是好说话的意思,他手中长剑出鞘,随着火灵力的乍起,剑尖怆然滑过悬崖峭壁,似燎原烈火,朝谢仞遥扑来。

    矜伐剑法第三势,风禾尽起。

    这剑意奔着谢仞遥而来,卫松云和游朝岫不由得退避。谢仞遥收礼直身,周身兀地凝了些浓厚的水汽。水灵力从十二经脉奔涌而出,亦是一招风禾尽起,以一种更柔和诡变的意味,撞上了王闻清大开大合的剑意。

    剑意相抵,谢仞遥被逼退了一丈的距离。

    “你还没结金丹,”年轻的王闻清看着他,“你剑意犹豫,道心不稳。”

    谢仞遥抬头,他师尊此时修为在什么境界,他试探不出,但总归是比自己高。

    所以王闻清能一眼看出他快要到金丹,谢仞遥却瞧不出他到了哪一步。

    王闻清手中的剑又要起,谢仞遥识海翻腾,十二经脉中灵力奔腾外泄,却终没再退避。

    这是王闻清教他的道理,不可避,那便战中求生。

    不料王闻清笑意却更大了些,他问道:“你是五灵根?”

    剑起人至,火红的衣摆与清水蓝的宗袍交缠碰撞在一起,年轻的王闻清对年轻的谢仞遥道:“五灵根的矜伐剑法是什么样的?你让我看看。”

    第49章

    拂雪与王闻清手中的长剑相撞, 不过一霎,谢仞遥被他雄厚的灵力给逼退了。

    王闻清的灵力深不可测,如泰山压顶,他此时正值年少,行剑中偏又带着能折断一切的锐气。谢仞遥被逼得拂雪剑插地,如此滑退了数丈多的距离,才停了下来。

    两人站在盘山小道上,小道虽算不上逼仄, 但也不宽阔,只有上前后退两个方向,左右是崖壁或虚空。

    在此拔剑,如在云端,半点也马虎不得。

    谢仞遥抬头,去看王闻清的剑。这是他第一次瞧见他师尊的剑,剑长四尺,剑身不窄不宽,从外头瞧去,不过平常。但刚刚不过一撞,谢仞遥已经察觉到王闻清手中这剑,怕是和拂雪不相上下。

    谢仞遥神色稍肃。那厢, 王闻面上已经没有了闲适的笑意, 他横剑身前,手腕兀地一斜,强大无比的灵力泄出,如乍然劈开长夜的明火, 朝谢仞遥袭来。

    正是矜伐剑法第四势,河倾月落。

    矜伐剑法八势,唯有第四势最为干脆,起手快,出手疾。一旦出剑,似长夜将明时的曦光,乍破黑夜。

    谢仞遥被剑光笼罩,似万丈高空中一片落叶被疾风相催,再也避不开。

    拂雪在空中划了一道极圆的弧,矜伐剑法起势青松落色出手,他迎了上去。

    两柄长剑相撞,一刹的静止后,磅礴冲撞的灵力炸开,歪脖子树上寥寥的树叶尽数被冲落树枝,随着灵力冲上更高的虚空。它之后,数百里的林子簌簌而动,飞鸟冲出天际。

    和方才一样,谢仞遥受着王闻清磅礴的灵力,他却没再退。

    青松落色罢,谢仞遥周身气息一敛,他灵力于这一瞬消失至尽,王闻清的剑意顿时割破了他衣衫,但下一瞬,两人中间的土地上,一道雄浑的灵力直逼云霄。

    谢仞遥十二经脉催动到了极致,识海的小谢仞遥身上,土灵根闪烁到了极致,覆在一朝烘炉点雪之上,逼向王闻清下颌。

    这是谢仞遥的全力一击,王闻清也不得不避一下,他往后退了一步,就见对面青年手中剑一动。

    霎时,他周身土灵力陡然一变,方才的烘炉点雪消逝。水汽凝结,似镜似玉,长剑当头,剑意匹炼而下,一泻千里。

    和王闻清一样的招式,河倾月落。

    王闻清面上不动声色,长剑在手中一挽,剑柄朝上,撞上了这道剑意:“说你道心不稳,便是你剑中只有剑意,没有杀意,又多犹豫。怎么,不信自己的剑能杀人?”

