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缄默
冯钰的心脏跳的厉害,没有节奏,只是一味的狂跳不止。跳的撕心裂肺,鲜血淋漓。
眼前一阵阵的开始发黑,他跌跌撞撞的朝前挪了几步,勉强站上了一处台阶。
登高望远,他的视野终于清晰了一点,然而清晰过后又是一阵绝望,因为眼前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好似一片黑压压的海。行走的人群是流动的水波,他淹没其中,随时会溺死在这片海里。
“叶南晞——”呼喊声像是落入海面的石子,始终收不到任何回应。
刻骨的绝望占据了他的头脑,他心头无端浮起一句话——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然,一颗光点自地面冲上云霄,然后“啪”的一声在天空中爆开,是烟花。他抬起头仰望夜空,缤纷的烟火映入他的眼底,那么耀眼,那么绚烂。
可他的心却像是被绝望冻结,僵滞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
在喧闹熙攘的烟火繁华间,他的心反而恍恍惚惚地平静了,整个人遁入一处无知无觉的世界,头脑中的条理也随之变得分明。
南晞不会说走的,他在心中安慰自己,她答应过,不会突然离开。他们都已经成亲了,感情又那么好,如胶似漆的,她怎么舍得就这样走了?她怎么舍得抛弃自己?或许是她那头出了什么差错,或许过几日就会突然回归。
自欺欺人也好,心存侥幸也罢,人有时候需要哄一哄自己,骗一骗自己,给自己一点希望,让自己可以在这荒芜而贫瘠的人世间继续挣扎下去。
他忘记自己是如何走回的园子,等再次回过神时,眼前的场景就已经变成了烟霞居。
这是他和南晞的小屋,到处都留有她的影子。
窗前是她倚窗远眺,桌前是她伏案提笔,榻上是她抱着竹夫人小憩时的悠闲姿态。
眼前没有她,却处处都是她。
忽然腰间泛起一丝凉意,将冯钰的思绪牵扯回了当下。低头看过去,他发觉身侧的口袋位置渗出一片油渍。伸手去掏口袋,他掏出了一个油乎乎的小纸包,是叶南晞没吃完的半包炸豆腐。
往后的几日,冯钰表面上与平时无异,然而整个人总透着一种迟钝的感觉,时而出神,时而怔愣,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敏锐从容。
这日晨间,他在乾元殿与萧绰商议政务。临走,萧绰问起了叶南晞:“皇后说这几日一直未见南晞入宫,可是有什么事?她还好罢?”
冯钰下意识地回答道:“都好。”
萧绰心底顾忌着分寸,没再往下细问。由得冯钰躬身告退,就此离开了大殿。
烈日当空,冯钰走在宫道上,身后还跟着两名近日新提拔上来的司礼监随堂。今日他入宫坐的是软轿,因为晚些时候得去趟昭狱那边,穿着官服不方便走在街面上。
宫门外有专供停轿的地方,各府的轿子都集中在一处。
轻车熟路的循着自己的软轿走过去,冯钰见轿夫掀开轿帘,弯腰作势要往里钻。哪知腰刚弯下去,旁侧里传来一道讥讽声。
“呦,冯司公今儿也坐轿啊?”
冯钰直起身子,回过头,只见隔壁四方的轿窗中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正是忠勇侯世子郎承弼。
郎承弼前年高中进士,如今随其父郎铣在工部任职。工部这几日与司礼监关系闹得正僵,因为开凿运河的事。司礼监揪着去年账目的事不放,最关键的那笔朱批迟迟落不到纸上。
万事已经齐备,只等正式动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多少人眼巴巴的在下面等着呢。
整个工部急得没法子,郎铣身为工部侍郎,走正路一时走不通,不由得打起了歪心思。他想私底下向冯钰卖个好,请他高抬贵手,饶过工部这回。奈何自己这身份不方便出面,于是差了自家儿子去办这件事。
可惜他不了解冯钰,冯钰和其他宦官不一样。名利场上的东西对他毫无吸引力,把金银贸然捧到他面前,非但不能算作讨好,反倒更像是一种羞辱。
但话虽如此,冯钰懂得官场上的人情世故,私底下的动作私底下解决。他只将人挡了回去,并未将事情抬到明面儿上。
如此举措对冯钰而言算得上体面,但对于郎铣却成了大大的不堪。一来,行贿这种事本就上不得台面;二来,自己不仅干了,还被人顶了回来,关键顶回自己的,还是自己向来最鄙夷的阉宦。
这算是什么事情!自己成什么人了?
经此一事,原本单纯的敌意彻底转化为了仇恨。尤其是郎承弼,他年轻气盛,又自恃出身高贵,嚣张跋扈惯了,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此刻看见冯钰,他心里一痒,忍不住就想说些什么刻薄的言语,故意让对方不痛快。
冯钰察觉到了他的敌意,但是不敬僧面敬佛面,郎家好歹是勋爵之家,祖上是开国元勋,不似一般朝臣,不好与他闹得太僵,于是只敷衍着开了口:“世子爷安好,冯某还有公务在身,无暇与世子爷寒暄,还请见谅。”
郎承弼勾唇一笑:“公公客套的很,要么说还是公公功夫深,心里明明存着记恨,脸上却还是风轻云淡,什么都没有似的。”
冯钰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底的愤懑:“世子爷,您若有公事,咱家陪你去谈公事的地方说话。若有私事儿,大热天的,咱也换个地方,何苦在这儿磨嘴皮子?”
郎承弼“诶”了一声,像是怕被玷污了似的,急忙与他划清界限:“我不过是个伯爵府的世子,公公是万岁爷身边的头号红人,哪里轮得到我在私底下攀交情?”
冯钰听他话不成话,懒得与他多费口舌,一心只想尽快脱身,于是只一拱手:“忠勇侯府乃是名门,而咱家不过是陛下身边一奴婢,的确攀不上忠勇侯府的门楣,这便告辞了。”说完,不等郎承弼回应,弯腰钻进了软轿里。
郎承弼见冯钰是个落跑的姿态,一时气焰更盛,他将脑袋探出窗口,目光落向对面软轿窗上的布帘,扯着哂笑嗓子道:“公公别急着走啊,本世子话还未说完呢。这人呐,无论何时都得摆清楚自己的身份,别以为万岁爷抬举你,你便可以为所欲为。封官如何,赐婚又如何,话说回来,前几日有人看见你与你那娘子在街上闲逛,这几日却是再未见过,怎么,该不会是你那娘子嫌弃你的身份,不要你了罢?”
不要你了。
四个字落地的刹那,冯钰只觉得一颗心被猛地击碎,痛得简直快要呕血。这些天他活得好像一具行尸走肉,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隔绝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他凭着一口气撑到现在,而郎承弼轻飘飘的一句话,便瞬间将这口气挥散。
压抑在心头上的那层罩子碎了,所有情绪涌上上来,反扑而来悲与痛像一支利箭朝着他心口狠刺过去。
这一刻,他失去了人的理智,退化成了一只兽,只凭本能行事。大跨一步钻出软轿,他当着周围随从与小厮的面儿,冲进郎承弼的轿厢,直接将人拖了出来。嘴里发了狂似的叫喊着:“你说什么?你给我出来!”
郎承弼万没有想到他会有如此举动,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叫骂道:“冯元忱,你疯了吗!”
冯钰双眼猩红,双手死死地攥着郎承弼的衣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量,明明是个文弱书生,却三两下将郎承弼按倒在地。
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冯钰顶着周围人的拉扯,疯狂的攻击着郎承弼。打
不到他就踢,踢不到他就咬,嘴里歇斯底里的怒吼着:“谁不要我?她怎么会不要我!你哪里会懂得我与她的感情,你凭什么这样说!”
善的怕恶的,恶的怕疯的。
郎承弼没想到冯钰会有如此举动,一边哀嚎,一边气急败坏的大骂道:“死太监!狗东西!连我也敢打!”
眼看事态越发严重,原本一点口角发展为了斗殴。底下人不敢做主,立刻将此事层层上报,不多时,事情传报到了萧绰面前。
萧绰彼时正陪着卫婉用午膳,听闻此事当即噎了一下:“你说谁?”
卫婉也愕然的放下筷子,凝视着来报信的内侍。
那内侍垂首道:“是司礼监的冯掌印,他在宫门外把忠勇候家的世子给打了,还把世子的一条胳膊给打骨折了。”
萧绰简直是瞠目结舌了:“你确定你没弄错?”
内侍的态度很笃定:“奴婢不敢乱回话,此事千真万确。”
萧绰“啪”一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满脸愠怒:“反了天了!叫伴伴来,朕要亲自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婉连忙在旁劝慰:“陛下消消气,冯钰是个循规蹈矩的体面人,这其中必然有缘故。”
萧绰愤愤的叹出一口气:“那也不能打人,更何况他打得是忠勇候家的世子。那郎承弼人虽然平日里浪荡轻浮了些,可是并无大错,又是郎铣的独子。郎铣这回一定会趁机大做文章,到时候闹到朕面前,朕该怎么处置?”
一通话说完,耳畔安静得异样。萧绰抬头将目光挪回那内侍身上,见那内侍站定不动,蓦地一瞪眼:“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去传人呐。”
内侍进退两难,迟疑着说道:“陛下,掌印这会儿怕是入不得宫。”
萧绰一拧眉毛:“为什么?”
内侍回答:“说是眩晕不止,被抬回府中歇息去了。”
“放肆!”萧绰扶着桌沿儿霍然起身:“打人的是他,他倒是先躺下了?朕看他就是在故意躲事。那好,他不来,朕就亲自去,朕这就出宫。”
卫婉想起身,奈何身子过于笨拙,试了一下没起来,只好坐着开口道:“陛下,莫动气,有话好好说。”
萧绰回过身,四目相对,他将手掌搭在卫婉肩膀上,轻轻握了一下:“放心,朕自有分寸,你好好歇息,若有事,立刻派人告知朕。”
卫婉忧心忡忡地一点头。
萧绰随即转身,龙行虎步的消失在了卫婉眼前。
第62章 062待续
萧绰换了一身湖蓝色的曳撒,头戴折檐帽,打扮得低调而利落,径直往冯钰住的醒春园而去。为免太过招摇,他只带了二十来名锦衣卫随行。
天子驾到,无人敢拦。园子里的仆人战战兢兢地将萧绰引至烟霞居。
萧绰站在院子里,眉头紧锁,目光如刀,仿佛随时要发作:“人呢?朕都到了,他敢不出来迎?”
不远处跪着几名司礼监的小内官,平日里总跟在冯钰身后,此刻正瑟瑟发抖。其中一名官职稍高些的内官小心翼翼地抬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回陛下的话,司公身子不济,实在起不得身……”
萧绰胸口的怒气瞬间被点燃,火星四溅。今早朝会上,冯钰还站在他身侧,虽面色苍白,却也不至于连床都下不来。这才过了多长时间,怎至于虚弱到这种地步?
他不再多言,大步跨进屋内,一边往里闯,一边厉声喝道:“冯元忱,你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在朕面前这般放肆,你——”话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落在床榻上。
冯钰昏昏沉沉地仰躺在那里,双眼紧闭,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像是被火烧过一般。
萧绰快步上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指尖刚触到皮肤便猛地缩了回来——太烫了,仿佛摸到了一块烧红的炭。他虽不通医理,却也明白,这般高烧若再不退,怕是会要了人命。
萧绰心头一紧,猛地转身,目光如刀般刺向门口的小内官:“他这是怎么回事?叶南晞呢?”
小内官吓得一哆嗦,连忙将与郎承弼的龃龉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又提起了叶南晞失踪的事。这件事他们心里也疑惑,但见冯钰避而不谈,谁也不敢多问。哪知今日被郎承弼贸然点破,竟触了冯钰的逆鳞。
“失踪?”萧绰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失踪多久了?”
“将近十日了……”小内官低声回答。
萧绰收回目光,沉吟片刻,将这些年与叶南晞相关的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侧脸瞧了眼冯钰那副气息奄奄的模样,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心头那团怒火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担忧。
他回头睨向身侧的锦衣卫,语气冷峻而急促:“快去太医院请太医来,要快!”
锦衣卫领命而去,脚步声急促而凌乱。萧绰挥了挥手,将闲杂人等全部打发走,只留一名近卫守在门口听候吩咐。他弯腰坐在床榻前的椅子上,目光定定地落在冯钰身上,眉头紧锁,神情复杂。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冯钰微弱的呼吸声在空气中起伏。萧绰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这些年,冯钰为他殚精竭虑,从未有过半分懈怠。可如今,他却因为一个叶南晞,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他忽然对叶南晞生出几分怨恨,为什么要突然消失?究竟有什么理由让她对冯钰这般残忍?
在此之前,他已然从冯钰的口中了解到了叶南晞的真实来历,许多细节他虽然不甚分明,但是大概意思他明白。
叶南晞来去随风,她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可是即便如此,她既然已经成了亲,冯钰又待她一片诚心,她又怎能这般不负责任的说走就走?难道她对这里就没有丝毫的留恋?
很快,太医院院使杨殊被请到萧绰眼前。
今日在太医院当值的是杨殊,锦衣卫见了他,没多废话,立刻将他用软轿抬了过来。
所有礼节一应全免,萧绰急急的招呼道:“免礼免礼,你快来看看伴伴这是怎么回事?”
杨殊连忙上前搭脉。
萧绰紧盯着他的动作,目光如炬,仿佛要将杨殊的每一个表情都看穿。只见杨殊的面色从最初的从容平静,逐渐变得凝重起来,眉头也越皱越紧。
萧绰很紧张地问道:“怎么样?严重吗?”
