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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姚芙绵反捉住他手, 佯装殷切:“我只是与表哥短暂分开而已,待表哥得胜归来,芙娘还会回到你身边。”

    无论如何, 与江砚撕破脸面并非明智之举。

    “只是,若那时表哥遇到更好的女子……”她话语轻柔又带了几许无奈和哀婉, “我定也会衷心祝愿表哥与她白头偕老。”

    姚芙绵的话像浇在火上的油, 使得江砚心中的怒火像沸腾的水雾不断往外冒,面上却是一片平静, 只有眼神更加沉郁。

    姚芙绵悄悄观察江砚脸色, 突然有些摸不清他是如何想的。

    她自认自己已经极为体贴, 连往后的变故都为他考虑进去, 江砚好歹读了许多年的圣贤书,总该讲讲道理。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不管江砚如何想,话已经说清楚, 姚芙绵再无待下去的必要。

    她经过江砚身边时, 江砚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动了动, 再无其它动作。

    *

    洛阳的冬日比扬州冷上许多,姚芙绵自幼畏寒, 想要趁天变得更冷之前回去扬州。

    先前已经准备得差不多,这两日便可启程。

    江馥得知后, 火急火燎地来找姚芙绵, 意外她如此匆忙的行程。

    “不算匆忙,早前便在准备了。”姚芙绵笑了笑, 让锦竹再去打点一遍, 看看有无遗漏的物件,“这几日的确有些事耽误, 未来得及同馥娘说起。”

    事已至此,江馥也不好多说什么,问道:“那你何时回来?”

    “不知。”

    姚芙绵已经想清楚,姚氏虽已落寞,但还留有一些家产,不算多富裕,但好好打理,应当能够应付往后的日子。

    至于洛阳……若是无必要,便不回来了。

    “那……”江馥想到姚芙绵与江砚之间的纠葛,姚芙绵就这般一走了之,那她与江砚之间,算怎么回事?

    江馥犹犹豫豫,最终还是问出来,“芙娘,你不是最喜爱我堂兄吗?”

    既喜爱,又为何还要离开。

    姚芙绵眼底浮光掠过,怔松过后,垂下眼睫。

    若说对江砚无半点情意,她自己都不信。

    从晋阳回来的路上到今日,江砚所做的一切的确打动过她。

    她的心非石头所铸,江砚待她的用心她都能感受到。

    前阵子因欢喜带来的摇曳飘荡,令她像走在如绵软的云上,而这阵子发生的一切,又让她从云上掉下来,变得冷静。

    情爱是世间最飘渺不定的东西,今时今日的江砚锦衣玉食万人敬仰,因此才有余力来喜爱她,倘若江砚有朝一日自顾不暇,那时的他还会待她一如既往吗?

    云姎牌位的事像是一个惊醒。

    江巍大逆不道至愿意将云姎的牌位刻在江氏祠堂中,想必是爱极了她,可即便如此,最后江巍也只是把云姎养做见不得人的外室,为了江氏的荣耀与大夫人成婚,做他光鲜亮丽的江氏家主,说一不二。

    原本姚芙绵还以为终于能够顺利与江砚成婚,这才应下他,哪料江砚竟要去幽州,何时能够将战乱平息还未可知。

    只要江砚不曾一日顺利与她成婚,一切变故都有可能发生。

    与其心惊胆战地将未来系挂在他人身上,不如自己去走另外一条路。

    姚芙绵只是笑道:“但仅凭喜爱无法破除万难。”

    江馥惋惜地叹了口气。

    姚芙绵要回去扬州的事很快便在府中传开,但并未激起多大的风浪,因为江砚要去幽州的日子也在临近。

    大夫人知晓后,倒是叫姚芙绵去见了一面,只是再无往日的熟稔与关切,客客气气问候几句,礼数周全。

    姚芙绵清楚大夫人对她心有芥蒂,并不在意,依旧恭顺地唤她一声“姨母”,对这段时日的关照聊表感激。

    不知想到什么,大夫人看着姚芙绵乖顺的模样,叹息一声,感慨道:“芙绵,姨母先前是真心实意想要将你当做我的女儿。”

    “芙绵知的。”姚芙绵低眉顺眼,“姨母待芙绵的好,芙绵牢记心底,只盼往后姨母一切安好,身康体健。”

    大夫人颔首:“乖孩子,你路上也需照顾好自己。”

    姚芙绵应下,不多时便拜辞大夫人,大夫人又叮嘱几句,并未说那些让她继续留下来的客套话。

    江府与姚芙绵年岁一般大的只江馥一人,姚芙绵自是与她的离别话最多。

    至于江砚……两人自那次说开后至今未见过面。

    回扬州那日,天上正好飘起小雪,寒风凛凛。

    与姚芙绵交好的人都在江府门口送她,江卓跟在江馥身后。

    姚芙绵见了江卓,心中也无多大感受,只要她离开洛阳,往后再不回来,江卓那点心思自会逐渐消逝。

    她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卓郎君”。

    江卓双目一瞪,偏过头去,别别扭扭地“哼”了一声,若是细瞧,便会发现他耳廓已经变粉。

    “你路上多多珍重。”

    江馥不是没想过,若是姚芙绵嫁与江砚,往后二人便是姑嫂,往来更加便利。

    不料却是这般今后再难相见的局面。

    姚芙绵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今日连宋岐致都来送她一程,却不见那人的身影。

    江馥见状,并不拆穿,只是说道:“堂兄昨日便离开洛阳了。”

    听得此言,姚芙绵反倒松了一口气。

    她还以为江砚会来阻拦,甚至为此担心了好几日。

    江砚不在,说明她可顺利回去扬州。

    与众人一一辞别,姚芙绵上去马车,马车很快驶离江府。

    不知怎的,惆怅一刹那涌上心头,姚芙绵想再看一眼洛阳。

    想去掀开窗帘的手抬起又放下,姚芙绵释然地笑了笑。

    洛阳,若无必要,她不会再回来了,因此也无需留恋。

    第082章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出了洛阳城门, 姚芙绵心中那点怅然被即将回到扬州的欢喜取代。

    现在回去,还能在年前到达扬州。

    “娘子。”

    锦竹掀了门帘进来,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黑色药汁。

    闻到熟悉的味道, 姚芙绵立刻反应过来是何物,有一瞬的恍惚, 而后, 她警惕地皱眉。

    “哪来的?”

    江砚不是已经离开洛阳?

    “两日前皓月居的侍者拿给奴婢许多药包,让奴婢每三日煎一碗, 今日恰是第一日。”

    听出姚芙绵不大愉快的语气, 锦竹以为自己做错, 有些不知所措。她记着在琉缨院时, 每隔一阵子便有皓月居的侍者送来汤药,既是能调养身子的药物,想来是耽搁不得,锦竹未想太多一口应下。

    姚芙绵盯着那碗汤药, 心底蓦地生出几分烦躁, 远离了洛阳, 江砚还如此阴魂不散。

    “何人煎的?”她问。

    锦竹回道:“早晨离府前奴婢煎的,煎完后先装好放起来, 方才拿出来热了热,眼下温热正适宜。”

    既是由锦竹亲手熬制, 应当不会有问题……

    想着此生或许再不相见, 想了想,姚芙绵接过药碗, 咬咬牙一饮而尽。

    味道与从前一般苦涩难咽。

    锦竹亲眼看见姚芙绵喝下, 这才放心。

    实则皓月居的侍者还说了一句,这汤药最好在离开洛阳后再喝, 否则城中人多,马车走走停停引起颠簸,会引得姚芙绵胃腹不适。

    这话锦竹不打算告诉姚芙绵,姚芙绵本就抗拒喝药,兴许说了便更加不肯喝了。

    既是调养的药,还是遵照叮嘱的好。

    锦竹拿上药碗退出去,车厢内只剩姚芙绵一人。

    雪还在飘着,官道寂静无声。

    不知是否今日起得太早,眼下又没什么事好做,姚芙绵开始感到困乏。

    已经出了洛阳城,不会再有什么变故,如此想着,姚芙绵裹上厚毯,蜷在角落阖上眼。

    锦竹守在车厢外,百无聊赖看着官道两旁的景物后退。冬日树叶凋零,两旁的树木与上回见到的模样大相径庭,但路径不难辨认,锦竹看得出来与之前不同。

    她狐疑道:“之前走的似乎不是这条道?”

