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挽朝算了算,温沉约莫七月中旬入京,从恩文府去京城,坐马车大约要半月的时间。而前些时日陈氏那边终于把压着的嫁妆送还了回来,李挽朝的心也终于安定了下来。

    也不知道李观是怎么去和陈氏说的,也不知道陈氏有没有闹过,不过,现下这些都不是她要操心的。

    她开始给温沉整理行囊了,操心着他到时候去京城后的事。

    临近七月,天气愈发燥热,老夫人的六十大寿也将好要到了。

    府中上下近些时日忙上忙下,陈氏不少为这事操心,李挽朝也早早准备好了她和温沉的贺礼,不然只怕到时候老夫人她们要借此发难,李挽朝不想在温沉离开前再弄出什么不愉快的事。

    很快就到了七月三日,李老夫人六十大寿的日子。

    李观任恩文府的知府,为人正直,在百姓同僚中声名都颇好,李家老夫人的六十大寿,李府来的人不算少。

    六十为花甲之年,每家老人到了这个年岁都会大办,今日不是旬日,各家老爷许多在衙门里面上值不能前来,多为夫人们带着自家孩子,提着贺礼上李家的门贺寿。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毒辣的太阳挂在头顶,从早晨时,整个恩文府就已经热得像是个蒸屉,李府门口停了不少的马车,李观和陈氏在外头迎客,李二爷和他的妻子黄氏在屋子里面待客,喜笑、应酬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常。

    李挽朝和温沉按了礼节进去给老夫人道了贺。

    可饶是温沉如今连中三元,但老夫人也没什么好脸色。

    她许是还在记恨那日家宴,温沉欺负了李弘远,顶撞了她的事。今日大寿,甚至还当着外人的面将那日温沉回讥她的那一句话拿出来反复说。

    再说,李家的两个子孙,一个过了这次童试的都没有,而一个外来的赘婿出此风头,她心里头更是不痛快。

    李挽朝听不下去,却也不好在今日拂了她的面子,道完了贺,就拉着温沉往外去了,没再在堂屋待着了。

    从屋子里面出来后,上了回廊,李挽朝撞见蓝夫人带着蓝寻白往这处来,李观同蓝遇交好,蓝夫人他们今日应当也是来贺寿。

    蓝夫人见到李挽朝,便满眼笑容,她上前抓着她的手和她打起了招呼,“小朝,给你祖母拜过寿了?”

    蓝夫人生得温婉,性格温柔,说起话来若春风和煦。

    李挽朝同她打了招呼,回了她的话,“见过了,刚从里头出来。”

    两人久不见面,蓝夫人有不少的话想去说,好不容易才注意到了李挽朝身后跟着的温沉,她问她道:“这就是你的夫婿吧?生得果真是龙章凤姿,听闻这回童试考得也不错,竟还中了三元。”

    说话之间,蓝夫人的眼神也在不住打量温沉,眼中是止不住的惊叹。惊叹于他如此身量相貌,琼枝玉树,没想到还是个不可多得的小三元,这样想来挽朝往后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李挽朝母亲早早故去,而后没多久,继母就入了门,蓝夫人知道她这些年过得不好,因着和杨氏故交缘故,自也疼她惜她,多照拂她,在知晓寻白对挽朝也有心后,更想让她嫁入蓝家。只是后来出了那样的事,也都只能作罢。

    不过现下看来,温沉也并非是不可值得托付之人。女子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若温沉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李挽朝恐怕也少不得苦头吃。可是现在只要等温沉中个进士回来,李挽朝也彻底算是苦尽甘来了。

    事到如今,也不用再去纠结先前那一桩旧事,往后过得好才是最好的。

    至于自家的儿子……罢了,那也是没有缘分。

    这样想着,蓝夫人看温沉的目光也愈发满意起来了。

    只是,蓝夫人还有话想要和李挽朝私下去说,她扯了李挽朝去一旁,打发了蓝寻白和温沉去说会话。

    蓝寻白不愿,被她瞪了一眼就老实了,只好不情不愿的去和温沉大眼瞪小眼。

    蓝夫人扯着李挽朝去了一边,她问她道:“他平日对你可还好?可有欺负过你?”