杨殊迟疑着没有立刻答话。
萧绰见状,心中焦急更甚,厉声催促:“到底怎么样?你直说便是!”
杨殊直起身子,面对萧绰躬身一礼,语气沉重:“冯公公这是急火攻心,归根结底,是心症,心症不除,恐……”他顿了顿,有意放轻了声音:“恐危及性命。”
萧绰的心沉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怒意反了上来:“他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身上又没有什么旧疾,何至于危及什么性命?”他抬手一指杨殊:“你到底会不会诊病?”
杨殊一掀袍角,跪倒在地,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陛下明鉴。人身如树,情志如风。风过猛则树折,情志过激则身损。是以,喜则气缓,怒则气上,忧则气结,思则气郁。冯公公心结难解,郁气凝结,已伤及五脏。”
萧绰闻言,神情中掠过一抹慌乱,语气也不由得软了下来:“那……那怎么办?”
杨殊低头答道:“请容微臣替公公施针,先疏通经络,把高热退下去。”
萧绰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快,快施针!”
杨殊立刻动作,他转身面对了榻上的冯钰,打开医箱,取出银针,目标明确的对准穴位。三针下去,冯钰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咳得十分用力,恨不能把肺一并咳出来。
萧绰听得揪心,忍不住走上前去瞧他,哪知刚在床榻前站定脚步,便见冯钰一口黑血从唇边涌出。萧绰顿时心头大惊,失声问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是淤血,吐出来是好事。”杨殊一
边解释,一边拿帕子替冯钰擦拭污血:“微臣得扶冯公公坐起来,以防污血呛入胸肺。”说完,伸手要去扶冯钰。
萧绰上前半步,抬手将杨殊的手挡开:“朕来。”他说着,用手臂拖住冯钰的后背,小心翼翼的将他从榻上扶起,然后扶住他的肩膀,让他顺势倚靠在自己身上。
“朕要你想尽办法,治好他!”他目光炯炯的盯着杨殊,语气严厉的俨然是在下圣旨:“这几日你就留在这里,旁的事全不用管,需要什么药只管去宫里取,不必来问朕。”
杨殊战战兢兢地颔首应声:“是,微臣自当竭尽全力,这便回太医院抓药。”
萧绰一点头:“快去。”
杨殊离开后,冯钰的咳嗽也渐渐止住。
萧绰将他放回榻上。
冯钰平躺下来,眼皮掀开一道缝。虚弱而涣散的目光映入萧绰眼底。
萧绰凝视着他,不能确认他是否清醒,于是轻声开口唤道:“伴伴?”
冯钰嘴唇动了动,唇间发出细碎的声音。
萧绰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冯钰唇边,经过一番仔细地辨认,他意识到冯钰嘴里正念着叶南晞的名字。
何以至此啊。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有心想拿出上位者的姿态教训他几句,然而一见到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又忍不住为他感到心疼。
遥想当初他们成亲的时候,自己对冯钰曾起过嫉妒心,也曾有恶念在心底冒头。但那只是一瞬间,并不持久。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冯钰,他是个有来处无归途的人,挨了一刀的身子,没有任何未来可言。
宦官们为了一点名利蝇营狗苟,绞尽脑汁,为的无非是四个字——及时行乐。
然而冯钰不一样,他成了亲,叶南晞便在他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成了他的未来。他见识过冯钰为了叶南晞那股不要命的劲头,如今叶南晞没了,好比掐灭了他眼前的光。
见过光的人,光没了,黑暗就更暗了。
一口长气叹出肺腑,萧绰垂下头,顺势瞥见了冯钰扶在床板上那只手。
那是支握笔的手,骨节分明,清瘦修长。然而因为与人打架的关系,骨节上印有明显的擦伤。他皮肤白,越发凸显出那擦伤殷红刺目。
萧绰避开伤处,将手掌盖上去,手指并拢紧紧攥了一把,攥出了满心的担忧与无奈。
十多年的情谊了,虽然名分上是主仆,但是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他们更像是肝胆相照的挚友,同喜同悲,互相依靠。风雨同舟地走到今日,萧绰深知自己离不开他,大燕的江山更离不开他。
于公于私,他都不能有事。可如今他的挚友躺在这里了,萧绰心里不再去想别的,只告诉自己要救他。
救自然是要救的,可是具体该怎么救?
萧绰看着地砖暗暗思索,末了没思索出结果,反倒是装了满心的乱麻。就在他最烦闷的时候,锦衣卫进来传报,说忠勇侯郎铣入宫觐见,如今正跪在乾元殿外,为的是今日他家世子被冯钰打了的事。
萧绰一瞪眼睛,刚想扯开嗓子怒斥几句,忽然意识到冯钰的存在,转而压低声音道:“他家世子好歹毒的一张嘴,冯伴是朕的人,哪里容得他这般轻易冒犯?朕还没来得及去找他的麻烦,他倒是敢先来寻朕的不痛快?今日这个短朕还就护定了。去,立刻去宫里传话,让他父子二人在府中静思己过,等朕过两天腾出手了,再去收拾他们。”
锦衣卫领了命令,转身刚要离开,又听萧绰再次开口。
“等等。”萧绰看着对方的眼睛:“顺便也传话给皇后,朕今夜不回宫了,让她照顾好自己。”
锦衣卫应了一声,拱手告退。
很快,杨殊那边将汤药端了进来。
汤药喂下去,冯钰的烧很快退下去,但意识仍然不大清醒。萧绰就这么静静的守在他身边。及至到了入夜时分,冯钰才悠悠醒转。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冯钰的面色苍白如纸,目光明显透着迟钝。一眼不眨的盯着萧绰,他像是没认出来萧绰似的,完全没有反应。
萧绰将他扶起来,见他靠在软垫上坐稳当了,柔声开口道:“你今日这动静闹的着实不小,整个朝野都被你惊动了,现在外头议论纷纷。”
冯钰低着头,过了很久,才麻木的吐出一句:“臣有罪。”
萧绰正视着他:“朕没有要向你兴师问罪的意思,这几日发生的事,朕已经从你身边人口中打听了个七七八八。”他顿了顿,终于避无可避的问出了那句话:“叶南晞又像上次那样消失了,是不是?”
“叶南晞”这三个字一落地,冯钰的眉心明显蹙了一下。
在有关叶南晞的事情上,萧绰与冯钰有着天然的默契。许多事无需细问,例如她是如何消失的、因何消失的、消失时还发生了什么,这些根本无需去提。因为消失就是消失,无论具体情状如何,叶南晞都已然是不在了。
看着他那副心如死灰式的神态,萧绰心里不是滋味,于是柔软了语调,劝慰道:“她总归还会回来的。”
“不会回来了。”冯钰的声音沙哑的厉害。
“怎么就不会回来了?”萧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总感觉他是要哭。
“她答应过我,不会再离开,如今既然离开,必然不会再回来。”话到此处,冯钰抬起头,脸上并无泪水:“或许……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她厌烦了。陛下,臣如今已是心力交瘁,请容臣卸职辞官罢,这园子也请陛下收回去,臣还回自己的小院里。”
萧绰听了他这丧气话,忍不住一拧眉毛:“好好的,说什么卸职辞官的话?还收什么园子?这园子本来就不是给你的,这是朕赐给叶南晞的东西,要收也该从她那里收。更何况你现在回你那小院里做什么?你要一个人守着空屋子等死吗?”
若在往常,面对萧绰这般急赤白脸的斥责,冯钰会立刻做出应对,奈何如今的他万念俱灰,心里再也没有了顾忌,压根儿不理他,说话做事是实实在在地随心所欲。
而恰恰是因为他的随心所欲,使原本因身份尊卑而产生的疏离感随之淡化,彼此反倒是亲近起来。
萧绰重新柔和了姿态,打算与他推心置腹:“你如今在朝中好歹也是位高权重的人物,旁人都尊称你一声内相,就为了南晞,你就什么也不要了?这岂不是惹人笑话?况且朕刚登基不久,从前做储君的时候处境艰难,没能笼络到什么心腹,身边人最亲近的唯有你。如今北方蛮夷年年侵犯,东南倭寇屡次侵略我朝沿海,其余各地也是灾情不断,各处都在苦撑,现在你跟朕说你要辞官,不干了,你这是要弃朕不顾啊。”
冯钰双唇翕动,眼珠子迟钝地转向萧绰,目光空洞得像一潭死水:“陛下,臣不是弃您不顾,而是有心无力。朝臣中有不少贤臣能将,他们才是大燕的中流砥柱,而臣……不过是一卑贱的奴婢罢了。”
萧绰瞪大眼睛凝视着冯钰,诧异之余又难免感到愤怒。平日里,冯钰对自己言听计从,而今日自己都已然纡尊降贵了,说话还特意陪着小心,他却是一反常态,铁了心的要背弃自己。
“就因为叶南晞?”萧绰语气严厉:“没了她你还不活了?”
冯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惨淡的笑,那笑容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几分失魂落魄的凄凉。他低声道:“若我死了,能立刻见到她,我不会在这世上多留一刻。可偏偏……她所在的地方那么远,远到我哪怕成了鬼魂,也飘不过
去。”
萧绰听完这话后没做回应,只是一味的注视他。忽然余光里扫到一抹红色。那红色压在冯钰枕下,只露出一角。萧绰顺手将那东西抽出来,摊开来一瞧,发现是叶南晞写给冯钰的婚书。
冯钰原本死气沉沉地瘫坐着,见萧绰抽出婚书,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猛地挣扎起来。他伸出手,想要将婚书抢回来,然而动作太过迟缓,指尖还未碰到婚书,便被萧绰及时侧身避开。
萧绰抬起头,见冯钰满脸警惕,眼中甚至带着几分敌意,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他转过身,冲着屋外高声喊道:“来人!给朕端个火盆进来!”
第63章 063莹灯
门外的侍从倒是手脚麻利,转眼的工夫便端了一只铜盆进来,盆里的火烧得正旺。
冯钰看着那丛火,恍惚间察觉到了萧绰的意图。心底登时悚然了,他掀开被子作势要下地。奈何身体虚弱得厉害,脚尖刚刚落向地面,却见萧绰已然站在火盆边,将那封婚书悬持在火焰上方。
一颗心骤然提到嗓子眼儿,冯钰苍白的脸上更是血色全无,声音颤抖得不成调:“不要……陛下……求您还给我,不要……”
萧绰神色自若的站在原地,眉眼间尽是上位者特有的傲然与坚决:“朕算是看出来了,只要一日不将叶南晞从你心里除去,你便一日不能振作。长痛不如短痛,今儿朕就替你把她抹了,你固然会难受一阵子,但是时间久了总会好的。”
“陛下,我——”话音还未落地,冯钰眼睁睁地看着婚事从萧绰手中坠落下去。刹那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是出于本能,他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朝着火盆飞身扑过去。
萧绰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抬脚一踹,将火盆踢翻在一旁。炭火四溅,火星子在空中划出几道弧线,最终落在地上,渐渐熄灭。
“冯元忱你疯了!”萧绰蹲下身凑到冯钰身边,语气中带着几分惊怒。
冯钰已经无暇顾及萧绰。他一把从地上捡起婚书,手掌慌乱地拂去被火焰燎到的页角,随后将其死死按在胸口。
蜷缩着身体躺在地上,他明显在发抖。人抖,声音也在抖。
“不要烧……不要烧我的婚书,这是她给我留下唯一的东西,我没有别的念想了。”此话一出,他像是被这话里的绝望刺痛的心,忽然眼眶一热,他忍无可忍的嚎啕大哭起来。
多少天了,他始终未曾落泪。不是不愿,而是泪腺仿佛枯竭了一般,挤不出一滴湿润。眼眶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刺痛难忍,急需泪水的抚慰。
可越是渴望,越是无望。
那些积压已久的苦楚,像是被堵在了胸口,无处宣泄。泪水几乎在眼底沤成了血,流不出去,便只能往心底倒灌,一点点侵蚀着他的神经,让痛苦更痛苦,让绝望更绝望。
萧绰从未见过冯钰这般脆弱的模样,胸口猛的袭来一阵钝痛,他一把将冯钰从地上捞起来,然后握住他的肩膀,狠狠地将他按进怀里。
“冯元忱。”他的语气压抑而痛切:“你给我听清楚,你才不是卑贱的奴婢,你是我的兄弟!”
嚎啕声蓦地制止,转而变成了低低的啜泣。
萧绰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趁势又道:“朕虽然有亲兄弟,可是这些年与他们勾心斗角,早已没了半分兄弟间该有的情谊。唯有你,你我自小伴着长大,朕待你如何,难道你心里毫无感知吗?”
“陛下……”冯钰的声音轻成了一口气,他拖着哭腔在萧绰耳边道:“臣怎敢与您论兄弟,臣……”
萧绰很干脆的截断他的话,语气柔和了些许:“你不要这样说,朕知道,你我身份有别,但朕是人,朕是有感情的。那些尊卑礼法骗骗外人便是了,朕不能把自己也骗了。在朕心里,一直将你视为至亲手足。从小到大,朕何曾亏待过你?你想要什么,只要朕有,从没有不答应的。就连叶南晞……朕最后不也是遂了你的意,让给你了吗?”
