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绵绵
叶南晞这次受伤不算轻,原本打算养几日伤再启程回京,奈何京中很快传来消息,说是永安帝驾崩,太子萧绰已于灵前登基。于是不得已的,两人立刻动身往京城赶去。
外头的事情自有冯钰去打理,叶南晞这一路大多时候都躺在马车里,困了就睡觉,醒了便看看窗外的风景。
大约适逢国丧的缘故,众人都有意无意的压抑着情绪,就连说话声都比平时小了许多。
车队一路往京城驶去,五日后,终于看见了京城的城门。
彼时,萧绰正坐在暖阁里与卫婉用午膳。卫婉站在萧绰身边,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萧绰,手里握着筷子替萧绰布菜。
萧绰咽下嘴里的豆沙饼,抬头朝卫婉看过去:“你也吃罢,这些活儿让宫人们去做便是。”
卫婉笑了笑:“无妨,臣妾愿意伺候陛下。”
萧绰没说话,只是垂眉敛目地看向面前的饭碗。卫婉没有察觉到萧绰情绪的变化,继续给他夹菜,就在她即将将一块豆腐放在萧绰碗里时,萧绰却是放下筷子,轻声开了口:“你这样拘束,朕吃的也不自在。”
卫婉手指一僵,筷子上豆腐顺势掉到了桌子上。她回过神,连忙抽出帕子,包起豆腐放去一旁,然后很局促的站在原地,像是自知犯了大错一般,站在原地等待萧绰的处置。
萧绰顿时有了一种被架在高台上,不得不做恶人的无奈。明明只是随口一提,她的反应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原本轻松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起来,萧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彻底没了食欲。
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他刚放下茶杯,就见有内侍打帘而入,俯首道了句:“陛下,冯公公和叶姑姑回来了。”
听了这话,萧绰双眼瞬间亮了起来,他二话不说,起身便往外走。卫婉见状,顺势跟在他身后。
萧绰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面,穿过一道月亮门,他一眼便盯住了正殿外的两道身影,果然是冯钰和叶南晞。
二人听见了脚步声,不约而同的回过头,见来人是萧绰,立刻便要行礼。
“快起来快起来。”萧绰快走两步,伸手扶住二人。
冯钰那头无妨,倒是叶南晞的手臂受了他的拉扯,虽然力道很轻,但仍旧牵动了后背上的伤口,不由得吃痛皱眉。
萧绰察觉到她的异样:“怎么了?”
冯钰替她作了回答:“南晞身上有伤,还没好透。”话音落下,他看向叶南晞,眼里藏了抹淡淡的忧色。
萧绰的注意力完全被叶南晞的伤吸引过去,对冯钰异样的目光全无察觉。他凝视着叶南晞,惊讶的目光里含了几分感动。
叶南晞对上萧绰的目光,冲他含笑道:“陛下走的时候,曾与我约定,要我来日亲手将佩刀亲手归还到陛下手中。”说着,她侧脸瞥了眼冯钰怀里的刀。她手上暂时使不上力气,握不稳东西,所以让冯钰替她捧着:“怎么样?我做到了。”她仰起脸,笑容蓦地从唇边绽开,是灰天白地间唯一一抹明亮的色彩。
萧绰心头一动,无声地心荡神驰了:“这刀你留着罢,朕赐给你了。”
叶南晞一抬眉毛,眼睛里泛起一抹惊喜:“真的?”
萧绰笑微微的一点头:“当然。”
这刀确实是把好刀,叶南晞也是真的喜欢,眼看萧绰这般大方,她也不再做推辞:“好,那就多谢陛下。”
萧绰笑吟吟的看着她,目光紧贴在她身上,片刻不肯挪开。
这时,卫婉从后面走了上来,她刚才已然听见了这边的谈话声,知道了叶南晞身上有伤。看着二人向自己行过礼,她微笑着将叶南晞通身打量了一遍,扭脸对萧绰提议:“陛下,叶姑娘此番是为陛下受伤,理该请位太医好好瞧瞧,安心修养。东宫的幽篁居恰好空着,宽敞明亮,不如暂时指给叶姑娘居住。”
此话一出,众人都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包括叶南晞。她虽是天外来客,但是去而复返这几遭,早已深谙这个时代的规则——女官们向来有女官专属的居所,从未听说哪个能获得如此殊荣,单独分出来,独占一处宫殿。
叶南晞正沉吟着该如何婉拒时,冯钰已然先一步开了口:“娘娘,这怕是不合规矩,还是……”
“这个主意甚好!”萧绰果断截断冯钰未说完的话,他回头扫了眼卫婉,接着又将目光移回到叶南晞身上:“这几日宫里事务繁杂,到处都乱哄哄的,唯有东宫还算清静,你就安心待在幽篁居里养伤。”
叶南晞敛去笑容:“陛下,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确实不合规矩。”她态度十分笃定,并没有半分迟疑。
可是萧绰丝毫不理会她的拒绝:“不必顾忌那些虚礼,你这次受伤全是为了朕,朕要亲自安排人照看你,给你请最好的太医诊治。”
叶南晞嘴唇动了动,想再说些什么,可还未等话说出口,便听萧绰喜气洋洋地招呼道:“好了,快进殿罢,外头太冷,别着了风寒。”
叶南晞只好将含在嘴里的话咽回肚子里,抬脚迈步时,她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身旁的冯钰。
冯钰的一张脸褪了血色,愣怔的凝视着萧绰的背影。
叶南晞沉吟片刻,不动声色的往冯钰身边凑了凑,然后在袖口的遮掩下,轻轻捏了下他垂在身侧的手掌。
冯钰顺势回过头,对上了叶南晞的
目光。
只那么一下,冯钰心头那股不安瞬间淡去。脑海里回想起叶南晞的那句话,那话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她让自己相信她。对,是该相信她。如果她此刻再问,自己还是会保持从前的态度,相信她。
想到这里,他冲叶南晞笑了一下。
走进正殿,萧绰与卫婉坐在上首位,冯钰和叶南晞与二人相对而坐。四个人皆坐稳当了,两边互相提起了这几日的经历。
叶南晞这头的经历惊心动魄,萧绰那边也并不平顺。当时为了躲过郭权的眼线,他没少费心思,然而还是在入宫这关卡了壳。
好在他急中生智,想起了永安帝身边的掌印太监崔晟。
按理来讲,崔晟是永安帝的人,从未牵涉进夺嫡的事。一朝天子一朝臣,尤其对他们这些宦官而言,无论将来谁做皇帝,似乎都与他这位前朝老臣没有多大关联,将来自有他养老的地方。
因此,郭权在收买人心时,压根儿没把崔晟当回事,自然也不会想到崔晟与冯钰有那样深刻的联系。
冯钰是崔晟磕过头的干儿子,这事不是秘密,只不过崔晟身边给他磕过头的不止冯钰一个,若将前前后后所有人加起来,少说得有二十来人。
或许是这辈子与子嗣无缘的缘故,宦官们对于认干儿子这件事有着极高的热情。因为认下的干儿子太多,冯钰在里面就显得十分不起眼。再者,自打他跟着萧绰入了东宫,为了避嫌,不得不与崔晟疏远起来。
可是疏远归疏远,无非是做戏给外人看。冯钰是崔晟早就选好的“退路”,他表面上不动声色,私底下却时常给予冯钰照顾。
因此郭权谁都可以收买,唯独收买不了崔晟。崔晟表面上一直保持着中立,实际上早已经站在了萧绰的阵营。
永安帝在世时,崔晟可谓是当朝九千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见太子萧绰在关键时刻有求于自己,他当即动用所有的手段,将人悄无声息地送进皇宫,一点痕迹也未露,仿佛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般。
冯钰心下了然,暗暗对崔晟怀了感激之情,打算来日当面拜谢。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现观当下,永安帝刚刚驾崩不久,宫内各项事务繁杂,许多事都等着冯钰这位东宫的主事太监做决断。
没有时间多做耽搁,半个时辰后,萧绰与冯钰结伴离开了东宫,去了乾元殿与六部议事。叶南晞因为身上有伤的缘故,被卫婉安排着住进了幽篁居。卫婉人办事妥帖,还特意给她指派了位宫女贴身伺候。
宫女名叫姚青悦,平日里只做青悦这般称呼,年岁与叶南晞相仿,性子沉稳端庄,做起事来也干脆利落。平日里旁的事没有,只专门负责伺候叶南晞饮食起居,帮她熬药换药。
叶南晞修养了两日,及至到了第三日,她感觉后背上的伤好了不少,试探着动一动,似乎也不怎么闹疼。
青悦打帘而入,正巧见她站在窗前活动肢体,动作大开大合,连忙小跑过去:“叶姑姑,您可慢着点儿。”说完这话,她将手里的汤药顺手放在桌子上,作势伸手要去搀扶叶南晞。
叶南晞笑着抬手挡住她探过来的手臂:“哪儿就这么娇气了,不至于。”
青悦见她笑,也跟着一起笑:“还是得当心点儿,您这伤口不算浅,虽说好得差不多了,但万一又扯伤了,没让伤口顺利愈合好,只怕是会留疤。”
叶南晞浑不在意:“留疤又如何?”
青悦有些意外:“女子大多爱美,对这些事很是在意,姑姑不在意吗?”
叶南晞一扯嘴角:“横竖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看它,心中坦然;触它,更觉无愧,没什么可在意的。”
青悦侧过脸,冲她飞了个意味深长的眼风:“姑姑不怕将来有了夫婿,惹夫婿不喜?”
叶南晞一听这话,心里略略有点不痛快,可是心里明白青悦这话并无恶意,不过是随口一句玩笑,于是只收敛了笑容,严肃的回答道:“伤疤对于男人而言是功勋,对于女人也不该是耻辱。若我的夫婿因此跟我生了嫌隙,那么只能说明他喜欢的不过是肤浅的表象,根本不配做我的夫婿。我所期盼的爱人,应能同赏风月,并肩风雨。他若爱我,自然要爱我的全部。若仅仅是这点伤疤就嫌弃我,又岂能奢求他会珍视我整个人?”
青悦怔了一下,没料到自己的随口之言会引出叶南晞的这番高谈阔论。在此之前,三从四德的教诲听了不少,叶南晞的这种说法却是闻所未闻。然而虽然未闻,心里却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
暗暗将这番话咀嚼了几遍,她若有所思地一点头:“似乎是这么个理儿。”
叶南晞重新柔和了面容:“你要记住,悦人前先悦己,人活一世,为了旁人舍弃自己的感受,不值得。”说完,走到衣架前,取下大氅披在身上,一边穿衣一边对青悦说道:“劳烦你替我通报一声,我想见一见皇后娘娘。”
第42章 042无尽
青悦替叶南晞做过通传,叶南晞站在殿前,静等着里面传她进去,奈何久等无回音。
一旁的青悦渐渐有些站不住,缩着脖子在寒风中打冷颤。叶南晞见状,提出让她先回去避避风寒。青悦原本有些犹豫,但想到自己虽受了上头指派来照顾叶南晞,但是理论上并不算主仆,确实不必吃这份苦。再加上叶南晞三番两次的劝说,她不再坚持,迈着碎步走远了。
天上的雪花飘的越来越急,天寒地冻,叶南晞独自一人站在雪地里。冷自然是冷的,不过她态度从容,端端正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大殿之内,卫婉站在炉火前,正拨动着手里那串琉璃珠子。一双眼睛凝视着火炉里的火光,她眉心微蹙:“还是请她进来罢。”
沉香此刻正扒在窗边,透过窗扇间的缝隙观察着雪地里的叶南晞,听见这话,她倏地回过头:“娘娘,您这般好性子,当心将来她得了宠,不把您放在眼里。”
沉香也是在替她考虑,想借机给叶南晞立威。这是好意,卫婉心里领受,可总觉得无缘无故搓磨人很没有道理,心里始终有些不安。
再三犹豫了片刻,卫婉定了主意,抬头看向沉香:“好了好了,晾这么一会儿也够了,快把人请进来罢,她若真因此冻出个什么好歹来,反倒成了我的罪过。”
沉香见卫婉态度坚决,故而没再多言,只亲自打帘而出,将叶南晞请了进来。
殿内烧着上好的金丝炭,不仅温暖,空气里还隐隐透着一股梅香。叶南晞提着裙角跨过门槛,刚一进门,只觉得浑身筋骨骤然间松快下来,整个人浸泡在一股温柔的暖流里。
迎着卫婉走上前,叶南晞对屈膝行了个礼:“见过娘娘。”
卫婉因为刚刚给了叶南晞下马威,此刻略有些心虚。转身坐在正位的圈椅里,她垂眉敛目地轻声道:“来人,给叶姑娘赐座。”
沉香搬来个椅子放在卫婉面前的空地上,然后走到卫婉身边站定。
叶南晞见状,道了声谢,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
拇指拨动手里的珠串,卫婉说话时面无表情:“不知道叶姑娘这几日身子可有好些?青悦伺候的可还周到?若有哪里不妥,你一定要告诉本宫,本宫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话都是亲亲热热的好话,可说出口却是丝毫不带感情。叶南晞心里明白卫婉的顾虑,唇角不由得牵出一丝笑意,半是无奈,半是感激:“多谢娘娘挂怀,我身上的伤已然无碍,今日前来,一是为了感谢娘娘照抚,二是想请娘娘允准,准我搬离幽篁居。”
卫婉手上的动作一顿:“为何要搬出去?你怕不合规矩?”话音落下,她直接自问自答:“无妨的,你且安心住下罢,这次你为了陛下舍生忘死,这份赤胆忠心,本宫都看在眼里,本宫是陛下的正妻,替陛下善待你也是应当的。”
话到此处,她似是被自己这
话触动了情肠,神色落寞的垂了眼。
那天在正殿,卫婉陪在萧绰身边,听叶南晞提起那几日在肃州的经历,心里不由得五味杂陈。叶南晞此番做陛下的替身,那可是豁出性命替陛下挡刀,拼尽一切替陛下扫清登基的阻碍。不论旁的,单就是这份儿心,换了谁都得动容。
若叶南晞是个男子,自当以高官厚禄为报。可叶南晞偏偏是个女子,没有比陪王伴驾更好地犒赏。
从前她不明白,直到今日,她才意识到叶南晞并非寻常女子,不怪陛下对她另眼相看。
卫婉几乎彻底接受了叶南晞来日将要与自己平分秋色的现实。一口长气呼出肺腑,她懒得再循规蹈矩说那些毫无意义的场面话,抬起头,她对上叶南晞的目光,打算趁机把话说透:“南晞,本宫心里有件事想与你提一提,今天正好你来了,索性便开诚布公的告诉你。你聪颖机敏,又对陛下这般尽心,陛下对你也很有好感。依照规矩,在陛下行过登基大典后,礼部会替陛下筹办选秀的事,本宫打算趁那个时候将你引荐给陛下,如此,你便可以妃嫔的身份陪在陛下身边,正好全了你与陛下的情谊。”
这话说完,卫婉观察着叶南晞的反应,她本以为叶南晞会欢天喜地地接受自己的好意,哪知放眼看过去,叶南晞的脸上不仅毫无喜色,反而迟疑低下头,表情显出几分为难。
而另一边的沉香见叶南晞不做回应,这时便拿出掌宫女官的气势,开口道:“叶南晞,娘娘同你说话,你怎的不做回答?”
