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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真相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出现在全人类的视野里。

    广场上的约克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帝,S307研究室的成员倒是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银翼家主还没死就好了。但事实就是, 那位有着黑头发, 墨蓝眼睛,能令律研究长解释一切简单问题的温和家主早早地牺牲在了茫茫太空中。

    甚至,自由军还在X-14实验基地找到了星舰LR001的残骸。

    一艘粉碎成那个样子的星舰, 绝无可能载人跨越几大星系。

    其他人不像约克森这样,能够一眼认出曾经的银翼家主。

    但作为曾经的三大财团, “银翼”的标志无人不识。

    年轻家主袖口的银翼徽章和手上的古银尾戒一下就提醒了不同星系、不同星球、不同维度的人们他的身份——当初第一支勘探队尽数牺牲的消息传回联盟,牺牲者降为灰色的照片也一并传遍了所有星球。

    “很高兴,你们还能接受到信号,还能听见我的声音。”

    被宣告于三年前牺牲的银翼家主不急不徐。

    他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忽然出现, 会对整个人类联盟, 上百个星系造成什么样子的影响。广场上的自由军士兵因他的语调和态度出现隐约的骚动——那种贵族式的温文尔雅和居高临下无疑是招人痛恨的。

    银翼家主不为所动。

    “至少, 这样你们还有时间为自己的愚昧忏悔。”

    他语调轻柔得体,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在开始你们无礼的质疑、攻讦、谩骂之前,我想,你们最好先看看一些东西。”

    银翼家主的话音落下后,光框中的画面直接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了,而是被黑暗吞没。

    光屏上出现了漆黑的宇宙, 很快,宇宙内出现了一颗颗快速掠过的星球。那是负向推进人造回航侦察星在超高光速下拍摄的人类联盟。回航侦察星形如一颗颗在宇宙中以人为控制路线, 进行绕星系观测运动的人造彗星。正因为负向推进人造回航侦察星的出现, 人类文明得以跨星系扩张, 并使多星系并行统治成为可能。

    一直以来, 人类联盟星图上存在大量不断做绕星系进行回归运动的人造回航侦察星。

    它们的作用是从宇宙维度监测联盟的星球处境,对宇宙风暴,恒星能量异动,以及异种在宇宙背景下发起的攻势进行观测和监控。与星系内部的人造卫星合并,构成人类星际时代的“系内——系外——宇宙——地面”多维结构的立体军事监控体系。它们是人类在太空中观测星系的眼睛。

    但在第三阶段战争初期,母巢以最激进的策略,控制异种寄生联盟高层,关停乃至击落了联盟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军事回航侦察星。

    唯有家主牺牲之后,更改轨迹,于侦察轨道上消失的银翼回航星尽数保存了下来。

    它们收起推进翼,悬于太空中停止运转。

    如宇宙里一粒一粒渺小的银白星体。

    正因如此,银翼的人造回航侦察星脱离了第三阶段母巢的打击范围,得以等待重启。

    银翼的主人归来那一刻,浩瀚星空中,一颗颗在以宇宙为维度单位的星图中难以搜寻到的银白色人造天体一个接一个,陆续启动。一对对银白的人造推进翼展开,漆黑的宇宙幕布上带出一片片冰冷细长的银白光弧,漆黑的宇宙重新睁开了人类以科技取代上帝制造出来的机械之眼。

    优雅冰冷的银翼自宇宙幕布上掠过。

    辽阔的星系领土变成光屏上闪烁的星点。

    很快,人们看到了银翼家主要让他们看到的东西——短短几个月,人类联盟星际版图的边缘已经彻底黯淡了下去,宇宙摄像扫过的地方,所有充当人类与异种战争前线的太空岗哨已经尽数被灰白色的畸形腐蚀物覆盖。

    不仅仅是联盟边缘的太空岗哨。

    靠近异种前线的十一个星系,已经黯淡了三个。

    在银翼回航侦察星沿星轨运行经过的时候,第四个大星系,正在迅速黯淡——目睹一个星系黯淡下去,是一件无比壮美,也无比恐怖的事情。先是一条若有若无的暗红色光线在宇宙帷幕上推过,紧接着,红色光线和联盟星系接触的地方,先是迸溅出星星点点橘红色的亮光,尔后红线向里推进,红线过后的星球,就变成了纸张被烧过后余留下来的黯淡灰白——于是,那上面几十亿,上百亿的人和其他生命,就这样化为了宇宙中的尘埃。

    侦察星悬停在正在黯淡的第四个星系上空。

    宇宙广角摄像转为对地精准摄像,焦距拉近,画面拉近。

    刺目的血红和烟雾充斥满整个屏幕,星球上的建筑物正在迅速倒塌。

    庞大的异种虫舰停留在星球的大气层外,各类异种从虫舰上密密麻麻地落向星球地面。它们穿过大气层后,立刻对地表的文明造物进行了无差别的毁灭和屠杀。停在大气层外的虫舰介于肉质与金属之间的外壳,不断发出令视觉不舒服的暗红光芒,这些光芒组成了星系维度上的那条若有若无的死亡红线。

    光屏上,正在毁灭的星球一颗接一颗冰冷而又迅速地切换过去。

    整个星系正在人们面前死亡,就在他们注视的这几秒中,上亿人成了异种怪物的食物。

    恐怖的寒意蹿上人们的后背。

    “怎么回事?”

    “不可能,不是说前线的崩溃被扼制住了吗?”

    “联盟政府不是还征调走了最后一批跨星系太空舰——还募集了大批支援士兵!”

    恐慌的声音在所有能够接受到波频的地方响起。

    第三阶段战争过后,“联盟政府”掌握最后的一小部分跨星系侦察星。作为唯一不时向联盟公众播报过前沿战线的战况。战况内容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战况胶着”“情况稳定”“士兵们仍然在英勇奋斗,以艰难而可贵的牺牲,阻拦异种的推进。”

    既然是处于“胶着状态”,那三个星系被悄无声息地毁灭是怎么来的?

    推进到第四个星系的异种战线又是怎么回事?!

    “第四阶段战役!”约克森脸色煞白。

    约克森已经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了。

    毫无疑问,这是第四阶段战役的进攻帷幕。异种母巢通过寄生种,瓦解了人类协调星系的指挥体系,令联盟的秩序崩塌混乱后,并没有给人类太多挣扎的时间。经过几个月的扩大混乱,异种直接发起了最后的收割战役。

    自由军不相信战后联盟政府的“战况通报”,但他们也估算错了一点:

    他们以为,母巢会通过寄生种和异种细菌的入侵,从内部毁灭人类。却没想过另外一件事——对母巢来说,最具有威慑力的人类个体已经被除掉了,那么就再没有人能够指挥宇宙军队,阻拦异种主力的进攻步伐。

    那么,既然可以从内外同时对人类发起进攻的母巢,又为什么要等待人类被寄生种慢性屠杀?

    可以刀割和枪击一起上,直接毁灭敌人,为什么要让敌人死得更慢一点?因为前者的死法更痛苦,更残忍,更像凌迟吗?异种可没有折磨毁灭对象的习惯,它们是天生冷血猎食者,快速高效的收割,才是它们的天性。

    如果说,自由军还只是意识到自己对异种的进攻做了错误的估计。那么,联盟其他星系其他地方的公民,则是终于意识到自己信任错了对象——

    “联盟政府”根本不是人类文明的政府!

    他们早被异种侵蚀了!

    巨大的惊骇和恐慌在人类文明内部炸开,已经没有人再有时间有精力去思考,明明已经阵亡的银翼家主是怎么“死而复生”的了。似乎诚心要为这份恐慌再增加一些色彩,光屏上的画面切换成了。

    那是一支正在行进的星舰。

    从星舰经过的几颗标志性星球来看,星舰经过的星系,正是受到异种进攻的第四星系。

    而其前进路线,则是穿过第四星系左翼,前往通向异种母巢的跳跃点。

    舰队一路经过不同星球,不断发射出定向的太空导弹,将星球大气层外的残余机动监测卫星击碎。而等到舰队从正在进攻星球的异种虫潮中穿过,以暴虐和屠杀铸成的虫潮则对这一支人类舰队没有任何反应。

    舰队舰身没有任何标志。

    但人们已经认出来了。

    ——那是生命学派和联盟政府,在第三阶段战争爆发后,以支援战争前线为名,征调走的跨星系太空舰。不少战后民众自己组成的基地,还为这支“艰难”的太空援军,提供了弹药和工业支持呢。

    太空舰协助异种作战的画面出现在诸多星系,无数人已经崩溃地哭喊起来。

    画面切回到容貌俊秀的银翼家主身上。

    “新元1073-1075,律若就任军事裁决部部长,任职两年,实权两年,防线向前推进两个星系。防线以内,未有星球遭异种进攻而灭亡。新元1075,12月31日,联盟军部撤除裁决部实质指挥权。新元1076,3月,律若于联盟作战指挥会议对第二次勘探活动提出反对意见。新元1076,5月,联盟政府宣布他为叛徒。”

    “于是,你们称他为——怪物,异种。”

    银翼家主轻轻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冰冷的讥讽。

    “现在,你们可以开始忏悔了。”

    …………………………………………

    异种切断了面向全星系的即时通讯画面。

    “他”靠在病床床头,细密的眼帘低垂着,属于年轻男性的手垂在律若身边,淡青的血管在冷白的手背格外清晰。

    律若还在睡,怕吵到他,异种给他戴了个隔音的耳罩。浅蓝的耳罩边沿毛茸茸的,陷在律若的银发里,看起来更像以前老被样本逗弄还一无所觉的笨蛋学弟。异种看了他一会,摸了摸他的脸,然后打开终端,调出了一些东西。

    一些……它几乎不敢去看的东西。

    滚动的实验室画面出现在大街小巷的投影屏幕上,愤怒的人群披着荧光色的雨衣,朝被堵在街道中间的车辆涌去。

    人群的荧光雨衣投影出那张熟悉的,精致完美的脸。

    血淋淋的,令人心悸的“X”割破了那张不知疼痛,不会辩驳的脸。

    “滚出联盟!”“疯子!魔鬼!怪胎!”“我就知道这种科学疯子会干出这种事!”……“去死吧!!!”“烧了他!”“烧了他!”“把联盟变成异种的巢穴!”“人类的叛徒!叛徒!”异种调低了音量,但谩骂、子弹,连同那些臭烘烘的垃圾一起,依旧如暴雨般,倾没在载着律若的车辆上。

    异种修长的手指停在光屏上,轻微颤抖着。

    几次几乎要将画面暂停住。

    ——好像这样子,那些污言秽语,那些谩骂侮辱,就可以不落到那个人身上。

    不懂什么是欺负,不懂什么是排斥,不懂别人把他当一台光脑,一台机械,一个工具使用。样本觉得他是要好好护着的小机器人。可别人就真的把他当成一台血肉机器,一个输入问题获取答案的面板了。

    除了样本,再没有人觉得他也会疼。

    第92章 悔恨

    录像一段一段播过。

    深黑军装的律若, 匆匆走过银白走廊;实验室白大褂的律若,低头站在精密仪器前;提着银白密码箱的律若,穿过漫天炮火……全数据控制系统光脑中心被炸毁了, 号称“无孔不入”的天幕监控系统缺失了很多。

    异种只能循着残缺的记录, 断断续续追查律若这三年的经历。

    从加入裁决部,私底下追查星舰LR001的牺牲事件,到被认为“不再需要”, 随随便便调离,扔进封闭式的异种研究中心。

    忽然, 异种的手指一颤。

    一小节录像出现在光屏上。

    是联盟军事瞭望塔的远望器监控录像。

    漆黑的战机从铅灰云层中穿过,迎着瞭望塔监测角向上飞,探照灯从战机正面扫过,照亮了机舱内部的情景:雪白刺目的光线, 机舱分成明暗两半, 暗红肮脏的肉块黏附在舱顶、舱壁和甲板上。屠宰场般的环境里, 银发研究员的手肘无力地落在舱板的一小泊污血里。白光照亮了他痛苦的侧脸,他被暗银的丑陋怪物压在身下。怪物被军用运输箱遮挡住的下半部分身躯不断起伏着,在舱壁投出狰狞的影子。

    探照灯一闪而过。

    怪物察觉到窥视,猛地将单薄的研究员拖进运输箱后。

    乍亮的视角里,律若的脸向后仰起。

    惨白得不似活人。

    光屏黯淡下去,[下一个]迟迟没有被点下。等待操作的时间过去后,光屏又亮了起来, 战机、机舱、被侵犯的研究员重新出现。

    录像很短。

    异种一动不动。

    光屏上,不断重复播放的暴行烙刻在它的瞳孔。

    记忆被唤醒。那一次的……从头到尾。

    冷血的高等猎食者很难去思考自己的行为。

    异种的思维里, 没有人类道德的席位, 一切行动的出发点都是贪婪、暴虐的天性。它完全不去考虑自己的行动带来的影响。哪怕这些天罕见的悔恨, 也不过是对那天在庄园里, 青年在它怀里渐渐弱下去的呼吸的恐惧……该更小心一点,该发现他的痛苦。贪婪和残暴是它的天性,异种并不觉得采取的强迫做法有什么不对。

    被它恶意占有,强狎,青年的颤抖和痛苦。

    画面如电影掠过。

    异种手指冰冷,它记起来了。律若在它怀里肩胛骨疼痛的颤抖;被它压在尸体和血泊里,被血污打湿的银发;被它咬住脖颈,将暴虐的恶念尽数宣泄进身体时,律若惨白的脸和湿透的睫毛。

    还有最后,律若蜷缩在散落一地的碎尸残肉里,死死抓住咽喉的手。

    ……在它宣泄的时候,律若在它身下,无声哭了。

    抓住碎金属,剧烈干呕的青年,遍布痕迹的苍白身体,在眼前不断浮现。

    视频播放到尽头,异种咽喉刺冷凝涩。

    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如潮水袭来。

    时至今日,异种终于意识到,那天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那些愚昧无知的联盟公民的谩骂、子弹、脏物只是隔着玻璃,落到了载着律若的车辆上。而它强迫的暴虐却是真真切切落到了律若身上。

    异种无法遏制地攥紧了手。

    修长的指节崩出惨白的线条,又冷又硬,就像极北冻雪层下的异骨。

    光屏里,律若被它——恐怖丑陋的它拖起,压下。探照灯照亮律若空洞的瞳孔……如果,如果律若知道了那只怪物,就是它,律若会怎么样?无尽的恐慌充斥异种的心底,它不仅侵犯他吃掉了他的学长,还伪装成他的学长,日复一日地欺骗他,占有他。异种无法想象,也完全不敢想象律若知道真相的样子。

    “……学长?”

