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小重山】

    第131章 心大 是师兄他真的很可靠啊

    天色行至后夜,月华如练,尚在睡梦中的巫溪兰被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惊醒。她揉着惺忪睡眼打开药庐的门,先是看见玉蝉衣,下意识刚要扬起笑脸,恰好一抬眼看到玉蝉衣背上面若死尸的沈秀,脸色顿时吓得一白,因着医者的本能,忍住寒噤问道:“这人是死是活?”

    玉蝉衣:“活的。”

    巫溪兰忙侧了侧身子,让出路来:“快将他带进来吧。”

    玉蝉衣背着沈秀进去,将沈秀平放到药庐里的一张窄榻上。

    她一将沈秀放好,亦步亦趋跟过来的巫溪兰连忙将手指搭到沈秀的腕上。巫溪兰并不多问沈秀的身份来历,而是肃着面容,先替沈秀诊起脉来。

    手指方一搭上,巫溪兰的眉头就皱了一下。

    沈秀的皮肤凉,寒气逼人,脉搏更是细不可见。

    玉蝉衣这一路背着沈秀回来,若非尽力感受,几乎听不到沈秀的心跳声,也感受不到沈秀的鼻息,此刻见巫溪兰搭上沈秀的手腕后脸色如此不好,一时心里竟然比刚刚去偷沈秀出来时还要忐忑。

    正在这时,药庐外响起了沈笙笙的声音:“出什么事了吗?”

    她被敲门声惊动,此刻正在药庐外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玉蝉衣看了沈笙笙一眼,道:“你进来吧。”

    沈笙笙踏进药庐,看到躺在榻上的沈秀,她道:“这……这里怎么有个死人?”

    “不是死人。”玉蝉衣轻叹了声,“是沈秀。”

    “沈秀?”沈笙笙先是茫然,而后骇然,“不会是……我知道的那个沈秀吧?”

    “是你所知道的那个沈秀,你的小叔叔。”玉蝉衣说着,将沈秀腰间刻着“秀”字的玉佩摘下,递给沈笙笙,“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们玉陵渡的弟子名碟?”

    带沈秀回来的路上,玉蝉衣犹豫过要不要将这块玉佩丢掉。这玉佩上兴许被下了什么法咒,才会让她在用影子摸到玉佩时,就被陆子午发觉异样,可这玉佩又是沈秀身上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物件,玉蝉衣便故意碰了玉佩几下,用影子留心着陆子午的反应。

    在她碰了玉佩之后,陆子午径自转头,直奔着承剑门方向,要回她的院子去。

    玉蝉衣得以确定,这玉佩只能叫陆子午知道是否有人碰了沈秀,并不能帮她确定沈秀的行踪。

    于是放心将玉佩一并带了回来。

    沈笙笙接过玉蝉衣递来的玉佩后,看了两眼,表情逐渐呆住,喃喃道:“这就是我们玉陵渡的弟子名碟。沈秀,真的是沈秀……怎会是他?”

    “你在何处找见他的?”沈笙笙着急问。

    玉蝉衣正要说,却一顿,艰难道:“此事说来离奇,我说了你可能不信。我是在陆子午的……床下找到他的。”

    几句话如惊雷,惊得沈笙笙神色更加呆滞了几分:“他不是……不是离开巨海十洲了吗?不是……不敢回来了吗?”

    玉蝉衣轻轻摇了摇头:“等他醒来后,仔细问问他吧。”

    对于沈秀到底经历了什么,玉蝉衣如同观水中花,根本猜不出来。

    或许沈秀是负心逃离后被陆子午囚禁了起来,亦或许没有负心过。

    细想便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传言有多不可信她一直知道,却也对沈秀伤陆子午至深一事深信不疑。

    这时候,巫溪兰将搭在沈秀手腕上的手移下来,说道:“此人神魂受损严重,只剩无比微弱的一息,估计是有人用水梭花鱼骨给他续着命,才让他半死不活了……”巫溪兰在心中算了一算,“千年之久。”

    “千年?”玉蝉衣与沈笙笙异口同声,俱是一脸惊愕。

    “还能治好他吗?”玉蝉衣问。

    “能。”巫溪兰道,“补神魂不算难事,只是,要是想彻底补全他的神魂,需要大量的水梭花鱼骨。”

    “我这里还有剩。”沈笙笙连忙将随身法袋取出,将里面的水梭花鱼骨全部倒了出来,“这些够吗?”

    巫溪兰摇了摇头:“还差一点。”

    “那怎么办?”沈笙笙说,“我这就回玉陵渡去,带足够的水梭花鱼骨回来!”

    正要走,却被巫溪兰拦住:“你忘了,我这里也还有你带来的水梭花鱼骨。”

    沈笙笙每回来到不尽宗,总要慷慨赠送巫溪兰一些水梭花鱼骨,这东西罕见而又珍贵,在不尽宗里有积余时,巫溪兰不会将它拿去换钱用。

    她从她那身天女罗裳上自带的储物法阵中将水梭花鱼骨取出,这些年攒下的,比沈笙笙从法袋里倒出来的还要多一些。

    “水梭花鱼骨补其神魂,我还会再配几种药,养其心智。”巫溪兰道,“不管是补神魂,还是养心智,都要等水到渠成,什么时候能让他恢复神智,我也说不清。”

    “听起来,他似乎是玉陵渡人士?”巫溪兰看向沈笙笙,“这阵子就先留他在我们这休养,等他醒了,将事情原委说清,再做其他打算。”

    沈笙笙忙点了点头,感激道:“多谢师姐。”

    巫溪兰轻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神魂受损这么严重的病人。”

    玉蝉衣忽然想到什么,问沈笙笙:“你好像提过,在枢机阁之前,炎洲就有位慷慨的主顾一直在收购水梭花鱼骨,是吗?”

    沈笙笙道:“是听玉陵渡的长老们说的,不知姓名,行踪也很神秘。”

    “那位主顾八成就是陆子午。”玉蝉衣说道,“我在她的桌子上见到了水梭花鱼骨。”

    细一想这些年,陆闻枢牢牢把控着承剑门的权柄,在内将陆子午打压至边缘位置,在外大肆收购水梭花鱼骨,将水梭花鱼骨炒得有价无市……陆子午想抢在陆闻枢前面买下水梭花鱼骨,恐怕很难。

    无怪乎陆子午想将权柄从亲子的手上夺回,失权后的日子对陆子午来说,真是要难过到极点了-

    察觉到自己屋子里那张床的机关被破时,陆子午立马刹住了追赶那道黑影的脚步。

    “调虎离山!”陆子午已经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心里又悔又急又怒。

    可待她返回到自己的院落时,屋子里已经被彻底扫荡一空。

    陆子午看着那张被毁掉的床榻,先是一阵呆滞,而后眸子一眯,眸中流露出几分狠绝之色。

    “沈秀。”陆子午低声道,“没有谁能把我们分开。”

    她拆下发间长簪,化作长剑握在手中,戾气满身地走出院子。

    出院子没多久后,没料想看到一个拿着灯笼徘徊的陆韶英。

    “今夜是你巡视?”陆子午问。

    陆韶英执着灯笼的手不由得一晃,他收住脚步,心里暗想陆子午回来得实在是太快了。

    陆韶英垂首道:“是。”

    陆子午道:“抬起头来。”

    陆韶英轻抬下颌,陆子午看清了他的脸后,很快认出了他的身份。

    “陆韶英。”陆子午准确地说出了这个名字,她虽不清楚陆韶英的来历,但还记得五宗会试时陆韶英挺身而出的样子,所有的弟子中间,陆韶英的忠与勇,最是无需质疑。

    陆子午问:“你可曾有看到什么举止怪异之人从附近经过?”

    陆韶英眯了眯眼:“弟子巡夜时,正是看到此处有异样,才来到这里查看。难道是前辈那出了什么事?”

    “异样?”陆子午道,“那你倒是先说说看,是怎样的异样?”

    “好像有两个人,从您院落这边跳出去,很快御剑离开了。”

    陆子午忙问:“他们往哪儿去了?”

    陆韶英胡乱一指,指了个与不尽宗相反的方位。

    “望那边去了。”陆韶英说完,补充了句,“刚离开不久。”

    陆子午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本还对陆韶英有几分怀疑,见他所指的恰好是去往玉陵渡的方向,顿时顾不得什么,就要追上去。

    正要抬足之际,陆子午忽然刹住脚步,回过头来,直盯着陆韶英的眼睛,

    陆韶英霎时冒出冷汗,就在他以为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时,陆子午的声音响起:“今夜的事情,莫要与第二个人提及。”

    “包括枢儿。”陆子午道,“今晚的事,只是一点小事,不必叫他劳心。待事情解决之后,我会亲自去找他。”

    原来是说这个……

    陆韶英倏地松了口气。

    他垂下眼,说道:“弟子知道了。”

    陆子午莫名叹了一声:“你做事勤勉认真,忠勇不怕非议,又心胸宽阔,能顾全大局,依我看,承剑门新一代的弟子中间,你才是最合适做首徒的那个,是枢儿眼拙,竟然使得明珠蒙尘,亏待了你。若我还是掌门……罢了,不提这个。”

    陆子午道:“记好了我说的话,今夜之事,是你我二人的秘密。枢儿这个掌门做得不好,日后,我不会亏待了你的。”

    陆韶英低垂着头,心绪纷乱复杂,眼睛频频眨着,只知应是,不敢多说别的,直到陆子午离去。

    只是和陆子午说了几句话而已,陆韶英两条腿就沉重到如注铁般,差点抬不起来。

    他遥遥往玉蝉衣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心想着,玉蝉衣应当已经带着那具尸体走远了吧?

    不知缓了多久,陆韶英终于迈动双腿,离开了这里-

    之后的日子里,不尽宗里每一个知道沈秀存在的人都约定好了,从不提起沈秀,仿佛这个人不存在。

    巫溪兰用水梭花配了药出来,替沈秀疗养了十四,替沈秀针灸了不知道多少次后,沈秀终于睁开了眼睛。

    只是他神魂破损千年,初醒后,心智仍旧不全,呆呆讷讷,似是痴儿一般。话不会说,也不爱动,每日只愣愣看着自己的玉佩名碟,摸着上面那个“秀”字。

    又七日后,他恢复大半神智,能与人正常说话聊天,但对自己的一些事情依旧说不清楚。

    怕沈秀这边出意外,玉蝉衣常常在沈秀身边照顾。

    沈笙笙也总是陪在左右。

    药庐里,见沈秀依然无法将过去的事情讲清,沈笙笙心急道:“他到底是还没好起来,还是故意装傻,耻于说自己过去做错的那些事?”

    说到这,沈笙笙分外委屈:“我已经给玉陵渡长老们传信说,我找到沈秀了,让他们给我送点水梭花鱼骨过来。但他们都说这种抛妻弃子罔顾人伦的家伙,还不如死在外面,别说是水梭花鱼骨,一只鱼眼都不肯给我。”

    “小叔叔,我不会让您死,可您能不能赶紧和我说一说,您到底遇到了些什么事?”沈笙笙托着腮看着沈秀,声音像是恳求。

    但沈秀只是带着一脸自责的表情,愧疚看着沈笙笙。

    这时候巫溪兰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沈笙笙的肩头:“先别逼他,待他心智全了,想说自然说了。”

    又看向玉蝉衣,问道:“你就这么将一个活人给偷出来了,不怕被人追到我们不尽宗来要人?”

    玉蝉衣道:“暂时不怕,外面有师兄他顾着。他说陆子午往玉陵渡方向去了,没个月余不会回来。”

    巫溪兰诧异道:“交给他顾着……这你都不怕?”

    在巫溪兰心里,微生溟依旧是那个不成器的二师弟,她道:“我可不敢像你这么心大。”

    玉蝉衣下意识反驳道:“不是我心大,是师兄他真的很可靠啊。”

    第132章 困着 正道魁首的爹都被“偷”回不尽宗……

    玉蝉衣想也不想,维护的话语信口而出,巫溪兰乐道:“我这也没说什么,你就着急维护上了。”

    巫溪兰想到什么,眨眨眼,略有些促狭地问:“要是外面有人说我不可靠,师妹可会帮我说话?”

