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正文完结(上)
顾君珩第二日离开。
江新月差点没能爬起来, 心里又将裴延年来来回回地骂了一遍。
昨天晚上,见她气鼓鼓地躺倒在床上,拉上被子盖住自己的头和脸, 裴延年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是在说真的。
可这事又有点诡异。
前面两个人还在谈论顾家没落的内情,商量要不要写信回去交代琦月同顾君珩的事, 后面突然来了一句“喜欢”, 任谁都会觉得是在开玩笑。
裴延年坐在床边,伸手将被子扯下来一点, “你刚刚说的, 是真还是假, 你是真的喜欢我?”
听到“喜欢”两个字, 她的脸直接变红。
她自己说喜欢没什么问题, 怎么从裴延年口中说出来就开始变得这么羞耻。她背过身, 卷吧卷吧将被子又裹紧,开始恨自己的这张破嘴,气恼道。“你听错了。”
后面裴延年就开始身体力行地询问, 他到底有没有听错。
以至于她差点错过了送行。
在顾君珩离开之后, 她特意观察了一番裴琦月的神情, 非常正常和自然,让她甚至怀疑昨天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裴琦月见她盯着自己, 疑惑地问:“怎么了?”
她想了想, 最后还是没有戳穿,便摇了摇头转移了话题。
随着顾君珩的离开,她也算是彻底在嘉应城住下来。不过基本上只有她和两个孩子住在这边,裴延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军营, 晚上才会回来。裴琦月在娘子军那边呆了几日,知道那边缺少集训的百夫长, 便主动留下帮助集训。唯一离得近一点的徐宴礼也忙得团团转,经常到深夜才回来,两个人都碰不到面。
大概五六日之后,徐宴礼提前下了衙门,通知她明日要去临泉。她收拾好东西之后,隔日便带着问山和青翠一起过去。
临泉离嘉应城有一段路程,他们从早上出发,到傍晚才赶到临泉。到达临泉之后,又要经过很长一段仅仅能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过的小道,才到达一处靠近山坡的荒原。
江新月也由原先的马车换成了骑马,问旁边的徐宴礼:“这地方真的能住人?”
“条件虽然艰苦了点,但是住人没什么问题。青州大部分地区都是这样,这也是不好治理的原因之一。”
徐宴礼同她说了些青州的现状,赶在落日之前到达了目的地。
此时正好赶上了收工,同样流放到此处的人家提着开荒的工具往回走,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江叔名一家被远远地落在人后,看见马车时还在好奇又来了谁,越走近越觉得这群人眼熟。
等见到站在马车旁边的江新月时,江叔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迅速地跑上前,嘴角都快要咧到耳后根,“夫人!”
那种谄媚劲都快要从身上跑出来,可人群当中没人觉得不对,甚至看江叔名一家的眼神都带着浓浓的嫉妒。
范氏靠着并不粗壮的身形,抓着两个女儿的手硬生生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江新月面前,同样讨好地笑着:“是新月呀!怎么突然来了,是路过这里吗?我们家就在不远处,不嫌弃的话来歇歇脚。”
紧接着,她就将江明珠和江明蓁姐妹两个人推出来,“明珠和明蓁一直念着你,正好你们可以叙叙旧。”
江明蓁倒是很听话,却并没有称呼姐姐,而是同父亲江叔名一般叫了一声“夫人”,又朝着徐宴礼见礼。
江明珠却没出声。
她看向面前年轻妇人露在面纱之外的细腻肌肤,视线在她满身绮罗和精致的首饰上打了个转,将裂开手指往身后藏了藏,眼神更加复杂。
她对江新月是有怨的,明明江新月可以提前将江家叛乱的消息通知他们,他们说不定就能躲过这场祸事,可她就什么都没说。但是她又恨不起来,流放这一路千难万险,若是没有裴家的关照他们一家人根本不可能平平安安地到达。
索性就沉默。
江新月内心的震撼并不少,她看着一家人打着补丁的衣服和被风沙吹得发皱起皮的脸,比记忆中的人老了十岁不止,半晌才说:“并不是路过,我也来了青州,前几日才到。听说你们在这边,专程过来探望你们。”
江叔名和范氏愣住,两个人都红了眼眶,嘴唇哆嗦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还是江永言站住来,领着众人往回走:“那就回屋里吧,正好喝口叙叙旧。”
江叔名一家现在住的是石头屋,进深五米左右,中间用布帘隔开。范氏带着两个女儿住在里间,外间则由江叔名父子住着,还兼任了厅堂的作用。
问山带着侍卫将东西搬进来,就已经将里间的空地填满。
江新月和徐宴礼同江家人进了屋内,其余人落不下脚便在门口守着。
“我们带了不少银子,一路上打点花了不少,剩下的钱盖了这两间房。别看这房子不起眼,可在这附近已经算是不错。再加上父亲先前做过官,闲暇时还能帮小吏抄抄文书换一点赏钱,日子虽然比不上从前,但是也算能过得下去。”
江永言说这些事,眼里没有丝毫的愤懑之色。
江新月其实更想和江明珠、江明蓁聊几句,她这次过来也是为了还当初欠下姐妹两的人情。但是对上江明珠的冷脸,她也就没问,只说自己是怎么来青州如今又在什么地方落脚。眼看着到了用饭的时辰,她也没有再耽误下去,起身就要告辞。
“给你们的箱子底下压了五十两纹银,若是遇上不方便的事,托人去嘉应城官府的胡柳巷子找我。能帮得上忙的,我会尽力。”
江叔名连连点头,亲自送他们出门。
只是在江新月上了马车之后,江叔名朝着马车里看了一眼,犹豫了半天才局促地问道:“夫人,罪民好些日子没喝过茶水了,能不能讨口茶喝?”
这个要求实在突兀。
江新月同徐宴礼对视一眼。
徐宴礼脸色不变,翻身下马,扶住江叔名的手臂,“我煮茶的手艺还算不错,江叔若是不嫌弃的话,请赏个脸。”
江叔名瞥了一眼徐宴礼,没有反抗跟着上了马车。
江叔名找上来确实有事,这事压在他的心头有一段时间,原本不打算自找麻烦。毕竟要是青州这个地界乱起来,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坏事。到时候趁乱逃走,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姓埋名,日子怎么都要比现在好过。
可是今天江新月的到来给了他另一种希望。
逃难再好,这一路还是充满了不确定,尤其是他还有两个云英未嫁的女儿。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体面地活下去。
要知道在从前,明珠和明蓁都是同新月放在一起比较的。
“到这里之后,贱内就生了一场病。当时我们身上的银钱不多,守卫坐地起价把药材钱提得很高,没办法我只能自己去附近寻摸点草药。”
他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下,见两人齐齐看过来,他吞了口水继续道:“我好像发现了一处矿坑。”
“矿坑?”
“嗯,应该是火硝石矿。”江叔名幽幽地补充了一句,“现在还有人在开采。”
徐宴礼的脸色骤变,茶几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在什么地方。”
“离这差不多四五里路,地方很隐蔽,要不是为了找草药,我也不会走这么远的路。”
“烦请江叔带个路,让莫云跟着走一趟。”
江叔名上了马车也是为了这一遭,当即就点头答应下来,趁着现在天黑没有人会注意到,于是就偷偷下了马车,带着莫云一起离开。
等人离开之后,徐宴礼又立即派人去通知裴延年,让他带着人到临泉走一趟。
临泉并没有正在开发的矿坑,若是江叔名所说无误,那就是同前朝旧党有关。那可是火硝石矿,同硫磺混合在一起就能够制造出简易的火药。
若是这处矿坑开采没多久那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要是开采过一段时间,他都不敢想象青州会有多大的祸乱。
徐宴礼靠在车壁上,脑海中飞快地回忆临泉的地形地貌和火药有关的事宜,若是火硝石矿进行开采的话,怎么才能在最大程度上隐瞒州县的一众官员。
可想得越多,他的脸色就越加凝重。
江新月的脸色比他也没好到什么地方去,显然也想到了火药这一点。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沉默地等着莫云和江叔名的归来。一直等到下半夜,两个人才带回来一个沉重的消息。
江叔名确实没说谎,此处往前西南角的方向存在一处火硝石矿。莫云在矿区周围绕了一圈,发现有人巡逻看守便没再进去细探。不过根据车辙留下印记的深浅程度,依旧能够判断出此处的硝石矿已经开采过相当长的时间。
而这么长的时间,临泉乃至青州的上下官员无一人发现?
徐宴礼差点都被气笑了。
“此事有点棘手,我和裴延年怕是要在这边呆上几日。等他到了之后,先安排人送你回去。”
江新月知道接下来的事自己不便参与,点头之后,看了眼三叔不停递过来的眼神,问道:“那他们怎么办?”
江叔名肩膀往下又塌了些,耳朵竖得笔直却假装不在意道:“我们没什么关系,处理矿石场才是要事。”
话虽然这么说,徐宴礼没有当真,说道:“你们入了罪籍,罪籍的文书还在临泉,就算是我也一时半会没办法调动。倒是可以等镇国公到,让他以军务为由将你们提审至嘉应。等事情解决,将你发现罪党踪迹上书给朝廷,戴罪立功怎么都能够脱除罪籍。”
“不过,还得辛苦你走几趟,帮我们引引路。”
青州的夜晚特别冷,江叔名的心中却像是揣了一颗火球,眼中迸发出火热的光。“当然可以。”
他又干笑了两声。“不过我一个人带路就可以,这……嘿嘿……”
江新月听懂他的意思,允诺:“婶婶他们就先跟着我回嘉应城,先收拾好住的地方,到时候三叔回来也能有个歇脚的地方。”
“那多不好意思啊。”江叔名虽然这么说,但是脸上的笑意怎么都遮挡不住,“我让他们先收拾收拾东西。”
江新月点头,随后便等着江家的人过来。
其实说是收拾东西,也就是把自己的衣裳带上。很快,范氏就背着一个小包裹带着两个女儿过来了。江永言原本也要来,听说自己的爹要跟着去矿场,便主动留下来说是帮忙,旁人怎么劝都不听。
江叔名骂他不知道享福,出门时候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青翠上前要接过她的包袱,扶着她上车。
范氏不自在地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我们就不上车了,到时候跟着一起走就是。”
“为什么?这路还挺远的。”江新月推开车门时正好听到这么一句话,想了想也从马车下来,“您要是想走路透透气,等到了嘉应城怎么走都行。现在也很晚了,外面冷,回头别着凉了。”
青翠将范氏的包裹取下挂在手臂上,同样劝说:“是啊,这天可冷着。奴婢才来青州,人都快要被冻傻了。您同两位姑娘上车吧,想透气明日奴婢陪着您去嘉应城逛逛。”
范氏架不住人劝说,这么一直僵着反倒是显得不知好歹,也就同意了。
四个人坐在车里其实也尴尬,没什么能聊的。后半夜江新月实在有点撑不住,就趴在软枕上眯了一会。等她睡着之后,范氏母女紧绷的身体才稍微放松,彼此对视一眼。
觉得丢脸吗?毕竟曾经都是差不多的地位,如今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若是以前,范氏都要酸得咬手绢,可生活的磨难早就将她那点子傲气磨得丝毫不剩。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用气音说:“到我的肩上趴一会。”
江明蓁年纪小,有点熬不住,便靠在娘亲的怀里。
江明珠轻轻摇头,靠在车壁里静静打量着周围的物件。
她出身侯府,早些年见过也用过不少好东西。眼前的这辆马车远远算不上奢华,所有尖角的地方都用花花绿绿的棉布包裹住,甚至称得上一声俗气。可就是这样的东西,也是如今的她可望不可即的。
她小心地摸了摸坐着的软垫,上面的兔毛甚至要比她的手还要细腻几分。
安静的车厢内,只能听见外面压低了声音的交谈声,很快就连交谈声都消下去,周围只剩下一片寂静。
在寂静声中,江明珠的目光从那张兔毛坐垫上,转移到对面年轻女子的浓艳脸上,渐渐出神。
就在这时,车壁很快响起敲窗声。
那声音很轻,猛然将她从游离的神思中拉回来。惊恐不定之际,面前的车窗就被人推开,一张冷峻的脸便跃入眼帘。
男人见到她之后,脸上带着错愕,动作极快地将车窗合上,声音极低地说了声。“抱歉。”
他顿了顿,又说:“新月也在车上吗?麻烦帮忙叫一下她。”
江明珠垂下眼帘,推了推还在睡梦中的江新月。
江新月醒来时脑袋还有点晕晕的,问道:“怎么了?”
她顺着江明珠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就听见裴延年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来的?”
江新月眼睛明亮起来,提着裙摆便要往下走。
借着并没有关得很严实的车门,江明珠见到娇俏的姑娘丝毫不畏惧地踏空,被身形高大的男人牢牢地抱在怀中。
两人是如此地登对。
江明珠轻轻别开脸,将视线转移走,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也就只剩下叹息。
——
江新月同裴延年说了几句话,主要是他这几日留在临泉府里的安排。两个人总共也没有说几句话,就拨了一小支人护送他们先回去。
一行人直至天明才到嘉应城。
江新月让范氏母女三人先住在裴琦月之前住过一晚的屋子,让青翡给她们送去干净的衣服,让她们洗漱之后换身干净的衣服之后,就好好睡一觉。
她倒是也困,但是也来不及睡,让青翡去隔壁走一趟叫来徐家的管事,询问有没有渠道能从外面收购一批粮食送过来。
眼下发现火硝石矿,让她心里开始不踏实,总觉得两边的斗争要一触即发。
倘若真的打起来,嘉应城的粮价势必上涨。要是像京城疫病那波,有人再趁机屯粮涨价,城内自己就先乱起来。
谈完事之后,马嬷嬷送徐府的管事出去,回头就看见女子坐在圆凳上发呆。
她长得好看,哪怕在马车里熬了一晚上,脸上也瞧不出丝毫的憔悴,肌肤在阳光呈现着淡淡的粉色。可她的眼神又是那样的迷茫,也没有精神气,像是走到了分叉路口,不知道该选哪一条路又该有什么样的后果。
“夫人?”
江新月快速眨了眨眼,打起精神朝着徐嬷嬷看过去。“怎么了?”
“您看起来面色不大好。”
“应该是没休息好。”江新月回答,转而问:“两个孩子呢?有没有闹人?”
“昨晚没见到你,一直不肯睡,熬到了半夜才被哄睡着,现在还没醒呢。”
江新月站起身,朝外面走去。“那我过去看看。”
两个小家伙并排睡着,粉嘟嘟的小手捏成拳头,举过肩头做投降状。要是不仔细看的话,真要以为是裹在包被里的两颗糯米圆子,软萌到没有一点杀伤力。
就是这两颗话都不会说的糯米圆子,跟着她一路从京城赶到嘉应,连大人都状况百出,他们却没给她添过一点麻烦。
昭昭整日抱着自己的小木剑,明行要趴在车窗上看外面的风景,偶尔两个人也会掐架,可大人一转身两个小不点就和好了。当两个软乎乎的团子爬进她怀里时,好像这一路上所有的艰辛都被直接磨平。
裴延年虽然没直接说明,但是对他们的到来也很高兴。每次回来之后,就一定会过来看看孩子。
起初两个孩子见到他都扭头将自己的脸藏进嬷嬷的怀里,后来接触得多了,昭昭提着自己的小木剑戳了戳他的肩膀后很快又躲开,见他没有发火才“大发慈悲”地给了他一个好脸色,却仍旧不肯让他抱着。
他便将一旁的明行捞进怀里。
明行挣扎了两下,没挣扎开,转头看了一圈周围人的淡定的表情,也就靠在人的怀里不动了。
怎么能不爱呢?
两个从前没有家的人,在这个陌生的城池里,有了对家的眷恋。
她看着两个孩子,心都酸软成一片。
122 裴延年,我讨厌你。
青州的局势紧张起来, 两日之后,采买的婆子回来后夸张地说:“听说前头的武安县已经打起来了,那些胡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突然骑着马, 杀进武安县洗劫了一支队伍, 之后便和城内的武备军打起来了, 也不知道会不会打到我们这里。”
“听谁说的?”
“都在这么传, 你们没瞧见, 街上的人都乱成一锅粥了,正在抢粮食呢。”
青翡听到又问了婆子两句, 将听来的消息说给自家夫人听, 脸上也多了几分着急:“真的会打到这边来吗?”