叶南晞抬起头,思索着开了口:“我知道这件事是娘娘的一番美意,有意想要抬举我。”
卫婉目光炯炯:“那……你可愿意?”
叶南晞静默片刻,末了很干脆的一摇头:“我不愿意。”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卫婉的预料,也让沉香心里一惊。沉香原本就对叶南晞没什么好感,此刻听了她这话,以为她存了别的心思,于是立刻冷肃起面孔,厉声道:“叶南晞,你莫要得寸进尺,难不成你还觉得做侧妃委屈了你,想惦记娘娘的位置?”
这话说的太偏了。
叶南晞站起身,端端正正的站在卫婉面前,一字一句的郑重开了口:“娘娘,我之所以为陛下尽心尽力,舍生忘死,是因为我相信陛下将来能成为一位好皇帝,能救天下万民远离苦难,使百姓安居乐业。我的所作所为是道义使然,除此之外再无私心。”
卫婉眨巴着眼睛,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叶南晞:“即便如此,你是女子,陪王伴驾这种事是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你为何不肯?”
叶南晞语气坦然:“因为我心里已有心仪之人。”
“是谁?”卫婉问道:“是哪位大臣?还是侍卫?不过无论是谁,这天底下哪个男子能好得过陛下?叶姑娘,咱们女子在这个世道生存不容易,感情是一方面,将来的前途和着落又是另一方面,你莫要因为一时感情用事,错失了这样好的机会。”
“机会?”叶南晞蹙起眉头:“敢问娘娘,您提议此事,是为了讨好陛下吗?”
卫婉脸色一僵,瞬间冷了脸:“叶南晞,你这话着实放肆,本宫是陛下的正妻,替陛下考虑是理所应当。”
叶南晞矢口辩驳:“可是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愿意和旁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娘娘是陛下的正妻,可也正因为是正妻,把伺候自己夫君的事当作是机会,听起来实在是令人心酸。”
这话简直像刀子一样,直往卫婉的心窝上捅。卫婉勉力维持的平静终于有了波动,她忍无可忍地抬起手,用力拍了下身侧的茶桌:“叶南晞,你莫不是在讽刺本宫?”
沉香皱着眉头,也是一脸怒色。
叶南晞见状,连忙提起裙角跪在地上,目光依旧不惧与卫婉相对视:“娘娘,依我对陛下的了解,陛下并不是肤浅好色的人,您既然已成为了陛下的妻,为何不去争取陛下心里独一无二的位置呢?”
这回没等卫婉发话,沉香已然端出大宫女的气势,快步朝着叶南晞走过来,她边走边道:“你别以为陛下看重你,你便可以对娘娘不敬。”话音落下,她扬手一巴掌甩在叶南晞脸上。
“啪——”
叶南晞咬着牙挨了这一下。
旁边的卫婉也被这声脆响惊醒:“沉香,不得无理!”这话说得晚了,这巴掌叶南晞已然挨了。她起身走到叶南晞身边,亲手将跪在地上的叶南晞扶了起来。
沉香见状,连忙退到一旁,只留卫婉与叶南晞相对而立。
卫婉打量着叶南晞的脸颊,望着她脸颊上浮起的那团红云柔声道。她抿了抿唇,压低声音道:“我怎会不想,实在是……”她欲言又止,心里的那股无力感从翻涌向来,拥塞住了她的咽喉:“罢了,你既然不愿,本宫也不再与你多说了,你且回罢。”
她并非是不明事理的人,叶南晞刚才那句话绝非羞辱,而是在与她交心。
叶南晞看出了卫婉的为难,深知她处境的不易。她忽略掉脸颊上那抹滚烫的热度,重新端正了姿态,目光真诚的看向卫婉:“娘娘,我帮过陛下,现在我也想帮一帮你,只是不知道娘娘肯不肯信我?”
卫婉面露诧异:“你帮我?”
叶南晞表情认真,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是,我帮你赢得陛下的心,走到他心里。”
卫婉态度迟疑:“可是……平白无故的,本宫又与你并无交情,你为什么要帮本宫?”
叶南晞柔和了语气:“娘娘若对我有疑,不如就当是与我做个交易,我既说过我已有心仪之人,若我之后真的帮成了娘娘,就请娘娘赐我个恩典,成全我二人。若是不成,我叶南晞任凭娘娘处置,绝无二话。”
她说话时,神色笃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卫婉思索良久,心里原本的迟疑和顾虑渐渐淡去。想来叶南晞是萧绰与冯钰都看重的人,应该不是什么奸邪之徒。又见她此刻态度这样真诚,忽然就觉得信她一回也无妨。
郑重的一点头,卫婉做了回答:“好,本宫答应你,若你真能帮本宫赢得陛下的心,本宫来日必会为你赐婚,再替你备一份厚礼相酬。”
叶南晞一翘嘴角:“好,既然如此,有些话虽然冒犯,但却是我的肺腑之言,娘娘可愿一听?”
卫婉答道:“请讲。”
与此同时,几十里外的孝陵步道上,冯钰正跟随在萧绰身侧,踩着积雪缓步前行。
冯钰边走边道:“眼下郭氏一党已除,兵权已收归陛下手中,宁安寺的那位不日也将随宁王殿下去封地,陛下总算可以高枕无忧了。另外,礼部今早来问有关年号的事,不知礼部拟的那些年号里,陛下可有中意的?”
萧绰沉吟着答道:“就咸乐二字罢。”
冯钰垂眸看向脚下:“是,奴婢回头便告知礼部。算着日子,从孝陵祭完祖回去,再有五日便是陛下的登基大典,诸事顺利,陛下可安心。”
萧绰沉吟着一点头,鼻腔中喷出两道白色的雾气:“那便好,朕身边多亏有你。”
冯钰垂首:“陛下言重,此乃奴婢的分内事。”
萧绰双手负于身后:“不必过谦,朕已经想好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由你接任,再兼东厂提督,这两处都是要职,除了你,旁人朕都不放心。”
冯钰脚步一顿,紧接着端正肃穆的掀开袍角,就地跪了下去:“多谢陛下圣恩,奴婢必当竭力以报。”
萧绰无奈的笑了笑,伸手将冯钰搀扶起来:“快起来。”他弯腰替冯钰掸去膝盖上的浮雪,这个举动着实让冯钰受宠若惊的一下,他自己倒是丝毫未觉。重新站直了身子,他目光柔和的看向冯钰:“往后你便不再是宫中的奴婢了,而是天子近臣,可与内阁的那帮老家伙们分庭抗礼。先帝过去没少受他们的气,这你是知道的,所以你得帮着朕,朕可不想像先帝一样受他们挤兑,在他们面前失了威严。”
这话听着有些孩子气,冯钰唇边浮出一丝微笑:“奴
……微臣明白,微臣是陛下的人,自然会替陛下尽心。”
萧绰满意的点了点头:“至于南晞……”他笑吟吟的侧过脸,望着天空,满心期待的开口道:“朕想纳她为妃,将来与她共享天下,伴伴,你说可好?”
第43章 043恩赐
耳边迟迟没有回应,萧绰回头看向冯钰,只见冯钰大睁着一双眼睛,正愣怔怔地盯着自己:“怎么了?”
冯钰倏地回过神,连忙低头将目光错开:“微臣是在想,这种事……是不是应该先问问叶姑娘,看看她是何意思。”
萧绰思索着静默片刻:“这倒也是,不过……”他说着,唇边绽开一抹微笑:“想来她应该是愿意的。”
“若她不愿意呢?”冯钰矢口问出这句话。
好在萧绰不疑有他,很自信的一抬眉毛:“那朕就努力争取,朕不信她面对朕这样的男子,会一点都不动心。”
这是打算死缠烂打?
“死缠烂打”四个字悠悠的从冯钰脑海中冒出来,几乎将他惊出一身冷汗。对于寻常人来说是死缠烂打,可对于一代帝王而言,难保不会升级为一场强取豪夺。
强取豪夺,这四个字太可怕,可怕到令冯钰胆战心惊。冯钰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攥握成拳,表面上不动声色,然而心底像是烧了一把火,每一秒都是痛苦至极的煎熬。
好不容易熬到黄昏时分,冯钰寻了个借口,以办事为由回到京城,只与萧绰说自己次日清晨会再赶回来。
彼时,叶南晞正在暖阁中,与卫婉相对而坐。她手里握着一支粉刷,正在仔仔细细的替卫婉上妆。
仿佛是早年间的生活过于灰暗,叶南晞在离开荒芜星后,在游戏人间一脉上的修为堪称登峰造极。只要是与享乐沾边的,她样样精通。
她很擅长打扮自己,伪装自己,然后披着光鲜的外表周旋于各色人群。她说要帮卫婉赢得萧绰的心,这话绝非随口一说。
因为经历得太多,她在人性的洞察上有着极高的敏锐度,很擅长投其所好。
手指沾了点胭脂,她轻轻点在卫婉的唇上,从上到下端详一番,她勾唇一笑:“好了。”
一旁的沉香将铜镜捧到卫婉面前,卫婉顺势瞧过去,只见镜中的自己与之前看似一样,可是眉眼间的气韵却是大大的不同。
卫婉接过铜镜,近距离的仔细观察:“好像是有些不一样,可又……一下子看不出来具体是哪里不一样。”
沉香跟着在旁边点头。
叶南晞拿起帕子,擦去手指上残余的胭脂:“娘娘之前的妆容看上去虽然端庄,但是颜色太重,一眼看过去,目光全部集中在深深浅浅的色块上,反而掩盖了娘娘本身的面容,削弱了五官的美感。”
沉香笑着看向镜中的卫婉:“奴婢就说娘娘姿容艳丽,国色天香。想来有了新的妆容,定然能讨陛下的欢心。”
叶南晞动作一顿:“娘娘,我教您化妆,可不是为了让您去讨好陛下。”
卫婉与沉香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神情都有些诧异。
叶南晞垂下双手,一本正经的解释道:“我之所以教您化妆,是为了让您正视自己,爱重自己,拿自己当作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宝贝。恕我直言,若想改变陛下待您的态度,首先要摒弃的就是讨好两个字。”
沉香皱了皱眉:“叶南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别不是想出什么歪主意。”
叶南晞不理沉香,只冲着卫婉微扬眉梢:“我请问娘娘,您自打成亲以后,可曾做过什么事只为了自己,而与旁人无关的?”
卫婉眨巴着眼睛沉思片刻,末了与沉香对视一眼,终究是没能答出半个字。一口长气呼出肺腑,她末了认命似的低头看向一边:“本宫自打嫁给陛下,心里眼里都只有陛下一个人,只盼着陛下诸事顺遂,事事和乐,至于本宫自己……不重要。”她唇边浮出一抹苦笑。
“怎会不重要?”叶南晞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后背挺得笔直:“慕强是人类的天性,你只有越好,旁人才会越喜欢你,一味的委曲求全根本不是善良大度的体现,反倒是自轻自贱,惹人看轻。”
“叶南晞,你放肆!”沉香豁然起身,冲着叶南晞横眉冷对:“你说谁自轻自贱?你别以为娘娘好性子,就可以口不择言的胡说八道!来人!”