    玉蝉衣:“要是有人这样编排非议师姐,我当然要想办法让那人明事理,以后不敢再乱说话。”

    “如何让人明事理?”巫溪兰问。

    沈笙笙接过话来:“自然是要说服。说服不了,那就打服。”

    玉蝉衣赞许地点了点头。

    巫溪兰摇了摇头:“少起争执才好。”一瞥眼,对上了沈秀清澈懵懂恰似稚子的眼睛,巫溪兰又无奈道:“算了,天都快被你们捅下来了,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自己能兜住了就行。”

    正道魁首的爹都被“偷”回不尽宗来了,再发生什么巫溪兰也都不吃惊了。

    幸好这不尽宗弟子不多,除了殷小乐尚瞧不出个眉目之外,另外两个都是比起一般散修都差远了去的庸才,不然她可真就要永无宁日了。

    这样一想,巫溪兰忽然想念起一手好厨艺的樊小凡,问道:“那樊小师弟如今到底在何处?怎么不见他人了?”

    玉蝉衣道:“师兄也在寻他,有消息会告诉我们的。师父在时也说了,不用担心樊师弟。”

    玉蝉衣自己心里记着这事,在涂山玄叶尚未跟随星罗宫一道返回凤麟洲之前,微生溟拿樊小凡的事问过涂山玄叶,玉蝉衣也问过,两人都只得到了涂山玄叶一句“这小子……”的叹息,后来涂山玄叶找到他们说,不必管樊小凡这人,该回来时,樊小凡自己就回来了。

    看涂山玄叶的意思,像是颇为了解樊小凡这个人一样。左右樊小凡如今不见踪影,玉蝉衣便姑且先信了涂山玄叶的话。

    听玉蝉衣这样说,巫溪兰颔了颔首,放下心来。

    就在她们聊天的这段时间,沈秀不知何时移步到窗边,痴痴看着后院。

    巫溪兰最关心沈秀的状况,很快留意到后,也走到窗边,顺着沈秀的视线往外看了一眼。见沈秀着迷望着的是她的药田,巫溪兰问他道:“难不成你是个药修?”

    巫溪兰连忙取了几样常见的药材来给沈秀看,沈秀却并没有太高的兴趣,问他草药名字,他眼底也是茫然。

    玉蝉衣心里有了个猜测,她十指纵起药田旁一只傀儡的丝线,将那只傀儡牵进药庐,牵至沈秀眼前。

    沈秀在傀儡踏进药庐来那一刻就偏头去看傀儡,等那只傀儡站到了他面前,他眼底多了一抹柔和的光亮,下意识伸出手去,猜得他想要试着操纵傀儡的意图,玉蝉衣将牵制傀儡的丝线递到沈秀的手中。

    从未接触过机关术的人拿到傀儡丝线时,多会手忙脚乱,手指都像是要缠在一起,绞得丝线一团乱。沈秀动作虽是小心,却丝毫不见淆乱。

    虽说他心智未全,操纵起傀儡来,动作浑然天成,并不像初次拿到傀儡丝线的人。

    玉蝉衣看他这样,心里顿时了悟,对另外两人说道:“机关术,他修的是机关术。”

    经玉蝉衣这么一说,沈笙笙也一下子恍然:“玉陵渡修什么的都有,的确有修机关术的修士。”沈笙笙只从流言的只言片语中知道沈秀,从来不知道沈秀修的是什么,得知沈秀修的是机关术,好奇看着沈秀操纵傀儡的样子。

    此刻沈秀像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一样,只顾着拿丝线操控着傀儡,视线凝着傀儡上的机关,眸色安静温润。

    巫溪兰在一旁看了沈秀好几眼,征询玉蝉衣的意见道:“师妹,你这傀儡借给我,拿来给他用用可好?”

    “兴许……这能有利于他的恢复。”巫溪兰猜测到。

    玉蝉衣自然是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沈秀,这一刻,她心头曾经有过的一些困惑终是迎刃而解了。

    玉蝉衣从前就奇怪:承剑门自门派建成起的那一天,门内从来没有弟子修行机关术,大半时间都独尊剑道,藏书阁里哪里来的那么多机关典籍?

    而当年她所接触的那些机关术典籍,书页往往残缺,术法不全之外,从来找不见著书者的名字。

    如今想来,这些典籍恐怕是与沈秀有些关系。

    为助沈秀恢复,之后几日,玉蝉衣又用木头做了些简单的机关出来,交到了沈秀的手里,供沈秀钻研。沈秀神智虽然未全,个性却已经初露端倪,他喜静,并不爱说话,除了经常拿着带机关的木块把玩外,常常面朝向药庐的窗外、冲着枝头鸟雀流露出向往神色,看着看着,总会不自觉动起脚步,要走到药庐外面去。

    怕被人发现他的行踪,每次看到沈秀要走出药庐,玉蝉衣都会将他拦住,免生事端。

    这一日她见沈秀又一次走去药庐门边,连忙上前阻拦,沈秀却自行在门前停住脚步。

    他仰脸看着洒进院子里来的阳光,似乎是有些出神。

    听到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沈秀回过头来,他双眸眸色已清,虽然还有些茫然,但那只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懂眼前人身份带来的茫然,除此之外,再无前段时日那种半点不通世事的天真懵懂。

    沈秀问道:“这是在哪儿?”

    玉蝉衣心念一动,忙喊道:“笙笙!”

    沈笙笙匆匆赶到药庐,看到沈秀这幅情态,微愣了下,惊喜道:“小叔叔,你好了?”

    沈秀因她一声“小叔叔”,面上多了点惊讶,这时玉蝉衣上前道:“沈前辈,这里是不尽宗,晚辈玉蝉衣,是不尽宗弟子。她叫沈笙笙,与您同为玉陵渡人士。”

    她又指向巫溪兰,将在场几人身份姓名大概解释了一番,连同药庐外面练剑的小师弟殷小乐也提了一提,免得一会儿沈秀撞见惹他惊讶。

    沈秀听清原委,认识了眼前几人,知道了自己此刻身在不尽宗,忙起身行了一礼:“多谢几位道友相救。”

    却在扫了一眼这空间窄小的药庐和外面整洁却拙陋的小院后,很快忧上眉头。

    他独独看向沈笙笙,问道:“你是玉陵渡的弟子?”

    沈笙笙清脆应了声:“是!”

    “你最近可曾向族内长老提过我的事?”沈秀问。

    沈笙笙脸色立刻变得为难起来,她总不能当着沈秀的面,说玉陵渡族中长老都盼望着沈秀死在外面,于是撇开眼,心虚嗫嚅道:“长老们都很挂念你。他们说,你醒了就好……”

    沈秀心下却是了然,轻轻叹了一声:“玉陵渡因我蒙羞,恐怕不乐得见我醒来,而是盼着世上没我这号人物。”

    他几句话就将真实状况料中,沈笙笙尴尬不已,沉默着,不知接下来该如何作答。

    “若是玉陵渡对此事置之不理,单单一个小宗门,没办法和她抗衡的。”沈秀焦虑看向屋外,眉间仍然笼罩着郁色,“诸位搭救我大恩大德,一时难以为报。可我不能继续留在这儿了。若是我留下来,恐怕会给你们招致祸患。”

    玉蝉衣问:“你说的她,是说陆子午吗?”

    沈秀惊诧看向玉蝉衣:“你知道她?”

    “是我将你从她床下救出来的。”玉蝉衣不想说什么她不怕陆子午的大话,只道,“她此刻并不在炎洲,沈前辈可以安心待在不尽宗。沈前辈若是愿意,可以同我们讲一讲您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

    玉蝉衣看向沈秀,轻声问道:“外面关于您与承剑门前任掌门的传言,都是真的吗?”

    “前任掌门……”沈秀道,“原来……她不再是承剑门掌门了啊。”

    他眉间的忧虑之色少了许多,神情也镇定下来,不再着急要离开不尽宗。沈秀道:“先同我讲一讲,传言是什么样子吧?”

    玉蝉衣道:“传言道,您在与陆子午结为道侣之后,移情别恋,爱上妖女,抛妻弃子,背弃正道,离开了巨海十洲……”

    她说完,本以为会在沈秀脸上看到愤怒之类的神色,却没想到,沈秀神色仍是疏淡冷清,平静到了极点,无怒也无悲,只是也没有太多活人的生机罢了。

    沈秀沉默了有一会儿,忽然苦笑了下,对玉蝉衣说道:“困住我的那张床,是我亲手做的机关牢笼。却没想到,将我自己困了这么多年。”

    沈秀长叹了一声:“我沈某既然已经叨扰诸位多时,也不在乎再多上一时片刻。就让我再多占用诸位一点时间,和你们讲一讲我所经历的事情。”

    他正要说,忽然扫见玉蝉衣看他的眼神,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在看向他时,似乎一直带着几分疏离的审视,好像并不是一个能轻信他人的人。沈秀顿了一顿:“旷日长久,物是人非,有些事恐怕已无对症,待我说完之后,你们信还是不信,我不强求。”

    沈秀叹道:“能重新得到自由,已叫我遂心快意,此生再无其他奢求。”

    他这样,反倒叫玉蝉衣心头松了些防备,说道:“前辈心中有话,但说无妨。”

    第133章 溯往 原来他一生之最执着,竟也只是一……

    沈秀道:“一千四百年前,我与陆子午初遇,是在苍炎秘境,她受了伤,我救下了她——我在很久以后才知道,并非我救下了她,而是她假装自己受困,给了我这个救下她的机会。”

    “在‘救下’她之前,我已经得罪了她。那时她花了三年在秘境中设下陷阱捉妖,欲取大妖丹心,却被我无意中毁之一旦。她想报复我,于是狡扮柔弱之态,假装被我‘救’起之后,说要报答我的恩情,跟我回到了玉陵渡弟子中间。”沈秀神情怅惘,“她要是想让人觉得她善解人意,便最是善解人意,体贴入微,跟过来没几日,师姐师弟们便都很喜欢她,恨不得将她带回玉陵渡去。而她很快发现了我的秘密。”

    沈笙笙听得入神,此刻情不自禁出声:“秘密?”

    沈秀顿了顿,忽然问:“时至今日,若是和人、妖、魔等异族相恋,是否还是禁忌?”

    沈笙笙肃正道:“当然是禁忌了!虽说妖魔作乱已经被平定下去快一千年了,但我们掌渡常说,去找凡人谈恋爱纯粹是仗着自己是灵修,动一根手指都能唬住凡人,骗人家一生做自己的一段露水姻缘,是顶顶不要脸面的行径,要是找妖啊魔啊的……妖魔视我们灵修为上等珍馐,哪会有拿真心和自己的食物谈恋爱的?掌渡说了,谁要是和异族谈恋爱,就要被赶出玉陵渡去。”

    沈秀面上有细微的失望闪过,但很快收拾下去。他继续道:“到今日与妖相恋仍是禁忌,那一千多年前妖魔作乱时,更是禁忌中的禁忌。”

    “但那时,我便与一女妖相恋了。”

    “女妖?”沈笙笙问道,“就是后来让你抛下道侣的那个女妖吗?还是说,你这一生爱上了许多妖怪?”

    沈秀微微拧眉:“我此生动情,唯此一人。”

    沈笙笙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

    沈秀又一次叹气:“还是叫我从头继续讲起吧。”

    “在发现了我和妖相恋的秘密后,陆子午便隔三差五找到我。”

    “她非说我那次毁了她的陷阱是我存心保护妖族,让我给她个交代,不然就将此事禀告给当时的玉陵渡掌渡。可她要的交代,却是让我和小芒分开。”沈秀道,“和其他人不同,我知道陆子午的真实性情,小芒在巨海十洲妖力受限,处处要我保护,她让我和小芒分手,好让小芒失掉我的庇护,她就可以以除妖之名杀掉小芒。”

    “我知道人妖殊途,我和小芒注定不能长久,可是情难自抑,我当真喜欢小芒,无法违心推着自己的心爱之人走向末路,我没有答应陆子午。”

    “遭到我拒绝后,陆子午却忽然笑了。”

    “她笑我情比金坚,她还说了很多话,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她最后信誓旦旦说我痴情必被多情负。后来……”

    “后来呢?”巫溪兰也追问。

    沈秀停顿了片刻,神色渐渐归于旷然出尘的寂静,他道:“后来,她女扮男装,去与小芒交好,小芒主动离开了我,再后来,陆子午帮小芒安排了一段好姻缘,在小芒成婚时,陆子午还带我去参加了她的婚宴。那天的婚宴上陆子午喝了很多酒,她告诉我她很开心,所以哪怕小芒和她的夫君都是妖,只要他们永远不踏足巨海十洲,她不会杀了他们。”

    此话一出,听他说话的三人面面相觑。巫溪兰眼尖看到殷小乐正要往药庐这边来,连忙落了句“等我回来再说”,出去将殷小乐赶走了。

    回来后,巫溪兰呼吸微微急促,她问:“我没错过什么吧?”

    沈秀摇了摇头。巫溪兰连忙坐下:“那之后呢?”