江新月心里也没底。
皇上最近的动作频繁,每隔几日便会有京城的消息加急传递过来。听说庆阳帝生了病, 却仍旧服用丹药, 以至于脾气变得难以捉摸, 已经斩杀了好几位触犯天颜的大臣,使得整个前朝风声鹤唳, 不知道明日又是谁的脑袋被扔在地上。
唯一在皇上身边混得风生水起的,便是经常出入宫中的裴策洲。
她若是叛军,不抓住这个机会乘机起事事都说不过去。
裴延年和徐宴礼都在临泉还没回来, 也不知道矿场是什么情况。
“府里屯的菜是不是够吃?要是够吃的话就不要让他们出去, 等国公爷和徐大人回来再看看是什么情况。”
青翡立即应声,出去安排。
其实说是要发生战事, 府内却没有多少下人会觉得紧张。裴家的护卫大多数都上过战场, 对这种冲突见怪不怪。至于丫鬟和婆子,来青州之前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出过京城,对战事也就只有个表面印象, 实际上压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范氏和江明珠、江明蓁两姐妹经历了一路的颠沛流离才平安到达青州,听说了要打仗的消息之后抢急忙慌地找过来。“真的要打起来了?”
“这谁知道呢?不过你也不用太着急,就算是打起来,总不能打到城内。最多就是物资紧张了点,实在不行还可以走。”江新月抱着小昭昭,耐心地解释。
小昭昭看到屋内来了三个陌生人,吭哧吭哧爬下娘亲的怀抱,找到自己的小木剑之后又爬回去,对准范氏戳戳戳,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叫着,像是在问“你们是谁”。
范氏浑身僵硬,不敢动弹,愣生生地被戳了几下。
就没见过这么霸道的孩子。
江新月托着孩子的肚子将人拖了回来,捉住她的小手打了几巴掌:“这是三外婆,谁让你用木剑戳人的。再这样下去,我非把你的木剑收走不可!”
小昭昭能察觉到自己的娘亲凶自己,抬起脑袋用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娘亲,咧着嘴露出小米牙装可怜,继续咿咿呀呀着。
“没事没事,你和孩子计较什么?”范氏连忙摆手。
“去和三外婆道歉。”
江新月拍了拍小昭昭的屁股,小昭昭仿佛真的听懂了一般,爬过去之后把手里的小木剑交给范氏,“啊啊”了两声。
范氏一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手足无措地擦了擦手。
昭昭歪着脑袋陷入到疑惑当中,往常只要将自己的宝剑给大人摸一摸,就立即有人满脸笑容地把她抱起来,怎么今天这招不管用了?
唇瓣深深抿起,她不甘心地爬到范氏的腿上去,强行抓起大人的两只手臂抱住自己。
等稳稳坐在范氏怀里耀武扬威时,抿起的嘴角才往上弯了弯。
就说嘛,世界上哪里有人会不喜欢她。
同轻松的昭昭比起来,范氏已经不能用紧张来形容了,抱着软绵绵的孩子就像是端着易碎的瓷器。她怕紧了弄疼了孩子,也怕一松手孩子摔下去。
她也是曾经阔绰过的,知道高门大户里对待孩子都十分重视,平时磕着碰着身边的下人都要被骂几句。
现在她连丫鬟都算不上。
人一旦出现阶级之后,上位者尚且没怎么样,下位者就已经开始诚惶诚恐。
小昭昭坐了一会,觉得没意思,又攀着范氏的手臂看向旁边的两位大人,咿咿呀呀用自己的小奶音问话,就是没人听得懂在问些什么。
江明蓁对小孩子挺感兴趣的,温声和她交流。江明珠起初冷着脸,可当小孩子肉乎乎的爪子搭上自己的手背时,她的冷脸险些没能绷住。
而趁着姐姐出去交际的功夫,小明行也爬到娘亲的腿上,窝在娘亲怀里。
小昭昭回头一看,连自己最心爱的小木剑都不要了,立马爬回去和弟弟争了起来。
还没眨眼的功夫,两颗汤圆就打起来,谁也不让谁。
范氏傻眼,犹犹豫豫伸出手。“要不要把两个孩子分开。”
江新月深吸一口气,忍住没有发火:“算了,两个人见天都在掐架,过一会又好得和什么似的。”
范氏也养过孩子,闻言果断将手收了回来。
有孩子在中间牵绊,几个人虽然都担心外面的情况,但是也没到魂不守舍的地步。
直到第八日的晚上,裴延年才带着人回来。
范氏听到消息之后就魂不守舍,打了声招呼之后就匆匆带着两个女儿朝着前院赶去。
等看到如同在灰土中爬出来的江叔名时,范氏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快步冲上去将人一把抱住。
江叔名当即疼得自己的面容都开始扭曲,护着自己的胳膊叫唤:“疼疼疼。”
范氏的眼泪挂在脸上,松开手想碰他的胳膊又不敢碰。“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火药爆炸时差点没躲开,被碎石划了一道口子,养养就好。”
听到“火药爆炸”四个字时,三位女眷的都变了脸色。
江叔名怕她们担心,没说这场爆炸他原本可以躲开却没躲,而是用没受伤的手塞进自己怀里,从中间摸出五块银饼,憨憨笑着:“镇国公给了赏,往后我们一家人能好好过日子。”
范氏捂着脸哭,兄妹三人心里更不是滋味。
——
江新月没去管前院的事,从裴延年回来之后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还没有等男人开口,就先替他准备好换洗的衣服。
裴延年换一身衣服出来时,热腾腾的饭菜都已经准备好。
用过饭之后,连擦手的热帕子都是她亲自递到男人手上。
“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裴延年擦了擦脸,将帕子放到旁边,还是有点不适应,“还是有事找我?”
江新月坐到他的身边,靠在他的肩上,故意问道:“没事就不能对你好了?”
裴延年“哼”了一声,意思不明而喻。
江新月不好意思了一下,转而又理直气壮起来,“先前我怀有身孕,难不成你还想要我挺着大肚子照顾你?”
“我没这样说,少在这里倒打一耙。”
裴延年没好气地捏了捏她的脸,捏着捏着觉得手感不错就没有放手,气得江新月低头去咬虎口的位置。
她原本用的力气很重,肯定是留下牙印。
可后来想到明日他还要赶往东昌,说不准还要上阵杀敌,就逐渐放松了口中的力道,最后更接近是含着。她的舌尖无意识地触碰着虎口处的茧子,能感觉到舌尖都生疼,索性就直接放开。
抬起头来时,却对上男人黑沉沉的视线。
男人在临泉这几日忙到连轴转,沐浴时也没有空去将冒出来的胡须刮掉,杂乱地在下颌处覆上青黑色的一层,看上去像极了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野人。
可是他的目光又是那样黑沉,带着红血丝的眼神里充斥着掠夺的气息。尤其是他这般横刀立马坐在床边时,健硕的身形又给了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会直接扑上来将人吃干抹净。
毕竟在这方面,裴延年着实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
之前的很多次,江新月其实有点嫌弃他在这方面的强势,尤其在男人轻轻松松将她托起让她不得不缠绕在他身上的时,这种嫌弃就到达顶峰。
所以一有这方面苗头时,她总是会下意识地躲避,简单做做和重重做做她还是分得清楚的。
可是这一次,她却没有避让,而是同男人对视着。
灯下美人,总是会引来无限的遐想。
裴延年放置在膝盖上的手指摩挲,呼吸要比之前急促。可是他没有任何的动作,反倒是往后靠了靠,避开小妻子的视线:“没什么事情的话就早点睡吧,”
江新月握住他的小臂,水润的眸子盯着他,没说话。
裴延年停顿了下,眉眼染上几分笑意,凑了过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极近,他垂下眼帘看着她,几乎都要亲上去,近似呢喃道:“怎么?这么久没有,也想了?”
“对。”
这一声“对”反倒将裴延年闹得措手不及,他的眉心蹙起,往后退了退,疑惑地“嗯”了声。
还没等他弄明白小妻子一反常态的缘由,他就被推倒在床上,眼睁睁瞧着女子跨坐在腰腹上。
“改日成吗?在临泉连轴转了好几日,昨晚都没合眼。等休息好了,再给你。”
江新月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昂着头。“没事,我自己来,用不着你出力气。”
这话耳熟得很,自己从前就经常这么说。
裴延年怔愣片刻,而后拍了拍她的腿,嗓音低沉:“别闹。”
只是才说了两个字,女子便揪着他的衣领俯下身,亲了过来。披散的长发顺着下弯的背部披散下来,将两个人完全笼罩在里面。
甜甜的,还带着木质的水梨香氤氲开。
她亲得很是认真,裴延年能感觉到落在自己唇上的口勿触一点点侵入,然后辗转,鼻尖压着鼻尖。偶尔有喘不上气来的时候,缝隙间就会溢出好听的嘤咛声。
他的手抓紧了身下的被子,小臂和胸膛的肌肉紧绷,结实有力的长腿下意识地曲起。
可是分开时候,他喘息着拒绝:“我有点累,下次吧。”
这都能忍得住?
江新月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
可看着他扬起头,凸起的喉结随着呼吸上下滑动,真的不像什么清心寡欲的圣人。
她抿了抿唇,手腕往后伸去,在握住醒过来的昂扬巨物时,她的手腕被人猛然攥住。
男人上半身悬停在空中,小臂的肌肉鼓动,瞳仁黑得像是没化开的墨汁,太阳穴的青筋一跳一跳,还夹杂着几分怒火。
江新月握紧手,骂道:“裴延年,你虚伪不虚伪。”
可就算这样,裴延年还是强硬地拉开她的手。江新月也来了火气,强迫性往后坐。
两个人与其说在亲密,倒不如说是在打架。裴延年一身的力气到了女子面前却没了丝毫的用处,一时失察时小妻子就直接坐了上去。
女子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太疼了,疼到她怀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已经被劈成两半。
裴延年心中蓄着一团火,见她白着脸,翻了个身,没说话将所有流程都走了一遍。
淅淅索索的水声夹杂着粗重的气息迎面而来,往后便是一道重过一道的袭击。
江新月搭在男人肩膀上的纤细指尖蜷缩,刹那间头脑一片空白。等缓过来一口气时,男人缓慢动作着,替她延长时间。
她都记不清自己到底泄了多少次,花样百出下,溃败不成军。
只是她还记得自己的目的,趁着男人好说话的时候,主动提出:“你抽调些人,将昭昭和明行送去渭南,让我娘照顾他们一段时间。等结束之后,我们再过去探望我的外祖母,顺便将两个孩子接回京城。”
裴延年半天没说话,然后问:“那你呢?”
江新月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我?”
她眨了眨眼。“我自然是要留下来,我们都已经成亲了,总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地方。我之前听徐宴礼提起,嘉应城的衙门里缺识文断字的小吏。我好歹也念过这么多年书,做个小吏帮帮忙总没有问题。”
裴延年这次没有在继续沉默下去,而是很直接地反驳。“没有这个必要,真要是打到嘉应城,你就和两个孩子一起去渭南,让琦月护送你们过去。”
“会很危险吗?”
“不怎么危险。”
江新月抓住这句话,继续问:“要是不危险的话,我为什么不可以留下来?”
裴延年没立即回答,而是说:“你留在这边,我会不放心。”
“那我走了,你就能放心?”江新月伸手,去握住他布满了茧子的手。
裴延年在临泉的这些日子,她几乎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几乎一闭眼脑海中就脑补各种火药爆炸的场景,然后裴延年面目全非地躺倒在血泊当中。
处理矿场的日子越长,她心里就越不安稳,不敢想象矿场有多大,前朝叛军又用这些火硝石做了多少炸药。
要是放在从前,她完全都不放在心上,毕竟裴延年受不受伤、能不能保住命和她没什么关系,她最多就是出事的时候哭两嗓子也算成全了这么多日的情分。
可现在全然不同了……
她不想他出事。
是裴三将那个浑身红肿脏污的楚荞荞捡回去照顾,也是裴延年将碎成片状的江新月拼凑好,给了自私、怯懦、偏执的她一个完整的家。
一个他和她的家。
所以哪怕知道留下来并不是理智的选择,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裴延年,我想陪你一起。”
男人低着头看她,在烛光之下剑眉英挺,眼窝在阴影之下显得更加深邃,带着一种沉闷、雄浑的英气。可他看着她时,又十分专注,带着说不出来的柔情。
他俯下身,腰背处有明显的线条,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亲,低声叹了一口气:“你呀……”
两个人都没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江新月默认裴延年同意她留下来,毕竟当初来嘉应城也是这么同意的。
_
裴延年第二日就去了东昌。
江新月从徐宴礼这边知道矿场的后续。
“差不多有整个山头那么大,已经被开采了大半,运出去的部分被做成了火药。临泉上下沆瀣一气,将此事瞒得很紧,我们带着人抄了矿场时甚至还发现了临泉的官兵。东昌那边已经开始出现小规模的叛乱,其中大多都是死士,浑身裹满了炸药包专门往人多的地方去,镇国公也是前去处理此事。”
“那会有危险吗?”
“不好说,东昌的反动太严重,可能会退守到嘉应城。”徐宴礼眼里也出现疲态,“青州往前便是胶州,胶州是粮食产地,去年原本就出现了小规模的旱灾,胶州交上来的粮食比较往年已经少了四成,全都在勒紧肚子生活。现在正是胶州粮食成熟之际,青州必须守住。”
徐宴礼也没有继续说很多,叮嘱江新月不要出门之后,就带着莫云先去衙门。
江新月一直让人打听外面的消息,听说嘉应城接受了不少东昌来的流民。
而就在这个时候,江叔名一家过来辞行。
江新月感觉到意外,便出口挽留,“听说东昌那边打得正激烈,你们现在搬出去住不安全。你们就安心留在这里,等战事结束之后再做打算。”
丈夫和儿子回来之后,范氏的心落回到肚子里,整个人看上去也比往日精神很多。
“不了,我们也该要过自己的日子。若是一直拿战事当借口拖着,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这段时间已经很感谢你的照顾,日后若是有能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只管开口。”
江新月诚心想要挽留,但是江叔名一家已经决定好,拜别之后就利利索索地出去。
他们也没有高风亮节到什么都不要,最后带上了江新月准备好的银两和草药,准备趁乱寻摸一处开始新的生活。
江叔名问女儿江明珠:“可还是不甘心?”
阳光之下,江明珠直视前方,坦然而又坚定地说:“当然会不甘心。但是现在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江叔名笑了笑,没有说话。
江家三房离开之后,屋子里又少了一批人。江新月静静坐了一会之后,才整理好心情去屋子里带两个孩子。
外面的局势一天一个变化,东昌在短短两日内发生了近百起的爆炸,无辜受难者不计其数。裴延年最后还是决定,将城内百姓和驻军从东昌撤离。
压力就给到嘉应这边。
为了防止有人携带弹药,入城都要经过详细的盘查,每日进城的队伍都要排一二里路。徐宴礼带着衙门的官兵开始分成两班,昼夜不歇地在城门口检查户籍和携带的行李。
而就在这时,京城林太傅拥护前朝皇孙谋反的消息传出来,京城西大营的蒋宇盛蒋大将军带兵拱卫京城。叛军一路溃逃至沿海的礼州,与礼州的内应里应外合,以礼州为据点驻扎下来。
从舆图上,若是礼州与青州同时开战,叛军便能够两头包抄。占据青州之后便能通过青州修建的商道,用火药开路与礼州汇合,与大周各占一半土地对峙。倘若青州失策,礼州驻守的叛军也可以随时乘船出海。
裴延年接到京城的急信时,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
虽然早就怀疑到林家头上,可听到自己的恩师就是前朝的大将军时,还是惊愕的。而先前叛军踪迹隐藏得很好的原因也能够解释得同。
京城叛乱的消息传来之后,草原各部落对青州的进攻更加猛烈。
江新月住在城内,好几次都听到攻城声,嘉应城内一片人心惶惶。
而眼下,又遇到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缺粮。
战场就像是一台巨大绞刑场,每日便要填进去无数人命。现在各州自顾不暇,救援的军马迟迟未到,便只能从青州的青壮年中抽调人手。不少从东昌和其他县城逃难过来的人,为了一口粮食主动站出来上了战场搏一搏。
活着,便能够建功立业;就算死了,好歹还能为家人挣来三袋粮食。
人命便是如比轻贱。
江新月跟着徐宴礼跑了一趟镖行,去取先前托管事从江南运过来的粮食。一路上,她遇到不少人,有些人行色匆匆往家中赶,有些人无所谓地缩在角落的一角,眼神中全都是麻木。
这种麻木是对明天的不确信,更准确地来说,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明日。
某一天晚上,裴延年回来得很早,连来了青州之后就很少碰面的裴琦月也出现了。他们索性也叫来了隔壁的徐宴礼,一起坐下来吃了顿便饭。
和几个月前是一样的场景,但是心境早已大不相同。
用完饭之后,徐宴礼提出要带着一批人前去胶州,顺便同胶州知州交涉弄来一批粮食送到嘉应城。
“让两个孩子跟着你一起过去,琦月顺道去护送。”裴延年开口.