    车夫回她:“原先那条道落雪后变得湿滑不好赶路,若想趁天黑前抵达驿站,需得走另外的路。”

    锦竹颔首,不疑有他。

    *

    姚芙绵因喉咙渴到无法忍耐醒过来。

    不知睡了多久,她只觉脑袋昏沉四肢酸软。许是已经深夜,幽暗的车厢没有一丝光亮泄进来。

    锦竹怎的也不来叫醒她?

    她开口喊锦竹,说自己想要喝水,声音细弱,又沙又哑。

    过了片刻,车帘被人掀开,带来微弱的光亮。

    待姚芙绵看清那人,整个人僵滞住,恍惚地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江砚入了车厢,将手中的水递过去,姚芙绵未接。

    许久,姚芙绵才开口。

    “你怎会在此?”

    “我来接你。”

    发蒙的脑袋终于清醒,再搞不清状况倒显得她愚笨。

    “江砚!”姚芙绵气极,拍掉他手中的杯盏,水倾倒在二人衣裳上,洇湿一大片。

    “我不是话都与你说清楚了?你还纠缠我作甚?”

    分明她已经离开洛阳,很快就能回到扬州,往后再也不必去掺和那些纷纷扰扰,无论江氏是荣是辱,都与她没什么干系。

    偏偏江砚又要来毁掉她即将到来的安稳日子。

    姚芙绵气得对他又打又骂,一贯的好教养在这时也维持不住,话语极尽刻薄。

    江砚只在听到那些俗鄙的话语时微微皱眉,余下的任由她发泄。

    她怒吼道:“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放过你?”江砚终于开口,捉住她捶打在他身上的手,逼她只能看向他,语气冷寒,“芙娘,这辈子,是生是死,你只能与我待在一处。”

    浑身本就没什么气力,姚芙绵累得喘息未定,被桎梏住动作后不再挣扎,只恶狠狠地瞪江砚。

    江砚对她的眼神视若无睹,平静道:“睡了两日也该饿了,下来吃些东西。”

    听到自己睡了两日,姚芙绵又是眼前一黑。

    她这才发现,江氏这些护送她回扬州的侍卫,全是江砚的手下,此刻连锦竹也不见踪迹。

    马车出了洛阳之后,趁她昏睡,径直北上往幽州赶,与早已等候在此处的江砚汇合。

    恼怒过后,姚芙绵只感到无力。

    只凭她一人无法回去洛阳,更别提扬州,江砚算是将她后路都堵死了。

    无论姚芙绵如何哀求江砚放他回去,江砚都不为所动。再后来她便放弃了,只能认命地跟江砚去幽州。

    只是余下的日子,姚芙绵不再理会江砚。

    第083章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无论江砚在跟前对她说什么, 姚芙绵全当听不见,或是冷冷瞥去一眼,而后走开。

    起初尚且能忍, 直到抵达幽州,姚芙绵还未主动开口同江砚说过一句话。

    二人的居所安排在一处, 屋外天寒地冻, 室内却是一片闷热。

    衣裳散乱地被丢在榻沿,姚芙绵双手被用衣带绑住举过头顶, 口中呼吸再无法平缓。长发扫过肌肤内侧, 激起一阵阵痒, 中间那股酥麻感受不但不得缓解, 反而越来越强烈。

    “江砚!”姚芙绵呜咽着喊他,眼眶湿润眼尾发红。

    江砚有意折腾她,闻言只抬头看她一眼,不但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反而得寸进尺。

    柔软不断被吮.吸, 一声压抑绵长的哼吟之后, 姚芙绵终于忍不住哭叫出声,哭哭啼啼地求饶。

    江砚抬起脸, 解了她腕上的衣带,姚芙绵立刻扯住他头发, 防止他再一次动作, 气恼地羞辱:“你属狗的吗?这么会……”

    余下的那个字在看到江砚眼睫上沾染的水珠时戛然而止,羞耻得令她说不出口。

    江砚随意扯过一旁她脱下来的衣裳给自己拭去脸颊上的水液, 轻笑道:“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厚颜无耻!”

    姚芙绵恶狠狠地瞪他, 但眼眸含水,嗓音发软, 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威慑。

    落到江砚手里,也只能任他处置,哪还能随心所欲。

    待她再寻到机会,一定要远远逃离江砚身边,不会再让江砚得逞。

    “又在想怎么摆脱我?”江砚淡声道。

    姚芙绵撇过脸,不做应答。

    江砚看穿她心中所想,眸中隐有痴狂之色。

    “除了我身边,你哪也别想去。”

    *

    平南王的军队不断向幽州靠近,再有五日便会抵达幽州城下。

    幽州有许多军务等着江砚去处理,他不在时,姚芙绵一人待在屋子里无趣,会出去走动。

    幽州比洛阳还要寒冷许多,姚芙绵出门前总要披上厚厚的大氅,方能抵御严寒。

    许是认为她在幽州无其他相识之人,又或是冰天雪地她逃不了,江砚不会再拘着她外出,派了两名侍卫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姚芙绵隐约感觉幽州应当会有什么她相识之人,苦想半日,才想起并州魏刺史的话,云姎似乎便是幽州人……

    云姎的事在江府算做了结,可姚芙绵始终记得,云姎与江巍去并州时便怀有身孕。

    那她腹中的胎儿,最后究竟如何了……

    迎面走来一人挡住姚芙绵去路,她正低头思索,头也未抬地往一旁挪了挪,不料那人脚步跟着她走动。

    姚芙绵这才不快地抬起头,心想是何人如此不长眼偏要挡她的道,待看清李骞面貌,她才恍然想起,李骞才是那身处幽州且让她隐隐恐惧的人。

    李骞身为太尉之子,此次幽州有难,他顺势被提拔为将军,正好辅佐朝廷派来的将士,待将功抵过,他便能回去洛阳。

    他在此处呆了大半年,心中早生怨气,初听闻此次朝廷派来的领兵之人是江砚时怨气更甚,不料竟也能看见当初害得他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姚芙绵。

    “姚娘子,许久不见。”李骞嘴角噙笑,目光别有深意地上下打量姚芙绵。

    姚芙绵并不想与李骞相见,转头就走。

    李骞想去拉她手,被跟在姚芙绵身后的侍卫拦下。

    李骞耸肩笑了笑:“我都还未对你做什么,你跑什么?”

    “还是说——”李骞目光转而变得狠厉,“姚娘子做贼心虚?”

    姚芙绵步子一顿,转过头,蹙眉,眼神含怯带怕,似乎是畏惧极了李骞。

    “我又未做什么,何来心虚。倒是李郎君,方才突然靠近是想做什么,贼心不死?若是被太尉大人知晓,再赏郎君几十板子,郎君兴许又要去掉半条命。”

    姚芙绵向来低眉顺眼,李骞又行事乖张惯了,见不得有人拐弯抹角地骂他,顿时不悦地眯起眼。

    “你是在嘲笑我还是威胁我?”

    “芙绵不敢。”

    “我看你很敢。”李骞想要靠近,被侍卫紧紧挡住,他面无表情地招手,不远处立刻有随从走过来。

    姚芙绵见状不妙,率先逃走,身上的大氅阻碍她的步伐,而李骞就在她身后不远,很快就会追上来。

    院子里有一棵树干粗大的槐树,姚芙绵跑过去,恰好用其来拖延。

    李骞追着姚芙绵绕树跑了两圈,恨得牙痒。

    “你最好别被我逮到。”

    姚芙绵又惊又怕,很快力竭,某刻她突然看到什么,双眼一亮,不再绕着树干跑,跑出槐树树杈的范围后,顺便捡起一旁的石块,用力砸过去

    石头被李骞躲过,砸在他身后的树干上。

    李骞冷笑:“偷袭你也——”

    枝桠上的雪簌簌落下,浇在李骞头顶、滑进衣襟,冷得他一个激灵。

    姚芙绵得逞地嘲笑两句,而后跑开躲到方才见到的那人身后。

    “表哥救我!”

    第084章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姚芙绵还在恼江砚对她的所作所为, 但此刻恩怨只能暂放一旁,只有江砚身边最安全。

    她紧紧抓着江砚手臂躲在他身后,李骞已经抖掉身上的雪, 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姚芙绵抱得更紧,表面害怕, 心里已经清楚自己不会有事。

    李骞在江砚面前停下, 横眉怒目:“让开。我找她算账。”

    江砚巍然不动。

    “方才李郎君挡住我去路。”姚芙绵趁机告状,“还信口雌黄往我身上泼脏水, 追着我跑……”

    她扯了扯江砚袖口, “表哥, 你替我做主。”

    “你讥讽我的事怎一字不提?”残留在衣裳上的雪已经融成水, 带来丝丝凉意,李骞咬牙切齿,“还敢诈我,若是落到我手里——”

    “李郎君若无事可做。”江砚打断, 平静的目光含了警告, “军中有许多杂务。”

    “江怀云!”李骞气急败坏, “你方才没看到是她先动的手吗?”