    “后来陆子午总笑我,自以为和小芒情投意合,却不知对方只是畏惧我玉陵渡弟子的身份,假意逢迎。有一次,她问我,在被小芒辜负后,是否还喜欢小芒?我告诉她,喜欢小芒是我的事,和小芒没有关系,哪怕小芒辜负了与我的海誓山盟,另嫁他人,我心不变,我何必变?”沈秀道,“便将那刹那心动当作永恒,对我来说也算全了我活这一遭的体验,我永远不会做一个负心人。可那天陆子午哭着骂我绝情,骂我是个怪人。”

    其余三人听得愕然,巫溪兰迟疑道:“好像……确实有点怪。”

    沈笙笙跟着点了点头:“两个人都怪,怪死了。”心道:怪不得掌渡她常常劝他们小一辈慎涉爱河,原来从前的修士涉起爱河来如此失常,简直要彻底毁掉她心中的长辈形象。

    玉蝉衣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只道:“……好乱。”

    沈秀却对她们的反应都不以为意,他道:“再后来,陆子午重回承剑门,夺得掌门之位,她想让我和她结为道侣,被我拒绝。她气急败坏,给我下了咒。我那时的修为已经比不过她,只能受控于她,与她结了道侣,如提线木偶般,配合她做了一段时间别人眼里的‘恩爱夫妻’。是咒法总有破解之道,我很快找到了破解的法子,恢复自由,逃出了承剑门。”

    “但她很快就追上来了,她将我捉了回去,这一回她长了教训,不再单单用咒法控制着我,而是损我神魂,伤我心智,令我彻底失去逃亡之力,将我囚禁了起来。”说到这,沈秀眼中多了一丝惊惶,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似乎多年前的阴影仍在影响着他,怕陆子午随时出现,“这千多年来,一开始,我还能每隔几十年清醒一段时间,也能在她的房间里活动,最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睡了好久好久,一醒来,就在这里了。”

    巫溪兰道:“你神魂受损,需要用水梭花鱼骨修补神魂,才能让你醒来一段时间。最近四百年来,枢机阁大肆收购水梭花鱼骨,她那里没有水梭花鱼骨用,只能让你一直沉睡下去。”

    “原是如此……”沈秀问道,“四百年前,她是否已经不再是承剑门掌门了?”

    “不再是了。”玉蝉衣接过话来,“如今的承剑门掌门,是你和她的儿子——陆闻枢。他在四百年前,从自己的母亲手中夺走了承剑门掌门之位。”

    她观察着沈秀在听到“陆闻枢”这个名字时的反应,但沈秀的脸色仍旧是冷淡的、平静的。

    毫无波澜。

    这种神情却令玉蝉衣心突突一跳,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陆闻枢那张总是清冷寂然的脸。

    玉蝉衣直接问道:“你想不想去见你儿子一眼?”

    她声线轻轻,面上不露任何情绪,抛了个饵出去:“他可是如今的正道魁首,万众瞩目,你既是他的亲生父亲,说不定,他能帮你伸冤呢?”

    “可这个孩子没有和我见过一次面,我连他几时出生的都不知道。”沈秀先是面露苦痛之色,最后却是漠然抬眸,看了玉蝉衣一眼:“按你所说,流言蜚语中的我既然如此不堪……这孩子恐怕恨极了我。我何必与他见面?”

    以玉蝉衣所知,陆闻枢这一生最在意、在意到让旁人不敢在他面前提及的那人,就是他的父亲。

    那个让他、让陆子午、让承剑门蒙羞的父亲。

    倘若今日是陆闻枢在此处,听到了沈秀这一番话,会有什么反应?

    玉蝉衣忽然间觉得好笑,原来陆闻枢一生之最执着,竟也只是一场虚妄。

    “他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沈秀道,“他恨着我,而我没有见过他,我也不想见他——这孩子流着陆子午的血,又由陆子午亲自教养长大,若是为人处世像他母亲,于我无异于一种折磨。相见不如不见。不要再向我提他了。”

    这时,沈笙笙终于从混沌的头脑中理出了些头绪,她叫道:“那你在和道侣结契之后,背弃正道,跟妖跑了的事情,都是假的了?”

    沈秀疲惫点头。

    他神魂再聚,心智重生,恰似久病初愈,说了这么久的话,就叫他气力不足,只想倒下,却仍强撑着面对着好奇的三人。

    巫溪兰看出他的难以为继,连忙将沈秀扶到榻上,施针替他针灸。

    而沈笙笙怔着怔着,脸上很快多了怒色。她又是怒又是气,嚷嚷道:“既然是假的,为什么要这么污蔑你!连累的玉陵渡挨了好多骂!”

    因为沈秀一事,玉陵渡几百年间都抬不起头来,遭到的辱骂和奚落可比承剑门多多了。

    沈笙笙一时委屈坏了,心里虽有气却不能出,面皮憋红。

    玉蝉衣轻轻握住了沈笙笙的手,轻声道:“那是因为,只要让玉陵渡认定是沈秀犯了错,玉陵渡就永远不会想要找出他来了。”

    甚至……还会盼着沈秀死在外面,以将这丑事掩盖下去。

    虽然,玉蝉衣不知当年陆子午用了什么手段,骗过了玉陵渡,让玉陵渡真觉得沈秀是离开了巨海十洲。但想一想薛怀灵的死因,若是没有薛铮远那个连心咒,就将永永远远无法水落石出——让玉陵渡误会曾经和妖相恋的沈秀再度喜欢上妖,可比掩盖薛怀灵的死因简单多了。

    这不是什么难做到的事。

    对沈秀的话,玉蝉衣虽不会轻易相信,但沈秀的话,却让她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从前许多觉得陆子午古怪的地方,都有解释了。

    等又过了一日,沈秀恢复了一些气力后,玉蝉衣向沈秀提起了她曾经在聆春阁里读过学过的机关术典籍。

    沈秀很意外,也很惊喜:“院子的药田里那几只傀儡都是你做的?”

    玉蝉衣点了点头。

    沈秀愣了片刻,心底无比宽慰,他道:“想不到那些书籍虽然残缺,却还是让你学懂了。”

    只是,这时沈秀看向傀儡线条粗拙的面容,有些迟疑地问道:“这面貌可也是你雕的?”

    巫溪兰插进话来:“这可不是我师妹雕的,是我和我朋友一起雕的,我朋友出力多,我出力少。”

    沈秀扫了扫傀儡的脸,又看了眼巫溪兰的脸,端详片刻后,问道:“你那位朋友雕的可是你?”

    巫溪兰大惊失色:“为何说是我?”

    “这么丑,肯定不是我吧?”巫溪兰连连否认。

    沈秀淡笑,忽然又将玉蝉衣唤过来,对她说道:“我昨夜认真想了一夜,你们这里我实在不能久留,择日就让我走吧。”

    第134章 习惯 他是谁与你何干?

    玉蝉衣听沈秀再度请辞,劝道:“你身体尚未养好,不必这么着急啊。”

    猜到沈秀心中所担忧之事,玉蝉衣道:“陆子午近日里不在炎洲,也不再是承剑门掌门,手中无人能用,一时半会她找不到不尽宗来。沈前辈,这段时间,您不如放下心来,好好养病。”

    沈秀却摇了摇头:“陆子午的性子,我最是清楚了解。她素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一定做到,想要什么一定得到。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她真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即便是很久之后,她才知道是你们搭救我出来,恐怕依旧会存心报复。”

    “得蒙几位道友搭救照拂,沈某已是感激不尽,不想再害你们因我惹下难缠的业债……”沈秀见玉蝉衣表情似乎并不为他的话动容,怕她不当回事,他继续往下说,“重则毁门灭派,轻则……也要惹上不少麻烦,她有的是法子让人永无宁日。”

    他那双寂寂的眼睛里仍有几分难掩的伤痛,语气也尽是急切。

    玉蝉衣打断了沈秀的话,她问:“那前辈之后要往何处去呢?”

    沈秀道:“天地之大,自会有我一方容身之处。”

    玉蝉衣道:“之前您说过,不尽宗是个小宗门,应付不了陆子午。那你离开了不尽宗,连小宗门的庇佑都失却了,又该怎么应付她呢?”

    沈秀被她问住,静了半晌,最后垂下脸,不甚肯定地说道:“天地之大,总有一个能让她找不见我的地方。”

    玉蝉衣提醒道:“她可已经不再是承剑门掌门,没有琐务缠身,要是她将自己余生的光阴都用在找您上——既然了解她,您说,这种事,她会做出来吗?”

    见沈秀面上浮现出迟疑之色,玉蝉衣顿也不顿,追着问:“您躲得过吗?”

    她几个问题将沈秀逼至死角,沈秀又是好半晌地说不出话来,到最后,乏力垂下头去。

    “总不能连累你们……”

    “连累什么?”玉蝉衣很没所谓地说道,“没有你,和他们关系也好不了了。多个你也不算什么。”

    她语出惊人,面上却一派随性洒脱,沈秀吃惊看了她一眼,喃喃问道:“他们……?”

    沈秀心智不全时玉蝉衣对他全无防备,待沈秀清醒之后,玉蝉衣却对沈秀设了心防。

    陆闻枢毕竟是沈秀的血脉,沈秀口头说着相见不如不见,真正面对陆闻枢时,是会选择偏袒还是公正……不见真章,玉蝉衣不会轻易信人。

    她把握着在沈秀面前说话的分寸,答道:“说的是承剑门。”轻易不提起陆闻枢。

    沈秀听了,眼里虽有困惑,看出玉蝉衣冷冰冰的态度,没有多问。

    知道沈秀有离开的想法后,怕他哪天趁人不备偷跑出去,反而节外生枝,玉蝉衣找到沈笙笙,让沈笙笙帮忙联络了玉陵渡。

    在沈笙笙一番缠磨之下,玉陵渡掌渡终于同意沈笙笙将沈秀送回玉陵渡来。

    知道这个消息后,沈秀倏地有些动容,他小心谨慎问道:“掌渡她真的同意让我回去?”

    “千真万确。”沈笙笙道,“可是废了我好一番口舌,掌渡和长老他们才相信你真的还活在世上,同意我将你带回去。”

    沈笙笙说:“就为了我帮你说的这些话,小叔叔,等回去后,你可要好好将你自己的冤屈说上一说。”

    “冤屈……”沈秀神色倦然,“名声已是身外之物,我看开了。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陈芝麻烂谷子,无所谓了。”

    会将这些说给眼前这几个年轻的修士听,也不过是看在她们搭救之恩,知道她们好奇,说一说给她们听,他实在没力气讲给更多人听了。

    沈秀道:“我不想我余生全用在替自己解释上。”

    “你可不能看开啊!”沈笙笙急道,“你看开了,我们玉陵渡的名声该怎么办!”

    “不能无所谓。”沈笙笙态度坚决,“你要是不说,那就由我去说,我才不会平白受着委屈。”

    几日后,沈笙笙租赁了飞舟载上沈秀启程前往玉陵渡。

    玉蝉衣也跟随着一同前去玉陵渡,她身上带着巫溪兰给沈秀配的药方,每日监督沈秀按时服用。

    一离开不尽宗,玉蝉衣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用影子仔细往周围探查了一番,周围并无古怪,她只好将提起来的心吞回到肚子里,但还是总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她琢磨着自己到底想找什么,踏上飞舟去。

    飞舟很快驶进云端,沈笙笙道:“小叔叔,掌渡说着不关心你,但特意嘱咐我租一艘飞舟载您回玉陵渡,可见我们玉陵渡还是很想念你的。”

    沈秀站在飞舟甲板上,正往远处的承剑门眺望,听了沈笙笙的话,他偏过头来,温和笑了笑。

    离着承剑门的山峦越来越远,沈秀面上常常笼罩的忧色也越少了几分。

    “再也不会回来了。”沈秀突然长叹,声音里带着几分解脱的快感。

    玉蝉衣心头本也有些感慨,忽然提起心神,视线冷厉往旁边一扫。

    云层皑皑间,只见一道隐在云中尤其不易见的白色身影踩剑穿梭其间。

    在炎洲的地界上活动,撞见承剑门的弟子并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玉蝉衣认出那是承剑门的宗门服后,只盼望这人不是陆闻枢。

    却不放心地对沈笙笙说道:“甲板这里风寒,你带沈前辈回房歇息吧。”

    她自己立在船头,视线紧随着云中那道白衣,等那人离得近了,见果然是陆闻枢,玉蝉衣忙往身后看了一眼。

    沈秀已经被沈笙笙带回房中。

    见此,玉蝉衣放下心来。

    短短时间内,玉蝉衣脸上所展现出的对沈秀的在意与关怀,都叫陆闻枢眸色变得更加浓沉。

    穿过云层过来时,他看到了甲板上站着的男人。

    不是微生溟,是另外一个不知道身份的人。匆匆一眼,只见对方满身锦绣,气质云清,应是背景不凡。

    但再看一眼面色与神态,却是生机匮乏,像个死人一样,周身也无半点灵力气息。

    陆闻枢觉得这个男人眼熟,却不知道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此刻他因着玉蝉衣对这个男人特别的关照和爱护,怒火中烧,直接跳落到飞舟甲板上来。

    “他是谁?”陆闻枢问。

    玉蝉衣道:“他是谁与你何干?”