东昌的娘子军跟着到了嘉应城。
裴琦月这段时间在娘子军做的不错,甚至带着一支小队伍亲自上了战场,同草原部落的人交手。在马匹上,她能握住到呼啸而来的风,能感受到红缨枪在自己的手中猎猎作响,甚至能听到来自于灵魂深处那种血脉奔涌的战栗感。
她拒绝道:“我要留下来,可以换一个人去。”
裴延年只扫了她一眼,手指点了点桌面,声音平静:“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他这段时间几乎都住在军营中,身上自带有一股强大的气场,简单的一句话让裴琦月身形震了震,最后道:“好。”
徐宴礼不关心这叔侄两的事,而是看向江新月:“你呢。”
“我要留下来。”江新月看了一眼身边的裴延年,“城中大多数官员的夫人都还没离开,帮着做一些缝补的活计。等将两个孩子送走,我得出空来就跟着她们一起。”
裴延年没有反驳。
徐宴礼抿唇,表情极度不悦,没忍住问:“你可想好了?”
江新月点点头。
他又看向裴延年,裴延年只是点点头,“我都听她的。”
徐宴礼的表情更加难看,但是夫妇二人都这个态度,他脸色就算是黑成木炭也改变不了什么,拂袖离开。
江新月知道他担心自己,可同样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唯一舍不得的就是两个孩子。
晚上时,她和裴延年一起将两个孩子抱到主卧这边,同他们一起睡。
洗过澡的两个小豆丁就更像是两颗糯米糍,两个人相对而坐,短短的肉手拍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拍一下就“咯咯”笑,都不知道傻乐些什么。
将自己的娘亲过来,两个人都拽着她的手要她摸他们的小肚子,叽里咕噜想要同她说话。
三个人玩得正开心时,裴延年从外面走进来。
他那一身的煞气,直接把两个孩子吓到了。小昭昭和小明行爬到娘亲身边,撅起屁股将自己的脸埋进女子的怀里,装作自己不在。
江新月好气又好笑地将两个小豆丁从怀里挖出来,教着:“这是爹爹。”
两个人都有点害怕,身体都快扭成麻花了。
江新月抱不住,干脆就将脾气好些的明行抱着放进裴延年的怀里。
小明行起初也挣扎,挣扎了两下发现挣脱不掉,就干脆在男人怀里坐了下来。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脸对视着,裴延年咳嗽了两声,问道:“要不要举高?”
他听同僚说,他们的孩子就喜欢被举起往空中抛。
他有些不确定地想,小孩子应该都是一样吧。
正好儿子也没有说话,他就当默认了,站起来之后将孩子往空中一抛。
身体飞速地上升,小明行的手臂贴着身体,两只小手死死地握紧成拳头,紧接着重新落入到一个宽厚的臂弯中,表情开始生无可恋。
一旁的江新月被吓了一跳,倒是小昭昭看见之后眼前瞬间一亮,顾不上什么害怕或是不害怕,热切地朝着自己的亲爹招手。
裴延年朝着江新月挑了挑眉,紧接着将孩子接了过来。
两个人都陪着孩子玩了很久,到两个孩子都熬不住时,才带着他们睡觉。
江新月先睡着,两个奶团子就贴在她的身边的睡。一大二小三张相似的脸凑在一起,就是幸福原本的样子。
裴延年守着他的幸福,静静看了许久。
早上,江新月起得很早。裴延年也难得没有离开,帮着检查两个小团子要带的东西,顺带着盯住江新月,喝一点刚熬好的米粥。
“我有点吃不下东西。”江新月抱着孩子没松手,心里到底是不舍得。
裴延年端起桌上的碗筷。
他现在倒是斯文一点,没有直接灌进来,而是拿着勺子舀了一勺递到她的嘴边。“多少吃点,等会还有的忙,饿着肚子压根就熬不住。”
江新月瞥了眼忙进忙出的下人,脸颊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等会我自己来。”
“有什么区别?”裴延年挑眉,看过来的目光专注而又认真。
在这样能溺死人的目光中,江新月最后还是张口,将大半碗粥都吃完。
这边才用完粥,徐宴礼那边的队伍就要启程。
大多数的用品都已经收拾好装上马车,她最后将孩子也抱了上去。小昭昭和小明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两对马车都不陌生,没一会就玩了起来。
江新月静静看着两个孩子,最后狠狠心趁着两个人不注意的时候溜下马车。
她眼里泛着红,用帕子遮掩住,同身边的马嬷嬷说:“嬷嬷,就劳烦您费心,务必送两个孩子去渭南。”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伤心太过,只觉得脑袋昏沉。
她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我已经派人送信去徐家了,你们就沿着官路走,他们定会来接……”
话还没有说完,她的身形就开始摇晃,脚步虚浮像是喝了一整坛子酒,连世界都跟着摇晃。
天旋地转中,她落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抬眼看到的便是男人生硬的下颌。
裴延年面无表情地将人打横抱起,毫不犹豫地走上马车。
只是在进车门时受到一丝阻力。
他低头扫过去时,才发现车门的地方出现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因为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凸起来。
圆圆的眼眶里盛满了泪水,女子的浑身都在发抖,一字一顿同他说:“我不走。”
裴延年静静地看着她,双眸深邃,积攒了许多种情绪。他抱着怀里软绵绵的小妻子,脑海中走马观花地想起许多事,甚至想到了他们最初见面的时候。
那时的小姑娘也是用同样的目光看着他,带着不肯服输的倔强。
他能明显感觉自己的心口有一处地方正在塌陷,随后伸出一只手握住女子纤细的手腕,让用力到泛白的指尖缓慢地从车门上移开。
手腕垂落下来时,江新月闭上眼睛,眼尾氤氲出一片水渍,极力克制声线却依旧颤抖。
“裴延年,我讨厌你。”
“抱歉。”
123 裴延年,我来带你回家。……
裴延年将一封信交给徐宴礼, 几乎等同于交代后事。
“要是我回不来的话,就把这封信交给她。”
徐宴礼坐在马上,俯视着递过来的信件, 没有立即去接, 而是看向面前的男人。
男人身量很高, 为了方便穿甲胄只穿了一身最普通的单衣, 可身上的威严的气势遮挡不住, 凶猛中带着森严, 是同他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他们共事这么长时间,平心而论, 他非常欣赏裴延年的能力, 甚至打破了他对武将一贯的认识。如果中间没有初初的话,说不定日后他们也能成为可以说上一两句真心话的朋友。
可是世界上从来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他牵扯着马绳, 下颌稍稍抬起, 挑衅道:“你就不怕我从中作梗?”
“若是真到了那么一日, 我倒是希望你能从中作梗。”
裴延年扬起眉,笃定道:“可要是我还活着, 就一定会将她抢回来。”
徐宴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温润的脸上出现阴郁的神色,半晌抽过男人手里的信件。“那我等着。”
两个人短暂地碰过面之后, 徐宴礼便带着队伍离开。裴延年驻足在原地很久, 直至马车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时,他才收敛所有的情绪, 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 朝着营地奔去。
裴琦月同样跟着去了胶州,不过她并没有进城。等看见裴家的马车进入城门时,她立即就调转马头, 逆行而去。
莫云注意到,立即同徐宴礼禀报了此事。
徐宴礼眯着眼,看向飞扬尘土中少女一往无前的身形,说道:“不必追了。”
一行人到了胶州暂时在客栈安顿下来。
徐宴礼安排好事情之后,就立即拿着文书拜访胶州的知州陆应温,商谈救援青州之事。
江新月是在到达胶州的第二日醒过来的。
青翡、青翠一直在身边守着,见她醒了之后立即迎上来,可脚步却在下一刻又立马停住。两个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青翠缓步走上前,将纱帐掀开束起挂在挺钩上。
阳光刺入进来,女子的脸色更是白到几近透明。
她像是供奉在香炉里燃尽却还没落下的香灰,明明还有一个人的形状,却破碎到像是被风一吹就能够散开。
青翠的声音更加小心。
“姑娘,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找个大夫给你瞧瞧?”
女子仍旧没说话,低着头魂都没了大半。
青翠抬眼看了眼青翡,青翡走上前来,“您要看看小小姐和小公子吗?昨日两个人都闹一天。”
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青翡咬咬牙,小跑着出去将两位嬷嬷都请了进来。
马嬷嬷将孩子抱到床上。
小昭昭和小明行已经有几日没见到自己的娘亲,沾到床就立即爬了过去。两个小人精许是察觉到氛围不对,没有像往日那般闹腾,挺着软乎乎的身体依偎在娘亲身边,仰着肉脸盯着娘亲看,像是嗷嗷待哺的小猫。
其实刚出生的时候,昭昭和明行长得并不像,昭昭像裴延年多一点,明行则是像她更多一点。后来两个孩子吃住混在一起,相貌奇妙地更加相似,都能看到她和裴延年的影子。
对着两张稚嫩的面庞,江新月倏得红了眼眶。
她的鼻尖一片酸涩,泪水甚至都没有经过脸,顺着睫羽一颗颗坠落下来。
可她又不想在孩子面前表现得这么失态,不停地用手去擦自己的脸。
昭昭着急了,攀着娘亲的身体站起来,嘟着嘴亲亲她的脸颊,“啊啊”地试图想和她说话。见娘亲仍旧在哭,她一把将小明行提起来,小明行同样学着姐姐动作亲她。
可眼泪哪里是说停就能停的。
小昭昭看着眼眶通红的娘亲,嘴巴越噘越高,最后“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小明行憋着气,小声地抽噎着。
江新月一把将孩子抱进怀里,轻声哄着:“不哭了,不哭了,昭昭不哭了,娘亲没事的。”
青翡青翠背过身去,不争气地红了眼眶。马嬷嬷和严嬷嬷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看着母子三人心里只剩下长长地一声叹息。
江新月哭过一次,也就振作起来。
青州情况危急,可也没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她哭什么呢?
她应该要相信裴延年,照顾好孩子等着他回来。
——
徐宴礼在胶州的进展不算顺利。
胶州与青州相连,青州一旦告破,胶州也很难独善其身。胶州知州立即调遣胶州武备军、筹措一批粮草驰援青州。
而问题恰恰好出现在此。
胶州作为盛产粮食的州城,自身的武备薄弱。去年地界上又出现小规模的旱灾,百姓靠着陈粮过日子,又将预备的粮食调用给京城,缓解京城疫病带来的粮食压力。这就导致胶州自己粮食就不多,还要靠着今年作物的丰收。而现在正是作物灌浆结实期,需要大量的人力去浇水灌溉。
陆应温也有私心。
胶州的重要不言而喻,镇国公既然能打得夷族差点灭了国,换来大周西境几十年的安稳,这次怎么都会保住青州。青州不利他未必会被问责,但若是今年胶州的税收缴纳不上,他的位置一眼就能望到头。
徐宴礼同人交涉过几次,要钱要粮容易,要人却极为困难。他立即调转目光,派人向周围的州城求助。
而眼下,青州的战事越发激烈。
前朝旧党与草原部落勾结,不计代价用火药开道攻城,企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青州,一路南下与礼州的残党勾结。
裴延年死守城门不出,击退了一波一波的敌军。
饶是如此,城内的守将在不停减少,胶州的两三百人投入到战场中等同于泥牛入海,对现在的局面起不了丝毫的作用。更要命的是,如今嘉应城隐隐有成为孤城的趋势,援兵迟迟未至,连番守卫下来将士也会出现疲惫之色。
比疲惫更可怕的,是一眼看不到头的绝望。
按照现在的情况,要是再继续守下去,青州城离告破不远。
最后裴延年决定率亲兵出城,进行突袭,火药库与粮草任意烧了一个,青州的困境就迎刃而解。
当夜发生了什么已经很少人知道,就只见寅时三刻,西边的天红了一片,紧接着便是“轰隆”一声巨响。
在胶州与青州交界处,都能够感受到脚下的土地在震动。不少人从家中跑出来,看着西边冲天的火光议论纷纷。
第二日,两周的交界处就已经传开了,镇国公带着轻骑突围,直接烧了对方的火药库与粮仓。这事也是叛军与草原部落太过自信,自信自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青州,因此这两处地方离得并不远。
草原部落怒极,将裴延年的烧焦的尸首悬挂在阵前,殴打鞭尸,对着青州城内的人叫嚣,说尽了侮辱人的话。守城的副将曾长黎咬紧后槽牙,紧闭城门并不应战,活活又守了三日。
也就在三日之后,援军赶到胶州的地界,而带兵的人正是裴策洲。
江新月这几日并没有出门,而是帮着徐宴礼整理一批加急的文书,统计需要加急送到嘉应城的物资。她怕自己耽误事,将两个孩子交给青翡青翠和两位嬷嬷照顾,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这上面。
直到她听说裴策洲带着人赶到胶州之后,才匆匆收拾一番找上去。
裴策洲驻扎在城外,从客栈过去要经过胶州最繁华的闹市街口。眼下,胶州讨论最多的便是目前青州的局势。
江新月起初没上心,听到“镇国公”三个字时才渐渐开始留意,可越听她的脸色就越不对。
叫停车夫之后,她将车窗推开,问正在高谈阔论的书生:“镇国公怎么了?”
书生在触及到女子的脸时怔愣了瞬间,回过神之后就起了显摆自己消息灵通的心思,将听来的有关于青州的战事一一说来。
“你怎么知道城楼上挂着的就一定是镇国公?”
书生被问得一愣,很快又道:“这可是叛军统领亲口说的。”
“他们只恨不得立即攻破嘉应城,造出这样的谣言来动摇军心,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为什么嘉应城内的人不出来反驳,镇国公也不露面,任由敌军如此动摇军心。”书生看着女子惨白的脸,又后悔自己说得太过分。
若不是镇国公亲自带兵突袭,青州未必能守得下来。青州一旦告破,下一个遭殃的便是胶州,他哪里还能好端端地在这里站着。
他神色间多了几分崇敬,又深叹英雄殒命的无常。“那晚爆炸的动静特别大,两州交界处都能感受到震动,而在爆炸周围的,又有几个人能存活下来?”
“旁人我不知晓,但是他一定还活着。”
江新月说完之后,也不再争辩,而是立即将车窗关上,吩咐马夫继续往前走。
她很快就到了军队驻扎的边缘一带,报上名之后很快被人带到主营帐中,见到裴策洲。
她同裴策洲几乎有一年的时间没见过。
从来没想过一年的时间可以让一个人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裴策洲依旧是那个裴策洲,相貌上没有多少变化,更加消瘦以至于眼窝显得越发深邃,看人时的眼神冰冷,如同一柄刻刀。
明明是两个长得不像的人,江新月却隐隐从裴策洲的身上看到几分裴延年的影子。
见到女子一张白煞的脸,裴策洲沉默片刻,嗓音沙哑地问:“你都知道了?”