    带点儿睡意的声音响起。

    异种猛地抬头,慌乱地关掉视频。

    细碎的被子滑动,律若坐了起来,手落在病床雪白的被面。他还戴着那个毛茸茸的浅蓝耳罩,银发有些乱,清冷的脸庞和平时一样没有什么表情,但被一左一右,两团毛绒耳罩衬得好像一个笨笨的仿生人。

    如果异种有心跳,这一刻,异种的心跳绝对超出了正常心律的范围。

    律若的反应却像比平时慢。

    他坐起来后,寻找什么似的,习惯性望向了门口。见到门口空无一人后,那两扇水晶丝似的睫毛就低落地垂了下去,唇瓣也抿了起来。

    ——他没看见。

    异种放松下来,紧接着,它意识到律若在找谁。

    他在找样本。

    过去的三年里,他不知道等卧室的门重新推开等了多少次。

    细密的酸涩顿时如青苔一样滋生。

    异种紧了紧手,压下嫉妒的苦涩。

    它弯下腰,环住坐起身的小机器人:“若若,学长在这。”

    律若转过头。异种在他水银色的虹膜上清晰地看见了“样本”的倒影。它弯唇,如样本般,笑着取下律若的耳罩,用微凉的手指捂了捂他的脸:“学长回来了,不用找了。”

    律若放松下来,“嗯”了一声,将头枕在学长肩上。

    他前几天刚接受过十几次洗血,白天控制整个基地的数据化武器,精神消耗过度,整个人都有点恹恹的。

    他靠着学长肩头,反应比平时慢半拍,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自己想跟学长说什么。

    “冷,”他小声地,“……学长,冷。”

    异种摸了摸他的手指,是有点凉。于是它关掉终端,掀开被子,侧躺到律若身边后,解开衬衣的纽扣,将律若带进怀里揽住。“样本”看起来高瘦,其实肩宽腿长,体格堪称完美的超模,一只银发研究员揣怀里,能焐个严严实实。

    被学长抱进怀里,律若自动找了个熟悉的角度靠着,便又沉沉睡去了。

    他睡着后,两扇银睫缀钻一样,闪烁细光。

    衬得面容越发清丽。

    异种看着律若睫毛尖的碎光,眼前一会儿是律若在血污里痛苦地蜷缩身体,瞳孔空洞,一会儿是律若睡在它怀里,带着他自己无法理解的依恋……异种紧紧扣紧了律若的十指,要是再给它一次机会,它不会再那么对他了。

    不会了。

    ——————

    阳光透过病床的纱窗洒到枕面的时候,律若醒了。

    他醒得很早,醒来时,银发散在“钟柏”的臂弯里,一双银眼珠在日光里,就像剔透的水晶玻璃——普通人对他的排斥和抵触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至少这双眼睛,更像精美却冰冷的高科技制品,更适合镶嵌在无生命体的眼窝里。

    日光一照,那种高科技的剔透感和非人感越发强烈。

    一只指节分明,瘦长矜贵的手伸过来,蒙住了他的眼睛。

    “别直视阳光,对视力不好。”

    黑发发丝垂到律若的颈窝里,有点痒。

    律若在学长的掌心里眨了眨眼,顺从地转头,不再让阳光照到自己的眼睛。然后撑起身,想要起床。结果刚离开床面,就被学长拦腰捞了回去。

    “若若,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病人?”异种咬了咬他的耳垂,“嗯?”

    以前学长就经常在他脑域开发后遗症复发时,将他按在房间里,不准他去实验室。

    律若计算了下学长答应他现在去实验室的可能性。

    嗯,低得令人发指的百分比。

    只是……

    “血样的初次元素反应结果出来了,”律若努力争取那一小点微乎其微的概率,“反应现象超过一个小时,就会消解。”言外之意,现在不去,实验室观测就要失败。

    学长搭在腰间的手臂纹丝不动。

    “……超过一个小时血链结构就观察不到了。”律若没起伏的声线,硬是多了点在意。

    异种叹了口气。

    ——————

    半个小时后。

    律若的身影出现在实验室大门口,等待了一整晚的研究部成员紧绷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太好了,律部长没有受到昨天晚上乱七八糟的风波影响。一群人如释重负,争先恐后向律若涌去。

    “律部长,我们商量好了,”研究部部长高举右手,振奋人心似的一挥,“您什么时候需要我们,我们什么时候出动!”

    “是的!是的!”

    “我们生物科研究进攻性植物一等一的!”

    “我们机械动能科的粒子武器也实现了新突破!”

    “那群家伙胆敢乱扣帽子,乱泼脏水,”机械动能科副科长义愤填膺,“炸他们丫的!”

    “还有我们!我们气候武器科……”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附和。

    “粒子武器还未具备实战价值,”律若客观地纠正,然后皱眉问,“什么事要用到粒子武器?”

    义愤填膺的研究部成员戛然而止。

    机械动能科副科长迟疑地:“律部,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律若不明所以。

    “就昨天……”

    “若若。”一道声音打断了机械动能科副科长的话。

    颀长俊秀的银翼家主站在实验室门口,手肘里搭着一件细纹西装。他温和地喊了律部长一声。律部长走过去后,昨晚以一己之力震慑联盟上百星系的掌权者垂眸,给来到面前的律部长扣纽扣。

    “他”指骨莹冷,举止清贵。

    扣好最后一颗扭扣后,“他”的手搭在律若肩头:“超过两个小时,这星期就别想再进实验室了,知道吗?”

    律部长点点头。

    银翼家主笑着说了声乖,倾身,自然地亲了律部一口。

    研究部成员顿时瞪大了眼。

    年轻掌权者的眸光掠过律部的银发,冰冷地落到研究部众人身上。

    刹那间,研究部成员读懂了那冷冷眸光里的警告:

    ——那些乌烟瘴气的事,少让他知道。

    第93章 π

    律部进了实验室后, 银翼家主眉眼间的温柔便如轻烟消散,只剩下清雪似的薄寒。他倚在冰冷的金属走廊上,面容被灯光照亮。

    直到这个时候, “他”才抬腕, 打开了终端。

    关闭了十七小时的终端,已经被各类通讯请求填满了。

    莫加星系执政厅、凯勒撒星系裁决所、半独立自由地、柯比亚集团、电子天堂、机械集团……银翼家主的私人通讯,绝不是什么人都能联系到的。但眼下, 各类各样的战后星球政府和武装势力连夜不断的会谈请求,还是快挤爆银翼集团顶级终端的接收上限。

    异种漫不经心地滑动那些一个比一个焦急的通讯申请。

    “啊……”

    银翼的掌权者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感叹。

    “真齐全呢。”他说。

    于是, 他随意地接受了其中一道——刚好打进来的那一道。

    ————————

    距离生命学派失败的新闻发布会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七个小时。

    “银翼家主”扔下那么一个惊天炸雷后,整个联盟所有尚未覆灭的星球都被震醒了。

    他们几乎是以惶恐的态度去证实他带回的消息。

    尽管人造回航侦察星被击毁了大半,除已经确认与异种勾结的生命学派和立场未明的银翼集团再没有势力有能力进行星系维度的宇宙广角观测,但在已经知道坐标、方向的情况下, 要探查验证还是有其他途径能够做到的。

    在银翼家主中断宇宙直播后, 各大星系, 各大集团,一秒都不敢多耽搁地派出了自己的观察舰队。

    令人绝望的是:

    很快,距离第四星系最近的舰队就带回了确切的消息。

    第一星系、第二星系、第三星系已经成为一片死星,而在第四星系的星云环带上,异种大军的前哨站已经建立了起来——灰白色的层积凝结物堆叠成怪异恶心的太空墙,有两支探查舰队,被异种哨虫发现, 不幸丧生在镰甲类异生种的啮齿下。

    第四阶段战争已经开始。

    联盟边沿星系大量沦陷的消息得到证实。

    距离第四星系最近的第五星系侦察舰队观测到,异种军队的大后方, 形如暗红巨星的异种母巢正在缓慢移动。

    正是母巢的移动, 驱使宇宙内的所有异种, 如潮水般向人类防御线压来。

    按照母巢移动的速度估算, 至多一个月,它就会穿越跳跃点,降临到联盟的星域之上。

    人类正面抵御异种的宇宙舰队却已在第三阶段战争时期失去了统一协作的基础。

    分散在不同星系,各自为营的星系舰队,完全无力抵御这第四阶段的战争攻势。

    似乎是觉得人类面临的处境还不够绝望。

    凌晨两点,人类联盟内部最大的独立运动组织,自由军,向全联盟公开了一个消息:

    ——第三阶段战争时期,降临人类联盟的“孢囊雨”携带大量异种细菌。

    现今,人类已全部遭异种细菌的污染!

    很难分辨,到底是第四阶段战争爆发,联盟前沿星系沦陷更让人惊骇,还是所有人类都遭遇污染,都存在异化的可能更让人惊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哪个消息,都在整个人类文明内部掀起了无法遏制的大恐慌。

    根据自由军公布的信息,

    随着异种母巢越来越接近人类联盟,被污染的人类,异化的概率会越来越高,速度也会越来越快。

    如果说,之前的自欺欺人带来的是各自为营的混乱内斗。

    那么眼下的大恐慌,带来的则是高效到不可思议的联合。

    不管是野心勃勃,想要推翻原有财团-政府体制的独立武装,还是希望借此完成占有率更迭的新老财团,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联合和会面——自由军最高领袖,律茉,对此的评价则是“在污染平等地威胁到所有人,不论阶级高低,不论贫富贵贱的时候,人类总还是能罕见地统一和团结那么一次。”

    两个惊天消息在凌晨时分得到证实。

    各方会议在证实后不到半个小时内接连不断地召开。

    很快,各大星系联合起来,宣布取消前联盟政府的合法地位,将之称为叛逃政府。生命学派成员已经取代前军事裁决部律若,成为联盟最高通缉犯,各大星球展开对生命学派成员的搜捕行动。

    公民与官员,穷人与富人彻夜不眠的时候,联盟紧急文明军事会议在第五星系主星召开。

    等到临近天亮的时候,距离第四星系最近的第五星系紧急文明军事会议已经成了一个走马灯似的场所:各样各样军装、西装的议员、军官来来往往。有的身形清晰,有的身影则略显透明。前者是第五星系的与会者,后者是其他星系通过远距投影参与会议的人。来来往往的身影,不断带来新的消息,又不断带走新的决策。

    军事中心充斥满高度紧张的气氛。

    不紧张也不行了。

    第四星系的宇宙通讯系统已经被生命学派和“战后叛逃政府”摧毁,第五星系成为人类文明实际上的文明前沿阵地。而第五星系在宇宙地理上,有一个极为特殊的点——它拥有进入人类联盟腹地星系的三个大跳跃点。是构成联盟“中心星系与外沿星系”的连接枢纽。

    一旦第五星系沦陷,跳跃点被异种控制,

    那么接下来,异种大军随时可能通过宇宙通道出现在任意星球上空,对任何星球的人类展开大屠杀。

    届时,旧纪元科幻电影中那种“天空出现一个黑洞,紧接着无数怪物下饺子一样从黑洞里飞出来”的情节,将不再是幻想,而是现实。

    人类必须尽快找到挽救局势的办法。

    经过科学家和军事指挥官们一整夜的激烈讨论,最终方案诞生了。

    它的代号是“尖刀”。

    顾名思义,联盟将选拔出一支最精锐的队伍,这支队伍,将在联盟现有火力的掩护下,穿过异种的封锁线,如尖刀般刺进异种种群的心脏,母巢。

    人类已经丧失了和异种正面作战的能力。但如果能够抢在异种攻下第五星系前,毁灭母巢,那么无论是异种的攻势和正在发生的异化,都会随之终止。这是目前,人类唯一的生存机会。

    只是,这个方案提出来后,绝大部分参与会议的人,都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荒谬”。

    “上帝!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讨论出了什么玩意,”一位身着军装的第五星系上校一手拿着会议文件,一手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太疯狂了,太疯狂了,穿越异种封锁,进入母巢,执行毁灭行动……彻头彻底的旧纪元军事奇袭主义!”

    “不然呢?还能怎么办?”他的同伴反问,“我们现在还有办法在正面战场上拦下那些异种吗?”

    第五星系上校不住摇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同伴拍拍他的肩膀。

    “真正的麻烦可不是这个,”同伴说,“调动联盟现存的跨星系武器和空间武器,可以为尖刀行动的执行者打开异种潮的缺口。但要怎么进入母巢,怎么对母巢产生真正的威胁都离不开对母巢一手信息的掌握。”

    而目前,整个联盟,只有一个人掌握这些关键信息。

    但那个人拒绝与任何星系对话。

    是的,十七个小时了。

    银翼家主始终没有接受任何一方的通讯请求。

    ————————

    银翼家主一贯是个危险人物。

    财团们、独立组织、乃至乱七八糟的暴徒们,越是势力根深蒂固,就越对这句话有深刻的认识。谁也不知道银翼家主是怎么“死而复生”的,更不知道他是如何奇迹般重返联盟,并且直接一举挫败了生命学派。

    联盟上层的财团,军方,都清楚,明面上人类进行过两次母巢勘探行动。

    实际上,真正顺利完成的母巢勘探行动只有一次。

    那就是银翼家主率队进行的那一次。

    只有那一次,人类的勘察队真正避开了母巢周围的护卫种群,登陆母巢暗星,近距离获得母巢的各项信息,掌握了当时母巢分化出的全部异种种族数据。这些数据,为后续人类联盟调整武器性能的方向提供了重要支撑,对正面战场起到了不可忽视的帮助。

    可以说,第一次勘探行动,是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军事决策的数据基础。

    第二次勘探行动,虽然捕获了“初卵”,但勘探队始终没有亲自登上过母巢暗星——如今,就连捕获的“初卵”都已经被证实是母巢借助第二勘探队之手,送进联盟内部的寄生种体。

    从各个方面来说,只有银翼家主执行的那次勘探,实现了预期目标。

    如果不是因为本该抵达预定位置的接轨星舰推迟了半个小时到达,银翼家主甚至在三年前就能在勘探母巢结束后全身而退。

    毋庸置疑的,他是整个“尖刀行动”最关键,也最离不开的人物。

    但一直到现在,没有任何一方势力能够联系上银翼家主。

    经过一晚上的恐慌发酵,当第五星系军区持续不断的通讯申请终于被接通之后,守在跨星系通讯器旁的军区主席简直要喜极而泣。

    只是这种激动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对人类文明存亡会议提出的希望他出任尖刀行动率领者的请求,银翼家主反应非常冷淡。第五星系军区长代替联盟紧急文明军事会议开出了种种条件,种种资源,可通讯另一头始终无动于衷。

    “抱歉,”银翼家主说,“我不与任何冒犯过我家学弟的人合作。”

    “可这关系的是人类存亡的事!”第五星系军区主席忍不住提高了嗓门,“现在人们已经将您,还有您的伴侣视为拯救世界的希望。如果您让绝望的公众产生了希望,却不肯履行这种希望,这将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我的意思是,我们无法保证,末日降临前,因失望而崩溃的公众,会做出什么极端行为。”

    “是吗?”那人意味不明地说,“那我倒希望他们做点什么。”

    军区主席用了一两秒,才领悟到这句话的冷酷和可怕。

    随着银翼家主的归来,银翼这个星际三大财团中最神秘的财团,一跃成为现如今联盟最强大的势力之一。以银翼的底蕴和实力,不论暴怒的公众做了什么事,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被银翼的机械军队直接镇压。

    “您不能这么做!”军区主席失声叫了起来,“那是屠杀!”