    姚芙绵敢拿石头砸,李骞笃定她一定是因为看到江砚。江砚离得那样近, 怎可能没看见姚芙绵做了什么。

    而江砚只是道:“李郎君再挑事端,休怪我不客气。”

    “你……!”李骞连连冷笑:“好啊……好得很。”

    兵权在江砚手上, 李骞也要听他差遣, 与江砚起冲突讨不着好。

    瞧着李骞那忍气吞声的模样,姚芙绵露出个狡黠得意的笑, 又在江砚看过来时立刻收敛。

    李骞恨恨离去, 离开时回头看一眼,意味不明冷笑道:“看你们还能笑多久。”

    待人走后, 姚芙绵才从江砚身后出来,低头垂眼,正思索该说些什么好,江砚已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姚芙绵愣了愣,才追上去。

    她歪头打量江砚脸色,迟疑道:“表哥,你生气了?”

    江砚不语,神色平静,只有唇线抿得平直。

    姚芙绵去勾他手,晃了晃,半晌,江砚才道:“你离他远一些。”

    姚芙绵与李骞绕着树干追逐,似是嬉戏打闹一般,江砚只觉那画面格外刺眼。

    刺眼到心底源源不断涌起怒火,随之而来的还有对李骞的杀意。

    这让江砚再次思忖,是否该像从前那般将姚芙绵关起来,让她只能与他说话,目光只能落在他一人身上……

    姚芙绵想起从前她为了摆脱江砚,先后与宋岐致和崔忱二人纠缠,不禁疑心江砚是否误会她想要故技重施。

    “非是我要凑上去。”她无奈解释,分明还在生江砚的气,却还要哄他,“是李骞故意找我麻烦,我避之不及。幸好表哥来得及时。”

    想了想,她又说道:“下回他若再如此,表哥替我打他板子一顿出气。”

    “好。”

    江砚应下,眉目舒展。

    *

    之后姚芙绵鲜少再碰见李骞,不幸碰上了,也是远远瞧见一眼。李骞神色匆匆,似乎急着去忙什么。后来姚芙绵才知是江砚将军中棘手难缠的杂务都交给李骞去处理,李骞敢怒不敢言,只能在背后大骂江砚两面三刀公报私仇。

    初来幽州怀有新奇,姚芙绵起初还会出去走逛,可幽州的天实在冷冽,几日后姚芙绵便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躲在屋里,围着炭火取暖,不再外出。

    很快平南王的大军抵达幽州城下。

    平南王暗地蓄养的兵士虽精锐,但数量远远比不上大晋的,一番攻打之下并未占到好处。

    江巍征战沙场多年,江砚也曾跟着出征数次,不说身经百战,也算用兵如神,很快将平南王打得节节败退,再难前进半步。

    三皇子与太子暗中争夺皇位一事,平南王早有所听闻。加之当今皇帝沉迷寻仙问药,身子已不如年轻时朗健,平南王这才认为时机成熟,故而起兵谋反。

    但却未料到第一城是江砚守城 ,无法立刻攻下,只能先行撤退,再商对策。

    城门易守难攻,平南王一时思索不出计策,急得焦头烂额,一旦谋反若是回头只有死路一条。两日后,平南王遣出使者传话,江砚若是肯归顺于他,待日后他入主洛阳,会给江砚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无论地位权势或是美人,皆唾手可得,若是江砚有意,即使与江砚平分天下亦可。

    不等那使者将话全部说完,便被江砚派人拿下,捉进地牢,待平南王战败一并处置。

    此事传到洛阳,引起一片骂声。

    江氏世代忠君,江砚又是江氏风骨的表率,平南王的举措无异于是在羞辱人。

    得知使者被抓,平南王气得几欲呕血,又无可奈何,偃旗息鼓了好几日。

    敌军被挡在城门外,幽州百姓日子照旧,为活计忙碌奔波,并未受到多大影响。

    江砚每日都有许多事要处理,即便是夜里回去,也带着公务。

    依照当今局势来看,平南王战败是迟早的事,因此姚芙绵从最初的担忧也转为心安。

    江砚伏案办公时,她便在一旁继续抄录祈福的经文,若是先江砚一步完成,便百无聊赖地看他处理那些枯燥乏味的事务。

    自上回想起云姎是幽州人士之后,有个疑惑一直盘旋在姚芙绵心底,挥之不去。

    直到江砚搁下笔,她才忍不住问:“表哥,你可记得当初魏刺史说过,江家主当年带了个怀有身孕的女子去并州,想来那人便是云姎……”

    “你想说什么?”

    江砚面色淡然,似乎若不是姚芙绵提起,他根本不会去理会。

    “既怀有身孕,后来又身故……”姚芙绵不知该如何表达是好,半天才终于问出口,“那她腹中的胎儿如何了?”

    既能让人瞧出来有身孕,想是月份不小,离生产不会差太远,况且,江巍刻在祠堂的牌位中只有云姎一人的名姓,并无旁人,这是否表明……

    江砚笑了笑,反问她:“依你之见?”

    “兴许,云姎在身故之前已经生产,只是那孩子不知被江家主藏在何处……”姚芙绵若有所思。

    大夫人与江巍只育有一子,若是云姎的孩子尚活在人世,那与江砚便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亦或是姊妹……

    “可还有旁的猜测?”江砚问得不疾不徐。

    这话让姚芙绵再一次陷入沉思。

    魏刺史当初还说了,那孩子若是顺利成长,如今也该与江砚一般大……

    姚芙绵也曾如此猜想过,可很快又被她否定,若江砚真是云姎的孩子,大夫人如何能忍受自己去养育江巍外室的子嗣?

    “这些不过都是我的猜想罢了。”姚芙绵看向江砚,“表哥是如何看待?”

    江砚自幼生长在江氏,又是江巍亲子,总该知晓得比她多一些。

    可从江砚的态度来看,他似乎对此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兴致,说是漠不关心也不为过。

    “表哥便不想知晓自己是否还有旁的手足?”

    “知不知晓又如何,不过是徒增烦忧。”

    困扰自己许久的疑惑,而江砚却如此云淡风轻不以为意,姚芙绵顿时感到有些不快。

    她会在意这些事,还不是因为与江砚有关。

    “看来表哥也不清楚这些。”

    姚芙绵放弃,不想再探究。

    那时江砚尚且年幼,又怎会记得发生过什么。

    她又叹气着小声嘀咕:“江家主既如此喜爱云姎,为何又会让云姎出事,总不该是因被养做外室郁郁而终……”

    不知想到什么,江砚这才愿意透露,平静道:“因溺水身亡。”

    溺水……

    姚芙绵怔愣得不知该如何言语,她猜想过许多可能,不料是一场意外。

    “竟是这般……”

    后来姚芙绵还想再问,江砚却不肯多说。

    *

    幽州的兵马足以抵挡平南王的部下,平南王自知打不过,转而去与大晋周边的夷民勾结,试图以此壮大自己的势力。

    朝廷得知后又派了援军过来,待援军一到,集合幽州兵马,便可一举剿灭平南王。

    幽州城门紧闭,但城中还算祥和。天寒地冻,不知是谁烧碳火时粗心大意,竟引起走水。

    偏偏这场火蔓延到粮仓。

    火势烧得旺,待灭完火,粮仓只剩一片灰烬。

    很快纵火之人被揪出来,经过严刑拷打,对方才承认是有意为之。

    正是冬日,此人家贫,家中妻儿无碳火厚衣,只能靠互相挨着取暖来熬过这个冬日。

    有人寻到他,许诺事成之后会给他一大笔钱财和取暖用的柴火。

    “你们这些贵人养尊处优,哪里懂得挨饿受冻的滋味!”被抓到他还有些愤愤不平,“我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家中妻儿可以活下去!”