江新月低下头,整理好情绪之后才抬起头。“听说了,但是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裴策洲咧着开裂的嘴唇笑,笑起来的样子特别难看,干脆就没再笑。
他静静地看向面前的女子,直起如今不再单薄的身形,允诺道:“你要是相信我的话,我会尽全力搜寻,直到找到小叔为止。”
“可是我也想去找他。”江新月脑子里的那根线崩得紧紧地,直视裴策洲的视线,“我是他的夫人,我理应要带他回家。”
江新月的状态算不上多好,苍白的脸色让原本的精致的五官蒙上了一层雾气,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成一缕一缕贴在脸上,看上去是如此的柔弱。
可她的姿态又是上扬的,眼神清冷,带着一往无前哪怕被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退让的倔强。
裴策洲目光轻颤,最后点头。
“好。”
——
徐宴礼得知消息之后,立即赶过来,找到了正在军中吃东西的江新月。
她吃的是最简单的青菜面,一点盐和青菜,远远算不上好吃,在军中算是难得的美味,但是对于江新月这种吃惯了稻米的人来说,几乎是难以下咽。
可她却恍若未觉,机械地挑起面条往嘴里塞着。
江新月瞥见身边有人落座时,就已经知道是谁。
将口中的面条吞下去之后,她抢在徐宴礼的面前开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一定要去青州找他,我不相信他就这样没了。”
徐宴礼沉默。
江新月也不在意,继续往嘴里塞着面条,她其实已经尝不出是什么味道。就知道她吃饱之后才有力气,才能跟着裴策洲一起去草原搜寻裴延年的下落。
就是这面条真的太难吃了,难吃到她都想掉眼泪。可她又完全哭不出来,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已经被封存起来,只剩下一个麻木的躯壳。
徐宴礼有点看不下去,将面碗端到了旁边,冷声说:“吃不下去就不要吃了。”
他看着面前的的女子,喉咙间像是含着刀片,在一片血腥当中,不甘心地问:“他当真就那么重要?”
要是换做之前,江新月恨不得直接跳起来反驳,她怎么会对裴延年这种人产生感情呢?
她看过那么多鸡零狗碎,早就知道所谓的感情不过是双方的一时冲动。包括她最喜欢徐宴礼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真的要和徐宴礼走到一起。所以这样一个自私、冷血、怯懦、斤斤计较的她,怎么还会去真心喜欢上一个人?
只是现在,提及裴延年,就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条一圈圈地缠绕住她的心脏,起初不疼不痒,反应过来时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掺血的疼。
“我也以为他不重要,就像我以为我不喜欢他一样。”
她平静地将面碗端了回来,将最后一点面条吃得一点不剩,这才抬起头看向徐宴礼。
“但是我想,我应该是要比想象中更在意他,在意到想要同他长长久久。”
徐宴礼没说话,身体重重地摔在椅背上,目光晦涩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看着这个从小跟在他身后长大的小姑娘说着同另一个男人的长长久久。
裴延年留下来的信件他还随身携带着,膈得他胸膛的位置生疼。
他狼狈地低下头,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时,身形都有些摇晃,却没有再继续劝说下去,如同真正的兄长那般摸了摸她的头。
“想做就去做吧,这些日我会帮你照顾好昭昭和明行。”
——
江新月第二日就跟着裴策洲去青州,为了赶路,她骑上了并不怎么熟悉的马。
裴策洲一共带了三万人来,使得原本焦灼的局势朝着一边倒去。
叛军久攻不下已经出现疲软之势,再加上被毁了粮仓和火药库,失去最大的倚仗和补给,两次交手之后就呈现出溃逃之势。两帮人原本就是因利而聚,现在各自损伤大半,自己就先内讧起来。
裴策洲乘胜追击,立即出兵歼灭敌军。
江新月没有去前线,而是带着人在已经打下来的地盘上寻找裴延年的踪迹。
她还是第一次直面战场的冲击。
发生过交锋的地方尸体遍布,流淌的鲜血将黄色土地染红,每走几步就能看见血肉模糊的断首残肢,好端端的人如同屠宰场中的牲畜,被分解得七零八落。
而这些人在家庭当中扮演的着一个父亲、儿子、兄长、弟弟的形象,现在或者以后将承担起一个小家的重担,也有无数如她一般的人在惦念。
她起初只是遥遥望了一眼,被死亡的血腥与残忍震撼住,当即胃里翻涌,趴在马背上就吐了出来。
吐过了之后,她还要继续爬起来寻找。
在这个过程中,她遇见了很多很多的人。
佝偻的老妪趴在尸体上慢慢寻找,濒死的人将还算完整的衣服扒下来往自己身上套,甚至她还见过为了口粮如同鬣狗般趴在地上啃噬的……
在这个战场上,死亡的气息与求生的希望是如此紧密地交缠在一起。
来此之前,她心里是有些怨的,怨裴延年冲锋陷阵时从来没考虑过他的身后也有妻有子。庆阳帝待裴家荣耀中夹杂着满满的算计,为什么要替大周出生入死?
可亲自来到战场后,她连怨恨都生不起来。
她同裴琦月也见过一次面。
东昌娘子军的统领在守城的时候被流弹割了喉咙,没能救得回来。裴琦月临危受命,成了首领,在围困中守住了东城。
她站在东城上,看着晨曦中大战过后的民众扛着木头修补房屋又开始一天新的生活时,扭头同江新月说:“我想我找到了,我要的答案。”
江新月眯着眼看向冉冉升起的朝阳,更加沉默。
后来,她逐渐变得麻木,以至于都开始绝望。
在连绵看不到边际的草原中,死亡如影随形地相伴,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一小队喘气的活人。
她甚至开始动摇,那么大的爆炸,真的有幸者能够生存下来?
可要是她真的找不到裴延年,又该要怎么办?
她想到当初自己曾在听说二嫂的故事之后,笃定地想如果换作是她的话,她决计不肯守着。余生那么漫长,她这一辈子怎么会蠢到在等待中度过。
可要是不等的话,她真的能忘记裴延年吗?
能忘记浑身红肿时他朝着自己伸出的大手,能忘记夜里拥着她的火热胸膛,还是能忘了无时无刻挡在她面前的高大背影?
明明他们差一点就能迎来话本子里的圆满结局的。
她一开始还会哭,会掉眼泪。草原的风吹干了她的眼泪,吹皱了她的面容,也将她的心吹得生硬无比。
晚上她靠在篝火旁,抱着双臂眯了过去。那么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她仍旧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还是清水镇的楚荞荞,差点被赶出去之后不得不跟着裴三一起上山。
不跟着没办法,纯粹是饿的,可别指望裴三脾气好好记得给她准备饭菜。
她饿过几次之后,就主动跟着男人上山打猎,好歹能在人烤肉的时候能在旁边蹭上几口填饱肚子。顺便趁着这个时候拉进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到时候她开口请裴三走一趟护送她去清水镇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可裴三允许她跟在自己身后,可并不代表着他会提供什么帮助。
能跟上就继续跟着,跟不上老老实实回去。
她自然能看出男人的刁难,心里也存着一口气,还没到山腰时候就已经要了自己半条命。可男人却如同没事人一般,甚至连脚下的速度都没有半分削减。
眼看着人走得越来越远,她也不敢停下去,迈着沉重的腿就上去了。
急急忙忙中,她被一根凸起的树桩绊倒,双膝朝着地上狠狠跪了下去。
碎石子透过衣服扎进肉里,疼痛让脑袋瞬间空白,身体痛苦地蜷缩匍匐在地上,一阵阵地往外冒冷汗。
就是这样,她都没有想过放弃。
缓过一阵劲之后,她撑着地面让上半身撑起来。但是一抬头,山林间空空荡荡,哪里还有男人的身影。
林深雾浓,此时的山林被靛蓝色的静谧包裹,影影绰绰中,伴随着鸟儿响亮悠长的啼鸣声,直叫人的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她眼底噙着眼泪,往前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往后又是一片幽林,说不定就窜出来什么野物。
忍了很久很久的眼泪压着眼眶,坠落而下,在满是红痕的脸上留下两道泪痕。
真是讨厌极了这种被人丢下的感觉。
每一次都是这样。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告诉自己。
没有关系的,她一个人也可以站起来的。只要不死,总有一日她都能回到京城。
只是膝盖刚借力,就传来剧痛,眼泪哗哗地流下。
泪眼朦胧中,就看见原本消失的男人在一片朦胧的深林中走出,高大的身形一点点露出。
他的身量很高,眉目远长,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强大的气场,如同面前这座巍巍高山般强大而又沉稳,却没往常一般的凶煞气。
“还能动吗?”
她仰头望着他,碎发乱糟糟的贴在额头,巴掌大的脸上全都是泪痕,像极了一只被养得很好的猫走丢,流浪之后吃尽苦头希望主人带她回家。
她忍着膝盖上的疼痛,抿着唇极力想要用正常的语气,说:“好像摔得有点严重,站不起来。”
“我真的不是故意摔成这个样子来博取同情,就是想赶上你,不小心被绊倒了。”
男人没说话,沉默地盯着她,漆黑的双眸里带着几分她看不懂的情绪。
有打量,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怜悯。
江新月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哭得更厉害了,偏软嗓音掺着哭腔,问道:“我真的没地方去了,你能帮帮我,带我回家吗?”
男人还是没有任何的表情,像是在听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闲事。
她眼里的期待逐渐湮灭,最后沉默地低下头。
是了,裴三这样冷心肠的人,她还能期待什么呢。
可就在这时,面无表情的男人突然叹了一口气,弯下腰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起。
“好,我带你回家。”
那是他们的开始,而她也在尝到这次说谎带来的甜头之后,后面的谎言更是花样百出。
江新月便从这里醒了过来,摸了摸眼尾的位置已经是一片濡湿。
她也没有其他的动作,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火堆又旺盛走向熄灭,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衣角,在天微微亮时,翻身上马继续找人。
这时的天空还只是浅灰色,万物被笼罩在昼夜交替的灰色中,成了大师笔下用墨节省的山水画。
也许是昨晚没有睡好,她的脑袋一直昏昏沉沉,还会时不时地走神。
所以在不远处的小山坡看到一道人影时,她再次以为只是自己的幻觉。就是这次幻觉持续的时间特别长,在她往前靠近时候没有如同往常一般消散。
她的嘴角慢慢下垂,想到某种可能之后,心脏开始不听话地疯狂跳动,如百鸟齐鸣。
在最远处,朝阳跳出地平线,刹那间夺目的光亮喷薄而出,淹没了整个天空与大地。
而他如同巍巍远山般,就站在盛烈的晨光中。
江新月迎着阳光,在呼啸而来的风声中飞奔而去,朝着他说。
“裴延年,我来带你回家。”
124 江新月进去时,就看见他沉默地……
裴延年当初带兵突袭并不是临时起意, 而是做了好了万全的准备,每个人都穿上了由鲮鱼制作而成的护心甲,这才在火药爆炸时捡回一条命。
随后就是应对草原部落不要命地追杀。
突围的人中有人受伤, 追兵又如影随形地紧跟在身后, 不得已他们只能找到一处小山坡躲避起来,准备等修养几日之后再行离开。
但天不遂人愿,草原部落动作频繁, 他们连续换了几个位置都遇到了撤退的草原部落, 后来又迷失方向, 只能等待着救援。
一起出发突围的有二百余人,能活到现在的, 不过十三人。活着还能够动弹的, 也就只剩下裴延年一人。
裴延年也就吊着一口气, 撑着等他们来,带着人回他们现在躲避的地方。等将剩下的所有人都带回到嘉应城之后,他最后还是支撑不住直接倒了下去。
陈大夫立即被请过来,替他处理伤口。
他的伤口很深,可这原本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要命的是这么多日来伤口没来得及处理, 沾染不少尘土又化脓,需要将腐肉剔除再重新上药缝合。
清理完之后,他又昏睡了几日,到第三日天明才醒。
江新月进去时, 就看见他沉默地坐在床沿边,双手撑在床板上才不至于倒下去。
他的状态很差,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猩红,从前合身的里衣垂落地挂在身上, 像是一只没有生气的玩偶。听到动静,他抬头朝着门口望过来,视线冷沉阴翳,冰冷到没有一丝人性。
江新月只觉得全身血液凝固,好半天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力气轻手轻脚走过去。
她抬手摸向男人的脸,觉得有点冰,问道:“要不要穿点衣服?”
裴延年没有任何的动作,过了很久才慢慢抬起头。
他失血过多,杂乱的眉毛贴着眉骨生长,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望着她平静地说:“砚青没了,逃亡路上遇到伏击,他替我挡了一刀。”
江新月知道这个消息。
救回来的人当中有陷入在昏迷当中的问山,问山全程背着没放下的便是砚青的尸体。
她起初是不相信,亲自去见了一面。等见到安静躺在单薄木板上的男人时,都开始恍惚,似乎下一刻男人就会直接坐起来,沉默又规矩地同她打招呼。
可是没有,砚青始终安安静静地躺着。
饶是这段时间已经见惯了生死,她都没能忍住,眼泪“哐当”一下子就掉下来。
就在年前,砚青还盘算了下自己的资产,打算从青州回来之后就买一个小院,再托媒人说门亲事稳定下来。他还说到时候请裴延年和她同样过去吃喜酒,沾沾国公府的好运道。
可就在转眼之间,人就已经躺在那边了。
她同砚青的来往不多,尚且接受不了,而裴延年几乎是同砚青一起长大的,看着自己的兄弟死在自己面前,又会是何种感想?
江新月弯下腰,握住他的手,忍着眼泪说:“已经让人替他整理了衣冠,让他住在前院的偏房,要不要去见见?”
裴延年撑着病体站起来,沉默地在江新月的帮助下换上了衣服,随后在搀扶下挪到了前院。
青州地方干燥,温度不高,给了砚青最后一份体面。
裴延年沉默着上了香,而后跪在蒲团前没起身,高大的身躯在那一瞬间佝偻下去,被浓重的悲伤所击垮。
江新月轻轻转过脸去,不久看见问山提着一篮子菜和酒过来了。
问山是昨日醒来的,在这里守了一整日,晚上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还抽空去主院探望一眼。
他朝着江新月点了点头,边提着食盒进去,将带过来的酒和菜一一放在地上后,扯过蒲团直接坐下来,开口时依旧是不大正经的调子。
“我两醒过来,他肯定高兴,这小子走的时候还在念叨,让我们躲得隐蔽点,抓紧时间赶回去。”
问山弯腰在对面放了个酒杯,再给裴延年和自己放上,最后倒满酒同无人的酒杯碰了碰,嘲笑道:“你让我们跑得快些,自己倒是被落下。我可和你说,轮回的时候眼睛可放亮一点,瞄准富贵的人家就上,知道吧。”
“你的钱我就给收下了,我也不亏待你,买了院子分一半给你住。就是你看得清楚些,别瞎跑到别人家把别人吓了一跳。”
“要无聊了就来找我,或者找裴三。不过回镇国公府你可仔细点,别吓到两位小主子。”
裴延年沉默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江新月轻轻别过脸去,用帕子擦了擦眼泪,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她站在芜廊下,耳边依旧是问山絮絮叨叨的声音。
——就当成砚青还活着。
又或者说被记住,本身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活着。
喝到后来,里面的两个男人彻底醉了。裴延年稍微还有点意识,扶着问山靠在柱子旁休息,自己则是在蒲团前跪了一整夜。
第二日,两个人便为砚青送葬。
按照砚青的意思,他就葬在嘉应城外的无相坡。在那里朝东眺望,能看到一整个嘉应城。
江新月同样也去了。
下山的时候,她的手便被人用力的握住。
她侧转身体,能看见男人清瘦的下颌,便将手反握回去。
裴延年休息了几日,就重新开始忙碌。
期间,他同裴策洲碰了碰面,两个人将自己知道的消息简单地交代,了解一下大概的局势。
也许是他们两个人演戏演得太过逼真,前朝反贼谋逆时,就立即有人在他面前苦口婆心地劝说。这倒不是劝他谋反,而是希望他能在支援的时候能耽误一点时间。
“行军路上原本就可能发生各式各样的意外,哪个州城下了一场大雨,又或者是赶路时车轴坏了,耽搁上几日又会有何人去细究?”程前华情真意切,就差将自己的心肝掏出来给他看。
“可就是这么几日,嘉应城必定告破。到时候你带着大军赶到,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高官厚禄唾手可得,你又有什么好犹豫的!”
裴策洲冷脸,“他是我亲叔叔,我看不惯他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程前华莫名笑了声,却没有反驳,之后也一直没有停止过劝说。
裴策洲的言辞从最开始的愤然反驳,开始逐渐动摇,最后主动询问道:“朝中武将并不在少数,比我有能力、有经验者不在少数,怎么就确定我能领兵奔救?”