    通讯频道的那头传来掌权者的笑声,仿佛他说了一个愚蠢、荒谬、渺小的玩笑。

    “一个问题,”对方说,“为什么你们会认为财团在意……嗯,一个好名声?亦或者,一些毫无价值的法律和道德?”

    寒意蹿过军区主席的脊梁。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朝第五星系逼近的异种潮带来的恐慌,让他忘了银翼家主是个怎么样的人物——对方从前就不是什么以道德和仁义著称的人物,现在更不会是。

    “那么,”军区主席竭力冷静下来,他告诉自己,既然银翼家主肯接通通讯,肯定是有他想要的,“你希望我们做什么?”

    话出口后,军区主席听到了很轻的笑声,带着旧贵族特有的文雅。

    “我已经说了,我不同任何冒犯过他的人合作。”

    第五星系军区主席迷惑了一两秒,意识到了他的意思,于是手中的通讯端差点直接掉到地上去:“那不可能!这个范围太……太广了……”哪怕是紧急文明军事会议也无权一次性开除、清理那么多冒犯——又或者应该说侮辱利用——那位前任军事裁决长的人。

    特别他们当中,还有很多权贵。

    “啊,那是你们该考虑怎么解决的事了。”对面彬彬有礼地说,挂掉了通讯。

    ——————

    自由军基地。

    律若结束了血样实验,将实验数据导入模型。模型运算要到晚上才能出来,律若摘下手套,脱掉防护服。乘坐着升降梯离开低温实验室,律若看了一眼时间,准备去会议室大楼等学长。

    忽然,律若停下脚步。

    金色的光尘里,学长站在研究部门口。

    他笑着。

    抱着一束蓝鸢尾。

    ——第三幕《π》终——

    第94章 婚戒

    新元1076, 7月。

    第五星系,一号宇宙基站。

    第五星系的中心恒星是颗蓝白超巨星。它的表面温度达到23128摄氏度,是旧纪元恒星太阳的3.8倍, 有着近太阳630万倍的亮度, 使得一号宇宙基地哪怕位于第五星系边沿地带也笼罩着一层冷寂的白亮。

    银色的银翼星舰停泊在太空港。

    这艘银翼的星舰体型不算巨大。

    但它流线优美,舰身在宇宙白光下,泛出美丽的银光, 如同一片轻盈舒展的翅膀。

    这是联盟紧急文明军事会议召开后的第十五天。

    ·

    异种找到律若的时候,他正坐在星舰的一处舷窗边。超巨星的恒星光穿过椭圆形窗口, 落到他的银发上。

    半透明的信息面板浮在他面前。

    他没穿实验室白大褂,穿了件雾蓝色学院风衣,风衣扣得整整齐齐,里边是高领的雪白毛衣。律若的面容过于精致, 精致到有种非人感, 就像玻璃柜台后出售的仿生机器人。但纯手工的毛衣领子在光里却显得绒绒的。

    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反差萌。

    好似一个小机器人, 穿了柔软暖和的羊毛衫,言行举止,却还是一个程序一个指令。

    呆呆的。

    异种弯下腰,捂住律若的眼睛。

    眼睛被微冷的手指蒙住,律若停下工作。他歪了歪头。

    “学长……?”

    更像小机器人了。

    还是智能化不太灵光的那种。

    异种的唇角弯了起来。

    它故意不松手,也不出声,想看看这个智能化不高的小机器人会怎么办。

    眼睛被蒙上后, 眼前一片漆黑,只剩下清晰的触觉……微冷的指腹, 熟悉的气息。来的人是学长没错, 可律若不知道学长为什么不说话。他无法意识到学长坏心眼的逗弄, 只能停止工作, 茫然地等待。超巨星的光穿过舷窗,照在他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

    一点软肉因蒙住眼的手指微微下陷。

    偏冷的唇天然抿合。

    任人采撷似的。

    一些泛黄的、老电影般的画面于眼前掠过。

    很早以前,在诺比顿公学,样本独立的公寓宿舍,复古式的书房里,一排排红木书架落地摆放,精装的纸质专业书堆到天花板。书房铺着柔软的深红地毯,学弟的银发从纸堆上泻落,学长半跪在地上,将他困在自己身下小小一片的空间里。阳光透过花窗,落在学弟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柔软的欲望。

    律若的眼睛如一面小小的银镜。

    那么听话,那么清。

    于是,年长他三岁的钟学长捏住他的下颌,侧首覆上了他的唇,落下一个纠缠不清的吻。

    那是他们的初吻。

    在实验开始之前。

    幽微的嫉妒在眸底涌动,异种摩挲着律若的唇瓣,侧首,亲了上去。

    ——————

    很长一段时间里,样本一直不知道,律若是怎么看待当初的那个吻。那时,他们一个十九,一个二十二,十九岁的律若还没成为后来的S级研究员,还只待在银翼集团提供的研究室里。而年轻的家主也刚刚服完兵役,匆匆回来。

    一年又一个月。

    那是在此之前他们分离过最长的时间。

    在匆匆穿过走廊,绕过书架,见到坐在金色光尘里看书的人的瞬间,思念如潮水,冲破了欲望的阈门。

    ……若若,你有没有想过我?

    那时没有问出口的话,在往后那一次绝望的宇宙旅途里,在样本的日志里反反复复地出现。

    一次次打下,又一次次删除。

    最后,他只每一日,如平常般笑着,对远在银河另一头的律若说晚安。

    ——————

    学长松了手,但下巴又紧接着被强硬地钳制住了。律若“唔”了一声,向后仰起头,精致的喉结小小地滚动着。

    不论是曾经的样本,还是如今的异种,都是种族个体出类拔萃的代表。

    律若的呼吸很快变得有些困难,而异种还在更深地掠夺着。

    律若不适蹙起眉。

    却还是靠在窗舷上,接受学长的一切过分举动。

    ——就像被逼近墙角的小机器人,明明被欺负得很过分了,但没得到指令,就还是乖乖地待在墙角。

    这么乖。

    俊美挺拔的异种垂下眼睫。

    它轻巧地解开律若的外衣。

    “……抱歉!!!!打扰了!!!”

    带着资料匆匆过来找律部长的研究部成员“砰”一下将带过来的资料拍在脸上,疯狂鞠躬。

    “我什么都没看到!”

    半跪在星舰舷窗边的银翼家主停下亲吻,“他”侧头,视线打冒失找过来的研究部成员身上扫过,薄薄的,红罂粟似的唇略带冷意地卷起……伪装成检修星舰失足掉进涡轮里怎么样?又或者,直接异化被检测系统打成马蜂窝?

    一瞬间,一千种毁尸灭迹的谋杀办法打披着俊美人皮的异种脑海里闪过。

    个个精密冷酷,找不到任何破绽。

    研究部成员只觉得一股恐怖的寒意直蹿天灵,那种被不怀好意的冷血杀戮者盯上的感觉让他僵硬在原地。

    上帝……

    他真不知道银翼家主刚好也来找律部长了。

    这个时间点,银翼家主不是应该在参加军事会议吗?

    很显然,某位肆无忌惮的家主,直接将那堆乱七八糟的政客、军官、财团代表丢在会议厅里了——不过,鉴于前段时间,他让整个联盟大大小小势力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洗盘,他不存在,会议恐怕还能进行得更轻松点。

    在研究部成员已经僵硬地想自己的骨灰什么时候会被发现的时候。堪称“救赎”的冷淡声音响起——

    “第二次勘探行动的档案报告?”

    “是!是的!”

    研究部成员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紧声回答。

    律部出声后,落到他身上那道不怀好意的危险视线终于消失了——那种感觉就像一条冷血的蛇不情不愿地移开了它锁定目标的竖瞳。

    研究部成员不敢乱看,将头埋得低低的,快步上前将档案递给律部长。

    不过,搞科研的,好奇心多少有点旺盛。

    退出去的时候,研究部成员还是没忍住,偷偷往那两人的方向飞快地瞄了一眼。律部长的身影大部分被银翼家主遮住,只能看到一小半白皙美丽的脸,过分嫣红的唇……以及被扯下来的羊毛衫领口。

    ——咦?!

    居然没真的……

    研究部成员莫名失望。

    ————

    “你的研究部成员未免有些过分活泼了。”异种眸光晦暗……它格外想将那些碍眼的蝼蚁,统统扔到星舰的涡轮加速器里。或者,光能旋转切片里也不错。

    律若显然不能理解某些欲求不满的异种。

    他拆开研究部送来的档案。

    直接低头研究了起来。

    “……”

    先是那么乖,结果直接进入工作状态。

    如果不是知道律若没那个意识,异种简直要以为他是故意的了。

    律若看了几页档案,察觉温度有点低。

    “学长,”他习惯地抬头找学长,“冷。”

    超巨星的光能热能远超一般的恒星,但这里位于第五星系的边沿,距离星系边沿的冰物质天体带更是不远,温度的确挺低的。而学长在身边的时候,律若完全没有自己动手的概念——“告诉学长感觉冷”是比“自己动手”更有效的最优选。

    异种:“……”

    它盯着律若那张冷淡无辜的脸看了一会儿。

    最终无可奈何地起身,帮律若将外衣钮扣扣好,再将人整个儿兜进怀里。

    被学长兜进怀里,律若自然地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窝着,然后就低头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对档案的破解研究上去,对学长的沉默和不满视而不见……谁说乖乖的小机器人不会干坏事?

    靠“最优解”算法充当逻辑模式的小机器人可会利用主人了。

    异种谴责似的捏了下律若的耳垂,他细微地皱了眉。

    恃宠而骄的小坏蛋。异种想。

    它将这小坏蛋往怀里藏了藏,还替他挡了挡过于刺眼的直射阳光。

    研究部送来的档案,是第五星系在半个月前的剧变后,在逮捕一批生命学派成员时截获的机密档案。第五星系审讯了那些生命学派成员,得知是里边有一批第二次勘探行动的记录。考虑到这次行动里母巢信息越充足越好,他们就联系自由军将这些东西送了过来。

    异种的视线自那些文件上扫过。

    “他”垂下眼帘。

    如果可以,它更希望律若能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好地待着,永远不要再参与到这些事情里来。那些忘恩负义、人云亦云的蠢货蝼蚁,就算烂成泥,都不值得他花上半点心思。他只需要安安全全地活着,等一切事情都解决,再接过它的鸢尾,与它共度余生。这样就可以了。

    可样本的错误选择已经让它不再相信任何安排,任何地方。

    ……律若,律若是这么笨一个小机器人。

    他只会对一个人无意识地依恋,只会对一个人无意识地恃宠而骄。

    再周密的安排,如果它不在身边,能保证他不受半点欺负吗?

    样本已经将他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一次,它不能再将他孤零零地留下,留在任何地方都不行。只有将律若带在身边,它才能安心。

    这就是律若出现在星舰上的原因。

    但这也就是异种扔下军事会议,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那些家伙战战兢兢地、拐弯抹角地打探“银翼家主”是不是愿意让律若加入尖刀行动——如果有他的加入,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将提高不止20个百分点。

    然而,他们不知道,哪怕是异种,也还没想好到底应该怎么做。

    两次“失控”和“异变”,让异种对母巢的杀意拔高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母巢与它只能存留下一个。

    异种不认为自己会输——异种的进攻从来不会考虑输赢的后果,冰冷和杀戮是它们的掠夺繁衍的天性,只除了这次……

    如果……如果结果不是它活下来,那律若呢?

    律若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窝在他怀里看档案的小机器人该怎么办?

    乱糟糟的念头纷杂涌现。

    异种无法再嘲讽和仇恨样本了,因为它和样本一样,坠入了难以抉择的绝境。

    如果是它消失,律若会不会像思念样本一样,思念它?

    犹豫、迟疑、恐惧、逃避,异种生出了人类般的软弱。它只能逃避地将那些纷纷杂杂的念头暂时扔到一边,越过律若的肩,看他细长的睫毛,纤白的手指……忽然的,异种视线一顿。

    天光下,律若的无名指闪烁着一点亮光。

    那是一枚银色的戒指。

    莫比乌斯环式的戒圈上镶嵌一枚和律若虹膜相似的银色月石。

    还有一枚。

    ……还有一枚它的。

    这个念头掠过的瞬间,刺痛陡然炸开。这种刺痛来得如此迅速,如此恐怖,仿佛能绞灭所有意识,以至于异种来不及意识到,自己一瞬间掠过的念头的古怪之处——不是样本的,是它的。在极深极深的潜意识里,那枚戒指是它的。

    “他”闷哼一声,本能松开律若的肩膀,死死抓住窗舷椅座的金属扶手。

    戒指……

    另外一枚戒指在哪?