冯钰深深闭了眼睛,心头百感交集。
回忆往昔,除了叶南晞,萧绰便是自己最重要的人。面对萧绰,自己向来是敬着、捧着,不敢有丝毫逾矩,侍奉他像是侍奉一位神仙。如今这位神仙说拿自己当兄弟,借着兄弟二字,他想将自己拖出深渊,拽到天上去。
这无法不令他动容。
他了解萧绰,萧绰性格直率,做任何事都是直截了当、光明磊落,同时也因为他的光明磊落,他向来理直气壮,从不屑与人说软话。然而此刻他的话不仅软,甚至带了一点讨好的意思。可见是真被逼的没了办法,索性刨开了心,拿给自己瞧。
那颗心滚烫而赤诚,灼得冯钰指尖发颤。他哪里敢不接?可是这份情太重,重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怕自己接不住,更怕自己不配去接。
萧绰见他的激动的情绪稍有平复,用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朕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也不能因此就自暴自弃,由着自己坠进谷底。”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语气越发轻柔:“你别让朕后悔,别让朕后悔成全了你和叶南晞。更何况你这个样子,万一真出个好歹,等哪天叶南晞回来了,朕也没法儿跟她交代。”
冯钰听了此话,一时间只觉悲从中来。他将额头抵在萧绰肩头,双唇紧抿,眼泪难以抑制地往下流。
萧绰知道他伤心,只静静陪着他,没多言语。
良久,冯钰直起身子,眼泪汪汪的对上萧绰的目光:“她真的还能回来吗?”
“能!”萧绰用袖口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她曾对朕说过,她心目中的人,一定要与她势均力敌,是彼此心里眼里的唯一。她既然视你作唯一,又岂有弃你不顾的道理?”
冯钰垂眸敛目的看向地面,感受着那股激烈的悲痛从心底退潮。潮水退去后,他满心里只剩下麻木。从前的冯钰已经死了,如今留下的,不过是一具混沌的躯壳,在希望与绝望的撕扯下,一日日地苦挨着光阴。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叶南晞已然回到了星际时代,正坐在联邦政府的讯问室中。
询问室内黑暗而狭小,没有窗户,空气不流通,叶南晞刚一坐进来,就明显感受到一阵压抑的窒息。
不过这也难怪,这里是询问室,不是什么高级酒店的按摩房,不舒服是理所应当。
叶南晞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从善如流的坐在询问椅上,她正视着面前两名年轻男子。
两人身着军装,并排坐在长桌后面。根据胸口挂着的胸章判断,左边的那位是询问官,右边的是陪审。
这是联邦政府作讯问时的常规规格。
来者不善,叶南晞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紧接着听见审讯官开口道:“我是星际联邦政府的审讯官,金泽,负责军部相关的事务,你们时空管理局也在我们的管辖范围之内。”
他的语气沉稳而刻板,和外表一样,给人一种模板化的感觉。
叶南晞静静打量着对方,不禁怀疑起了对方的身份,猜想他或许根本不是人类,而是类人类的生物智能AI。不过法案中有规定,政府的涉密工作不允许AI介入,难道最近法案改了?
叶南晞任由思绪的脑海中信马由缰,不知不觉间恍了神儿。直到听见金泽清了清嗓子,才猛的回过神,端正了姿态朗声道:“你好,我是叶南晞,时空管理局A级特派员。有什么问题直接问罢,把那些不必要的流程都省去,节约时间。毕竟我刚回来,还有许多事要忙。”
她故意摆出一副强势态度,反客为主,意图在气场上压对方一头。
言语上的交锋,最怕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她看准了金泽年轻,八成是个刚入职不久的新人,所以故意拿出“老油条”的手段针对人家。
这也是无奈之举,她知道对方因何而来,不得不动用一点手段自保。
金泽怔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那好,我有话就直说了。根据时空管理局的任务守则,所有特派员需要在任务完成后立刻回归,不允许滞留,但是根据我们从你的异能环中提取到的数据来看,你在三千年前的时间点上滞留了将近一年时间。你对此作何解释?”
叶南晞轻蔑的一勾唇角:“你是来质问我的?”
金泽眉头微沉:“这只是普通的询问。”
“询问?”叶南晞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那我倒是要先问问你,你们为什
么要强制召回我?你知不知道特派员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拥有百分之百的行动自主权。”
金泽抿了抿唇,很谨慎的做了回答:“强制召回这件事也是迫于无奈,当时时空管理局遭遇攻击,许多数据和设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系统在进行全面修复时,抽检检测到你的状态存在异常,这才决定强制召回你,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抽检,原来是个偶然事件。
一股郁气猛地从心底窜上来,她做了个深到极致的深呼吸,同时悠悠的扬起眉梢:“安全?派我执行任务的时候,怎么不考虑我的安全?当初我是临危受命,去到那里后不久,系统便陷入了瘫痪状态,我是在没有任何辅助的情况下完成的任务。现在你们不仅自作聪明,冒然插手我的行动,打乱我的节奏,还在我回来后私自调取我的数据,随意作出定论,判定我违规滞留。”
目光扫视着面前的二人,她的一举一动皆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冒着风险、替组织卖命的成员的?”
金泽被她这一连串的质问搞得一时语塞,垂眸看向眼前屏幕上有关叶南晞的资料,他定了定神,再次硬着头皮开口道:“可是你违规滞留的事是事实。”
叶南晞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你凭什么断定我是违规滞留?判断任务是否成功该由特派员本人决定,如果我认为任务仍有隐患,仍有不确定的地方,延期回归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金泽拧着眉头看向她:“可是你滞留了很久。”
叶南晞端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斜眼睨着对方:“久不久的……由你说的算?”
金泽张了张嘴:“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南晞将头侧向一旁:“那就别废话。”
金泽显然还有话想说,然而面对叶南晞这般油盐不进的态度,实在懒得再把那些毫无力度的言辞往外倒。
转头与陪审进行了一番交头接耳后,金泽重新端正了姿态,开口道:“考虑到您确实临危受命,并且圆满完成了这次任务,所以组织不会对您做过分严苛的处罚,但是有关违规滞留这件事,双方都无法给出合理的证据,用以支持各自说法。因此,军部决定对您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停职处罚,其余皆保持不变。”
叶南晞不悦地回过头:“三个月?”
金泽一脸为难:“这已经是我们能做的最大让步了,您就当作是休个长假。”
叶南晞垂眸想了想,一来,这个处罚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对自己的损失并不大;二来,滞留这事儿是事实,自己难免存了些心虚,于是选择见好就收。
“行罢。”她微扬下巴。
金泽见叶南晞点了头,立马低头在面前的显示屏中快速点了几下,然后站起身,将屏幕递到叶南晞面前:“请您确认一下上面的信息,确认无误后,在这里签字就可以了。”
叶南晞接过那块书本大小的屏幕,签过字后交还给对方。
很快,所有手续处理妥当。叶南晞走出询问室,没再做逗留,径直回了家。
这次任务让她在燕朝待了一年多,但在当下的时间线里,仅仅只过去了半个月。
相隔半个月,她的屋子与离开时并无二致。弯腰坐在沙发上,她像是位初来乍到的客人,目光缓慢地游移。
四处一尘不染,窗明几净。然而不知为何,眼前的景象总给人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错觉,仿佛是被时间重塑过的幻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寒意,整个空间都在审视着她的不安与局促。
自己真的离开太久了。
缓缓脱了鞋,叶南晞平躺下去,沙发的软垫在身下塌陷,一点点吞噬着她的力气。四周静得像深夜无风的湖面,记忆像是潜伏在水底的鱼,成群结队地跃出水面,激起细碎的水花,在她脑海深处炸开。
今天是她被召回的第三天,三天以来,她一直被软禁在军部的休息间内。
联邦惯用的伎俩,她比谁都清楚——密闭的空间、绝对的静默、漫长的等待,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观察、监控,像是剖开一个人,等着她的情绪自己溢出来。
他们等的,就是她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所以她极力克制,极力不去想冯钰。不去想他是否还在玉绛河畔,有没有惊慌失措的寻找自己,有没有等自己回去。
可有些东西,越是强行按住,反而越是挣脱得狠。此刻四下无人,隐忍了三天的情绪像闸口猛然开启的潮水,奔涌而出。
眼前浮现起自己离开前的那一幕——中元节,玉绛河畔,灯火浮动,她的阿钰跪坐在水边,面对河中灯火合掌许愿。
阿钰当时闭着眼睛,笑得那么恬静,他究竟在念着什么好事情?是不是与自己有关?
一阵钝痛猝然在心脏处炸裂开来,痛得她指尖发麻,连同神经一起抽紧。
自己就这样突然消失了,阿钰该有多害怕,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记忆像一条冰冷的鞭子,狠狠抽在她身上。当时那些她亲口许下的承诺与誓言,如今变成了一场无声的嘲弄。
为什么偏偏是我?她很认真地想,为什么系统抽检这种小概率事件,会轮到自己头上。
极度的懊恼与自责壅塞住她的胸臆,她不断的深呼吸,哪怕呼吸到头昏眼花,也依旧无法疏解胸口那股强烈的窒息感。
猛的站起身,她随手从桌上抄了个摆件,忍无可忍的朝着正前方砸过去。
正前方立着一片玻璃幕墙,“哐”的一声巨响过后,幕墙并未碎裂。那是特制的军用级玻璃,连火箭炮都扛得住,更何况那么一个小玩意儿。
然而幕墙未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是AI希瑞。
希瑞:“南晞,欢迎回家。”
希瑞的系统与时空管理局系统相关联,管理局的系统出了故障,它自然难逃波及,这也是它之前无法正常使用的原因。
熟悉的声音像是某种提示,让叶南晞恢复了理智。她循着声音打量过去,很快意识到自己刚才掷出去的不是什么摆件,而是AI的连接传感器,有了它,希瑞就可以在家里的任何角落接受召唤。
乍然间听到希瑞的声音,叶南晞心里五味杂陈。片刻的静默过后,她颓唐地坐回到沙发上,随口敷衍:“谢谢,不过不用了,我并不想回来。”
“为什么?”不等叶南晞回应,希瑞接着又道:“你在怀念冯钰?对不对?”
“怀念?”叶南晞倏地一皱眉。
希瑞:“你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处于待机状态,虽然无法与你互动,但是记录功能一直在运行。我知道你们已经结婚了,所以根据我的推算,你现在应该在怀念他。”
这个词刺痛了她的耳朵,让她很不舒服。她知道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因何而起,对于三天前的她而言,冯钰是她最亲密的爱人;对今日的她来说,冯钰已经成为了历史、一位永远留在过去的故人。
对于故人,自然该用“怀念”这两个字。
叶南晞扯动唇角,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希瑞,你真该庆幸你没有实体,不是个真正的人类,否则我现在一定会冲到你面前,立刻掐死你。”
希瑞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揣摩这句话里的因果关系,片刻后,悻悻地说道:“叶南晞,你现在变得越来越难懂了,难道我的推算不对吗?”
叶南晞懒得回答,她仰靠在沙发靠背上:“闭嘴。”
希瑞:“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我想安慰你。”
叶南晞闭上双眼:“不需要。”
耳畔回归了沉默,房间里静谧无声。然而这样的平静并没能持续几分钟,希瑞那头再次传来动静:“你这么惦记他,难道不想看看他最后的结局吗?”
叶南晞双眼倏地睁开,她直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处光点。当然想,她想知道有关冯钰的一切——他过得好不好,后来经历了什么,最终有怎样的结局。
可是这些念头一旦浮出水面,便如同锋利
的刀刃,割开她自欺欺人的假象,逼她直面血淋淋的现实。
从今往后,无论是在记忆里,还是在这冰冷的世界中,冯钰都将彻底从她的生命里消失。
他不再是那个会笑着喊她“南晞”的人,而是一个被时间掩埋的名字。
逃避似乎成了她唯一的选择,可是她心里清楚,有些事终究躲不过去。就像一场迟来的审判,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得硬着头皮走上被告席,接受命运的裁决。
“好。”随着她的声音落地,一道全息屏幕应声出现在面前。
希瑞快速检索数据库,从中提取到与冯钰有关的信息,直接投影在屏幕上。
当第一行文字映入眼帘的时候,叶南晞浑身激荡的血液骤然冷了。她原本打算以未来人的视角,如同作弊般地窥得冯钰的人生轨迹,却没想到收获的竟是如此惨烈的话语:
“冯钰,字元忱,咸乐年奸宦也。擅权专政,滥杀忠良,终伏诛,受凌迟,刮八百五十一刀而亡。——燕史中册,三十二卷。”
第64章 064寅夜
今日早朝,冯钰依旧身着那袭华贵的妆花坐蟒袍,立于萧绰身侧。那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与台下黑压压一片的朝臣们相对而望。
他微微垂眸,目光掠过台下黑压压的朝臣,心中却是一片空茫。
距离叶南晞离开,已过去半年。
又是一年春日,可这春光却再不如去年那般明媚。去年此时,他与叶南晞刚刚成亲,正是人生中最得意的时候。谁能想到,仅仅一年光景,他便不得不亲手将她的名字从这世上抹去,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他们的婚事办得那般热闹,又是御赐的姻缘,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叶南晞突然消失,世人很快察觉异样,流言蜚语如野草般疯长,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她与人私奔,有人说她不堪忍受冯钰的怪癖,甚至有人谣传他在夜里失手将她虐杀。这些传言越传越离谱,到最后,他竟成了世人眼中一个令人作呕的怪物,人人避之不及。
朝中有人听闻这些流言,未经查证,便直接上奏萧绰,要求严惩冯钰。萧绰知晓内情,自然不会因此责罚他,但流言愈演愈烈,终究有损皇家颜面。无奈之下,萧绰命冯钰对外宣布叶南晞的死讯,以“身有隐疾,急症突发”为由,堵住悠悠众口。
从此,世上再无叶内司,而冯钰也顶上了“鳏夫”的名头,成了旁人眼中一个可怜又可憎的存在。
他并不在意世人如何看他,唯一令他介怀的是,这一纸死讯,等于断了叶南晞的归路。若她真的回来,又该以怎样的身份留在他身边?