程前华拍了拍他的肩膀,挑眉道:“自然有法子,你便静候佳音。”
裴策洲同裴延年道:“从这程前华条线抓住了一批林太傅在朝中布局多年的暗线,这条暗线上的人看着不太起眼,却都是握有实权的位置。当年我裴家出事,中间便有林太傅的手笔。这次将这些人一网打尽,林太傅才被逼得匆匆起事,被抓住漏洞一路退到礼州。”
“林太傅人呢。”
“死了。”
裴策洲忽然抬起头,朝着裴延年笑了下。只是那笑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更接近于是哭泣。
“小叔,我想问问,我娘是否还同林太傅有来往?”
裴延年没出声,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问了这段时间他一直怀疑却不敢肯定的问题。“她……是不是没有得疯病?”
裴延年迟疑片刻,斩钉截铁道:“没有。”
裴策洲这段时间成长很多,少年眉目坚毅,带着锐气,有了点父亲裴清安的影子。听到裴延年的这句话之后,他没能忍住,抬手捂住自己的脸。
意气风发的少年弯下自己的身子,任由眼泪浸没到指缝中,低声嘶吼着。
“她有!程前华最后一次找我时,我在清水冲。可事先,只有她一人知道我会去那里!”
裴策洲一开始只是怀疑,毕竟他娘亲的状态实在不像正常人,总不至于镇国公府真多人都没察觉到她是在伪装。可他赶往青州时,他娘亲突然病了,发了疯要往水里跳,他折返回府耽搁了进城,导致比预计的行程晚上一两日。
就如同程前华所说的那般,延误几日算不得什么,简直是无可指摘。
可他心里却清楚,延误上一日,小叔的风险就会多增一分。至于城破,又有什么关系呢?青州破了还有胶州,胶州破了还有赣州,叛军已溃逃至礼州总不会有翻身的余地。
而他所带的援军会犹如神兵天降,收复战场,在她殚精竭虑的算计下,踏着他亲叔叔和万千民众的尸体,继承镇国公府所有的荣耀与光辉。
裴策洲看得越清楚,就越加悲愤。
甚至砚青的死,也有他娘亲和他的一份。
这让他如何面对小叔,如何面对死去的众将士,又如何面对嘉应城无辜死去的百姓……又叫他如何面对她?
牙齿错位发出咯吱作响的声音,裴策洲蜷缩着身体基近本能地抽搐着。
从那日过后,裴策洲就直接住在营帐中,几乎不要命地干活。
是赎罪,也是为邵氏挣来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125 裴延年,你真挺流氓的。
邵氏最后还是没了。
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她的死究竟是自杀亦或是被迫, 已经无从探究。
可人死债销,她死了,裴策洲才能不带有任何污点地开始自己全新的人生。
这样的结果, 想必也是邵氏想看到的。
江新月听说消息时, 正在同县丞蒋世峰的夫人柳氏聚在一起缝制皮革。
这场仗还在打,裴延年休息几日等身上的伤口结痂之后,就再次上了战场, 带着一口气打到草原尽头。
降者生, 逆着死。
军中甲胄损坏逐渐增多, 京城中的补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江新月便找上对门的县丞夫人柳氏,商量着两家在一起帮忙缝制皮革。
两家的女眷和下人并不算多, 可只要她们带头缝制, 其他想要巴结上来的人家自然会有样学样地跟着做。
甲胄的缺口开始逐渐变小。
她听到裴策洲接到家书从马上摔落、又立即夺走马绳飞奔而出时, 半天都回不过神,不敢相信邵氏就这么没了。
邵氏的求生意愿极为强烈,不然这么一位将规矩刻进骨子里的贵妇人,不可能装疯卖傻来躲避皇帝深究的举动。可这样想要活下去看着自己儿子娶妻生子的人,怎么会轻易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那裴策洲连日来不敢有片刻的停歇、为了多挣军功保住邵氏一条命又算什么?
柳氏见她一直心不在焉, 体贴地问:“要不你先回去休息会,也正好处理家中的事。”
江新月摇摇头,沉默地继续缝制皮革,一直到约定好的时间才离开。
从蒋家出来时, 外面的天已经擦黑,温度也逐渐下来。
晚间起了风,丝丝凉意夹杂着沙尘席卷而来,在那瞬间人都开始恍惚,有一种不知自己置身何地的茫然感。
“荞荞!”
忽然有人叫住她的名字。
她偏过头朝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 就看见身形挺拔的男人阔步朝着她走来。
他的脸被风沙吹得干燥发皱,胡须杂乱,眸光沉静锐利带着一股煞气,自带有一股强大的气场。可是他的手又是温暖的,垂眸在她手上的红肿逡巡一圈后,他问到:“怎么站在外面发呆?”
江新月眼神复杂:“邵氏没了。”
“我知道,我让人补送一份文书回去,策洲能在京城多呆一段时间。”
江新月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是说这个,喃喃念了声:“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她来青州前,其实挺讨厌邵氏的。
老夫人和裴延年是母子,就算老夫人再怎么不想在小儿子身上投入太多的感情。可血脉相连,两个人关系如今生疏成这样,其中很难说没有人在推波助澜。后来又因为她的私心,老夫人中毒,裴策洲被迫卷入到争斗的漩涡里,裴家没有一个人能落到好。
可来青州之后,见过那么多生死离别又经历过裴延年生死不明之后,她对邵氏又讨厌不起来。
在那段搜寻裴延年下落的日子,她是提着一口气才撑下去的,终日惶惶不安,在某个想起裴延年的瞬间心脏开始抑制不住地抽疼。她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病了,但是她不敢停下来也不敢倒下去。
裴延年在等她,她的孩子也在等她。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不到一个月,而邵氏过了整整十五年。
江新月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转而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裴延年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嘴上却说:“我回来看看孩子。”
“两个孩子都不搭理你,别到时候又被昭昭拿着小木剑打。”
他现在身上的煞气越来越重,小孩子又特别敏感。
小昭昭是有用小木剑打人的习惯,有次被她看见收走小木剑打过一顿后就老实下来,平时根本不会用小木剑胡乱戳戳。
可见到裴延年,她虽然害怕得跟鹌鹑差不多,但是转个身就拿出自己的小木剑,靠在她的身边用木剑对准面前凶得能吃人的怪物。只要裴延年往前多走两步,她就咿咿呀呀呵斥两声。
有一次裴延年开玩笑,将她的小木剑夺走。
她的眼睛瞪得圆溜,不敢相信居然真的有人抢自己的小木剑。大眼睛里噙满泪水,她紧紧地抿着唇,猛得冲上去把自己的小木剑夺回来,窝到娘亲怀里“哇”得一声就哭出来,哭得比上次被打手心还要厉害。
小明行平时和昭昭没少打架,姐姐哭后他也坐在旁边陪着哭。
这小家伙比昭昭还要不老实,后来裴延年再来看他们时,他不声不响地将自己最宝贝的拨浪鼓放到床沿边,直接被裴延年坐坏了。他一声不吭拿着被坐坏的小鼓爬到江新月面前,话都还没说全乎就开始告状。
江新月一开始还真以为是孩子受了委屈,便让裴延年去外面等着,还赔给小明行一面更精致的拨浪鼓。
原本以为事情都结束了,小明行也挺喜欢新得的拨浪鼓。
结果等裴延年一来,他又拿着那面被坐坏的小破鼓晃悠,还不停地去打量江新月的脸色。
裴延年最后也彻底败给这两个小家伙,平时回来见到两个孩子没睡的话根本不会进去,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一会。等两个孩子睡着后,他才会进去摸摸孩子的手,也仅仅是摸手而已。
两个孩子都长得很好,脑子活泛,不过也都不是什么容易被搞定的性格。
她有时候都觉得头疼。
两个人商量等孩子再大一点之后,就找先生替他们启蒙,免得日后移了性子转都转不过来。
想到这里,她更想见到两个孩子,便和裴延年去内院东边的偏房看望两个孩子。
小昭昭和小明行正坐在木盆旁边,在严嬷嬷的陪伴下挑拣盆内的红豆和绿豆。说是挑拣,更接近于捏着豆子玩。不过他们都挺喜欢将小手埋进豆子里,随意划拉两下就能听见豆子与木盆擦过的“哗哗”声,埋着头玩得不亦乐乎。
裴延年的视线从孩子身上转移到自己身边女子的身上。
在嘉应城,灯油都是难得的东西。因此天色暗下来之后,屋檐下只悬挂着一盏灯笼,仅仅是能照明的程度。
暖橘色的火光掺了一点夜色,温柔地落到小妻子的侧脸上,原本明艳的五官在模糊的光影中透着沉静如水的温柔。
他轻咳出声,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进去看看孩子吧。”
江新月偏过头,“你想进去看看孩子?”
裴延年知道自己身上的血腥气重,并不想晚上吓到里面的这两位小祖宗。“我就不进去了,在外面等着你。”
“我也不想进去,他们身边整天都围着一群人,玩得可高兴了,并不缺我一个人。”江新月转过身看向面前的男人,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反倒是你,整日都在军营中,今天难得有机会,我更想要和你在一起。”
东昌被夺回来之后,裴延年便常驻在东昌,三四日回来一趟。若是遇上要紧的事,七八日回来一趟也很正常。
不过回来之后,两个人也说不上多少话。经常他累到吃点东西洗漱之后就沉沉睡去,第二日天不亮就要往东昌赶去。
像今天这样两个人站在一起闲聊,都是难得的情况。
裴延年诧异地看着她,有点意外她的直白。
江新月这个人没走心的时候,嘴巴甜得很,什么“我心上只有你一个人”“我要一辈子做裴三的小娘子”这种话张口就来。他那时是听出不对,可娇娇软软的小妻子窝在自己怀里,说想同他长长久久时,他就在想,就算是谎话,那十句里面也总该有一句是真的。
后来才发现,居然有人说谎真的连半个字都是编出来的。
再就是两个人成亲,关系明显好多之后,他也鲜少从她这边听到这么直白的想念。
“说的是真心话,还又就是哄我?”
裴延年半开着玩笑,眼神却转移到女子的脸上,不曾转移。
他这段时间恢复了很多,最起码看上去只是偏瘦,脸颊上多了点肉,不过看上去也更凶。就算他在笑,可眼神看上去却泛着冷意,如同猛兽般夹杂着森森的战意。
江新月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裴延年时,男人的样子比现在好不了多少,压根就不能怪她将他当成杀人无数的匪徒,然后小意奉承百般讨好。
可要是她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她应该也会告知自己的真实来历,请求他将她送到官驿等待徐府的人来接她回京城。
想起曾经闹出的笑话,她抿唇笑,“你希望是什么?”
“自然是真心话。”
“那你就当成真心话好了。”
江新月没去看他的表情,转过身朝着主屋走去。
在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她的手腕便被人攥住,随后整个人便被抵在门边,一具火热的身体就直接贴了上来。
裴延年气得捏了捏她的脸,“你便不能直白些吗?刚认识我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
“那时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因为那时候我又不喜欢你。”
这话说得相当直白,裴延年微微愣神,放置在女子腰间的手紧缩。
可是在下一刻,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臂环上自己的肩膀。他垂下眼帘,视线在女子水润的红唇往上滑,最后两人对视。
男人的目光极具有侵略性,似乎饿了很久的猛兽找到自己心仪的猎物,在下一刻就会直接冲上来,将她的衣物直接撕开啃咬。
想到这种可能,江新月只觉得腰间的大手都在发烫,隔着衣物,热意在那一点开始散发,逐渐流遍全身。
她的呼吸略微急促了几分,有点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男人却在此时弯下身子,抵着她的额头,问道:“那你现在呢,还是不喜欢吗?”
一吞一吐间,滚烫的呼吸就喷洒过来,沿着女子纤细的脖颈往衣服里钻,很快皮肤上窜起一片疙瘩,都红了起来。
裴延年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看见她已经泛红的脸颊,他的眸色逐渐变深,放置在女子腰间的大手无意识地摩挲两下,然后一寸寸往下挪动着,卡在边缘处,拇指无意识地轻碰着上面的位置。
江新月呼吸停顿了一瞬,愕然看向他脑子里全都成了空白,下意识地去扯他的手,“你别这样。”
“为什么不能这样,我们成亲都这么久,孩子都有了。”
裴延年抵在她的身前,被扯下去的手再次握了上来。这一次更要过分,虎口的位置几乎都搭了上去,深陷入柔软当中。
看着小妻子红得要滴出水的耳尖,他的胸腔间也烧着一把火。
他的声音也不复往日的沉稳。“楚荞荞,你又不肯说喜欢我,也不愿意让我们碰。你还记得自己的夫君是谁,又是同谁成亲?”
“我没说……可你也不能在这里。”
“那在其他地方就可以?”
这话问得,好像她在邀请什么似的。
江新月气得伸手捂住他的嘴,凶狠狠地警告:“你不要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音刚落,男人的身体便不断下压,隔着她的手亲了上来。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被无限拉近,呼吸交缠间,眼神里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情谷欠。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的指尖都在发烫,能清晰地感觉到男人薄唇的形状,脑海中那些混乱失序的场景便不断闪现,叫她连抬头都不敢。
两个人很长时间都不曾有过,偏生身体还残存着从前的记忆,轻微的触碰都像是在干燥的柴堆里擦火,连空气都开始变得沉闷。
往常这时候,裴延年早就开始拉着她做些不大正经的事。
他在这方面实在算不得有多么耐心。
可这一次他却没有动手,而是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
月光透过窗柩在他的脸上落下或明或暗的光影,深邃的眼窝里,他的眼神几乎要凝结为实质,从她的脸颊下滑,没入更深的地方。
这让她生出一种羞耻感,连带着掌心都开始发烫。
在她忍不住要低下头时,男人忽然拉开她的手,单手捏着她后颈的位置,低着头亲下去。
一开始只是简单的触碰,唇珠摩擦,而后男人凶猛的气息便直接灌入进来,没有丝毫的停顿,只朝着深处不断的探索、掠夺。
强势而又蛮横。
她有些不适应地要往后躲,原本抚上她后颈的大手上移,固定住她的脑袋。
像是羽毛般在她的下颌、脖颈、锁骨以及更深的地方划过。
她扶着男人肩膀的手骤然紧缩,终于忍不住出声阻止:“别碰那里。”
“我只亲亲,并不做什么。”男人说。
可这种鬼话,有几个字能相信?
她含着肩膀不住地挣扎,可全身发软使不出力气,更像是主动摇晃着送到人的嘴边。
这种认知让她全身都开始赤红,却被抵在门边挣扎不得,只要稍微低头就能看见男人在动作间变得凌乱的头发。
身上的衣服被一层层的剥开,当她的腿弯被架在男人手臂上时,她被迫仰起头抵着身后的门框。
淅淅沥沥的水砸落在散乱的衣服上。
男人的呼吸变得格外沉重,在她的耳边喘息,“放松些。”
“我……我不会。”
裴延年太阳穴旁的青筋暴起,自己也并没有那么好受。他狠了狠心,将原本应该循序渐进的事一做到底。
江新月起初有点疼,随后被带入另一个世界。
她攀附在男人健硕的身体上,如同坐着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颠簸着直冲云霄,然后长久地失神。
而不仅仅在门口,在里间的圆桌上、梳妆台前、屏风后,木桶里。
以至于她后来的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道,可以被人随心所欲地摆弄成各种姿势。
她最后被男人从木桶里捞出,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抱到床上去的。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有人躺在自己的身边。她熟悉地往热源的方向靠了靠,然后窝进男人的怀里。
她其实已经很困了,可总觉得自己有什么忘记说。
在身体的疲倦彻底袭来前,她想起来,含含糊糊地将那一句埋在心里很久的话说出来。
“裴延年,我喜欢你。”
等说完之后,她自觉完成了一件大事,任由疲倦将自己带入梦乡。全然没有察觉到,在她说出那句话时,男人的身体变得僵硬紧绷。
裴延年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骤停,而后血液如江河般奔涌。
可是那声音太小,小到让他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的一场幻听。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假装毫不在意地随口问:“你刚刚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再说一遍。”
他耐心的等着,想要将这句话长长久久的记下来。
可等了很久,身边的女子都没有说话。
他从最开始的期待逐渐冷静下来,没有生气和羞恼,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平静,抬手想要去捏小妻子的脸。
在触及到女子阖上的双眸时,他的手悬停在半空中。
怀中女子的脸很小,只有巴掌大,湿亮又灵动的眼眸盯着人时,特别像是一只偷吃又藏不住自己尾巴的狐狸。可她睡着之后,又特别地安静,乖乖软软地依偎过来,对他没有丝毫的防备,仿佛他是她世界中最重要的存在。
裴延年的心软成了一片,悬停在半空中的手落在女子的脸颊边轻轻地碰了碰,慎重地在她额头亲了亲。
她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
都没有关系。
因为他都会,长长久久地,守着她。
——
在嘉应城的战事快要结束时,张氏忽然来了。
她来的时候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江新月去前院见到她都被吓了一跳。
“你过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一个人来的?这一路可安全?”