    陆闻枢听她语气不好,一阵心苦,明知道自己问了也可能得不到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你要离开炎洲?”

    玉蝉衣道:“我并非承剑门弟子,不必向陆掌门汇报行程。”

    正此时,安顿好沈秀的沈笙笙急匆匆从房间内赶出,见陆闻枢站在甲板上,她皱了眉头,扬声道:“陆掌门不请自来,实在有失礼数。”

    说着,满脸防备地挡在玉蝉衣与陆闻枢中间,又被玉蝉衣拉回到身侧。

    陆闻枢不愿意将目光从玉蝉衣身上挪开一刻,他只是淡淡扫过沈笙笙,说道:“五宗会试结束后,玉陵渡离开得匆匆,我没能抽出时间来送上一程,今日听闻沈道友租赁飞舟回玉陵渡,特来送上一程。”

    “好,掌门的好意我收下了。送也送过了,掌门可以离开了。”沈笙笙话音干脆,满脸的不客气,说完又补充,“千万别送什么礼物,我可不收。”

    陆闻枢留留恋恋看了玉蝉衣一眼,恰好法袋中传音石亮起,他只得翻身出了飞舟,很快踏剑离去。

    玉蝉衣看着陆闻枢离开的背影,对沈笙笙说道:“你今日算是直接得罪了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和他切磋比剑了。”

    “谁稀罕和他比剑。”沈笙笙哼了一声,不满道,“‘荧惑’怎么叫他这种人拿了去了?”

    察觉到身后目光,玉蝉衣往后面看了一眼。

    沈秀正驻足窗边,看向渺渺云间陆闻枢离开的方向。

    依旧是无甚波动的神色。

    玉蝉衣走到屋中,到他身边说道:“沈前辈,那就是陆闻枢。”

    “你的儿子。”

    她留心观察着沈秀的面色变化,只见沈秀在她点明了陆闻枢的身份后,面上不仅不见激动,刚消减了的愁容又多了回来。他道:“你们刚刚说,他得到了‘荧惑’是吗?”

    玉蝉衣点头。沈秀眼底一片失望:“他果然和他母亲很像。”

    “为何这样说?”

    沈秀道:“‘荧惑’是一柄凶剑,承剑门老祖创立承剑门后,承剑门内曾有一条门规,是让门内弟子务必将‘荧惑’长久压制下去,不能让‘荧惑’出世。”

    “但从陆子午父亲那一代开始,门规就被篡改,承剑门弟子由要镇压‘荧惑’让它不能出世,变成了谁能让‘荧惑’出世,谁就能得到‘荧惑’。这事十分隐秘,陆子午当我是个死人,无所顾忌地说给我听,才让我记住了。”

    “‘荧惑’竟然让他得到了……”沈秀似乎是知道些什么,面色惶然,自言自语般低喃,“陆子午想了一辈子都没做到的事,她的儿子做到了……他怎么做到的?”

    玉蝉衣正要说话,甲板那边听得沈笙笙喊她阿蝉。

    一道身影轻盈跳落到甲板上。

    沈笙笙道:“阿蝉,你师兄过来了。”

    玉蝉衣抬眼望去,见微生溟出现,她心头始终若有若无的那种少了点什么的感觉忽然就消散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太习惯于每次出门时微生溟总会悄然无声地自己跟上来,以至于在微生溟没如往常那样出现,她都有些不习惯了。

    第135章 回家 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玉蝉衣同沈秀介绍道:“他就是我的师兄,之前同您提过。”

    望着外面那道英英玉立的身影,沈秀颇感诧异。这些日子玉蝉衣和巫溪兰谈话时会聊起她的这位师兄,沈秀听多了巫溪兰的描述,还以为不尽宗成年弟子除了她们之外,其他的弟子都是资质平平,毫无过人之处,此刻看到立在甲板上的那道身影,超脱不凡,倒是始料未及,多问了句:“他叫什么名字?”

    玉蝉衣道:“微生溟。”

    “微生溟……”沈秀对这个名字隐隐感到耳熟,好像是在很遥远的从前,他听陆子午提起过,沈秀努力回忆了一番,“太微宗的?剑道第一……?”

    玉蝉衣惊奇道:“您知道他?”

    沈秀道:“听说过。”

    陆子午野心勃勃,承剑门尚处低位时,她便一心想要压倒太微宗,叫承剑门做五大宗门之首,于是太微宗与微生溟都是成了常常被她挂在嘴边、训诫弟子的两个名字。

    玉蝉衣问:“何时听过?”

    沈秀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浑浑噩噩以至于分不清年月,这处境玉蝉衣也遭遇过,她不强求沈秀想起。

    此时沈秀将他的困惑吐露:“既然你师兄是剑道第一……那你师姐怎么常常奚落他呢?”从这么多天的相处来看,他觉得巫溪兰应当不是个苛刻的人。

    玉蝉衣刹住走出屋去的脚,脸上因微生溟出现升起的欢欣也落了下去,她道:“早就不是了。”

    她回头对沈秀说:“承剑门掌门,剑道第一,正道魁首,都是一人。”

    “是您的儿子,陆闻枢。”

    沈秀心里一惊,面上毫无欣慰自豪,却多了些惶恐。

    “他如何做得正道魁首?”沈秀问。

    玉蝉衣道:“千年之前的妖魔作乱,由他一手平定,巨海十洲便尊他为正道魁首。”

    沈秀叹道:“有我这样一个父亲,他心中一定恨极了妖……”

    可他话锋一转,又道:“然而正道修士多以扶正祛邪为己任,能平定妖魔作乱,定然不只是他一人的功劳。”

    玉蝉衣看到沈秀这种反应,心下终于安定了一些。若是沈秀十分看重陆闻枢这个儿子,对她来说事情将会变得难办许多。

    她这边脚步一迟,没能出门迎接,那头微生溟已经自行走进屋来。

    他先扫了玉蝉衣一眼,又同沈秀见礼了一番,之后,对沈秀说道:“陆子午仍在凤麟洲附近活动,不见丝毫怠惰。”

    微生溟提醒道:“看上去,她对您颇为执着,并不会轻易放弃。”

    以微生溟的年纪,他不过比沈秀小上三百来岁,与沈秀之间,以“道友”相称才最合适,却跟着玉蝉衣她们一起敬称了沈秀一声“您”,竟也没人发觉异样。

    沈秀本该有所察觉,但他神智初醒没多少日,对一切都恍若隔世,同样没发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他隔窗看着翻滚的云海之外沉静的承剑门山头,脸色疏寂,淡声道:“并非对我执着,只是她从来不喜欢有任何事任何人超脱她的掌控。”

    此话听来颇为耳熟,玉蝉衣想了想,当初陆子午当着她的面论及陆闻枢是否有情时,说的也是差不多的话。

    是对另一方了解至深,还是说他们本身的性子疏淡凉薄,玉蝉衣不知道,也不想细究。

    她唯一担心的是沈秀回玉陵渡的事可能会受到阻挠,她了解承剑门了解陆子午,又亲眼看到沈秀被囚禁的样子,因此对沈秀的话大半是信的,但玉陵渡的态度却未可知。

    月升日落,十几日后,一行人由炎洲来到两洲交界地带,所乘工具由空中飞舟换成江上行船。

    正在渡口处等待他们的那艘船上,撑篙的不是别人,正是玉陵渡掌渡。

    见到来人,玉陵渡掌渡扬声道:“多谢你们将我师弟送回来,有劳了。”

    她深深看了沈秀一眼,却没有和沈秀说什么话。

    沈笙笙见她这样冷待沈秀,心里暗叫不好:“掌渡,您该信一信小叔叔,他说的都不像是假的……”

    “回家再说。”玉陵渡掌渡却打断了她的话。

    沈笙笙还想再替沈秀辩解什么,却被玉蝉衣轻轻扯住了衣袖。

    见到玉陵渡掌渡亲自来迎,玉蝉衣本来悬在嗓子眼的心就放下了。

    从上回五宗会试时,玉陵渡掌渡站出来维护沈笙笙时,玉蝉衣就看出来了,玉陵渡掌渡她绝对不会让自己门内的弟子平白受了委屈。

    能允许沈秀回到玉陵渡,就说明掌渡她还将沈秀当作是玉陵渡弟子。那沈秀的事,她自然不会置之不顾。

    抛却对沈秀的同病相怜与同情不谈,功利地说,对于沈秀一事,玉蝉衣视之为一颗能用的棋子。

    但这颗棋子也仅仅只是能用,要怎么用,要何时用,都是需要她谨慎衡量的事。

    毕竟,由她这个和沈秀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去替沈秀陈情,实在怪异。

    由玉陵渡替沈秀陈情,比她更合适、也要更容易取信于人。如若玉陵渡能出面,再好不过。

    玉陵渡掌渡能亲自出面迎接沈秀,已经说明了她的态度,玉蝉衣心里已经有了九成把握,她淡笑着,对玉陵渡掌渡说道:“掌渡,烦劳您快些划船,早一点带沈前辈回家吧。”

    玉陵渡掌渡朝她一笑,很快动划起长篙。

    水波清,浪迢迢,轻舟破开细浪,一路上,沈秀一改之前的平静淡漠,兴味盎然地盯着弱水江面。

    哪怕江面死气沉沉、毫无波澜,对沈秀来说,也像是有许多趣味似的,盯着粼粼波辉,一盯就是一整程。

    沈秀的归来,毫不意外的,在玉陵渡内引起轩然大波。

    听到他的名字,玉陵渡弟子反应各不相同,要么愣乎乎不知这人是谁,要么愤懑唾弃,恨不得挽起袖子来找到沈秀,当面教训他这个面目可憎的负心汉一通。哪怕是听到了沈秀这些年的经历,各个难以置信。

    一来,沈秀这经历太过离奇,二来,上回五宗会试,陆子午当着众人的面说她太孤独、太思念养女,才造出枢机阁,做装脏傀儡,这要是沈秀这一千多年都受她控制,没离开她……还要说自己孤独,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为了辨认沈秀所说的话是真是假,玉陵渡掌渡找了族内最好的医修过来,摸得沈秀神魂受损的程度确实有千年往上,沈秀的话才算得到了证实。

    这之后,玉陵渡内,群情激愤。

    其中,尤其以热衷于和人骂架的副掌渡最为愤怒。

    这些年他在外和人骂架,一旦对方提起沈秀,他气焰就要输上一截,一朝听说他这委屈全白受了,当即恨不得提剑启程前往承剑门,找上陆子午,论一论黑白对错。

    知道了玉陵渡接下去要做什么,玉蝉衣不再在玉陵渡的宗门内逗留。

    好不容易来凤麟洲一次,在离开之前,玉蝉衣去了一趟弱水。

    沈笙笙自告奋勇要帮玉蝉衣带路,沈秀却道:“我来吧。”

    沈秀说:“留在玉陵渡里,不管遇到谁,都要让我说一说我这些年的经历,再毫无例外地说一番同情的话……我实在是说倦了,也听倦了。我想到外面看看,正巧,看看我还记不记得去弱水的路。有玉道友在我身旁,无须担心我什么。”

    这会儿玉陵渡上上下下都对沈秀有求必应,沈笙笙自然也不例外,将做向导的机会让给了沈秀。

    她自己被副掌渡叫走,去弱水的就变成了沈秀、玉蝉衣与微生溟三人。

    等离着玉陵渡有些远了,沈秀终于舒了一口气。

    他道:“待事情尘埃落定后,我一定要寻一处僻静的地方,自己待着。”

    言罢,沈秀问玉蝉衣:“怎么想来弱水旁边看看了?这弱水又不是什么景致秀美之地,水又凶恶,除了玉陵渡弟子外,鲜少会有人过来这边。”

    玉蝉衣道:“前辈有所不知,七百年前……”

    她将薛怀灵的事徐徐道之,话说完,几人也来到了相思石碑前。

    玉蝉衣叹了一声:“可惜这次没有带春剑兰来。”

    微生溟道:“下回再来玉陵渡,我会记得提醒你先去一趟风息谷。”

    “春剑兰?为何要带春剑兰。”沈秀问。

    玉蝉衣道:“风息谷长出的春剑兰,那是怀灵仙长最喜欢的花,她家乡的花。”

    “怀灵仙长……”沈秀喃喃念着,视线看向石碑上碑文,看到碑文中所提及的陆闻枢,匆匆将那几行字扫过去,目光倏地一震,“差点和陆闻枢结为道侣?”