回来?
每每想到这里,冯钰心中便泛起一阵自嘲。或许,她根本不会回来了。上一次,她消失了十年;再上一次,是五年。这一次,会是多久?十五年?二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活到那个时候。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站在万人之前,空担着一身煊赫,内里却早已是千疮百孔。
明明是春三月,他身上却总透着一股寒意,穿再多衣裳也捂不暖。整个人病恹恹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脖子上围着的那圈风毛随风轻颤,越发衬得他单薄如纸,脆弱得不堪一击。
早朝过后,萧绰将冯钰唤进书房,亲手递给他一副卷轴:“拿着,这是皇后托朕给你的东西。”
冯钰诧异的接过卷轴,试探着问道:“皇后娘娘怎会赐臣东西?”
萧绰转身走到桌前:“你回去看了便知道。”
冯钰颔首:“是。”
萧绰端起桌上的茶杯,漫不经心的随口问道:“听说这半年里,你经常宿在宫内的值房?”
冯钰回答:“是,宿在宫内,办事方便些。”
茶杯抵在唇边,萧绰迟疑了一下,才将茶水喝下去。他知道冯钰留宿宫内不为别的,只因园子里处处都是叶南晞的身影,看见了难免触景伤情。
可是总这样一味逃避也不是办法。
他有心想劝慰冯钰几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罢,有些事旁人劝再多也是无用,只能靠时间一点点抹平。
放下茶杯,他走回冯钰面前,轻轻一拍他的肩膀:“值房里那硬板床睡着不难受吗?回家去,明儿就在家休沐罢。”
让他休沐是关怀,索性这几日公务相对清闲,冯钰从善如流地应声道:“是,多谢陛下体恤。”
萧绰转过身,边往外走,边打发他:“你去罢,朕要去坤宁宫看看皇后。”
四个多月前,卫婉诞下了位皇子,母子平安。萧绰大喜,当即给皇子赐名萧熠,刚满月便封为皇太子。
小皇子生得聪慧可爱,尤其那双眼睛,明亮得像琉璃珠子。
冯钰是见过那孩子的。
孩子出生第七日,冯钰跟着萧绰进了坤宁宫。本意是随侍,哪知卫婉唤来乳娘,让乳娘把孩子抱到冯钰面前,笑盈盈对冯钰说道:“你也抱抱,他很乖,不闹人的。”
冯钰当时没想到卫婉会让他抱孩子,因此直到猫儿大的小娃娃落入自己怀中时,脑子里还是懵懵的。不过那孩子当真可爱,不怕生,眼睛明亮透彻,像是琉璃珠子,还冲他笑。
孩子一笑,他也跟着一起笑。
然而笑容并不持久,因为他想到了叶南晞。南晞若是在就好了,她陪了皇后陪了那么久,若能亲眼看见皇后平安诞子,一定很高兴。
如今孩子年纪尚小,萧绰为了能多陪伴他们母子,让人将奏折都搬去了坤宁宫,每日有大半时间都守在那里。
此事原本无可厚非,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朝中开始有人指责冯钰有专权之嫌。因为外臣们见时常见冯钰,却鲜少见萧绰,怀疑是冯钰在当中弄诡。
这种事无法分辨,且若因这种事让皇帝委曲求全、让皇后不安,多少显得他这位掌印担不得事,如此便是无能。
反正头顶上的恶名不止这一桩,他索性当作没听见。
混迹朝堂这些年,许多事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自己离皇权中枢太近,权力大,又颇受皇帝宠信,受人忌惮也在情理之中。既受了忌惮,便少不得要被人泼脏水。
他看得开,所以并不在意。
一日时间很快过去,赶着黄昏时分、宫门下钥前,冯钰换了衣裳,匆忙出了宫。他今日没坐轿,预备走着回家。手里握着那支卷轴,他沿着街道缓步前行。
两三条街走过去,就在他即将转过一处街角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许久不见大人光顾,不知近来可好?”
冯钰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是那家卖甜枣糕的女掌柜。自打叶南晞离开后,他再未来过这里,此刻偶然路过,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恍惚间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这种错觉让他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心感,他迎着那位女掌柜走上前,语气温和地回答道:“还好。”
开门做生意的,那女掌柜本就是能言善道,此刻面对老主顾,少不得就要寒暄几句:“大人怎的不给你家娘子带甜枣糕了?莫不是娘子换了口味?”
冯钰垂眸扫了眼正冒着热气的蒸笼:“她走了。”
“走?”女掌柜的愣了一下,紧接着反应过来,笑眯眯的接着道:“是回娘家了罢?她娘家很远?”见冯钰没有否认,只愣怔怔地看着自己,于是接着又道:“若是娘家很远,回去一次不容易,多待些日子也是有的。万一族中再遇着些事,事情拉拉杂杂,一时走不开也是常理。不过这些都不打紧,毕竟你们感情那样好,你念着她的时候,她定然也在念着你,说不定比你更着急回来。大人且再耐心等等,稍安勿躁呐。”
冯钰一听这话,黯淡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光:“是吗?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吗?你是这么认为的?”
女掌柜见他脸上有着一副天真的执着相,俨然是思念成疾,便顺着他的话继续说:“自然,要
不要带块糕回去?兴许你这趟进了家门,就能看见她。”
虽然明知道对方是在哄自己,可是冯钰还是怀着期待买下了一块甜枣糕,还特意照例加了两勺蜂蜜。
提着甜枣糕进了烟霞居,他推开门,空空荡荡的屋子让他的心凉了一下。
果然,上天向来对他残忍,岂会想什么便来什么。
他走到桌边,将手上的甜枣糕与卷轴放在桌上,接着转身在盆里洗干净手,擦干,然后拿着卷轴走到床边,借着夕阳投射进来的天光一点点将卷轴打开。
随着卷轴一寸寸地摊开在眼前,他的胸口鼓胀起来,一股热血瞬间席卷他的整片胸口——卷轴当中装裱着一幅工笔画,那是一幅叶南晞端立在柳树前的画像。
画中人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画中走出来。倏忽间,冯钰想起皇后卫婉不仅诗文皆通,还善于工笔,此画作定是由她亲手画就。
脚下忽然响起“啪”的一声脆响。
冯钰回过神,循声看过去,发现是卷在画轴中的一张字条掉在地上。弯腰捡起字条,他顺势摊开在眼前。只见梅花笺上写着两行娟秀的字迹,是标准的蝇头小楷——吾拙于丹青,未能尽绘人物真态,尚祈海涵。惟愿此画稍慰君心,此外谢恩之事,实无须也。
麻木已久的神经再次被碰触,情绪犹如泄洪般的翻涌出来。冯钰静静的望着那字条,一股气浪猛的顶住他的嗓子眼。他拼命将那股气浪往下压,压得喉咙肿痛,可惜末了还是败下阵来。
眨眼间,泪水淌满整片面颊,冰凉而潮湿,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恍惚间,他像是被投进了一片凄风苦雨中,难以言述的委屈感令他的泪越流越急。
连皇后都知道他心里苦,日子难熬,送了这幅画来安慰他,可是叶南晞怎么就不知道?怎么就忍心一直将自己扔在这里?当时走得还那么突然,半点指望和念想都没给自己留下。
可是没有指望怎么办?没有念想怎么办?
没办法,还得等。
接下来的几年里,他等得死心塌地。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只认定一个字,等。因为太坚决,固执的没有任何变通,隐约透着几分守贞的意味。直到那日,他偶然听见了个新称呼——老祖宗。
第一次听见这个叫法儿,他愣了片刻,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及至与对方四目相对了,才意识到对方确确实实唤的是自己。
官宦无家,入了宫门,从此拜的便是同一个祖宗——司礼监的掌印。这是宦官一脉顶天的位置,谁坐上了,便是全天下数万内官们的“祖宗”。
从前崔晟在位时,冯钰也曾听过旁人这么唤过崔晟。未曾想转眼数年,被唤“老祖宗”的人已然成了自己。
这个称呼本身并无任何不妥,可是坏就坏在当中那个“老”字。此字一出,冯钰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回到家,坐在铜镜前,细细端详镜中的自己。果然,十年过去,风华正茂四个字彻底离自己远去——眼角的沟壑浅淡却真实,鬓边的白发不多却分明。
心底一片凄凉,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
老这个字多可怕,纵然再清秀的容貌,再讨喜的性格,也终究会随着岁月流逝而褪色,变得暗淡无光。
回首过去的十年,自己一直在等待中度过。日月更替,斗转星移,什么都变了,唯有“等”这一字未变。
可是叶南晞竟然让他等了这么久,久到他都等老了。
猛地将铜镜倒扣在桌面上,他转身走到床榻边上的小桌前,拿起桌上的那封婚书。原本鲜红的婚书,在经历过无数遍地翻看后,明显有些褪色,页角上也有了破损。尤其是当年被火燎到的那处地方,在此刻显得格外扎眼。
他凝神看着婚书上的字迹。
朝暮相依,岁岁共赏烟霞;冷暖相知,世世同守晨昏。今以云锦为笺,银汉为墨,书此山海之诺,镌入鸳鸯宝牒。惟愿,青丝绾就千千结,白首同修万万春。此情皎若中天月,此誓深于碧海痕。谨立鸳盟,天地共闻。
他在心里一字一句默念着,念到最后,忽然一吸鼻子,狠狠的将婚书往桌子上一掷:“骗子!”
眼眶不知不觉间红了,声音里也透着明显的哽咽。
自己这是被骗了呀,傻乎乎的等了她十年,什么都没有等到,反而快要把自己给等没了。
某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人去楼空后,屋前的那只弃犬。明明主人已经不要他了,可他偏要守在原地,不肯离去,固执地认为主人心里还惦记着自己,一定会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太不堪了,太低贱了,凭什么叶南晞可以这般践踏他的尊严?凭什么她可以说话不算话?而自己……又凭什么一定要等她?
余光瞥见桌案上的烛台,冯钰心头蓦地涌起一阵冲动,抓起婚书朝烛台疾走过去。及至走到近前了,他作势伸手,预备要去烧那婚书。
他动作坚决又利落,然而就在火舌即将勾到纸页上,他却猛地将手又缩了回来。
缓缓蹲在地上,他将脸埋在双臂间,让眼泪留在看不见的地方。
绝望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
回首过往,自己的人生处处都有叶南晞的影子。从小到大,从大再到老。她就像是一束光,贯穿且照亮了自己的整条生命轨迹。
那一句句掏心掏肺的情话,一幕幕温柔旖旎的耳鬓厮磨,还有生死间的不离不弃,锥心刺骨的记忆皆重新浮在眼前。他们契合得那么深,连血肉都交融在了一起。感情深到这种程度,若要分开,绝不是快刀斩乱麻那般简单。
心里的诸般委屈与怨恨缓缓消散,他忽然就释怀了。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像是遁入了一场漫长而幽闭的噩梦,噩梦绵长而没有尽头。他除了默默苦熬,再也没有任何办法。
第65章 065溯回
三个月的停职期已满,叶南晞回到时空管理局,推开大门的瞬间,熟悉的光线倾洒而下,照在她身上。
“南晞姐,你回来了。”林念的声音率先冲破空气,带着惯有的轻快,步履急促地从一旁迎了上来。
叶南晞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唇角抬起,笑容极淡:“嗯,回来了。”
叶南晞继续向前走,步伐从容,林念紧随其后。两人的身影极其相似,单从背影来看,几乎无从分辨。
“听说你被军部停职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林念语速很快,隐约透着一丝紧张:“现在应该没事了吧?”
叶南晞看着前方,目光沉静:“没事了。局里的情况如何?”
林念有一说一地做了回答:“之前我们受到迦南星系的攻击,系统受到了严重的破坏。技术部那边正在加班加点地进行修复,但是数据量太大,一时半会儿恐怕是修复不好。”
“迦南星系那边有什么新的动向吗?”
“暂时没有,他们被几个大星系联合谴责,短期内应该不敢再有其他动作。”话到此处,林念鼻腔里滑出一声轻哼,语气不以为然:“不过谴责这种东西,听听就好。疯狗咬人的时候,哪会管这些。”
叶南晞没有说话,眉心却一点点皱了起来。
林念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现在各处情况都不稳定,管理局让所有已经回归的特派员全部原地待命,万一再有战乱,咱们可能也得上战场。”
叶南晞突然停下脚步。
林念一时来不及反应,差点儿撞在了她的身上。站稳身子,她回头面对了叶南晞:“南晞姐,怎么了?”
叶南晞凝视着她,声音低沉:“原地待命……也就是说,短时间内不会再有穿越任务?”