张氏一路奔波过来,脸上却没有多少疲惫的神态,将自己带来的包裹放下,很是洒脱地说:“也不算一个人过来的,国公府内不少侍卫的武艺还算可以,我找了人护送我过来。我知道我要是提前说,你们少不得又要为我担心,干脆就没说。”
江新月连忙让青翠上茶和点心,两个人谈了谈京城那边的情况。
邵氏没了之后,老夫人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又生了一场病。裴策洲回去没有赶上送邵氏最后一程,便留在镇国公府照拂老夫人。最爱的长孙陪伴在自己的身边,老夫人的病很快就好起来。
而在老夫人的病好之后,裴策洲则搬去了裴家的陵园,替自己的母亲守孝。
“孩子是个好孩子,长嫂这辈子也够本了。”张氏低着头,感叹了两声。
张氏原本是不打算来青州的,可在裴策洲照拂老夫人的那段时间里,她经常向他打听青州的情况,在得知裴琦月伤了手臂又划伤脸之后,就改了主意有了这次的出行。
“我先过来看看你,等会就要离开去东昌。”
“看琦月?”江新月犹犹豫豫了下,最后问出来,“你不会过去同她说,要她回京城成亲吧。”
“怎么,还不行?”张氏反问。
这下子就把江新月问住了,想想母女两个人对峙的场景,只觉得头皮发麻。
可她又说不出让张氏别去东昌的话,热那几千里迢迢赶来可不是因为青州的风景不错。
她想了想说:“那我同你一起过去。”
张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反驳。
在去东昌的路上,江新月时不时地推开车窗,带着二嫂看看外面的风景,告诉她什么地方发生过战事,又是那里被打下来后原本逃离家乡的人回到故土,在衙门里领些物资开始重建房屋。
“要是还不上的话,后面就去官府报名,去修建城防来抵贷,总得让他们先生活下去。”
“东昌那边情况更不好,当时炸药大多都藏在东昌,不少房子都倒塌了。琦月很出色,撤退的时候带着娘子军直接杀了个回马枪。那些人见她们都是女子,便没有在意,死的时候都还不敢相信,就直接让琦月带着人抢了两车火药回来。”
“要是没有这两车火药断后,他们也不会这么轻易从东昌撤退。”
要知道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抱着毁城的念头。
江新月怕张氏生气,就说了很多琦月的消息。
当时裴延年失踪,嘉应城内人手不够,裴琦月带着娘子军守了一个城门不说,也同城中的将领商议,五个人轮流出去尝试突围,调动围攻的人马进行消耗。
五个人当中,只有裴琦月带出去的人毫无损伤。
就连裴延年也说,琦月若是男儿身的话,就算不依靠镇国公府的资源,也能够有自己的一番作为。
张氏听见的,却不是女儿在战场中的英姿飒爽,而是东昌的危险。她的脸色来来回回转变,最后只剩下一片沉默。
马车在下午到东昌,去军营的时候被人告知裴千户正在带着人训练。
裴延年有事并不能过来,问山便带着她们登上城楼,看看这次的训练。
娘子军资源匮乏,大多数人没有骑过马。
裴琦月同总营那边交涉,为这边争取到一百匹战马。数量虽然不多,可以标志着一个新的开始,证明女子也可以如同其他正规军队一般,有自己的前锋、步兵、骑射等,发展成熟之后才有可能正式被收编入营,日后也会被记入到青州的地方志中。
在百来位女骑中,张氏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女儿。
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未见,裴琦月的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京城,她是镇国公府用金钱教养出来的娇滴滴的姑娘,穿着最精致的襦裙和最贵重的首饰,出行跟着五六个嬷嬷和丫鬟,出席宴会,身边也总围绕着一群贵女。
张氏这辈子最为得意的是,她真的将她的女儿养得很好,就算是皇子妃也是配的。
可在东昌的裴琦月完全不一样。
她的头发被束成一个发髻,身上穿的是分不清男女的兵服,肤色也从一开始的白皙胜雪到小麦色。若是不刻意提起的话,绝对不会有人想到她是来自京城。
可她在马背上时又是那么自由,神情笃定而自信,张弓搭箭时候身体充斥着力量与美感。
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坐在马背上骑射时整个人如同会发光一样。
仿佛娇软的身体不断被打碎重组,从背后生出坚实的双翼,带着她在这片土地上翱翔。
江新月没了先前的长篇大论,而是带着艳羡地感叹着:“她现在真的挺好的。”
张氏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连忙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嗔怪着:“东昌这气候确实不好,沙子这么多都迷了我的眼睛。”
等过了这个劲儿之后,她突然转头,问江新月:“你也有女儿,若是昭昭长大之后,也同琦月一般坚持在边关带兵打仗,你情愿吗?”
江新月愕然的偏过头,就见张氏的脸上没有一丝玩笑的成分,很是认真地等着她的答案。
她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缓缓开口。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情愿她走这条路。东昌发生战事时,我几乎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就怕听到延年受伤的消息。那时候所有人都说他出事了,不可能再回来,我一遍一遍地后悔为什么在他来青州之前,没劝他不要过来。”
“保家卫国的人那么多,为什么非要是他呢?”
“要是换了昭昭,我会更加不情愿。我和她的父亲已经足够富有,能够保证她富足一生。”
这些话几乎说到张氏的心坎上,张氏手里的银子也不少,希望自己的女儿成亲生子顺遂一生。
“可是我能劝得住吗?”
江新月没再看二嫂,转过身继续看着不远处骑射的娘子们。
她们穿着最简单笨拙的作战服,顶着边关猛烈的风在马背上弯腰,手持缰绳在众人不理解的目光中创出自己的一条道。
“他们足够爱这片土地,足够爱在这片土地上那怕艰难也依旧努力生活的人,他们的心思永远不会困顿于家宅之中,甘心看着山河侵扰却无动于衷。”
“所以保家卫国的人那么多,可以是他。”
“日后真的有那么一天,也可以是我的昭昭。”
张氏眼眶又是一热,她忍不住别过脸去,不停的用帕子擦自己的眼泪。可眼泪却越来越多,她捂着自己的脸,无声地哭泣着。
江新月其实很能理解张氏,她站在她的立场上未必能比张氏做的更好。
她扶着她的肩膀,没有说话,不停地轻拍她的背部。
张氏的失控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长年累月的担忧在爆发出来之后,反倒没那么难受。
那一日城楼上的风很大,张氏就站在万里垂地的夕阳前,贪恋地看着女儿的一举一动。
——
江新月没陪着二嫂去见琦月,不想打扰母女二人见面的时刻。
她还以为二嫂要在嘉应城住上一段时间,结果第二日张氏就上门了,并托她帮忙在武昌寻摸一个好些的宅子。
“为什么要买宅子?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在我这里落脚。”
“我要是在这里住个几日,就不和你客气了。但是我估摸着还要在这里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买个宅子安定下来好。”
“想好了?”江新月这下是真的惊讶。
“她喜欢这份差事,我还能强行把她绑去京城?既然绑不去的话,我不如就留在她的身边,好歹还能看顾点。”
“你不想她成亲了?”
张氏没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又极为洒脱地笑了笑。“在这里也能成亲啊,身家差点也没关系,反正我有银子,都够她几辈子都挥霍不完。实在不行,招一个上门的女婿,要是有了孩子我就帮她带。”
说到这里,张氏就起精神。
“昨日我在军营中,看到不少适龄的男子,模样都很周正,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成亲。回头你帮我向三弟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其他的我也不挑剔,模样周正,人品好就成。”
江新月的脑海中冒出一个人的名字,旁敲侧击道:“琦月有没有喜欢的人?”
张氏语气幽幽:“她要是有的话,我就不必如此费神。”
江新月哑口无言,不知道要不要将那天晚上自己看到的说出来。
晚上,她同裴延年提起这件事,问起顾君珩。
“这么多日,也没见两个人有任何的联系,这是什么意思?”
“倒不是没有联系,最初顾君珩写了几封信来青州。琦月没有回信,慢慢京城那边就不再来信了。”
“那琦月怎么想的?二嫂让我问你,看看军营中有没有合适的人,还是想要让琦月成亲的。”她想了想,补充说,“我觉得她不会拒绝。”
如果条件合适的话,为了安自己母亲的心,裴琦月会选择成亲生子。
爱情并不是人生中的必选项,既然如此的话,换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江新月就是觉得可惜,躺在床上时脑海中依旧在想这个问题,翻来覆去睡不着之后,扯了扯裴延年的袖子继续问:“顾君珩真的不会来青州吗?”
裴延年忍了忍,没出声。
“会不会已经在来青州的路上,想给琦月一个惊喜?”
“你是他的朋友,你觉得他会来吗?”
裴延年忍了忍,最后开始没忍住开口:“你为什么这么想两个人在一起?”
江新月这会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忸怩了一下实诚地说:“我觉得顾君珩长得很好看,很少人能比得过。琦月既然要成亲的话,为什么不挑个容貌好的?正好两个人也知根知底。”
裴延年这下也没有假寐,翻了个身,眯着眼睛语气危险地问:“你觉得顾君珩相貌好?”
“相貌确实好,很多人都这么觉得,之前刘家的姑娘还专程带了一群人去看他骑马。”
她当时也去凑了热闹,不过人太多没赶上,后来还被徐宴礼罚了抄书,对这件事印象很深。
想到这里,她不由感慨起来。“找个容貌好的,最起码日子过得舒心些。就算日后两个人发生了矛盾,对着好看的脸也生气不起来。”
一只大手防在她的腰间,她冷不丁就听见身边男人阴恻恻的声音。“那你当初要离开清水镇,是因为我不好看?”
“!”江新月脑子一嗡,出于小动物对危险的直觉,身体往后挪了挪,讪笑道:“我可没有这么说!”
天老爷,当时裴延年凶成那样,谁敢去打量他长得怎么样,又不是不要命啦。
只不过话不能这样说出去,她又凑上去挽着他的胳膊,娇声娇气地说:“其实仔细想想的话,顾君珩相貌也就那个样子,我还是喜欢你这样刚正英勇的。”
“呵。”裴延年冷笑一声,掀起眼帘看她,脸上依旧没有什么笑容,不动声色地将她压在身下,语气缓缓,“是吗?那你是怎么喜欢的?”
江新月清楚地感知道男人身体上某一处的变化,小脸一红。
她越想越不对劲,没忍住冒出一句,“裴延年,你真挺流氓的。”
裴延年顿了顿,看向她湿亮的眼眸,哑然失笑,低头亲了亲她的唇,“我也觉得。”
126 楚……楚荞荞,对,我叫楚荞荞……
江新月, 不对,现在更准确地来说,她现在叫楚荞荞。
她站在土灶前, 看着面前的一口锅, 又看了看旁边被码放地整整齐齐的木柴,脑海中疯狂回忆昨日那山匪做红烧小柴鸡的场景。
他怎么做来着,先往灶膛里塞木柴, 然后将洗干净切好的野鸡放到锅里翻炒两下, 就盖上盖子闷出香味, 再盛出来时就是裹着褐色油汤的鸡块。
江新月出身怀远侯府,外祖家又是渭南的望族, 从小便是金玉养着长大, 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平日里就算一个人用饭, 也得备齐六菜两趟,饭后还得有甜点和造型各样的果子,精致到每个地方。
就算这样,她至多也就每道菜尝几口,就决计不肯再碰。
毕竟她也已经及笄, 小姑娘都爱美,掐着腰数着米粒用饭。
平日若是这样的重油端上来来,她少不得要让小厨房的人重新做其他的菜端上来。
可昨日见到每一块都散发着诱人荤香,她眼睛都看直了, 连路儿都走不动。
偏偏将她买下来的山匪还在问她话。
“叫什么名字?”
“红烧小柴鸡……啊,不是……我吗?我叫……初……楚……楚荞荞,对,我叫楚荞荞。”
男人将熬好的鸡油往锅内倒了点,再将洗好的青菜放入锅内, 又问道:“哪里的人,又怎么和那群山匪扯上关系?”
江新月脑袋都已经被小柴鸡香迷糊了,张嘴就要把实话吐露出来。
就没有见过她这么倒霉的人。
原本她在京城好好呆着,听说从小带她的外祖母感染风寒,一连好几个月都断断续续没好得彻底,便同表哥徐宴礼一起回了渭南,陪外祖母小住一段时间。
回来的路上,徐宴礼因其母亲急病,便提前骑马疾驰回京,让镖师护送她们一行人回去。
谁知道就那么寸,正好遇上了山匪洗劫。
随行的人死的死、被卖得卖,留下来的就只有她一个人。
原本也是有山匪见她长得好看,生了歹意,在她以为自己都要逃不过这一劫时,在路上遇到一种叫她发病的灯芯草。她抓着灯芯草从领口往衣服里塞。
一刻钟不到,她就开始发病,脸上身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红疹,样子可怕。
山匪被吓了一跳,骂了声晦气转身就离开了。
他们原本以为她会挺不过去,打算等她死了就直接拉出去丢了。
就连江新月自己都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了,可是她实在不甘心,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躺在阴暗潮湿的小黑屋里,她极力克制住想要往身上抓的冲动,一面用湿润的泥土往自己的身上抹来降低温度。
最后居然这样挺过来,还被裴三买了回去。
她被裴三买回去时,差点没掉眼泪,刚准备亮出自己的身份,好好同人商量之后许以重利,让他将自己送到清水镇的驿馆。
谁知道裴三完全不按照套路出牌,将她买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她带路,将山寨直接杀穿,来了一波黑吃黑。
看着流血的剑尖和男人朝着她走过来的高大身影,她的天都塌了!
为了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她不得不撒谎说自己举目无亲,想要跟着他回家,哪怕是做洒扫丫鬟都成。
裴三听完之后,英挺的眉蹙起。他抬头看了眼逐渐变黑的天色,又看了看面前浑身红肿的姑娘,若是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不一定都能活到第二天早上。
他难得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并不缺洒扫的丫鬟,你先跟着我回去,什么话等明日再说。”
说完之后,裴三就直接解下身上的披风将她兜头兜脸包裹住,将她挟在怀中骑上马就走了。
吐过的酸腐味在密不透风的披风里来回攻击她,她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掉了一路的眼泪,甚至在下马时直接晕了回去。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就躺在门口的竹床上,迎面就是一把泛着冷光的箭矢,吓得脑袋一晕差点又要直接都倒下去。
这时候就看见裴三提着一桶热水走进来。
他见到她醒来之后也没有什么过多的反应,走到屋子里之后又带着一个空的木桶出来,将木桶直接递到女子面前。
“厨房里烧了热水,醒了就自己过去打水,把身上的衣服换一换。”
“我?”江新月没能反应过来,她也从来没做过打水的事。
就只见裴三将木桶放下,人就已经走出去了。
江新月慢了半拍,反应过来之后就立即拎着水桶跟着去了厨房。
她已经预料到自己会拎不回去的情况,还特意只盛了半桶,双手抓着木桶的把手再用力往上提。
结果力气用了,木桶却纹丝不动。
她疑惑地偏头看了看桶底,见底下正常之后,又不信邪地往上提了提。
裴三就站在不远处,拧着眉头看了一会。在看见小姑娘第三次尝试依旧没能让木桶挪动半寸时,他最后还是走了过来。
江新月眼睁睁看着在自己手上纹丝不动的木桶到男人手上变得轻飘飘后,诧异中还带着手足无措,尴尬地如同一条小尾巴跟在男人身后进进出出几个来回。
将最后一桶热水倒入木盆中,裴三指了指旁边叠放整齐的男装,言简意赅。“新的还没有穿过,等会就换上。”
江新月跟着傻子差不多,局促地连说了两声“好、好”。
等男人走出去之后,她终于没了那份紧张,转而纠结的盯着面前水气缭绕的木桶。
也不是她自吹自擂,她算是长得好看的,在京城中也是小有名气。万一洗着洗着,男人突然要闯进来轻薄她怎么办。
可没等她纠结太久,她就从水面的倒影中看到自己的脸。
整张脸都已经肿起,只能勉强分辨出五官。
怎么能丑成这个样子?!