    玉蝉衣道:“怎么了?”

    沈秀晃了晃脑袋:“没什么。只是想起来,我曾经早就听过陆闻枢这个名字。”

    “在很久很久之前,陆子午和我聊起到他,她说他固执、说他执拗、说他不服管教,她从来没说过一句他的好话……我没想过他会是我和她的儿子,我以为那是她最不听话的学生。”

    沈秀道:“这个孩子,听你们提到的越多,知道关于他的事情越多,我反而越觉得他陌生。”

    他眼里始终有着难以驱散的担忧,不知是在担忧着什么。

    微生溟本偷觑着玉蝉衣听到陆闻枢后的反应,忽然转过头去,说道:“有人。”

    玉蝉衣也若有所感,往旁边看去。

    只见一袭白衣正站在不远处,通红的眼角挂着泪看着他们。

    第136章 拒绝 我要让本不该发生的这一切停下……

    眼角泪意盈盈,脸上哀恸苦楚,这是玉蝉衣从未在陆子午脸上看到过的神情。

    见来人是陆子午,玉蝉衣立刻瞥向沈秀。沈秀此刻仍然神色淡淡,并没有因为陆子午的突然出现产生任何变化。

    没有缱绻温情自不必说,但仇恨、惊惧、畏缩也都难寻。

    眼底只有近乎死寂的漠然。

    先前沈秀在听到陆子午时毫无反应,玉蝉衣尚能理解,但陆子午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还是这种反应——玉蝉衣已是极能隐忍之人,却自认做不到沈秀这样,当面对着曾经那个施与他无数痛苦的人,了无风波到像看陌生人。

    心底浓烈的仇与恨,总会有几分袒陈到她的面上。

    “秀秀。”几步开外,陆子午开了口。

    闻声,玉蝉衣浑身戒备地将视线转向陆子午,微生溟同样面色不虞。沈秀轻声一叹,制止了欲上前去的二人。

    “该来的总会来的。”沈秀问陆子午,“你想做什么?”

    陆子午道:“我来带你回去。”

    “回哪里去呢?”沈秀自问自答道,“回到那张床里去吗?”

    “它已经不复存在了。”沈秀道,“当年你以承剑门掌门的名义,拜托我制造出一张机关床出来,说要困住一只梦妖,却将我困了进去,只因为我哪怕与小芒缘尽、哪怕你成了承剑门掌门,依然拒绝了你,你就要损我神魂、坏我心智、毁我声名、断我亲缘,差点锢我终生……陆子午,别再劝我回去,我们回不去了。”

    “那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就没有一刻能算数吗?”陆子午十分难以接受,豆大的清澈泪珠扑簌簌从她脸颊划过,她呜咽着摇了摇头,“既然之前的日子你不喜欢,我可以改,我可以认错,我可以不再这样对你……秀秀,求你跟我回去,让我好好待你,让我们重新开始。”

    沈秀摇头道:“你所作所为,玉陵渡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我说回不去,就是真的回不去了。”

    “不,没有什么回不去的。”陆子午气恼叫道,“你说的那些都是气话!我们只是吵了一架,你怎么能把我们的家丑宣扬出去呢?”

    “还有我们的枢儿……这些事情要是让他知道,他该如何自处?你哪怕记恨着我,你也该想一下他吧……”陆子午倏地有些慌,“就算你想报复我,也要离我近一些吧……”

    沈秀视线极冷:“他是你一个人的儿子,和我没有关系。我也不并不记恨你。”

    沈秀道:“我对你没有恨。”

    他话音一落,不止是陆子午,玉蝉衣和微生溟也都有些吃惊。

    ……没有恨?

    “恨也需要力气。”沈秀说,“陆子午,哪怕你伤我至深,我也不会恨你。只怪我自己运气不好,命里有这一遭,受过去,也就结束了,总是回头反刍过去,反倒误了我的将来,我不会再被你耽误下去。”

    “我对你,无爱也无恨。”

    “无须去饮忘情水,从今天起,我会当你是一个陌路人。”

    陆子午浑身颤抖起来,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凉薄的表情——她从前最喜欢的就是他这种样子,淡漠,凉薄,难以征服,每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他愤怒却又必须隐忍的神情,总会带给她无上的快感。

    她说沈秀负心薄幸,负心是假,薄幸却是真。

    他与她纠缠这么多年,到最后却对她连恨都没有……当年小芒成亲之时,他也不哭不伤悲,这人的血到底要凉成什么样子?

    这一刻陆子午心慌心乱到了极点,怒火也一路烧到了心窝,她视线慌不择路,突然扫到站在沈秀身旁的玉蝉衣,慌张的心情终于找到了点着落,陆子午指着玉蝉衣质问沈秀:“是她,是她让你这么说的对不对?”

    “沈秀,你糊涂!”陆子午道,“她想报复枢儿,她想借着你毁了枢儿!你不跟我回去,早晚会后悔的!”

    “阿蝉,你不来和我合作,反而舍近求远,何必?”陆子午满脸失望地看向玉蝉衣,玉蝉衣先是有些状况外,反应过来陆子午在说什么,她心里也失望极了。

    好像对于陆子午来说,这世上就只剩了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至亲、至爱,随时可以被舍弃,又随时可以被拿起。

    玉蝉衣连忙看向沈秀,想要解释,沈秀却只盯着陆子午,说道:“她利用我,那又如何?”

    “她帮我重获自由,理应索取报酬。”沈秀道,“她送予我的自由,是我眼中世上最可贵之物,她向我索取什么样的报酬,都是理所应当,何况是一个与我没见过面的儿子,他与我空有血缘毫无亲缘,我何必顾念着他?”

    陆子午声线一颤:“你真不同我回去?”

    “宁死不回。”沈秀往后看了一眼弱水,厉声道,“倘若我被你逼死,玉陵渡与承剑门的仇,千年万年,再难消解。”

    他看向弱水的这一眼让陆子午想到某种可怕的可能,她浑身战栗,踉踉跄跄往前一步:“你不能跳下去!”

    沈秀身形不动,言语却在紧逼:“陆子午,你来找我回去,不过是想让我配合你颠倒黑白,将你做过的错事颠倒成夫妻间的一场争吵,不可能的。”

    “你该承认,你盛年已过,属于你大权独揽的时代,已经落幕了。”

    这时,外面一阵喧嚷,听里面最高声的那道嗓音,有玉陵渡副掌渡。

    人群哗然声离弱水这边越来越近。

    看来,是玉陵渡的人找来了。

    “你是要留在这里,亲眼看一看玉陵渡弟子的怒火有多旺盛,还是赶紧回去,和你的枢儿商讨要怎么平息玉陵渡的怒火,尽量保全承剑门的名誉?”

    “与我诀别吧。”沈秀道,“你从来只会拿起,也该学着放下了。”

    他似乎格外懂得将陆子午诛心的法子,几句话令陆子午脸色惨白,逐渐靠近的人声催着她再不情愿,也终是动了脚步,挂着脸上风干的泪痕,愤然化作一道白光遁去。

    待玉陵渡掌渡、副掌渡赶到此处时,沈秀道:“她走了。”

    玉陵渡掌渡担忧道:“师弟,你还是不要离开玉陵渡了。”

    沈秀却摇了摇头:“若我一直怕着她、躲着她,龟缩在玉陵渡里,时时刻刻担惊受怕,岂不是一直心在牢笼,这和身体被囚禁起来有什么分别?”

    他道:“她的确爱我,爱承剑门却高过于我。不必再担心她来找我了,也不要再和我提起这人。”

    沈秀声线清淡,态度却决绝。

    玉蝉衣听到这,才知道,原来沈秀口中所说的“无爱亦无恨”,是真的无爱亦无恨了。

    竟然放下得这么彻底。

    玉蝉衣若有所思。

    玉陵渡掌渡见沈秀这样,无奈也不再劝。

    谢过玉蝉衣后,一行人回玉陵渡去。尚未离开弱水时,沈秀频频看向玉蝉衣,欲言又止,最后上前对玉蝉衣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玉蝉衣看了微生溟一眼,朝沈秀点了点头。

    她和沈秀走到人群最后,微生溟察觉到他们的举动,不动声色放慢了脚步。

    于是人群大致分为三列,玉陵渡弟子走在最前面,以微生溟相隔,玉蝉衣和沈秀二人走在最后。

    沈秀垂着眼,试探问道:“方才陆子午说,你救我是为了报复……是真的吗?”

    玉蝉衣正要说话,沈秀又接着说:“我问的并非你是否想借我报复枢儿,我是想问,你想报复这件事是否是真的?”

    “这怎么能叫报复?”玉蝉衣道,“做错了事的人,总要付出代价,我只是要让他付出代价。”

    沈秀沉默了半晌,他道:“我听陆子午说过,‘荧惑’若想出世,需要祭品。”

    “要人祭。”

    “这是承剑门内少有人知的秘密。”

    “阿蝉……我也听陆子午说过这个名字,她提到这个名字的口吻总是很复杂……明明喜欢极了却又遗憾抱歉着什么似的……”沈秀说完,看着玉蝉衣变得凄冷许多的视线,额头忽然寒津津冒出冷汗,他仿佛知道了什么,立马不再接着往下说了。

    玉蝉衣对沈秀说道:“沈前辈,您很聪明。”

    她没想到,沈秀只是通过只言片语,竟然就猜得有模有样的。

    “既然您猜到了一些事情,那您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呢?”她留意到了沈秀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眼神,她感受到沈秀像是想对她说些什么。

    玉蝉衣话音一落,沈秀的心更是往下沉了沉。

    他道:“我只有一句劝告。”

    “不要困在过去。”

    沈秀道:“初醒时,我也愤怒过,恨不得让囚禁我的人也尝一尝同样的滋味,可我很快就想到,如果这样,我不仅过去受困于她,将来也将一直围绕着她打转……她已经影响了我的过去,我不会再让她影响我的将来了。”

    沈秀看向玉蝉衣:“对你,我不知道有多感激。你比我年轻,前程大好,不要将人生浪费在伤害过你的人身上,不要回头看过去,好好过你的人生,该放下就放下。”

    “过去的阴影不该笼罩在你这种孩子身上,甩开过去,往前走吧!”

    他说的是肺腑之言,玉蝉衣听了,沉默下去片刻,最后却偏头看着平静的弱水江面,轻轻一笑。

    但她的声线里并无笑意:“我要让做错的人付出代价,不是回头看过去,也不是始终被过去的阴影笼罩着。”

    “是倘若做错了事的人一直受不到惩罚,叫他伤害别人却永远不用付出代价,他会更加肆无忌惮,会做更多的坏事。昨日是我,今日是薛怀灵,明日可能还会有别人……”

    河岸旁的风声像是静了几息,只有玉蝉衣的声音清晰传到沈秀的耳朵里。在听到薛怀灵的名字之后,沈秀倒吸一口凉气。

    “他竟然……他竟然……”沈秀心魂大震,脚步停住。

    玉蝉衣掐住手心:“我要让本不该发生的这一切停下。”

    若是在知道薛怀灵的事情之前听到沈秀这一番话,或许玉蝉衣真的会动摇,但此刻,站在薛怀灵被沉尸的这条河流旁边,背对着相思石碑,她无法动摇也不会动摇。玉蝉衣道:“沈前辈,您大可以放下,我绝不放下。”

    第137章 诛心 他们说的那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之后的一路上,沈秀再无其他言语。

    他本就对陆闻枢这个儿子没有任何感情,接连得知陆闻枢是“荧惑”的主人、又知道了玉蝉衣对陆闻枢有恨,还有那个在弱水旁立起石碑的薛怀灵……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玉蝉衣。对于陆闻枢这个儿子,沈秀已经不止是感到陌生。

    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一想到他的儿子是这样的人,沈秀就被一种难言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回到玉陵渡,要与玉蝉衣分别时,沈秀停了下来。

    他攥着手指,低下头,对玉蝉衣说道:“对不起。”

    玉蝉衣道:“您不该替他道歉。”

    沈秀笑容苦涩。

    玉蝉衣看出了他心中的亏欠感,她道:“债不在您的头上。前辈若是想做点什么的话,那就永远不要替他道歉。而是真的像您方才所说,当你自己没这个儿子。”

    沈秀沉声不语半晌,最后点了点头。

    次日玉蝉衣离开玉陵渡,往回炎洲。这期间,沈秀回到玉陵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跑出凤麟洲,传到炎洲-

    炎洲。

    茫茫雪季又至,承剑门主峰议事堂的院子里落满了雪。

    议事堂内,陆闻枢手里攥着星墟命盘。

    不过才过了月余,上面星罗棋布。星子更加密集,这意味着看到玉蝉衣的人变得更多。

    而红鸾星动的那颗星上,桃花红晕依旧。

    从陆闻枢看到星墟命盘重新亮起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将星墟命盘从识海中取出,常常拿出来看两眼。他心底隐隐期待着能有哪一刻,红鸾星动突然消失,但他的这种期待从没有落实过。

    唯一能叫陆闻枢庆幸的是,只是红鸾星动,玉蝉衣尚未与他人结契,并没有星星移位到夫妻宫里去。

    这阵子,陆闻枢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在飞舟上见到的那个男人。

    玉蝉衣对那个男人太关切,就像是对从前的他一样。

    但哪怕他派出自己最得力的下属去查,关于此人却是一片空白,连身份都查不出,就像凭空冒出的一样。

    到底会是谁,是玉蝉衣红鸾星动的对象?