    他弯了弯眼:“变化够了,再快一些。”

    这话说罢,他脚尖一点,往后退了数丈,下一瞬,他灵力全泄,逼身而来。

    矜伐剑法第五势,如坠烟海。

    谢仞遥只觉得四面八方都被王闻清的剑意所笼罩,他像是被关进了牢笼中,举剑却不知砍向何方。

    王闻清的身影藏在漫天的剑意之中,拂雪出手,谢仞遥只能提剑规挡,却找不到破绽。

    短短一个呼吸间,两人便已过了数招,谢仞遥面色却愈发凝重。

    他是五灵根,不比其他修者,精进本就勉强,每出一剑心中所虑常常甚多。

    对方又是他师尊,他如身心都深入沼泽,愈举剑规避闪躲,愈如在沼泽中手脚胡乱扑腾,以至最终被沼泽吞噬淹没。

    甚至于出剑胆怯。

    剑意看道心,同辈之间或许看不清楚明白,但长者如唐清如或是王闻清,一试探便知。

    王闻清说他道心不稳,谢仞遥越用剑,心中也就越肯定自己道心不稳。

    数丈外,卫松云拉着游朝岫,急得跳脚,压低声音道:“你说师兄,他…他跟师尊打什么啊!咱俩咋救…救师兄啊!”

    游朝岫一巴掌糊在他嘴上,让他闭嘴,凝神看着前方道:“闭嘴,你细看。”

    “出剑便出剑,”王闻清的声音自剑意中传来,对被逼到角落,愈发狼狈的谢仞遥道,“你想这么多干什么?”

    谢仞遥微微喘息,握着剑柄的手心灼热,半晌后,他低声道:“我是五灵根。”

    这话他从前对王闻清说过,到后来王闻清万般开解,谢仞遥似有所悟,落琼宗这些年,慢慢便不言了。

    他以为自己看开了,但到今日此时,对着年少并不相识的王闻清,这句话终是又被他的剑逼出了口。

    他和天赋极好的顾渊峙,和年少成名的沉沤珠等人,是不一样的。他是被王闻清秘境中偶然捡得的一个傻子,被他拽入了修道之路。

    纵然刻苦,若要精进一寸,往往却也比常人要多付出更多。

    “你想这么多干什么?”王闻清的年轻的声音又道,“管你什么灵根,拿着你的剑来,我只看你的剑。你不是还有自己的事要办?”