    江砚不欲与他多纠缠,依法将其关入地牢,又派人送了些柴火去往他家中。

    粮仓被烧毁,但城中的豪族常年囤有米粮,听闻平南王欲起兵攻打幽州时更是源源不断从其他州郡大量买入,只等战乱再高价卖出去。

    江砚去拜访当地的世族,劝说他们贡献出部分粮食。

    江砚在世族中颇有威望,一些人得知他来意,纷纷主动上交,至于那些不肯配合的,只需亮出兵刃,捉几人关一阵,无需再多费口舌。

    至于纵火之人背后是受谁指使,无法立刻查清。

    那些对豪族有怨气的人,或是那些想借此凭米粮大发横财的商贾,皆有嫌疑。

    更甚,还可能是幽州城中平南王的手下。

    今岁的冬日比往常还要严寒,柴火贵比米粮,现下城外还有平南王虎视眈眈,城中的柴火早有用完的一日。

    “江怀云,我倒要看看你会如何处理。”

    总归是该江砚去烦恼的事,李骞在一旁说风凉话。

    “别到时无计可施,你真听了平南王的提议,降城归顺于他吧?”

    江砚不被激怒丝毫,平心静气道:“李郎君既如此关切,不如领军受命,去城外砍些木柴回来?”

    第085章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城外有平南王和他勾结的蛮夷, 以如今幽州的境况,只怕是有去无回。

    李骞怒道:“江怀云,你想杀我直说便是, 何必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江砚沉默不语地盯着李骞,若有所思。

    李骞脸色一变, 疑心江砚当真在考虑如何杀掉他, 低骂着离开。

    “你这个疯子。”

    *

    李骞出来后,恰好看见远处的姚芙绵裹得只露出个脸, 他在江砚那处受了气, 自然要找姚芙绵的不快。

    他特意走过去取笑:“瞧你这细弱不堪的模样, 稍微大些的雪便能将你冻死。”

    “屋里的炭火可还够用?”李骞凑近, “你若求我,将我哄高兴了,我说不准可分些给你。我可不像你们这种姑娘家,受不得半点冷寒。”

    “这是自然。”姚芙绵面露鄙夷, 讥讽道, “郎君厚颜无耻, 自是风雪不侵。”

    “你又骂我?”

    可李骞不但未被惹恼,反而习以为常, 甚至还能与她继续聊下去。他想靠近,又被姚芙绵身旁的侍卫拔刀挡住。

    “主公说了, 靠近姚娘子者, 杀无赦。”

    李骞毫不在意,目光上下打量。

    “你可知还有一种法子, 不必炭火衣裳也可使人发热……我一早便说过江怀云身板文弱, 如何伺候得了你,你若是跟了我……也不必靠着那些炭火取暖。”

    姚芙绵眼波流转, 义正辞严:“郎君怎的又在说表哥坏话。”

    “李郎君适可而止吧,莫要再贬损表哥了。”姚芙绵拔高声音,神色凛然,“你再如何辱骂表哥,也无法使郎君你变得高尚。”

    “我何时辱骂……”

    身侧传来破风声,一支羽箭穿过发冠,一阵冲击之后,发冠破裂掉下,李骞头发散开。

    姚芙绵立刻朝江砚跑过去,告状:“表哥,李郎君又在离间你我。”

    李骞怔愣在原地,好片刻才恍过神,怒不可遏。

    倘若箭再往下分寸,射穿的便是他的脑袋。

    “江怀云!”

    他披头散发,形容狼狈,指着江砚大骂:“有你这般枉顾人性命的?”

    “离她远一些。”江砚漠然,“否则下回便不止如此。”

    李骞气得说不出话,最后冷笑一声。

    “你总有求我的一日。”

    *

    平南王的势力扩大,再一次对城门发动进攻,原本能够抗衡的幽州不再占据优势,堪堪击退敌军。

    城中百姓不知情况,认为有江砚守城不会有事,只是城门无法出去,难免造成不便,一些人不懂得形势严峻,只着眼于眼前的日子,只会因此埋怨江砚未能快些击败敌军。

    以幽州的守备抵挡平南王不是问题,只要不出意外,待支援一到,便可剿灭平南王等人。

    姚芙绵生于扬州长于扬州,还未经历过这样严寒的冬日。

    她肌肤娇嫩,每到冬日都要用润肤的面脂手膏,否则肌肤便会干得发痒。

    当初从扬州到洛阳带的膏脂不多,到后来连手指几乎是到了要皲裂的地步。

    这回原本是要回扬州,她带了足够的膏脂,可来了幽州之后每日都要擦身涂脸,一瓶膏脂很快见底。

    当日姚芙绵便出府去寻铺子,因战乱的缘故,好些铺子已经关门,或是换了别的行当做。

    好不容易寻到一家,问了价钱后,高昂得她怀疑自己听错:“这是金子做的不成?”

    “女郎有所不知,城外有反贼,如今城内何物的价钱不跟着飞涨?何况已有许多年未遇到过这样寒冷的冬日,这膏脂还有御寒效用,防肌肤龟裂。我这就剩两瓶,价钱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你不要,很快就要被旁人买了。”

    话虽如此,姚芙绵仍是认为价钱高得荒唐。

    她又找到另外两家,俱是同样高昂的价钱,最后她并未买。

    至少还剩一些,省着些用兴许还能坚持到援军抵达,届时便不必花这个冤枉钱。

    更重要的是,她身上不剩多少钱财。

    她爱护自己的容貌,见着剩下不多,身体不再涂抹,余下的都要用在脸颊上。

    至于身上若是有何处发痒,只能在涂完脸之后,再用指腹残留的药膏去抹。

    江砚变得更加忙碌,姚芙绵不想因自己的事去打搅他。她不懂得打仗,但从那些侍卫的只言片语中也能了解到幽州情况不妙,眼下江砚还是不要分心的好。

    夜里江砚回来,姚芙绵正细致地往自己脸上抹面脂,听得动静,只是随意撇去一眼,再无旁的反应。

    仔细说来,她沦落至今日这般窘迫境地,还不是江砚害的。

    “听闻你今日出门了。”江砚看出姚芙绵望向他的眼神里含的怨怼,问道,“去了何处?”

    她没好气道:“与你什么干系。”

    一想到是江砚害得她在幽州吃苦受冻,姚芙绵便不大想理会他,连睡觉时候都是背对着江砚。

    *

    雪天行路艰难,原本该抵达的援军还在路上。

    平南王清楚若是援军一到,幽州更难攻下,于是一边攻打城门,一边继续勾结周边蛮夷,许诺他们好处,以壮大自己的势力。

    天大寒,炭火用得快,许多人家中炭火即将用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取暖,好省些炭火。

    他们对今后的日子感到发愁,一面埋怨现下只能被困在城内,一面又盼着江砚能够守住城池,一旦城破,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

    姚芙绵已经不再外出,她裹着厚衣蜷在屋内,只在冷得发抖时才会燃一些炭火。

    若是赶着日光明媚,她才会出去走动走动,免得一整日呆坐着。

    到了夜里,屋外的风声似哭泣一般令人胆颤。

    姚芙绵早早歇下,原想着待江砚回来之后将脚放他身上取暖,许久之后,还未等到江砚回来她便先睡熟了。

    直至天蒙蒙亮,江砚才从外头回来,带着一身寒气。

    睡梦中,腿上发痒,姚芙绵无意识地摩挲两下,之后感到一片凉意,她的裙摆被人掀开。

    她霎时惊醒,睁开眼,便看见江砚沉沉的目光。

    对视半晌,姚芙绵目光下移,落在他掀起她裙摆的手上,骂道:“江砚,你真是禽兽。”

    从外头回来,竟是立刻想要与她欢好。

    第086章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江砚皱眉, 却也不说什么,长指拧开瓷瓶,而后姚芙绵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黏腻涂在自己腿上。

    怔了怔, 她才恍然这是润肤的膏药。

    她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江砚默不作声地给她双腿抹上膏脂, 再用掌心轻轻揉开。

    “总待在屋里也不好, 还是要多出去走动。”江砚声音依旧温和。

    姚芙绵盯着他,发现他清俊的眉目下是疲惫困倦。

    姚芙绵问:“还能撑多久?

