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自从曹班挟天子后, 曹嵩府上几乎天天都能收到书信。

    认识的,不认识的,旧友新朋, 凡是能在关系网里和曹嵩搭上界的,都想从他那里探听到曹班的消息, 以此在新的局势下, 占据先机。

    这些书信中,有明面上来问候他好,实际上,想在长安谋官职的,有来打听曹操曹班兄妹关系的,想着纵使搭不上曹班,也能从曹操那里分一点羹汤的,更有什者,直接问曹嵩,曹班是否婚配。

    曹府门房每日迎来送往,脸都要笑烂了,原本刚来琅琊国时, 曹嵩盘下的院子不大,后来收的钱财珍宝,牛羊车马实在多到放不下, 曹嵩又找本地士族盘了处大宅院。

    曹嵩惯会附庸风雅,府内姬妾成群, 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日子似乎比在洛阳时还要快活。

    可旁人看来是如此,曹嵩本人却不这么想。

    “人人都道费亭侯教子有方,过着比神仙还快活的日子,可我看巨高整日愁眉苦脸的,想来这神仙也是不好当的啊。”雅集上,见曹嵩形容憔悴,一言不发,坐在他旁边的王氏家主王仁调侃道。

    春景宜人,也只有偏安东方,未经战事的琅琊国,本地豪族才能有这般闲情雅致赏春景。

    琅琊王氏在沂水河畔举办雅集,邀请琅琊士族名门赏园观景,曹嵩是唯一一个被奉为座上宾的外地人。

    王氏是本地豪族,王仁的儿子王融在青州当齐国国相,姑臧君的军队兵临城下,王融只抵抗了不到半日,就开城投降,还派了族子去即墨求学,王氏半只脚已经上曹班的船,对曹嵩自然敬重有加。

    不惑之年的曹嵩,眼眶深黑,眼下一片浓浓的阴影,一脸虚亏之相,精神状态还不如长他十多岁的王仁,他眼睛盯着席间的舞姬,心道曹班和曹氏的关系哪能对外人言道?

    别人都羡慕他有两个出息的孩子,他却恨不得,自己的孩子都平庸无奇才好。

    曹班越是走向高位,曹嵩越是感到恐慌,原配丁夫人去世后,他便不再允许自己的孩子们读书识字,三子曹德性情骄纵,常在城内闹事,被苦主找上门,他用钱财打发人走后,还会夸赞曹德,有他曹巨高的风范。

    他禁止家人在他面前提起曹班,甚至不想听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后来姑臧君一路打到北海国,有传言说姑臧君要屠城,城内世家竟无一人相信,唯独他惶惶不可终日,要不是续弦陈氏以死相逼,他还想搬出城,住到山里去。

    可曹嵩管得了自家人,却管不住旁人,王氏作为曹班曾经的敌人,如今的投资人,尝到了站对队伍的甜头,自然热衷于打听一切有关曹班的消息。

    在听到从洛阳流传出的皇子传闻后,王氏第一时间想到了曹班和曹嵩之间奇怪的亲子关系。

    曹班弱龄离开父兄,独自前往扶风郡求学,已经不是秘密,但曹氏双子素有神童名,早些年大家只将此当作逸闻来听。

    可董卓乱朝时,曹嵩避难于东方,放弃了亲子的泰山郡和后来的封地不其国不去投奔,而选择了比邻的琅琊国,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有汉室血脉流落在曹氏,这个传言听上去离谱,但是只要一想到曹班的祖父是故费亭侯曹腾,是少数能接触到后宫的外男,再结合另一个传言——曹腾薨逝,与曹班离家求学是同一年,浸淫官场多年的王仁,很难不产生一些联想。

    见曹嵩眼神躲闪,王仁更加肯定了内心的判断,摸着长须,狭长的双眼微眯,决定下点猛料:“巨高从前在宫里,可曾见过邓太后?”

    只这一句话,直接就令曹嵩梦回京师,想到那索命一般的黑白字迹。

    ——大鸿胪卿欲杀我儿耶?

    他当即满面虚汗,向王仁辞行,只说自己身体不适,受不了水边寒风。

    今日天气晴好,四周树静,哪来的寒风?

    王仁没有点破,关切道:“巨高还是要保重身体,才能享齐人之福啊。”

    曹嵩已无力去考究王仁言辞中的讥讽,他匆匆回到家中,对妻子陈氏道:“快,快!收拾家当,我们离开!”

    曹嵩不止一次和陈氏提过离开,陈氏还以为自己已经劝住了丈夫,这在琅琊过得好好的,怎么又说要走,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红着眼眶急道:“离开?离开去哪儿?”

    曹嵩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想着离曹班,还有曹班的人越远越好,命人从库房里取出别人送来的舆图,看来看去,点着徐州的方向,道:“这里,这里安全!”

    陈氏以为曹嵩疯了:“安全?琅琊国还不安全吗?旁边就是——”

    陈氏的话只说到一半,想起家中忌讳,便没再说下去,看曹嵩这副决绝的样子,心知自己拦不住他,纵使她再无法理解,也只能招来管家,吩咐他准备搬家的事宜——

    北海国在遭到黄巾的侵扰时,国相孔融向平原国的县令刘备求助,刘备欣然率兵前往,尽管当时姑臧君的军队,已经在与黄巾交战了。

    孔融开城接纳刘备,却将段宁拒之门外,理由很简单,这门一旦开了,就相当于他认可曹班这个司隶校尉,所把控的长安朝廷,换上姑臧君带来的新官印。

    接受两个女人给的官印?还不如让他死在黄巾贼的刀下!

    面对段宁的围困,孔融采纳了刘备的建议,向城内放出姑臧君要屠城的消息* 。

    原本因为乐安国和齐国的投降而动摇的百姓,因为这个消息,奋起反抗,誓死守卫北海国。

    可即使是这样,被四面包围的北海国,也早就成了一座孤岛,孔融知道,死守只能拖延时间,情急之下,他又向徐州的陶谦,和冀州的袁绍求助。

    陶谦很快答应了他的求援,他曾在皇甫嵩的帐下,和段宁一起对抗过羌胡的叛乱,知道段宁的实力,自然不希望自己北方有一个统一的,强大的邻居。

    只可惜,他的兵马北上到一半,就因为一个意外的消息,被迫折返了。

    ——袁遗在扬州遇袭身亡。

    行凶之人名为孙策,是攻入洛阳的破虏将军孙坚的长子。

    袁遗是袁绍的从兄,据说为了杀死袁遗,孙策暗中勾结了袁术,其势力在扬州急剧膨胀。

    比起混乱的北方,陶谦显然更紧张他的大后方,得到消息后,立刻调兵回防。

    得知陶谦收兵后,刘备便离开了北海国,孔融没有挽留他,只能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袁绍身上。

    袁绍的回信出乎意料的快,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来人并非信使,而是一名刺客。

    “使君想要匡扶汉室,与我家主人的志向是一致的,如今汉室倾颓,贼人势盛,想让段宁退兵,还得从源头上下手。”

    对方建议孔融,佯装投降,向段宁透露曹嵩即将遇刺的消息,以此引诱段宁前往琅琊国,他会借机动手,将曹嵩之死嫁祸于段宁,这样既能挑拨曹氏兄妹的关系,也能挑拨段宁与曹班之间的关系,一石二鸟。

    孔融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听完刺客的建议后,抱着一丝希望问道:“那栽赃之后呢?北海国不还是归于段宁了吗?”

    刺客讥讽道:“北海国一面为海,三面都是曹班的地盘,就算不投降,使君能负隅顽抗到几时?姑臧君先后背叛了段氏和袁氏,再叛曹氏,便是彻头彻尾的孤军,只要主人击败了曹班,她一把无主的刀刃,能成得了什么气候?”

    孔融明白刺客说得都是实话,城内的粮仓早就空了,他虚张声势到现在,若不是刺客到访,他都已经准备逃出城了。

    如今看来,投靠袁绍就是最好的选择,于是他接受了刺客的建议,开城投降,并带着刺客,亲自登门,向段宁告罪,并表示,愿以一条重要的情报,换姑臧君的宽恕。

    段宁从孔融这里得到消息的时候,曹操的信和玉佩连线的时间都没有到,她第一反应是,你要杀便杀,告诉我作什?怕我拦着吗?

    随即才反应过来,呵,这是生怕我不去拦呀。

    孔融不知段宁巴不得曹嵩赶紧去死,还摆着一脸大义赴死的表情,用仁义绑架段宁。

    “我自知负隅顽抗罪无可恕,愿只身赴死,只求姑臧君看在这条情报的份上,饶过北海国无辜百姓!”

    “使君大义!”段宁笑得灿烂又明媚,爽快道,“那您安心去吧,百姓会铭记您的。”

    孔融一愣,他身后的刺客也是一愣。

    段宁说话间就拔刀出鞘,孔融见她居然当真了,吓得连连后退,跪在他身后的刺客,连忙将暗剑从袖中抖出来。

    “当”的一声闷响,银光闪过,段宁的刀已笔直地插入地面,将孔融的衣摆钉在地上,锦缎撕破,孔融向跌坐在地上。

    腰间的印绶被一道斩断,他颤巍巍地抬头,见段宁自上而下俯视着他。

    刺客悄悄收回袖中的暗剑。

    第182章

    刺客的小动作没有瞒过段宁的眼睛。

    和袁绍有关系的刺客?

    探丸呗。

    河阳之战时,袁绍想趁乱暗杀妹妹,就曾派探丸郎混入军中行刺,被伪装成妹妹的段宁捉住了。

    这个仇段宁还记着呢。

    当时那个刺客嘴巴还挺松的,轻轻一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袁绍心也是大,那会儿他和妹妹明面上还是合作伙伴呢,董卓这个大敌没除,就急着搞小动作。

    孔融带着刺客离开时,马腾朝段宁使眼色,点了点刺客衣袖的位置,段宁看过去,刺客手肘处突出来的剑柄简直不要太明显。

    直到两人都离开了,马腾才忍不住笑出声:“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段宁也挺无语的, 她记得妹妹手下的江芜也是探丸郎出身,那个孩子走路是一点儿声都不带的,金盆洗手前的最后战绩,是悄无声息地摘了沛国国君的首级。

    不过江芜要是真的“专业”, 也不会转投当时才十岁出头的妹妹了,看来这世道确实不好,刺客的素质也是江河日下。

    怎么这么多年下来,袁绍就没点新手段?