    这时有弟子走进议事堂来,陆闻枢迅速将星墟命盘收到衣袖以下。

    走进来的弟子禀报道:“掌门,近段日子,魔族活动的痕迹主要集中在炎洲及炎洲附近,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大肆活动的迹象,也没有修士被害。”

    陆闻枢颔首记下了这个消息,他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一千年前妖魔猖獗的伊始,也只是些不引人注意的风吹草动。你们这些在外巡查的弟子,万万要小心行事,防患未然。既要保护好别人,也要保护好自己。”

    他话到此处,心中已有了自己的主意。

    枢机阁一事叫承剑门蒙羞,但早晚都会过去,陆闻枢本不需要担心太多,只是再过几年就要到新一届的宗门弟子招募,若是丑闻迟迟不散,无疑会影响各地修士报名的热情,他必须要想办法将丑闻尽快压下去,最好再找些好的事迹,叫承剑门重新扬一扬名。

    魔族异动无疑是个好机会。

    想到这,陆闻枢叹了一声,捏住手中的星墟命盘。他想一刻也不错过地跟在玉蝉衣的附近,又被困在宗门事务中脱身不出……早晚有一天,他会将宗门事务转交给自己的首徒,好叫自己多得空暇。

    心里虽是这么想着,却也当真恋恋不舍,到底何时将权力转交出去,陆闻枢心中并无计划。

    他摩挲了下掌门指戒,低眸看着上头的红色戒石,眸色幽幽微微,那双清冷的眸子映着那一抹红,终于显得温情缠绵了许多。

    那弟子聆听教诲,格外认真地点了点头,本该就此退下,却踌躇脚步,面色尽是犹豫,迟迟没有离去。

    “怎么吞吞吐吐的?”陆闻枢看向他,问道,“还有什么事?”

    “是前任掌门她……”他又再次说不下去了。

    陆子午?

    陆闻枢道:“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弟子道:“弟子刚从外面回来,如今外面都在议论前任掌门与……与玉陵渡沈秀的事。”

    他正要接着往下说,陆闻枢的脸色却沉了沉。

    “不必再说了。”陆闻枢道,“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再翻出来也影响不到什么。”

    他能想到那些人为什么忽然又提起了沈秀,不过是因为枢机阁的事让他们找到了攻讦承剑门、攻击陆子午的机会,又将千百年前的旧事一并挖出来,嘲讽再加上奚落,仿佛议论上几句就好像是赢了一样。这些无聊而又无趣的人会说什么,他想一想就会知道。

    “不……”那弟子慌忙想要解释,陆闻枢却挥了挥手,“下去吧,忙你自己的事,不必在意这些流言蜚语。”

    他一句话堵了这个弟子的嘴。

    满腹心事的弟子走出议事堂后,他的同伴问道:“怎么样,你告诉掌门外面的人都在说什么了吗?”

    那弟子怏怏然摇了摇头。

    “禁忌还是禁忌。”他道,“根本没办法和掌门提起沈秀这个名字,我看我们还是别去他那儿触这个霉头,只把这事和长老们商量就行了。”

    在陆闻枢面前不提沈秀是承剑门的惯例,外头传言传得越是沸反盈天,陆闻枢面前越是安静无言,无人敢说话。

    想起外面传言内容,那弟子长叹道:“荒唐,前任掌门做出的事情真是太荒唐了。”

    “前任掌门她人呢?”他的同伴问道,“在承剑门吗?”

    “不在。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又好像是很久没在承剑门里待过,还有人说,她跑去玉陵渡追沈秀去了。”那弟子道,“总之,以眼下这情形,她别想着能回到承剑门。”

    对于沈秀的遭遇,承剑门弟子同样义愤填膺。

    他们的愤怒比起玉陵渡弟子来要更复杂一些,既有对沈秀的同情,又有着与陆子午同为承剑门弟子的羞耻。陆子午是承剑门前任掌门,这就意味着,曾经由陆子午率领的他们跟错了人,在外人谈起陆子午谈起承剑门时,他们也要跟着挨几句骂。

    这几百年来,备受瞩目的承剑门弟子哪受过这种罪,最近先是枢机阁,又是沈秀……几乎每一个承剑门弟子一离开宗门,就会受到盘问,迎接其他门派弟子的目光审判,言语奚落,简直备受羞辱。

    他们又无从反驳,这羞辱就化作了心中憋着的一股气,只等着陆子午重新出现时,与陆子午划清界线,好证明他们一直站在正义这边,也好证明和陆子午绝非同一类人。

    很快,除了陆闻枢之外,承剑门上上下下,几乎都暗中谈论起陆子午与沈秀。

    在陆子午重新出现在承剑门的那一天,她先是被守门弟子拦在禁制之外,而后司律堂长老亲自出面,将陆子午带至司律堂。

    司律堂外,陆续赶过来的弟子越来越多,逐渐将外面那块空地围堵得水泄不通。这里闹出的动静太大,很快惊动了陆闻枢。

    他拦住了一个正要往外面赶去的弟子,问道:“怎么了?”

    那弟子愤慨道:“如今外面人人都在斥责前掌门,都在等我们承剑门亮明态度。哪怕我是承剑门弟子,对就是对,错就错,前掌门的行径令人不齿,我就是要过去声张正义,就是要去骂她!”

    他说着说着,意识到了什么,“掌门……您一向客观公允,从不徇私,一定不会因为那是您的母亲,就拦着我,拦着司律堂长老吧?”

    陆闻枢心头一片茫然。

    是沈秀抛妻弃子,该死的是沈秀才对,在此事上,陆子午哪有半点错处?何至于要群情激奋到甚至惊动了司律堂?

    他心下着实慌了一慌,连忙追问:“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掌门你不知道?”那弟子这才意识到陆闻枢似乎对外面的风言风语并不知情,心头一阵疑惑。

    陆闻枢有些失却耐心:“到底是什么事情?”

    这些日子以来,的确有人常常提到沈秀,但总是他一走近,就默契地沉默下去,不再继续谈论。

    他根本不想从任何人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若不是这些弟子会主动在他面前避开这个名字,他甚至会下一道禁令,叫沈秀这个名字彻彻底底地消失。

    但此刻,陆闻枢已经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

    那弟子道:“是沈秀……您的父亲,他并没有背弃正道,也没有做出过背叛前掌门的事,都是前掌门她、她强取豪夺,她杜撰事实,欺骗众人……司律堂长老说,她不配再踏进承剑门!”

    “掌门……掌门,你有没有在听?”那弟子絮絮一股脑说了许多,见陆闻枢没有任何反应,他停顿下来。

    陆闻枢有半晌后,稍稍缓过神来,挥了挥手,让那弟子离开。

    而他自己则是驻足在雪地当中,雪簌簌落到他的肩头,逐渐堆成一堆。

    之后,陆闻枢缓缓动了动已经僵了的手指,拂掉了肩头的雪,神思被抽离一般,往司律堂走去。

    司律堂中,陆子午独自一人,冷脸看着聚集起来的众人。

    “你们还没有审判我的权力。”陆子午不屑仰着下巴,看着为首的几位长老和他们身后的承剑门弟子。冷风将她簪头的红色宝石吹得乱晃,她身形却岿然不动,厉声道,“叫你们掌门出来!”

    话音一落,陆闻枢拨开承剑门众弟子,走到陆子午的面前。

    陆子午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她讥诮道:“承剑门门口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却让我等了这么久才来……你这个掌门当得可真够失职的。”

    她本来就是众怒之源,又当着承剑门弟子们的面嘲讽他们的掌门,一时间人声哗然,能听到拔剑声。

    陆闻枢自己却没有半点被冒犯的不悦。

    他只一步步走向陆子午,问道:“是真的吗?他们说的那些。”

    陆子午犹在嘲讽:“若我是你,早半个月就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哪里会像只缩头乌龟一样不敢面对?”

    陆闻枢在离陆子午只有两步之遥的位置收住脚步,他眼角赤红,声音拔高了几分,只顾问道:“回答我,他们说的那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第138章 揭短 覆水难收

    陆子午安静下来,她望着陆闻枢那张与沈秀三分肖似的面容,看着陆闻枢脸上的惴恐与仓皇,眼里逐渐积攒起蔑视。

    “前阵子你带来的麻烦,我解决得干脆漂亮。怎么轮到我给你带来麻烦了,你却这般束手无策?”陆子午轻蔑笑着,“你真是没一刻不让我失望,你也没有审判我的资格。你、你们,只听得只言片语,却不知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形。关起门来指责自家人算什么本事?没有我今天承剑门都可能不复存在,怎么可能会让你们顶着个承剑门弟子的名号就过得这么舒服。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比我做得更好,我无罪,我没做错。”

    人群中有人听不下去,高叫了一声:“就算你有再多的,也不该将人关在你的床底下,关上个千年百年,我承剑门绝不能助长这种歪风邪气,此罪当诛!”

    一呼百应。

    陆子午羞恼反驳:“你们还没那个资格来对我的过错得失品头论足。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没做错!”

    她不回答陆闻枢那句是真是假,不说真假,只一连说了好几声自己无错,一声比一声恼火,仿佛指责她的这些人才是真的大错特错。

    而陆闻枢已经从她这种态度中知道了答案,身形轻轻一晃。

    正在他沉思时,在他身后,有承剑门弟子彻底难挡心中愤怒,想要上前去理论,却被戒律堂长老拦住。

    陆闻枢道:“你们先退下吧。之后,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他背对着众人,无人能看清他的脸色,只有离他最近的戒律堂长老,能看见他的侧脸,眼瞧着陆闻枢面如纸色,在心里衡量了一番后,戒律堂长老挥了挥手,叫其他弟子退出戒律堂。

    自己却仍留在此处。

    这时陆闻枢偏过头去,看着戒律堂长老,说道:“也请长老先退下吧,让我单独来问问她。”

    戒律堂长老迟迟不动。

    “难道长老是怕我徇私?”陆闻枢道,“若是最后我对她的处置令长老不满,长老您大可以将我一并处置了。”

    他这话说得极重,哪怕戒律堂长老能处置一整个承剑门的弟子,也不敢将自己的掌门、将正道魁首给处置了。戒律堂长老也只能退下。

    待戒律堂长老退下后,陆闻枢一道禁制施下,禁制内外就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天地了。

    “退是让他们退下了,耳根子是清净了,可你能拦得住外面的流言议论蜚蜚吗?”陆子午大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本该是她最狼狈的时刻,她却连一句软话都不说了,“我这一路回来,就在想你有没有本事提早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提早想出办法来,遏制外面愈演愈烈的非议。结果呢?你最迟知道。”

    陆闻枢指腹不住地压着戒指,叫那细细的一枚戒指在他指骨上勒出白痕。

    他是听到了有人在议论沈秀,自他出生那一刻开始,他就在听别人、听陆子午说沈秀,他听倦了听厌了不想再听,他所拥有的滔天权势已经能够让人畏惧到堵住悠悠众口,他何必要再像年幼时那样,既不能反驳、又没办法走开,只能站在原地,强装平静、强忍着耻辱听他们说起他那个糟糕的父亲?

    “既然知道流言议论蜚蜚,为什么还要回来?”陆闻枢的身体不受控地颤抖起来,“你怪我最后一刻才知道,一千多年,你为什么不能从一开始就告诉我,外面的传言是假的!”