    倘若城陷, 江砚作为领兵之人在劫难逃, 而她是江砚身边的人, 同样无法全身而退。

    江砚垂眼, 想到今日发生之事。

    夜里平南王再一次发动进攻,此次比往常惊险许多,敌军专往城墙上守卫薄弱的地方集中,甚至于武器, 都更有针对性, 好似对城上的守备布局了若指掌……

    他察觉不对劲后立刻想出对策, 改变布局,命士兵往城下倒水, 使地面湿滑难行,这才打得敌军措手不及, 幸免于难。

    “不会有事。”江砚盖上木塞, “这两日援军也该赶到,平南王不足为惧。”

    即便如此, 姚芙绵心中仍是感到不安。

    *

    带领援军的其中一位将军名柏奕, 杀伐果决骁勇善战,这样一位将军领兵, 兵马本不该耽误过久,可柏奕是三皇子的拥趸,对江氏既忌惮又忌妒。

    若是有意拖着令幽州陷难,让江砚陷入众矢之的,再姗姗来迟击退平南王夺回幽州一举成名,似乎也不足为奇。

    因此援军一再迟延抵达,便说得通了。

    源源不断有蛮夷投靠平南王,敌军的攻势越来越凶猛,而幽州的守备日渐薄弱。

    平南王不曾放弃过收拢江砚。

    城中不知怎的传出即将兵败的谣言,甚至还传,江砚已不如从前那般尽力护着幽州。

    以平南王开出的条件,江砚只要不再抵抗,往后便能坐拥半壁江山。援军迟迟未到,如今不过垂死挣扎。

    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时,姚芙绵气得食不下咽。

    江砚为守住幽州百姓不敢懈怠,连着两日不曾阖过眼,不是带领将士抵抗敌军,便是召集其他将军商议对策。

    如此尽忠职守,竟还要被人诋毁。

    “岂有此理。”她愤愤道,“若让我知晓是谁传的谣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

    肃炼盯着姚芙绵气得握紧的拳头,沉默不语。

    后来这些风声消停,但情况并未好转。

    城内米粮即将见底,炭火也快用尽。

    有人围坐火炉前,又因饥饿困乏,无知无觉睡过去,一头扎进燃着的炭火中……

    路边常可看见一些人卧在上面,走近去瞧,才发现已被冻得没了气息。

    幽州已到了强弩之末。

    既是打仗,每日都有许多人伤亡,城墙下已堆积了许多尸体。

    这些亡故的士兵大多家住幽州,家中人许久见不到人归家,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直到传来消息让去认领,才知已丧命。

    这些士兵或是父亲,或是儿子,都是家中顶梁柱,噩耗传来,家中人悲切不已,又哭又嚎,为让逝者安息,忍着悲痛操办丧事。

    姚芙绵即便不外出,也能听见街巷的哀泣声,听得心中悲凉,却无可奈何。

    不久前江砚才与她说过不会有事,几乎是转眼间便天翻地覆,她急切地想要知道援军到底何时会到,可已有几日未听到有关江砚的消息。

    某个念头浮上脑海,心霎时像被摁如冰水,令姚芙绵不寒而栗。

    刀剑无眼,瞬间便能夺取人的性命。

    她慌慌张张地跑出去。

    肃炼跟上去,问道:“姚娘子要去何处?”

    她感觉自己如坠冰窖,嗓音发颤:“表哥,我要去找表哥……”

    江砚每日都会来见她,连着几日不见,连个消息都没有,莫非……

    姚芙绵不敢深想下去,可那个念头非但无法消失,反而紧紧缠绕,使得她像被关进封闭闷热的室内,连呼吸都变得艰涩,心口一阵一阵地滞痛。

    跑到门口,有一人出现挡在面前。

    李骞居高临下看着姚芙绵,笑得虚伪阴险。

    “姚娘子神色匆忙,这是要去何处?”

    “李……”

    不安的感受越来越强烈,姚芙绵唇色发白,脑袋发蒙。

    肃炼立刻拔刀将姚芙绵护在身后,然李骞显然有备而来,很快自他身后走出十几名侍卫。

    他一声令下:“捉住她。”

    姚芙绵头昏脑涨,眼前的一切好似变得扭曲。她看见肃炼与侍卫打斗起来,还有一些侍卫朝她走过近。

    肃炼一面应对一面朝她说了什么,可她听不清,眼前的一切蓦然变得虚幻,连声音都离她远去,她似乎已经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姚芙绵失去意识。

    *

    李骞对江砚与姚芙绵二人积怨已久,却清楚为了长远大计暂且不能伤人,只将姚芙绵关入大牢,留下肃炼性命,让他去告知江砚,姚芙绵在他手上。

    江砚近来为了抵挡平南王,自顾不暇,这才让他寻到机会对姚芙绵下手。

    无法直接对江砚如何,江砚总不能不顾姚芙绵安危。

    江氏欠他的,李骞要江砚十倍百倍奉还。

    *

    城墙上,江砚手抚上眉峰,摸到一片湿热。

    方才箭矢袭来,他堪堪躲过,否则今日便要失去一只右眼。

    士兵竭力抵抗,敌军攻法蛮横残忍,军中已损失许多将士。

    好不容易将敌军击退,军中却瞧不出丝毫欢喜。

    抵抗得越来越吃力。

    有人忍不住问:“将军,援军究竟何时抵达?再不来……”

    再不来幽州便要全军覆灭了。

    “是啊将军,如今粮草也不剩多少,不战死,也要饿死冻死。”

    一片怨声载道。

    血迹糊得右眼睁不开,江砚站姿清正挺拔,将众人安抚完,才去清理血迹。

    江砚问起李骞行踪。

    起初李骞尚一同作战,然李骞故意与他作对一般,常常提出相反意见,江砚顺势将李骞调离,只让他去处理杂务,不再掺和军中计策。

    还未等侍者回答,肃炼匆匆赶来……

    *

    姚芙绵只感觉自己脑袋疼得要炸开,喉咙干渴得难受,她好似置身于荒漠,瞧不见半点人烟,只她一人在此处受罪。

    直至感受到指尖传来不轻不重的揉捏感,她才从荒漠脱身,意识逐渐清醒。

    入眼,便是江砚。

    “醒了?”

    江砚将她扶坐起。

    姚芙绵怔愣地盯着江砚看,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可很快她发现不对劲。

    看了眼周遭景象,姚芙绵才发觉自己竟身处牢狱。

    周围只有一张脏乱的被褥,床铺都是干草铺成,墙角结了一张又一张蜘蛛网。

    她惊愕地瞪大眼,连身上的难受一时都忽视了。

    “表哥……我怎会在此……”

    “是李骞将你我困于此。”即便身处困境,江砚依旧神态自若,不疾不徐地解释,“李骞早已投靠平南王,烧毁粮仓又将应敌计策向平南王通风报信。”

    “你是被我连累。”

    只最后一句,他语气才带上无奈的叹息,又隐隐夹杂一丝懊悔。

    江砚作为领兵之人,李骞无法明目张胆地对他下手,故而才抓来姚芙绵,好让江砚自投罗网。

    幽州的情况比江砚预料的棘手许多。

    李骞叛敌始料未及,援军有意拖延也在意料之外。

    若非这些缘故,此次战乱早已平息,姚芙绵也不必受这些罪。

    江砚的话让姚芙绵想起来了,她最后看见的人是李骞,李骞找了许多人要抓她。

    看来这不是做梦……

    她又抬眼盯了江砚半晌,微不可察地松口气。

    第087章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可很快, 姚芙绵发现不对劲,指着江砚眉骨,惊愕得瞪大眼:“这是……”

    江砚微微皱眉, 解释道:“箭矢擦过,无妨。”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却让姚芙绵后怕不已。

    倘若偏离半寸……

    她不敢细想。

    瞧姚芙绵呆愣的模样, 江砚不禁想起当初春猎时,他下颌一道细微的伤口便让她忧心不已。

    江砚看着她, 一时分不清她此刻的担心是否发自内心。

    又再问了两句, 得知江砚已经看过军医, 并无大碍, 姚芙绵点点头,未再说什么。

    “接下来如何?”她问,“李骞……会杀了我们吗……”

    以李骞的卑劣性子,落入他手里岂会好过。

    江砚摇头:“他不敢。”

    听及此, 姚芙绵才放下心, 至少目前无性命之忧。

    外面传来一阵交谈声, 随后,李骞出现在牢笼外。

    姚芙绵抓紧江砚手臂, 直往他怀里躲。

    李骞盯着二人,缓缓扬起嘴角, 笑得放肆。

    “江怀云, 想不到你运筹帷幄,竟也有失算的一日。我早说过, 你得意不了多久。”

    江砚冷眼看他:“你想要如何。”

    “我想如何?”想到自己从前受过的屈辱, 李骞只恨不能立刻将江砚碎尸万段。

    可让他死有什么意思?