江新月差点都要尖叫,无法正视自己的脸,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裴三救自己是为了这张脸。
这么一想,她倒是放松下来,破罐子破摔就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屋子里宽衣解带,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之后换上了男人的衣服。
男人的身形比她健硕许多,她穿着衣服时候更像是往自己的身上套了个麻袋,将领口、腰间、袖口等容易松动的位置扎得严严实实之后,她才摸去了唯一亮着灯的厨房。
也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她的脑袋开始疯狂的转动,最后也不敢冒险,而是给自己编了个身份。
“我是徐州人士,家中双亲突然去世,叔伯觊觎我家的财产,想要强行将我嫁给有八个姨太太的刘员外。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带着家中的金银细软逃走,寻个不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也不知道是不是漏了财,被这群山匪给盯上。”
她一边这么编,一边在心里给徐氏道了个歉,至于她的父亲,她真巴不得自己的乌鸦嘴灵验了。
裴延年将炒好的青菜装进盘子里,英挺的眉心蹙起,“你家中没有其他人了?”
“除了叔伯,便没有其他亲戚。若是我现在被送回去,定是要被逼着嫁人。”
江新月的眼泪从嘴角……不对,她捂着自己的眼睛,强行挤出两滴眼泪来,试探地问道:“你教那群山匪都解决了,自己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裴延年没有说自己的身份,淡声道:“都已经处理干净了。”
“这么大的动静,官府也不会追究?”
裴延年斜睨了她一眼,“怎么,你想要报官?”
他的相貌原本就英气,五官硬朗,再加上健硕的身形,一看就知道是那种不好招惹的人。此时他刚杀过人,衣服上还带着星星点点锈红的血气,那相貌就不能说是英气,而是浓浓的煞气。
轻飘飘的一个眼神扫过来,江新月只觉得自己的肝胆都在发寒,立即坐正了身体。“不报官,我坚决不会报官。”
天老爷,她要是将这件事捅出去,裴三杀她就和杀只小鸡崽子似的。
裴延年眉头蹙得更紧,却也没说什么,吐出三个字。“先吃饭。”
这算自己暂时过关了吗?
江新月惊疑不定,并不敢动桌上的碗筷,缩着自己的脑袋看男人吃饭。
别说裴三凶是凶,可做出来的菜特别香,那香气直往自己的鼻子里钻,把她的馋虫全都勾引出来,这叫已经被饿了几天几夜的她怎么能经受得住这样的考验。
等偷偷摸摸将油亮的鸡块塞进嘴里,强烈的肉香味蛮横地占据了所有味蕾时,她的眼泪不争气的滚落下来,一边哭一边往自己的嘴里塞饭。
这裴三的手艺可真好,真要是死在这一口吃的上,她也不算冤。
裴延年拿着筷子的手顿住,难得有些疑惑。“你哭什么?"
就看见小姑娘抬起头,用含着泪的杏眼盯着自己,含糊不清的说:“你对我真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就是太感动了……”
面前的姑娘虽然已经洗漱干净,但是脸上还有大片大片的红肿,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面貌,唯有那双眼睛很特别。
她的眼睛生得异常好看,凤眼偏圆,黑白分明很是清明。
此刻她的眼里没有了一开始他见到的倔强,而是含着一层水光,望着人时就好像把她所有炙热而真诚的爱意全都奉送上来。
裴延年捏紧了手中的筷子,很快又松开,冷着脸道:“我不是个好人,对你也不算好。”
要不是时机不合适的话,江新月真的想翻一个白眼。
杀人和砍萝卜一样的,能是什么好人,他真自己有足够的认识。
可是她不敢说,猛得往嘴里塞了一口裹满汤汁的米饭时,她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哄人的话更是张口就来。“你救了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怎么会对我不好呢?”
偏生她的语气非常真诚,就像是真的在感谢。
裴延年心里生出一股淡淡的烦躁来,怎么随手救个人还扯出救命之恩,同人有了牵扯起来?
他静静地等人吃完,面无表情地说:“你不用感谢我,我也不是特地为了救你。今晚你可以留在这里,明日自己想办法回去。”
说完之后,他便将面前的碗筷端走,端到灶台边清洗起来。
他的身量很高,宽肩窄腰,行动间充斥着一种最为原始的力量感,手上拿着陶碗时就像是捏着小孩子的玩具,好像稍微用一点力道就能直接捏碎。
可是要是说他不是什么好人,倒真也没对自己做过什么坏事。
江新月咽了口唾沫,回想起刚刚裴三同自己说过的话。
他真的愿意就这样放自己离开?
127 我不走,我就想跟着你
晚上睡觉的时候, 裴三丢给她一床厚被,让她对折后铺在堂屋的竹床上对付一晚。
这条件要是和在怀远侯府的时候比,那就是差得没边。
可在柴房的地上都睡了两三晚, 江新月诡异地觉得很满足。她将被子卷吧卷吧, 全都裹在身上,像一条毛毛虫直挺挺地躺到了竹床上。
不一会儿,儿, 她就觉得身上痒, 扭了扭身体, 以为先前的过敏没好全,还以为是正常的情况, 就强迫自己放下手, 免得将皮肤抓破了皮。
为了转移注意力, 她开始一门心思想着明天怎么离开。
她暗自告诫自己,晚上一定不要掉以轻心睡得太熟,万一裴三出门见她不顺心直接提着刀将她抹脖子,她真的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可这被窝实在太温暖,胃里装着两碗米饭, 脑袋就跟着晕乎乎。
同自己的顺意斗争了一会儿之后,她安心地闭上自己的眼睛。
死就死吧,今天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她都要好好睡一觉!
江新月这段时间一直精神紧绷, 尽管她知道裴三并不是什么好人,很可能是穷凶极恶之辈,但她实在太累了。在这巴掌大的前厅内,她裹着棉被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裴延年醒得很早,今日还要去衙门一趟, 将山寨的后续处理好。
走出房门时,他的脚步停顿了一瞬,往竹床瞥了一眼就往外走,没闹出一点动静。
等江新月醒来时,屋里已经没人了。
她不敢相信,裴三真的对她这么放心?真不怕她去衙门告状?
不不,她立即摇了摇脑袋,做贼一般站起来,蹑手蹑脚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居然真的没有人!
这要是还不跑的话,真的都对不起这天赐良机。
江新月当机立断,立即找到自己的衣服换上,就小跑着出门了。
可是一个时辰之后,她看着面前似乎刚刚才翻过的大山,陷入深深的沉默,这……这怎么还没完没了!
此时已经到了中午,太阳高悬在头顶上空,她如一片被晒焦的树叶,整个人蔫了吧唧地垂着头,双腿更像是灌入铅水般沉重得抬不起来一点。
按照现在的状况,别说找到清水镇了,就连生存下去都是极大的困难。
她甚至有点后悔,早上为什么不趁着屋里没人,先吃饱一顿再逃跑。昨天裴三做的小柴鸡可真香,剩下的大半碗热热也不是不能吃。
越想,她越觉得胃里空空荡荡,索性直接坐在树下,准备休息一会儿再离开。
正在她观察地形,思考是直接翻过面前的大山还是从山脚下绕路时,她的目光在扫到突然出现在山峰的一片褐色时陡然凝滞。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开始行动,麻溜地爬起来往后跑。
不过她的体质太差,刚跑了三两步脚下就一软,整个人重重地往前栽去,滚了几圈之后被大树拦腰截住。
男人的目光随时转移过来。
江新月只感觉腰间传来剧痛,忍着痛爬起来,就看见不远处的男人张弓搭箭,箭头直直地指向她。
男人原本就高,现在站在高处,矫健的轮廓被阳光完全勾勒出来,就如同一座巍峨的、永远都翻越不过去的高山,给人一种极强压迫。
他的眼神也格外冷峻,没有丝毫的温度和情绪,甚至有一股杀意。
凶煞气喷薄而出,似乎在下一刻就会的冲上来轻而易举将她弄死。
随着他松手。
箭矢破空而出。
江新月死死地闭紧自己的眼睛,锁着肩膀准备迎接最后的审判。
结果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而是从天掉下来什么还在蹦跶的东西。
她大着胆子睁开一只眼睛,一只五彩斑斓的蛇直直地撞击在视线中。
顷刻间,她的头发根都竖起,尖叫声被堵在嗓子眼里,紧接着白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
刚醒来一股带着浓烈的肉香就窜到鼻子里去。
裴三生了一堆火,火堆旁边是几只敞口的竹筒,里面放着一堆被分割整齐的肉块。肉块已经熟透,丰厚的油脂带着撒上去的盐粒浸润到每一缕肉丝当中,几乎可以想象咬上去时滚烫的汁水在唇齿间炸开来的感觉。
江新月咬唇,想到刚刚五彩斑斓的蛇在自己怀中扭动的感觉,压根就不敢出声。
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裴三斜睨一眼,就看见小姑娘连忙闭上眼装晕,顿了顿说:“吃点东西。”
江新月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见男人确实不像要了结她的样子,就慢吞吞挪动过去,先发制人道:“早上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啊,我在外面找了大半圈,都没有见到人。”
裴三没想到小姑娘是要逃跑。
总不能跑了几个时辰,还在住的山边晃悠,就信了这句找人的话。
他将足有三根手指粗的树枝轻易掰断,眼中含着审视。
在女子有点不自在地要转过头去,他利索将树枝扔进火堆里,问道:“打听这些干什么?”
江新月浑身不自在地颤抖,努力平静下来:“我有点害怕,山寨的那些坏人跑了,摸过来报复我们。”
听到“我们”两个字时,裴延年挑了挑一侧的眉,见她瑟瑟发抖的样子,难得好心解释了一句。“事情已经解决完了,不会有漏网之鱼。”
江新月的目光在男人腰间还没擦干血迹的匕首上转了转,咽了咽口水,小心问:“是官府的人来了吗?”
“怎么,你想知道什么?”男人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放置在膝盖上手慢慢垂下。
在见到他的手握住木棍时,江新月脑子一个激灵,头摇得比拨浪鼓还要快,眼底都沁出泪来。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就是……我就是担心你,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这同你没什么关系,赶紧吃,吃完了自己走。”
江新月一肚子脏话。
她可不相信刚刚裴三出现就只是意外,说不准就在暗中观察,看看她有没有要报官的迹象。
再者说,这么大的动静,他却如此有恃无恐,提及官府时还带着若有似无的轻蔑,说不定二者早就沆瀣一气,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做的就是黑吃黑的活。
她走,又能走到哪里去?钱、路引、舆图一个没有,她能走多远。
她欲哭无泪,用竹片插了一块嫩肉塞进自己嘴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不走,我就想跟着你。”
裴延年皱了皱眉,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哪里有人愿意一直跟在他的身边?
结果吃完东西之后,他灭了火堆往院子中走去,在注意到身后一直跟着的小尾巴时,终于烦了。
他忍着火气问:“跟着我做什么?”
江新月被吓了一跳,垂落的手掌紧握成拳头,双肩耸立,都想要直接哭出来。“我……我没有地方去了……能不能收留我一段时间。”
她都快要骂出来,她要是走了还有命活下去吗。
“我……我会做很多事情的!我会扫地,我会洗衣,我……我还会擦洗。我很有用的,也会很听你的话。”
裴延年想说不需要。
可看着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站在阴影下,单薄的身体在枯叶中瑟缩发抖,红肿的脸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像是一只被遗弃的狼狈狸猫。
他有点想说,哭起来真的很丑。
也……很是可怜。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莫名改了口,他语气更加烦躁,“只宽限你几日,好了就立刻走。”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转而高兴起来,朝着他小跑着过来,声音黏黏糊糊,“我不走,我就要跟着你。”
“随便。”
裴延年丢下两个字之后,直接往前走。
江新月立即跟了上去。
就看见在茂密的丛林间,身形高大的男人遥遥走在曲折小道上,身后跟着一条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尾巴。
——
等折腾一圈之后又回到相熟的地方,江新月都有点儿想哭。
她的两条腿软绵绵的用不上一点力气,可想想自己夸下的海口,她咬咬牙还是站了起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男人眼神在她的脸上转了一圈,并没有说话,而是很快走了出去。
她完全摸不着头脑,又不敢乱动弹,最后只敢在门槛上坐下来,靠着门边发呆。
而裴三也没有让她等多久,很快就带着几包草药和分不清什么的绿叶子回来,直接扔到她的怀中。
“草药煮开用来泡澡,绿叶碾碎涂在身上,大夫说过几日就好。”
江新月捧着一堆将草药不知所措。
所以裴三是替她找草药去了?
她是真的惊讶了,“真的是给我的?”
裴延年斜睨她一眼,转身去了厨房。身后的小尾巴随即跟了上来,声音糯糯的,却也叽叽喳喳。
“裴三,你真是个好人,还特意为了我去大夫那边找药。先前那些山匪,见到我病了恨不得直接将我了结了,离我都八丈远。只有你对我这样好,我都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
江新月走着走着就撞到一堵肉墙,往后退了两步就对上男人漆黑的一张脸。
“闭嘴!”
江新月立即捂住自己的嘴巴,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忙不迭地点头。
裴延年随即转身,开始加柴烧火。
不一会儿江新月就舒舒服服地坐在木桶中,身上紧绷的肌肉都在热水中逐渐松快起来。等洗完之后,她又往身上抹了抹碾碎的绿叶汁,原本红肿的地方感觉到舒爽的凉意。
确实是有点用。
江新月开始纠结起来,好像裴三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坏?可如果不那么坏的话,他怎么能够做到面无表情地杀那么多人。
她陷入到沉思当中,晚上继续将棉被卷吧卷吧卷到自己身上,在竹床上又凑活了一夜。
第二日醒来时,裴三照旧是不在的。
她暂时歇了逃跑的心思,摸去了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
厨房里的米面齐全,梁上悬挂着一只竹篮,肉全都放在竹篮里,至于新鲜的菜都是裴三用肉从村里人手上换来的,角落的地方还放着两颗青菜。
江新月没敢动米面和肉食,就将青菜洗了洗,准备开火填饱自己的肚子。
可是青菜都还没到嘴里,她就立即死在第一步上。
怎么生火!
她坐在小石凳上,对着灶膛鼓捣好半天,压根就没有一点火星,最后只能对着青菜大眼瞪小眼。
被饿了一整天,她看到打猎归来的裴三时,眼里都快要冒出绿光,立即十分热情地迎了上去。
“这一天是不是累着了?赶紧坐下来歇息一会。外面的天都已经这么黑了,下次不用这么辛苦,可以提前回来。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啊,要是摸黑磕着碰着我会很担心的。”
她一口气都没停,叽叽喳喳说了很多。
原本清清冷冷的厨房,好像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裴延年蹙了蹙眉,摸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将蜡烛点燃,就看见小姑娘殷勤地端来一碗凉水递到他手边。
江新月见他没喝水,疑惑地眨了眨眼,“你怎么不喝水?难道不渴吗?”
就只见男人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来,停顿了下说道:“有没有可能,这个天气我应该要喝热水?”
江新月的动作僵硬。
江新月想把一碗水全都倒在他的脸上。
可是她不敢。
她不仅不敢,还怕被裴三发现她就是个四肢不勤、五谷不识的小废物,抿着的嘴唇已经挤出一抹笑容,嗫嚅道:“明日,明日我准备热水好不好?”
她今日就好好看看裴延年是怎么生火的!
她就不相信自己明日还能饿着肚子!