    谢仞遥后背抵上了崖壁,王闻清剑意之下,他已然看不清不远处的万丈虚空。

    眼前是千万重笼罩的剑意,他手中只有一柄拂雪。

    他还有自己的事要办。

    他有和唐清如的约定,有答应顾渊峙很快回去。

    谢仞遥闭了闭眼,双手垂立,任王闻清的剑意落在自己身上。片刻后,他手腕翻转,手臂一扬,是最平常的一招起剑,连剑法都称不上。

    但这回剑起,便再没犹豫。

    谢仞遥像是第一回拿起剑,他强将心中踌躇抛下,每一招的出剑,只管向前,再无迟疑。

    灵力自十二经脉流转,被催逼到极致,谢仞遥并不在计较每剑都要使矜伐剑法。

    他过往二十多年所学的剑法,心念所动,剑意便随之而出。

    王闻清的剑意重重下,他五灵根随剑法变幻,谢仞遥初时还强迫自己不要犹豫,可随着招势过去,不知为何,他出剑愈发流畅,竟渐渐有了许久未曾感受过的畅快之意。

    虽还身在沼泽,但已有了可渡之法。

    王闻清不再出声,如坠烟海是矜伐剑法中最复杂的一招,真正的剑意藏在万千虚幻的剑意之中,伺机而出,一招毙命。

    谢仞遥眼前剑意万千逼迫着他,他似狂浪海面上独行孤舟,不避不让,纵然缓慢,却仍一寸寸往前,直至寻找到破绽。

    两人此时已交战了数百招,短暂地陷入了僵局。

    谢仞遥犹豫放下,性子中的倔意便被激起,他慢慢地忘掉了所有犹豫,不在乎王闻清的剑意落在自己身上,一时间,心中手中只有出剑。

    谢仞遥的识海沸腾到了极致,经脉中似有灼烧之感。鬓边颈边都是汗,谢仞遥手腕一沉,后背离开崖壁,舍弃周身的空挡,只身闯进万千剑意中,拂雪被他拿在手中,与长剑铮然相撞。

    下一瞬,万千剑意中出现了短暂的一个空挡。

    谢仞遥灵力在此刻催动到极致,经脉中灼烧之意更甚。谢仞遥不管不顾,拂雪剑横斜,脚下用力,锐利的剑意从剑尖迸出,连人带剑,朝那空挡奔去。

    矜伐剑法第第七势,木人石心。

    此招并无过多要求,人剑合一而已。

    剑意逼迫在他周围,谢仞遥扬起的手腕无一丝踌躇。

    这剑合该这时出,本就该他使出。

    拨云见日,漫天的剑意猛地消散,谢仞遥眼中一亮,竟看见了触手可及的云。

    他人已离了盘山小道,在这一瞬,正踏在万丈虚空上,身后是千仞,身前是长空。

    脚下是云层万叠。

    “五灵根的矜伐剑法很好嘛,”王闻清的声音传来,重新带上了笑意,“你性子倔,拿好你手中的剑就好。恭喜。”

    在这话中,灵力使谢仞遥在空中静止了一瞬,转眼他就要坠下。

    下坠的这一瞬,谢仞遥往后仰去,手扣上身后的崖壁。

    他扭腰一翻,整个人就纵身重新踏上了小道。

    谢仞遥顺着王闻清的话音看过去,眼前却已不见了黑发红衣的年轻修者。

    随着他的离开,他的剑意如青烟消散,逝在了天地之间。

    谢仞遥站在那里,忽觉头顶有动静,他正是多心之时,霎时间抬臂仰头,却觉手腕上一阵轻痒。

    谢仞遥眨了眨眼,去细看,才看清原是一片稚嫩的绿叶,悠悠地旋落在了他手腕上。

    这是他刚刚和王闻清打斗时,被逼至高空的树叶。其他落叶均已跌落到地,或落下云天之中。

    唯有它慢些,在最后一瞬,巧落在了谢仞遥腕子上。

    谢仞遥抬臂与它对视片刻,见叶是叶。

    他身上是血,手中有泥,似一棵勤勤恳恳却扎扎实实从大地上长出的柏树,根系连着地,供养青苔,枝叶向着天,遥望云烟。

    谢仞遥指尖颤了颤,看着树叶,突然明白了方才王闻清为何与他道恭喜。

    他神识进入识海,就瞧见刚平静下来的识海上空,一颗浑圆的金丹悬空,正照着识海无涯。

    小谢仞遥坐在它下面,神色祥和平静。

    谢仞遥心动期顶峰停滞近五年,终得金丹。

    谢仞遥将绿叶拢在手心,转身又看了一眼右边的天,只见眼前云兴霞蔚,他见天是天。

    谢仞遥见叶欢喜,见天开阔,万物入眼,无不心生感激,不再自轻。

    他心境轮转,如脱胎换骨。前方路遥,道心终无可动摇,无坚不摧。

    第50章

    王闻清出现的突然, 消失的也莫名其妙。又因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谢仞遥无法去对这之中发生的事情追根溯源。

    唯一真实的是,他与年轻的王闻清相逢, 被引入他的剑法, 最终窥道,得以踏入金丹期。

    每个人不同时期心境不同,剑意自然也不同,年轻的王闻清可以以剑法为引,引导谢仞遥突破。现实中疯癫年老的王闻清却已不行。

    王闻清消失后,谢仞遥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这点。他心中感念,将这一场交锋珍重地视为一次机缘。