林念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了,穿越装置已经调整为了待机状态,回来的通路仍保持畅通,但是离开的通路已经被彻底切断。”
刹那间,叶南晞的世界轰然静默。她原
本打算等复职后,以任务名义再度穿越燕朝。
甚至于细节她都已经考虑得十分齐备——任务具体的落点并不重要,那只是参数问题,只需要偷偷修改其参数,将此次行程,当作成一次因疏忽造成的误传。等回来后,若有什么处罚她认下便是。只要能救下冯钰,改变他的结局,其他的她什么都不在乎。
哪知林念的这番话让她的所有计划全部白费。
通路断了,她是彻底地束手无策。
意识一点点下沉,她感觉自己如同被抛入深水的沉石,冷意裹挟着她的喉咙,令她窒息。
过往的三个月对她而言不亚于一场精神的凌迟,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冯钰。日日想,夜夜想,心里像是着了一团永远浇不灭的火,想的她抓心挠肝,焦灼的简直快要发疯。
昨日梦中,她又一次梦见了对方。
梦里,冯钰就站在她面前,背景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荒山,像极了乱葬岗。周围阴冷而荒凉,偶尔有风吹过。
她在风中眯起眼睛,无论如何再如何聚精会神,也无法看清冯钰的脸。于是她伸出手,想要去抓他,可是面前的冯钰仿佛变成了一团有形的空气,让她根本无处着力。彼此间唯一的连接只剩下了声音,她清清楚楚地听见冯钰在与自己喊疼。
“南晞,我疼。”
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哽咽。
叶南晞的心脏猛地紧缩,一股钻心的刺痛像刀子一样楔进她的血肉里。
身体不可自控地抖了一下,她在林念的搀扶下回过神来。
林念面色担忧地望着她:“南晞姐,你没事罢?是不是昨晚上没有休息好?”
叶南晞勉强站稳,声音平静:“没事,我们进去吧。”
叶南晞走进办公室,在签署过几分文件后,将文件交由林念,由她带了出去。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她唤醒面前的工作台,解锁系统。粗粗地扫了一眼屏幕,心彻底冷了。
林念说得果然没错,当下属于战备状态,系统已经暂停向特派员派遣任务,任务栏中空空如也。
叶南晞颓唐地低下头,手掌支撑在额头上,努力不使身体坍塌下去。
星际时代不比从前,在物质基础得到显著提高的同时,战争所带来的毁灭性伤害便无法避免。一旦开战,便是大战。伤亡再也不是以个人作为单位,而是以地区、以群体作为单位。
她深知如果现在无法回到过去,等战争一旦开始,便是九死一生,是否能存活都不好说,更何况是穿越的机会。
她已经提前做过功课,三天内,正好有一合适的时空裂隙出现,落点正好是上次离开的十年后。若是错过这三天,下次机会不知要等到何时。
叶南晞双眼紧闭,自己修正了那么多段历史,一定也可以改变冯钰的结局。
然而系统状态已被更改,自己若直接介入系统,很快就会吸引执法部门的察觉。她可不想还没来得及踏进传送仓,就被逮捕起来。
那该怎么办?
她坐在桌前,抱着头苦思冥想。
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她想起许多年前,管理局曾更新过一次设备,当中就包括那个穿越装置。
新的装置从各方面进行提升,无论是稳定性还是体积,都明显优于那个“老家伙”。可是旧的设备虽然旧,但是运转方面并无故障。如果没有记错,那东西此刻就放置在绫星。
有没有可能利用旧装置穿越?
想到这里,叶南晞立刻起身,驾驶飞行器赶往绫星。
绫星虽然属于军事管控地带,但本质的用途类似于仓库,平时这里鲜少有人踏足,只留下三五个卫兵值守。
很快,飞行器平稳落地。叶南晞亮出证件,以调取设备上的旧数据为理由,很容易的通过哨卡,进入了绫星内部。
按照规定,所有外来人员进入此禁区,皆需要有卫兵的陪同。
叶南晞跟随卫兵往里走,转过几个弯,终于在几架流星炮的后面,看到了那台陈旧的穿越装置。
装置的体积及其庞大,放在那里类似于一个三层建筑。单是绕行一圈便得花费八九分钟。
叶南晞忽然停下脚步,仰头打量着面前的装置。身边的卫兵也随之停下来,回头看向她:“长官?”
叶南晞收回目光,与卫兵对视:“谢谢你带路,现在我要进去调取数据,请你回避。”
卫兵有些犹豫:“可是……按照规定,我需要全程陪同您。”
叶南晞态度坚定:“可是我要调取的机密数据,你有涉密特许吗?如果没有,理当回避。”
卫兵想了想,垂头后退一步,让开道路:“好,您请,我会在门口等候您,请您尽快。”
叶南晞微抬下颌,步伐沉稳地迈入装置内部。
漆黑的空间寂静无声,唯有角落里一盏应急灯闪着微弱的白光,映出金属管道纵横交错的轮廓,投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阴影。她顺着光线走去,脚步停在中控面板前,微微俯下身,她将掌心轻按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
她从未亲自操控过这台设备。自从进入管理局以来,她一直负责执行任务,至于设备操作,通常由专职助手完成。但这两者间道理相通,她虽不精通,却并非毫无头绪。
深吸一口气,她抬手在面板上摸索,指尖往下一沉,她按下启动键。刹那间,四周灯光骤然亮起,强烈的光线驱散黑暗,金属壁反射出刺眼的光辉。紧接着一阵低沉的嗡鸣声响起,仿佛沉睡已久的巨兽苏醒,机器内部的运转声层层叠叠,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
她继续拨动拨杆,随着一连串清脆的弹响声落地,系统成功激活,屏幕上跳出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据代码。流动的光影映在她瞳孔里,映照出她眼底那抹近乎偏执的执念。
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指尖因过度紧张而泛白。屏息凝神的稳了稳心绪,她开始正式调试设备。
老式装置不同于当下的高精尖设备,许多细节仍需手动调整,稍有不慎便可能功亏一篑。
她一边操作,一边在脑海中回忆自己见过的流程,一步步谨慎复现。数据上传,时空坐标定位,能量引导启动……
终于,在一番修修改改、磕磕绊绊地操作之后,设备成功进入传送待命状态。
缓缓直起身,叶南晞做了个深到极致的深呼吸,抬手拭去额角处那层薄薄的汗水,她抑制住翻涌的情绪,抬脚走向传送区。
双脚站定在光圈内,她伸手探入虚拟背包,作势要去取那件防护衣——老式设备传送不稳定,微子流动产生的辐射极强,若无护具防护,后果难料。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骤然打破寂静,急促地朝她的方向逼近。
“长官,您的数据调取好了吗?”门外传来卫兵的声音,透着几分谨慎与催促:“这里是禁区,不能长时间逗留。”
叶南晞的手指蓦地合拢,心脏随之缩成一团。
如果被发现,她不仅无法离开,还会被以重大违纪论处,甚至送上军事法庭。到那时,所有计划都将毁于一旦。
脚步声越来越近,叶南晞心跳如擂鼓。来不及了,她心头一凛,随之猛地转身,直接以裸身状态纵身跃入传送区。蓝光瞬间吞没她的身影,强烈的能量风暴席卷而起,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梦似幻。
下一瞬,光影崩裂,叶南晞彻底消失无踪。
第66章 066星河
叶南晞抱着一棵粗壮的古树,胃里翻江倒海,一阵狂吐,几乎要将胆汁也一并呕出。喉间涌起的酸涩灼烧着食道,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鸣不止,像是从高空骤然坠落,五脏六腑都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是她经历过最难受的一次穿越。
她强忍着不适,脑海里模模糊糊回想起训练时的讲解。当初在管理局培训时,她学过一点设备运行的基本原理,虽然远远谈不上精通,但关于辐射的部分她倒是记得清楚——短时间内暴露在高强度微子流中,轻则恶心呕吐,重则器官衰竭。她自知这次裸身穿越风险极大,如今这点反胃感,已算是幸运。
深吸了几口气,她努力将僵硬的四肢放松。所幸,几轮剧烈呕吐过后,胃里终于被彻底清空,反胃感渐渐平息,
四肢的无力感也稍稍缓解。
拖着疲惫的身体挪到一旁的树荫下,她背靠着树干,缓缓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缓了片刻,她估摸着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至于危及性命,于是开始放眼打量四周。
四周草木茂盛,浓密的林木错落生长,远处可见一条官道蜿蜒向前,隐约有车马行人经过。依照眼前的场景判定,自己多半是被传送到了城郊。
抬头仰望天,她通过太阳的位置辨认时辰,估计此刻尚未至午时。
还好,时间充裕。
撑着树干站起身,她活动了几下四肢,待稍稍适应身体的状况后,转身走到一处僻静之地,换上了随身携带的衣裳。手指拂过手腕上的异能环,她压低声音唤道:“希瑞。”
“我在。”AI希瑞的声音瞬间在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冷静。
“定位。”
“目标地点已确认,请沿西南方向前行,约两公里可达京城。”
叶南晞轻轻颔首,抬步向前走去。
一路上,随着距离京城越近,行人也逐渐增多,街道也渐渐宽阔。半个时辰后,她终于看见了远处城门高耸的轮廓,喧闹的人声夹杂着马蹄声扑面而来,熟悉的气息逐渐包围了她。
短短三个月,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次任务的间隙,而这片土地却依旧承载着千年的时光流转。明明是归来,可她却在熟悉之中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脚下的步伐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按理来说,她应该迫不及待地冲向目的地,毕竟为此付出了那么多。然而大约是近乡情怯的缘故,她微微皱眉,心底莫名感到一丝心虚,仿佛跨入城门的那一刻,某种无法逃避的现实便会迎面而来,让她无处躲藏。
及至入了城门,街市的喧嚣扑面而来,熙攘的人流夹杂着叫卖声、车轮碾压青石板的咯吱声,繁华景象将方才心头的暗潮冲散了几分。然而她很快又察觉到异样——今日到街道热闹得过分,人格外的多,像是扎了堆儿为同一件事而来。他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脸上的表情格外兴奋。
她顺着人流向前走,心底隐约升起一丝不安。拐过街角,迎面看见远处行来一列囚车。
囚车共有三辆,前后依次排列,周围是层层叠叠的兵士,甲胄在阳光下映出凛冽的光。那些人衣饰严整,行止肃杀。无需多加打量,叶南晞一眼辨认出那群人定是锦衣卫无疑。
锦衣卫亲自押送的囚犯,绝非寻常之辈。
她疾走几步,避到街边的一棵大树下,目光凝在缓缓行过的囚车上。看着沿途百姓簇拥而行,嘴里呜呜哇哇地叫喊着什么,兴奋得如同赶庙会。囚车内的犯人却形容枯槁,或低垂着头,或呆滞地望着前方,浑身上下尽是血污伤痕,神情已然死寂。
叶南晞看着眼前景象,忽然觉得这不是押解,更像是一场供人取乐的示众,一个用血淋淋的人命祭出的狂欢。
忽然身边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姑娘,吓着了罢?”
叶南晞回过神,循声看去,只见隔壁是处茶摊,一名须发斑白的老者正端坐在茶炉前,蒲扇轻摇,眯着眼瞧她。
见对方和颜悦色,并无恶意,叶南晞走到茶摊前,随意寻了处阴凉地坐了下来,趁机与对方搭起了话:“多谢关怀,我没事,只不过……老人家,您可知那囚车里的是什么人?那些官兵押着那三人要去做什么?”
老者抬手拨了拨炉中炭火,神态悠哉地回答道:“姑娘是外地来的罢?这等惊动京城的大事,本地人哪会不知。”他说着,取过茶碗,慢悠悠地倒了一碗推到她面前:“那三位皆是从南边押解进京的官员,一个知府,两个知州,皆是地方大员。可惜,得罪了阉党,人才押回来不到三日,恐怕连审都未审,便要被拉去西四牌楼问斩了。”
叶南晞轻轻一震,指尖扣住茶碗沿:“阉党?”
老者抬眼望向远去的囚车,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是啊,如今阉党势大,朝堂内外尽是他们的人,凡是违逆的,不是摘乌纱,就是掉脑袋。我这小小茶摊开了二十多年,多少死人活人从我面前经过,这些年尤其的多,都见惯了。”
叶南晞蹙眉:“他们竟猖獗至此?”
老者缓缓摇扇,斜睨了她一眼,目光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揣度:“不然呢?那阉党的老祖宗,可是皇上身边的人,听说正得宠着呢。有皇上撑腰,他还能不翻了天?”
叶南晞目光里露出一丝疑惑:“谁是老祖宗?”
老者收了蒲扇,似乎不愿再多言,起身时,背对着她,声音压得极低:“就那姓冯的。”
叶南晞心头五味杂陈,端着茶碗的手顿在空中。其实,方才问出那句话时,她便隐隐带着几分明知故问的意味。能配唤作“老祖宗”的,除了她的阿钰还能有谁?
思绪翻涌,史册中的字句猝然浮现眼前——擅权专政,滥杀忠良。
短短八个字,锋利如刀,而眼前这一幕,分明是最直白的注脚。汹涌的人潮、兴奋的呐喊、囚车里满身血污的身影……
此时此刻,史书的冰冷评判不再是遥远的概念,而是化作了一股实实在在的血腥气,直直的扑在叶南晞的脸上。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记忆中的冯钰,会在烈日炎炎中弯下腰,替路边的无名尸骨入殓;会不顾自身前程,孤注一掷地为流民争来活命的口粮。他曾经那么温柔,执拗地将自己放逐进百姓的苦难之中,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换来一片光亮。
可是现在,锦衣卫层层围堵,囚车里的人遍体鳞伤,被送往刑场的命运不容置喙。
三条人命,今日便要落地,无需审判,无需辩驳,只因得罪了阉党,便被送上绝路。
叶南晞指尖微颤,心跳一声重过一声,仿佛有什么即将从胸膛深处破裂开来。寒风顺着裂隙倒灌进去,灌得她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叶南晞指尖一松,两枚铜板叮当落在桌面,声音淹没在街头的喧嚣里。她微微颔首,未作停留,兀自转身离去。
脚步不紧不慢,像是漫无目的,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牵引驱使着。等回过神时,她已经站在了醒春园的正门前。
黑漆大门嵌着铜钉,黑漆泛着油光,显然不久前刚刚重新粉刷过。屋檐上的瓦当也焕然一新,原本的折枝牡丹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辟邪兽首。
整座园子仍旧立在那里,轮廓依旧,然而每一处细节都透着陌生。熟悉的皮囊之下,藏着一副全然不同的筋骨。仿佛一幅被修修改改的旧画,勉强复刻出昔日轮廓,却再也不是原来的模样。
手指不自觉收紧,她的心口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沉沉地坠着,一半是无处安放的思念,一半是无从落脚的忐忑。
她想见冯钰,却又怕见到他。
这时檐角风过,带起一阵不耐烦的声音。
“哪儿来的?挡在大门前做什么?快滚!”