    探丸屡战屡败,他居然还没放弃, 要是换自己来管, 早就整个业务线砍掉了, 袁绍坚持重用探丸,怕不是有情怀在。

    段宁命人将新的印绶连同一套崭新的官服一起送给孔融。

    孔融接下了印绶,在看到官服时,脸色又是一黑。

    看来姑臧君是早就料到自己会投降了。

    他没有接受新官服,穿着残破的衣服回到国相府邸,府中官吏们见他全须全尾的回来了,眼睛里都是藏不住的欣喜,孔融看了他们一眼,众人又连忙收了表情,上前嘘寒问暖。

    似乎所有人都认为,他应该向段宁投降,他一意孤行坚持到最后,心里想着利用段宁,向袁氏交投名状,可实际上,他还是降了。

    那他先前的执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孔融屏退左右,独坐堂中。

    段宁答应了同行,也没有因为他污蔑她屠城而发怒,这位女将军真的如传言一般,兼具震慑沙场的威严与安抚民心的仁慈。

    这个认知,反而令孔融感到一种人生信仰被撕开一般的痛苦。

    简而言之,他碎了。

    如果他不是国相,这个时候,他会去游访名士,和他们论经辩道,以此来开解心中的困惑。

    可时局容不得他慢悠悠开悟了,回到北海国的第二天,段宁就派人来催他上路。

    “看来姑臧君和曹班确实相交甚笃。”刺客对孔融如是道。

    从北海国到琅琊国,轻骑急行也要整整三天,他没行过军,想着这次出行,出人出力的都不是他,他只需要等刺客得手后,将消息传递出去,因此他和同行的刺客,每人只带了一只皮囊,里面装了约莫五日的口粮。

    他们约定次日出发,到了第二天上午,孔府的仆役送他出城,他被人扶着下了车架,段宁骑在马上,环抱手臂,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他想抬头看对方的表情,但阳光实在刺眼,他只能看向段宁身后的骑兵队。

    然后他就发现,段宁手下的士兵,都在打量他手里鼓鼓的皮囊。

    “孔使君,伙食不错。”段宁挑眉。

    孔融这才反应过来,其他人都没带干粮,就他带了,倒显得他有多矜贵一样。

    他面上发烫,连忙将皮囊丢给仆役,埋怨道:“说了不用就是不用,莫再甩给我了。”

    说完还看向跟着他一起的刺客。

    刺客许久没有吃饱肚子了,见状纵使再不舍,也只能将自己的干粮袋子丢给孔府的仆役。

    前往琅琊国的路并不好走,除了中间有一段,是从不其县侯国,通往泰山郡的官道,被修得宽敞平坦外,大部分都是蜿蜒的山路。

    段宁的骑兵机动性极强,即使在山林间行军,速度也丝毫不慢,他和刺客被安置在了队伍的中段,这就导致孔融根本不敢放慢速度,腿很快被磨破了皮,也只能强忍着继续前行。

    眼看着天都要黑了,骑兵们也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意思,孔融实在饿得两眼发花,不得不疾呼: “停,快停一停!”

    队伍依然前行,左右的骑兵都没有理会孔融。

    “姑臧君!”

    孔融猛地深吸一口气,大喊:“姑——臧——君——”

    傍晚归巢的林鸟被这突兀的声音惊飞,领头骑兵这才放慢了速度,孔融加快纵马,走到前面,气喘吁吁,认命一般对段宁道:“停下来歇一歇吧,我,我实在饿得没力气了……”

    段宁闻言,睁大了眼睛,诧异道:“使君没吃东西吗?”

    孔融以为对方在戏弄自己,但好面子主动丢了干粮的是他自己,这会儿还要腆着脸去求人帮忙打猎,总不好再发怒,因而只能压下脾气,好言好语道:“我一介文士,论起挨饿的本事,和你们是比不得的。”

    段宁却笑了:“使君哪里的话,我可是一点饿都受不住的。”

    这回诧异的轮到孔融了,可他还没张口,就见段宁伸手举到面前,嘴扯开左臂绑带上缠着的一只布带,从里面叼出一块扁平硬实的饼子,拿在手上。

    “行伍之人,没那么多讲究,怎么方便怎么来。”

    饼子隐隐散发出芝麻油的香味,勾得孔融咽了口唾沫,他以为对方要将饼分给他,心里纠结段宁咬过的部分他要是不吃会不会显得他有些不识好歹。

    结果段宁三两口就将面饼吞进了肚子里,末了还咂摸了下嘴,意犹未尽似的,对孔融道:“那我们可得快点了!”

    说完,不及孔融回答,段宁便朗声,朝队伍喊话道:“将士们!加快速度!咱们争取两个晚上赶到琅琊国,别让孔使君错过费亭侯的设宴款待!”

    孔融当即哭笑不得:“我何时说过费亭侯会设宴?姑臧君误会我的意思了。”

    他直觉姑臧君是在有意刁难,但又没有证据,只能如实道:“是融妄自托大,没有带干粮,如今后悔也是来不及了,我看姑臧君麾下各个都是骑射好手,春日万物复苏,打点野物想必不在话下,如今天色已晚,不如就在河边歇息一下,也让将士们恢复一下力气。”

    “那怎么行?”段宁大惊,“要是晚去一步,费亭侯不幸被袁绍那厮害了,我岂不是平白蒙冤?”

    孔融一下让段宁堵得没话说,那刺客跟着他一声不吭的,段宁不说,他差点都忘记这茬了!

    这让他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晚一点也没关系,袁绍派的刺客不会那么快到吧!

    孔融在城里,是有私库的,即使是被段宁围困的时候,他也没这样挨过饿,腹中酸气不断上涌,还要分神骑马,让他根本没办法静心思考。

    就在孔融左右为难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孔融和段宁同时回头,骑兵队也立刻停止了前行。

    只见身后的刺客从马上摔落在地,昏迷不醒。

    ***

    “是低血糖。”

    队伍最终还是在一处避风的山洞前停了下来,段宁带着人出去打猎,只留下一名懂医术的士兵,在给刺客看完后,对孔融道。

    “低血膛?”孔融一听吓坏了,声音颤抖道,“别是什么不治之症吧……”

    夜晚山间温度很低,他们人少,不敢生火,孔融只能抱着手臂,焦急地在山洞里来回走动。

    夜色下,他的脸比刚刚苏醒的刺客还要苍白。

    “呵呵,使君安心,他只是饿了。”

    从孔融的角度,只能看见刺客裹着自己的衣物,蜷缩在篝火边,整个人都在不停的颤抖。

    士兵伸手在刺客肩上安抚似的拍了拍:“别怕,姑臧君打到猎物就会回来的。”

    士兵的声音很温柔,刺客这才安定了下来,孔融也随之安下心,和士兵一起看向山洞外。

    姑臧君打猎的时间,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久。

    而此时此刻,段宁正提着两只兔子,坐在河对岸的枯树桩上,和妹妹“打电话”。

    ——今夜正巧是玉佩连通的时间。

    “是我失误了,姐姐。”曹班在玉佩那头道。

    妹妹因为介怀于下毒事件,有意忽视曹嵩的存在,却忘记自己身处高位后,“家人”也会成为敌人的把柄。

    段宁不想在这件事上评论妹妹的对错,她只是平静地问道:“你想让我去救他吗?”

    短暂的沉默后,她又抢在妹妹开口前道:“你是不是想说益州的事情?”

    曹班苦笑:“姐姐这样堵我,我还怎么说?”

    益州在长安的南面,益州牧刘焉授意自己的门客张鲁,在益州与长安之间的汉中一带截断官道,谋杀往来朝官,从而使得益州与混战的北方之间有了缓冲地带,令他能够割据一方。

    根据情报部的最新探报,张鲁近来频频北侵,想来是曹班拿下洛阳后,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益州也想借这次机会上桌。

    如果刘焉想要北伐,势必要从荆州的刘表和兖州的曹操中间挑选一个结盟。

    袁绍此计确实歹毒,曹嵩要是在这个时候出事,曹操和曹班的反目,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了。

    第183章

    “你知道我不喜欢被人威胁, 也不希望有人威胁我的亲人。”

    手里的兔子不停地蹬腿,段宁将兔子放下,兔子安静了下来,再提起来,兔子继续蹬腿。

    “融景。”曹班难得叫了姐姐的全名。

    段宁撇嘴:“干嘛,你要在这和我吵架?你在宫里是舒服了,我可是风餐露宿,今天的晚饭都还没着落呢。”

    曹班也不想浪费宝贵的交流时间用来贫嘴:“你是过来人,但是管理国家和管理公司不一样,你不能既希望我干得好, 又希望我干得舒心。”

    段宁有些心虚, 军部的人事调动提案她拒绝了, 她也没在书信里解释,反正妹妹肯定会在玉佩连通的时间发难。

    “但, 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不一样了。”段宁重新把兔子放在腿上,捏了捏它们的长耳朵,又摸了摸后背。

    她上辈子一直是个文明人,有人伤害了她的妹妹,身为文明人的她,什么也做不了。

    而如今这个时代,纵使“文明”如袁绍、孔融之辈, 也会用暗杀这样听起来不太“文明”的手段,达到他们所谓“文明”的目的。

    她挺喜欢这个时代的。

    也自认为融入得不错。

    可惜妹妹似乎不这么想。

    “我怎么想不重要。”曹班仿佛会读心一般。

    “他死了, 会很麻烦。”她道, “这条路, 不是我一人走来的,的确, 多他一条命不多,但我不想因为他的死,平白搭进去更多的人。”

    妹妹的声音从始至终都很平静,段宁感到挺欣慰,又感到有些难过。

    换做是从前的段宁,此时也许就被妹妹说服了。

    但她现在不是融董,而是姑臧君段宁。

    “若是我想杀他呢?”段宁道,“我就是单纯的看他不爽,想杀了他。”

    怀里的兔子抖了抖耳朵,两只兔子紧紧贴在一块,兔毛蓬松柔软,手感很好,段宁一边给兔子顺毛,一边仰头,望着天上银白入钩的月亮。

    她听见妹妹在那头轻轻地笑了。

    “那他死了也挺好。”

    溪边水声潺潺,远山若隐若现,这是个宁静安详的夜晚

    “行!”段宁牵起嘴角,轻轻拍了拍兔子屁股,兔子缩成了兔球,“你等我消息。”

    两人掐着时间结束了对话,玉佩有些发烫,段宁捏住玉佩搓了搓,等温度降了些,才将项链重新塞进衣襟。

    孔融躲在山洞里,听着林间蛙鸣,和远处隐约的兽啸,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有烤肉的香气传入鼻腔,他睁开眼,见姑臧君回来了,山洞外燃起了篝火,有士兵沿着河岸巡逻。

    他顿时安心不少,瞥向一旁,见角落里的干草堆上,刺客裹着衣服,背对着他躺着,整个人都在颤抖,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他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没忘记,他们是来行刺的。

    好消息,姑臧军上钩了,愿意随行前往琅琊国。

    坏消息,姑臧君带出来的都是亲卫,他们不仅要找借口脱队,还得比姑臧君先行一步,否则真等到姑臧君和曹嵩见面,他们还如何下手?

    但千头万绪不及犒劳五脏庙的优先级高,孔融走出山洞,见姑臧君独自坐在篝火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里举着一个什么东西,火光给她的白发铺上了一层暖黄色,从后面看去,侧颜线条流畅柔和,他想,她终究是一名女郎。

    孔融在心里酝酿了好一番索食的说辞,还不及开口,姑臧君就注意到他了:“孔使君?”

    她嘴里还咀嚼着东西,孔融皱了皱眉,见她指着一旁的一块大石头,热情道:“坐!”

    孔融这才慢慢走到篝火边,掀开衣摆,坐下。

    一把镶嵌着赤红火彩宝石的黄金匕首突然出现在面前,匕首上方插着一片肉,挂着黑色的血珠,孔融似乎能闻到上面散发出的血腥气味。

    “给。”段宁晃了晃匕首,肉块上的黑血直接滴在了孔融的衣服上,他脸色骤变。

    “这……”孔融挣扎道,“融不喜生肉。”

    段宁笑道:“没让你吃生的。”

    她将匕首塞给孔融,自己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长刀,刀上是一只动物腿,孔融看不出那是什么动物。

    “几分熟,使君自己看着来哈。”她用下巴点了点篝火,长刀一横,架在篝火上,火舌攀上了刀身,很快,肉香四溢。

    孔融连纯金的餐具都没见过,更何况用纯金的武器来烤肉,他忐忑地将匕首往火边伸,火苗只将将沾到肉边,就连忙停下,如此反复,匕首上还是沾了炭黑的痕迹,他又是心疼,又是心虚。

    肉片不大,很快就烤得半熟,孔融尝了一口,皱起眉头,想了想,问段宁道:“这是什么动物?”