    李挽朝知道蓝夫人是在忧心她,马上摇头,她回道:“他就是不大喜欢说话而已,其余的,倒都好。”

    温沉这人,除开冷情、穷困之外,李挽朝也找不出他什么不好来了,他虽出身寒微,但却懂礼数守礼数,李挽朝觉得,温沉比李家的任何一个人看起来都有涵养礼貌一些。若是不说,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贵公子。

    蓝夫人也看出温沉是个话少的,看她还是叮嘱她道:“你觉着好,不觉着受委屈那就成,过段时日,他进京赶考,你可会陪着?”

    李挽朝摇头。

    蓝夫人看了看一边的温沉,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弘远过来了,身边还跟着一群人,那些凑在那边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话,她没多想,见温沉没注意到这,便凑到了李挽朝耳边,叮嘱她道:“你还是要长些心眼才好,这京城迷人眼,像他这般出色的,恐怕要受不少诱惑,若他是个心智坚定的倒还好,若心智不坚,到时候他要是被公主、小姐瞧上了,可就遭殃了。”

    自古以来,公主嫁状元一事还少吗。

    即便温沉现下已经娶了妻,可谁知道会不会抛弃糟糠之妻,转奔权贵之家。

    李挽朝听到这话,却笑了笑,她道:“不会的,阿沉他不会是那样的人。况说了,公主、贵女们也不见得就专喜欢什么有妇之夫。”

    好歹在一起睡了小半年,温沉是什么人,她难道还不清楚吗。

    再又是,京城的公主,天潢贵胄,为什么就要喜欢一个娶过妻的男人。

    蓝夫人见她如此,便也没再劝了,再说下去,有挑拨他们夫妻感情的嫌疑了。

    李挽朝就和蓝夫人说这么一会话的功夫,往温沉那边看去,却又不知李弘远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身边还跟着几个公子哥儿。

    她心下暗道不好,和蓝夫人草草结束了对话,往温沉的方向去。

    走得近了,李弘远他们口中说的话也听得越来越清楚了。

    “......你这小白脸,过了童试又如何?还不是要靠女人的嫁妆做盘缠。”

    旁边的人听了后大肆取笑,“弘远,你这话便说不对了,那一个穷书生哪里来的钱做盘缠嘛,能攀女人,就和这做学问是一样的道理,都是他那好本事,你我学不来的。”

    按例来说,温沉中了三个案首之后,他们总要顾忌一些,但李弘远是被宠坏了的脾气,十五岁的年纪,四肢不发达,头脑也不勤快,丝毫想不到万一温沉真中了进士,那便是不可同往日语,跟在他屁股后面的跟班们也不长脑子,李弘远说什么,他们就跟着说什么。

    李挽朝一来就听到他们凑成一团说温沉的坏话。

    看来李弘远也知道她让李观帮她要回了嫁妆,他们那母子早就将这钱占为己有,现下被她要回去,自是心中不快,想着法子去寻不痛快。

    而温沉就在一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视线落在别处,没有搭理他们。

    这幅样子,落在李挽朝的眼中,就不那么是滋味了。

    李挽朝想,或许是之前,她总是让温沉忍一忍,总是让他不要和他们起争执,所以他现在就连被人如此侮辱也不会去辩驳。

    也是怪她。

    她不想他和人起冲突,可是也不想看他被人如此欺负。

    况说今非昔比,他好歹也有功名在身,不动手,开口争执回去也总是可以的啊。

    事实上,温沉只是懒得搭理李弘远,他过些时日就会离开李家,回去京城,他在想往后的事。

    他的视线虚落在远方,李弘远他们的话模模糊糊传入耳中,被他下意识忽略,就在这时,一道女声传来,同那些模糊的、恶心的声音不一样,她的声音是那样清晰、明亮。

    他收回了视线,就看到李挽朝挡在他的身前,对李弘远道:“差不多够了,好歹是你姐夫,你和外人一起拿他来寻趣有什么意思。”

    李弘远也不怕李挽朝,即便有李观在,那又怎么了?父亲还不是怕祖母。

    李弘远不屑看着李挽朝,阴阳怪气道:“大姐姐,你莫不是以为他现下中了个小三元就了不起了,你就能跟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吧?你想什么呢,可小心咱这姑爷,上了京城就去傍上个公主贵妇回来,你就在家里哭鼻子。”

    一旁的蓝寻白看着李弘远欺负温沉,在一旁作壁上观,可他要是欺负李挽朝,说李挽朝的坏话,那他就不乐意了。

    “李弘远,你怎么说话的呢,信不信我找李伯伯去?”