话音落下,守在门外的内侍立刻冲了进来。
卫婉见状,连忙叫住沉香:“沉香。”她抬头对上沉香的目光,又扫了眼门口的内侍:“你们都先出去,本宫想与叶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沉香眉心紧锁:“可是……”
“出去。”卫婉声音虽轻,但是语气里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沉香有些委屈,可还是很顺从的出了屋子。
晃动的门帘渐渐静止下来,暖阁里只剩下叶南晞与卫婉两人。卫婉放下手里的铜镜,拉着叶南晞走进内室,坐在窗下的软榻上。
炉火就摆在身边,里面的木炭时不时发出“啪啪”的爆裂声。卫婉坐稳身子,后背靠着软垫,盯着叶南晞打量了片刻,末了侧过头,目光落向不远处的一扇螺钿屏风:“叶姑娘,你这人说话虽然不中听,直来直去的,不懂转圜,但是本宫看得出来,这是你的性情使然,你不会阿谀奉承,所说的话都是真心话,并无恶意。那么本宫也不妨与你坦诚相待,你说本宫自轻自贱,本宫承认。本宫出身不高,家父不过是个五品小官,放在京城里根本不值一提。人人都说本宫嫁入皇家是撞了大运,本宫也是这样认为,所以总觉得德不配位,心里虚的很。”
叶南晞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娘娘不该这样想,娘娘总惦记着自己出身不高,可是对于陛下而言,出身高与低又有什么区别?难道出身高的女子就必然是好的,出身低微便不堪入目?”
“那自然不是。”
“既然不是,娘娘何苦总揪住这点不放?男女婚配,家世门第固然重要,可是说到底,婚配所配的,难道不是对方其人本身吗?”
卫婉被她这话噎了一下。
叶南晞接着说道:“您既然已经与陛下结为夫妻,便该将自己摆在与陛下齐平的位置上,而不是一味地看低自己,在陛下面前伏低做小。陛下身份贵重,巴结讨好他的人不计其数,实在无需再多您一个。他真正需要的,是一位可以与他并肩而立的妻子。”
卫婉柳眉微蹙,叶南晞这话她此前闻所未闻,更未曾考虑过。仿佛被带进一片新的领域,她在茫然中陷入沉思:“妻子?”
“对,就是妻子。”叶南晞的脑海中浮现起萧绰小时候孤独的身影,思索着开口道:“他需要的不是对他千依百顺的女仆,而是与他平起平坐、心意相通的妻子。他在朝臣面前,是权力的符号;在百姓面前,是被贡在神龛上的神佛;只有在妻子面前,他才可以做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人。所以,您对他越是超乎寻常的恭敬,反而会将他越推越远。”
卫婉倏地抬起头,然而下一秒又将目光避去一旁:“是这样吗?从来没有人与我说过这样的道理,我以为只要万事以陛下为先,时间久了,自然会让陛下明白我的心意。”
叶南晞深吸一口气:“娘娘,真心不能靠求,更不能靠等,而是要靠吸引。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做‘花若盛开,蝴蝶自来’,与其费心思笼络陛下的心,让他心甘情愿的守着你,这样岂不更好?”
卫婉轻轻一咬嘴唇:“让陛下心甘情愿地守着我,这……有可能吗?”
叶南晞一抬眉毛:“当然,您风华正茂,知书达理,样样挑不出错来,为什么不可能?”
卫婉眼前一亮:“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叶南晞回答道:“上赶着的不是买卖,好东西急于出手反而会让人看低价值,所以您根本无需刻意做些什么,只要正视
自己,爱重自己,端正好心态,堂堂正正抬头挺胸的去母仪天下。陛下是聪明人,自然会发现您的好,主动走近您。不过……”
卫婉心头一沉:“不过什么?”
叶南晞眯着眼睛笑了笑:“我或许可以帮娘娘缩短这段时间,让陛下快些发现您的好。”
卫婉对叶南晞是彻底地心悦诚服了,这时便笑着点头道:“好,你有何想法尽管告诉我,我都听你的。”
叶南晞又与卫婉闲话片刻,随即离开了暖阁。
一直躲在偏殿里避寒的沉香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掀开帘子一瞧,见是叶南晞出了暖阁。眼看叶南晞已然走远,她快步回了暖阁,走回到卫婉身边,直截了当的问道:“娘娘,您当真要相信那叶南晞吗?”
卫婉端起茶杯:“有何不可?”
沉香眉头紧锁:“您就不怕她别有用心?”
卫婉抿了口热茶,将茶杯放回桌面:“她能有什么用心?她一无家室二无背景,她若对陛下有心,或是想从陛下或者本宫身上图什么,根本不必费这些力气。”
“可是……”沉香想了半天没想出下文。
卫婉抬头看向沉香:“无妨的,叶南晞有些话乍听觉得跳脱荒唐,仔细想想,便会觉得不无道理。我的处境已到了如今的地步,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呢?”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叶南晞回到自己的屋子,刚坐下没一会儿,青悦走了进来,说是门外有人找她。
叶南晞跨出屋门一瞧,只见台阶下的雪地里站着个小太监,十多岁的模样,穿戴的很是干净整洁。
叶南晞走上前,轻声问道:“你找我?”
小太监颔首应了声“是”,接着从袖口掏出一张字条递给叶南晞:“掌印托我将这个交给姑姑。”
“掌印?”叶南晞皱着眉头接过一瞧,只见字条上写着几个字——安心随他来见我。运笔流畅,笔锋刚劲有力,是冯钰的字无疑。
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她唇边含了一丝笑意:“他什么时候成掌印了?”
小太监恭敬作答:“陛下新封的,宣旨还不到半日。”
叶南晞心里替冯钰高兴,将字条顺手塞进腰上的口袋里,她一挑下巴:“去哪儿?走罢。”
小太监领着叶南晞往前走去,叶南晞本以为对方会领自己去哪处宫室,未曾想竟是一路出了宫。眼看着再走两步便要跨出宫门,她连忙叫住那小太监:“你等会儿。”
小太监停住脚步回过头。
叶南晞定定地凝视着他:“你要带我出宫?”
小太监一点头:“是,掌印在宫外等着您呢。”
叶南晞越来越糊涂:“在宫外等我?”
这家伙是要做什么?
叶南晞有些迟疑,可想到刚才那张字条,他特意提到让自己“安心”。思及至此,她不作他想,只跟着小太监出了宫。
第44章 044私奔
高高的红墙分隔出两个世界,宫内静谧肃穆,宫外熙攘喧闹。叶南晞走在这熙熙攘攘的街市上,心情都跟着轻松了不少。
百十步路走出去,她看着两侧的街景,开始感觉周围的一切似曾相识。仔细一回想,她惊讶的发现这条路是去冯钰那间小院的路。
十年了,那处小院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
叶南晞忽然有些期待,她叫住那带路的小太监,直接打发了对方,一个人朝着那间小院走去。片刻后,她轻车熟路地走到门前,轻轻一推门扇,她发现门没锁,于是直接走进院子,站在屋前的那片空地上,轻声唤道:“阿钰?”
很快,冯钰从正屋的门缝里探出脑袋。
四目相对,叶南晞莞尔一笑,刚想开口与冯钰道声喜,贺他升迁,哪知冯钰急匆匆的跑出来,一把抱住了她。
“南晞,快跟我走。”他慌慌张张的抓住叶南晞的手,拉着她就往外走。
叶南晞坚持站定不动:“阿钰,你要去哪儿?”
冯钰被她抻的身子踉跄了一下,仿佛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他回过头,看向叶南晞的目光里尽是惶恐不安:“南晞,求你了,跟我走罢。”他说着,不由自主的红了眼眶,气息也变得又轻又颤:“我向你保证,我会尽我所能,绝不让你受委屈。”
这话把叶南晞听糊涂了:“你好好讲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钰不肯回答,只是一味地拉着她往外走。
叶南晞心里一急,手臂猛地一使劲,干脆将他揽进怀里。双臂紧紧的箍住冯钰的腰,她将唇贴在冯钰的耳侧:“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好好跟我说,别着急。”
冯钰原本心慌的不行,此刻被叶南晞这么紧紧地箍住后,他像是在激流中抱住了一根浮木,终于有力可依。
一颗心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可是心安定了,压抑多时的委屈却是蠢蠢欲动着反扑上来。
“南晞……”他的面颊朝着叶南晞侧过去,声音里隐隐带了哭腔:“陛下要纳你为妃,我知道我没用,我就是个废物,争不过他,我只能带你走。不过你放心,我有积蓄,有力气,我还年轻,能做许多事,我可以给人教书、写字,旁人能做的我也都能做,我不会让你跟着我受委屈。”
叶南晞听过这番话,脸上的紧张神色不仅没有加剧,反倒是舒展开来:“我当是什么事。”她的手掌一下下捋过冯钰的后背,同时还不忘与他打趣:“刚升的官,屁股还没坐稳呢,这就不要了?”
冯钰红着眼睛快速摇头:“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我们走罢,求你了,好不好?再晚怕是走不远了。”
叶南晞垂下眼眸:“走去哪里?”
冯钰一吸鼻子:“哪里都好,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然后呢?”
“然后……”
“一辈子东躲西藏地过日子?”
冯钰不说话了。
叶南晞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而捧起他的脸,双目紧盯着对方的面庞,她尽量把话说得有条有理:“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来去自由,怎么样都可以,但是你不同,我不想你因为我牺牲大好的前途,整日里担惊受怕,没个安稳。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什么?我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希望你好。既然希望你好,现在又怎么能看着你胡来,任由你朝着绝路上奔?阿钰……”她压低声音:“你相信我,我能处理好这件事,你放心,好不好?”
冯钰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淋淋沥沥,不可断绝:“我不是不信你,我是害怕,我真的害怕,我怕万一……”胸口泛起一阵剧烈的刺痛,他忍着痛意哑声道:“从小到大我从未求过什么,我知道我身份低,我不配,别人赏一口,我就吃一口,可是后来你出现了,我就只想要你。为了你,我甘愿拿我拥有的一切去换,哪怕将来一无所有,被人嘲笑,遭人白眼,我都不在乎。只要你还愿意要我,不嫌弃我,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南晞,我不求别的,只想和你在一起,可是怎么就那么难……我真的没有办法了,除了带你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叶南晞用手指刮去他脸颊上的眼泪,一下一下,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可是冯钰的眼泪似山洪暴发似的,一个劲儿往出泄,完全没有休止的迹象:“你不知道,这些年陛下但凡想要什么,大多都能顺其心意,偶尔有不顺心的,也自有我替他出主意。今日他问我……”回忆刺痛了他的神经,他鼻腔滑出一声细若游丝的嘤咛:“他问我你喜欢什么,怎么才能讨你欢心,我……我从没觉得自己那么下贱过。我本来以为,我只要凭良心做事,即便旁人不念我的好,可是我问心无愧,照样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人,我没想到……”
冯钰越说越心酸,一时悲从中来,痛哭不止。
叶南晞从未见他哭得这般伤心,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胸口随着呼吸间时不时地抽动,像极了被吓坏的小狗,急需要主人的安抚。
心头生出一股柔软的爱意,叶南晞弯腰将冯钰抱起来,快步往屋子里走去。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冯钰在叶南晞的怀里挣动。
叶南晞直接将他按在床榻上,双臂支在他的身侧,她俯下身,直视着身下的冯钰:“傻子,你还是不肯信我。”
冯钰哭得一抽一抽:“我不是,我只是害怕……”
“你怕什么?怕我不要你?”
“怕你会被陛下抢走。”
“我是个什么物件儿吗?他说抢就能抢?”
“可是……”
话音未落,叶南晞倾身吻了上去。
叶南晞对待冯钰向来强势而霸道,连吻都要吻到几欲窒息的地步。
冯钰的后背紧贴在床榻上,床板冰冷,胸口却是一片滚烫。一颗心好似受了那股温度的刺激,跳动得越来越快,鼻翼也跟着翕动不止。恍惚中,他感到头昏眼花,仿佛下一秒就要溺死在她的温柔里,可又似饮鸩止渴般地,他根本舍不得推开她。
最终还是叶南晞主动向后撤了身子,一双灼热的眼睛在他的面孔上晙巡:“好点没?”
冯钰一边喘息,一边羞涩的避开目光,委委屈屈的应了声“嗯”。他的皮肤上浮出大片红霞,从面颊一路蔓延至耳根。
叶南晞瞧着那红霞只觉得诱人至极,忍不住伸手抚了抚,指尖触到一抹滚烫。滚烫的温度带动的通身血液躁动起来,她恍惚间像是受到撩拨,心底燃起一股欲。火。
自打从肃州回来,自己便与冯钰分了开,平日里难得见他一面,即便见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后来他陪着萧绰去了孝陵祭祖,更是彻底没了人影儿。
多少天了,叶南晞心里时常惦记着、思念着,原本还并不觉得怎么样,直到冯钰躺在眼前,感官仿佛苏醒了一般,迫切的想做些什么,以此抵消掉这几日荒芜而乏味的时光。
她摘下耳朵上的金坠子,接着将手探向脑袋,毫无章法地对着金灿灿的头面一通乱拆乱拔。冯钰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正开口想要询问,却见叶南晞双手朝着自己伸过来,转眼间便扯开自己的衣襟,三下五除二,将自己的上半身似剥玉蜀黍叶子般,从层层的衣衫中剥了出来。
“别,南晞,不要。”冯钰伸手要去阻拦叶南晞的动作:“我没心思做这个,我们……”
双手牢牢扣住冯钰的一双手腕,叶南晞直视着他的眼睛:“私奔是下下策,趁早将这个想法打消掉。”
冯钰听出来了,叶南晞这是拒绝了自己。惭愧而绝望地垂下目光,他用力一吸鼻子,泪水随着眼皮的眨动沾在了睫毛上,将睫毛黏成一缕缕油亮的黑刺,有种脆弱易折的美。
叶南晞见他又是个要哭的模样,叹了口气,放开他的手腕,将他揽进怀里。手掌贴着他的脊背一寸寸向下摸索,她在冯钰的耳边柔声道:“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现在看这样子,如果不让你提前知道,你恐怕得哭死在我面前。”
冯钰将下巴抵在她肩头:“什么惊喜?”