    “兔子。”段宁三两口吃下腿肉,她啃的骨头,能把狗气哭。

    孔融点点头:“嗯,原来如此,我记得兔肉寡淡——”

    段宁瞥了他一眼:“这里可没有盐。”

    孔融被点破小心思,摸了摸鼻子。

    北海国产盐,从前国境内的大家族靠贩私盐都能赚得盆满钵满,他来到后不久,黄巾祸起,官道被截断,商道也不再安全,盐田渐渐无人管理,大把囤积在国内,变成了卖不出价钱的黄金。

    孔融平日饭食里是从不缺盐的,自然也养成了食盐的习惯,被段宁怼了,顿时有些尴尬。

    好吧,行军在外条件有限,他便将就些又如何?

    他将肉片送进了肚子,兔肉不大,薄薄一片一口吞下,腹中饥饿没有丝毫缓解,反而因为开了胃,津液不断分泌,肚子叫得连路过的士兵都忍不住打量他,

    好在段宁也没再折磨他,又分了他一只兔腿,他接过烤了,吃到一半时才想起,似乎没人分食物给随行的刺客。

    他环视一圈,发现大家都开始休整了,巡逻的士兵已经回到了山洞口,段宁也起身,去河边打水扑灭了篝火,地上零散的骨头被收集起来,到第二天出发的时候才会统一丢弃,他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委屈一下刺客了。

    一点兔肉不足以果腹,但身体总算舒服不少,放松下来后,困意很快涌上来,孔融刚要睡着,就感觉有人在拍他的肩膀。

    “使君,醒醒。”

    一个晚上被两次叫醒,孔融精神有些恍惚,见山洞外面依然昏暗不见天光,迷糊道:“什么时辰了?”

    黑暗里,刺客小声道:“寅时了,使君小声些,他们都睡着了。”

    孔融这才反应过来是那刺客,他揉了揉眼睛,但山洞里比外面更黑,他什么也看不见。

    “你的低血膛,好些了?”

    对方点头:“没问题了,我们没时间了,快,使君跟我来!”

    孔融连忙跟着刺客,两人蹑手蹑脚出了山洞,摸到自己的马匹。

    “今夜便走吗?”孔融有些担忧地回头看向山洞的方向,好在士兵们都睡着了,没人发现他们的异动。

    “必须今夜走!他们的速度实在太快,再过一晚上动身,恐怕就来不及了。”

    刺客的状态和先前截然不然,不仅动作麻利,说话也铿锵有力,孔融刮目相看,这才第一次对他与袁绍的合作有了信心,心道,原来是自己小瞧了对方,能一夜之间从萎靡变为振奋,这才是专业啊!

    刺客对山路非常熟悉,走在孔融前面,每遇到岔路,几乎都没有犹豫的,孔融惊讶道:“你先前那样,都是装的么?”

    刺客半张脸罩在兜帽下面,兜帽连着长长的羽披,骑行时,披风随风鼓动,孔融摸着下巴,先前怎么没发现,这刺客还挺潇洒的!

    “什么装的?”

    “就是落马啊!”孔融在后面笑道,“我居然还当真了,这也是袁使君教导你们的吗?”

    “……算是吧。”

    “还有低血膛呢?”孔融好奇道,“当时看你嘴唇发紫,很吓人啊。”

    “……涂的。”

    孔融发自内心的赞叹:“袁使君阔绰!”

    紫色染料价值连城,袁氏居然给刺客变装用,不亏为汝南大族!

    两人连赶了两天的路,好不容易到了琅琊国,一进城,便直奔曹府。

    结果居然扑了个空。

    听人说,他们来晚一步,曹嵩已经在昨夜,拖家带口离开琅琊国了。

    孔融还没说什么呢,刺客居然不顾尊卑,直接朝他怒道:“你透露了消息?”

    孔融心中也是窝火,后两天的赶路,远不如第一天舒服,两人都不会打猎,也没有准备食物,他陪着刺客一起饿了整整两天,还能骑马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哪有力气与对方争辩,因而压下心中怒气,好言相告道:“国相非诏令不得离开封国,我这也是第一次来琅琊国,如何透露消息?”

    也许是担心丢了任务目标,无法和袁绍交代,刺客比他更加心急,两人连水都没喝一口,连忙追出城,朝着路人所指的方向一路狂奔,又花了半天时间,才终于在官道上,发现了曹嵩的踪影。

    曹嵩的车队实在是显眼得不得了,五架带车厢的主人车架后方,跟着长长的一路辎车,从车辙的痕迹上,便能看出所拉物品的份量。

    车队后方有数百仆众随行,视线望向最前方,居然还有侯爵仪仗开道。

    孔融也没想到,曹班和曹操的父亲,居然是如此高调的性格,他还想着与车队拉开距离,找机会接近曹嵩,结果刺客直接打马上前,丢下他一人在车队后方。

    只见那刺客直接加快速度,绕过车队,拦在了队伍的正前方。

    孔融不知刺客准备如何动手,连忙下了马,刚将马牵到一旁的树上栓好,就听见那边的刺客已经在朝车队喊话了,于是他又小步跑到道边树林里躲藏起来,等待结局。

    队伍被迫停下,正中间的马车车夫见拦路者只有一人,也不见其携带兵器,便大声朝人吼道:“快快闪开!这可是太尉曹大人的车架!”

    只听那拦路者回道:“当朝太尉明明姓黄,何时改姓曹了?”

    车夫见来人不卑不亢,又能随口说出太尉姓氏来,意识到此人不同寻常,连忙朝车内主人禀告。

    曹嵩好不容易收拾完家当离开琅琊,心情大好,被人打扰也是难得好脾气,还劝车夫道:“与人为善,莫要上了火气。”

    于是他掀开车帘,走了出来。

    车队前方,刺客放下了兜帽,露出自己的面庞。

    孔融躲在树后,视线被前方的灌木遮挡,令他看不清曹嵩的车架,只能听见一声奇怪的声响后,车队里顿时喧哗起来。

    一声刺破耳鼓的惊叫声,划破天际。

    第184章

    曹嵩跌坐在车架上,仆役们见状,纷纷上前,将刺客围住。

    “班, 阿班……”曹嵩双手后撑,一张哭脸上, 努力挤出了难看的笑。

    是那个不能被提及的名字!

    躲在马车内的陈夫人一听,连忙爬出车厢,曹嵩跌进了她的怀里,她扶着丈夫,看向车队前方的人。

    曹府内, 比二郎名字更忌讳的, 是二郎的性别。

    而马上的那位陌生人,即使是穿着男子的胡服骑装,她也几乎一眼就确定了,这是个女郎!

    曹家二郎,当朝司隶校尉,真的是个女人! ?

    此时此刻,丈夫的惶惶不可终日, 曹家的陈年秘辛,世间有关曹二郎的传言,这些以往令她抓心挠肺, 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好像都不重要了。

    她的第一反应, 居然是, 她的女儿是不是也可以做官了?

    “阿班——阿班啊——你怎么来了啊?”丈夫的声音似笑似哭,他想要努力表现出亲昵,但那颤抖的身躯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前方,马上的女郎不似传言中描述的温文儒雅,却也是飒爽英姿,一身正气。

    “费·亭·侯。”

    她听见对方一字一顿道出丈夫的爵位,费亭侯,这是曹家的荣誉,也是曹家囤积财富的依仗。

    而现在,曹嵩的女儿也得到了这样的封爵,甚至是远高于亭侯的县侯。

    有这样的女儿,不应该感到骄傲吗?为何会避之如蛇蝎呢?

    陈夫人不了解曹班,可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啊!

    一定是曹嵩不干人事!

    她这样想着,丈夫却在听见“费亭侯”几个字后,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她,一个翻身下了马车,抢过仆役手上的长刀,冲向前去。

    “曹侯!”

    他做什么?他疯了吗! ?

    陈夫人根本来不及阻止,她只能惊恐地闭上眼睛,不敢去想接下来的画面。

    车队前方,伪装成刺客的段宁抬手,露出藏在羽披下方的精弩,三发连射,一排弩矢精准地插在曹嵩的右屐前,曹嵩身形一顿,长刀脱手,他愤怒地朝仆役们道:“杀了她!”

    其他人不曾见过曹二郎,听见主人命令,当即向段宁扑来,段宁猛地一拽缰绳,马蹄高高扬起,众人不敢靠近,她双腿发力,骏马原地一个跃步踏到曹嵩面前。

    曹嵩连忙伸手去够兵器,段宁单腿勾住马腹,侧身一捞,提着曹嵩的玉衣带,将人拽到了马背上。

    有仆人拿着兵器,不管不顾冲过来,曹嵩横在马背上看见,吓得破口大骂:“找死啊!”

    陈夫人在后面的马车上也吓坏了,哭喊道:“别伤了曹侯!”

    后方的车队里一阵骚乱,几名舞姬从车架上跳下来,趁乱跑了。

    段宁一手控缰绳,一手掐住曹嵩的脖颈,曹嵩没想到她真的会动手,整个人一抖,想撑起身体,又被死死按住,干咳两声,只能梗着着脖子大喊:“都是父亲的主意!一直都是他!下毒的也是他,不是我!”

    段宁咬牙,手指骨因用力而泛白:“你也知道是下毒?”

    剧痛传来,曹嵩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自知失言,语无伦次道,“我,我可是你阿父!”

    “你小时唤我阿父啊!阿班,我抱着你,我们在洛水边观祭祀,你都忘了吗?”

    回应他的,脖子被掐得咯咯作响的声音,生死关头,他彻底放弃了劝说,疯了似得拼命摆头,嘶哑的声音带着恐惧和怒意——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也永远姓曹!”

    他用突起的眼球死死瞪着对方,声嘶力竭道:“你把我杀了,就再无人能证明你的身世,你就永远是我们曹家人!”

    “你是曹班!曹班!曹班!”

    “你动手啊!你敢动手,你就是弑父!”

    “你动手啊!”

    段宁冷笑,手上用力,曹嵩的声音骤然断绝,随即人被推下了马背。

    陈夫人哭喊着,让仆从们拦下刺客,可刺客却纵马来到了车架前,陈夫人吓得收了哭声,对方丢下一物,又留下一句话,无视身后的人仰马翻,扬长而去。

    躲在树林里的孔融这才回过神,连忙去牵马,在国都开阳县城门口,拦下了刺客。

    “壮士!壮士!”孔融下马,气喘吁吁追上前,“壮士留步!”

    段宁甩了甩手上的汗,重新戴上兜帽,停下脚步。

    孔融一顿,瞥向那双方才夺了一条人命的手,咽了口唾沫。

    他虽然没有听清曹嵩挣扎时说的话,但也见识到了刺客精湛的骑术和射术。

    这样的身手,既然能轻松杀死曹嵩,就能轻松解决孤身一人的自己。

    他一面后悔没有带私兵,一面庆幸对方是友非敌,第一次正眼打量起这名刺客,斟酌着用词,道:“姑臧君一行还未抵达,我们现在动手,是不是有些,嗯,心急?”

    他们行刺曹嵩,目的是嫁祸于姑臧君,如今他们先行一步,要是姑臧君中途转道,岂不是前功尽弃?

    “我饿了。”

    “嗯,嗯?”孔融没反应过来。

    段宁道:“两天没吃东西,我饿了,你不饿吗?”

    这会儿孔融已经不介意对方不使用尊称了,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也感到饥饿难耐:“确实腹中空空,那我们……”

    他们需要等待姑臧君抵达琅琊国,再将曹嵩遇刺的消息扩散出去,可一想到传消息,孔融猛然想起一件事。

    “那些舞姬跑了!”

    万一她们跑回城,胡乱说话,误了事可就麻烦了!

    段宁牵着马,排队进城,孔融拽着缰绳,小步跟上:“得找到她们才行,壮士慢点,等我一下。”

    段宁感觉有些累了,她打了个哈欠:“找到她们,然后杀了?”