    但幻境终不能久留,周祈溪还在那里,谢仞遥接到了卫松云和游朝岫,不便耽搁,只带着两人快速地原路返回。

    而当三人就快到空地时,察觉到了前方似有动乱,谢仞遥心中一禀,对身后的两人道:“敛息。”

    三人敛去自己的灵力气息, 刚踏上空地,就看见空地上早已乱成了一团。

    谢仞遥离开空地的这段时间,空地上又到了几百拿着玉牌的人。而这几百人正熙熙攘攘地挤在外围,围成了一个大圈。

    圆圈中间,两股灵力正相撞,如山崩地裂。

    顾渊峙腹部被灵力击中,带着他整个人砸了出去,他脊背撞到一棵需五人合抱的古树,竟停也没停一瞬,树就被拦腰折断,以至于顾渊峙带着断木,在地上砸出了一道深坑。

    周祈溪站在不远处,显得冷硬的眉目连皱一下都没皱,她奔涌而出的灵力似连绵群峰,带着不绝的剑意一道又一道地劈向顾渊峙。

    顾渊峙从坑里撑起身子,稍稍歪头,将口中的血沫吐出,仰起头来去看这一切。

    漫天交织的剑意下,他极黑的瞳孔布满了血丝,带着些异常的,残暴的兴奋。

    周祈溪这些含着诛杀意味的剑,反倒逼出了他骨血中被压抑的凶虐之性来。

    顾渊峙手腕一沉,手中黑刀如它的名字偃仰一般,刀尖点地,带着顾渊峙从坑中高高跃起,随即刀尖向前。

    身受重伤,但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汹涌的灵力自刀尖迸发,刚硬地与周祈溪的剑意相撞,顾渊峙脸上毫无俱色。

    周祈溪被这不要命的刀逼退了一步,青色的衣摆微动。

    她这才扬了扬眉,下一瞬,她微微抬了抬下巴。随着这个动作,剑意倏地凄厉,长风都退避,顾渊峙转瞬被强烈了十倍的剑意吞噬。

    下一瞬,周祈溪看着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的顾渊峙,声音没有一丝多余的波动:“你的身份会带来多少麻烦你应当知道,你就不应活在这世上,你也该明白。今日是我发现,就该我来了结,你不必不甘。”

    剑意四歇,她剑尖稍稍一歪,指向顾渊峙身旁的古籍,直白地问道:“这,谁给你的?”

    唐清如进幻境前给顾渊峙的古籍,正散落在他身旁,书页四散,页脚沾满了血。

    顾渊峙掀了掀被血水糊住的眼皮,他从混在人群中等谢仞遥回来,到突然被周祈溪发难,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也就这一刻钟的时间,让他似回到了被关进笼子送进万州秘境的那天。

    天旋地转,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唯一好一点的是,谢仞遥此时不在,不然凭他这样废物,怕是护都护不住他师兄。

    顾渊峙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斜里就差来了一道声音:“宗主,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就到时辰了。”

    沉沤珠不知何时走到了周祈溪身后,低眉顺眼地提醒道。

    周祈溪闻言颔了颔首:“待我处理完它。”

    她似乎不欲与顾渊峙再说废话,不待他回答,手中的剑便脱手,漂浮在她眼前。周祈溪指尖一抬,剑便势如破竹,直奔顾渊峙命门而来。

    也就是在这时,沉沤珠猛地仰头,她手中诀已成,周身霎时似火燎原。

    烟炎张天,火光中金光乍现,火鎏金诀下,炙热的金如柄剑,剑尖上贴着带一张符箓,从身后朝周祈溪后背刺去。

    随着沉沤珠掐诀,空地四周兀地响起了一阵笛声,笛声尖锐急促,声中如有千军万马。所有人抬头看去,并找不到吹笛之人,却见自空地西角的密林中,骤然冲出了一群大雁。

    雁群起落极快,配合着笛声一阵阵凄厉地鸣叫,唯为首的领头雁眼珠血红,在笛音中亦叼着一张符箓,自侧面俯冲向周祈溪。

    火光与笛声中,满是血污的顾渊峙纵身而起,他识海内金丹疯狂旋转,偃仰野蛮而凶残地朝周祈溪劈头斩下。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周祈溪已经是三面受敌,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空地上几百双眼睛抬起,怔怔然地望着这一切发生。