    作者有话要说:

    只要学长在,学长就是小机器人一切问题的最优解。

    哪怕学长会坏心眼欺负他,也还是他的最优解。

    第95章 回应

    冷如白玉的指骨, 雪中茜素的指腹,昏暗中一线光落在枕面,那是一枚一点点推上去的戒指……破碎的画面在眼前不断闪烁, 交握的手指上, 两枚相映成辉的戒指是一部无声交织的情书,起承转折都梦幻迷离。

    异种向后仰首。

    天光照亮“他”苍白俊秀的脸,“他”紧紧地按着额头, 那些画面和呓语蛇一样从潜意识深处钻出来。

    ……银色的闪光的戒圈从半空坠落,翻转的戒圈在黑暗中闪出银月月弧的细光, 好像谁隔光尘望过来的眼睛……沾血污的白瓷般冰冷的手也跟着垂落了,好像最后一刻,还想伸手去抓住什么。

    戒指。那是另一枚戒指。

    应该就掉在……掉在样本死亡的地方。可样本死亡的地点到底在哪里?

    异种按着额头,头疼欲裂。

    它想不起样本是怎么死的。

    是死在爆炸的星舰LR001里吗?刺目的火焰和破碎的金属片在眼前浮现, 但紧接着, 血就出现了, 大片大片暗褐色的血迹和肉色的阴影交织出现,子弹的流火,与细微的粘液摩挲的响动,如黑暗里有成千上万条无鳞的蛇……样本没有死在星舰的自爆里。异种死死抓住了这个念头。

    沾血的粘液,黑暗中蠕移的东西,苍白的手……

    画面开始破碎混乱起来。

    样本没死在爆炸的星舰里,那他到底死在哪里?那一枚始终紧紧攥着的戒指, 为什么会脱落?

    记忆出现了致命的空白,像一盘磁带, 大体上是完整的, 但在最关键的地方, 被彻底洗掉了。那种抹除非常细微, 平时播放到那里时会被自动跳过,引起不了注意。只有在时轴上将画面拉开,才能在反复出现的无意义色块里意识到那一小段的空缺。

    看起来像是吞噬过程的正常记忆损耗。

    可有一个念头在意识深处隐约回旋……要想起来……要想起来……

    清寒的空气里回荡迷幻的呓语。

    若若……若若……

    微冷的手搭上异种的额头。

    异种猛地睁眼,“他”攥住那只触碰自己的手,瞳孔泛出细微的金色。

    金色的光尘落进异种的瞳孔。

    超巨星梦幻般的光穿过太空,越过舷窗,落在律若的发上。他发现了学长的异常,便撑着椅面,在异种怀里直起身,伸手来探“他”的体温。咫尺之间,律若银瞳孔与白巩膜之间的晶体,如宇宙间最剔透的冰晶。

    水银色虹膜中的细丝纹路,是冬日雾光下最清凌的湖面。

    “学长。”律若低低地,“疼。”

    异种轻轻应了一声,又冷又硬的手指慢慢松开一些,却依旧舍不得放开。

    指腹下柔软微冷的肌肤,是它最眷恋的迷梦。

    ——————

    瑰丽的折射光越过舷窗,落到对面银白的隔壁,舷窗的光块中间是两人相拥的剪影。高一些的年轻家主环着研究员的脊背,研究员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光穿过他们的发丝,他们朦胧在光雾里。

    光线偏移,带动座椅与人的影子一起偏移。

    律若始终专注地看着异种。

    那张没表情的清冷脸庞,在日光里,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可确实是在认真地看着它。似乎只要它有什么症状,立刻要去拿医疗箱。

    小机器人的担心。

    异种想。

    “没事,”“他”忍耐着残余的疼痛,弯弯眉眼,朝律若微笑,“太空综合应激症。”

    人类进入星际时代最先面对的,不是技术上的难题,而是心理上的恐惧。太空是无边无际的,个体在星系中,渺小得像深渊中的一颗尘埃。永恒地漂泊,向上向下,往左往右,都穷不尽终极。个体的渺小会带来心理上的恐慌和应激。

    宇宙应激综合症,就是这种心理恐慌的疾病统称。

    在太空待太久,再强的个体,都有可能无预兆地出现恐慌发作,间歇性引起眩晕、持续性冷汗、神经剧痛、以及精神紊乱症状。

    异种用这个来解释自己刚刚的异常确实没有问题。

    律若问他需不需要去拿药。

    异种低头亲亲他的额头:“你让我抱一会就好了。”

    律若显然无法理解“抱一会儿”和“治疗宇宙应激综合症”之间的关系,张口似乎想要反对什么。异种将食指放到他唇边。

    “嘘,”异种轻声,“就一会,好吗?”

    律若抿住唇,尽管不太赞成学长“讳疾忌医”的举动,还是听话地将头靠在学长肩上。

    银发的小机器人乖乖待在怀里。

    异种将脸贴在他的发上,汲取他的气息。

    律若清如冬雪的气息渗透进神经,如冰湖湖面朦胧袅袅的白雾,一点点抚平了神经末梢的疼痛和灼热。

    异种慢慢放松下来。

    律若抬脸望它,异种弯唇笑笑,说了声“好了”,放他起来——刚刚律若起身看它的情况时,放下了手头正在查看的档案,那些纸质档案舱室的金属甲板上散了一地。律若将掉的档案捡起来,按照上边的编码,一页一页叠好。

    异种蹲下去和他一起捡。

    在将最后一张档案递给律若的瞬间,异种指上,一点银光闪烁了一下。异种的视线骤然一顿,条件反射地弯曲手指,将那一点银光藏起来。

    纸张擦着指腹而过。

    律若恰好转头,将那一页档案接过去。

    异种半蹲着,挺拔俊秀的身影在甲板上投下斜长的影子,蜷缩起来的手指指骨僵硬得仿佛是用骨瓷烧出来的。“他”微微低垂睫,又冷又僵硬。

    ……律若,看到了吗?

    伪装出来的心跳在这一刻失控地剧烈跳动。

    世界的声音被放得无比清晰,异种可以听到自己血液凝滞的声音,这一秒,仿佛有一个纪元那么长,无数个念头同时涌过,又同时消失。异种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瞬间,到底想了些什么。

    沙沙。

    纸张叠在一起的声音在听觉里放大。

    律若半蹲在地上,将档案叠在一起,在膝盖上整了整。

    纸张摩擦的声音让几近的凝滞的血液重新流动,异种按捺着失常的心跳,竭力自然地起身,将另一只手伸向律若。

    “若若。”它轻柔地唤,语气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

    就连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润柔和。

    谁也不知道这一瞬间,它另一只手死死蜷缩,指节近乎苍白。

    种种杂念停止在下一刹。

    律若的手搭了上来。

    异种拉起他,在他起身的时候,就势将他扯进怀里,抱住。环住律若的腰的时候,紧张和不安依旧存在,直到律若略微踉跄时,习惯性伸手揪住他的衣服。光柱中的细小金尘顺着律若的银发落下。

    异种紧悬着的心也落下了。

    “他”的视线掠过律若的肩头,落在自己的左手上。要维持无法被仪器检查出异样的伪装拟态,需要极为精准的控制。刚刚的失控,让原本天衣无缝的伪装出现了一点细小的破绽——

    修长的手指指腹闪烁着一点人类不可能出现的暗银金属。

    律若应该没看到。异种想。

    肩头洒落律若的气息。

    于是,异种将“应该”两个字也去掉了。

    “他”慢慢地平静下去,如果看到了,律若不可能再这样依赖地靠在它怀里。

    “学长?”

    指腹上的一点银色被人类的肌肤重复覆盖,怀里的律若询问地抬头看它。

    异种摸了摸他的头发:“走吧,该去研究站了。”

    律若不疑有他地点头,在他习惯性的信任中,异种意识到了自己的紧张源于哪里。

    ——它不想再催眠律若了。

    可它也不想失去他。

    ——————

    第五星系的一号宇宙基站建在星系外环的白马小星系。后者充斥大量的星系外沿冰物质,被超巨星远距光照到的时候,会反射出一片瑰丽的银色,因此在星图上,就像一匹静卧的梦幻白马。

    宇宙基站建在冰物质带与恒星之间。

    日暮时分,距离基站最近的巨行星缓缓转过基站与恒星中的轨道,巨大的天体阴影投到停泊在太空港中的星舰上。

    一艘艘停泊的星舰在阴影中隐约泛光。

    就像一群在宇宙中闪烁的萤虫。

    律若穿上了银色的太空服,跟随学长进入小型的太空悬艇。这种宇宙交通工具外表就像一枚精致的立体机械钟,其动力不足以完成星球与星球之间的飞行,却是进入冰物质环带最好的旅行工具。

    长六边形式的精致钟窗外,一颗颗微小的冰质天体悬浮在宇宙的真空中。

    这种“微小”是相对整个宇宙的尺度而言的。

    事实上,这些类柯伊伯带的冰封物质对人类个体来说,是巨大的。它们有的像旧纪元那颗蓝色星球两极的冰川,有的像旋转的菱形,有的则是一枚小小的圆冰……这些冰封的天体,反射出遥远的恒星光,让这一片空间充斥在一种蒙蒙的银辉里。

    立钟般的宇宙悬艇从它们中间缓缓驶过。

    如同行驶在一片看不见的梦海。

    梦海的尽头,是一座建在一颗冰封行星上的研究站。

    研究站在宇宙光里修长向上,如同一座静默的灯塔。

    整颗小小的行星,只建了这么一座塔。它屹立在白蒙蒙的冰雪里,塔顶的伽马射线阻隔器如某种风铃车般转动,阻隔音波板每一次翻转,都带起一小片清濛的光。

    这是钟柏在十九岁那年送给律若的礼物。

    如今,它是唯一一所能够检测母巢波动能的研究塔,特殊的冰物质带选址,让宇宙的各种波动在这里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容易捕捉——不过,在当年,钟柏将它送给律若,只是因为它是唯一一所建在白马星系奇点上的研究站,从它的瞭望窗上望出去,能够同时看到浅紫的星云和银色的宇宙光。

    律若和异种的宇宙悬艇进入稀薄的大气层时,研究塔已经亮起了暖黄的灯光。

    银翼集团的机械卫队和自由军研究部的研究员已经在这里驻扎了大半个月,站在冰风的星球表壳往上看,能够从各层的窗口看到工作的灯光。他们将负责为接下来的“尖刀行动”采集足够多的宇宙频率数据。

    律若检查完各项数据的收集进程,关掉面板框,转头看见了研究塔的瞭望窗。

    因为室内室外的温度差,瞭望窗上结着晶莹美丽的冰花。

    ……律若。

    学长站在窗边,玻璃上凝了一片白蒙蒙的水汽。学长用手指在白蒙的水汽上写下他的名字,然后转头对他笑。瞭望塔外的星光落在学长的身上。

    律若记得他弯着唇,好像要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已经说了。

    可律若始终不知道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律若放下手边的资料,走到瞭望窗边。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靠近玻璃窗。细白的手指在窗户上一点点摸索过去,玻璃倒影出律若长长的睫毛,他记得学长当初在水汽上写字的地方,那里有一小片细小的冰花。

    律若找到了那一小片冰花。

    律若呵了口气,玻璃上出现一小片白蒙,他在学长写下他名字的地方旁边,一笔一划地写字。

    他写得很慢,玻璃印出他低垂的睫毛与呼吸细小的雾气。

    ……钟柏。

    我叫钟柏,应该是你学长。

    孤零零的“钟柏”出现在了镜面的水汽上,律若写完了它,视线落到它的旁边,那里一片空白。学长写下的字已经消失在了很多年以前,冷热效应的水汽很快就会散去,不论是他写下的“钟柏”,还是学长写下的“律若”都会消散在宇宙的冷寂里。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他只是孤零零地看着玻璃上孤零零的名字,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于是,他转头,求助似的望向另一个角落。

    俊秀的学长静静地站在那里,无声地望着他。

    ……若若,人们都说,在奇点就能看到奇迹的诞生。记忆里的学长,他温柔地笑着,望着他,若若,我也在等。

    等一个奇迹。

    一个你爱我的奇迹。

    奇迹降临在窗边的律若身上,他跌跌撞撞,走到了那扇门的边旁,却无法迈过去。他触摸到了什么,却无法表述,无法回应。

    星光里,那双银色的眼睛,好像难过无助到快要破碎的薄冰。

    于是,在玻璃上的雾气和字迹即将模糊时,异种轻缓地走了过来。“他”垂下眼,自背后一手环住律若的腰,一手握住他的手,牵引他在玻璃上写下另一个名字。

    钟柏,律若。

    两个名字并排在一起,异种分开了律若的手指,在蒙蒙星光中吻住他的耳垂。

    自那次失控后,因为律若的身体状态,异种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真正碰过他了。直到此刻。低低的闷哼响起,银色的纽扣跌落在星光中……律若闷哼着,被“学长”压得紧贴冰冷的玻璃。

    细白的手指被分开,紧紧压在玻璃蒙蒙的水汽上。

    寒冷的玻璃面晕出了律若美丽的面容轮廓,雪一样的肌肤泛起淡淡的冷红,他的睫毛颤抖着,手指微微哆嗦。

    异种在他背后,扣着他分开的手指,一点点,占有得很慢。

    修长的手指穿过律若的衬衣,异种漆黑浓密的睫毛沉沉地垂着,隐藏着无意识的、令人心悸的偏执和亮光。“他”盯着那两个写在一起的名字,以为那些汹涌的情绪是嫉妒。于是便将律若压得更狠,自下而上吻律若白皙的颈。

    时隔多日,律若有些承受不住,眉头难耐地蹙着。

    他艰难地想要开口。

    习惯性的低唤却被猝不及防地一下,直接碾灭在玻璃的冰花上。

    只要跟学长说,学长就会放过他。

    可异种这次不想放过他。

    于是,异种咬着律若的耳垂,在明知人员已经调走的情况下,卑劣地欺负怀里的学弟:“上边有人呢……嘘,别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答应过学弟,学弟拒绝就放过他,那实在不想放过怎么办?