    “回来找你。”陆子午对陆闻枢后面的追问避而不答,她道,“上次枢机阁,我替你顶了罪,而今天,到了你该替我做事的时候了。”

    她顿了顿,没有如愿听到陆闻枢的回答,陆子午眼里狠厉寒光乍现:“你最好不要逼得我鱼死网破。”

    “猜一猜沈秀是怎么逃走的?”陆子午脸上忽然绽开笑容,“我在你眼皮子底下藏了他千年,一千多年,你没有发现他,谁都没有发现他。可是,偏偏是阿婵发现了。”

    “你还不知道吧,沈秀是被阿婵送回玉陵渡的。调虎离山,声东击西……能从我这儿将沈秀带走,她真是好手段。说不定,承剑门里还有她的内应。”陆子午呵呵笑着,“我早告诉过你,该断不断,反受其乱,可你一直想让她重新活过来,你被她重新活过来这件事冲昏了头脑,你忘了,她既是你的阿婵,也是你的污点。她对你满心恨意,你却做着和她重归于好的美梦。真是好笑,阿婵不是贱骨头,倒是你,白活了一千年,却成了贱骨头!要是你早狠下心来杀了她,沈秀也不会离我而去,何至于有今日的麻烦?”

    阿婵……

    那他那天在飞舟上所见到的那人,难道就是沈秀?

    陆闻枢指尖一颤,动作迟滞,声音哑涩地开了口:“一次论剑大会,一次五宗会试,再加上救出沈秀……修剑道的,无人不知玉蝉衣,她如今每到一处都要去认识许多人,想不引人注目地杀了她……”

    他苦笑一声,“这容易吗?”

    “明明也是后患无穷。”

    “是并不容易,还是你不舍得?”陆子午紧接着说道,“是,她不再像当年那样默默无闻,可你放任不理,她会成为更大的麻烦,放任她一日,她便会比前一日更难对付。”

    陆闻枢许久没有说话。

    待陆子午一番慷慨陈词结束后,他才垂下头,两眼木然无神,悲哀而又嘲讽地低笑了一声:“怎么突然想让我杀她?五宗会试结束之后,你不是去找她了?”

    陆子午身躯一震:“你看到了?”

    “有人看到了。”陆闻枢道,“我不知道你和她聊了些什么,但我猜,你恐怕是在我这里吃了闭门羹之后,想找她图谋你的大业吧?”

    “怎么,阿婵她也让你吃闭门羹了?应当是让你吃闭门羹了,不仅如此,她还将你的丑事昭告天下,她根本不把你当回事。”陆闻枢自问自答着,心头升起诡异的快感,玉蝉衣是不理他、是恨着他,可并不是只厌恶他一个人。

    “她好像也生你的气。”陆闻枢声音忽然变得轻下去许多,他好像被自己的一句话提醒到了什么,看着陆子午,喃喃说道,“要是我杀了你,她会不会开心一点呢?”

    他平和的声调听上去有种隐晦的疯狂,一脸认真思考的表情,陆子午的脸霎时褪去血色,厉喝道:“你是想弑母吗?!你疯了吗?”

    陆闻枢久久不言语,他发觉,要是能让玉蝉衣不再生他的气,弑母这种会令千夫所指的行径,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陆子午让他成了一个笑话,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回望他的少年时期,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朝着一个虚假的目标走去,他想要出人头地,想要证明自己,想要为陆子午为承剑门扬眉吐气,想要报复沈秀,种种痛苦纠结,竟然只是为了一桩莫须有的事情,一切都是假的,而陆婵玑,唯有陆婵玑,是他生命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实而又美好的事情……让他回望自己过去的年月,不至于只有不堪回首的往事。

    可好像对于陆婵玑来说,他却已经成了她的不堪回首了。

    陆闻枢怒吼道:“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连我也一起瞒着!为什么骗其他人时也要连我一并骗着!为什么要让我连见到了自己的父亲都认不出!”

    陆闻枢从来没有吼过任何人。但此刻,一种陌生的情绪席卷了他,让他的脑袋发昏,让他无法冷静。

    如果连沈秀的事情都是假的,那他从前在承剑门里经历的那些……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我连他一张画像都没有见过……”有很多机会阻止事态恶化,如果不是陆子午从未让他见一眼沈秀,如果不是所有人都在说沈秀丢下他们母子与妖相携离开了巨海十洲,他不会在玉蝉衣所在的飞舟上撞见沈秀时认不出,也就不会那么轻易放他们走了!

    陆闻枢满脸悲怆怒色,陆子午却只是毫无怜悯地看着他,等着。

    等到陆闻枢脸色平定一些,她道:“一会儿,我会当着承剑门弟子的面,伤心欲绝,假装自己被你逐出承剑门,枢机阁的事,从今往后我也不会提起,你掌门的威严,我会帮你护得好好的。”

    “但我要你做到的是,在我要你帮忙的时候,一定要来帮我。”

    陆子午道:“以及,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也讨不到玉蝉衣的开心。她的心太冷了,根本捂不热。我劝你早早放下与她重归于好的心思。覆水难收。认清吧,她不再是过去的阿婵,而你,最好早点找回你过去的样子。”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陆子午最后看了陆闻枢一眼,转头离开。

    陆闻枢没有阻拦陆子午。

    “覆水难收……”他身体忽然冷得厉害,心旌动摇时,血水再度从他唇角渗出,这一刻陆闻枢再无半点心力去想自己要做什么,陆子午的话他听是听了,可乱作一团的脑袋似乎什么都思考不出。

    他只想回到聆春阁,回到千年之前和陆婵玑一起翻书练剑、一起躺在摇椅上的午后。在信念、欲望全部坍塌,过往皆成虚妄的这个时刻,唯有在聆春阁上度过的那十三年,成了他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

    他真的好想回去-

    承剑门内喧腾纷扰,弱水之上,一叶小舟正悠然行驶在平静的江面上,由玉陵渡掌渡亲自掌舵,往凤麟洲连通外界的渡口漂去。

    第139章 愿意 但是你已经愿意了?

    半日前玉蝉衣向玉陵渡掌渡请辞,称说有事,要回炎洲。

    玉陵渡掌渡挽留不成,亲自掌舵送她与微生溟到渡口。

    玉蝉衣坐在船尾,她手中把玩一物。是水天镜。因为是玉蝉衣将沈秀救出又送回玉陵渡,这阵子她俨然成了玉陵渡里的大红人,有机会都要过来找她攀谈几句,除了这柄水天镜之外,玉蝉衣的随身法袋里还装了满满一兜袋的水梭花鱼骨,都是来找她的玉陵渡弟子这个塞一只、那个塞一串给塞满的。

    不知道师姐见了会有多开心。

    而水天镜则是玉蝉衣在玉陵渡掌渡表达了她想送一份谢礼给她的意图时,亲自开口朝玉陵渡掌渡借来的东西。

    水天镜是一样难寻的宝物,一整个巨海十洲仅有两面,玉陵渡一面,星罗宫一面——在最初知道这件事时,玉蝉衣本打算写信问问涂山玄叶,能不能想办法让星罗宫宫主赏赐他一面水天镜,又觉得实在是为难他这老人家,遂无奈作罢,今日因着与沈秀这番机缘,直接向玉陵渡掌渡开口,借走了玉陵渡里的这面水天镜。

    她把玩着水天镜,同在船上的沈笙笙忽然凑过来,眼巴巴说道:“阿蝉,你怎么着急回去?不能在玉陵渡多待一阵子吗?”

    微生溟侧躺在船舷中,脸上盖着顶荷叶,在沈笙笙叫阿蝉时他眉梢轻轻一挑,想将荷叶揭开又轻轻合盖住,被荷叶盖着的脸,无人看清上面的神情。

    沈笙笙这问题玉陵渡掌渡也问过差不多的,玉蝉衣拿一样的回答回她:“有事要回。”

    “那好吧。”沈笙笙抱怨道:“可惜掌渡不让我跟你一起回去……”

    她忽然扭头看向玉陵渡掌渡:“掌渡,真没有第二个枢机阁、枢关阁什么的,让我去炎洲查查?”

    话音没说完就被玉陵渡掌渡拿船篙敲了一记:“天天待在外面,心都要待野了。先收一收你的性子,其他事都容后再说。”

    见沈笙笙还不情愿,掌渡叹道:“在等到承剑门对你小叔叔这事表态之前,我们玉陵渡弟子还是不要过去炎洲那边了,徒增是非。”

    沈笙笙很惊讶:“不放副掌渡过去骂人?”

    掌渡横了沈笙笙一眼,数落道:“让他这么远地过去,只为了骂承剑门几句,你觉得值不值当?”顿了顿,又道:“该有更大的用处。”

    说话间,船行出渡口。沈笙笙依依不舍地与玉蝉衣和微生溟道了别。

    来送行的一共三人,分别是沈笙笙、玉陵渡掌渡与沈秀,他们目送玉蝉衣二人登上飞舟。

    飞舟驶离之后,微生溟头上顶着的荷叶转移到了手中,随着飞舟越来越高,看着地面上的人成了小小一点,微生溟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玉蝉衣扫了他一眼,问道:“在玉陵渡这阵子,你不高兴?”

    怎么要离开了,却笑得这样开心?

    微生溟低了低头,将脸上太过明显的笑意收敛了几分,又拿手中的荷叶挡了挡脸,说道:“还好。”

    心里却惊讶于玉蝉衣的敏锐,在玉陵渡这段日子他实在算不上太开心,每回他与玉蝉衣一道出门,总有玉陵渡弟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将玉蝉衣团团围住,又是嘘寒问暖,又是送这个送那个,分外殷勤,殷勤到眼里只有玉蝉衣,完全看不到他这个师兄,好几次将他挤到人群最外围去。

    还有些人倒是聪明,绕过玉蝉衣,先找上他来,询问他要怎样才能讨玉蝉衣开心,这显而易见是对玉蝉衣心怀爱慕之情,害他这阵子说话像楚慈砚一样毒,才能让这些人放弃从他这里打听玉蝉衣的消息。

    但想来玉蝉衣恐怕是开心的,她一向热衷于认识新朋友,带沈秀回到玉陵渡的她也合该被这样簇拥追捧。

    想想他这一千年来,最想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场景,明珠蒙尘本就可惜,她理应于人前闪耀。

    想到这,微生溟眼里多了抹真实的笑意,他重新答道:“在玉陵渡这阵子,我很高兴。”

    他笑起来,眸光潋滟,宛若流光溢彩,玉蝉衣不敢久盯,盯久了总有点想将他私藏的念头,而这种念头让最近的玉蝉衣觉得不妥当,于是暗暗将目光错开。

    她忽然问道:“我是不是真的很陆子午很像?”

    微生溟不解反问:“这要怎么说?”

    “星罗宫宫主曾经说过我像她,陆子午也说我像她。看到沈秀之后……连我自己也……”玉蝉衣顿了顿,又看向他说,“若非你不会入魔,哪怕你不愿意,我也一定会像她关沈秀那样,将你关起来。”

    微生溟愣了半天,轻声笑了起来,“那你与她还是不同。”

    “哪里不同?”玉蝉衣道,“不是一样的不顾他人意愿?”

    “没有不顾他人意愿。”微生溟道,“沈秀他不愿意,但是我已经……”

    他一心想劝玉蝉衣不必妄自菲薄,信口说到此处,忽然撞进玉蝉衣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当中,意识到自己要说什么,一阵热意立刻从颈后窜起,一路烧了起来,竟然直接烧断了他这句话,叫他吞吞吐吐起来。

    玉蝉衣却是思维敏捷,立马替他将接下来的话说了出来:“但是你已经愿意了?愿意被我关着?”

    她心头突然生出万分喜悦,黑漆漆的瞳仁也跟着变得晶亮。

    微生溟劝告自己,不要因为玉蝉衣的话、她的神态、还有她在他面前与在其他人面前完全不同的坦诚,就误会她的意思。

    把他换成巫溪兰、换成沈笙笙,甚至哪怕是李旭和涂山玄叶他们,恐怕她也会说出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

    虽是在心里这样劝告自己,但面对着她这种看上去很开心的眼神,却实在很难控制自己不多想什么,微生溟下意识抬手,又将荷叶扣到了自己的脸上,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玉蝉衣却好奇极了,她问:“你说啊,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微生溟声音低低的:“又不会再入魔了,还有机会被关起来吗?”

    那就是他愿意了。

    料想旁人也没那个本事将他关起来,那岂不是这世上能关着他的只有她一个?

    玉蝉衣心情大好,抓着荷叶一角,摸了摸荷叶上凹凸不平的脉络,问道:“这叶子是哪来的?”

    微生溟死死将这荷叶抓着,以免被她看到他的脸色:“玉陵渡的池塘里摘的。”

    “怎么去摘这个?”