    李弘远冷哼一声,顶他道:“怎么着了?是我说错了,还是你心疼了?”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了,蓝夫人怕这处闹起来了,便赶过来打起了圆场,“好了好了,今日这样的日子闹起来,像什么样子。小白,好了,莫要用一时意气,再这样,往后别出来了,就好好待在家里头准备秋闱。”

    说起秋闱,蓝夫人又笑着看向了李弘远,她问道:“弘远啊,我这些时日忙,还没来得及去问你这回童试考得如何,可是考上了?”

    蓝夫人笑容和善,看着李弘远的目光带着几分关切,直接把李弘远问得哑口无言。

    李弘远自然开不了口,说自己连个县试都没过。偏偏蓝夫人又如此做派,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最后还是蓝寻白开口,“没呢,母亲,他连县试可都没过。”

    蓝夫人长长地“啊”了一声,似是在意外,可又马上笑着宽慰他,“也不打紧,不过童试,明年再来也不着急,你姐夫是小三元,你可多向他请教学习呢。”

    李弘远被这番话说得彻底在人前落了个没脸,这次的童试就数他最丢脸,简直就是在哪壶不开提哪壶,偏他又辩驳不了蓝夫人的话。陈氏是想攀上蓝家这处的高枝,若知他惹了蓝夫人,定要骂他。

    他被压了一头,说也说不出来,最后不再开口,丢了脸面,愤然离开。

    李挽朝知道蓝夫人是在为他们说话,向他们二人道谢。

    蓝夫人叹了口气,“你这弟弟......哎,也罢,不说了,我先和寻白进去见过你家老夫人,全个礼数。”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除了来往行人路过,廊庑下,只站着李挽朝和温沉。

    周围有不绝于耳的蝉鸣,盛夏的阳光透过了廊顶照在了他们两人身上,一片沉寂中,李挽朝先开了口,她对温沉道:“我上次只是让你不要轻易动手,没让你不回嘴呀。”

    温沉看着院子里头的光景,李家不算什么大富大贵人家,也不是什么顶级官僚文臣,再加上李观为人清廉,这堂屋处的院子也十分一般,没什么可观赏的,只栽种着些许的树木花草。

    这样一个清廉守规的人,教出来的儿子却烂成这个样子。

    他听到李挽朝的话,淡声道:“没什么好说的,你上回不是让我别在意他的话吗,我真没在意啊。”

    李弘远的讥讽对他来说,无异于牲畜狂吠,除了吵闹,别无他而。

    可李挽朝显然不信温沉说的话。

    不在意?怎么可能会不在意呢。

    饶是她这些年听了无数次他们的阴阳怪气,饶是她每次都告诉自己不要放在心上,可是,还是会难受,她是人,是人听到这样的话,就是会不舒服的。

    她道:“你别这样说,若是难受说出来就是了,你这些话,我听了也难受心疼。”

    心疼他?

    温沉一开始听到这话的时候愣了愣,后来却忍不住想笑,他也确实笑出来了。

    温沉平日不怎么爱笑,大多时候都是没什么表情,不过,他笑起来的时候也好看得不像话,那张面容白玉无瑕,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了一片阴影,漂亮狭长的眼眸中露出的讥讽也藏得找不见踪影。

    李挽朝现在,俨然是将他当做一个可以彻底依靠的丈夫了,甚至,比起李观那个不怎么靠谱的父亲来说,他于她,还要更可靠一些。

    所以她才会说心疼他吧。

    不过,她心疼他也不过是张口说说,并不会为他做些什么。

    她看着好像很喜欢他。

    他不需要她的喜欢,也不需要她那张口就来的疼。

    不过李弘远真的很烦人。

    不敬尊长的丑类恶物,李观下不了狠心教训他,温沉非要让他拿起家法,打掉他半条命。

    温沉回头给忠吉下了个旨意。

    李挽朝没注意到温沉和忠吉之间的小动作。

    忠吉得到了温沉的示意后,悄无声息往外退了去,没有人发现他不见了。

    后来,临近正午的时候,宴席开了,众人开始用起了午膳。

    女客和男客们分开用膳,李挽朝和温沉不在一处,她怕那李弘远又不老实会寻温沉的麻烦,扯了蓝寻白出来,对着他道:“小白,一会若李弘远再去寻温沉麻烦,你帮我看着些。”