    午时的阳光实在刺眼,孔融被晒得难受,眯起眼睛点头道:“或者拔了舌头,舞姬不需要口舌,拔了舌头,还能留用。”

    段宁看他,藏在兜帽下的脸看不清表情。

    “我听说,孔使君举孝廉出身,饱读经书,在洛阳做过郎官?”

    孔融没想到刺客旧事重提,被阳光晒昏脑袋突然灵光起来:“可是袁使君提过我?”

    对方没回答,孔融当默认了,心下暗喜,又不想显得自己太过谄媚,谦逊道:“往事不堪回首,而今我只是败城之相。”

    “那是挺不堪的。”段宁道。

    “什么?”

    “使君回去之后,如何打算?”

    孔融不觉得自己的打算有必要告诉一名刺客,刺客走在他前面,阳光下,兜帽外的发丝泛出白金色的光,孔融有些诧异,听声音,他一直以为对方很年轻,因而岔开话题问道:“还未问过,壮士年几何?”

    “……五十三。”

    “五十三!?”孔融惊呆了,反复确认对方身形挺拔,* 步履稳健,欣羡道,“不愧是行伍之人!”

    两人身上都没有带钱财,进了城后,孔融便提议道:“开阳县尉与我相熟,我找他借个屋子,顺便派人去寻那些舞姬。”

    谁知刺客拒绝了。

    “你去吧,我自有去处。”

    事成一半,孔融哪里敢和这个“危险份子”分开,只能跟着刺客走,却越走越觉得不对。

    高墙尽头的门庭,正挂着“费亭侯府”的牌匾,门口挑着鲜果担子的货郎还在,见到他们,还热情地打招呼:“哟,这就回来了,没寻到曹侯吧,我早说了,他们前一晚就走了,动静可不小呢!”

    正大门落了锁,两人又绕到屋子后面,后院门大开着,从外面能见到院内遭贼似的一片狼藉。

    孔融左看右看,有些犹豫:“这……不请自来,恐怕……”

    段宁长腿一迈,进了院子,孔融也只能跟上。

    院内满是凌乱的车辙,屋子里除了大件的床榻、柜子、水缸一类的,其余能搬走的物件,几乎都被搬走了。

    “这是真遭贼了!”孔融从空荡荡的柴房出来,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

    段宁去东厨打了一转,不出所料,什么吃的都没有,看了看时辰,决定去补个觉。

    孔融没想到刺客心这么大,直接在主人房的木榻上睡着了,他无从安放自己,心里还是想着自己的县尉故友,可才来到后院,就见两个人影推着木板车,鬼鬼祟祟地从后门进来。

    其中一人,正是曹府的舞姬!

    “站住!”孔融想也没想,大声呵道。

    舞姬也没想到有外人在,被喊声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想跑,然而木板车的车轮卡在了车辙里,她和兄长怎么都推不动,见来者只是一人,两人对视一眼,兄长慢慢弯腰,捡起了脚边的石头……

    当孔融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一天之后了。

    他仍然在曹府的屋子内,刺客也在,两人都躺在地上,屋内的木榻和柜子都不见了,门口有许多木屑。

    他是被血腥气熏醒的,比起口腔里剧烈的疼痛,腹中的饥饿感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唔——唔!”

    浑浑噩噩间,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血腥的气味不止是在口腔,而是弥漫在整间屋子。

    明明是深夜,院子外面却传来吵闹的声音,他想推醒身旁的刺客,可伸手过去,只摸到一片湿热。

    不祥之感陡然而生,孔融连忙扯开刺客的兜帽,凌乱的乌发贴在刺客的脸上,他探过手指,刺客已经没了鼻息。

    他精神恍惚地走出院子,终于听清了院外的人在说什么

    ——姑臧君打过来了!

    第185章

    南边的洛阳最近十分安静,但北面的幽州,公孙瓒亲自率领骑兵,频繁侵扰冀幽交界,袁绍几次想派兵还击,都被手下人劝住了。

    “当务之急,还是先与曹孟德合作,解除洛阳的隐患,冀州才无后顾之忧啊!”

    这话换做袁绍手下任何一个谋士说,袁绍都会相信。

    但说话的人是张邈,袁绍心里, 原本坚定不疑的想法, 就要打上问号了。

    张邈在陈留郡当太守,张氏也在兖州经营多年,因此袁绍请封曹操为兖州东郡太守,实际上是触动了张邈利益的。

    当然,袁绍并不会因为这一点而向自己的“好友”张邈道歉,借曹操之手,抢走“好友”的地盘, 本就是他的目的,只不过张邈是个体面人,知道形势不在他那边, 便认下了这个哑巴亏。

    但张邈可以继续体面的以“盟友”的身份,来讨论冀州的局势,袁绍却不能继续交付“好友”的信任给张邈了。

    不仅如此,曹操杀死兖州刺史,成为兖州实际上的控制人后,他甚至开始怀疑,张邈和曹操会不会联手背叛他。

    “张太守放心,使君自有谋断。”袁绍对张邈有意见,手下的谋士自然也看张邈不爽,逢纪深知袁绍多疑的性格,生怕三言两语,原本已经忍住不理会幽州的袁绍又改了主意,连忙插嘴道。

    张邈心有怨气,来邺城也不是为了袁绍,出言提醒完全是看在多年友谊的份上,闻言便乖乖闭了嘴,之后整个议事过程,包括议事结束后的宴席,他都没发一言。

    袁绍心情也不好,一个月前他收到消息,派去青州的刺客成功说服了北海国相孔融,有了孔融的帮助,引诱段宁去琅琊国,刺杀曹嵩并嫁祸给她的成功率就更大了。

    一个月过去,算时间,如果刺杀成功,他应该已经能收到消息了。

    兖州是冀州和洛阳之间唯一的缓冲区,冀州的治所邺城甚至就紧挨着河内郡,一旦曹班从洛阳出兵,冀州将腹背受敌。

    所以曹操和曹班必须反目。

    事情一日不成,袁绍一日不得安眠,当晚,宴席结束后,袁绍回想起席间张邈和曹操之间的眉来眼去,心中越发焦虑了。

    事实上,袁绍的担心是对的。

    张邈来邺城,就是为了在袁绍眼皮子底下,和曹操暗度陈仓。

    他所在的陈留郡,曾经是洛阳东大门,不仅是连接东西,贯通南北的战略枢纽,更是农业发达,人才辈出繁荣地区。

    可时局一乱,他守着一个小小陈留,西边直通曹班的二京,势头正盛,不是他能仰望的,北面是能靠恐吓逼走前任刺史的冀州袁绍,四世三公的背景他小小寿张张氏比不了一点,东面是刚刚夺下兖州的后起之秀兖州曹操,他名义上的上司。

    而南面唯一的权利真空豫州,又是这三位祖宗的家乡。

    这三人只要打起来,陈留基本逃不掉被犁一遍的宿命,他夹在其中苦苦挣扎,只能左右逢迎,谁也不得罪。

    所以他主动向曹班示好,在陈留设立文选和武举,令陈留的人才大门向长安打开的同时,一方面依然保持和袁绍的“奔走”之情,一方面,又卖曹操人情。

    没错,袁绍的谋士辛毗,也是在他的撺掇之下,投靠曹操的。

    他与辛毗是故交,辛毗知道张邈对袁绍有意见,主动将袁绍行刺曹嵩嫁祸曹班的计划告诉了张邈,张邈便建议他,将这件事告诉曹操。

    曹操不可能不救自己的亲爹,得知此事的曹操必定怨恨袁绍,行刺失败,袁绍也必定怀疑曹操和曹班。

    在张邈看来,他既不希望袁绍和曹班合作,也不希望袁绍和曹操合作。

    最好大家都不对付,但又势均力敌,就像袁绍现在想打公孙瓒,但又迫于曹班的压力不敢打那样,三方之间维持微妙的平衡,才符合他的利益。

    张邈故意不在兖州见曹操,而选择在冀州与曹操见面,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只要是在袁绍的地盘上,曹操就不得不与张邈合作,尽管当夜他们的谈话,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但给曹操上上眼药,叫他回兖州也不要轻易拿自己开刀,张邈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这一夜,齐聚邺城诸君中,只有张邈睡得最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被看守客舍大门的士兵吵醒,说是袁绍有请。

    肯定又是为了公孙瓒。

    要让袁绍出兵,除非火烧眉毛了,否则这议会能商个七天七夜。

    昨夜的酒意还在张邈的脑门上打转,袁氏家产丰厚,袁绍击败弟弟袁术后,袁家的资源都开始向袁绍倾斜,就连宴会的酒也比陈留的甘醇,张邈不胜酒力,实在不想去,就让士兵找借口辞了邀请。

    士兵领了话便出去了,可没过一会儿,统领部曲的亭长进来,说袁绍有要事,请他和曹操一同到刺史府商议。

    话说到这份上,张邈只能暂停返程的计划,叫来车架,想了想,又让自己的部曲全部离开客舍,一部分人在刺史府外待命,一部分人在城外,以备万一。

    他住的客舍在城西南,曹操住的被袁绍安排在了城东北,两人在刺史府门外相遇,彼此心中都有了预感。

    比起张邈,曹操心里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

    曹操和张邈一同进了正堂,见袁绍手下谋士武将皆在,堂中跪着一名骑服士兵,看样子是刚刚赶路回到邺城,袁绍坐在正席,表情不太好看。

    曹操和张邈对视一样,双双松了口气。

    “曹使君,张使君,这边请。”上司沉默,堂内众人也不敢出声,只有辛毗悄悄朝两人招手,请他二人入席。

    曹操经过辛毗时,张了张嘴,用口型询问辛毗。

    但辛毗只是当做没看见,很快转过身去,没有理会曹操。

    “孟德、孟卓。”忐忑间,上首的袁绍突然开口,曹操已经跪坐下来,闻言正色道:“本初匆忙唤我来,可是北边的战事有了变化?”

    “不是北边。”袁绍摇头,抬手捏了捏眉心,曹操看不出他的表情喜怒,心里一时也没底,只见袁绍抬了抬下巴,跪在堂中的士兵授意,对曹操道:“禀曹使君,是琅琊——”

    琅琊!

    曹操心脏没来由地突然一紧,抽动带来的疼痛让他有一瞬间不敢呼吸。

    直到这时,曹操似乎才醒悟过来,他接受不了最坏的结果。

    连日来,因为这个地名,他根本无法安眠,他派了军中最快的骑兵,也让人传信给泰山郡,他不断告诉自己,他能做的已经都做了,父亲一定会平安无事,就算他的人赶不及,曹班也不会放任父亲不管。

    他慢慢转动身体,视野死死锁住那名士兵,仿佛如果听不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就能用眼刀杀人泄愤一般。

    “姑臧君率军攻打琅琊国,国君抵抗不到半日,开城投降了!”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曹操打断士兵,士兵犹豫恐慌的表情告诉曹操,他想说的也不是这个。

    如果父亲平安,他为什么会害怕?

    曹操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开始惶恐,后悔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几乎令他窒息。

    不,不,一定是因为琅琊国战乱,父亲被迫迁居,士兵担心自己迁怒,对!一定是这样!

    曹操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他也没必要再装了,父亲避难于琅琊国本就不是秘密,他急道:“我的父亲!我的阿父阿母,他们可安好?!”

    士兵被曹操的眼神盯得背脊发凉,瞥了一眼上首遮住了自己半张脸的袁绍,咽了口唾沫,认命一般,颤声道:“费亭侯一家在攻城前出城,与大军正面相遇,不幸,不幸……”

    “嘭——”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士兵的话。

    “不可能!”

    曹操一脚踹翻木案,一个箭步冲到士兵面前,揪住士兵的衣襟,将人从地上提起,朝袁绍怒道,“他在撒谎!”