叶南晞故意买了个关子:“给你最想要的一样东西。”
冯钰一听这话,又忍不住拖出一丝哭腔:“你明明知道我最想要的只有你。”
叶南晞没说话。
冯钰静默片刻,忽然察觉了什么。他挺直了后背,盘起双腿,端端正正地在叶南晞面前:“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叶南晞笑而不语。
冯钰有些着急,伸手去扯她的衣袖:“你说啊,你别让我着急。”
叶南晞将一条腿支在面前,手肘搭在膝盖上。她微微侧着身子,扬起下巴用眼角睨着冯钰,欣赏着他此刻的表情。脑海中忽然浮现起自己对卫婉说的那番话——两个人在一起得靠吸引。
将这套话用在自己与冯钰身上,她暗暗思索,冯钰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了自己,才使得自己为了能与他修成正果而费尽心思。
或许是傻乎乎的天真,又或许是身在泥沼,却不染纤尘的正直,总之都是自己所不具备的特质。为着这些特质,她几乎是对冯钰入了迷,上了瘾,对他就是喜欢就是爱。
既然爱了,就得爱的周全。为爱私奔这种小家子气的事儿她不做,她要他尊贵体面,要高居万人之上。旁人有的,她的阿钰都不能缺。
伸手挑起冯钰的下巴,她倾身吻了过去,吻过之后她顺势抱住对方,将滚烫的唇贴在对方耳边:“之前说过我要娶你,不是随口玩笑,我知道你们这个时代的人很看重名分,我一直替你想着,现在这事儿已经有点眉目了,你再等一等,等这事儿成了,赐婚一到手,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名分?赐婚?”冯钰梦呓似的,低低地呢喃出这四个字。
紧接着,叶南晞只觉得怀中冯钰身子倏地一抖,扭过头朝他打量过去,她还未看清楚冯钰的表情,冯钰已然先一步将脸埋进她颈窝里,低低地哭出声来。
第45章 045月光
今日不是两人的头一次,但大约是小别胜新婚的缘故,厮缠得格外紧密。叶南晞紧紧将冯钰拢在怀中,听着冯钰在身下娇喘连连。
这娇喘声激发了她作为高级动物的天性,她看向冯钰的目光里有了几分凝视猎物般的的痴相。
要说冯钰是真的美,身子瘦长,皮肤白皙细腻,该粉的地方粉,该白的地方白。头发因为之前一直绾着,此刻披散下来,发丝呈现出一缕缕波浪式的痕迹,衬得他整个人既是娇弱易碎,又风情万种。
一声嘶哑的哀鸣后,叶南晞止住动作抽出手,然后在他身体剧烈颤抖的同时,一把将他揽在怀里。
怀里的人好似刚被打捞上岸的活鱼,一下下的快速挣动,鲜活而富有生命力。及至待他的身体平静下来,叶南晞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鬓边。
冯钰的鬓边被汗水浸透,温热而潮湿,然而气味里透着一股奇异的芬芳,不似花香,也不似果香,是独属于他**的气息。
“好香。”她在冯钰耳边低叹,语气真诚,是纯粹的赞美。
而冯钰被她几番搓圆揉扁,早已是意乱情迷神志恍惚,听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以为她又在打趣自己。迷迷糊糊的侧过头,他一脸羞涩的想要避开她的目光:“别闹。”
“没闹,是真的。”叶南晞唇角勾出一抹微笑,笑容里带着点儿痞气。
她一贯如此,在外人面前向来是一本正经的,唯独在冯钰面前,她从不掩饰她色中饿鬼的本色。越是到了亲密的时候就越是过分,不是弄得冯钰哇哇大哭,就是逗得他咯咯大笑。
冯钰是她在这个封建闭塞的时代中唯一的乐趣与念想,是悬在她感情世界的一弯金钩,勾着她扯着她,让她再厌烦周遭的环境也舍不得离开。
伸手握住冯钰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叶南晞垂下目光仔细打量,目光缱绻温柔。冯钰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关节处还泛着淡淡的粉红,鲜嫩的可爱。她动心起念,忍不住在他食指上咬了一下,印出一圈浅淡的牙印:“真想把你吃掉。”
冯钰躺在叶南晞的怀抱里,枕在她的手臂上,声音透着放纵过后的虚弱与疲惫,沉甸甸,软绵绵:“吃罢,把我吃进你的肚子里,这样就再也没人能把我们分开,我们就可以彻彻底底的合二为一。”
叶南晞笑了一下:“这么喜欢我?”
冯钰轻声回答:“喜欢,从小就喜欢。”
叶南晞一翘嘴角:“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的全部。”冯钰迎着叶南晞的目光侧过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莹澄澈,仿佛一汪富有神采的泉水,带动了叶南晞的心也一起软化流动起来:“从小到大,他们都骂我是下贱坯子,是小奴才,一辈子供人使唤的命。本来我都已经认命了,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可是你
告诉我,无论我是什么身份,我的身体如何,我还是我,我的灵魂没有改变。你帮我打架,替我出头,我难过的时候,你会很耐心地哄我,很在意我的感受。你让我觉得……我是个人,不是奴隶,也不是牲口。我……“他的声音越发沙哑:“我一直很想报答你,但又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幸好……你……你……”
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可是红了也要说。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掏心掏肺一回,这会儿不一鼓作气把话说完,将来恐怕再难有机会说出口:“你说你喜欢我,不嫌弃我这半残的身躯,我就想……那我就把自己送给你罢。我本来不奢求别的,只求要能悄悄的守着你就好,悄悄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可我没想到你会真的去想什么名分,还要去求赐婚。”
叶南晞笑微微地看着他,神情带了几分得意:“我想的这些,你不喜欢?”
“当然不是。”他用眼角睨了叶南晞一眼,紧接着又将目光撤了回去:“我只是没想到,也不敢想。”话到此处,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沉思片刻,他扭过头正视了叶南晞:“你到底是什么打算?跟我仔细说说,可千万别做什么危险的事。”
叶南晞笑着向后一靠,后腰抵在软枕上:“我怎么会做危险的事,我向来是能动脑的绝不动手。”
她顺势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对方,又提起今日与卫婉说的那番话,话到最后,她若有所思的感叹道:“皇后明知陛下对我有好感,却没有选择打压我,而是想顺水推舟成人之美,足见她是个善良人。帮她就是帮我自己,等我将他们撮合到一起,陛下自然而然会把心思从我身上移开。否则若我直接拒绝陛下,难保不会伤到他的自尊心。那样的话,我们就只能一直偷偷摸摸的,否则……一来我怕他会迁怒你,二来,你的处境就太难了。”
冯钰听过之后,温柔的眉眼间显出一丝忧虑:“我明白你是替我着想,想择个万全的办法,可若是撮合不成呢?他们夫妻那么多年,要成早成了,哪里会耽搁到现在。”
叶南晞一勾唇角:“我做别的事或许有失手,唯独这种事我手到擒来,我心里有数,放心。”
冯钰定定地凝视着她,仿佛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沉吟着一蹙眉心,他还是将心里暗藏已久的疑惑说了出来:“南晞,我知道你以前有过别人,你……”他顿了顿,脸上含羞带怯:“到底几个啊?”
叶南晞神色微怔:“怎么突然问这个?”
冯钰眼皮耷拉下去,越发显得睫毛纤长:“我就是好奇,毕竟你……你在这方面真的很会。”
他早看出来叶南晞在感情方面是个中高手,偶尔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撩的自己的心脏砰砰乱跳。
她仿佛有种魔力,一眼就能将人看穿,从细枝末节处察觉一个人的心底最深处的渴望,然后一步步往里填充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刚开始被填充的对象会心怀感激,到了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忍不住就会对她生出占有欲。
叶南晞抿了抿嘴唇,一脸心虚地将目光挪向一旁。短暂的斟酌片刻,她双唇微启,刚要作答,却听冯钰抢言道:“你别为了哄我,就编出那些瞎话来,那我宁可你不说。”
这个人,平日里在自己面前看着傻乎乎,偏到了这种时刻鬼精鬼精的,一点诓不着他。
叶南晞低下头笑了笑,将含在舌尖的话又吞了回去:“那我说了你不许跟我闹脾气。”
冯钰摆正了身子,仰面朝天正对了她的脸:“不会,你看我什么时候跟你闹过脾气?”
面对冯钰那一脸真诚的模样,叶南晞是彻彻底底的避无可避了。抬起下巴深吸一口气,她很笼统的说了个数字:“十多个罢。”
“十多个!”冯钰登时变了脸色。
叶南晞顺势用余光瞥了眼冯钰,只见他一副遭雷劈了的表情,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叶南晞顿时有些慌神:“说好了不闹脾气的。”
冯钰挣扎从叶南晞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他坐起身,拉过一旁的棉被裹在身上,一双眼睛直瞪着叶南晞:“你你……十多个……”
叶南晞错开目光,抬手揉了揉鼻尖。其实十多个已经算是个很含蓄的回答,实际数字远远不止这么多。叶南晞想着冯钰生活在封建时代,思想保守,于是故意将数字说小一点,没想到还是吓着了对方。
“叶南晞!”冯钰深吸一口气,紧接着眼泪便落了下来:“你……你你……”
他“你”了半天终究是没“你”出下文来,末了一拧身子,卷着被子缩进了角落里。
叶南晞有些手足无措,她没想到冯钰的反应这么激烈。伸手去扒拉对方的肩膀,她轻声细语的哄劝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必那么在意嘛。”
冯钰也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出去多半要自讨苦吃,没想到这苦竟有这么苦。他不是个心肠窄的人,只是一想到叶南晞刚才在身上使的那一套,也对旁人一般使过,他就心里委屈的受不了。若只有两三个、三四个便也罢了,十多个……
他不能再往下深想,再想下去立刻就要气到呕血。
叶南晞静静地望着被打成卷的被筒子:“阿钰。”
她柔声唤他,可是冯钰不为所动。
摸摸索索地蹭到冯钰身边,叶南晞在冯钰身后躺了下来,伸手将手臂搭上他的腰,她隔着被子轻轻捏了一把:“别生气了。”
冯钰扭动了一下身子,将叶南晞的手甩开。
叶南晞单手支撑着脑袋,居高临下地从背后看向冯钰的侧颜:“谁还没有年轻不懂事的时候?横竖我现在心里只有你,以后也不会再有别人。”
冯钰稍稍偏过头,用眼角刮了她一眼,拖着哭腔说道:“你少哄我,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这人……难怪这么会拿捏人心。”
“什么叫拿捏人心?”叶南晞不由得有些想笑,感觉自己在冯钰口中成了个渣女:“你这话真没良心,我待你怎么样你心里清楚,难道还要质疑我的真心不成?”
话里提到“真心”,这分量可就有些重了。
冯钰委委屈屈地又瞥向她,嘴巴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可临到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叶南晞探身趴在冯钰肩头,将唇凑近他耳边:“乖,别生气了,他们都不如你。我就是因为接触过那么多人,两相对比,才发现还是你最好。”
好话张口就来,脸不红心不跳。可是不管真假,此话一出口,冯钰立刻就止住了眼泪。
叶南晞察觉到自己这话起了作用,当即趁热打铁,搜肠刮肚的寻来各种甜言蜜语,噼里啪啦的继续朝着冯钰一通狂轰滥炸。
冯钰原本就对叶南晞的温柔毫无招架之力,此刻听了这翻花儿似的妙言妙语,一时间昏昏沉沉,末了只瓮声翁气的问了句:“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啊?”
他问了句很天真的话。
叶南晞便用同样天真的话去答他:“喜欢你漂亮,好看。”
冯钰白了她一眼:“肤浅。”
叶南晞听了这个评语不仅不生气,反而很得意:“我就是肤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道你就不喜欢好看的?”
“陛下也好看,你怎么不喜欢他?”
“不是一个好看法儿,况且他已经成亲了,有家室的人我不要。”
冯钰静静地躺着,忽然觉得自己和叶南晞好像真做了夫妻一般,像寻常夫妻那般拌嘴吵架,吵完架后哄一哄,亲一亲,抱一抱。
叶南晞见他安静下来,估摸着气儿消得差不多了,果然伸手将冯钰揽回怀中。低头望着冯钰那双红肿的眼睛,她笑出一脸无奈:“你瞧瞧眼睛肿成什么样儿了?怎么以前没发现你那么爱哭?”
紧张气氛顿时烟消云散了,甜蜜的温情涌了上来。
冯钰斜眼瞧她:“你厌烦了?”