    蓝寻白听了这话,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头却不大痛快。

    他在想,为什么李挽朝这么快就接受了温沉呢?他不就是生得好看一点,有出息,有学问一点而已吗?他这个冷冰冰的冰块,到底有什么好讨人喜欢的。

    他心里头闷闷的,可也说不出什么,最后也只垂眸应道:“知道了,阿姐。”

    他从小的时候就经常和父亲母亲往李府跑,母亲对他说,阿姐的娘亲早亡,继母严苛,她让他对李挽朝好。

    一开始,他听母亲的话,对她好。可是后来,就变成了他自己想要跟在她屁股后面。

    他以为他会和阿姐一直在一起。

    母亲问他想不想娶阿姐回家的时候,他很高兴。

    可是后来,不知道是哪里出来的书生,害得阿姐出了那样的事。

    他快讨厌死温沉了,哪里会帮他,巴不得他被别人欺负。

    要回了宴席上的时候,蓝寻白在宴席外面见到李弘远和一个女子拉扯不清,这女子也不知是从哪里进来,看着约莫十五六岁,打扮颇为风尘,穿红戴绿,但模样却又生得清清冷冷,同举止打扮截然不同。

    宴席里头的人哪里还有心思吃饭,都出来围在了此处,独独温沉一人还留在里面。

    蓝寻白也混迹在人群之中,在一旁双手抱胸看起了热闹。

    “你不是说好了会带我回家的吗?你......你怎么能骗我呢?!”

    蓝寻白听出来了,她大概是哪家青楼女子,李弘远是她的恩客。

    “我何时说骗你了啊,你是怎么进来这里的?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是不是想存心叫我难堪!有什么话给我出去再说!”

    女子哪里会听他的话,现在出去,怕不是要被乱棍打死,她抱着李弘远的大腿不肯松手,大声哭道:“你甭管我是怎么来的,我现下有了身孕,孩子已经三月大了,你难道也不想管了?”

    李弘远听到这话,脑袋瞬时嗡嗡作响,她哪里怀上的孩子?!

    周遭瞬间炸开了锅。

    不再多时,一道浑厚的嗓音打破了这处的吵闹。

    “孽障!你在做什么?!”

    眼看李观出现,人群登时安静了下来。

    今日这场寿辰被闹得极其难看,最后不欢而散,以李观关起门来教训逆子而结束。

    李弘远才十五岁就混迹于青楼之中,如此便罢,还把外头的人肚子都弄大了,太阳底下无新事,这事荒唐不像话,但也不是没有,只是,终归是不大像话,李弘远的父亲还是李观,这事也不可能会被轻拿轻放。

    李观气急,让人把李弘远绑进了堂屋里面跪好,他直接让人上了家法,不顾老夫人和陈氏如何劝阻,只一味地往李弘远身上会挥棒子,口中不停道:“此子必弊吾名,此子必弊吾名!”

    他这一辈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倒不如他一天让他丢的脸多!

    棍棒挥在李弘远的身上,夏季衣物单薄,没有两下他的后背就已经见了血,哭声嚎彻房梁。

    一开始李弘远还在不停地求饶,可是后来被打得厉害,他求饶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老夫人来劝了两三番,可这回李观如何都不会再听她的了。

    她看着孙子被打成这幅样子,气得流泪,“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是看我活到了六十,也活够了,想活活气死我是不是?!”

    可这回李观却是狠下了心,他道:“母亲犯不着说这样的话来激儿子了,母亲若是因此而去了,我也跟着您一起去!”

    如此说着,也不肯停手。

    李挽朝和温沉站在角落之中,棍棒打在李弘远的身上发出一道一道闷响,分明又沉又闷,却像惊雷一般砸下。

    李挽朝听得心惊,看得害怕,抓着温沉的手,棍棒砸下一道,她的手就会跟着紧一紧。

    或许是被吓到了,温沉察觉到了她手心出汗,很不舒服,这让他想撒开她的手,可是,她抓得他很紧,根本就不给他这个机会。

    温沉侧过头去问她,“你很害怕吗?”

    视线往下瞥,看到她乌黑的发顶,额上还出了些许的薄汗。

    她的胆子真的很小,光是看别人挨打,都吓成了这个样子。棍棒又没有挥在她的身上,她在怕些什么。

    他看到李挽朝抬头看他,平时红彤彤的嘴唇,现下却也有些发白,她说,“没有的,我不怕,就是有点吓人而已。”

    李弘远确实很讨厌,他今日挨打也是活该。

    可是血这种东西,不会让人觉得快意,反倒让人想要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