    袁绍看着曹操,摇了摇头,叹气道:“孟德,节哀……”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曹操满脸不可置信,他看向辛毗,又看向张邈,辛毗深吸一口气,紧紧闭上了眼,张邈则回他同样疑惑不解的眼神。

    暗杀变成了屠杀,是巧合还是有人从中作梗?

    曹操松手,士兵跌坐地上,颤巍巍不敢说话,他环顾四周,愤怒的眼神扫向堂中的每一个人。

    谁,谁能为这件事负责?

    他已经尽力了,父亲,父亲他,会埋怨自己吗?

    堂中所有人看他向的视线,或怜悯,或同情,他忽然有些可笑。

    他曹孟德为何要站在这里,任这些人看笑话?

    他要报复,他一定要报复!必须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他踉跄着,撞到一名谋士的木案前,谋士起身想搀扶住他,被他一把推开了。

    袁绍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曹班封地在不其国,却用不光彩的手段得了泰山郡,琅琊国夹在二者之间,她下手是早晚的事。”

    “听说徐州刺史陶谦为了防备袁术,将徐州的兵力都集中在南方,琅琊国投降如此之快,恐怕也是因为无兵可守吧。”袁绍向逢纪使了个眼神,逢纪立刻接道,“说不定是曹班和袁术勾结……”

    听到这里,曹操对面的张邈微微皱眉,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敛去表情,和辛毗一样,将头垂低。

    袁绍打量曹操的表情,给大火继续添柴:“你我皆知,她楚楚衣冠下的狂妄自傲,只是没想到,她人伦尽丧至此,连弑父……”

    “我要杀了她。”曹操哑声道。

    他抬头,血丝攀上双眸,愤怒和怨恨盖住了刚刚上浮的悔意。

    “我要杀了她。”视线一片鲜红,模糊不清的迟疑已经被杀气彻底侵蚀,他暴怒着,用声音宣泄情绪——

    “我一定要亲手,杀了她!”

    第186章

    兖州治所昌邑城,曹操的谋士们围在一封书信前。

    来信人是徐州刺史陶谦,信很长,但内容可以精简为一句话——

    曹嵩的死和我无关。

    “欲盖弥彰。”谋主荀攸点评道。

    这封信是三天之前传到昌邑的,荀攸得到消息,立刻命人快马赶往邺城通知曹操,信使前脚走,后脚他们就收到曹操的来信,这才确认了此事的真实性。

    但这就显得先一步传信来的陶谦,非常可疑了。

    他人不是在下邳吗?算时间的话,他几乎是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决定写信了,这事虽然是在你的地盘上发生的,但又不是你干的,你这么着急解释作什?

    更何况,段宁攻占琅琊, 你陶谦不也是受害者吗?

    “就怕是陶谦用琅琊做交易,否则怎会坚持不到半日便投降?”说话之人是陈宫,东郡人,曹操离开洛阳时,带兵路过中牟县,“结识”了当时在中牟县做县令的陈宫,陈宫被迫弃官,跟随曹操,后来曹操扎根东郡,就有陈宫在本地斡旋的功劳在。

    陈宫此言一出, 其他东郡本地的门客都纷纷响应, 荀攸于是看向一旁,专心低头喝水的钟繇。

    比起陈宫, 荀攸更想听钟繇的意见。

    这几年,钟繇的状态实在不太对,几次托病拒绝参加曹操帐下的会议,荀攸是谋主,曹操不在昌邑,他就要保证曹操帐下人心不散,钟繇跟着曹操的时间长,钟氏又是世族,颍川的门客都卖他的面子,费亭侯薨逝,还是曹班的人干的,钟繇是二曹童子时期的同窗,这种时候,能揣测到曹班的意图,就有可能事半功倍,钟繇应该发挥作用了。

    曹操在来信中说,自己将在十日后返回昌邑,这次的会议是荀攸召集的,兹事体大,曹操的愤怒是可以预想到的,他们必须得在主公回来之前,对接下来的军事动向有所准备。

    兖州是四战之地,要想在这里立足,并长期发展下去,他们还需要一块相对稳定的地盘作为粮食、人口的后方。可供选择的地方实在不多,在此之前,荀攸一直向曹操强烈推荐徐州,相比中原腹地,徐州受战乱影响小,土地富庶,唯一成规模的军阀陶谦,又是兖州四邻中实力最弱的。

    曹操有意打徐州,但前提是,曹班不会围魏救赵。

    “陶谦应当是不知情的。”钟繇放下陶瓷碗碟,用衣袖遮掩着唇角的水渍,低声道。

    碗碟是门客投靠他时献上的,产地不明,因为易碎,比起金银器和漆器,价格并不昂贵,但钟繇就喜其纯白无瑕的色泽,怜其高洁易碎的品质,爱不释手,走到哪儿带到哪,还托门客重金去求。

    据说同样品质的白瓷,只现世了两套,一套一双,他已经收集三只,还专门为白瓷题了字。

    荀攸瞥了一眼案上醒目的白瓷,有人向荀攸打小报告,说钟繇和曹班是旧识,怀疑钟繇有异心,但荀攸感觉钟繇不是有异心,他只是心不在此。

    曾经在酸枣,主公败给了徐荣,他们的队伍落魄得几乎连农户都打不过,那时的钟繇志气尚存,常常出谋划策,如今在兖州,主公门下光是宾客都有千余计,他反而作壁上观了。

    门阀世家就是这般,乱世之中,也能寻到常人寻不到的乐趣,遗世独立,倒衬得汲汲营营的旁人辛劳且愚蠢。

    荀攸知道钟繇是在避嫌,因而故意当众点明,不给他迂回的余地:“元常的意思是,陶谦没有与曹班合作?那就单纯是她曹君实丧心病狂,所以弑父杀亲?”

    可惜钟繇不吃他这套,拢起袖子,油盐不进的样子:“公达问我的意见,是因为我与曹君实弱龄相识吗?那我只能说,十多年前的曹君实不可能会这么做,但如今的曹侯,我对她的了解,也不必公达多啊。”

    “那你认为,今日的曹侯,会这么做吗?”

    钟繇垂眸:“公达心中明明有答案,为何要问我呢,况且这事已经发生了,是不是她的授意,都与她脱不了干系,如何看她,观看如何于主公有益,其他的,何必深究?”

    陈宫听过钟繇与曹班有旧的传言,但是第一次听钟元常把这事放台面上说,拢袖竖起了耳朵,一边仔细听着,眼珠子一边咕噜噜地转。

    钟繇比荀攸年长一些,虽然曹操更看重荀攸,但是荀攸恪守礼节,从不倨傲,即使他不喜欢钟繇这样说了半天也和什么都没说一样的性格,只能压住了内心的火气,转而对其他人道:“若是主公回来,执意对洛阳,或者琅琊出兵,诸君认为,当如何应对?”

    “应对”,荀攸的意思是,他不赞成此时与曹班为敌。

    陈宫抬眼,试探道:“劝?”

    荀攸摇头:“就怕劝不住。”曹操不是不能听劝的性格,但也要看是什么事……

    陈宫想了想,道:“对洛阳用兵怕是不可能,不说曹班,袁绍肯定不会同意。”兖州和冀州相互依靠,袁绍靠曹操帮忙抵御北面的公孙瓒,曹操靠袁绍帮忙阻断曹班的势力东西贯通。

    荀攸却道:“我倒认为,更可能的是洛阳。”

    “发兵琅琊绕不开泰山郡。”

    ——泰山郡,曹班起家的大本营。

    是了,要是曹操有本事打泰山郡,早就出兵统一兖州了,不会拖到今天,硬要选的话,刚刚结束战乱的洛阳反而是比较容易下手的那个。

    但这个时候打洛阳……抛开成功率不谈,就算打下洛阳,以曹操的出身,在世家盘踞的洛阳那是根本不够看的,人心恐怕很难收服……

    除非屠城……

    荀攸很快放弃了这个主意,洛阳不是普通的城,在洛阳搞屠杀,是会遭天谴的!

    况且打洛阳,只会让本就捉襟见肘的粮食问题雪上加霜,洛阳是要富养的,他们当务之急是要开源,而不是这边枯水,那边还挖渠引流。

    荀攸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动的时候了,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在心里埋怨,主公都把夫人们接来了昌邑,为何独独留费亭侯在琅琊呢?——

    大约在半个月前,荀彧带着诏令来到洛阳,随他一同抵达洛阳的,还有刚刚提任军部一把手,获封嫖骑将军的粟飞。

    ——以及她的十万大军。

    这是继大将军段宁之后,又一得到封号的女军,曹班此举,将当年的女性参军热推向高潮,甚至于次年的武状元杜占,在接受文选报采访时,也说是父母受到了嫖骑将军的影响,才同意她报名。

    荀彧回京后,在军部得到了正式任命,类似他这样,没有经历文选武举,而是通过实战实习任官的,同年还有十二人,他的受衔是最高的,直接进入总谋部,赴司州战区核心——洛阳就职。

    而这一年,他才刚满十六。

    纵使曹班手下的文官武将普遍年轻,像荀彧这样的,也是极为突出的个案了,武宽在和粟飞完成了城防交接后,专门去带着贺礼去恭喜荀彧。

    曹班的军队进入洛阳后,二京不复存在,洛阳恢复县制,改为河内郡的治所,设县令和县尉,级别高于普通郡治,相当于州刺史部治所。

    县令由河内豪族,京兆尹司马防的长子司马朗担任,县尉由皇甫嵩担任,荀彧领从事,没有自己的住处,暂时住在县府的后院。

    武宽是在泰山郡的时候认识荀彧的,当时的荀彧还是个小哭包,被戏志才拙劣的演技骗来,在泰山郡一住就是三年,没想到如今也成为军部的战友了。

    粟飞带军队来,是为了防备北面和东面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事,荀彧作为总谋部的人,在县府当从事,既要管政务,又要参军事,身兼多职,武宽出于前辈的好心,想来宽慰他两句,也顺便问问他姑臧君的近况。

    时值傍晚,县府内纷纷点起灯火,洛阳百废待兴,长安拨给洛阳的款项每一笔都要从县府过,人手严重不足,荀彧这批官员已经是县府补充的第三批人手了,但司马朗还是觉得不够用,向曹班打了两次报告,请求从北学府直接调人来。

    洛阳令的人选是吏部定的,司马朗虽然不是洛阳人,但也是本郡人,原本不应该在洛阳任职,但洛阳还未完全脱离战备,可供选择的余地实在不多,吏部为了制衡,才将荀彧放在县府。

    武宽人还未进后院,就听见里面传来吵闹的声音,他还以为是勤务兵在帮忙收拾行李,结果他刚一抬头,从天而降一片阴影,一只华丽彩羽的山鸡飞过墙头,落在了他的怀里。

    郭嘉头顶鸡毛,蓬头垢面从院子里追出来。

    手捧山鸡的武宽:? ? ?

    郭嘉赔笑着接过山鸡,抚摸着山鸡的羽毛:“没事,他不伤人的。”

    武宽伸出被鸡爪勾破的衣袖,上面一道血淋淋的划痕。

    郭嘉怀里的山鸡亮出尖尖鸡爪,反射出锐利的银光。

    第187章

    郭嘉自己琢磨着养鸡,手上腿上都是伤,见怪不怪的,抱着漂亮的雉鸡,朝院内喊道:“使君,有客!”

    说完朝武宽伸手:“这个交给我吧。”

    武宽没有把手里的包袱给他,他也丝毫没觉得尴尬,收了手,对武宽笑道:“武将军见谅,使君刚刚搬来,大家都忙着。”

    “你知道我?”武宽有些诧异, 自己不曾自报家门, 看来荀彧这门房, 还有点眼力见。

    郭嘉但笑不语,没过一会儿,一个戴了半幅面巾的清俊少年从院内出来,武宽只看到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下没认出对方来,少年见是武宽,连忙取下面巾,满脸歉意道:“院内脏乱,难得将军亲自来,却不好接待您,将军若是不介意,我们到前院说话?”