叶南晞眉头一皱,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青布短褂的小厮正从台阶上匆匆赶来,应是府里看门的门房。年纪不大,脸上却写满了尖刻与嚣张。
叶南晞看着对方,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你可知我是谁,竟敢如此同我说话?”
那门房听闻此话,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毫不在意地打量叶南晞的衣着,见她不过是个寻常百姓模样,又瞧见她刚才在门前怔忡半晌,心
里便有了定论,认定她八成是哪家跑出来的疯子。于是态度愈发肆无忌惮,嗓门也拔高了几分:“我管你是谁?这道门前,巡抚来过,朝中二品大员也来过,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讲身份?”
叶南晞眉梢微扬,眼底浮起一丝兴味:“照你这么说,我是不配进这道门了?”
门房冷哼一声,满脸不耐烦地斜她一眼:“你当然不配!”
叶南晞垂眸看向地面,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好,那我便不进。不过你记得转告你们家主子,就说叶南晞回来了,奈何被你拦在门外,没能进去。你告诉他,他准得赏你。”
门房一时没听懂她这番话的深意,沉吟片刻,更坚定了先前的判断——这女人,疯得不轻!不耐烦地啐了一声,他一边快步朝她逼近,一边抬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快走快走!别在这儿疯疯癫癫的!”
叶南晞含着一丝冷笑转过身,抬脚便走。步伐干脆利落,丝毫没有留恋。
那门房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自觉是做了一件好事,他心满意足的回了屋子。待到黄昏时分,冯钰照常回了来。
第67章 067灯火
弯腰从软轿里钻出,冯钰抬脚踏上府门前的石阶,乌靴踩在青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单听着这声音,便知道他此刻已是疲惫至极。
许是刚才起身太快,他的眼前骤然一黑,身形不可自控地晃了一下。好在一双手及时扶住了他,是跟了他七年的小徒弟,怀贞。
怀贞今年刚满十七,生得面容清俊,身材颀长,神色中总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清冷感,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如水,波光流转时,透出几分似有若无的忧郁。
他十岁那年净身入宫,稚龄便拜入了冯钰门下。起初也是谨言慎行,安静得像个影子,久而久之,随着相处时日渐深,冯钰看出他年纪虽轻,办事却老成持重。
冯钰最看中的便是这一点,他喜欢这样的人,话少,手稳,不出差错。于是诸多琐碎事务,哪怕是极私密的,也都放心交到怀贞手里去。
怀贞倒也知恩图报,日日跟着他,理文书,抄奏折,伺候起居,步步谨慎,事事尽心。并且由于经常随冯钰在园子里出入,园子里的仆役见了他,都拿他当半个主子看待,凡事小心翼翼,丝毫不敢怠慢。
这厢随着冯钰进了烟霞居的门,怀贞照例走到墙角的架子前,端起水盆,准备去厨房取些热水来伺候师父洗脸。人刚走到廊下,抬头看见那门房小厮迎着自己走过来。
门房的身份低微,够不上与冯钰搭话,便拐了个弯,笑吟吟地凑到怀贞跟前。那神情,带着点自以为是的机灵,像是捡着了天大的好事。
多半是叶南晞那句话起了作用,让他误以为自己真能借此邀功,趁机在冯钰面前混个脸熟。他轻咳了一声,压低嗓子,语调拉得长长的:“方才,有个女人来寻大人,我把她赶走了。”
这种小事,怀贞无心理会,甚至懒得敷衍对方。正当他打算随意寻个由头,将对方打发了,哪知偶然听见对方话里提起一个名字,叶南晞。
怀贞的心猛地一沉,扣在水盆边缘的手指蓦地收紧。他脸上的神色没有变,只是目光沉了一瞬,带着几分不可察觉的审视与警惕。他盯着那门房,语调缓慢,字字掷地有声:“你再说一遍,你把谁赶走了?”
门房见状,嘴角勾得更高,得意洋洋地重复了一遍:“叶南晞。”
怀贞不说话了,面色凝重之余,又透出些许疑惑。跟在师父身边多年,他自然知道叶南晞是谁,那不是师父故去多年的妻子吗?怎么会在今日突然出现?难道是有人冒名顶替?意图混淆视听?可是听着这小厮的话锋,似乎又并无这种可能性。
无论如何,他深知这个名字对于师父的意义。这件事自己无权处置,一切得等师父发落。满怀心事地收回目光,他沉吟着开口道:“你先下去吧。”声音平静淡漠,落在门房耳里,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这件事我会替你转达,是赏是罚,你等着便是。”
说完,继续往厨房走去,片刻后端来热水回到冯钰身边。
怀贞进门的时候,冯钰已经脱下官服,随手披了件苍黑色的道袍,宽袖松垂,衣带松松束在腰间,衬得整个人越发清瘦。他从屏风后走出,一边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一边走到水盆前,随手接过怀贞递来的热帕,覆在脸上。
水汽氤氲,缓缓蒸上眉眼,将他的神色模糊了一瞬。
怀贞站在一旁,垂眸片刻,斟酌着开口道:“师父,我刚才听闻一事……”
冯钰深吸了一口气,热意从鼻息间溢出,漫进唇齿。他语气平淡而柔和:“什么事?直说便是,这里又没有外人,何必吞吞吐吐。”
怀贞攥了攥手指,心里到底是有些迟疑。
他虽然对叶南晞并不了解,但是他见识过师父因此人流露出的疯魔模样——醉酒时面对白墙低声喃喃,像是有人在对面静静听着他讲话;半夜里,抱着一件旧衣衫,指尖来回摩挲,像是那衣料尚有温度;又或是某些个雨夜,他坐在廊下,手里拢着一盏灯,盯着跳跃的烛火,嘴唇开开合合,低低唤着什么名字。
他不懂,也不敢问。只觉得师父的痛苦隐秘而深沉,像是沉在水底,无声无息,却又渗透在每一寸呼吸里。
如果叶南晞真的没有死,今天来而又去的真的是她,那么这对师父该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
可是即便如此,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开口前,他有意做起了铺垫:“也没什么,或许是我想错了,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怎知就一定是那一个。”
冯钰把热帕随意丢回水盆,眉头隐隐皱了起来:“你今日是怎么了?说话说得这么不痛快,到底是何事这般不好开口?”
怀贞轻轻抿了抿唇:“门房的小厮刚才说,他今天赶走了一个人,那人……”
冯钰回过头,目光定定的看着他:“那人如何?”
怀贞见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回答道:“说她是叶南晞。”
此话一出,冯钰的身体猛地一僵,似乎瞬间被某种力量正正击中。他的目光骤然锋利起来,如刀锋般刺向怀贞,眼中充满了不可抑制的震惊和疑惑。呕血似的,他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你再说一遍,谁?”
怀贞重复了那个答案:“叶南晞。”
冯钰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眼中的震惊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的眼神骤然失焦,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崩塌。
“是谁告诉你的?”他的声音又轻又哑,含着压抑不住的急切:“快说啊,是谁告诉你的?立刻把他找来!不……”话音还未落地,他紧接着又一摇头,随即一把推开怀贞,失控似地大步向外跑去:“我自己去问。”
血液涌上头顶,冯钰的视线一阵模糊,耳边充斥着轰鸣般的声音,他一脚深一脚浅的向前跋涉。
心跳彻底失了控制,这么多日日夜夜的思念、期盼,全部在此刻迸发出来。没有理智,没有思考,满心里只剩下那个人。那一直深埋心底的名字,终于从沉寂的深渊中浮现出来,撕裂了所有的安宁。
抬脚冲进那间狭小的屋子,冯钰直奔着小厮而去。
那小厮听到动静,循声而望,正好对上冯钰猩红的双眼。他登时瑟缩了,然而还未等他表现出任何反应,冯钰已然站在他的面前,毫不犹豫地揪住他的衣领。
仿佛一只暴怒的猛兽,冯钰一字一顿地低声问道:“说,叶南晞去哪儿了?”
那一刻,他的眼中仿佛燃烧着无尽的烈焰,惯常的儒雅温和荡然无存,怒火与惊愕交织在一张向来平和的面容上。
小厮意识到自己是闯了祸,战栗着回答道:“回……回大人的话,小的……小的不知道啊。”
冯钰的眼神锋利如刀,恶狠狠地,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什么叫不知道?人是你赶走的,她去了哪里,你为什么会不知道?”
那小厮的身体颤抖的越发厉害:“小的真不知道……小的……当时就让她走了,至于她后来去了哪里……她……她也没说啊。”
胸膛里烈焰焚天,怒火一节节的朝着他的脑子里攻。他手指紧紧攥住小厮的衣襟,倏忽间,他起了杀心。
一旁的怀贞察觉到情势不妙,连忙挤到冯钰面前,半哄半劝着打着圆场:“师父,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找人,这厮留到日后再处置也不迟。”
这话到是有理。
冯钰从一场荒诞的梦魇中猛然惊醒,满腔怒火在刹那间散去。他松开手,任由那小厮跌坐在地,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出府门。
夜色未曾完全降临,天地间浮着一层薄薄的暮光,风吹过长街,将他的衣摆吹得有些凌乱。
他不知道叶南晞去了哪里,京城太大了,大得像一张布满迷雾的棋盘,四通八达的路口延伸向无数个方向,可他竟连该迈出的第一步都不知从何落足。他想派人去寻,可是又该将人派去哪里?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遍了她从前爱去的铺子、茶馆,一间一间,一步一步,哪怕再渺茫的可能,他都不肯放过。可天色渐晚,徒劳地寻找让他的心越发煎熬,焦躁、惶然、绝望,如滚烫的熔浆,从胸膛深处翻涌而出,灼得他几乎无法喘息。
忽然间,脚下一绊,他身形一倾,整个人狼狈地扑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到坚硬的青石板,一阵钻心的剧痛沿着骨头直冲而上。刹那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眼眶顷刻间湿润。他垂下头,望着脚下冰冷的地面,喃喃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般对待我……”
双眼微阖,他的胸腔剧烈起伏,像是一头困兽,被逼入了绝境。蓦然间,心头翻涌起一股压抑不住的冲动,他猛地仰起头,望向天际那抹即将消散的残阳,声音嘶哑而绝望地吼出声:“叶南晞!你到底在哪儿!”
怀贞这时从后面小跑过来,刚才冯钰走的太急,许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嘱咐,他料理好府里的事情,这才匆匆忙忙寻了过来。
伸手将冯钰从地上扶起,他弯腰替他掸去衣摆上的尘土。语气急切之余,又透着一股怜惜:“师父,您还是回去罢,府里有人手,派他们去找,比您这样乱闯要强。”
冯钰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看向怀贞的目光水泽弥漫,眼底透出浓浓的苦涩:“不要,我要亲自去找,找不到她,我……我今日怕是活不过去了。”
怀贞心头猛地一揪。他望着冯钰,像是望着枯树枝头上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师父,您……”他不忍再往下说,也明白自己说什么都无法动摇冯钰的信念。
冯钰低下头,嘴唇微微颤抖,下一秒,他的眼神一凝,指节骤然收紧。
怀贞看见他浑身一震,像是某根早已枯竭的弦忽然被拨响。
冯钰怔怔地望着前方,眼里慢慢浮现出一点光:“我怎么把那里忘了。”声音微不可闻,语调中透着一丝微颤的狂喜。
怀贞愣怔怔的望着他,刚要开口,却见冯钰已然抬脚迈步,步伐凌乱,几乎是踉跄着冲了出去。
怀贞急了,伸手想拦:“师父!您去哪儿?”