    让学弟说不了话就行了√

    学长怎么这么爱欺负学弟

    ……大概因为学弟太乖了(x

    第96章 记录

    钟柏送给律若的研究塔是这颗小行星上, 唯一的一座建筑物。

    研究塔冷蓝的玻璃上凝结了白色的冬花,暖黄的光照着冰封之地的侦察塔。

    暖黄的灯光里,

    一只秀美的手按在玻璃窗。叠在这只手上边的, 是另一只戴着古银尾戒的手。指骨更长, 手掌也更宽,更有力,腕骨处典雅的衬衫和浅灰的西装袖管被扯略微向下, 但始终妥帖得体地束着肌肉匀称的男性小臂。

    那是优雅清贵的掌控者。

    “他”衣冠楚楚,连袖扣都没解开, 与怀中的研究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掌权者按在玻璃面的手带着贵族特有的状似温柔,实则不给任何拒绝余地的掠夺欲。玻璃上的水汽被“他”拉着律若的手,抹在一起。先前写下的两个名字顿时融成水滴,往下滑落。

    白茫的水雾在玻璃上聚散。

    律若清冷美丽的脸染上了情起的迷离。

    他的道德感知薄弱, 不太清楚学长说的有人和不能出声有什么关系。只是, 就像当初学长第一次与他发生关系一样。既然学长低哑地请求他不要说话, 他便始终在学长身前紧紧蜷着手指,哪怕难受到手指战栗,睫毛凝泪,也没发出声音。

    两排弯弯的睫毛在暖黄如油灯的光中不住颤抖。

    就像冬日雪光中脆弱的蝴蝶。

    真的不说话了……异种修长的手指绕过律若只剩一件的衬衣领口,将他最后一枚纽扣解开,细细地、怜爱地亲吻那脆弱的线条。律若的动脉在“他”的唇齿间搏动。因为学长说别出声,一直在竭力抑制声带的颤动。只是时不时, 还是在异种故意的折磨下,还是只能无法控制地泄出几声细小的闷哼。

    到这个时候, 怀里的青年就以为自己做错事了, 紧紧抿住唇, 垂着长睫, 轻颤忍耐。

    ……怎么这么乖,这么惹人?

    异种又想怜惜他,又想更进一步地欺负他。

    幽微的情绪混在一起。或许是入戏太深,或许是律若太笨,异种竟然在嫉妒中品尝到了一丝无法抑制的甜蜜。

    就像一个等待已久的奇迹生根发芽,开出沉沦的花。

    细微的苦涩和甜蜜难以分割地糅一起,异种轻轻说了一声什么。律若迷茫的仰首望来时,异种将他抱了起来。

    和单薄的研究员相比,银翼的年轻家主个高肩宽,颀长的身形穿衣时显得如高瘦,实则大理石锤炼成的完美人体,堪称星际时代精英战士的巅峰。“他”肌肉匀称,修长冷白的手臂看似温柔体贴,实则满怀框着一小块空间,将清瘦的研究员不留余隙地自己高大的身形轮廓里。只从肩窝露出一小蓬被上下带动得有些凌乱的银发。

    起先研究员还极力忍耐着,后来就再怎么忍耐也压不住破碎的音节了。

    泪水凝在律若的银睫上。

    他竭力抓住学长的衣袖袖口,努力要说什么,却被学长弄得连最基本的逻辑思维无法正常运转。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断断续续地指出:“没有人……楼上没人……”

    ……居然到这个时候才发现。

    异种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捏住律若压在玻璃上的手腕,将他的手转过来,细细地亲吻着他的手腕内侧,轻声哄他。只是,在异种一次比一次温柔的哄弄里,律若清瘦的肩骨一次比一次颤得厉害。灯光落在那一小片薄雪上,晕出细汗的碎光。

    学长的轻声细哄的语调还是和平常一样温柔,可所有数据,所有频率都打破了一切常规值,反复好多次后,律若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蹙着眉,仰起脸,想要问学长什么。

    学长的手指却落在他的颈边,温柔地将他压了下去。

    “不要拒绝学长,”耳侧的嗓音沾染着一丝低哑的笑意,“若若,听话。 ”

    雪花又落了下来。

    六棱花堆在蓝色的冰面,暖黄的灯光,将无法逃离的青年轮廓晕成一幅油画。

    ——————————

    律部长缺席了上午的会议,研究部的成员起先还有点惊讶——毕竟律部长向来比时钟还精准,不过,等某个不知道自己差点被丢进星舰旋涡的研究部成员,提醒他们,那位银翼家主也在星舰上,大家就又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虽然律部生得清丽禁欲,但那位银翼家主怎么看不像会放过他。

    而且……

    “越禁欲清冷,才越让人想欺负啊!”下午休息时间,一研究部姑娘背对休息舱大门危险暴言,“平时做实验那么精准,洁癖,穿白大褂风衣什么的,都要整整齐齐扣到最上面一个纽扣,结果被压在身底下弄脏。基因等级还低,连逃都没办法逃,被搞到理智崩溃,都还只能无力地承受……”

    对面一直不住附和的同伴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

    “这不得往死里欺——”修长清瘦的身影倒影在休息舱的金属地面,发言的姑娘话音戛然而止。

    她猛地从金属台上跳下来:“律部好!”

    “律部好!”“律部好!”七嘴八舌的问好声充斥整个通往星舰实验室的舱室,一群刚刚还激动万分的姑娘全红着一张脸,死死低头,盯着舱板地面的金属花纹,好像能从上边看出异种细菌构成表来。

    星舰虽大,但舰上空间宝贵,每个区域都有每个区域的不同用途,用来充当休息舱的空间很狭窄,像条走廊,左右各有固定的金属台,用来进餐。从休息舱过去,就是实验室大门。

    律部长眼睫微垂,和平时一样,从她们面前走了过去。

    就在一群姑娘们松口气的时候,律若忽然停下脚步。

    “你们说什么,”清冷的律部微微皱起眉,“……欺负?”

    “没有没有!我们什么都没说,”一群刚刚私底下怎么黄怎么来的姑娘,真面对律部长那张疏离美丽的脸,个个瞬间脸上爆红。别说复述了,连再站在律部面前都不敢,全火烧头发似的,捂着脸逃出了休息舱。

    律若站在瞬间空无一人的休息舱,睫毛迟钝地垂了一下。

    他很少和其他人交流,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更有效的选择是应该先喊下一个人,然后再询问。

    但人都已经跑没了。

    律若只能打开光框,搜索到“欺负”的词语含义包含用语言和行为的欺诈、违背。他垂着睫毛,光标在光屏上闪烁了一会儿,然后,输入问题。页面跳转,浮出答案。

    [一会儿]

    [辞源释义:诞生于旧纪元的时间词汇,指很短的时间。]

    原先的问题被删掉,重新输入:

    [一会儿是多久?]

    [“一会儿”表示的是一种不确定具体分钟数的时间概念,有可能是几分钟也有可能是一个小时。一般情况下,指的是比较短暂的时间,如果是几个小时以上或者几天就不适用。]*

    律若的注意落在最后一段解释上。

    如果是几个小时以上,就不适用。

    他将昨天晚上的记忆轴调出来,核对从学长说“一会儿就好”的时间开始,到最终结束的时间,确认的确不符合“一会儿”这个概念。核对完这一点后,律若又调出了昨天晚上研究塔的门禁系统记录。

    傍晚七点,他们在的研究塔十一层上下的研究员都刷卡离开,返回到太空港了。

    核对完所有数据,律若开始计算学长昨天那么做是什么行为。

    经过漫长复杂的计算,他艰难地算出了一个结论:

    欺负。

    学长欺负他。

    得出这个结论后,律若的唇紧紧抿在了一起,又密又长的睫毛低低垂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学长不仅骗他,还欺负他。

    等异种过来,看到的就是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被欺负了的小机器人独自在冷冷清清的休息室,将一块光屏划来划去。银发垂在颊边,白皙到有些透明的肌肤落着灯影下的眼睫弧度,哪怕没表情看起来也格外委屈。

    异种走过去,揽住律若的肩,轻柔地喊了他一声。

    律若不理他。

    “若若,”异种将他的脸勾过来,在他的唇边亲了亲,柔声哄,“怎么不理我?”

    律若将搜索结果,连同研究塔执勤刷卡记录一起调出来:“昨天十层、十二层、十三层都没人。你说谎。”他停了一下,又补了三个字,“你骗我。”然后才是“一会儿”的定义,和异种昨天哄他的话语,最后是没有起伏的四个字:“你欺负我。”

    末了,还重复了一遍。

    “你欺负我。”

    专门重复一遍,还连学长都不愿意喊了。看来是真的委屈紧了。

    异种墨蓝的眼眸沁出笑意。

    “他”揽住被欺负得很过分,结果也只会干巴巴强调“你欺负我”的小笨蛋,又怜爱又想笑,忍不住低头将他亲了又亲,然后,笑着问:“那要怎么办?”

    “学长欺负你了,要怎么办?”

    律若不说话了。

    他连“拒绝学长”都学得磕磕绊绊,更别提要他自己想这更进一步的问题了。

    异种没有让律若在他全然陌生的领域磕磕绊绊行走的打算,等了三四秒,见他想不出来,就俯身,眉眼弯弯地教他:“你要生学长的气,要怪学长,懂吗?”

    怎么样才算生学长的气,怎么才算怪学长?

    律若下意识想要打开星网搜索。

    异种也不阻止他。

    很快,律若搜出一大堆“要提高自身信心,不受影响”“做好自己,及时调整心理状态,以健康的心理去看待”*等乱七八糟,极其符合社会和谐要求,但毫无实际价值的万金油空洞回答。

    正常人都没办法从这种废话一样的车轱辘里找到有价值的建议,更何况是文学鉴赏课经常性得“0”分的律若——那寥寥无几的几次六七分,还是教文学鉴赏课的老师看他认认真真答了一堆于心不忍,给的同情分。

    不出意料,对着这堆乱七八糟的回答,律若露出了比面对文学鉴赏更茫然的神色。

    异种在他身边,笑得几乎停不下来。

    “……”

    不想理学长了。

    律若真的不理睬笑个不停的学长了。

    他在学长怀里低头搜索怎么生学长的气,怎么怪学长,还认认真真,搜索到的车轱辘结果整理在一起——勤勤恳恳做无用功的笨蛋机器人。异种弯了弯唇角,拖长音,又轻又柔地喊他:“若若。”

    律若抬头。

    宇宙的星光落在学长的眼睛里,他弯着唇,意有所指:“你再这么可爱,可又要挨欺负了。”

    顺着学长意有所指的视线,律若:“……”

    他扭头,转身就走。

    转身后,背后的学长笑得更厉害了。

    律若:“…………”

    他停下脚步,打开光框,输入一行指令,一层半透明的冷蓝光门升了起来,将实验室和休息舱隔开。

    本来升起一道门就行,但在背后学长的笑声里,律若没忍住,将剩下几道门也全升了起来。

    其实升再多道也没意义,“钟柏”手里的权限和他是一样的,律若知道,异种也知道。可小机器人第一次会表现出不高兴,那当然不能真的打开门,将人拎回来欺负。异种靠在墙上,侧首笑着,眉眼带着不自觉的温柔。

    他的小机器人会生气了。

    “若若,学长等你想好怎么怪我。”异种笑着屈指,叩了叩门。

    话出口的瞬间,异种恍惚了一下。

    好似很久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心情……如此欣喜,如此柔软,就像是哪一年的灿烂春光掠过指尖。

    他的……小机器人。

    ——————————

    联盟紧急军事会议在商定前往异种母巢最终精英人选名单时,不同势力派出的科研人员也在召开大大小小的会议。

    主要是讨论如何屏蔽母巢讯号的干扰。

    研究方向主要有两个,一个是通过波频干扰器,阻碍母巢溢散开的讯号频率,一个是采用律部长提出的生物抑制——利用IRNA类重组合成酶制作阻抑剂。前者用在较大的区域范围,如星舰、会议场等的整体隔离防御,后者则制成注射剂分发下去,参与行动的人员每天定时注射。

    两者都只能在异化程度达到46%维持效果。

    一旦异化抵达46%,任何抑阻剂和波频干扰器都会失去效力,人体会逐渐出现外表上的异种化现象。然而,异化趋势并不是无止境上增的——当高等基因的个体,异化程度达到一定程度,外在的异化结构如外骨骼、附肢,反而能够被控制,收回到躯干中,短暂维持人类外表——即伪装形态。

    这并不意味异化结束,恢复成人类。

    恰恰相反,经过试验,能够控制生理异化,恢复人类外表的异种,是种更高层的异种。肢体怪物化的个体会对异化前关系亲密的人出现细微的异常反应——尽管这种细微反应,很快就会被冷血的杀戮天性压制。

    但经历过[异化肢体构造]的顶点,能够伪装成人类的异种个体,则完全被异种母巢同化,彻底失去人类情感,变得更冰冷,更残忍。

    不过,这只是目前暂时总结出来的异化规律。

    还需要更多的样本和观测,以及更多的实验。

    滴。

    实验室内响起一声清脆的电子音。

    律若的个人终端弹出一份日常监测报表——这是生命学派暴露,异种细菌公开后,联盟星际公民每天都必须填写的异化指数测量表。从法律观、情感观、伦理道德观等多个方面,对个人当前的心理状态进行评估。

    题量很大,并且限时答题,通过页面颜色和背景音乐施压压力。每个人填写的答案会都与植入的纳米级检测器监测到的思维波动相互验证。通过前后的思维数据的对比,就能对感染体的异化指数进行一个大概范围的评估。

    科研人员除了日常监测表外,还要格外填写一份日常研究报告表。

    律若填写这些表格的速度很快。

    每道测量题出来,填写提交,再到下一道,之间阅读每个时间选项的时间间隔全都一模一样。

    很快,日常研究报告表也到了最后末端,弹出了一个被研究员们笑称为“日常废话”的题目:

    [是否发现异常样本。]

    [否]

    点击提交。

    律若关掉了日常监测框。

    他隐藏了一个特殊的样本数据,却像这是一件再正常,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像,那是他做一切事的前提。

    关掉日常监测框后,律若打开了一个由无数复杂编码构成的数据模型。

    模型的代号是“ Ε ”。

    希腊字母的第五个字母,数学上代表对数的基数。

    这个三年没有进展的算法模型,在前段时间重新运转了起来。律若每天进入实验室后,都会将一小段新的数据导入其中,然后像三年前一样,对模型不断修改调整。在新的模型里,遗传编码Ⅱ76113的权重指数被调到了100%。但和三年前不同,律若引入了一个新的指数,用这个新的指数,对模型进行了平衡。