叶南晞亲了一下他的脸颊:“那倒不是。”
冯钰瘪了瘪嘴:“我其实也没那么爱哭,我在外面从来不会这样,就是跟你……我也说不清是怎么搞的,总之,我以后会注意的。”
“不用特别注意。”叶南晞俯身将脸埋进他的发丝:“就这样就挺好,我就喜欢你最真实的样子。你跟我哭跟我闹,说明你在乎我,我喜欢。”
她真的,很会。
冯钰吸了吸鼻子,将再次涌出的眼泪憋了回去。
这时不是哪儿传来“咕叽”一声响,两人都是一愣。四下打量过后,叶南
晞第一个发现了端倪。她冲着冯钰眯眼一笑:“阿钰,饿了。”
是肚子在叫。
冯钰坐起身来,摸索着作势要翻身下床。语气是不情不愿的,动作上却丝毫没有迟疑:“等着,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第46章 046微澜
冯钰穿好衣裳,坐在床边,随手拿起一旁桌上的白玉簪,他将额前发丝拢到脑后,随意绾了几下,潦草的将发丝固定住,其余头发则披在身后。
叶南晞静静地看着他动作,眼里盛着欣赏。
冯钰察觉到叶南晞的目光,顺势回头瞟了她一眼,脸上的红晕更艳丽了几分:“你总这般盯着我,怪难为情的。”
叶南晞笑着扑上去,用手臂环住对方的腰:“怎么?不让我瞧了?”
冯钰扭过头望着她,就见她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白皙的脸上笑意流动,宛若浮光。伸手扒开叶南晞的双手,他扶着榻沿儿站起身:“别闹了,我给你做饭去。”
“我帮你。”叶南晞追在他身后。
冯钰这会儿腿软的厉害,挪步时手上得借力,一路磨磨蹭蹭的往前走:“你别去了,我一个人就可以。”
叶南晞不肯听他的:“那我帮你拉风匣子,像以前一样。”
果然是像以前一样,叶南晞很快发现小院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包括一应的摆设陈列,还有冯钰洗手作羹汤的样子也没有变,只不过从前青涩稚嫩的小阿钰,变成了如今成熟温柔的大阿钰。
冯钰的腰上系着围裙,袖口很整齐的卷了起来,露出一截粉白细嫩的手臂。他动作娴熟地洗菜、切菜、揉面,调好馅料后,用勺子一点点把馅料往面皮里填。
叶南晞蹲在地上一边拉风匣子,一边仰视着他,心里觉得异常安宁。没有什么腥风血雨、阴谋诡计,有的只是人间烟火气,与平静祥和的悠闲岁月。
就这样罢,叶南晞在心底感叹,自己走过这样多的地方,未曾想最终留住自己的,竟然是这里。说来也是好笑,她在心底自嘲,没想到自己这个阅人无数的情场渣女,也有主动从良的一天。
很快,冯钰将一碗热腾腾的馄炖盛进碗里。那碗是支白瓷碗,边缘处描着一条青色的线。叶南晞只扫了一眼,便认出了那正是自己从前很喜欢的碗,每次吃饭都习惯性的选了它来用。
“这碗居然还在,都十年了罢。”叶南晞将碗端到桌上,用勺子搅拌着碗里的汤。
冯钰解开围裙搭在一边,然后坐到了叶南晞的身边。十年前,他坐在叶南晞对面,今天,他终于坐到了她的身边。
冯钰的声音里含着爱意:“你用过的东西我都收的好好的,你的碗,梳子,还有擦脸的帕子,我都有很小心的保存着。”
叶南晞笑着打趣:“保存这玩意儿做什么?等我回来接着用?”
“算是罢。”冯钰笑微微地垂下眼:“就算你真的不回来,那我也舍不得丢,全当是个念想。”
鲜香的气味刺激着叶南晞的味蕾,她舀起一颗馄炖刚要张嘴,忽然发现桌子只有一碗馄炖:“你不吃吗?”
冯钰一摇头:“我习惯了,宫里的内官们天黑后都不吃东西。”
“为什么?”
“越是到了夜里,越要忙着伺候主子,吃喝多了,不利落。”
叶南晞沉吟着“哦”了一声,转头看向窗户。窗纸上黑沉沉的一片,可见外面的天色已然是黑透了。目光悠悠的移回到冯钰脸上,她端详了片刻:“怪不得那么瘦。”
冯钰摸了摸自己的脸:“瘦吗?”
叶南晞咬了口馄炖,一边咀嚼一边回答:“瘦,抱着有点硌手。”
冯钰认真起来:“真的?”
叶南晞斜眼睨着他,见了当了真,怕他会偷偷为难自己,于是鼓着腮帮子笑了一下:“逗你的,没有,你现在这样儿就刚刚好。”
冯钰的表情舒展开来,嗔怪似的瞪了叶南晞一眼。瞪过之后,他又情意绵绵的再次看向她:“好吃吗?”
叶南晞囫囵着一点头:“好吃,特别好吃,除了在你这儿,我就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在甜言蜜语方面,叶南晞从不吝啬。
冯钰心里开出一朵朵小花,可是面上又不肯表现出来。稍稍侧过脸,他听着叶南晞那吸溜吸溜的喝汤声,心里流淌着喜滋滋的满足感。
叶南晞吃得越痛快,他心里便越是满足。
然而这满足感持续的并不长久,冯钰的脑海中无端冒出一个念头,沉吟片刻,他回过头,在叶南晞正就着碗沿儿喝汤的时候,冷不防的问出一句:“之前那十多个可曾为你做过这些?”
叶南晞的喉头梗了一下,下一秒,温热的汤水不慎走岔了道,钻进肺里,激起她一阵剧烈的咳嗽。
冯钰没想到她反应那么激烈,惊讶之余,连忙伸手替她顺气:“我又没说什么,何至于如此紧张?”
自打“十多个”这个数字一出现,它就像根刺似的楔在冯钰心里。无形的敌人最是可怖,像一团黑色的阴影,没有具体的目标,让人无从下手。嫉妒与羡慕掺杂在一起,还有其他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概念很笼统,但是感情很清晰。
那些都是什么人?与叶南晞如何相识?如何走到了一起?后来又是如何分开?是否比自己更值得她去爱?
胸口的刺痛令叶南晞没有精力去顾及冯钰这柔肠百转的小心思。随着时间点推移,呛咳渐渐平息下去,她一双眼睛被刺激得通红,眼角还泛着泪花,大有要涕泪横流的迹象。好在深吸了几口气后,那抹红逐渐消退下去。
侧过脸无奈的瞟了冯钰一眼:“阿钰。”
“好了好了,我不问就是了。”冯钰自觉失言,臊眉耷眼地看向桌面。
叶南晞伸出手,握住他伏在膝盖上的手掌。
冯钰不知怎的有些心虚,或许是知道自己无理取闹——过去的事情已然成为定论,无法更改,自己一味的揪着不放,实在是很没有道理。
他已然做好了迎接叶南晞责备的准备,低下头,脑袋低垂在胸口。未曾想手腕上忽然一热,他被叶南晞轻轻一拽,卷进了怀里。
肢体的接触是表达感情最直接的方式,叶南晞抱着冯钰,手指轻轻捋过他的披散着的发丝,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耳根:“阿钰,我知道我以前是荒唐了些,但是以后不会了,你相信我,好不好?”
她知道冯钰向来缺乏自信,患得患失,他不是故意找茬,更不是故意讽刺自己,他只是太在乎,在乎的心里生出恐惧。
心头那股凝滞的气息无声散开,似冰雪消融。冯钰顺势将头枕在叶南晞的肩膀上,感受着叶南晞的体温一点点朝着自己扩散。
“我相信你。”他的声音很低:“我总是相信你的。”
深夜,两人躺在榻上相拥,冯钰手臂搭在叶南晞的肩头,指尖擦过叶南晞后背上的那道伤疤。
当时伤得太深,以至于虽然现在伤口已经愈合,但依然留下一条淡淡的疤痕,看上去并不明显,可搭手一摸,便能感觉到那疤痕的存在。
真心明明已经摆在眼前,自己何苦在那种事情上耍小性子。
冯钰越想越自责,想说些什么表达内心的惭愧,可是未及斟酌好语言,唇上麻痹了一下,是叶南晞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上来。
他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与叶南晞对望,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叶南晞的眸子水亮,像是倒映着月光的一潭水波。
“想什么呢?”叶南晞问他。
冯钰习惯性的想要回避,然而心思一转,他在昏暗的夜色中勾起唇角:“想……来日你我成亲时……我该准
备多少嫁妆才好。”
叶南晞笑了一下,拢着他的脑袋将他按进自己怀里:“傻瓜,我不要嫁妆,我只要你。”
嘴唇相贴,气息交缠。及至到了次日清晨,两人才依依不舍的分了开。
叶南晞回宫,冯钰回孝陵去寻萧绰。
三日后,萧绰从孝陵归来,正式登基,新岁伊始,改元建新,定年号为“咸乐”,君临天下。
做了皇帝到底不似从前,前朝诸事繁杂,缠的萧绰脱不开身,叶南晞这几日里的大多时间则守在卫婉身边。
卫婉行使中宫之权,晋了叶南晞的官职,点了她“内司”一职。内司原是女官之首,掌宫内诸事,但自打嘉定朝尚宫局的地位被抬升,实权渐渐移交至尚宫局,久而久之,内司成了个虚职。
虚职有虚职的好,没有各项事务的烦扰,还能享有尊崇的地位,就连外头那些朝臣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叶内司”。
而卫婉这番安排的用意不止于此,叶南晞若是侍墨女官,那是萧绰的人;做了内司,便成了她卫婉的人。如此,叶南晞若想回避萧绰,便有了足够的理由和方法。
能不见则不见,能少见则少见。
而萧绰对她的心思一无所知,当时卫婉与萧绰提起这个任命时,不仅没有任何异议,反而觉得十分周全。
叶南晞有从龙之功,封赏再厚重也不为过。
内司一职品秩足够高,可与正二品的尚书比肩。加之萧绰心里一直想将叶南晞纳入后宫,无论被划归于谁的麾下都是暂时的事,更何况她若能与卫婉相处和睦,对他而言实在是件好事。
事确实是好事,只是好的方式并不如他预料中的那样。
很快,他察觉到了异样——不仅叶南晞似乎刻意躲着自己,就连从前温婉顺从的卫婉也对自己态度疏离,并且整个人有了一种似有若无的变化。说不清楚变在哪里,总之,自然而然的吸引了他的注意。
第47章 047倾心
深夜,萧绰想着已经七八日未见卫婉,本着顾全卫婉体面的想法,去了坤宁宫,未料到走到宫门前却是被挡了回来。
沉香毕恭毕敬的站在萧绰面前,柔声道:“陛下,娘娘今日与诸位命妇宴饮,疲累得紧,现下已经歇息了。”
萧绰心里有些犯嘀咕。且不说此刻时辰尚早,换做从前,卫婉向来对自己予取予求、百依百顺,哪怕身体再疲乏,也会从榻上爬起来,重饰钗环见自己。
“可是身体不适?”萧绰问道。
沉香颔首:“并无不适,陛下放心。”
萧绰轻轻一点头,转身作势要走。临走时,他看了眼殿阁前的花窗,里面似乎有灯火闪动。他没有细究,只就此作罢,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卫婉站在门后,透过门缝观察着外面的一举一动,见萧绰确实走远,回头面对了正坐在榻上摆棋的叶南晞:“就这样让陛下走了,真的不妨事吗?”
叶南晞继续照着棋谱摆弄棋子:“放心罢,这叫做欲擒故纵。”
卫婉缓缓迈步,若有所思的走回到叶南晞身边:“下次再见,若是陛下问起今日的事,我该如何回应?”
叶南晞抬起头:“回应?不需要回应,你只是累了,提早休息而已,哪里需要什么回应?”
卫婉蹙着眉心,侧脸看向一旁:“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叶南晞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了下来:“娘娘,你就放心罢,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依照陛下的性子,不仅不会对你不满,反而对你心生挂念。”
卫婉神色忧虑的看向她:“会吗?”
叶南晞很笃定的一点头,视线移回到棋盘上:“会,相信我,过不了几日,陛下会再来找您。”
卫婉疑惑:“为什么?”
叶南晞盯着棋谱笑了笑:“娘娘且安心静等便是,到时候自然会有答案。”
卫婉心中虽仍有疑虑,但并未再言语。她拿起手边上绣到一半的帕子,继续穿针引线,然而刚绣了没几针,便懒懒地放下绣花绷子,目光呆滞地看向面前的烛火。
叶南晞察觉到她的异样,抬起头轻声问道:“娘娘可是累了?要不尽早歇息罢?”
卫婉收回目光一摇头:“不是,就是觉得无聊得很,没意思。”
叶南晞笑了笑:“娘娘若不爱绣便不绣,横竖宫里有的是绣娘,又不缺娘娘这一两件绣品,何苦受这个罪?”
沉香这时正好走了进来,听见叶南晞这话,边走边出声辩驳:“你懂什么?娘娘母仪天下,是天下众女子的表率,样样都得出类拔萃,针线功夫更是不能差了。”
叶南晞白了沉香一眼:“累不累啊,这种表面文章骗骗外头人也就算了,怎么连自己也给骗了?”
沉香站定脚步心里一惊,圆嗔双眼看向叶南晞:“你……你你怎敢这么说话?什么叫做表面文章?”