冯钰回过头,目光凌厉而固执:“你回去,别跟着我。”
第68章 068阑珊
冯钰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到玉绛河边。此刻天光愈发昏暗,天边最后那缕夕阳眼看着便要消散。河岸两旁开始有商户挂起了灯笼,各式灯笼悬于门楣前,光线温暖却微弱,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昏暗而模糊的,给人一种影影绰绰的朦胧感。
冯钰沿着灯火阑珊的河岸往前走,四处张望,左顾右盼,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渐渐的,双眼因为过度疲劳而泛起刺痛。他快速眨巴了几下眼睛,想压下那股不适感,然而就在偏头的工夫,一道熟悉的身影措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视线。
刹那间,喧嚣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天地顿时一片寂静。心跳缓了半拍,随后又急骤而狂乱地跳起来。他屏住呼吸,一步步逼近,目光紧锁着那道身影,只看,并没有开口。
叶南晞对冯钰的存在毫无察觉,她此刻正蹲在旧日他们放河灯的地方,凝视着河面出神。
十年前,她就是在这里突然消失,不告而别。十年后,重回故地,眼前的一切令她感到陌生而茫然,她无处可去,又回到了这里。
回到这里,回到当时的断点,仿佛这样就可以寻回开端,与岁月重联。
这时,后方的商铺走出一伙计,也学着临铺的样子,将点燃的灯笼高高的挂起。
光影交错间,叶南晞偶然从视野中察觉到了异样——距离自己的影子不远处的地面上,另映着一道影子。她本能地回过头,瞥向对方。原本只是她百无聊赖间的无意之举,哪知倏忽间,竟就这般与冯钰四目相对了。
目光相对的刹那,冯钰看见她的神情明显起了变化。她的目光起初是茫然的,紧接着一抹浮光掠过,眼底尽是隐藏不住的惊讶。
看来自己真的老了很多,老得她都快要不认识自己了。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自惭形秽似的,冯钰起了逃跑的念头。他下意识地想要低头,想要避开叶南晞的目光。然而下一秒,心里积压多年的委屈感翻涌上来,平静的目光变得越发幽怨,他忍着心酸,双手攥了攥拳,终于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为什么不回家?”他努力保持平静,可是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
叶南晞撑着膝盖缓缓站起,借着灯光打量着眼前的冯钰。有些变化放在十年间,是潜移默化;放在三个月里,便是天翻地覆的巨变。
诚然,冯钰的确变了,无论是眉眼轮廓,还是身上隐隐透出的冷硬锋芒,都与记忆里那个温柔清俊的少年大相径庭。陌生感仿佛一层薄膜,隔在二人之间,明明近在咫尺,一步之遥,却又像是隔着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略显局促地低下头,叶南晞支吾着小声道:“我回了,人家没让我进去。”
这话明显是搪塞。冯钰心里委屈的厉害,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憋出了他的满腔怒气。他恨叶南晞,恨她无情,恨她好不容易回了来,却还用这般拙劣的借口耍弄自己。
猛地一吸鼻子,火气登时烧到了顶。往日刻意维持的矜持瞬间溃散,他眼眶发红,语气凄厉,活像个苦守寒窑多年的弃妇,满腔怨愤地控诉道:“叶南晞,你是谁啊?你神通广大,你连皇宫都来去自如,区区一个小厮拦得住你?你分明就是不想回来,你躲着我,不愿意见我。你既然不愿意,又何必在我面前一闪而过?”
叶南晞自知有负冯钰深情。尽管当年离开非她所愿,可事实便是如此,她心怀愧疚,言语间自然少了底气:“我没有,我就是……想出来走走。”
冯钰含着眼泪一晃脑袋,声音又轻又颤:“你不要说这些虚言来哄骗我,你来来去去这么多次,没有一次是为了我。你说罢,这次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叶南晞抬眸看向他:“这次是为你。”
冯钰怔愣了一瞬,紧接着一扯唇角,扯出一丝冷笑:“为我?”他自嘲式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你就是个骗子。你当年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再离开,结果呢?”
叶南晞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唇瓣微微翕合,最终却没能发出声音。
她的沉默对冯钰而言,是种极其危险的信号。那仿佛是一种默认,默认了终有一日仍会离开,仍会不声不响地抛弃自己。
心头蓦地悚然了,那股绝望而恐慌的感觉再次袭来。忽然一抹亮光折射进眼底,冯钰顺势瞧过去,目光落定在叶南晞手腕上的那支手环上。恍惚间,像是得到了某种提醒,他突然上前一步,一把将手环从她腕子上撸了下来。
叶南晞没预料到
冯钰会有这样的举动,待反应过来时,手环已经落入了冯钰的掌心。她一拧眉毛,语气骤然变得冰冷:“你做什么?还给我。”
冯钰后退几步,手指死死地扣住手环,目光与叶南晞对视:“不给,我再也不相信你了,我只信我自己。你说过,它不是普通的手镯,没有它,你便没有办法回到你的时代,这样你就不得不留下来。”
叶南晞瞪圆了眼睛,怒色毫不掩饰地浮现出来:“你疯了?还给我!”
“我是疯了!”冯钰喉头滚动,红着眼睛,字字泣血:“从你始乱终弃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疯了!”
叶南晞心头一沉,知晓此刻再说什么都无用,她干脆伸手去夺。
可冯钰像是早有防备,他眼底闪过一丝疯狂的光,猛地抬起手,将手环朝着玉绛河中狠狠掷去。
“冯钰!你——”
叶南晞瞪大双眼,看着玉绛河泛起层层涟漪,水波缓缓吞没那抹光泽,脸上的震惊转瞬化为难以遏制的怒意。她猛地回身瞪向冯钰,眼神凌厉如刀,脚下一动,作势便要跃入河中去捞。
她太清楚那手环的意义,没了手环,她便如同被废了武功,彻底沦为凡人,永远困在这个时代。自己向来谨慎,原本这等事绝不该发生,可恨自己对冯钰毫无防备,没想到他竟会疯到这个地步。
冯钰见她要跳,心头骤然一紧,来不及多想,他猛地从后面环住她的腰。滚烫的胸口贴上叶南晞的后背,他将唇凑近叶南晞耳边:“河面那么宽,河底尽是淤泥,那东西既然扔了,就绝对不可能找回来。”
他的声音透着一丝疯狂的笃定,像是要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叶南晞听得怒火更盛,忍无可忍地挣动了一下身体:“冯钰!你是想害死我吗?快松开!”
冯钰像是受了刺激一般,抱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他红着眼眶,声音嘶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不松!”
然而吼完后,他的声音忽然又沉下去,带着一丝脆弱的战栗。他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微弱的声音里透着满满的哀求:“回家罢,求你了,跟我回家,好不好?别再让我一个人守着那空屋子,我真的受不了了。”
叶南晞闭了闭眼,心乱如麻地呼出一口长气。目光落在水面上,她暗想手环落水,短时间内怕是无力找回,而冯钰又是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教她实在狠不下心去责备他。
想来世间万般终逃不过因果二字,当初缔结这段缘分的人是自己,是她救了冯钰,招惹了冯钰,与冯钰结为了夫妻。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如今走到这一步,命数若要她承担,她实在无可推诿。
静默片刻,叶南晞无可奈何的回过头,语气迟缓,声音低得好似叹息:“别闹了,我跟你回去。”
原本死死箍在叶南晞腰间的手臂微微一松,冯钰抬起头,目光落在叶南晞脸上。见她面色平和,不见愠色。短暂迟疑了片刻,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探着将她的手指拢在掌心。
肌肤相贴的刹那,冯钰的胸口鼓胀起来,恍若久旱逢甘霖,他干涸多年的心脏重新活了过来,一点点复苏,一点点恢复鲜活的状态。怀着一点点隐秘的欢欣,他带着叶南晞往家的方向走去。
片刻后,两人站在了府门前。
怀贞早已等候多时,听到动静连忙迎了出来。他脚步轻快,开了门刚要喊师父,余光却瞥见一道陌生的人影。
在怀贞打量叶南晞的同时,叶南晞也在打量着他。目光交汇,空气凝滞了一瞬。当下并不是个细究的好时机。叶南晞收回目光,将心里的疑问暂时按捺住,默默跟随冯钰继续往园子深处走去。
园子还是从前的园子,只是景致已然不同,草木间透着一丝陌生的生息,墙壁与廊柱皆显出时光打磨过的痕迹。
抬脚跨入烟霞居,叶南晞已然做好了接纳新景象的准备,哪知一眼望过去,发现屋子里的陈设竟与自己离开时别无二致。
妆奁仍旧摆在窗下,小银剪挂在墙上,连那只喝水的杯子,也规规矩矩地放在床榻前的小桌上,位置丝毫未曾移动。十年过去,屋子里的一切都未曾改动,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冯钰站在她身后,轻声开口道:“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些东西我每天都擦一遍,很干净,你用罢。”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这话落进叶南晞的耳朵里,却令她心底掀起一股暗潮。
缓缓回过头,她目光扫过冯钰,只见冯钰神色平静,唇角甚至带着一点浅淡的笑意。笑意藏得太深,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隐忍。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酸涩从四肢百骸翻涌上来,压得她透不过气。她收回目光,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小桌前。
伸手握住桌上的杯子,她的指尖滑过杯沿,釉面冰凉光滑,触感真实得叫人心惊。恍惚间,她意识到自己对冯钰的亏欠,绝不只是失信那么简单。
究竟是怎样深沉的执念,才能让一个人把十年光阴蹉跎在旧梦里,不肯往前半步?是怎样不肯死心的痴情,才能让他日日擦拭这些旧物,将自己困在回忆的牢笼中无法自拔?
缓缓闭上眼,叶南晞试着体会冯钰这十年来的辛苦——起初是等待,再后来是习惯,等到时间把所有炽烈的感情都碾得粉碎,执念便成了承担煎熬的唯一支柱。
或许日子久了,连冯钰自己都忘了究竟在等待什么,可是身体比心更固执,依旧遵循着那团模糊的本能,一遍遍擦拭,一遍遍整理,让这间屋子始终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
手臂开始不可自控的颤抖起来,她按在杯身上的指尖一点点往下压。愧疚的情绪在胸膛里翻腾,喉间的哽咽几乎让她窒息。
可她却连回头去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第69章 069秉烛
屋子里静谧异常,气氛变得有些滞涩。冯钰望着叶南晞的背影,心里五味陈杂。他有意打破平静,可是喉咙却总像是梗着什么东西,迟迟说不出话来。
目光游移间,他瞥见自己袍摆上的泥渍。低头仔细一看,发现泥渍已然干涸,连衣襟也因方才的奔波而微微散乱。不必照镜子,他能想象得出自己此刻的模样会有多狼狈。
一时间仿佛羞于见人了似的,他急忙开口道:“我去换件衣裳,片刻便回。”说完,不等叶南晞回应,直接转身离开了屋子。
园子里地方宽敞,许多东西都是分门别类收在不同地方。冯钰走进一间偏屋,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月白色长衫,然后将长衫抖开来,挂在衣架上。又在衣架下方的地面上摆起一只香炉,点燃里面的檀香。袅袅烟气轻柔地向上蒸腾,香气一丝丝熏透衣料。
熏香的同时,他转身开始翻箱倒柜。
屋外的怀贞听到动静寻过来。门没锁,只轻轻一推,便将门推开一道缝。顺着门缝探进脑袋,他轻声问道:“师父,您在找什么?”
冯钰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看向他:“去年西洋进贡来的那盒妆粉,还有那瓶花露胭脂放在哪里了?我怎么找不到。”
此话一出,怀贞不禁感到诧异。
冯钰从来不用这些东西,从前旁人借着上贡或是孝敬的名头,送过他不少。可是他不仅毫无兴趣,还说这是“妖娆作态”之物,颇为反感。因而每每一拿到手,便立刻随手赏了人。
唯独有一次例外。去年西洋上供,他得了一盒妆粉和一瓶花露胭脂。妆粉放在巴掌大的珐琅盒子里,胭脂装在手指长的水晶瓶子中。且不论这两样东西本身,单是那装东西的容器便精美非凡,价值千金。
冯钰当时瞧着此物实在精巧漂亮,于是当作收藏留了下来。说是收藏,其实和压箱底差不多。自打那东西被收起来,他就再未触碰过,仿佛已然忘记此物的存在。
抬脚跨进屋子,怀贞目标明确的从角落里捧出一个木
头匣子。将匣子放在桌上打开,他取出那两样东西递给冯钰:“师父,您要这个做什么?”
冯钰接过那两样东西,抬眼瞥他,眼底泛出一丝羞怯:“自然是要用,去给我寻面镜子来。”
怀贞很快取来铜镜,捧到他面前。
这间屋子里未设桌椅,冯钰就着怀贞手里的镜子,与他相对而立。对着镜子揭开胭脂的瓶盖,他用指腹蘸了一点胭脂,轻轻按在脸颊,再慢慢揉开。娇艳的颜色自眼下晕开,沿着颧骨一路推展至鬓角,仿佛羊脂玉下透出的一缕霞光。
怀贞静静地看着他,不知不觉间竟有些发痴。他知道师父容颜俊秀,虽然年过三十,可是放在人堆里也仍旧是瞩目的存在。可是好看的事物看久了,难免习以为常。直到此刻,看着胭脂与妆粉一点点覆盖了冯钰的面庞,仿佛是目睹蒙尘的宝珠重新恢复了光泽,令他一时间沉醉不已。
冯钰察觉到怀贞目光中的异样,突然停下动作,眨巴着眼睛看向他,声音里透出几分忐忑:“我这样看起来是不是很奇怪?”
怀贞回过神来,蓦地一摇头:“不奇怪,很……”
冯钰心头一紧:“很什么?”
怀贞轻轻一抿唇:“很好看。”
这句话并没能安慰到冯钰,反而令他一蹙眉,眼底浮出一抹怅然的哀伤:“若我还在你这个年纪便好了,便不必费这些工夫了。”
究竟是什么人能令师父打破原有的态度,放低姿态粉饰自己。怀贞实在好奇,刚想开口询问,却见冯钰已然直起身子,走到衣架前换好衣裳,转眼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里。
冯钰怕叶南晞等得着急,脚下疾步生风,及至回到屋子,他站在屏风边上,仍是微有些喘。
叶南晞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听见脚步声,抬头循声看过去,正好撞上冯钰的目光:“站在那里做什么?”她随手拍了拍身侧的空位:“过来,坐。”
冯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屈身坐在叶南晞身边。
叶南晞回头打量着他,隐约发觉他与刚才有些不一样,仔细端详片刻,她试探着伸出手,指腹蹭过冯钰的脸颊,带下一层浮粉:“你脸上是什么东西?”
像是被戳破秘密似的,冯钰窘迫地往后躲,可惜没躲开。
叶南晞的指尖互相摩挲,随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凝视着冯钰:“你化妆了?”