    李骞要江砚生不如死。

    “我要你归降平南王。”李骞昂起下颌,居高临下, “死,亦或是打开城门迎平南王入内,你选一个。”

    江砚漠然道:“打开城门,你同样做得到。”

    李骞当然可以做到。

    可如此一来,叛城之人便成了他。

    他事先挟持姚芙绵,威胁江砚,只能孤身前来,倘若出半点差池,姚芙绵便性命不保。

    即便是他将江砚困在此处,也只有身边那些信得过的侍卫知晓,至于城门那处,那些将士连江砚身处何处都不清楚。

    李骞扯唇讥讽:“我要的可不仅仅是这些。”

    只有由江砚亲自下令打开城门,那些有关江砚起了不臣之心的谣传才会坐实。

    高风亮节的江氏嫡长子成了反贼,无论他从前有多少美名、被传得有多高尚,往后跟随他的只有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受人唾弃。

    “我要揭穿你的虚伪面目,让你受万人唾骂,看那些往日崇敬你的人,都如何蔑视你、鄙夷你的所作所为。”

    不是都说江砚是白壁无暇的贵公子?李骞偏要让世人仔细瞧瞧,他们口中的所谓美玉,不过是一滩污泥。

    姚芙绵听懂了李骞的意图。

    李骞想要江砚一人担下叛贼的罪名,不仅可让江砚身败名裂,即便日后平南王战败,朝廷追究罪责,李骞也可谎称自己被逼无奈,阻止不了江砚想法。

    “你妄想!”

    江砚尚未回应,姚芙绵便气得站起,怒视李骞。

    如此卑鄙无耻的手段,她岂能让李骞如意:“通敌叛国之人是你,令幽州陷入绝境的人亦是你,休想嫁祸到表哥头上。”

    “我险些忘了还有你,姚娘子。”李骞慢悠悠道,“你若不想死,最好少说两句。”

    姚芙绵从来都是躲在江砚身后,无论多麻烦棘手的事都扔给江砚去处理,此刻不知是否被气得冲昏头脑,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挡在江砚身前继续说下去:“李骞,你最好立刻将我们放了,一同抗击平南王,待回去洛阳,还能减轻些刑罚……”

    李骞像听到什么笑话,哈哈大笑起来,笑姚芙绵的天真愚昧。

    离成功仅一步之遥,他怎么可能在这时放弃。

    李氏无一人知晓他早已投靠平南王,待他的计谋成了,李氏地位会因他水涨船高,若是败了……也不会受牵连。

    “不知好歹。”

    李骞抬手,立刻有两名侍卫走上前。

    “你既迫不及待想去送死,我成全你。”

    “李骞,你若敢动她分毫——”一直沉默不语的江砚在这时出声,将姚芙绵拉至身后,“我便立刻杀了你。”

    如今江砚处劣势地位,本不足为惧,可李骞在触及江砚充满警告的眼神时,却不受控地后退半步,感到一阵胆寒。

    李骞不由得怀疑。

    江砚如此轻易地便掉进他的陷阱,当真是毫无防备吗?

    他很快从得意忘形中清醒,面前人可是江砚,最擅揣度算计人心。

    李骞冷笑道:“威胁我也无用。你好好想清楚 ,是想死还是投靠平南王,两日后,我再来。”

    语毕,他冷哼一声后离去。

    “表哥,你别听他的……”

    姚芙绵正想着该说些什么来宽慰江砚,转过头去,发现江砚居然在笑。

    并非虚伪客套或是想让她安心的笑容,是由衷的、发自内心的清朗笑意,连眉目都变得温和,像和沐的春风。

    姚芙绵愣住,一时看得晃眼,回过神后,小声不满道:“亏你还笑得出来……吓傻了不成?”

    江砚抿了抿唇角,那晃眼的笑意才淡去。

    不知是否火气过盛,姚芙绵蓦地感到一阵晕眩,捂着额头缓缓蹲下。

    江砚正想说些什么,发觉姚芙绵脸颊比她醒来时红上许多,他伸手去探她额头,深深皱眉。

    “芙娘,你病了。”

    姚芙绵摸了摸自己脸颊,是感到有些烫。

    难怪今日脑袋晕乎乎的。

    “无妨,睡一觉便好了。”她有些困倦地阖上眼,倒在江砚怀里,“……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李骞不肯放过他们,难不成江砚真要做万人唾骂的反贼不成?

    江砚垂下眼,神色莫辨。

    幽州的守备已是强弩之末。

    援军迟迟不来,内有李骞,外有平南王。

    几乎是回力乏天。

    “是有些棘手。”江砚道,“但并非没有法子。”

    太子的人手若是赶得及,便能摆脱当前困境。

    姚芙绵未再多问。她除了干着急,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寄希望在江砚身上。

    牢狱脏乱,仅二人落脚处还算干净,姚芙绵不愿躺在脏兮兮的干草堆上,靠在江砚身上,将他当做垫子。

    想到方才为了维护江砚,不顾后果地出言讥讽李骞,姚芙绵不禁感到意外。

    换做平常,她绝不会做出这种有可能未自己招致来危险的事。

    可要眼睁睁看着江砚被李骞算计,去当李骞的替罪羊,姚芙绵同样无法做到。

    怎会沦落至此……

    “你之前不是说援军很快会来,战乱很快便能结束的吗?”姚芙绵推了江砚一下,心中不快,说话的语气也不大好,“怎的老是骗人。”

    江砚顺势握住她手,放在掌心捏了捏。

    “援军的将领与江氏有些过节,许是想趁此次机会报复于我。”

    话说得委婉,姚芙绵却听明白了,一时哑然。

    为了一己之私弃一城的百姓不顾,真是该千刀万剐。

    可这些人眼中只在乎自己的权势,正如平南王,只要能夺下大晋,又怎会去考虑战乱带来的伤亡。

    连表面光鲜亮丽的世族,都在暗中不择手段地争夺权势,不断排挤庶民,不许他们在朝中任职,将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漠然看着他们在苦难中挣扎。

    大晋内忧外患,每每发生暴乱,吃苦受累的总是那些底层的平民。

    姚芙绵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她和江砚二人能否安然无恙离开这座牢笼、回去洛阳。

    后来实在困乏,姚芙绵没忍住睡着了。

    但在这种地方如何能睡得安稳,既无柔软的床铺,也无暖和的被褥,她睡梦中冷得瑟瑟发抖,牙齿都禁不住打颤,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叫她,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却如何都醒不过来。

    江砚的外衣盖在姚芙绵身上也无法给她带去多少温暖。

    他又一次伸手去探姚芙绵额头,比方才要热许多,几乎要将他的手灼伤。

    “芙娘?芙娘……”

    无论江砚如何叫唤,姚芙绵都不会回应,她眉心紧蹙,面色痛苦。

    是热病之症。

    江砚不由得迟疑了。

    将姚芙绵卷入其中,是否他做错了?

    若非他执意将姚芙绵带来幽州,姚芙绵今日也不会在此。

    更甚,早在发现李骞的不对劲时,他还有机会将她送走。

    可他不肯。

    不肯姚芙绵离开他。

    就连今日二人处境,江砚并非不曾预料过。

    他怀有隐秘的希冀,任其发展下去……

    而就在方才姚芙绵出面维护之时,一股难言的欢喜从心底涌上来,将他完全淹没,令他险些忍不住发出感喟。

    可他未料到姚芙绵会起热。

    江砚一面回味方才姚芙绵袒护自己的模样,一面看着姚芙绵在自己怀里发抖。

    心底余留的喜悦和眼前的画面杂糅在一处,生出密密麻麻的刺痛,折磨得他体无完肤。

    他将她抱得更紧。

    “芙娘……”

    第088章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这一觉睡得姚芙绵极其痛苦。她本想缓解头疼, 不料醒来浑身更难受了。

    早在她睡梦时江砚便让人去请医士,守卫忌惮江砚的身份,又不敢冒然答应, 请示完李骞,李骞才大发慈悲让人带着医士过来。

    见过姚芙绵情况后, 医士说道:“应当是受凉了, 加之今岁幽州更加冷寒,这位女郎身子骨受不住。”

    医士又道:“从女郎脉象来看, 想必是整日呆在室内, 鲜少外出?实则不然, 越冷, 越不该久坐,屋中门窗也要尽量保持通畅,以免滋生病气。”

    想到自己最近总是关紧门窗、蜷在炭火堆前取暖,姚芙绵低下头, 不敢反驳。

    “多谢先生。”江砚温声开口。

    医士是李骞从外面随意寻来的, 也不知二人犯了何事被困于此, 见两人模样清正,又温而有礼, 便开了几服药,叮嘱每日煎服, 再说了一番需要注意的事。

    “这病拖不得, 万一变成其他病症可就麻烦了。若是久不见好转,最好还是去那些稍暖和的地方暂住一阵, 待春日不那么冷时再回来。”