    唯有剑意与长风缠绵呼啸。

    漩涡中心,周祈溪微微抬眼。

    她的剑依旧朝顾渊峙刺去,剑意狠戾,可顾渊峙却比她更疯,他只微微一侧身,便不再管。

    整把剑擦着他腰侧而过,剑刃擦过皮肉,似能将他拦腰折断。

    顾渊峙人却没有丝毫停滞,他越是流血受伤,眉眼中越是淬满了残暴与兴奋,手中的偃仰刀锋灵力更甚。

    周祈溪笑了,她面庞冷峭的线条因为这一笑有了些柔软的弧度,如春水涟漪,乍一看竟像是唐清如才会有的神情。

    她人也如唐清如一般,只柔柔地抬了抬手,青衣黑发未动,她在漫天杀意下没有一丝躲避,像是天生不懂退为何物。

    于是两张符箓,就这样分别落在了她后背和肩膀上。

    万物于这一霎静止,沉沤珠睁着眸,死死地盯着她。

    什么都没发生。

    剑意消弭,俄顷后,一阵清风归来。

    清风吹动周祈溪漆黑的发尾,贴在她身上的符箓被风卷起,未离周祈溪的身,就已在风中化为齑粉。

    山河风云榜的血光笼罩天地,周祈溪垂下眸,抬起的手轻轻按下。

    下一瞬,灵力如鞭迸出。

    不远处的密林中,玉川子瞳孔一缩。他浑身骨血俱是一痛,手中铁笛滑落。

    他身侧,月悟飞速伸手借住了掉落的四天秋,而贺泉连忙扶住了玉川子,惊道:“师兄!”

    “我们过去,”玉川子抿着唇,朝他摆了摆手,看向不远处的空地,轻声道,“麻烦恐怕是大了。”

    空地上,沉沤珠如刚才的顾渊峙一样,整个人被砸到了地上。

    顾渊峙则比她更惨,周祈溪要诛杀他,剑意与灵力便大部分朝他逼来,他在空中被周祈溪甩了一圈,像断线的风筝,整个人被脸朝下地往地上甩去。

    但这次却没有像方才那般砸到地上。

    顾渊峙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谢仞遥单膝跪地,一只手握着拂雪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楼住了顾渊峙,将他接在了怀里。

    周祈溪带来的冲力太大,谢仞遥抱着顾渊峙往后,滑了一丈多的距离后,才堪堪停下来。

    但他到底将顾渊峙结结实实地接在了怀里。

    顾渊峙下巴磕在他颈窝上,于这血腥气之外,闻到了他师兄身上,那股子离得近了才能感受到的浅淡香味。

    这让他忍不住朝谢仞遥贴去。

    确实是没改变的,谢仞遥每回都能接住他。

    顾渊峙身形比他壮硕很多,谢仞遥抱并不轻松,只拿搂着他后背的手摸了摸他后颈,声音很轻:“她欺负你了。”

    顾渊峙差点被废,经脉识海被灼烧,张嘴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抬了抬胳膊,想搂谢仞遥,又怕浑身的血弄脏了他衣衫,于是轻轻握了握谢仞遥漆黑的发尾。

    谢仞遥的心像被揉了一下。

    “师兄带你出去,好不好?”谢仞遥声音很轻很软,他用素白脸颊蹭了蹭顾渊峙沾满着血的脸,放在他后颈上的手一按,顾渊峙就在他怀里失去了意识。

    “谢仞遥!”沉沤珠见他出现,咽下口中的血,喊道,“神识就在她身上,后背和胳膊都不是。”

    “不行就拖,”事已至此,已然没了遮掩的必要,沉沤珠咬牙道,“还差半柱香的时间她就要去布阵了!”