冯钰被问的有些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的开了口:“这……这样……气色看上去好一点。”
叶南晞收回目光,若有所思的看向地面。很奇怪,这种感觉很奇怪,她心里那团模模糊糊的陌生感变得越发分明起来。
果然,十年时间,真的可以改变许多。
叶南晞沉默着不说话,她越不说话,冯钰心里就越是慌得厉害。悄悄打量着叶南晞的侧脸,他怀疑自己是办错了事,多此一举,没能切中她的心意,反倒惹来她的厌恶。
掩在袖子里的手掌攥握成拳,指甲狠狠的嵌进皮肉里。疼,可他故意就是要让自己疼,只有疼才能压抑住内心的慌乱。
“你是不是……不喜欢?”一句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说完他又替自己找补:“我这就去洗掉。”话音落下,急急地便要起身。
叶南晞伸手将他拦了回去。垂眸做了个深呼吸,她转而正视了冯钰:“我没有不喜欢,只是有些意外。”她顿了顿:“你这些年……过的还好吗?”
这话问出冯钰满腹心酸,可他不敢抱怨,怕叶南晞不愿意听。低下头,他草草回了句:“挺好的。”
叶南晞没作回应。她知道冯钰过的不好,感情上的东西越想藏,越是藏不住,稍不留神就会从细节处暴露出来。她有心想对他做一番安慰,可是心里一直梗着那件正事——冯钰最终的结局。
事关生死,这件正事不料理妥当,她便无法放松身心,去解决他们感情上的问题。
短暂的静默过后,叶南晞打算抽丝剥茧,用眼跟前儿的事作为铺垫。她看着冯钰,郑重其事地开了口:“我回来之后,看到了一些事。今日,我亲眼看见有三人被押赴刑场。有人说,他们是因为得罪了你。我有些疑惑,想知道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冯钰怔愣了一瞬,紧接着蓦地抬起头。睫毛微微颤动,他的心头忽然泛起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割了一刀。怔忪不过瞬息,他收敛了眼底的情绪,唇边浮出一抹自嘲式的冷笑,口中低喃:“原来如此。”
叶南晞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冯钰目光幽沉:“你的目的。”
叶南晞越发糊涂,不由得皱起眉头:“目的?”
冯钰缓缓吸了口气,努力压抑着情绪,嗓音低哑:“你不是因为惦记我才回来的。你回来,是为了向我兴师问罪。”
叶南晞心头一沉,意识到冯钰这是误解了自己的本意:“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冯钰看向她的目光沉着而笃定:“你不信我,你宁可信外人的几句流言,也不愿意信我。在你眼里,我已经成了个滥杀无辜、视人命如草芥的恶人。”
叶南晞被动承受着他的审判,心里莫名有些发闷。她张了张嘴,语气里难掩焦灼:“我没有,我只是想借此事问问你。我既然问了,就是要听你的解释。”
冯钰轻笑一声,神色冷淡下来。抬手擦过唇角,他用手背蹭花了薄薄的胭脂,颜色在苍白的皮肤上晕染开来,面庞好似被人粗暴揉碎的花瓣:“没什么好解释的。外人随口说的话,你就信了。可你我是夫妻……”他顿了顿,像是怕自己再说下去会更加狼狈,半晌后,才颤抖着吐出轻不可闻的一句:“你难道不该无条件信任我吗?”
叶南晞怔在原地。
冯钰眼里沁了一层水光,水光下透着藏不住的委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很喜欢触碰我,会经常牵我的手,哪怕在人前,也会毫不避讳地抱我,甚至会偷偷亲我。可是这次回来……”他喉咙哽了一下,缓了片刻,才艰难的继续道:“你离我好远,好生疏,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眼泪终于溢出眼眶,在他脸颊画下两道笔直的泪痕。
叶南晞双唇微启,想要对此作出解释,可是此刻无论她如何舌灿莲花,落在冯钰耳朵里也全成了徒劳的狡辩。
冯钰不再看她,一言不发地站起身,他抬脚便走。
叶南晞心头一紧,立刻想要追上去,然而刚一起身,眼前猛然一黑,紧接着一股眩晕感铺天盖地地袭来。她的身形晃了晃,不得已跌坐回了原位。
而另一头的冯钰已然跨出门槛,走在回廊上。
外面更深露重,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耳畔异常寂静,只有鸣虫的嗡鸣声若隐若现。
一阵阵冷风拂过他的头脸,他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回头看向身后的路,他本以为会看见叶南晞的身影,然而身后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
仿佛是得到了某种验证,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许久,他一扯嘴角,露出一抹惨笑。
果然,她已经不爱他了。
第70章 070凝视
叶南晞实在晕的厉害,一睁眼,立刻感觉天旋地转,非得躺平下来才能稍有缓解。
摸摸索索的爬到床榻上,她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脑袋里昏昏沉沉的,意识倒是不乱,她知道自己之所以如此不适,多半还是要归咎于辐射。
辐射这东西说要紧也要紧,说不要紧其实也
不要紧,因为射线分许多种,不是每一种都致命。而且当初入职时间管理局时,她的身体已经做过一系列抗辐射的处理,想来应该能抵御一些损伤。
事到如今,她别无他法,只能祈祷自己运气不要太差,最好睡一觉便能恢复如常。
伸手扯过被子,她将身体裹在被子里面,侧身滚进了床榻里面。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相隔三千年的旅程,再加上在河边待的那半日,她很快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了将近五个时辰,次日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磨蹭着从被窝里坐起身,她睁着惺忪的睡眼,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周围还是昨夜的样子,没有丝毫变化,冯钰应该没有再回来过。
其实冯钰是回来过的,他当时出了屋子,立刻便去打水洗了脸。
要寻热水得去厨房,他懒得费事,索性就着盆子里的凉水洗净了脸上的妆容。冷水扑面,冻得人心神俱清,连带着方才积在胸口的燥郁也消散了几分。
此刻天地静谧,夜色沉沉。他的思绪在寂静中活泛起来。双眼静静的盯在水面上,方才的一幕幕开始在脑海中翻涌。他怔忡片刻,心里忽而生出一丝愧悔。
其实南晞并没有错,他暗想,毕竟是亲眼目睹的事,自然会有疑虑。可她没有妄下断言,而是选择开诚布公地向自己发问,这已然是信任的体现。而自己却连问都不许她问,实在是有些无理取闹。
好不容易盼回的人,心平气和地说话不好吗?他方才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竟能用那般态度待她?
他越想越不安,越想越自责。心慌意乱的拂了拂额前的碎发,他又朝着叶南晞所在地方走去。
短短的一段路,被他走出了山高水长的距离。好不容易摸到门框,他轻轻一推,迈步进去,满心的话还未来得及诉说,他便愕然发现叶南晞居然已经爬到榻上睡着了。
没心肝!
刚才不追出来哄自己就罢了,现在居然还能睡得着!
心头已然熄灭的那簇火苗复又燃了起来,他恨不能把她从榻上拖起来,好好整治她一番。可是想归想,不能真这么干。他本就不是个泼辣爽快的个性,尤其是面对叶南晞。
忍着委屈和眼泪,他端来一盆热水,将帕子在水里浸湿,他坐在床榻边上给她擦手擦脸。
从前他也这般照顾过她。相隔十年他重新再做,他恍惚间感觉像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他们如胶似漆、最恩爱的时候。想到过去那点滴温存,他心里难得地踏实了。
他的动作又轻又柔,捏着帕子捋过叶南晞的皮肤,脖颈上,指缝间,每个细节都照顾的妥妥贴贴。擦到最后,他捧着叶南晞的手掌,迟迟舍不得放下。低头将那只手看了又看,越看越有兴味。
及至将整只手的血肉筋骨全部看透了,他小心翼翼的握着那支手,送到唇边,在手背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叶南晞仍沉浸在睡梦中,然而很凑巧的,在此时忽然迷迷糊糊的叹出一口气。
冯钰心里一惊,仿佛是干了坏事被抓现行,他连忙放下叶南晞的手,端起水盆就往外跑。跑到外面他忽然咂摸出味儿来,不对啊,自己与她是夫妻,从前更亲密的事情也做过,如今亲一下她的手,怎么像是做贼似的。
自己到底在心虚什么?
丰润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他刚才怨过了叶南晞,现在又开始怨起了自己。
次日快近晌午,叶南晞穿鞋下地。及至将自己梳洗妥当了,她推门准备出屋。哪知门刚一拉开,发现门前站了个人。那人正背对着自己,听到动静才顺势转过身。骤然间四目相对了,她认出此人正是昨日在园子门前匆匆一瞥的少年。
怀贞显然有些措不及防,他嘴唇张了张,还未等他把话从喉咙里挤出来,叶南晞先一步开了口。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她语气平淡,是不带感情地随口一问。
怀贞素来伶俐,此时却是张口结舌,做了个所问非所答的回应:“师父他有急事,入宫去了,让你等他回来。”
叶南晞微微挑眉:“师父?他是你师父?”
怀贞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叶南晞的嘴角弯了弯,带出一丝温柔的笑意:“那你该唤我一声师娘。”说完,抬脚便要往外走。
怀贞见状,急忙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你不能出去。”
叶南晞微微蹙了下眉:“为什么不能?”
怀贞表情认真:“师父让我看住你,你不能出去。”
叶南晞的面色冷肃下来:“看住我?他原话是这么说的?”
怀贞坚定地点了点头。
叶南晞听完这话,脸上彻底没有了好颜色。冯钰现在真的是疯的不轻,居然还想软禁自己,简直是反了天。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怒意,她刚要发作,忽然思路一转,她理解了冯钰的用意。
冯钰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面对所有的风吹草动,都有了点草木皆兵的意思。就怕哪里再吹来股妖风,又把自己给吹没了。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叶南晞正视了面前的怀贞:“你叫什么名字?”
怀贞回答:“怀贞。”
叶南晞思索着一点头:“我若想走,天底下没人看得住我。我不接受你的看管,但我也不难为你,我允许你跟着我。”
她这番话虽然说得平心静气,奈何底气十足,有点儿不怒自威的意思。
怀贞见她侧身绕过自己,没敢再阻拦,只默默地跟随在她身后。
叶南晞喜欢出来溜达,从前便是这般。外面天高地阔,哪怕什么也不做,都闷在屋子里面强。
溜溜达达地走在大街上,她想起了宫里的卫婉和萧绰,有心想入宫见他们一面,奈何自己没有了手环的助力,身后又跟着个“小尾巴”,只得作罢。
皇宫虽然进不去,可她另有去处。
寻着记忆中的位置,她朝着京城最繁华的市集走去。
市集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叶南晞走走停停,每每看见稀奇的物件儿,总会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一番。偶然间的一回头,她看见从前经常光顾的点心铺仍旧开门迎客,随即一时兴起,走进去挑了几样精致的点心,特意让掌柜分包成了两份。
一圈圈细麻绳捆在油纸上,叶南晞用指尖挑起麻绳的末端,走到怀贞面前,将两包点心递给他:“其中一份是给你的,你自个儿留着吃。”
怀贞一脸惊讶:“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叶南晞笑了笑,语气轻松:“我是你师娘,照顾你是理所应当。”
怀贞眨了眨眼,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你真是我师娘?”
叶南晞眉梢微扬,目光里多了几分玩味:“你不信?”
怀贞皱着眉头,很认真地回答道:“不信,我师娘十年前就去世了,所有人都知道。”
叶南晞愣住,笑容在一瞬间敛去:“你说什么?”
怀贞将所知的事一一道来,从“师娘”的死因,到当时出殡的细节,可谓是面面俱到。话到最后,他还不忘补充:“而且,你的年纪也不对,你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往前倒十年,你才多大?”
叶南晞没有解释怀贞的疑惑,只是默默的低下头,消化着心底那团滞涩的情绪。
自己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当年自己与冯钰是赐婚,自己突然消失,冯钰自然要给外界一个交代。死亡是最完美的说辞,可是这个说辞摧毁了她费尽心力构筑的一切。
她的身份、地位、财富、权力皆随之化为乌有。在世人眼中,冯钰的妻子、那位叶内司已然故去,那么自己该以何种身份继续存在?
心烦意乱的叹出一口气,她沉吟良久,偶然间抬头的工夫,她看见街角处有一茶摊。想到昨夜与冯钰不欢而散的对话,心里忽然窜出一个念头——既然有些问题暂时问不到冯钰,何不问问他身边的人?那处茶摊正是个坐下说话的好地方。
想到这里,她回头看向怀贞:“走那么多路,累了罢?走,我们去喝口茶。”说完,不等怀贞表态,抬脚便往茶摊走去。
茶摊此刻还没到最忙碌的时候,空位还多。叶南晞随意寻了处边上的位置坐了下来。茶摊伙计走上前问她要喝什么,她回道:“两杯冰茶。”话音落下,她目光落回怀贞身上:“冰茶行吗?”
怀贞是喜欢冰茶的,只是这东西弄起来费事,平日难得喝上一回,见此刻叶南晞的提议正中下怀,他连忙飞快的一点头:“行。”
片刻后 ,两杯冰茶端上桌。那冰茶之所以叫冰茶,乃是将茶叶与冰块放在一起,等冰块化净,冰茶并一同成型。因为其萃取的温度低,冰茶滋味甘甜,不涩口。
叶南晞端起茶杯,抬眼瞥了怀贞一眼,随口问道:“你跟着你师父多久了?”
怀贞回答:“七年了。”
“他待你好吗?”
“师父待我恩重如山。”
“在你眼里,你师父是怎样的人?”
怀贞很认真地想了想,郑重回答道:“师父是君子。”
端着茶杯的手顿在身前,叶南晞抬头对上怀贞的目光:“这话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