    江砚一一应下。

    药需煎服, 李骞却没再那么好心。

    “暂且死不了不就行了,我管她那么多做什么?别忘了你们二人眼下是什么处境。”

    “不过——”他又话锋一转, 挑眉笑道,“你若答应归顺平南王,立刻便可离开这座牢狱,到时无论你想做什么、煎多少药,都无人管得了。”

    李骞原本对劝降江砚一事不是很大把握,熟料姚芙绵在这节骨眼上得了风寒,简直天助他也。

    见李骞还在那处劝说,姚芙绵被气得更加头疼,偏偏浑身乏力,无法站起来骂李骞。

    “表哥……别理他……”

    “既如此,姚娘子便等死吧。”李骞皮笑肉不笑,离开时回头看一眼,“总归受罪的人是你。”

    姚芙绵想,只是风寒,兴许挺一挺便挨过去了。她巴不得不用喝那些又苦又涩的黑色药汁。

    她转过头,发现江砚深深敛眉,脸色有些难看。

    她语气佯装轻快:“不过是风寒,我身子好着呢,没准过两日便好全了。”

    即便如此,江砚的脸色也未好转。

    是他近来繁忙,疏忽对姚芙绵的照料,又不忍见她受冻,才放任她日日关紧门窗围在炭火前,这才得了病气。

    江砚一直沉默不语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好似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不见。

    起初姚芙绵不认为这风寒能有多严重,直到脑袋越发晕沉,嗓子也像含了刀片,一吞咽便疼得她眼冒泪花,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傍晚太阳落山,牢中的光亮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嚣张的刺骨寒风。

    姚芙绵躲在江砚怀里,半梦半醒,清醒不过片刻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几乎是到了神思恍惚的地步,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夜里姚芙绵高热不退,口中喃喃说着呓语,直至天亮,才安静下来。

    江砚一夜无眠,在日光透过小窗洒落下来时,他唤了姚芙绵几声。

    无人回应。

    姚芙绵脸颊酡红,呼出来的气息灼热发烫,又对江砚的声音毫无反应。

    江砚只有盯着她胸口的起伏,才能感到片刻的安心。

    可他突然又害怕姚芙绵会这般沉睡不醒……

    *

    听到有人在唤她,姚芙绵本不想理会,后来意识逐渐清醒,她才听出语气中的慌乱和无措。

    她所熟识的江砚,无论面对何事,向来都是云淡风轻的,不曾露出过这般焦躁不安的情绪。

    她这才不情不愿睁开眼:“你干嘛吵醒我?”

    一开口,她的嗓音已经沙哑得听不出来原本的语调。

    第089章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芙娘……”江砚轻声道, “你陪我说说话吧。”

    从前与江砚待在一处,为了亲近他,姚芙绵会主动找许多话说, 而江砚寡言少语,只偶尔回应。

    如今她已不屑于做这种讨好他的事。

    何况江砚不苟言笑, 与他能有什么好说的?

    想到自己之前受到的冷落, 姚芙绵在心中冷笑,看着江砚不安的模样, 讥讽的话到了嘴边, 又硬生生咽回去。

    “要说什么……”

    “都可。”江砚只是想听她的声音,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声音粗哑得姚芙绵自己都嫌难听, 且她浑身乏力,连开口这样简单的事都变得费劲。

    不过她的确想起来有些话要对江砚说清楚。

    “我阿父……若是我无法回去,追根究源是你一手造成,你要替我照料阿父, 给他养老送终……”

    经过昨夜, 姚芙绵已经意识到自己病得有多严重, 医士的话不无道理,倘若继续拖下去, 后果不堪设想。

    城中已有许多人被风寒夺去性命。

    “还有锦竹……”

    她被江砚带来幽州,锦竹想必担忧极了, 兴许又要为此自责许久。

    “她与我一同长大, 亲如姊妹,比我还小一岁, 却总是为我操心……她与丹阳一位沈姓郎君情投意合, 偷偷瞒着我,实则我早发现了……”

    “我试探过, 在我婚事定下前锦竹不会考虑自己,我原想着成婚之后回去扬州,便可帮她操办婚事,不曾想……如今倒是没机会了……”

    姚芙绵说的这些话,更像是在交代后事。

    江砚皱起眉,显然不想听这种话。

    “你不会有事。”

    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耗费许多力气,姚芙绵闭上眼,张着口喘息。

    她什么情况她再清楚不过。

    后来她又提到许多人,连姚府后院的荷花池都算进去,要江砚日后若是途径扬州,替她看一眼。

    江砚缄默不言,唯有抓着她手的力道不断收紧。

    她又不禁想起最初来到洛阳的时候,要是那时未弄错婚书……今日会是什么局面?

    她会与江砚一同待在这座牢狱里,奄奄一息地交代他去做这些事吗?

    显然不会。

    她与江砚缘起婚书,若不曾看错过婚书,两人过往的那些纠缠牵扯,都不会发生。

    她的到来使许多事都改变了。

    “还有一件事……”

    她提过来到洛阳之后见到的许多人,只有一人未被提起。

    江砚眼睫微动,目光变得柔和。

    “你说。”

    “你……表哥与宋世子是多年好友,如今闹得恩断意绝,这其中也有我的缘故……”她咳了两声,才继续说下去,“我不在后,望表哥能与宋世子冰释前嫌,和睦如初……”

    据姚芙绵所知,江砚虽待人温和有礼,却是疏离淡漠的,即便有许多人想要与他结交,不过是因他背后的地位或是渊博的学识,鲜少人是单纯地想要与江砚交好。

    “宋郎君胸怀坦荡,又非趋炎附势之人,如今直上青云,表哥与他重归于好,有利无害。”

    “还有崔郎君,他心性纯良,却被我骗了许久,离开晋阳时我不告而别,他兴许也是会在意的……每每想起我总是过意不去,表哥日后若见了他,替我多谢他那段日子对我的关照……”

    可在她说完之后,久久听不见江砚应答,抬眼看去,才发觉江砚不知何时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眼神阴郁,忍怒不发。

    分明此刻只有他在眼前,姚芙绵提到的却都是旁人。

    许久之后,江砚才僵硬回道:“这些事,待你回去了再自己去处理。”

    姚芙绵幽幽地叹了口气。

    说了这样多的事,好似也没旁的放不下心了……

    至于江砚呢?

    她死后,江砚应当会遵从江氏的安排,迎娶一位家世门第相当的贵女吧?

    思及此,姚芙绵不知怎的有些不甘心。

    她今日的处境是由江砚一手造成,若非江砚,她早已回去扬州。

    她命丧幽州,而江砚安然无恙,日后仍是白璧无瑕风光无限的江氏长公子,一生美满……

    姚芙绵想,她应当在此刻说些怨恨责备的话,让江砚自责难受,但看见他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深深敛眉时伤口又渗出血迹,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若能活下去,往后还是活得高兴些吧。

    *

    李骞有意折磨二人,不予水米,只要二人不死,他乐得见他们吃苦。

    高热不退,姚芙绵后来难受得受不住,半昏半醒,已无了再与江砚交谈的力气,虚弱地靠在他怀里。

    身体像在冰山与火海之间不停往复,她渴得嗓子要冒烟。

    江砚让守卫弄一碗水来,那守卫支支吾吾,最后用碗直接从雪地里舀了一碗雪。

    “这雪化了便是水。”

    江砚盯着那碗沾了草屑的雪,沉默不语。

    *

    城门那处没了江砚指挥,好在江砚昨日离开前留下对敌计谋,那些将士用这些计策尚且能够抵挡,但两方人马差距悬殊,不过是垂死挣扎。

    城池久攻不下,平南王暗中催促李骞,无论使什么法子,让城门那些人不要再负隅顽抗。

    李骞再一次去到城门,想乘机搅乱守备布局,露出破绽好让平南王得逞,可那些将士冥顽不灵地只听信江砚的话,丝毫不理会他的提议。

    平南王快没了耐心,为了他的计划可顺利实现,江砚再不做决定,李骞只能先将江砚除掉之后,再打开城门……

    李骞无法,再一次来到牢狱。

    “如何,江怀云,考虑清楚了没?”李骞看见里边那碗雪水,讥笑出声。

    他清楚江砚是要给姚芙绵喝水,而姚芙绵病重,若是喝了那不干净的雪水,解得了一时饥渴,但后续可能会使病情更严重,无异于饮鸩止渴。

    “怎么,想要水?”李骞命人去烧水,待水烧好,他当着江砚的面,耐心地等水变得不再滚烫,而后仰头喝了一碗,“你求我,我若高兴看,便赏你一碗。”