叶南晞不惧与她对视:“我说的难道不对?人无完人,样样完美的那是圣人、是神仙。”她转头看向卫婉,表情一本正经:“娘娘,你可千万不能在陛下面前做神仙,你若真做了,那陛下就得把你高高地贡起来。”
沉香上前一步,疾言厉色的斥道:“叶南晞,你少拿你那套歪门邪道哄骗娘娘!”
叶南晞冲沉香一抬眉毛:“我是不是歪门邪道娘娘心里明白。”
沉香不服气,一声“你”字刚出口,一旁的卫婉便笑着打断了二人的争执:“好了好了,你俩别吵了,何必为这种小事争执,反正我也绣乏了,做些别的也好。”
叶南晞冲着沉香一翘嘴角,喜滋滋的欣赏着对方直眉瞪眼的模样。沉香一脸不忿地避开脸,叶南晞见状也收回目光,将目光移回到卫婉身上:“娘娘平日里喜欢做什么?”
卫婉想了想:“也没什么,也就是看看书,写写字。”说着,她吩咐沉香取来这几日正在阅读的一本游记,书名叫做《山月行》。
叶南晞翻开游记一瞧,发现每页书间夹着一页纸,纸上写满了评注,字迹娟秀,字里行间尽显其才情与见地:“娘娘,这些都是你写的?”她翻动书页。
卫婉羞涩的笑了笑:“随笔而已,不值一提。”
“怎会不值一提?”叶南晞一边浏览,一边忍不住赞叹:“太可惜了……”
卫婉没明白她的话:“什么可惜?”
叶南晞抬起头,目光炯炯的对上卫婉的视线:“娘娘,让你这双握笔的手去捻针穿线,好比劈了山中的百年良木当柴火烧,简直是糟蹋。”
卫婉有些意外,怔愣半晌才试探着问道:“你真这样想?”
叶南晞继续低头翻动书页:“当然,瞧这笔字,多漂亮。”
卫婉唇边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从来没有人与我说过这样的话,我还记得出嫁前,母亲特意叮嘱我,少在人前卖弄我那些文墨,免得惹夫君不喜。所以我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从来都是偷偷摸摸地,从不敢让外人看见。”
“不会。”叶南晞语气十分自信:“陛下若是见了,不仅不会反感,反而会欣喜万分,认为是得遇知音。”
叶南晞知道卫婉这是受困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鬼话里,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封建社会的环境便是如此,女子若是过分有才,难免遭遇男子们的嫉妒,于是男子们想出各种方法进行打压。最简单的便是从道德进行审判,将女子读书与“无德”扯上关联。除了抨击本人,其家人也多半要遭受非议。
可是凡事具有两面性,女子太有文采,会动摇男子们的地位 ,可与此同时,也给了男女彼此沟通的桥梁。因为你不能指望一位大字不识的女子能与一位才高八斗的状元郎有什么共同语言。
叶南晞望着一行行娟秀的文字,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娘娘,可否将这本书暂时交给我?”
卫婉不明所以,但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好,你若要,那便交给你。”
叶南晞已经有了主意,她得让萧绰意识到自己得了个举世无双的宝贝却不自知。次日午后,她算着时间去了司礼监。
这时辰是各衙门相对空闲的时辰。
叶南晞刚看见司礼监的朱红大门,还未及走近,四方的门框里便显出冯钰的身影。当真是赶巧,冯钰此刻正好要出门办差。
今日他身着一袭赤红色的蟒袍,衣裳是簇新的,胸前的蟒纹里嵌了金线,随着走动在阳光下折射出熠熠金光,衬得整个人富贵煊赫。
他出来时,身边另跟着一人,瞧着穿着打扮似是同个衙门里的同僚,也是位内官。
冯钰一边往前走,一边与那人说话。忽然余光里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他顺势抬起头,在与叶南晞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的脸上不禁浮出笑意。笑意只出现了一瞬,因为此刻大庭广众,要处处谨慎小心。
迎着叶南晞走上前,冯钰站定脚步,见礼道:“叶内司。”
无论私底下多亲密,人前都得装出一副刻板疏离的样子。
叶南晞也同样是一本正经的回礼:“见过掌印大人。”
冯钰向叶南晞介绍:“这位是司礼监秉笔,郑椿。”
叶南晞看向郑椿,只是搭眼那么一瞧,立刻回忆起自己曾在冯钰的小院里见过对方。当时郑椿来找冯钰做什么来着?喔,好像是还钱。
笑微微地看着郑椿,她颔首:“郑公公安好。”
郑椿顺势回礼,低头时,他的眉心不由地蹙了起来。与叶南晞一样,他也觉得面前这位叶内司眼熟的紧,快速在脑海中翻找记忆,很快,随着一个念头闪现,他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惊呼:“诶——你你你,你不是当年在钰哥院里的那位……”
冯钰一把捂住他的嘴,揽着对方的脖子将他带去一旁。
叶南晞站在原地望着二人的背影,见冯钰小声在郑椿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随即将郑椿留在原地,自己则回到自己面前。
叶南晞问道:“没事了?”
冯钰一摇头:“没事,他不会乱说的。”
叶南晞笑了笑:“那就好。”
叶南晞的笑意挂在脸上,冯钰的笑容却是藏在眼睛里:“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叶南晞应了声“嗯”,接着从袖子里掏出卫婉交给自己的那本游记,递给冯钰:“帮我想想办法,让陛下不经意间翻开这本书。”
冯钰顺手翻开游记,一眼便被书里手写的笔迹吸引,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好漂亮的字,谁写的?”
叶南晞低声回答:“皇后娘娘。”
冯钰抬起头,惊讶地瞪大眼睛。刚想仔细询问叶南晞的意图,脑子里忽然反应出她曾提起过要撮合帝后二人,顿时心领神会。
他们向来是心意相通的,根本无需多余的言语。
好以整暇的将游记揣进袖口,冯钰举止从容:“我明白,我会尽快办妥此事,你放心。”
“好。”叶南晞温柔应声:“那你忙罢,我先走了。”
冯钰点了点头。
叶南晞没有再逗留,转身便走。
冯钰见她走远,及至背影彻底消失了,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扭头看向郑椿,他冲郑椿一招手。
郑椿见状,一路小跑着凑到他身边。
此刻周围没有别人,郑椿压低声音问道:“钰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成了叶内司?”
冯钰含糊地回答:“不是,你认错了。”
郑椿一竖眉毛:“不可能,我郑椿认人是绝活,从来就从没有认错的时候。想来都已经十年了,她的容貌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
冯钰用眼角睨着他:“就说是你认错人了,哪有人的容貌十年不变的?”
郑椿没说话,表情却变得狐疑起来:“不对劲,你刚才看叶内司的眼神儿,跟你当初看那女子的眼神儿一样。”
冯钰白了他一眼,重新迈开脚步往前走:“别胡说。”
郑椿紧跟在他身边,说话的同时笑着一眯眼:“还不承认,看来其中定有猫腻。”
第48章 048蝴蝶
冯钰有些无力招架,他突然停住脚步,拧着眉毛冲他疾声斥道:“再废话就把你上月欠我那五两银子还我,现在就还!”
郑椿上月在衙门里当值,晚上闲得无聊,与几个内官偷偷攒了个牌局,一晚上输了五两银子。这事儿后来被冯钰发现,给那几个人一通好骂,领头的还被冯钰狠狠赏了一顿板子。
但上面的管束是管束,底下人自有一本帐目,该赔的银子照样得赔。
五两银子不算少,郑椿一时间拿不出来,问旁人借,一来怕是借不到那么多,二来少不得要与人说明白当中的缘故。赌博输了钱不是光彩的事,与其闹得人尽皆知,不如直接向冯钰开口。
冯钰这些年没少帮衬郑椿,两个人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情谊,交情极深。冯钰虽然恨铁不成钢,然对方既然求到了自己面前,也不好弃之不顾。
于是冯钰便成了郑椿的债主,此刻与郑椿提银子,正好拿捏了他的短处。
果然,郑椿一听冯钰提钱,立马变了脸色。他躬起后背,一脸谄媚的对着冯钰笑:“别这样别这样,小人知错,小人在掌印大人面前放肆了。”
冯钰叹了口气,没理他,继续朝前走。走了两步又忍不住与郑椿说道:“你也收敛收敛罢,你是宫里的人,出去了也算是陛下的脸面,以后别再做出这些没脸的事儿。”
郑椿也算是个知道好歹的,明白冯钰与自己提这话,是真的拿自己当自己人。他态度诚恳,连连点头:“明白,以后一定不会再犯。”
冯钰没再多话,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叶南晞交代自己的事,办完正事后,他打发了郑椿,一个人走在宫道上。走到一处拐角,他望着远处的曲折蜿蜒的回廊,脑袋里灵光一闪,顿时有了主意。
这主意并不复杂,关键是要讲究一个“不经意”。不经意察觉,不经意翻开,不经意多看了两眼,然后不经意走了心。
简而言之,这是桩细致活,讲究一个润物细无声。
于是到了次日,萧绰刚用过午膳,冯钰掐着点儿出现在他面前,然后提议趁着天气好,不如去外头走走。
萧绰从一早就闷在屋子里,此刻听了这话,他从善如流地一掸袍摆站起身,随着冯钰出了寝殿,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御花园极大,两人同着身后的侍从们不知不觉间来到了碧涛林。冬日草木凋零,唯有碧涛林里的青松翠柏一片苍翠。
苍翠间立着一座石亭,阳光顺着飞檐斜射进来,将小小的亭子渲染成了一片金灿灿的天地。
冯钰适时地开口道:“陛下,不如去亭子里歇歇,那里阳光正好。”
虽然隆冬已过,但是春寒料峭,晒太阳仍是件惬意的事。
缓步走进亭子里,萧绰刚要选个地方坐下,余光偶然瞥见不远处的石桌上放着一本书。微风拂过,翻的书页“哗哗”作响。他心生好奇,走上前顺手拿起来,只见那书的封面印着三个字——《山月行》。
此刻闲来无事,萧绰站在暖阳里,顺手将书翻开,一行行娟秀的小字映入眼帘。他随意择了一处为开头,原本只是随意瞧瞧,未曾想这一看还真的看了进去。他看过原文,转而去看评注。很快,评注中的一段文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余展卷读游记,所述云峰烟岚,碧水清流,令人神驰魂萦,恍若梦入仙境。若可化作白鹤,乘云而去,便可涉千山,濯足万川,与清风为侣,与明月相伴,尽赏世间奇绝之美。奈何尘世羁绊,步履难逾咫尺,唯倚案临窗,观浮
云远逝,听风过林梢,寄渴望于诗文之间,以慰心中寥落。倘有来生,当作游子,遍历山河,了却夙愿。”
“与清风为侣,与明月相伴。”萧绰反复呢喃这两句。恍惚间,积在心头的浮灰似被一缕清风吹散,这清丽的文字,婉约的笔触,令他有了一种如沐春风之感。他仿佛随着落笔之人站在险峰之巅,流水之畔,倏忽间大梦一场,最终还是落回四方的天地间。
寥寥数笔文字,勾勒出一个人的灵魂的一角,而那一角好似一面镜子,让他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双手缓缓垂下,萧绰望着地面怅然若失,片刻后回过神,他转头看向冯钰:“这书是哪儿来的?”
冯钰丝毫不露破绽,镇定自若地颔首道:“微臣这便去吩咐人去查。”
萧绰没再多说什么,只将那游记收了起来。回到寝殿后,他一边继续细读那本游记与评注,一边等待着冯钰那头的回信。
冯钰心思敏锐,知道这回信不能立刻就给,给得快了,容易使人丧失神秘感,得吊一吊萧绰的胃口。
果然,萧绰的心像是被那几笔字勾住了似的,及至到了深夜即将就寝时,仍抱着那书不肯撒手。
这书究竟是谁留在那里的?
不会是往来皇宫的朝臣,萧绰暗暗地想,因为朝臣们出入皇宫皆是为了公务,不会把这种闲书带在身上;也不会是往来巡逻的禁卫。禁卫们都是武将,大字不识一个,但凡有这样好的文采,该去考功名才是,何至于干这苦差。
多半是宫里的哪位女官或是内官,萧绰的手指轻轻拂过字迹,越看越觉得那笔迹应该是出自女子之手。但无论对方是谁,都是自己的知音。
同样受困于宫墙,同样向往无拘无束的自由。
行于山水天地间,多么奢侈的愿望,单是想想便令人心潮澎湃。他真想立刻就把那人找出来,然后温一壶酒,就着这本书与对方谈天说地。
萧绰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知道再睁眼时,已到了次日晨起的时候,而那本游记仍被他握在手中。
心头的好奇感越发浓烈,他缓缓起身坐在床榻上,旁边正有内侍在挑幔帐,他瞟了一眼,睡眼惺忪的哑声道:“去同伴伴说,让他快些查,朕今日便要知道那游记的主人是谁。”
内侍应了一声,转头便将这话传给了冯钰。冯钰不敢再多卖关子,趁着下朝后,他走在萧绰身边,压低声音道:“陛下,人已经查出来了。”
萧绰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脚步也跟着一顿,他回头看向冯钰:“是谁?”
冯钰直截了当地回答:“是皇后娘娘。”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萧绰的预料,他愣了一下,确认性的又问:“怎么会是她呢?你确定没弄错?”