    只是两者的平衡律若还没能调节好,每天都要对模型进行新的删改。

    将新的数据导入模型后,律若和平时一样,在[样本特性记录]中敲下一段记录。

    要关掉[样本特性记录]时,律若停了下来。

    过了会,他加了一行备注:

    [学长会骗人。]

    光屏的荧蓝照着律若白皙的脸,他没什么表情地将备注往上一排长长长的记录从上往下拉,莫名地,显得格外委屈。

    于是,又过了会,他把“会”删掉,换成了另一个字。

    [学长爱骗人。]

    尤其是骗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不懂少量是多少量,一些是多少些的小机器人,会用模糊的时间词啦。

    Ε,epsilon ep`silon伊普西龙,对数的基数。

    你是他的基数,是他进行一切行为的基础啊,学长。

    谁才是真正的笨蛋。

    *星号处词源释义和搜索结果来自引擎搜索。

    第97章 生气守则

    太空城浸没在一片茫茫的白亮。

    超巨星的光洒落在舰顶的信号标。

    联盟抽调了近一百艘宇宙战舰到第五星系。眼下,这些即将出发前往母巢的战舰,肃穆地停泊在比太阳还大的一号太空港。舰身在恒星光中, 呈现出一种旷古的白色, 如一片停泊在久远码头的船,即将载着人类驶向历史节点。

    启航时间定在下午三点。

    舰队正在做最后的检查准备。

    小型转运飞船在太空轨道上行驶,最后一批阻抑剂赶在时限前送达太空港。荷枪实弹的士兵在抵达交接点后, 从转运飞船上跳下来。立刻,各舰队的军需官上前领取阻抑剂。

    “舰1033, 配备2709。”

    “舰1034,配备2311。”

    “舰1071……”

    军队秩序井然。

    领取异化阻抑剂的军需官一个接一个上前,很快就从押送队手中领走各自舰队的配备药物。眼看领取队列进行了大半,一团爆炸的强光忽然在交接轨道上亮起。紧接着, 太空港的警报系统被触动。

    一束白色的强光自太空港的哨塔射出。

    几乎是在爆炸的强光亮起的同一秒, 后面的这一束白光就已经降落到交接轨上。

    爆炸的光热被光束压缩, 化为一小捧灰尘,纷纷扬扬落下。

    一场筹划已久的袭击就这么泯然消失。

    而领取的队列也就在白光降落的时候,停了一下,等那一小艘自爆的交接艇残骸化为太空尘埃后,就又井然有序地上前领取配备药物。

    正在代号为“鸢尾”的银翼战舰舰外检查干扰器的约克森远远看着这一幕。

    袭击每天都在发生,有些时候是生命学派和前联盟政府的残党,有些时候是混杂在舰队里的异种, 有些则是自由军内部的成员——或者说,应该称之为“前自由军成员”。

    自由军在半个月前分裂了。

    导火线是自由军领袖律茉在1022号文明紧急军事协议上签署了姓名。

    她代表自由军接受在紧急文明状态下, 植入检测器, 24小时无间断监控精神波动和生理波动的临时战争法。

    这一项应对异化的紧急协议在自由军内部掀起了轩然大波。

    相比习惯于被统治被管控——或者应该说是“麻木”的联盟公民, 自由军成员更自由, 也更注重个体精神的独立和完整。正因为不愤于联盟政府的高压管控,监控政治,他们才加入到这场漫长的反叛和抗争中。

    个体平等的自由,精神隐私的自由,不受监管的自由。

    律茉在1022号文明紧急军事协议上落笔的瞬间,自由军几个世纪以来的宗旨和牺牲不复存在。

    “——最初,他们说是为了生存。

    后来,成了常态。”

    短短的两句小诗在自由军内部传播。

    绝大部分成员在现实存亡面前,选择了接受,但仍有一部人,他们认为这是无法原谅的阴谋与背叛。高层的争吵愈演愈烈。由于律茉以自由军领袖的身份,第一次正式参与联盟官方军事会议,部分高层怀疑她背叛了自由军的纲领,走上了令自由军成为“新政府”“新军方集团”的道路。最终,在“曼达拉系统”重启的第二天,三名自由军高层带领十几名高级军官出走。

    基于领袖律茉迅速冷静的行动,这场自由军内部的分裂很快就被压制下来,没有波及到更多的基地,“曼达拉”系统在自由军中也顺利实行。

    出走的自由军满怀愤懑地称自己为“流浪集团”,站到了往昔战友的对立面。

    不过,这些分裂出去的“流浪集团”,他们的愤慨在“曼达拉重启”和“植入纳米检测器”上,攻击“尖刀行动”也只为了引起注意,发出控告。

    真正的麻烦和骚动不是他们。

    是阻抑剂。

    阻抑剂产能有限,在短暂紧迫的时间内,无法提供给公众,只能集中全力供应给参与“尖刀行动”的人员。但……生命学派和联盟政府毁掉了公民对官方权威的最后一丝信任,许多人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在身边的人与自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异化成怪物的恐慌下,前所未有的动乱爆发了。

    尽管紧急军事文明会议竭力遏制,但“联盟秘密将阻抑剂提供给上层阶级”“尖刀行动是障眼法”“只有阻抑剂是唯一的活命机会”的谣言还是很快地传播开来。在大恐慌之下,积年以久的不信任爆发出来,许多人开始不计代价地进攻阻抑剂生产基地。

    极端组织在恐慌、愚昧和混乱的土壤中滋生,与生命学派的残党暗中勾结,煽动起一次又一次针对尖刀行动远征舰队的恐怖袭击。

    面对他们自杀式的干扰行动,

    一开始,紧急联盟军事会议还会象征性做出一些反击。

    等到时间越来越紧迫,大家连愤怒的余力都没有里,所有人所有集团,全身心投入到决定整个文明生死存亡的“尖刀行动”。就像眼下,约克森远远看到自由军叛党袭击的一幕也升不起其他什么情绪。

    约克森最后检查了一遍战舰针对母巢的波频干扰器,便通过打开的星舰进出平台,进入到代号“鸢尾”的银翼战舰内部。

    进入星舰后,约克森的脚步忽然一顿。

    只见,银翼家主站在鸢尾星舰的一处舷窗前,居高临下地俯瞰整个太空港。

    “他”墨发垂到肩头,俊秀优雅,身姿挺拔。

    脸庞半隐在阴影中。

    一瞬间,约克森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悚然的寒意。

    约克森顿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明明站在舷窗前的“银翼家主”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却莫名地让他升起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

    仿佛……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人,而是一个……一个比见过的所有异种都更恐怖的怪物!

    这丝恐惧和寒意过得极快。

    等约克森想要定睛再看的时候,“银翼家主”已经转身离开了。

    也就是在“钟柏”的身影消失在舱室门口的时候,约克森才陡然惊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肌肉已经紧绷到有些酸涩——意识到这点的瞬间,约克森的脸上刷地沁出了冷汗:不!不是这一次才觉得恐怖!

    约克森想到了什么。

    急忙忙匆匆调出了自己的个人纳米级植入式监控器每日数据记录表。

    这种纳米级身体检测器监测的数据非常繁琐非常多,普通士兵根本看不懂,但对约克森这种曾经参与过全数据社会监测系统的研究员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快速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生理监测数据后,约克森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寒栗地发现——

    在“银翼家主”回归之后,每一次见到“他”,自己都处于无意识的紧绷状态。

    这种紧绷状态,和草原上的兔子在猎食的冷血蛇类出现在周围时的应激状态一模一样。哪怕带来生命威胁的天敌没有出现在视野里,但死亡笼罩的预兆,还是会使得前者处于一种无意识的警觉状态。

    更恐怖的是,如果不是这一次的恐惧太过强烈,

    约克森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面对“银翼家主”时的异状。

    ——这是一种生理的保护机制:生理直觉察觉到了恐怖来源于哪里,并下意识地屏蔽掉它,本能地让自己不去发现这份恐惧。因为发现这份恐惧带来的探知,会引发更大的恐怖。如果不是这些天,“曼达拉计划”重启,所有参与尖刀行动的人员,都植入了纳米级检测器,他根本不会发现这件事。

    “钟柏”有问题!

    从母巢回来的“银翼家主”有问题!

    顾不上再多想,约克森立刻抬手,打开终端,要朝律研究长发出汇报。

    就在敲下第一个字母的时候,约克森猛地停了下来。

    他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

    既然他面对“银翼家主”会处于下意识的紧绷状态,其他人也很有可能存在类似的情况。他们自己在回避恐怖的生物本能下,没有发现“银翼家主”身上恐怖的异常,但基于植入纳米级检测器24小时收集数据建立起来的“异化指数监测系统”,却不可能没有捕捉到这一特殊现象!

    但到目前为止,

    监测系统始终没有触发过对“钟柏”的警报。

    为什么?

    这么简单的数据,就连不是专攻生物的他,在发现自己的不正常后,检查自己的检测数据都能发现,为什么监测系统始终没触发过警报?

    ……整个联盟,只有一个人有能力拦截警报。

    现在的“异化指数监测系统”是那个人编写的。

    所有成员的日常监测数据,由系统筛选过后,异常数据也都会交由他再过一遍。

    更加深的恐惧和冰冷钻进了约克森的骨头缝里。

    他意识到了什么,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调出自由军领袖律茉的界面。但还没等他将消息的第一个字母打出来,强电流就已经穿过他的身体。

    约克森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一声闷响。

    约克森背后的星舰舱室金属隔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

    两只机械手臂伸了出来,一只机械手臂上电流发射的余光很快散去。被系统控制的机械手臂将陷入昏迷的约克森抓住,拖进舱室。

    ——————————

    律若关掉一个编码层面板。

    他低头继续处理研究室传来的数据。

    星系与星系之间距离遥远,舰队想要快速完成航行,进行进攻,就需要借助跳跃点进行空间穿梭。执行“尖刀行动”的远征舰队启程的时间必须格外精准。因此研究部没日没夜地在研究塔测量母巢波能低峰点,还有各个跳跃点周围能量风暴数据。

    时间点与航线出现如果偏差,轻则拖延时间,错过最后的机会,重则遇上宇宙风暴,全舰覆没。

    在人类联盟的光脑管控中心被炸毁后,有能力实时计算这么庞大的数据的,就只剩下律若一个人。

    因此,启程的时间,还有航行预计路线,都需要律若做最后的核对确认。

    如果他不通过,就必须立刻更改。

    律若核准了启程时间点还有进入各个跳跃点的时间,又对部分护翼舰的航线做出了一些更改,然后将更正的数据传回去。

    在他完成这些的时候,个人终端收到了一条信息。

    [想好了吗?]

    律若抬头。

    实验室外边,学长靠在银色金属墙上,隔着还没取消的光门,轻轻微笑。一杯腾着些许热气的温牛奶握在他冷白清贵的手指间。

    律若低下头,敲打光键。

    光门外。

    异种的终端在半空中弹出一个光框。

    看到律若发过来的文件,异种压不住的笑意就从眸光里溢了出来。“他”抬手,将指节盖在唇角,压住笑意,过了会,才点开小机器人花了两天整理出来的生气守则——密密麻麻的一张表格。

    左侧是长长长长的生气项目和生气措施。

    右侧是长长长长的生气指数计算公式。

    严谨无比地综合星网各种数据,排列各种“说谎”“欺负”情境的等级计量指数和递增指数——还细分到不同说谎时间间隔的影响因子系数。以此为基础,认真无比地建立了各个项目对应的“生气指数”模型与公式。

    指节分明的手往下拉,密密麻麻的表格数据,精确到分钟秒。

    小机器人真的好努力了。

    只是……

    学长说谎量级1级,不理学长三分一十二秒。

    学长说谎量级2级,不理学长七分二十二秒。

    学长说谎量级3级,不理学长……

    异种压着唇角,忍住笑意,打字:

    [生气项目过于单一,-10分。]

    [生气情景照搬硬抄,-10分。]

    [生气惩罚措施力度过轻,-10分。]

    [生气量值计算过于宽松,-10分。]

    起初,异种批改得还算一本正经,勉强还有点“科学依据”,后面干脆就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了。

    [生气得过分可爱,-10分。]

    [生气得让人想欺负,-10分。]

    “他”眼皮不眨,一口气将小机器人的分数扣了个干干净净。

    十几条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发过去,光门后的实验室里,律若白皙清冷的脸上银色的睫毛越垂越低,月季花瓣似的唇越抿越紧。

    异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发过去一条。

    [被欺负还这么可爱,再扣十分。]

    修如玉竹的手指在光屏上敲了几下。

    [总分-60,不及格。]

    墨发垂在脸侧,挺拔俊秀的银翼家主慢悠悠发过去两条信息:

    [宝贝开门。]

    [重修。]

    第98章 小心眼

    律若不情不愿地开了门。

    他今天在白大褂里围了条雾灰蓝的羊毛格围巾。

    半张脸埋在围巾里, 围巾边沿的细小绒线,茸茸地衬着白玉瓷似的脸颊。钴蓝色的宝石耳钉在羊绒里反光。

    清冷又秀丽。

    就算实验室的研究员在,也不会发现眼下的律部长和平时有哪里不一样。唯独异种瞧得出来, 他不大高兴的时候, 就会不自觉地将两把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垂得低低的,月季花似的唇也抿着。

    十几条扣分消息下来,律若确实有点委屈了。

    ——那是他实打实算了两天的成果。

    整个星际关于情侣关系的数据和资料, 能查到,都整理进模型了。运算了上千万条搜索结果, 整合了一百多个星系的样本数据,区分了所有年龄段的影响系数,才整合出一份可靠的指数模型和公式。

    结果,学长将分数扣成了负数。

    门开后,

    律若闷不吭声, 转身就走。

    就差将“不想理人”几个字写脸上了。

    异种觉得好笑, 抬手捏住他的后颈,将人一把逮回来。

    后颈被捏住,律若低垂的眼睫终于抬了起来。

    “模型是根据斯坎特系数……”

    后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堵了回去。

    清冽的气息落了下来,冷粉的唇被轻而易举地撬开,细致又深入地扫过舌尖、舌面、上颚,暧柔又强势地卷住, 纠缠……律若精致的喉骨微微滚动了一下,异种修长笔直的手指牢牢控制住他的后颈, 迫使他仰着头。

    律若颈后被他手指按住的地方有些凉, 舌根却被卷缠得又热又胀。

    显示器的数据折线曲折延伸, 异种的吻也越来越深, 越来越过分。

    律若无法控制地打喉咙里发出细小的音节。

    又清又含糊。

    像一小块儿被反复研弄的冰。

    异种慢条斯理将他勉强发出的音节卷住,含在舌尖细细品尝。律若向后退了一步,后腰靠到了冰冷的实验台。异种一手控制着他的脸,另一只手将勾着的温牛奶搁在实验桌面,腾出空来,顺着他清瘦的腰线往下滑。

    紧接着一用力,就将人抱了起来。

    放到实验桌上。

    律若又哑又短促地“唔”了一声,伸手按在桌面,才没被他亲得向后仰去。

    直将人玩到水光溢出,眼雾蒙蒙,异种才不急不缓地退了出来。

    律若被他亲得呼吸紊乱,无意识地抓住了他后背的衣服,跟小孩总会习惯性抓住最信任的人的衣角一样。近在咫尺的银眸虹膜上蒙着一层水汽,精致的脸庞被光照得格外冷白皮。

    乍一看冷冷清清,细一看,又呆又乖。

    怎么看怎么招人。

    异种双手分开,按着实验桌面,将又呆又乖的小机器人困在自己和显示屏中间,低头抵住他的额头:“扣你分,还委屈。”

    “嗯?”