    武宽被荀彧手里插满禽羽的棍子吸引:“这是工部整出来的新玩意儿?”

    “将军是说这个?”荀彧一愣,随即恍然,持棍的手一抖,禽羽扑簌抖动,郭嘉怀里的雉鸡也抖了抖屁股。

    武宽点头,接过禽羽棍,摸了摸,手感新奇。

    荀彧让开身子,请武宽看向院内,解释道:“这是扫除用的,是奉孝的主意。”

    武宽朝院内探过头去,只见里面尘土飞扬,靠近院门的空地停了五架牛车,有士兵将文书从木板车上一箱箱卸下来,搬进书房,房内走出来的士兵都戴着半幅面巾,人手一根禽羽棍。

    高出传来木槌敲击的“砰砰声”,武宽抬头望去,是有人在屋顶修房梁,阳光通过房顶的破漏出洒入廊内,浮沉轻扬。

    回廊的木地板已经做完了洒扫,水泼上木廊,洗净灰尘后,纹理清晰可见,色泽深沉而明亮。

    武宽不想去前院,荀彧带他就在廊下坐着,武宽放下包袱,包袱沉甸甸的,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郭嘉抱着鸡去了屋后头,武宽目送那抹漂亮的尾羽离开了视线,把玩着手里的禽羽棍,比做长剑向前刺去,对荀彧道:“那是你族兄?”

    武宽听出两人口音相似,见男人行止放浪,猜测对方不是普通的门客。

    “是我在太行山下寻得的奇士。”荀彧咳嗽了两声,皱了皱鼻子,重新戴上了面巾。

    “太行山?”武宽手往北指,“冀州?”

    荀彧点头。

    武宽:“……身份审查过了吗?”

    荀彧尴尬地摇了摇头。

    武宽倒吸一口凉气:“你胆子不小。”

    荀彧虽然在洛阳只是从事,但他同时在总谋部任职,按规定他可以招门客,但人员必须向军部报备,情报部会对其进行身份审查,冀州是洛阳守备的头号警戒对象,按理郭嘉要想在县府留任,是需要司隶校尉府的批章的。

    荀彧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有些不自知地理了理衣袖,将素色的袖套往上提了提:“额,他情况特殊,”荀彧左右看了看,小声对武宽道,“奉孝从前,是袁氏门生……”

    武宽只听到了一个“袁”字,便长大了嘴巴,荀彧连忙招手让他再凑过来,解释道:“他说他得罪过曹侯,担心曹侯不肯留用,我劝过他,文选武举不论出身,但他执意要在证明自己……”

    武宽没有再问郭嘉是如何得罪曹侯的,对方愿意将这事告诉自己,他便对接下来想说的话有了底,见荀彧没有因为久别而和自己生分,挥手表示理解,转而岔开话题道:“我看你这里,怎么都是勤务兵?”

    荀彧眨眨眼,似乎没懂他的意思,武宽“啧”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还要我们小荀从事亲自来扫除,怎么不交给仆役们?”

    “哪……哪来的仆役?”自他在泰山郡学习以来,一直都是独居独寝,后面去即墨军事学院学习,学院里带仆役可是会被嘲笑的。

    武宽一脸小年轻不上道的表情,故作神秘道:“你比我小,我一直将你当做阿弟看,才和你说实话,换做是别人,哪会像阿兄我这般掏心掏肺呢?”

    荀彧回望他,四目相对片刻,恭敬道:“请阿兄赐教。”

    “嘿,这就对了。”武宽左手持禽羽棍,轻轻在右掌拍打,“虽说军部规矩多,但御史台嘛,都是文官,你和他们讲道理,他们就搬条律来压你,我们在外面刀口舔血,受苦受累,他们哪知道呢?所谓君命有所不受……”

    他瞥了荀彧一眼,见荀彧若有所思,转而压低声音道:“你就说你一个人,单带个过不了身份审查的门客,没有姬妾服侍着,生活怎么方便?”

    荀彧脸一红,有些结巴:“这……军部有勤务兵……”

    “哎——”武宽摇头,“那能一样吗?”

    “你刚来,所以不清楚,从前洛阳人市鼎盛的时候,可比幽州的马市还热闹呢!”

    “现在洛阳还有人市?”这回轮到荀彧诧异了,人市可是曹侯治下命令禁止的,甚至私买判得比私贩还重……

    荀彧睁大眼睛看武宽,武宽伸出食指比在嘴唇边:“嘘——!你急什么?又不是单我一人!”

    他左右看了看,抖抖手里的禽羽棍,突然压低声音严厉道:“我是好心道与阿彧听的,阿彧可莫要不识好歹啊!”

    见荀彧还有些犹豫,武宽只能继续下料,他拍了拍木地板上的包袱:“阿兄我转年的时候,娶亲了。”

    “是,还不曾恭贺将军……”荀彧略展眉眼,站起身,被武宽一把拽下,“哎,别再将军将军的,生分了啊。”

    说话间,他将包袱推到了荀彧面前:“我家那位,是你们颍川的,辛氏,你可曾听过?”

    荀彧点了点头。

    “听过就行,她有位族兄在城里,你要是有想法,就去联系他,报我的名字。”

    包袱被轻轻解开,露出里面纯金色的一角。

    武宽放下禽羽棍,走之前,再次拍了拍荀彧的肩:“年轻人,胆子大些,这可是最好的时日!”

    说完,他朗声大笑,扬长而去,荀彧重新拿起禽羽棍,在手里转了转,一片羽毛飘落在木廊上。

    一直躲在转角后面听墙角的郭嘉走过来,连连摇头:“啧啧啧,你还同我说,曹侯治下政治清明。”

    荀彧苦笑:“这是曹侯的愿望,也是我等来此的目的。”

    郭嘉学着武宽的样子,拍了拍荀彧的肩膀:“年轻人,道阻且长啊!”

    说完他从背后伸出手,举着一物放到荀彧面前。

    荀彧接过,郭嘉得意道:“怎样?据说吴地夏日酷热难熬,吴人就用竹柄捆着禽羽制成扇子,我千挑万选找了纯白的羽毛来,仿着尘尾的样子做了羽扇,你说,我若将其献给曹侯,她能不能原谅我的冒犯?” ——

    泰山郡莱芜县城子村。

    忙碌的春耕过后,身为啬夫的诸葛亮片刻不敢休息,一个上午,他修好了乡里一架灌溉筒车,和两名游徼一起给一伙盗贼定了罪,帮东乡头王寡妇家的豆田除了草,给因为田亩争议在乡办院子前打起来的两家人劝了回去。

    人刚回屋子,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一个妇人抱着婴儿,神情慌张地来到院门口,喊他的名字。

    “诸大人!诸大人!不好啦,出人命啦!”

    诸葛亮连忙出门,一看,正是方才劝回去的两家人中,陈午家的妻子,再看向女人怀里,那婴儿脸上血糊糊的一片,诸葛亮脸色一变,又转回房搬药箱,连草履都来不及穿,赤脚提着箱子跑出来。

    “哪里伤了?我看看!”

    这多血,孩子还这么小,诸葛亮心里没底,女人见状,也低头看向孩子,连声道:“不,不,不是孩子,血是阿翁的……”

    她用手在孩子脸上擦了擦,孩子脸都憋红了,这才哭出声来,诸葛松了口气,提起箱子:“走!”

    女人抱着孩子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解释:“他们扛着锄头来,还叫了外人,他们就是欺负郎君不在,我,我……”

    陈家阿翁是木匠,儿子继承了父亲的手艺,每年春耕后,会被县里招去修筒车,诸葛亮的木匠手艺,也是和陈家阿翁学的。

    城子县水源充沛,但地势平缓,适*合架筒车的地方不多,陈午家和陈拾家挨着,水源经过陈拾家,刚好有一处落差。

    早年曹侯任泰山郡守时,传授筒车的制造方式到乡里,陈午的阿翁就给陈拾家修了筒车,让水源能够分下来,灌溉到陈午家的田。

    但今年水源不稳定,筒车磨损,屡修屡坏,再加上县里搞田籍普查,陈午的阿翁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老的田契,来乡办院子,找诸葛亮说筒车的田地是他家的。

    诸葛亮赶到陈午家时,陈拾家的人已经跑了,只留下一个腿被砍伤的陈家阿翁,嚼碎了草药往伤口拍。

    “阿翁!”女人将婴儿放到榻上,红着眼眶,急急朝诸葛亮招手,“诸大人,您快来看看吧!”

    老人疲惫地抬起头:“小诸大人,劳烦您了。”

    第188章

    陈家阿翁伤在皮肉,诸葛亮做了简单处理后,对着膝盖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皱起了眉头。

    “这里还是需要缝合,我只能做简单的清创, 医术有限,阿翁最好还是去县里的医所, 让医师们看看。”

    凡曹班治下县城一级, 均开设有医所,非住院的病患,可以用半斗米,也就是成人一天的口粮, 来医所诊治。

    乡办院的啬夫和游徼只经过简单的医疗培训,诸葛亮的医术还是在交州格物院培训的,已经算不错的了,但复杂和严重的病症,他还是推荐去医所。

    “哎,去县里跑一趟,一来一回就是三天,家里只有四娘,她又奶着娃娃,我这一走,田里她顾不上不说,隔壁老拾头要是又来闹可怎么办?”

    诸葛亮用干净的纱网布沾了医用酒精,轻轻擦拭创面边缘, 陈家阿翁疼得皱起脸来。

    “阿翁,你去吧!”四娘见状,带着哭腔的声音哀求道,“东乡王家的那位当年也是伤在腿上,县医所的医师们来宣讲的时候不也说过吗,伤口感染是要命的!家里有我呢,他们再来,大不了我就和他们拼了!”

    四娘说着说着,就走到榻边,抱起孩子往外冲,诸葛亮连忙起身将她拦下:“哎,莫冲动,莫冲动,哪里就要拼命了……”

    四娘红着眼站在门口,瞪视他,不说话。

    诸葛亮叹了口气,想了想,对两人道:“县里医所的宋医师是我在交州读书时的师长,原本她也说过阵子要来城子乡布置防疫工作的,这样吧,我书信给她,请她来时带上药箱,顺便帮陈阿翁看看。”

    陈家阿翁大惊,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哪能劳烦医师呢,她们是忙着救命的,是莱芜县的恩人,我这点伤,养养就好了……”

    四娘在后头急得跺脚,拼命朝陈阿翁使眼色,陈阿翁固执地偏过头去,诸葛亮见状,只能耐心劝道:“陈阿翁给莱芜县造水车,救了莱芜县的田地,不也是救了莱芜县百姓的命吗?陈阿翁是莱芜县的恩人啊!怎么就叫劳烦呢?就听我的吧,左右宋医师也是要来的。”

    好说歹说废了一番功夫,陈家阿翁这才点头,表情却仍有些别扭,诸葛亮连轴转了大半天,有些疲惫了,站起身来刚要出门,却又听见身后扑通一声,一个不留神,陈家阿翁已经带着刚缠上纱布的伤腿跪在了地上。

    “小诸大人!我恳求您,让乡办院的大人们收手吧,莫再测下去啦!”

    老人声音沙哑,话说到一半,已经潸然泪下,诸葛亮给他突然这一出整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陈家阿翁,您起来!起来说话!哎呀——”

    好在诸葛亮力气大,硬架着老人起来了,只能重新给老人清理包扎,一边问道:“您说的可是田籍普查?”