冯钰颔首:“不会有错。”
萧绰还是不肯相信:“不应该啊,皇后的东西怎么会被落在那里?”
冯钰早已将说辞反复斟酌过,此刻正好派上用场:“此事说来也巧,原是南晞偶然看见娘娘的这本书,觉得有趣,遂借来赏读。不知怎的,在碧涛林逗留时,不慎把书遗留在那里,如此恰好被陛下捡到。”
萧绰眉心微沉,若有所思的将目光望向远处,远处是层层叠叠的琉璃瓦顶,好似一道道的璀璨的金色波浪。
忽然一阵凉风袭来,繁荣的思绪被一扫而光。他想起前日去看望卫婉时,她的宫人以她疲累为由将自己挡了回来,自己原想着次日再去,哪知公务繁忙,一拖拖到了今天。
萧绰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悠悠的吐了出去,心里莫名生出不曾有过的期待感:“走,去坤宁宫,瞧瞧皇后。”
与此同时,坤宁宫里正是热闹。
沉香拿来了支花毽,进屋时一副喜气洋洋的表情,献宝似的拿给卫婉看:“宫里小丫头们做的,奴婢瞧着挺精致,就要了过来。”
叶南晞正好也在,她近几日总与卫婉待在一起。一来,她现在是卫婉的人;二来,彼此相处几日过后,言语投机,心意相通,渐渐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其实叶南晞对待卫婉没有别的招数,无非是夸她,真心实意地夸。夸她才情斐然,夸她心怀慈悲、性情和善,同时又提及皇后虽是天下女子的表率,却不该仅仅只做个“表率”,而是该利用自己的身份做些实事,为那些还在苦难混沌中挣扎的女子点一束光。
从未有人与卫婉说过这些话,也不敢去说。自打嫁入皇室,她就被期望要求去做一位“典范”,要严肃端庄,不能随意露出笑容;要循规蹈矩,万事依照章程来办。她渐渐被淹没在各种各样的训导与规则中,失去自己的个性,失去了作为人最基本的欲望。
她变得越来越迷茫,越来越不知所措,直到遇见叶南晞。叶南晞的眼光与见地不同寻常,说出的话,时常令自己生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她也曾怀疑过叶南晞的动机,怀疑她是否只是为了讨好自己,但见她真诚的表情,说起话来有理有据,随即打消了这个猜疑。
多少年了,她终于开始重新找回自己。与其拼命成为一位象征性的好皇后,不如去做更好的卫婉。荣耀不该成为枷锁,反而应该变成她的阶梯,承载着她通往更高的地方。
叶南晞看着沉香手里的花毽,笑着问道:“这东西好漂亮,是做什么用的?”
沉香诧异的冲着叶南晞一扬眉毛:“你没玩过花毽?”
叶南晞自知露怯,但想来并不是大事,也就只笑了笑:“没有,这东西怎么玩儿,你教教我。”
沉香勾了勾唇角,目光转向卫婉:“我玩这个远不如娘娘,娘娘可是踢花毽的个中高手。”
“真的假的?”叶南晞故作惊讶:“娘娘,要不您试试?”
卫婉正坐在桌案前打香篆,听闻这话连忙拒绝道:“不成不成,且不说我许多年没有碰过这个,再者,我身为中宫皇后,在人前跑跑跳跳的像什么样子?”
叶南晞不依不饶:“反正这会儿正清闲,外面天气又好,一直闷在屋子里,岂不是白白辜负了好天光。”
沉香这会儿正在兴头上,也跟着起哄:“娘娘,您好久没玩了,要不就试试罢?”
卫婉禁不住他们的一致劝说,短暂的迟疑过后,她半推半就的走出宫殿,站在殿前的空地上。
积雪早已消融,空地上干净平整,正是踢花毽的好地方。
卫婉心里也有些痒痒,从前在闺阁里玩的东西,进了宫再未碰过。此刻这花毽重新拿在手里,她不禁有了一点跃跃欲试的冲动。
既然要玩便好好玩。她卸下了头上的钗环,又将裙角掖进腰带里,露出一双穿着膝裤的小腿。膝裤的边缘嵌着一圈小金花,俏丽又华贵。
拿着花毽站在空地正中央,她扬手抛起花毽,然后看准位置抬脚一下下踢了起来。前几下是找感觉,及至踢到第七下,她开始带上了花样儿。
快踢两下后一个翻身,正正用脚尖接住,叫做“花开并蒂”;踢三下用肩膀顶起,这叫“一飞冲天”。
裙摆与袖口随着动作飘扬在空中,卫婉恍若一只振翅起舞的蝴蝶。
周围人都被殿前都动静吸引过来,不少小宫女小内侍都扒在廊柱后面偷看。
卫婉越踢越兴起,动作越发游刃有余,花样翻新,看得人目不暇接。最前面的几个大宫女都在替卫婉拍手叫好,众人的注意力全部被卫婉的动作吸引,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萧绰的存在。
第49章 049浮云
萧绰早已在门口站了多时。刚才来时,他隔着宫墙便听见了另一端的嬉笑声。本着不扫兴的态度,他提前示意侍从们噤声,不动声色的进了坤宁宫,站在回廊的台阶上观察着卫婉。
卫婉全然不知萧绰的存在,她身姿敏捷,动作轻盈,原本白皙的脸庞显出云霞般的血色,衬得整张脸鲜活粉嫩。额前的碎发随着跑动跳跃垂了下来,如云似絮的飘在眼前,为她原本平淡的眉眼添了一丝灵动的气韵。
萧绰从未见过这样的卫婉,他一时新奇,忍不住想要长久地看下去。然而片刻后,不知周围是谁发现了他,随着一声高喊:“拜见陛下。”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向他投射过来。
卫婉听到声音也停了动作,笑盈盈的脸上顿时笑意全无,惊慌的颜色
占据了她的双眼。她快速将额前的碎发掩去耳后,又理了一下衣裙。疾步穿过跪倒在地上的人群,她站在萧绰面前,很紧张的见礼道:“臣妾不知陛下来此,怠慢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萧绰表情有些讪讪的,因为自觉破坏了气氛,心里含了几分愧疚:“无妨,你踢花毽踢的这样好,朕怎么从前不知道?”
卫婉对踢花毽这事儿原本就心虚,此刻听萧绰这样讲,她来不及推敲语气里的轻重缓急,下意识地以为对方是在责备自己。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她惶恐的低下头:“是臣妾失态了,臣妾以后再也不会……”
“不不不,朕不是这个意思。”萧绰连忙伸手将卫婉搀扶起来。
卫婉的胸口仍在剧烈起伏,大口大口的热气呼出肺腑,恰好喷在萧绰的脖颈处。
萧绰在暖流的吹拂下凝视着卫婉,凝视着她翕动的鼻翼,红润的脸颊,以及如小鹿般清灵的双眼。处处都新鲜,样样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好风景。
想起自己原本的来意,他回过神,轻声问道:“前日朕来看过你,你的宫女说你累了,提前歇息了,于是便没再进去打扰。不是病了罢?”
卫婉快速一摇头:“不是,臣妾身体无虞,陛下安心。”
萧绰抿了抿唇:“那便好。”他目光落在卫婉的额角处,额角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细汗,汗珠子在阳光的映照下折射出细碎的莹光。捏着袖口,他伸手想要替卫婉拭汗,卫婉不知其意,条件反射式地向后躲了一下。就是这么一躲,躲出了萧绰的满心愧疚。
自己之前究竟是有多么冷漠,才会让妻子这般畏惧自己,待自己这般疏离。
“不必这般拘谨,朕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萧绰垂眉敛目地看向一旁:“皇宫也是你的家,你尽可以自在些,做你喜欢的事,不必太过循规蹈矩。”
卫婉依旧神色怯怯:“是。”
这声“是”字应过后,两人不约而同的没了话。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好在沉香及时走上前,出声打破了僵局:“陛下,娘娘,您二位不如进殿内叙话。外头风大,娘娘这才刚发了汗,吹了风容易着风寒。”
“对对。”萧绰回过神来,他受了沉香的提醒,脱下大氅,顺势披在卫婉身上:“走,朕陪你进殿坐坐。”
卫婉被萧绰的举动弄的有些受宠若惊,目光直愣愣的看向萧绰,她嘴唇动了动,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若搁在以往,她一定会说些有关感谢的客套话,可是直觉告诉她,那些冷硬刻板的言辞不该在此刻出现。
卫婉跟着萧绰走进殿内,沉香紧随其后,叶南晞则在萧绰看见自己之前便及时的避了开。
这次见面的时间并不算长,萧绰挂心着政务,仅待了片刻便走了出来。离开前,他下意识的环顾四周,试图寻找叶南晞的身影,可惜还是失望收尾。
他几乎可以认定叶南晞确实在躲着自己。
眉心沉了沉,萧绰暂时按耐住心绪,没多说什么,只径直往乾元殿而去。
冯钰走在他的身边,两个人踩在青石铺就的宫道上。冯钰穿红,萧绰穿紫,两人身上一龙一蟒,若单看背影,不去仔细瞧,很容易让人以为前方走着的是对儿兄弟。
二人后方还跟着二十来名随行的侍从充当仪仗,堪称阵势浩大。为了不让那些人打扰到萧绰,冯钰特意做了嘱咐,不让他们跟的太近。
萧绰一边走,一边回忆刚才经历的种种画面。他表面平静,心里却似有风掠过湖面,掀起阵阵涟漪。回头打量着冯钰的侧脸,他与冯钰说起了贴心话:“说起来朕与皇后也是少年结发,朕从前以为自己对她已算是善待,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然而如今一瞧,才发觉朕与她相伴多年,却对她的脾气秉性一无所知,作为夫君,实在显得过于冷情薄性,这些年着实是冷落了她。”
冯钰笑微微地看向前方:“陛下与娘娘都还年轻,还愁将来没有琴瑟和鸣的时候?”
“那倒也是。”萧绰深以为然地一点头,脑海中回忆起这些年与卫婉相处的瞬间。一幕幕场景从后往前漂浮过眼前,末了转到了永安帝身上。
卫婉是当初永安帝亲自下旨指给他的正妻,他当时不明白永安帝的深意,只以为永安帝是忌惮储君势力过盛,才做出这样的决策。
因此后来在面对这位出身低微、姿色寻常的女子时,他的心里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如今时过境迁,他褪去少年人的稚气,站在与永安帝相同的位置上,忽然就明白了父亲当时的用意。
他一边走,一边将心里的感悟说给冯钰:“其实现在想想,父皇当初为我的婚事一定费了不少心思。东宫储君的正妻身份不能太高,以免将来外戚势大,也不能太低,容易遭人看轻,五品官家的嫡女就正正好。且又出身清流门第,家世清白,教养良好,自幼受诗书熏陶,内秀又不招摇,活泼又不过分跳脱。”
冯钰应声:“先帝一直对陛下寄予厚望,终身大事自然也不会马虎。”
萧绰不置可否,沉吟片刻,他忽然一摇头,像是在否认什么,在叹息的同时感慨道:“有时候看同样的东西,只因为立场不同、心态不同,看到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结果,真……”他望向远方,远方是浮云漫天:“真有意思。”
当夜,意料中的,萧绰去了卫婉的寝宫。相较于从前的以礼相待,卫婉明显感觉到萧绰的举止间投入了感情。
意乱情迷间,萧绰在卫婉耳边唤了声:“婉婉。”
这声“婉婉”唤的卫婉心神一荡,眼角无声的落下一滴泪,泪水浸入发丝,她侧过脸,故意没让萧绰看见。
次日清晨,萧绰留在坤宁宫用早膳。若搁在以往,卫婉恐怕还会站在萧绰身边伺候他布菜,然而今日她坦然地坐在萧绰对面,也拿起筷子享用起了美食。
趁着此刻气氛悠闲,她咽下口中的酥饼,放下筷子,向萧绰提起了一件事:“陛下,有件事臣妾想求您允准。”
萧绰端起碗正要喝粥:“你说。”
卫婉垂眉敛目的柔声道:“臣妾自从正位中宫以来,发觉了宫里积了不少事儿,旁的倒是不急,只有一件事,是桩沉疴恶疾,怕是等不了徐徐治之。”
萧绰听卫婉态度严肃,语气郑重,他快速将碗里的粥扒拉干净,接过宫女手中的帕子抹了抹嘴:“究竟是何事?”
卫婉抬眼看向萧绰:“陛下可知整个紫禁城内的宫女总共有多少人?”
萧绰思索着瞟了一眼窗外:“大约有八九百罢。”
卫婉一摇头:“三千零八十五。”
萧绰诧异的一瞪眼:“怎会这样多?”
卫婉回答:“过去二十年内,宫里数次采选宫女,零零总总加起来就有两千余人,再加上原有的,便到了这个数。这件事我原本并未注意,直到前些日子我在御花园散步,偶然遇见一位宫女跪在我面前,冒死替她姐姐求些吃的救命。我仔细一问,得知宫里饭食不能遍及的情况已持续了数年,每日都有人饿死。”
萧绰倒抽了一口凉气:“竟有这种事!”
卫婉的眼里掠过一抹哀色:“宫女不比那些内官,一旦入了宫,便是终生的苦役,非死不得出。她们衣食菲薄,住所简陋,无法与父母亲人相见,患了病也无处求医,最多不过是拿些药,勉强对付着用一用,如果还是不见好转,便会被转送去安药堂,安药堂那个地方……”卫婉心头一酸,喉咙跟着梗了一下。
萧绰顺势追问:“那个地方如何?”