    最后一个单音,带了点情意未散的磁性。

    律若还是觉得学长扣的分不公平。

    可又难得敏锐地计算出,这时候要是反驳,又要挨欺负。

    昨天被欺负,后腰的酸痛到现在都隐隐未消……再笨的机器人也会趋利避害。不过,他虽然闷不吭声,但白净的脸颊被光照着,被亲得水色嫣红的唇都快成直线了——以前每次认认真真写的论文申请报告被学长直接打回去,他就这表情。

    不说话,不理人。

    异种捏了捏他的后颈,呼吸洒在他耳边:“不服气?”

    小机器人不肯吱声。

    还挺倔的。

    异种低低笑了一声。

    “他”膝盖向上一抬,直接挤进律若白大褂的下摆,轻而易举就迫使律若分开。

    重心突然变化,本来半坐半靠就不太稳的律若上半身控制不住向后栽。异种单手捞住他,手掌紧贴白大褂下薄薄的一截腰线,另一只手清瘦矜贵的手指一绕,一扯,就将律若的围巾被抽走了。

    “死心眼。”

    异种尾音轻轻上扬。

    “他”骨节清瘦的手指绕住律若的领口,一勾一挑,纽扣就被解开了。

    “一级欺负,不理我一个小时三十分钟?”

    异种将人逮在实验台面,慢条斯理地解他的纽扣。研究员们眼中禁欲冰冷的律部长整整齐齐扣到最上边一个纽扣的白大褂风衣被解开,散落在冷冰冰的金属桌面。

    实验室的仪器表盘的折线起起伏伏,冷阴极辉光照着年轻家主前俯时劲瘦有力的腰身。

    律若抓着学长的西装袖口,察觉事情不对,试图强调:“1级欺负不理一个小时三十分钟。”

    “嗯,”异种低笑,“你可以不理我。”

    律若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些。

    在极近的距离下,那双银色的眼瞳显得格外不知所措。

    仿佛学长的做法超出了他的固定逻辑。

    ——不理学长就是他能想到的最严重的生气惩罚了。

    他没想过学长会绕过守则的惩罚措施欺负他。

    但从逻辑上讲又确实没什么问题……守则规定的只是他不理学长的时间,对学长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实质的限定。

    异种单手按在律若脸颊边,手腕清瘦有力,腕上的银色终端被灯光晃出一弧摇曳的亮银。

    “他”不紧不慢,让某个笨蛋小机器人切身感受到“生气守则”的漏洞。

    律若揪着学长的衣角,企图弄清楚自己编写的算法到底是哪里弄错了。

    “……模型……公式。”

    食指温柔地封在他唇上。

    “嘘,不理我呢,”异种的声音含着忍俊不禁,“别说话。”

    别说话。

    三个字和前天的记忆重合。

    这回,律若不用磕磕绊绊地算半天,一下就得出了结论:

    学长又在欺负他。

    “这么耐心教你,该不该谢我?”异种覆了上来,“他”一手撑在桌面,一手细致地分开律若的手指,将他细瘦的手指扣在掌心,压在桌面。然后温温热热地含住律若的耳朵,逗道,“怎么谢我呢,律同学。”

    学长在捉弄他。

    查了两天的资料到底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在被学长一边欺负,一边索要谢礼的时候,“捉弄”两个字很快就从律若新吸收学习的算法库里蹦了出来。

    学生时代,诺比顿公学,学长的独立公寓。

    排满复古落地红木书架的私人书房,要看的书,总是“碰巧”被学长先一步拿到。学长靠在书架上,白衬衫几乎融到天光里,清贵的指尖搭着书脊问他是不是要这本。

    等他点头。

    学长就一边将书“让”给他,一边含笑提醒他,要说谢谢。

    确定关系后,学长单手解他的纽扣,单手撑在床面,低头看他:要收集数据吗,律学弟。

    ……

    “怎么谢我呢,律同学。”学长的手指压着腕骨,时间轴的那么多次记忆一下检索出来了。

    声线里的细微笑意提取核对。

    律若后知后觉地确定一件事。

    这么多年,学长不仅会欺负他,还会捉弄他。

    而且不止一次。

    确定这件事后,律若攥着学长衣角的手指一下攥紧了。

    明明被关在实验室抽取骨髓液提取样本,被再多人谩骂、诋毁,也始终从来没有过任何波动的小机器人,一下遇到了无法理解的程序故障。那又鼓又胀的算法故障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揪紧了学长的衣角,有三个小时……

    不,六个小时不想理学长了。

    不理学长还不够。

    习以为常的生活算法乱成了一团,律若磕磕绊绊地整理那些乱糟糟的数据,竭力要把它们重新整合好。

    错乱的数据算法归位后,

    出现了一小块儿无法理解的空白。

    这种空白,就像计算机的程序编码,运行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找不到合适的算法,也找不到正确的数据,于是原本好端端的程序出现了大面积的崩塌。

    第一次遇到这种无法理解,也无法忽略的空白,是在三年前。

    学长忽然不要他了的时候。

    律若花了好久,才学会从衣柜里找出的学长的大衣,盖在身上。

    他不知道眼下这一小块儿空白是代什么。

    他只是习惯性地,将它连同那些另外的,三年里不断遇到的,大大小小的空白归档到一块——那些空白,有的经过数以亿万计的计算,已经磕磕绊绊,找到了答案,有的到现在还是一片空白。

    他将它们全记下来了。

    他一直在艰难地计算着,虽然计算得很慢很慢。

    只是这一次,学长没有让他独自艰难地寻找答案。

    “小笨蛋。”

    异种温柔地将银发的研究员揽在怀里,轻轻地吻他的眼睛。

    要被哄的,小笨蛋。

    ·

    就算是一无所感的笨机器人,也是要哄的。

    第99章 史诗远征

    下午, 临近三点。

    超巨星照亮了整座太空港。

    一艘艘比小行星还巨大的宇宙战舰在恒星光下,泛出刺目的强芒。

    律若更正过的数据传回第五星系的指挥部,全体通过。

    远征行动正式进入最后的倒计时。

    两点五十分。

    第五星系中心处, 人类文明生存军事议会。

    会议场内一片寂静, 所有争吵全部消失了,所有平衡与纠纷,在这剩下的最后十分钟都变得不再重要。所有能做的, 都已经做了。不管是政客还是军官,在这最后的十分钟里, 都只能静静地凝视会议场中心的远程投影。

    椭圆形的、银白色的环状太空港悬浮在半空。

    上百艘战舰静静停息在宇宙的轨道上,它们组成的轨迹,宛若一个壮美无匹的机械表盘。

    这个冷峻、森然的机械表盘,正在为全人类倒计时。

    两点五十六分。

    两点五十七分。

    两点五十八分。

    两点五十九分。

    倒计时六十秒, 第一束刺目的光束在一艘星舰舰塔上亮起。

    电子天堂“机械要塞”准备启程。

    倒计时五十九秒, 第二束启航灯亮起。

    自由军“诺亚飞舟”准备启程。

    接着是第五星系第一军区“黎明号角”, 第六星系第二军区“探索远征”……一道道检索完毕,进入预备加速状态的信号束从太空港发出,光束跨越几万亿个光年,穿过一整个浩大星系,通过亚原粒子通讯波频传回到了人类文明存亡军事议会的会场上。

    那是一号宇宙基地全体舰队发来的信息:

    ——尖刀行动正式启动。

    舰队进入征程。

    讯号传回的那一刻,位于星系中心的超巨星轨道上,巨大如天体的恒星挡板随轨道移动。

    恒星戴森球挡板开始遮蔽超巨星的光线。

    一分钟倒计时结束, 强烈的光亮淹没了第五星系边沿的太空港,

    梦幻般的幽蓝能量光在预定轨道上亮起, 推动第一艘星舰如上帝之翼般驶过太空城。

    上百艘战舰紧随着启动。

    巨大的、边沿泛出冷光的阴影覆盖过太空港, 每一座战舰的影子都在亚速轨道上倾斜移动, 如旧纪元黄昏时分皇家广场上的古老巨钟。每一艘战舰, 都是钟面上的一根分秒针,每一根,都在指向人类最后的生存时间。

    人类文明进入豪赌的征程。

    在它们背后,

    恒星挡板进入预定位置。

    整个星系最大的超巨星开始闪烁。

    燃烧的天体表面在这一刻,多了一串远望可见的黑色阴影,整齐如一排精准的计算机符号。

    以超巨星做电台发出宇宙摩斯密码。

    人类对远征舰队的讯号做出了回应——

    恒星为你们闪耀!

    ————

    恒星闪烁,幽蓝的宇宙,浩渺的星系正在不断向后退去。一百多艘战舰,载着上万名奔赴使命的远征者,迎向在宇宙维度朝人类不断逼近的异种文明。一粒粒或美丽或静寂的星球,不断出现在透明的舷窗外。

    星光越过舷窗落到律若的银发上。

    各项档案纸张散落一地。

    律若躺在实验室的地板上,学长从背后拥着他。雪白的实验室大褂在宇宙光中晕出浅蓝深紫亮银的梦幻色彩,那些色彩在衣褶上起起伏伏。

    律若侧着脸,瞳孔印出白玛星的余光。

    他呆呆地看着一颗又一颗星星从舷窗外划过。

    他已经三年没乘坐过飞舟了。在学长走后,他成了联盟最重要的核心人物。相比把他放到各个位置进行短时间内没办法获取利益的科学研究,联盟更希望他老老实实在一颗星球上待着,最好连庄园都别回,24小时处于监控之下。

    “-0.017”

    又一颗学长十九岁带他来时看过的星球掠过瞳孔,律若小小声地说,银色的虹膜倒映天体的弧光。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呆。

    没头没尾的。

    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第五星系星云角度比十九岁那年,学长带他来这里看宇宙波光时,旋倾了-0.017°-

    0.017°。

    他只靠自己的眼睛和大脑就计算出了这个其他科学家需要动用各种天文设备的数据。

    只是这个数据有什么用,为什么会下意识计算这个,他都一概不知。就像计算机系统经过重大故障后,再度运行时,总会间歇性地蹦出几个不在算法和程序内的错误数据……为什么会无意识计算这个?

    律若弄不清楚。

    尽管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但他已经故障很久了。

    律若声音太轻,又单独只有一个数据。

    异种以为他是又和平时一样,闷头在他自己的数据世界里计算什么实验结果。

    就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搂得更紧一些。

    在星舰起航,驶向茫茫太空的时候,异种始终紧紧抓着律若的手指,将他的指骨牢牢扣在掌心。一直到战舰彻底起航,推进器加速朝向跳跃点方向前进,异种紧绷的神色才终于松缓了一些。

    已经要进入跳跃点区域。

    没办法回航了。

    这些天,错乱记忆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零散的无序画面,就像消磁碟片的雪花片段一样,反反复复模糊出现。

    到底是要把律若留在联盟,还是带在身边的犹豫和挣扎越来越剧烈——带来的牛奶里掺杂了安眠药,而直到银翼战舰起航前一分钟,都还有一艘离开星舰的悬浮飞舟在战舰的离舷舱出口等候。

    可小机器人就在它怀里。

    又笨又乖,还生闷气。

    还要哄。

    于是到最后一刻,到底还是冷血猎食者的贪婪占据了上风。

    异种偏执卑劣地将人扣押在怀里,甚至对那艘等待在离舰口的悬浮飞舟都产生了无法抑制的敌意。

    好像那不是它自己安排的,而是来和它争抢的。

    它紧紧抱着律若,抱得那么紧,就像生怕一松手,他就掉到太空里去了。

    直到星舰彻底起航,进入跳跃准备状态,异种紧紧扣着律若的手指才松开了些。它摸了摸律若的腕骨,后手指一收,一声清脆的“咔嚓”细响。一枚冰冷的金属手环被它扣在律若手上。

    律若转头。

    舷窗外,天体苍苍茫茫,星光浮过异种清贵的眉间。律若紧紧地盯着“他”,视线一瞬不瞬。异种对上他银色的虹膜,低声问他怎么了。

    他摇着头,说不出话来,只能抬手,紧紧抓住学长的衬衫。

    异种以为他在粘人,笑着低头环住他。

    “生气还抱我,再扣十分。”

    异种嗓音亲昵,带点儿逗弄。

    律若没说话,只将学长后背的衬衫攥得更紧。

    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异种摸了摸给律若戴上的金属手环,又亲亲他的头发……这小机器人生闷气都要粘人。

    这怎么留得下来?