    “是啊!莫再测啦,莫再测啦!这是要我们的命啊!”老人的哀嚎发自肺腑,这回诸葛亮是真不明白了。

    这田籍普查可是今岁户部一号文书,他仔细研读过,明明是惠泽百姓的好事,为何陈家阿翁反应如此之大?

    他摸不着头脑,只能看向门口的四娘,四娘叹了口气,解释道:“诸大人,您也说了,这田地就是农民的命,田地要是少了一寸,可不就是要我们的命吗?”

    “你们乡办院的人来,随便就将这田分了,到时候别家占了我们的地,说是你们乡办院批的,我家人少,阿翁就阿午一个儿子,阿午没有在乡办院的游徼兄弟,你说我们上哪说理去呢?”

    诸葛亮这才明白,原来陈家是对这田籍普查有顾虑!

    他在交州、长安读书时,听过、学过不少曹侯所出的新政,这些新政有些能顺利推行,有些却阻碍重重,曾经他不能理解,常为那些中途流产的改革举措扼腕叹息,如今在乡里做啬夫,他才切身体会到个中难处。

    这样的问题肯定不是单独在陈家有,根据一号文书,整个泰山郡都是此项工作的试点区,他内心有了想法,但对于陈家眼下棘手的情况,他还需要单独分析。

    陈午和陈拾两家的田籍争议源头是水源,水轮筒车供水不稳定,木工活是陈午家干的,但水车又架在陈拾家。

    诸葛亮没办法改变天气,但或许可以从水车下手,夏季雨水相对充沛,他还有一个夏天的时间……

    陪着陈家阿翁唠嗑了一下午,安抚下老人的情绪后,诸葛亮婉拒了陈家留饭,独自返回了乡办院。

    一直候在院门口的游徼陈方抱着手臂,表情不善地望着诸葛亮:“那个老贼又和你说什么了?”

    诸葛亮满脸疲惫,也没看他,回到屋里,放下药箱,清点消耗的药品,打开登记簿,一一记录。

    药品属于三级管制品,派驻乡办院的啬夫可以向县城申请,但进出均有限额。

    药箱锁好,游徼帮他放到了木柜顶上:“你可别听他瞎说,那地就是我家的,这么多年水车分了水,我大哥也没说啥不是?”

    乡办院用不起烛火,诸葛亮必须在天黑前完成当天的工作记录,从前无论是在泰山郡郡守府,或是在交州和长安的学院里,诸葛亮都是用纸书信,来了乡办院,条件有限,还是乡里人主动帮他打了木尺牍。

    他一边记,游徼一边帮他研墨,虽然诸葛亮不是泰山郡人,但他来了不到一个月,就学会了这里的乡话,还给乡里申请到了去岁冬季的赈济粮,为人热心,谁家有了事他都会去帮忙,乡里也渐渐接纳了他。

    “他腿伤得挺重,我让他去县医所,他不去。”诸葛亮道。

    “哼,那点点伤,算得了什么,费得着跑趟县里,换我我也不去。”

    “嗯,所以这路还是得早点修。”

    “唔……”游徼没想到诸葛亮想的是这个,一时语塞。

    修路可是全乡的好事,他当然是拍手赞成的,只是他听说,修路需要县里向郡里申请,具体怎么申请他也不清楚,可一旦通过了,郡里的大人物们会派人来帮忙,隔壁坡牛乡本来到县里要四日路程的,去岁就是修了路,从此去县城只需要两日,比他们还快了!

    “修路好啊!只要你开口,需要我们做什么,乡里面,还有三老那边我帮你说!全部配合你!”游徼拍着胸脯保证,诸葛亮点头微笑道,“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嘿嘿……那……除此之外,就没了?”

    “没了。”

    游徼有些心虚地点点头。

    诸葛亮笔走游龙,游徼不识字,但见诸葛亮写得多了,每段开头的“一二三”总是认得的。

    对方不说,游徼也不好再问什么,诸葛亮写完“一二三”的文书,又换了一版尺牍,开始写“ *** :”的文书,游徼在一旁端倪,便岔开话题道:“又给扬州写信吗?”

    那几个字游徼不认得,但他知道是人名。

    “不是扬州。”诸葛亮道,“是长安。”

    “长安也有你的笔友?”游徼诧异道,那可是天子所在!

    “笔友?”诸葛亮一顿。

    游徼得意道:“是啊,书信相见,以笔会友,不是笔友吗?”

    “这个词贴切。”诸葛亮道,“嗯,可以这么说吧。”

    杨布在长安当记者,新政的消息最为灵通,他想写信给她问问,顺便将自己的一些想法写下来与对方一起探讨。 ——

    莱芜县西北,泰山郡与齐王国交界的山坡上,一名商贩装扮的青年人和自己两个小弟对视一眼,对面前收拾药箱的女郎道:“多谢女郎相助,我观女郎身负奇才,能行医治病,又能察天下大势,不知是否有意……”

    宋姜看了青年一眼,视线又扫到青年身后的两名壮士身上,笑道:“我只是一名平平无奇的医师罢了,哪里有使君说得这么夸张。”

    “你这女——”张飞见这女郎如此不给自己兄长面子,火气一下就窜了上来,被关羽按住,朝他摇了摇头。

    刘备明白宋姜的意思,仍不死心,抱拳道:“不瞒女郎,我乃平原国高唐县令,中山靖王之后,刘备刘玄德是也,我此来泰山郡是为……”

    “呵呵呵——”宋姜笑着打断了刘备的话,“使君言重了,姜真的不是什么奇才,但既然使君心诚,我也认得一人,他就住在莱芜县城子乡,是真正的不世之材,使君可以一探。”

    “你说是就是了!可有什么证据!”张飞插嘴道。

    “三弟!休得无礼!”刘备偏头厉声呵斥张飞,转而对宋姜谦卑道,“还请女郎为备指路。”

    宋姜单手将药箱挎在肩上,站在山头,手指西南方向。

    “莱芜县西南有城子乡,城子乡有卧龙者,书读法家《韩非子》,歌和楚调《梁甫吟》,他有通达天地的广阔志向,就看使君这东风,可否助他上青云了。”

    第189章

    五日之后, 刘备一行按照莱芜县女医的指引,来到了位于县西南的城子乡。

    约莫两个月前,在帮助北海国扫除黄巾军后, 刘备和孔融一起被姑臧君段宁的军队困在了城内。

    姑臧君和他无冤无仇,围城时便放话, 刘备的人进出自由。

    彼时刘备没有立刻离开, 虽然表面上,是他和孔融的北海国共存亡,但实际上,他是在思考。

    ——思考投靠姑臧君的可行性。

    当时的情形, 明眼人都知道, 姑臧君拿下北海国只是时间问题, 东莱郡太守本就是曹班的人,这样一来, 除了刘备的平原国,青州以尽数归不其侯。

    而一旦曹班得了北海国,以南边的泰山郡为倚仗,两面夹击,青兖一带地势平缓,易攻难守,平原国必将独木难支,被吞并也是早晚的事了。

    考虑到曹班手握天子和二京之地,是实打实的豪强, 又有三辅一脉的士人为她背书, 名实在手, 她确实是个不错的主公人选。

    只不过刘备的选择并非曹班一个。

    平原国的地理位置相当微妙,身处青州而与冀、兖州相接,也就是说,除了曹班,他还可以考虑袁绍和曹操。

    袁绍已经从袁氏家族内斗中胜出,能得到顶级门阀袁氏的资源倾斜,虽然袁术有和扬州本地世家结盟的趋势,但目前看来还不成气候。

    曹操为人义气,是曹班的兄长,尽管目前势力较弱,但难保曹氏二子不走上袁氏兄弟内斗的老路,袁曹若是联盟对抗曹班,胜负尚未可知。

    从情感上,他更倾向于曹操……

    “一路走来,就这个村子的路最破,离县治又远,这儿真能有奇才吗?不会是那个女郎诓我们吧。”

    张飞坐在前面驾车,马车停下后,他跳下来,揉了揉麻木的后臀,车子也随之一轻。

    刘备在车上闭了闭眼。

    段宁没有伤害他的士兵,放他平安离开了北海,是他最后决心投靠曹班的原因。

    想到曾经的友人,无论是公孙瓒、曹操,还是袁绍,都已经占据一州,唯独自己还在小国内打转,刘备的心也躁动起来。

    他也想上堂吃饭!

    如今他手下不缺武将,唯独帐中缺谋士,此来泰山郡,就是打着挖曹班墙角的主意,听说泰山郡对过境人员的文牒检查较为宽松,因此专门让士兵先行回城,自己带着亲信关、张二人,扮作商贩潜入。

    “那个女郎绝非普通医女。”刘备缓缓呼出一口气,睁开眼道。

    寻常人家岂会让女子读书识字?更何况还知道法家、韩非子,这些可都是他在老师卢植那里学到第三年才开始接触的!

    “大哥说的在理,我观那女郎谈吐不凡,相信能得她青眼的,也不是凡夫俗子。”关羽先下车,帮刘备稳住马,附和道。

    张飞自讨没趣,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抛着玩:“得,我说话粗鄙,我俗人一个。”

    刘备下了马车,留下张飞负责看车架,自己和关羽进了村子,村里有溪水流过,推动水筒车慢慢翻转,潺潺的水声带着水汽,给炎日带来一丝凉意。

    一个抱着木棍的青年路过,瞥了他俩一眼,又倒退回来,上下打量:“你们是……”

    刘备拢袖:“我乃平原国令刘备,来此求见诸葛使君。”

    青年挑眉:“来找阿亮?”

    刘备闻言喜道:“正是,敢问诸葛亮,诸葛使君可在?”

    青年撇嘴:“哦,你们来得不巧。”

    他侧身朝后扬扬下巴:“村里在搞田籍普查,还剩最后一点地了,看见那座山了没?”

    刘备抬眼眺望,视野尽头的云雾中,有一片低矮的山峰。

    关羽喃喃:“倒也不是很远……”

    青年牵起嘴角:“翻过那山,再走半日吧,他一早就出发了,不知何时能回来呢。”

    青年说完便走了,留下不知所措的二人,没过一会儿青年又绕了回来,见俩人还在原地,好心道:“你们要是愿意等,也可以去乡办院坐坐。”

    他手指村头的一处院子,方才进村时刘备也路过了,但并未留意。

    刘备于是向青年道谢,青年挥挥棍子,点了点二人:“手脚干净些啊。”

    饶是关羽脾气不比张飞,这回也有些生气了,还是刘备沉得住气,带关羽返回村头,叫上张飞一起,来到青年所说的“乡办院”。

    这间院子和别处不同,院外没有栅栏,只用石头堆起一圈腿肚高的矮墙围着,院前也没有柴门,矮墙后面用木板扎了两个奇怪的展板,展板上面,居然有纸张贴的告示。

    刘备好奇凑上前,发现其中一块展板告示,竟然是一幅巨大的鱼鳞图,图上方,用蝇头字迹写着“城子乡田籍公示”,图的右侧,是同样字迹的一排人名,以陈姓为主,每个名字后面,还有一个赤色的螺旋纹印。

    刘备伸出大拇指,凑到眼前,看了看,又比了比。

    果然是指纹印。

    除此之外,鱼鳞图的下方,有一条长线,线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画了一串刘备从未见过的符号,鱼鳞图的右方,还有一个箭矢形状的图样,箭矢顶端写了一个“北”字。

    他对这鱼鳞图满心好奇,可四下张望,又不见一人,只能按捺下心情,又看向另一块展板。

    另一块展板上的告示贴了不少,刘备被正中间的一张吸引了注意。

    他看到了“诸葛亮”的名字,名字旁边只写了两个字——啬夫。

    “身负奇才,却只在乡间做啬夫吗?”刘备自言自语。

    刘备和关羽在院前看告示,张飞早已耐不住性子,见院内茅屋门户大开,一溜烟便跑了进去。

    “三弟!”刘备只能跟着追进院子里,张飞在屋子里打量一圈,没发现什么有意思的,啐了一口,被刘备一把薅住后衣领拽出来。

    “做什么?真当自己是贼么?!”