    江砚看着他:“李骞,你究竟想要什么。”

    即便身处劣势,江砚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李骞最见不得他这目下无尘的模样。

    他突然不急着让江砚归降了,以平南王的势力,想要夺取大晋不会太轻易,让他劝降江砚正是想要江砚的助力。到时江砚若真归顺,李骞便不好再光明正大对江砚下手。

    他想要羞辱江砚,只能趁此刻。

    “想要多少水——”李骞又倒了一碗水,而后当着江砚的面,倾斜碗口,水从碗口倒出流到地面,蜿蜒出一条水痕。

    “用你江怀云的血来换。”

    江砚看着李骞,目光沉郁,接着一言不发地拿起那盛有雪水的碗,将其摔得四分五裂,再捡起其中一块碎片握在手中。

    “李骞,言出必行。”

    他握紧拳头,很快有鲜红的血珠自他掌心缝隙流下。

    姚芙绵意识不清地听见吵闹声,只觉得头更痛了。

    她想要醒来,却如何都睁不开眼,只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最后挣扎着、竭尽全力才微微睁开眼,视线不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还躺在江砚怀里,恍惚看见他抬起一只手,有源源不断的血珠落下……

    她嘴唇动了动,思绪一片混乱,她竭力想要喊出声,但根本发不出丝毫声音,接着很快又失去意识,陷入黑暗。

    李骞看着地面洇出来的红色血迹,先是愣住,而后哈哈大笑起来,似是看到什么极为有趣的事,令他兴奋不已。

    “江怀云,你也有今日,为一个女人做到这种地步,传出去恐怕都无人信。”

    李骞说到做到,命人倒了一碗水送进去。

    他看着姚芙绵奄奄一息的模样,在这时也不由得惊诧江砚对她的情意。

    不过一个女人,死了换一个便是,哪里值得自己冒险。

    他也不禁庆幸,幸好姚芙绵病重,否则可无法让江砚轻易听话。

    既如此有用,姚芙绵最好别那么快死掉。

    “光喝水可不够,你没听见医士说了吗?继续拖下去,当心她性命不保。不过——”李骞好心道,“她死以后,你若想殉情,我会成全你。”

    而后李骞不再多言,心情舒畅地大步离去。

    江砚一手扶着姚芙绵,另一手端起水,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唇边。

    她意识不清,好在会乖乖喝水。

    江砚端碗的那手正是方才用碎瓷片割破的那只,血液继续在流,沾到碗沿,混合温水一同被姚芙绵无知无觉地咽入喉中。

    喝过水之后,姚芙绵脸色明显好转许多,干涸破裂的唇也重新变得湿润,但仍旧昏迷,未有要醒来的迹象。

    从昨夜开始,她额上的热度不曾缓解过。

    李骞为求自保,不敢轻易杀他,幽州苟延残喘,若是能一直拖到太子的援兵来……

    若是能再坚持久些……只需再等一等……

    刘琰的兵马已经在路上,只要援军一来,到时无论是平南王或是李骞,都不足为惧。

    可无法再等了。

    江砚又唤了姚芙绵几声,与之前不同,这回再得不到任何回应。

    姚芙绵安静地躺在他怀里,脸颊殷红却唇色惨白,无声无息,像一副了无生气的精致木偶。

    江砚回想起姚芙绵从前在他面前笑的模样。

    她见到他时眉眼总是会轻轻弯起,会高兴、会恼火,会喊他表哥、砚郎。

    而此刻,她像一朵濒临凋落的花朵,在他怀里逐渐枯萎。

    一股巨大的恐慌蓦地将江砚笼罩。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清晰的痛楚。

    他嗓音发颤,又再轻声喊了一遍:“芙娘?你醒一醒,再看看我……”

    第090章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醒来的那刻, 姚芙绵意识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连日的高热使她浑身酸痛,她艰难地撑起身坐起来。

    她环视四周, 屋中只她一人,茫然片刻, 姚芙绵才想起来自己本该与江砚一同在牢狱。

    江砚呢?

    落寞霎时席卷而来, 将她拖入黑暗的漩涡,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侍女推门而入, 手中端有一碗药, 见姚芙绵醒了, 注意到她眼中的泪花, 问道:“娘子可是身子还难受?将药喝了,很快便能好。”

    姚芙绵警惕地往床榻里侧缩,问道:“你是何人?我为何会在此处?”

    “奴婢是大人派来伺候娘子的。”侍女回道,“娘子高热不退, 故在此修养。”

    细问之下, 姚芙绵才知侍女口中的“大人”是指平南王。

    而她也在此昏睡了两日。

    这便是说明……

    “江砚呢?”她抓住侍女手臂, 急切道,“江怀云如何了?他人在何处?”

    侍女本是幽州城内其他郡望府中的侍女, 平南王入城后,一些郡望为求自保, 向平南王示好, 于是她也一同被献给平南王,恰被派来照料姚芙绵。

    侍女所知不多, 但关于此次战败之事, 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江砚消失了一整日,城楼上的将士群龙无首, 后来江砚出现,也无法振奋军心,所有人都清楚继续打下去也是送命,苟延残喘地拖上一时半刻。

    熟料江砚不是来带领他们作战,而是下令打开城门……

    在打开城门之前,江砚与平南王做了交易,他归降平南王麾下,但平南王部下的任何一人不可伤城中百姓。

    平南王势力受损,他需要江砚助力,同时也需要大晋百姓的拥护,因此不仅答应江砚的要求,甚至许诺会给城中百姓送去米粮炭火。

    知晓城破之后,城中百姓怨声载道,纷纷指责江砚的行为。

    即便饿得虚弱不堪,冻得四肢僵硬不能动,他们也要愤恨地骂上江砚两句,好发泄自己的不甘苦闷。

    从前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如今谁都可以踩上两脚。

    平南王入城之后,果真往每家每户送去米粮炭火,百姓清楚平南王是为了收拢人心,但性命攸关,他们不会拒绝,逐渐地,那些不满的怨愤声也停息了。

    听完这些,姚芙绵感到一片怅然。

    江砚作为江氏嫡长子,被江氏乃至朝堂寄予厚望,如今却归顺平南王。

    他不但要遭受谩骂,高风亮节的品行也跟着受损,从前受多少人敬仰,今后便要受多少人耻笑。

    也不知他现下如何、是否安然无恙……

    姚芙绵想要出去,侍女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打开门才发现屋外有许多侍卫看守,见她出来,个个横眉竖目,面露戒备地紧紧盯着她。

    侍女开口道:“这是平南王为娘子准备的护卫,好护佑娘子周全。”

    姚芙绵并非傻子,哪里看不透平南王用意。

    这些人明面上是派来保护她,实则是监守她的行动。

    她只被允许在屋子附近走动,至于稍远的地方,一旦她表露出意思,那些侍卫会立刻挡住她的去路,不容置疑地请她回去。

    *

    平南王以为夺下幽州还要多费些时日,好在有李骞的暗中相助,如今不但幽州得手,还收拢了江砚这么一个助力。

    他当然会担心无法掌控江砚,却听李骞提起,江砚有一心爱之人,重病缠身奄奄一息。

    平南王声称姚芙绵病重需修养,命人将她从江砚身边带走,只不过到底将姚芙绵带去何处,并未告知江砚。

    江砚此人城府深沉,心思难以揣测,在平南王看见他忠心,确定江砚可为己所用之前,姚芙绵便是用来挟持江砚的手段,以防江砚反抗。

    柏奕带领的援军在江砚降城的翌日抵达,激愤地朝城门发起进攻,歇战时还要慷慨激昂地斥责江砚的背主行径,讥讽他若能再撑片刻,幽州也不必落入平南王手里。

    然而彼此心知肚明,柏奕之所以会在第二日抵达是因为江砚已经降城,若江砚还撑得下去,援军便会一拖再拖。

    当今圣上身子大不如前,自知平南王造反后一病不起,三皇子若不再做些什么,皇位便会顺理成章由太子刘琰继承。

    因此,三皇子想要除掉太子,须得先除掉他的最大助力——江砚。

    平南王一早便知了援军不会顺利抵达,能顺利夺下幽州,少不了皇子间内讧的功劳。

    最好三皇子与太子再争斗得激烈些,好让他坐收渔翁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