    太空港已经远去成了看不见的光点,星舰内的智能系统发出了还有两个小时抵达跳跃点的提醒。

    跳跃点在系统扫描图上出现在星舰的正前方。

    星舰推进器开始变速。

    将舰体功率调整到与跳跃点能量同调。

    与此同时,敌对目标出现的警报也在各艘星舰内部冰冷地响起。

    尖刀行动里,远征舰队必须从第五星系边沿到第四星系,再从已经沦陷的四个星系中间穿插而过,如尖刀般撕开异种虫潮的阻碍。计划流程非常紧密,但在异变每日增长的情况下,再如何紧迫再如何保密,都无法对母巢封锁消息。

    人类争分夺秒征调星舰,生产阻抑剂,启动跳跃站,正在第四星系推进的死亡红光——虫潮也同步加快了吞噬前行的节奏。

    双方都在争抢最后的时间。

    第一艘远征星舰抵达跳跃点。

    异种虫潮吞噬尽第四星系星系的最后一片行星带。

    密密麻麻的虫潮出现在第五星系与第四星系之间陨石带,在那一瞬间,整片宇宙的星光骤然黯淡。

    移动行星一般的阿比莫斯异种虫舰介于肉质与金属之间的虫壳发出狰狞的血红光芒。紧接着,虫舰左右两侧,昆虫触足般的舱口就打开了,接着,数不清的灰白虫卵如高压水枪一般喷射了出来。

    虫卵附着到陨石上立刻破裂,从里边爬出大大小小,能在太空中只有活动的高等异虫。

    虫潮朝跳跃点和星系战线涌了过来,无形的恐怖波频在这一刻陡然拔升。

    这种比无线电波更高更尖锐的生物波频直接穿过金属,引起星舰内部的金属啸鸣。

    不同星舰,不同显示屏上,各项曲线折线瞬间剧烈攀升。

    “干扰数值176!”

    “干扰数值329!”

    “干扰数值1781!”

    “干扰数值7936!”

    “……”

    在飙升的刺目数值里,

    第五星系最外沿的行星带,接二连三,亮了起来。

    这些反常璀璨的行星分布在星系的边缘。从整个漆黑幽蓝的宇宙帷幕上看,就像夜晚沙滩上,一道绵延的薄弱海线。光芒亮起的瞬间,一枚枚夺目的能量光球从不同的行星,不同的战争岗哨射出,拖着长长的尾巴,砸向无穷无尽的异种潮。

    “第五军区已就绪!”

    “第四军区已就绪!”

    “——一区二区,集中全部火力!”

    一道道简洁有力的军事讯号在各个亮起的外沿行星上迅速传输。

    能量炮轰炸的强光,照亮了驻扎在这些前沿行星上的部队。人类剩下的所有军事武装,在这个半个月内,全部汇聚到了这里,虫潮拉响进攻号角的时候,这些部队同时开启了不计代价的阻击。

    通讯信号还在不断地传递。

    “zl跳跃点准备完毕!”

    “zr跳跃点准备完毕!”

    “坐标锁定完毕!”

    单向跳跃场启动,宇宙中多出了六个巨大的魔幻的旋涡,就像上个纪元里那个叫做梵高的疯子绘画的星空。在行星部队的炮火掩护下,一百多艘远征星舰加速器全速启动,如同一枚枚彗星般,落进急旋的旋涡。

    跳跃开启的能量场淹没了所有星舰。

    ……………………

    二倍曲率穿梭、三倍曲率穿梭、四倍曲率穿梭……整个第五星系的高质能量都被征调到了这一次穿越上,为此近半个星系进入“大寂静”的断能世界。在如此高昂的付出之下,跳跃场的曲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与以往所有的穿梭都不一样,这一次跳跃,所有人都清楚,在跳跃的终点等待的,不是熟悉的基地,而是恐怖的异类文明。

    恒星、行星、陨石、星云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

    舷窗之外,只有一片扭曲的旋光。幽邃的颜色给人无与伦比的梦幻之感的同时,也给人以无与伦比的恐怖。

    舰队正在前行,文明已被抛至身后。

    长达六个小时星际跳跃接近尾声。

    在急速穿梭的出口,士兵们看到了越来越强的光。

    冰冷尖锐的敌袭预警在所有星舰内部响起。

    “——警告!”

    “能量威胁等级评估:7。”

    “防御光罩已启动,随携空间弹群解锁,进入发射倒计时:5、4、3……1!”

    作者有话要说:

    被小学弟粘着的3.5:把人留下来个屁,这不得贴身24小时揣怀里

    第100章 暴露

    能量炮在星舰护罩上炸开, 激出刺目的火光。

    约克森一头撞在冰冷的舱板上,从强制昏迷中醒了过来。他一手捂着疼得嗡嗡作响的脑袋,一手条件反射就去抽腰间的能量枪。舱室持续性地震动, 一个堆靠在舱壁的替换零件砸到了约克森身上。

    刚抽出来的能量枪掉到地上。

    约克森骂声“操”, 伸手抓住舱房墙壁上的金属管道稳定平衡。

    摸到冰冷金属的瞬间,约克森猛地想起什么。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下意识抬手要打开终端。等疯狂按了几次终端, 始终漆黑一片的屏幕当头给约克森泼了一盆冷水——“能量威胁等级上升!光束集群已发射!警告!警告!防护罩即将饱和,请舰员做好二级应战的准备!”机械化的星舰播报在舱房中不住回响, 提醒约克森眼下舰队正处于交火状态。

    如果不是舰队遇到什么变故,那么就是舰队已经按照原定计划,成功突破封锁线,穿越跳跃点, 进入到母巢巢区, 眼下正与母巢巢区周围的护卫虫交战。

    根据“银翼家主”提供的母巢信息, 异种族群的社会结构非常特殊。

    庞大的异种族群是一个以母巢为大脑的“半蜂巢”结构。

    之所以说是半蜂巢结构,是因为母巢是最重要的卵房和大脑。所有高等胚卵都从这里孕育、分化,负责守卫工作的护卫虫群并不被允许直接登上母巢。它们利用粘性物质和宇宙陨石,在母巢肉星附近建立了“侧巢带”。

    只要舰队群能够穿过“侧巢带”,直接降落到母巢上,远征队需要面对的,就只是母巢内部较为分散的高等个体。

    而“银翼家主”已经确认,

    母巢虽然能够直接指挥整个庞大的异种种族,通过特殊讯号, 控制异种个体, 但其本身的自我意识非常有限——如果不借助巢区内部的高等“近卫”, 母巢根本就不能捕捉到哪些个体侵入巢区。

    相对于庞大恐怖的异种族群, 作为核心的母巢本身反倒没有那么强的杀伤性。

    各类军事专家、异种生物学家反复推演,判断这个计划整体风险度极高,但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

    可如果提供母巢重要信息的“银翼家主”本身就是一只异种、一只骗过所有检测器的高等异种呢?!

    那这个计划,就不是人类最后的生机!

    而是葬送人类生机的陷阱!

    星舰还在持续不断受到攻击,舰内所有的非固定物不断震动。除此之外,怪异嘈杂的波频,穿透能量罩和金属板充斥满整个空间,让人的大脑神经陷入濒临错乱的燥狂状态。

    巨大的恐惧和焦虑让约克森手都在发抖。他狠狠咬了下舌头,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寻找离开舱室的办法——至少!也要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告知其他舰队的成员。

    他抬手,冲舱门一连开了六七枪。

    能量光束落到金属舱板上,将金属溶出一个小洞。然而整体舱门纹丝不动。

    约克森顿时泄气地骂了声粗话。

    舰队成员配备的随身枪能够激发出极高温度的能量束,但星舰内部的舱门基本都是平移铆合舱门,这种为了近战配备的能量枪根本就拿它没办法。

    约克森四下搜寻,试图寻找传递消息的工具。这个舱房应该是星舰中间夹层的储存仓,用来存放星舰进行长途宇宙飞行需要的替换部件,除了一堆编号整齐的冰冷金属零件外,什么都没有。并且向上向下都是厚重的钢板,就算约克森用力捶、砸,在上边行走的人也听不见。

    “警告!警告!舰体受到撞击!”

    机械紧促的系统播报在舰内响起。

    整艘星舰剧烈震动,舱房内原先堆放整齐的备用部件在刺耳的金属声中,被震得从这边砸到那边。约克森被重重甩到另一边的舱壁,撞到一根金属管。在他抓住舱壁管道的时候,前边储存仓舱门在轰鸣声出现了一个凹陷。

    凹陷接二连三出现。

    没等约克森想明白怎么回事,舱门已经被砸开了。

    一只手臂伸了进来,抓住约克森的肩膀,将他扯了出去。

    又一声轰隆巨响。

    星舰似乎正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白热化战斗,防护罩能量饱和破碎的震动和受到攻击的震动混杂在一起,整艘战舰都在震颤。舰体的部分管道和路线出现了故障,闪烁的电火花里,约克森看清了将自己拖出来的人。

    一个不敢置信的名字脱口而出:

    “柳轻轻!”

    —————

    基本上所有战舰的防护罩都已经破碎。

    与远征舰队作战的,不仅仅是数以兆万计的护卫虫潮,还有生命学派和联盟叛逃政府的战舰。联盟没能完全将后两者剿灭干净,发布会败露后,部分生命学派和叛逃政府的武力不计代价逃走了。

    远征舰队从跳跃点出来,立刻就迎上了叛逃者的炮火。

    借助异种潮的掩护,生命学派和叛逃政府的舰队朝人类舰队发起猛烈阻击。

    巨如恒星的暗红母巢悬浮在这片辽阔无垠的宇宙中心。

    在母巢周围,环绕着一颗颗由灰白和暗红物质形成的“护卫侧巢”,远远看去,就像密集的行星带。只是如果放大这些“行星”的天体,就会发现,它的表面充斥满那种蠕动物资和叫人毛骨悚然的窟窿,护卫母巢的异虫潮源源不断从里边涌出,潮水一般涌向闯入这里的星舰。

    从第五星系起航的战舰每艘都搭载了充足的能源和最新最先进的防护罩,但这没有什么用,这一百艘舰队面对的是足以在一个小时内推平一个初级星系的虫潮。防护罩只维持了不到五分钟就破碎了。

    远征舰队在制定行动预案时就推演到这个结果。

    没有犹豫与恐惧的时间。

    也没有理睬战舰舰身受到的撞击和损毁。

    远征舰队排列成尖刀状的队伍阵列,一穿过跳跃点,阵列前方的战舰立刻朝前方倾泻出最大量级的空间集群弹,一发射完毕,立马向上拔升,等待武器系统的热能缓冲期过去的同时,为后方的友舰让出发射空间。整支舰队以轮流更换,清扫空间的作战阵列,不计代价地向前推进。

    几乎每艘战舰都承受了堪称致命的损耗。

    能源续存量、舰体稳定值、武器热能平衡度……全都在飞速下跌。

    战斗同时发生在舰外和舰内。

    防护罩破碎后,密密麻麻的护卫虫群一下扑落到星舰舰体上。这些恐怖的宇宙虫族飞速地啃食战舰的护卫甲。坚硬厚重的金属甲板很快就被它们啃出一个一个坑坑洼洼的洞,一只只狰狞恐怖的护卫虫群从洞口钻进战舰里,对舰上的人类展开屠杀。

    银翼星舰上,银翼的机械护卫兵承担了一部分守卫工作,驻扎的战舰士兵数量只有其他战舰的一半。

    路线的电火光,子弹和能量束的蓝光不断交织在一起。

    护卫虫群具备高腐蚀性的血液泼溅在战舰的舱板舱壁上,战舰内的空间充斥满奇异的腥臭和令人头皮发麻的虫子移动声。虫群朝舰上的主控室和武器储存室移动,企图毁掉这两个会对母巢带来危险的地方。

    舰上的士兵不计代价地对它们进行阻拦。

    激烈的战斗圈越缩越紧,逐渐逼近主控室。

    已经隐约能够听到的战斗声响对主控室内的律若没有什么影响。

    他迅速输入一项项指令。

    热缓就绪的武器发射系统在前面的战舰让出空间的第一秒,就精准发射。密集的空间弹群没等被上一艘战舰撕开的虫潮闭合,就再度将缝隙撕开。最后一枚炮火发射,银翼星舰毫不停留,直接向上拔升,为后面的战舰让出前推空间。

    这一次,等待热缓就绪的时间里,律若没有对战舰的整体系统进行弥补,而是快速地朝其他的舰队发出一道道指令,同时调出战舰的投放舱,开始进行设置。

    就在他将投放设置完毕时,个人终端的屏幕弹出了一条消息。

    消息是舰队进入跳跃点前发来的,扭曲的空间和波频阻碍了信息的接收,一直到这时候,才加载完毕。

    和消息同时弹出的,还有一个一直在系统后台运行的通知数据。

    律若扫了一眼屏幕。

    消息和通知数据的光在昏暗中短暂地掠过了他的虹膜,下一秒,整个主控室就剧烈地颤动了起来。

    律若站立处的舱板猛地向上凸起,紧接着,一对泛着狰狞寒光的镰刀状附肢刺破了金属。

    咔嚓。

    两声极快极脆的裂响。

    破舱而出的镰刀状附肢被直接切断。

    腥稠的血溅到异种冰冷俊美的脸上,“他”一手握着近战军刀,一手将律若扣在怀里。抽刀回来的瞬间,“他”没有回头,反手一刀直接朝背后的舱壁扎去。极高的速度之下,军刀直接没进高密度的金属舱板。

    金属舱板连同隐藏在舱板后的一只母巢护卫一起,被异种手中的军刀自下而上切开。

    尖锐的警鸣由远及近。

    那是安置在战舰内部的波频干扰器被护卫虫群摧毁的警报。

    用来干扰母巢波频的仪器被摧毁的瞬间,整个星舰内部的人员,立刻感受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冲击——恐怖的嗡鸣伴随许许多多意义不明的信号同时冲进脑海,强烈的眩晕、恶心混杂暴虐和冰冷一起涌现。

    闪烁的刺白灯光中,

    异种清贵俊秀的人类面容急速闪现出银色的金属。

    穿过跳跃点后,母巢的讯号一下子拔升到前所未有的强度。用来干扰母巢讯号的波频器一被摧毁,伪装形态顿时濒临崩解。

    在异种条件反射抬手要蒙住律若眼睛的时候,主控室的顶部舱板被撕开了。

    一只体型庞大、行动敏捷的母巢护卫闪电般扑了出来。

    ——不是普通的护卫虫群。

    是直属母巢的高等异虫。

    电光石火之间,

    异种的手臂被银色的金属液体覆盖,冰冷狰狞的外骨骼在灯光下闪出寒光,迎向正面袭来的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