    刘备力气大,张飞犟不过他,嘴上找补道:“嘿,大哥,我帮你探了,一柜一榻,加一案,连卷书都没看到,我们怕是白跑一趟啊。”

    刘备刚要斥责张飞,屋子外面,关羽大声道:“大哥、三弟,你们来看看这个!”

    两人来到院子里,只见院中大树下,摞着一堆木头,地上满是木屑,中间横躺着一个巨大的圆形木轮,每个轮轴上绑了麻布,样子和他们在村头见到的水筒车很像,但是又不完全一样。

    “这种水车,莱芜县到处都是,我们这些天看到不少了,有什么稀奇的。”张飞有些不屑。

    刘备蹲下身,捡起一块被劈得平整的木块,在手里把玩:“我们等等吧。”

    “行,等吧等吧,刚好我也困了。”张飞打了个哈欠,回到屋子前,坐在门槛上,贴着门轴阖上了眼。

    结果一整个白日,他们都没等到人。

    中途有村民路过,似乎也对陌生人到访并不感到奇怪,张飞醒来时,就听见一个老翁在和大哥说话。

    “他……很晚的……明日再来吧。”

    刘备谢过老翁,张飞站起来,拍拍屁股:“明日还来吗?”

    刘备点头:“此去郡里的驿亭,只用两个时辰,现在走,能在天黑前留宿。”

    乡间人生地不熟,驿站相对安全,三人于是驾车离开,第二天天不亮再次出发,在晨雾散去之前赶到了城子乡。

    谁知这第二次到访,他们依然扑了个空。

    “前日不是下雨吗,给上游河道冲坏了,昨天夜里隔壁乡办院的人来求助,阿亮回来榻都没沾呢,就带人去帮忙了。”依然是那个抱棍青年,一副豪放不羁的样子,像是在看他们笑话,可话又说得头头是道。

    “备明白了。”刘备再次谢过青年。

    关羽问道:“还等吗?”

    “等。”

    于是又一个白天过去。

    他们依然没等到人。

    如此,到了第三天,当那架眼熟的马车再次停在村口,游徼陈方已经抱着棍子,恭候多时了。

    “他回来了。”陈方笑道,“你们随我来罢。”

    刘备整理衣袖,谢过青年,缓步跟上。

    张飞走在最后,小声哔哔。

    “诸葛村夫。”

    第190章

    青年带路,刘备紧随其后,落后半个身位。

    关羽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哥的背影,手默默从背后掐了张飞一把。

    “嘶——?!”

    张飞张大嘴巴, 无声地哀嚎。

    两人在刘备身后眉飞色舞地用唇语交锋。

    关羽:【你小子,安分些!莫让大哥操心! 】

    张飞:【明明是你在作妖!我安分得狠! 】

    关羽:【这是正事, 不是儿戏! 】

    张飞:【我知道这是正事! 】

    关羽:【再闹你别跟着了。 】

    张飞:【不跟就不跟, 就你跟得紧! 】

    关羽瞪眼。

    张飞吹胡子。

    刘备幽幽回头。

    张飞摸摸后脑勺,手往后指:“大哥你们去吧,我去看着车。”

    说完他便撒丫子跑了。

    “你——”关羽想去薅他,没薅到。

    刘备平静道:“随他去吧。”

    青年带着两人回到乡办院,对刘备道:“你先在这儿等一等,我进去看看。”

    刘备点点头,和关羽站在院子里,院中枣树下的那个大木轮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支装着轮子的木箱,斜躺在地上。

    刘备走过去,刚要弯腰去看,青年从屋内出来道:“他睡着了,两天没合眼,估计是累坏了,你们来一趟也不容易,要不我去叫醒他?”

    刘备连忙压低声音:“不劳烦了,我们就在这儿等使君醒来吧。”

    “哦, 那你们要不要进去等?”

    “不,不打扰使君,我和二弟就在院子里候着。”

    “行。”青年耸肩,说完, 他便进了旁边一间茅草屋,从里面拿了一把斧子走出来。

    关羽当即跳到刘备面前,将大哥护在身后。

    青年却没有理会他俩人,乡办院的铁斧是诸葛亮从县里领回来的,硬度和韧性都是上乘,铁斧在他手里转了个圈,握稳后,用力劈向了地上的木柴。

    关羽松了口气,刘备来到院中的屋子前,透过半掩的房门,往屋子里看。

    屋内的榻上,躺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人,少年熟睡着,脱下的外罩只盖在他的胸腹处,一卷木牍掉在地上,展开的尺牍上写满了墨字。

    屋内十分安静,能听见少年绵缓的呼吸声,刘备站在门口,也不觉放缓了呼吸。

    视线转向榻的另一头,那里放着一张高脚的书案,案上不见笔墨,只有各种各样的木头块,还有一个和前日在院中看到木轮,形状一样的缩小版。

    关羽比刘备高一些,垫着脚在刘备身后,也往门缝里瞄,刘备往后退,差点和他撞上。

    “我们就在外面等。”刘备一面整理衣冠,一面有些心虚地看向院中劈柴的青年。

    方才已经停下的劈柴声,又再次响起。

    ……

    “诸葛使君竟然如此年轻!”关羽还有些难以置信,又往屋子里望了一眼,轻声惊叹道,“听那女医说的,我还以为是位德高望重的长者。”

    刘备也回望门内,见榻上的少年咂了下嘴,手在后背无意识地挠了挠,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

    院内劈柴的声音又停了下来,刘备拉着关羽走到院子的角落,“嘭”的一声,一块木头被青年一劈两半,刘备又拉着关羽走远了一点。

    两人在院子里一直等了太阳西斜,院子里的柴都被劈完了,青年趴在木柴堆上打瞌睡,关羽靠着树闭目养神,刘备则在院中来回踱步。

    屋子内突然传出了动静,刘备抬头,只见少年赤足走出了屋子,头发披散着,见到他明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低低道了一声“失礼”,转头又进了屋子。

    没过一会,当少年再次出来时,他已经束好了发,头裹麻布巾帻,足踏一双草履,恭敬向刘备行礼。

    “刘使君。”

    刘备大喜,没有受礼,而是热情扶住对方:“诸葛先生知世间有刘备邪!”

    诸葛亮诚惶诚恐:“刘使君年长于亮,亮当不起一声先生,使君唤我的字,孔明罢。”

    刘备拉起诸葛亮的双手,言辞切切:“孔明先生!”

    诸葛亮“呵呵”一笑,没再纠结称谓,解释道:“平原郡为泰山郡唇舌,平原县令刘使君善待百姓,治理有方,我初到莱芜,本郡郡守纪延使君就和我提起过您呢。”

    刘备一听,对方认得泰山郡的郡守,还知道平原郡和泰山郡的位置关系,就知道这趟没白来,看诸葛亮的眼神,越发光彩熠熠。

    诸葛亮回想起几日前,宋教官来城子乡时,和他说的话,言说曹侯治下正是用人之际,她物色到一人,希望诸葛亮帮忙做做思想工作。

    于是诸葛亮的双眼,也闪烁起奕奕神采,两人手拉手,啥也不说,就互相看着傻乐。

    关羽和陈方站在一旁,只觉得两人间似有光芒万丈。

    “孔明先生!”

    刘备注意到天色,想着氛围也差不多到了,清了清嗓子,刚要酝酿情绪开口,却见诸葛亮嘴唇颤抖,眼眶突然就红了。

    “刘使君!社稷垂危,苍生倒悬,我欲信天下大义,而不能度德量力,才落得今天这步田地,可我的志向不会止步于此,刘使君有什么计谋,能够传授于我呢?”

    刘备:“啊?”

    诸葛亮:“昂!”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是刘备先败下阵来。

    他尝试作答:“额……可,可据泰山,而通北海、琅琊?”附近也就这两块地盘可以考虑了,总不能让他们考虑考虑自己的平原国吧。

    诸葛亮眼睛里的光暗淡下来,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

    刘备条件反射找补:“也,也可以与平原国结盟!”说完又有些后悔了。

    我和一个啬夫说这些做什么?

    可诸葛亮显然是很满意这个答案,眼里重新亮起光,拉着刘备就来到室内,打开木柜,从柜子里取出一张纸。

    刘备一看,心下一惊,那纸上居然洒了碎金箔!

    诸葛亮小心翼翼地将纸在桌上铺开,阳光洒在纸面上,金光华彩在屋内流动,诸葛亮研墨着墨,提笔,一气呵成一份契约书。

    “口说无凭。”诸葛亮将笔递给刘备,“来!”

    刘备接过笔,只感觉笔尖的墨水也在拖着他的手往下落。

    陈方趴在窗边,小声催促:“写呀!”

    关羽站在陈方身后,也不知诸葛亮写了什么,视线只被金箔纸吸引。

    这,这,这氛围都到这里了……

    刘备心一横,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大名——

    曹班收到文书,听说是盟约,还不以为意。

    结果金纸展开,一眼看见落款处,“刘备”“诸葛亮”两个名字挨着,一口饭差点没喷出来。

    秘书官阿荷嫌弃地把金纸抽到一旁,推着曹班离开书案:“曹侯,饭粒粘在上面,弄上油渍,签批下去,军部会以为是我干的。”

    凡事有一就有二,这阿荷的职业素养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第二次。

    曹班端着碗,在窗边三两口扒完饭,净了手,坐回案边,阿荷已经将文书封边,便于后续归档,曹班摸摸上面的字,又举起来这份盟约书,在阳光下照照,稀罕得不行。

    只可惜这份新奇的体验,没办法与旁人分享。

    “泰山郡如有需要,刘备会从平原国派兵支援,这是不是说明,平原国已经投向了我们?”

    平原国的国君是个平庸之辈,刘备到任后,县国内的军政几乎都交了出去,刘备没有派人侵占国君的田地,反而分出上缴朝廷的税粮供养国君,得到了平原国世家的支持,在本地有了仁义的名声。

    “嗯……可以这么说。”饭吃太急,曹班噎得慌,阿荷把水壶递给她,她咕嘟咕嘟灌了两大口,这才缓过劲儿来。

    古人重诺,刘皇叔她曾经接触过,无论是从其性格,还是从利益角度出发,这份盟约的实效性都是有的。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一份盟书,省去了姐姐从琅琊国调转回头,冒着在袁绍、曹操敏感神经上蹦迪的风险,去碰平原国了。

    曹班在书封上贴了最高保密级别的条子,将文书交给阿荷,阿荷会将文书送到军部,之后的传抄、保存,由军部负责。

    阿荷抱着一大摞书步出书房,书山阻挡了视线,和一人正面撞上。

    “哎呦,阿荷,小心些。”

    来人帮阿荷搬了一半的文书去,阿荷向来人道谢。

    “是去军部吗?我和曹侯汇报完就回去,阿荷不如等等我?”武宽道。

    阿荷摇头:“这些都是特提文书,耽误不得,武将军还是给我吧,我先送过去。”

    武宽挑眉,把手里的文书重新放回阿荷怀里,手上没留着劲,两本文书滑落在地上,其中一本的封皮翻开来,露出了里面的字,阿荷脸色一变就要去捡,武宽已经蹲下身将文书捡起来。

    阿荷很快恢复了神色,武宽将两份文书拍拍,还给阿荷。

    “秘书官也是个体力活。”他说着,偏头看了看阿荷的手臂,笑道,“阿荷还是要多练练力气,我们军部的男儿都不是这样的。”

    说完他便转身,进了曹班的书房。

    阿荷站在原地,深呼吸两口气,抱着文书离开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