    “沈秀说,这也是一味药,闻到它的香气就能清心,他给自己摘了许多,也送了我这一朵。”

    “原来如此。你放心好了,虽然说你已经不会再因为入魔被我关起来了,但要是真有哪一天这种事情发生,我不会让你像沈秀一样那么受约束。”玉蝉衣忽然说道,“我会给你一个能活动的地方,不会让你不见天日,像这荷叶、还有其他你喜欢的东西,我可以经常找给你。”

    说完玉蝉衣微妙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好在你不会入魔了,关起来总是不如在外面自由。”

    微生溟:“……”怎么听上去她还有些可惜?

    万万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微生溟忽然问道:“你借玉陵渡的水天镜出来,是什么打算?”

    他听到玉蝉衣对玉陵渡掌渡说有事,要回炎洲,但以他所知,不尽宗那边并没有什么要他们早点回去的事情。

    而玉陵渡是块福地,在玉陵渡修行,和在不尽宗修行没有不同,甚至玉陵渡这边有为的修士更多,更有利于玉蝉衣巩固所学。玉蝉衣也不会是为了加紧修行回去。

    听他提起正事,玉蝉衣神色肃然起来,她道:“沈秀的消息估计已经传回到承剑门。”

    “以陆闻枢的小心谨慎,他应当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玉蝉衣说,“我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他,但他对自己身世的在意我却是知道的。之前哪怕是我在他面前提起沈秀,他也会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会好多天不来找我。这次沈秀的事情,他一定是最受震动的那一个。”

    “陆子午骗了所有人,这个所有人里也包括他。而所有人都知道,是我把沈秀救了出去。”玉蝉衣说,“他已经知道了我是我,却迟迟没有对我做什么,我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但沈秀这件事也与我有关的话,应当会让他有所行动了。”

    “一来,他要想办法挽救承剑门的名誉。二来,他要想办法解决我这个始作俑者。”

    枢机阁一事,薛铮远站出去替她向陆闻枢发难,她本可以隐藏在事件之后,继续积蓄实力,继续搜寻和陆婵玑、和薛怀灵相关的证据,到她能轻松赢过陆闻枢那一天,再让陆闻枢知道她是谁,她将稳操胜券。

    却没想到在枢机阁之后,陆闻枢不知如何竟然认出了她来。又半路杀出了个沈秀,让她彻底暴露在陆闻枢面前。

    这些都比她想的要快得多,玉蝉衣感知到了危险,却又隐隐有些兴奋。

    比起陆闻枢按捺不动,明知道她就是陆婵玑却什么都不做,她还是更希望陆闻枢做点什么,好让她借此猜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玉蝉衣忽然问道:“你知道怎么破‘凤凰于飞’吗?”

    第140章 踩疼 逗弄

    微生溟道:“‘凤凰于飞’只是个双人剑阵,何来破解一说?”

    “若是加上下半式呢?”玉蝉衣道,“加上下半式,可能就能成为一个杀招了。”

    闻听此言,微生溟一下掀开掩面的荷叶,声音很是惊喜:“凤凰于飞真有下半式?”

    在知道玉蝉衣就是陆婵玑时,他早就想问凤凰于飞有没有下半式,又介意这凤凰于飞一听名字就像是定情之物,偏生收到它的人不好好对待,转头就送予他人,不知道有多糟蹋这其中的心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赌哪门子的气,总之“凤凰于飞”四个字再也没有从微生溟口中吐出来过。

    一掀开荷叶,却正好瞧见玉蝉衣手摸着荷叶边缘,身体挨得他很近。

    只是他眼睛蒙了荷叶,心里杂念又多,一时没有发觉。

    觉察到后,心跳紧了紧。

    玉蝉衣见微生溟终于肯从这所谓的能净心的荷叶下露出脸来,也松开了拨动荷叶边缘的手。荷叶的清香还残留在她的指尖。她垂眸看了一眼,说道:“凤凰于飞本就是双人剑阵,一招两式,不是很圆满吗?”

    “圆满?”

    玉蝉衣好像听到微生溟轻哼一声,音调偏阴冷,但当她看向他时,又无法从他平淡的表情中找出他在阴阳怪气的痕迹,反而是在目光与她相碰时,朝她眨动了一下长睫,听得很认真似的。

    忍住心头生出的古怪感,玉蝉衣说道:“我本打算在我回到凡间,寿终之后,再让陆闻枢知道有后半式。我那时想着,倘若他在我死后,看到凤凰于飞的后半式,应该就没那么难过了。”

    眼瞧着微生溟的脸色变得越来越不好看,玉蝉衣自觉自己说得有些多,言归正传:“可惜我死得早,还没琢磨出下半式来,人就没了。”

    她已经能轻松地将从前的事情提起来,虽然说也仅限于在微生溟面前提起,但总归不再是一想起从前心口就发闷发滞。甚至还能拿自己开几句玩笑:“要是我那时早该将凤凰于飞还有下半式要想的事情告诉他,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呢。”

    微生溟皱起眉头来,没有接什么话。

    玉蝉衣只当自己是说了句不好笑的玩笑话,讪讪摸了摸自己的鼻梁骨。为了缓解尴尬,她自己紧接着“嘿嘿”了两声。

    “这不好笑。”微生溟肃然道,“不管你告诉他,还是不告诉,都应该一直活下去。”

    玉蝉衣缓缓“哦”了一声,脑袋低了低,随后嘀咕道:“还不是你的脸色看起来太难看了……”

    玉蝉衣道:“这些事情我不爱提,提起来自己也会生气。要知道,我根本没想让凤凰于飞叫凤凰于飞……”

    微生溟错愕打断了她的话:“不叫凤凰于飞?”

    “不叫。”玉蝉衣道,“凤凰于飞只是我在一开始想给它起的名字,在我将剑招给陆闻枢时,我已经决定要改了这个名字,我要让它叫‘婵玑’,可惜我将它托付错了人。”

    停顿片刻,玉蝉衣忽然道:“都不是什么好名字。”哪怕是叫“婵玑”,还不是陆婵玑?还不是炎洲陆氏?巨海十洲的修士,眼里能放进去一个凡人的太少太少了,要是听到她叫陆婵玑,立马就将她种种成就加诸到炎洲陆氏、加诸到承剑门身上去了。

    传言呢,传得最广的,就是他们自己愿意相信的。只指望传言替她说话,不将自己变成如果不能说服就将他们打服的那个,这是不可能的。这一点玉蝉衣已经深深了解。

    “哪怕叫它‘婵玑’,能因为这个剑招记住‘陆婵玑’的,恐怕没……”她本想说没人能记得,想到微生溟这种人的存在,说不记得似乎也不妥当,于是说道,“恐怕不在多数。”

    微生溟将荷叶扣到玉蝉衣的头顶,手指撩过她的发梢,很快就抽离。他道:“名字都是好名字,唯一的问题只在于……你自己都说了,是托付错了人,仅此而已。”

    “杀招……”他重复了玉蝉衣方才的说法,倘若是别的年纪轻轻的修士就说什么杀招,他八成只会觉得对方心思浮躁,毕竟从前日子里他见过所有嚷嚷着自己也弄出杀招来的修士都是如此,心比天高实际却根基薄弱到不堪一击,但倘若是玉蝉衣说这样的话……微生溟没有半点怀疑,他道,“常说杀招只有修为高的修士才能领会,却不知道悟性足够的修士哪怕修为不够,也能难懂的杀招参透看透,只是因为这类人罕见,不常见到,就被说成是没有……也是可笑。”

    前半式情意绵绵,加上后半式却要成为一个杀招……

    很难说微生溟没有被取悦到。

    想到她近些年来练剑时常常练到“凤凰于飞”,本以为她是在怀念过去,又或者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没想到竟然是在筹谋以后。压住心头蓬勃开的喜悦,微生溟道:“你说陆闻枢会算计你,你觉得他会做什么?”

    玉蝉衣摇了摇头。

    她只道:“沈秀的事情之后,他若是还能按捺得住……那我要觉得巨海十洲尊他为正道魁首,真是要疯了,想让他死的人都闹到他眼皮子底下了还什么都不做,这种人怎么能护得住巨海十洲。”

    陆闻枢不可能不惧怕她的存在,哪怕陆闻枢自负修为深厚,不怕她这个才修行了几十年的修士危害到他的生命,可他在意名声,怎么可能任由背负着他的秘密的她自由游走在人群当中。

    虽说沈秀的事舆论的矛头直指着陆子午,但陆子午到底是陆闻枢的母亲,陆闻枢在人前完美的形象已经出现了裂缝。陆闻枢不可能不在意。

    除非在一千年后,他终于成了一个将名声置之度外的人。

    但这怎么可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陆闻枢绝对不可能变成这样。

    心里想得笃定,终究是对陆闻枢到底会做什么没个着落,对此事玉蝉衣说不上太多,只心道是回到炎洲后要多留意着不尽宗附近的动静。

    微生溟也沉默下去。

    微生溟并不了解陆闻枢,他只在陆闻枢破了他的杀招后短暂地留意过他,后来又知道自己只是透过他望着另外的人,登时失去所有兴趣,再到之后……陆婵玑死了之后……这一千年他也的确和废人没什么区别了。一想就对自己有些恼火,偏偏答应了玉蝉衣她的事由她自己解决,他也不能贸然插手做太多事,于是只心道是回到不尽宗后多留意外面的动静。

    尤其是晚上的时候,他知道玉蝉衣最喜欢挑夜色降临时放影子出去活动。

    于是回不尽宗的头一天晚上,夜色刚一降临,玉蝉衣的影子才冒头出了自己的房间,就看见微生溟也走出了他的房间,移动影子过去,没留神在出院门时被他踩了一脚。

    微生溟只听得空气中传来一声“疼”,往四周看了看没见到玉蝉衣人在哪儿,冷不丁想到什么,慌忙将脚挪开,看着地上藤兰树的树影和墙影斑驳混在一起他就慌了神,跪下去想从中捞出玉蝉衣的影子出来。

    玉蝉衣这时忍着笑从影子中钻了出来。

    她反应快,刚刚只是差点被微生溟踩上去,只不过忽然间起了点坏心思,不疼也想要夸张成疼,看一看微生溟什么反应。

    近来她总觉得微生溟这人似乎也没一开始那样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这阵子他总能被她抓到耳根红、又或者眼睛不知往哪里乱放的样子,刚从玉陵渡回来时,巫溪兰一句调侃他总是和她形影不离的话也能让他六神无主,看他慌乱这件事可有趣得紧。

    甫一从影子中钻出,她的肩头就被抓住,抓住她肩头的力道虽轻,看她的眼神却很着急。

    “踩疼你了?”微生溟问。

    玉蝉衣端详着他脸上这紧张的表情,心头又一怦然,冷不丁想起上回借着月光看微生溟时的感受,心想着他这张脸果然放在月色下最是好看,一时忘了答话。

    微生溟哪里见过她这么呆的样子,皱着眉头,忽然施了法咒,双脚虚虚浮了起来,走路飘来飘去,任何一点地上的影子都不敢踩了。

    玉蝉衣回过神来,惊道:“你这样会被人当成鬼的。”

    “我不疼。你刚刚根本没踩中我。放心,你随意走路踩不到我的,我自会留神。”怕给他落下个不能好好走夜路的毛病,玉蝉衣还是说了实话。

    “刚才说疼,只是想看你着急。”

    她说话声越来越低,直到有些听不见。

    玉蝉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这阵子等不到陆闻枢那边的动静,难免有些心浮气躁,顽劣的天性也被释放出来了一些。

    就是不知道这顽劣天性怎么净冲着微生溟去了。

    真是不应该。

    她正自我反省着,微生溟却没有怪罪她什么,只是将法咒解除,很快两脚落地,问道:“这么晚,为何要用影子出门?”

    玉蝉衣反问道:“你又是为何出来?”

    “出来透透气。”

    玉蝉衣一脸的“你觉得我会信?”

    微生溟叹了一口气:“恐怕我和你出来的目的是一样的。”

    他道:“你不是说陆闻枢一定会做点什么吗?我趁夜色出来,看能不能先找到些端倪。”

    玉蝉衣点了点头。

    玉蝉衣在眼前指了个方向,“以这条线为界,你北我南。北面的苦心草除得最干净,南面我还没有看过,你不能往南去。”

    微生溟听出她这是将承剑门划到了她那边去,但又一想能这样分工给他对他已经算是纵容,点头应了下来。

    与他分别后,玉蝉衣自己回到不尽宗内,单独将影子放了出去,先去承剑门巡视无果后,心道是这兴许又是个无所收获的夜晚。

    直到她来到曾经来过的枢机阁所在的那处窄窄的悬崖边上,远远地就看见了一栋刚刚矗立起来的建筑,被半球形状的禁制包裹着。

    玉蝉衣远远看着,一眼认出那建筑与过去的聆春阁别无二致,却只是远远看着,没有立即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