卫婉叹了口气:“去到那地方与其说是治病,不如说是等死。宫里但凡有病的,老的,都会被发去那里。年轻力壮的尚且会被饿死,更何况是她们,那地方与活死人墓没什么两样。”
萧绰一脸震惊地凝视着卫婉,半晌,才怅然若失的感叹道:“那些宫女都是良家子出身,幽闭深宫,落个这样的结局,实在令人唏嘘。”
卫婉点了点头。
萧绰接
着道:“你既然提起此事,想必心里已经有了想法。”
卫婉做了个深呼吸,稳了稳情绪,将心里斟酌数日的话说了出来:“陛下刚登基不久,前朝想必是万象更新,不如后宫也变一变,好让宫人们同享陛下的恩德。”她的目光澄澈,怀着菩萨般的悲悯:“宫里养那么多人白费银子不说,于各个方面都无益处。眼看三月便是要选秀的日子,到时候除了后妃,宫女也会再进新人,所以不如趁现在广施恩德,将那些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们尽数放出宫去,再赏一笔安置银。适龄的可自行婚配,年纪长些的则回归本家,颐养天年。若是可以……”
萧绰看出了她心有顾虑,微微俯身探出手掌,他将卫婉扶在膝盖上的手掌握进手心里:“你且说便是。”
掌心的温热渗透进卫婉的皮肤,卫婉低下头,看向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沉吟片刻,目光挪回萧绰脸上,黑黝黝的眼珠里泛了光:“若是可以,臣妾希望此例可以一直延续下去,以免将来发生更多的悲剧。”
这件事看似是后宫事,实则方方面面都与前朝牵涉极深,每处细节都能牵扯出一串后续问题,绝不是一点头就能决定的事。
于是趁着萧绰还未表态,卫婉又继续补充道:“臣妾知道这是祖制,不可擅自更改,但是……”
“朕明白。”萧绰柔声截断她的话,目光里含了赞许:“宫女于皇室而言虽是奴仆,却也是我大燕的子民,朕作为她们的君父,自然没有看着她们凄惨而死却熟视无睹的道理。祖制又如何?推陈出新,顺应时局进行革新才是正理。再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你既是中宫,此事便交由你全权处理,前朝若有人敢置喙,自有朕替你顶着。”
卫婉愣了一下,随后眨巴着眼睛低下头,似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萧绰见状连忙站起身,凑近卫婉身边:“怎么了?”他俯身去看卫婉的脸。
卫婉眼眶微红,然而并无泪水:“没什么,臣妾心里高兴。”
萧绰将唇凑近她耳畔,亲昵地用拇指抚了抚她鬓边的长发:“有妻如卿,朕心甚慰。”
卫婉听了这话,顺势将头枕靠在萧绰的胸口。历尽千帆,她满心里荡漾起一股春水般的柔情,温暖而富有生机。
想想若是换在从前,自己万万没胆量与萧绰开这个口,偶尔冒出一个巧思,即便想法真的很好,也往往会在迟疑间被消磨殆尽。
是叶南晞在潜移默化间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想到叶南晞,卫婉的心里是既感激又庆幸——感激她待自己真心实意,庆幸她的心另有所属,彼此不必因男人互相防备,互相攻击。
这样真好。
用完膳,萧绰照例要回乾元殿处理朝政,卫婉起身送他。二人相携着往出走,刚要迈步下台阶时,两人不约而同的看见了不远处樟树下的两道身影,是叶南晞和冯钰。
二人面对面站在一起,脸上都是言笑晏晏,不知是在聊些什么。忽然一片树叶落在冯钰肩头,叶南晞很自然地伸出手,将叶子轻轻拂了去。
卫婉望着眼前的场景,脸上起初是笑微微的,忽然不知怎的,兴许是女人特有的直觉,她的脑海中莫名浮现起叶南晞那日求自己给她与心上人赐婚时的画面。当时自己问过她对方是谁,她没有回答。为什么不回答?该不会……
心头猛的一沉,卫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第50章 050并蒂
卫婉小心翼翼的侧过脸,观察萧绰的表情。萧绰脸上一派寻常,并不似她一般有所察觉。
这也难怪,早在萧绰出现之前,冯钰和叶南晞便已相识,二人的缘分远远比与萧绰的要久。再加上之前一同去了趟肃州,刀山火海闯过来,举止亲近些,似乎并无不妥。
可是眼睛不会骗人,卫婉看的分明,叶南晞看冯钰时的眼神与看旁人截然不同。再瞧冯钰,比着叶南晞更是有过之无不及。
这可怎么办才好?
卫婉这头忧心忡忡,萧绰则神色自若的走上前,温柔的唤了声:“南晞。”
叶南晞倏地回过头,见是萧绰,连忙低头见礼:“陛下。”
萧绰将叶南晞通身打量了一遍:“这几日你去哪儿了?为什么朕总是见不到你?”
叶南晞打着哈哈回答:“陛下也知道我的性子,闲不住,东跑跑西瞧瞧总是常事。”
萧绰听出对方是在敷衍自己,但并未深究,因为此刻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留意。
多少天了,他一直想试探叶南晞的心意。然而前朝政务实在繁忙,叶南晞又有意躲着自己,因此总寻不到合适的时机。
直到刚才与卫婉交谈时,他听卫婉话里提起三月选秀的事,顿时心头一动,知道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听叶南晞点头,然后趁着选秀时一同纳进后宫。
择日不如撞日,正巧此刻叶南晞出现,他定了定神,语气郑重的开口道:“南晞,朕有些话想与你说,你……”
话未说完,一旁的冯钰忽然开口打断了他:“陛下,乾元殿那边还等着您主事呢。”
乾元殿的事都是国家大事,内阁的一帮文臣们早已侯在那里,耽误不得。萧绰垂眸叹了口气:“也罢。”他再次看向叶南晞:“等朕处理完正事再来寻你。”
叶南晞看着萧绰粲然一笑:“恭送陛下。”
一行人渐渐走远,及至背影消失在门后时,卫婉疾走几步来到叶南晞身边:“南晞。”
叶南晞回过头,对上卫婉忧虑的目光:“娘娘?”
“你跟我来。”卫婉说着,伸手握住叶南晞的手腕,领着她走近殿内。将周围的宫人们都打发走后,她站在窗前,压低声音问道:“南晞,你与我实话,你之前所说的心仪之人究竟是谁?”
叶南晞并不打算将长久的隐瞒卫婉,听卫婉这样问,意识到对方定然是察觉了什么。沉吟着呼出一口气,她态度坦然地做了回答:“是冯钰。”
“果然是……”卫婉的眉头蹙的更深:“南晞,你莫不是糊涂了?他可是个内官。”
叶南晞一抬眉毛:“那又如何?”
“你不介意?”
“不介意。”
卫婉凝视着她,迟疑片刻才试探着开口道:“你们……是互相倾慕?”
叶南晞低垂了眼眸:“不止,我们是生死不离。”
怎么会有女子无视君王的爱慕,而去选择一个宦官?卫婉不理解,也并不打算尝试去理解。叶南晞在她眼里是个超脱于俗世的“异类”,时常语出惊人、做出令人瞠目的事。再离奇的事情只要与她产生关联,似乎都会变得顺理成章。
一双细眉紧蹙在一起,卫婉忧心忡忡地望着叶南晞:“我承认,冯钰人是不错,相貌也好,若是不论他的身份,的确算得上万里挑一,只是他是陛下身边的人,陛下若不点头,我即便有心成全你二人,怕也是有心无力。”
叶南晞抬眼看向卫婉:“娘娘放心,这件事我早有打算,会同陛下说清楚。”
卫婉眼里的忧色不改:“可是陛下对你……万一……”卫婉握住叶南晞的手,手指不自觉地用了些力:“我有些担心你。”
叶南晞感受到了卫婉的真诚,顺势回握住了对方:“我知道,但是我心里有分寸,娘娘且安心便是。”
午后,有内侍来通传,说萧绰传召叶南晞去摘星台。摘星台是位于御花园西北方的一处高地,宽阔平坦,可完整俯
视到园中的密林花海。
叶南晞心里清楚,萧绰选此处绝非仅为了赏景那么简单。此地视野辽阔,一旦出现第三只耳朵,立刻便会被察觉。
如此私密又浪漫的地方,叶南晞立刻领会到萧绰的用意。跟着内侍踏上摘星台,摘星台上视野开阔,抬起头是晴空万里,低下头是远处草木抽芽时期特有的嫩绿,而在这两者中央,站着一道月白色的影子,是一心等候着她的萧绰。
内侍将人领到,自觉退了下去。叶南晞迎着萧绰走上前,刚要见礼,被萧绰先一步拦了住。
“不必。”萧绰语气柔和。
叶南晞直起身,抬头直视着萧绰的双眼。或许是此刻心境不同,她忽然觉得萧绰登基之后变了很多,气质更加深沉内敛,原本该显现在脸上的笑意,渐渐被压抑进了眼底。
或许这便是帝王特有的气质,喜怒哀乐皆深藏于内,对外界的一切看似全不在意。不在意,无欲而又强大。
萧绰从怀里掏出一支锦盒,盒子又长又窄,他握着盒子一端,将另一端递到叶南晞手里:“送给你。”
叶南晞接过后立刻打了开,只见里面躺着一枚玉佩。玉佩晶莹剔透,仿佛一滴碧绿的春水。两条精雕细琢的金鱼首尾相连,结成圆环,下端坠着银色的丝绦。
叶南晞合上盒盖,抬头与萧绰对视:“陛下送我这个,有什么说法儿吗?”
萧绰难得的迟疑了,并且脸上浮出一抹羞赧:“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这句诗叶南晞不曾听过,她若有所思的笑了笑:“我不大懂这些诗文,但我知道陛下送我礼物,自然是一番好意。只是这好意若仅是为了答谢我,那我自然要收下,若是为别的,那恕我不得不推辞。”
萧绰眼里的笑意顿时敛去:“为什么?”此话一出,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唐突,随即补充道:“南晞,其实今日我请你来此,确实有事要与你说,我……”他顿了顿,尽力压制住内心的忐忑:“三月选秀时,我想纳你为妃,你可愿意?”
叶南晞偏过脸看向远方,远方是烟波浩渺的太液池,池水上泛着淋漓波光:“陛下的心意千金难求,但是请恕我不能领受。”
萧绰愣了一下,万没有想到叶南晞会拒绝得这样果断。他眉头微沉,疑惑的目光里含着几分若隐若现的委屈:“为什么?”
叶南晞镇定自若:“陛下对我的感情并不是真正的爱慕,更多的其实是依赖和感激。”
萧绰上前半步,逼近叶南晞:“你凭什么说我的感情不是爱慕?”
叶南晞回过头:“那我请问陛下,我爱吃什么?我爱玩什么?我无聊的时候做什么事?我这个人有什么坏毛病?”
萧绰愣住,这些问题他从未考虑过。双唇微启,他想尝试着做出回答,可是大脑里纷乱如麻,理不出头绪。张口结舌的站在那里,他无端感到了一丝狼狈。
叶南晞见状,目光再次眺望远方:“陛下对我连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又如何谈得上爱慕?不过这并不是陛下的错,是我给了你错觉。”
萧绰一拧眉毛:“错觉?”
叶南晞姿态坦然:“是,因为我每次总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出现,而我每次出现的目的也恰恰是因为你。站在你的角度上,我是你身处绝境时的神兵天降,我喜欢我、亲近我是情理之中。而且你知晓我的来历非凡,相当于我们有着共同的秘密,这又会使我们的感情贴的更近。但是这些都不是真正爱慕,只是一种浓烈的、无可替代的好感而已。”
这话是有条有理的,可是进了萧绰的耳朵里,全成了歪理邪说。他本能地想去反驳,可是一时想不到辩驳的方法,只好循着本能抬起双手,握住叶南晞的肩膀,强行将她扳正过来,迫使她正视自己:“不是!根本不是这样!南晞,我对你的感情难道你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吗?你知不知道你离开的十年间我一直在想你,一直在盼你回来。后来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又突然闹消失,一声不吭的去了肃州。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着急,有多担心你?”
叶南晞身体僵硬,沉默着不说话。
萧绰见状,松开叶南晞,脱力般的垂下手臂,语气里尽是怅然:“后来你假扮我,替我留在肃州吸引郭权的视线,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这件事能平安过去,我一定给你最好的,什么稀世珍宝、官位钱财,那些寻常的赏赐根本不够,我想和你一起坐拥天下。”
叶南晞不惧与萧绰对视:“坐拥天下?那皇后呢?”
“皇后?”萧绰再次被叶南晞的话噎住,迟疑片刻才回答道:“皇后与你我无碍,朕待她和待你是不一样的。”
叶南晞转过身,她不想以一个未来者的身份批判当世人,尤其是一位帝王的价值观。萧绰是帝王,他所站的位置决定了他看待事物时特殊的角度。在他眼里,对自己最好的恩赐便是纳自己入宫为妃,然后千依百顺,极尽娇宠。这看似很荒唐,但是不可否认,他待自己的心无比赤诚。
“你给不了我想要的。”叶南晞另辟蹊径。
萧绰追问:“那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