    沉沤珠喊的,不远处的周祈溪尽数听了进去,她看着谢仞遥小心将顾渊峙放在一边,伸手封住了他腰间的几个穴位,随即自己挡在了他跟前。

    周祈溪又抬起了手,平静的风随着她的抬手倏地大作了起来。长剑在她身旁飞旋,杀意藏在斜风里,让人避无可避。

    “你们是哪里来的?”周祈溪看着眼前过分漂亮的青年,因为沈沤珠的话,又起了点兴趣,她视线落到谢仞遥手里的拂雪上,“落琼宗的人?是为了救唐清如,派了你们这群小娃娃来?”

    “王闻清呢,”周祈溪垂下眼眸,“他不是亲手接了本座的请帖?”

    她并没意识到自己是缕残魂,真正的神识不知藏在何处,只一副躯壳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这方被凝固的岁月里。

    可真正的周祈溪终究已经死了,和刚才相比,她整个人似乎模糊了许多,只有她自己没意识到。

    此时若放眼望去,能看见昨天还清晰的叠叠群峰,远处已然模糊一片。

    谢仞遥握着剑,静静地看着她。

    他是心疼顾渊峙,可这并不只是他和顾渊峙两人的事。

    这是沉沤珠几人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地步。

    他不能没理智地叫嚷着冲上去和周祈溪决一死战,只能周旋。

    还有半柱香的时间,周祈溪愿意说,就让她说。

    唐清如一共给了他们一行人四张符箓,已经没了两张,还剩两张,一张在谢仞遥手里,另一张在卫松云和游朝岫手中。

    谢仞遥挡在顾渊峙跟前,抬眼去看周祈溪,他面上平静,心中却已在盘算沉沤珠的话。

    周祈溪真正的神识必定在她身上,既然后背和胳膊不是,那定然是身上其他的地方。

    但他们只剩下两张符箓。

    周祈溪不是会说很多话的人,她因沉沤珠的话多问了两句,此时见谢仞遥不答,便失了耐心。

    周祈溪伸手,剑尖向谢仞遥身后的顾渊峙:“本座不管其他,但他必须死。”

    “他若不死,”周祈溪眼中冷淡,“将来你们都会后悔。”

    谢仞遥侧步,挡住了指向顾渊峙的剑尖,他听见周祈溪的话,薄薄的眼尾压下,温声道:“我师弟会好好活着,你才是该死的那个。”

    “周宗主,”谢仞遥声音并不大,但很清晰,“你是已经死了的那个。”

    对面周祈溪的面色兀地变了。他们上头,天空中一瞬间内乌云密布,以至于挡住了山河风云榜的血光,让人群骤然沸腾起来。

    “你也意识到了,”谢仞遥上前一步,狂风吹皱他衣衫,顾渊峙留在他眼尾的血转瞬干涸。谢仞遥声音清晰异,“你真正的神识比你更早察觉到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宗主,天上的山河风云榜是假的,素月宗弟子的死去是已经发生过的。这一切是两千年前的某一天,你的宗门早都化成了灰烬,你一缕残魂,也该醒醒了!”

    天际雷声大作,山河风云榜与雷声呼和,血光迸发,赤红的光将每个人拢了进去,染得人须发皆红。

    高台上,被所有人忽视许久的唐豆子看着这一切,唇角慢慢勾起。她瞳孔湿润漆黑,是小女孩哪般模样的,天真烂漫的笑。

    而周祈溪的面上,早已如淬寒冰。她抬手握剑,就要朝谢仞遥斩来,却兀地顿在了那里。

    “宗主,时辰到了!”有人喊着,声音远远近近,喊声像首渗人的小调,“宗主,时辰提前了!宗主,时间到了!宗主……”

    只这一瞬,便已够了。

    笛声响彻云霄,人群外,贺泉站在玉川子身旁,震声道:“谢道友,上!”

    他音落,谢仞遥脚尖点地,整个人如飞鸟般高高跃起,拂雪剑尖自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线。

    线的终点,指向周祈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