裴延年纯粹就是不想自己的身边有叽叽喳喳的声音,见她安静之后将碗中的冷水一口气喝完,提着猎到的两只野鸡走到灶台边,一眼就扫到了洗干净的青菜。
他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在灶台周围扫视一圈,看着完全没动一点的米缸和麦粉袋子,不大确定地问:“你今天没有做饭?”
江新月的嘴角僵硬。
裴延年动手将悬挂的菜篮取下,果然里面的肉食也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
他的眉心蹙起,问了个很关键的问题。“你该不会是不会做饭吧?”
他收留楚荞荞完全就是顺便的事,他本身不喜欢任何麻烦和可能会带来麻烦的人。要是她什么都不会的话,还得要分神去照顾她。
江新月从小察言观色的本领就很强,一下子就察觉到裴三的那点嫌弃,同江仲望想将她丢走的那股嫌弃一模一样。
心重重沉了下去。
128 除了这个,应该没有其他骗我的……
她现在还不能走, 最起码要留在这里将自己的伤养好,再摸清附近的地形才能离开。
江新月眨了眨眼睛,心虚但是勇敢地闭着眼睛瞎扯。“我当然会做饭。”
“那今天怎么没做, 不饿?”
“我……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 用你的东西不好。”她眨了眨两下眼睛,烛光之下湿亮的眼睛像是覆盖着一层水光,怯生生地讨好着。
“你在外面打猎多辛苦啊, 这些东西都是你好不容易赚回来的, 我不能……”
“倒也没那么不容易, ”裴延年直接打断她的话,又问了一遍, “所以你真的会做饭?”
江新月硬着头皮点点头。
就看见男人将灶台边的位置完全让了出来, 示意她走上前来。
“你到这边来, 做做看。”
裴延年将提着的野鸡直接放在了灶台上,自己则是靠在墙边,曲起一条腿,轮廓分明的脸在灯火之下更显凶悍,冷漠得没有一丝情绪。
江新月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审视的目光, 只觉得头皮发麻。
在男人紧盯的目光中,她磨蹭着走上前,双手拿起刀,对着野鸡比划。
刀悬在半空中, 迟迟没有落下。
“动手啊,难不成还要我帮你?”
旁边不耐烦的男声飘了过来,江新月被吓得双臂抖了抖,菜刀直直地落了下去。
结果皮毛都没有伤到,一只野鸡完好无损。
到这里, 裴延年哪里还不明白,面前的女子压根就不会什么厨艺,满口都是谎言。
他不喜欢说谎的人,要仔细分辨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的日子太累。他来清水镇原本就是为了修养,不想给自己增添麻烦。
正在他想着如何将小姑娘送走时,小姑娘忽然抬起头看向他。
她的手里紧紧地握住刀柄,巴掌大的脸煞白,脸上的红疹没昨日那么吓人,却也没消下去多少,其实远远算不上好看。
但是她的眼睛很亮,抿着嘴倔强地盯着他,轻声说:“我会好好学的,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我不想被丢下。”
裴延年盯着她看了一会,心里反复衡量,最后默不作声地提着两只野鸡出去。再进来时,手里提着的两只野鸡已经没了外面的一层毛,被洗干净后放在了砧板上。
男人的大手轻而易举地菜刀提起,手起刀落,血肉横飞中野鸡就被分解为块状。
而每剁一下,江新月的身体就不自觉地抖动一下。
在最后一下刀尖深入木板中时,男人偏过头,似笑非笑地问了声:“除了这个,应该没有其他骗我的吧。”
江新月看着砧板上渗出来的血水,头摇地飞起,“没有,绝对没有。”
裴三没再说什么。
这一晚上,裴三的厨艺正常发挥。两只野鸡都被剁成小块,肉多的小炒,骨头多的被放进砂锅中煨汤,还用她洗干净的青菜做了一个汤。
而面对桌子上飘着香味的三道菜,江新月难得没什么胃口。
这还是她到小院之后头一次知道食不下咽的滋味。
她总觉得裴三不会轻易就这么算了,后面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招,就等着戳穿她呢。
心里存了这个念头之后,她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第二日醒来时候,她的头昏昏沉沉,等见到在院子里练功的裴三时,她的表情更像是见鬼了般。
裴三正在院子里练功。
虽说已经开春,可天气依旧冷着。
男人只穿了极为单薄的一身,手臂、肩胛、腰腹以及腿部的线条便在汗湿的棉衣下若隐若现,充斥着一种雄浑而又磅礴的力量感。行动间更是拳拳生风,她丝毫不怀疑,他只要三拳就能送她去过头七。
这么一想,她撞到树上的腰都开始隐隐作痛,不由得缩了缩脑袋。
裴三今日为什么没有出去?
她有了种不好的念头,正要往后跑去时,就看见正在练功的男人停下动作朝着这边看过来。
裴延年走到旁边扯过巾帕擦了擦汗,而后直接走过来,“醒了?去厨房吃点东西。今日我不出去,趁着天气好,我们两个人将屋内打扫打扫,免得过两日下雨,屋内又是泥泞的一片。”
原来只是打扫。
江新月放心了。
她身边虽然有很多丫鬟侍候,自己没亲自动过手,但是她又不是没有看过别人怎么清扫屋内的。到时候拿着干净的帕子,看见灰尘就到处擦擦擦,再扫扫地就结束。
裴延年看见小姑娘耷拉下去的眉眼一瞬间又鲜活起来,又开始如同蜜蜂般围绕他开始转悠时,就开始头疼起来。
用完了早膳,他直接翻找出一个木盆,直接放在院子里。
“你先将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看见右边那条绳子了吗?洗干净之后就直接搭在上面晾晒。”
“你这边的布局规划得可真好,前后没有遮挡,日晒的时间长冬日就没有那么冷了。”江新月又开始夸张起来,转过身去堂屋将自己叠放整齐后放在竹床下的脏衣服拿出来了。
她还有点想显示自己的勤快,特意强调:“我前两日就想问你,衣服在哪里清洗,但是怕打扰到你一直没敢问。谁知道你这么关心我,今天特意告诉我。”
男人靠在门边。
也许是因为锻炼过,额前的发汗湿,显得有点凌乱。他不紧不慢地站在不远处好整以暇看着,就好像在等着她能洗出什么东西来。
江新月也不想被人小瞧了,将衣服浸湿之后就坐在木盆旁的小凳子上,抓了一把皂角粉就揉搓起来。
这件衣服脏得可怕,一把皂角粉放下去盆内的水黑了一层,还没有任何的泡沫。
她便又抓了一把放进去。
两把不够就三把,直到陶罐内的皂角粉都见了底,她才讪讪地松开手,掀开眼皮子偷偷地打量了男人一眼。
见男人脸上没有任何不满的神色之后,她便捏着衣服的一角搓了起来。
她是怀远侯府出身,外祖家又是地方世家,从小都是金枝玉叶养着,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换下来的这身衣服更是江南有名的天羽锦。
天羽锦是出了名的柔软,也同名字一般,湿了水之后就开始皱缩,很容易撕碎。
往常换下来的衣服都是下人浣洗干净,她就一时没想起天羽锦还有这样的特性。
等她稍微一用力,被热水烫到起皱的裙子“刺啦”撕开一道口子,整个人都直接傻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双手,难不成她是什么天生神力?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已经非常利索地将撕坏一角翻到下面,挑了一处不算明显的脏污重新揉搓起来。
这次她特意放轻了力道,也顺利地将那一小块的地方搓洗干净。就是在给衣物翻面时,又不小心撕开一道口子。
那声音在空寂的小院十分明显。
江新月就算想要装死,都没办法昧着良心当做没听见。
她压根不敢抬头,双手浸在污水当中的反复地将衣服揉吧,做好心理建设之后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要是说这次只是一个例外,你一定会相信的,对不对!”
裴延年没说话,喉咙间的咕哝出两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声,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嘲讽。
洗坏的衣服已经不能要了,江新月将衣服扔掉之后就帮着裴三开始打扫屋内。
这次她特别仔细,先是拿着扫帚将堂屋仔细清扫一遍,又拿着干净的巾帕将桌椅花几等擦得干干净净,就差没能在上了漆的桌面上照出人影来。
这次可把她累坏了,感觉自己受伤的腰都快要断成两截。
她恶狠狠地想,这次自己可是出了大力气,裴三就算再怎么无理取闹也不能挑出她的毛病吧。
谁知道她兴高采烈地站起身,鲜血齐齐地往大脑中涌去。她眼前一黑,撑着花几才勉强没让自己倒下去。
还没有缓过来时,就听见清脆一声。
花几上的陶瓷瓶砸落在地上,变得的四分五裂。
她站在碎裂的瓷片前,惶惶扫了眼门口的位置,紧接着就蹲下身子将碎瓷片归置在一起,努力地想要补救。
在捡到第四片时,地上多了一道男人的影子。
很快自己的手腕就被攥住拉到旁边。
她抬起头就对上男人沉沉的视线。
在正常的情况下,两个人头一次距离得这么近,近到江新月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他深邃眉眼里的藏着的不耐烦。
他弯着腰,肩背连成一道曲线,捏着她手腕的手很快松开,忍着火气说:“你先站到旁边去,免得最后伤到了。”
江新月无措地看着男人往外走,从外面带来扫帚之后利落地将地上的碎瓷片清扫干净,紧接着就在屋后的角落挖了一个坑,将碎瓷片全都埋进去。
裴延年没在意身后跟着的小尾巴。
其实要说多生气也没有。
毕竟这么大的小姑娘只要家里稍微宠溺些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比比皆是。就连他的侄子裴策洲被家里宠到,连平日的穿衣都要下人服侍。
穿得起绸缎的,想来家中的条件也算优渥。
但是他不想在自己的身边留下一个身份不明的麻烦。
他也做不出那种怜香惜玉照拂的事。
在将铁锹放进杂物间再出来后,他很直接地开口。“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江新月的嘴唇上下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裴延年陈述着事实,“你也看见了,你并不适合住在这里。”
见女子始终没有出声,他也没有执着等一个答案,转身离开前给了最后期限。
“三日,我最多能宽限你在这住三日,三日之后你就必须离开。”
——
江新月觉得前所未有的挫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她其实也不想住在这里,她想念自己的家,想念徐宴礼,想念舅舅。
可是要被裴三赶出去的话,她又能去哪里呢?
虽然已经确定裴三没有杀她的心思,但是她也不敢保证在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后,裴三在面对能一步登天的捷径时,仍旧能够信守承诺地将她送到渭南。
她压根就不敢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褪去怀远侯府的嫡女的身份外,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没有任何的生存能力。腰间还在隐隐作痛,身前还残存着花蛇在怀中翻腾的触感,她的头皮开始发麻。
更加坚定自己要留下来的决心。
裴延年不知道小姑娘是怎么想的,也没有兴趣知道,按照原定的计划将院子外围的一圈篱笆固定好,到天黑之后就开始做饭。
虽然说要人离开,但是他也没有想过在饭菜上苛待人,将先前存放的肉菜全都拿了出来,简单炒了两道菜又闷了点米饭。
视线扫过今日格外沉默的小姑娘,他转过头当做自己的没有看见。
江新月难过了一晚上,就开始想如何安全离开这里,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向村子里的人打听进城的路线。
第二日醒来时候,裴三依旧不在。
她打起精神来往院落下的小山村走去。
村子里来了一个新鲜的面孔,大多数人都是好奇的,三五个人就围了上来,打听她同裴三是什么关系。
江新月自然没有说真话,犹豫了一番说:“他是我远房的哥哥,家里出了点事过来投奔他的。你们也瞧见了,我来得急什么都没有带,想着去镇上买点。”
梨花村偏僻落后,村里的人普遍穷,有人好几年都没有吃过一块肉。
可山坡上那个猎户裴三来了之后,他时不时上山打猎,吃不完的肉拿出来和村里的人换青菜,要是家中富裕点的也能直接花钱在他那边买。
四文钱一斤,足足比镇上便宜了一半。
因此这段时间,村里的人几乎都尝过肉味,对裴三是存着一份感激的。
于是连忙劝说道:“你要是缺什么,叫你哥哥带着一起去买,可不敢一个人去镇上啊。”
另一个人立即接话。“可不是么,这一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窜出一头野猪,运气不好还能遇上毒蛇。除了交粮的时候,平日里几乎都没人去镇上。哪怕是去,也是十几个人约好了一起去赶集。”
“你问得真是不巧了,要是赶上前几日,柳婶几个刚好出去,正好能捎带着你一起。”
江新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几个妇人没有城里的那些弯弯绕绕,解答完问题立刻挤眉弄眼问:“小姑娘,你哥哥有没有定亲啊。”
“啊?”
“你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相貌好看的,还是勤快些的。”
“花大娘,你这话说的,裴三相貌堂堂又这样有本事,就不能找个既好看又勤快些的。”
“万一他就是喜欢好看……”
……
江新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完全不明白最后的话题怎么就落到裴三的亲事上。她更没想到,裴三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匪徒,村里居然很是受欢迎,居然有这么多人都已经惦记上了!
她最后脸都快要抽筋,同几位村里的大娘道谢之后才耷拉着脑袋往回走。
走到院子里,她的肚子又开始咕咕。
走进厨房面对冷锅冷灶,她捏了捏自己的脸,舀了一瓢生水,做好心理建设想象着自己最爱的酒酿牛乳的味道,皱着一张脸喝了下去。
喝完之后她就直接打了个饿嗝,抹了抹自己的嘴巴,超大声音地告诉自己:“好甜啊。”
她也算是想清楚了,现在出山最好的办法就是请裴三护送自己一程。
至于到了清水镇后面要怎么做,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不能比现在的情况更差。
于是裴延年晚上回来的时候,对上的又是一张喜盈盈的笑脸。
往常一片黑暗的堂屋点着蜡烛,小姑娘穿着宽大的衣袍,像是偷穿了的大人衣服的小孩,安静地坐在门槛上。她的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自己的脑袋昏昏欲睡。
却在听见动静抬起头的一瞬间,圆圆的眼睛弯成两枚好看的月牙,往起一窜小跑着走到他身边,声音里都是雀跃。
“裴三,你回来啦!”
男人垂下眼帘,心中冒出一股烦躁来。
他先前说过的话还不够狠?够狠的话今天就不该在院中看到她,她也该像昨夜一般老老实实地缩着脑袋不说话。
怎么能做到眉眼弯弯、没心没肺地朝着他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习惯了,小姑娘顶着一脸的红疹,他居然还觉得她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啧。
他的脸色更加冷,下颌处都紧绷成一条直线,原本凌厉的眉眼从女子脸上扫过。
江新月一瞧,这又不知道是怎么不高兴了。
她想了想自己的打算,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今日累不累啊,身上怎么这么脏。要不你教我怎么生火吧,我来烧热水,你先去洗洗换身衣裳解解乏。”
裴延年往厨房的方向走过去,声音冷冽。“没两日你就要走了,不必要学怎么生火。”
江新月噎住,接着说:“可你救了我,又收留我很长时间,我也想要报答你啊。难不成,我报答也有错?”
见裴三不理人,她跟在身后自顾自地说:“我觉得你就是对我有偏见,可是有些事情也不能怪我啊。家中没出事之前,我身边也跟着几位婆子和丫鬟,有些事情不会做又不是不愿意学,你为什么就不能教教我呢。”
真叽叽喳喳,像极了一只小麻雀。
裴延年身份高,又早早担起了重责,身边的人无一不敬畏,哪里见过这么吵闹的。
他握着菜刀的手紧了又紧,最后还是没忍住,低声喝止着:“闭嘴!”
江新月缩着肩膀,看见男人小臂上鼓动的肌肉,立即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说一句话。
耳边终于清净下来,裴延年吐出一口郁气,将砧板上的肉剁得震天响。
想来心情并不怎么美妙。
晚上还是裴三做饭。
两个人吃完之后,他一边收拾桌子一边交代:“将碗筷放进木盆里,等会洗干净。”
“添加柴会吗?要是洗漱的话,里面的锅是用来烧热水,自己解决。”
他交代了两声,都没听见身后的人应声,烦躁地转过头。“怎么不说话了?”
江新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不大确定,小声地用气音问:“我现在可以说话啦?”
裴延年难得被噎了下。
就看见小姑娘不自在地捏了捏自己的衣角,“我觉得你不大喜欢我。”
他一点不意外小姑娘能察觉到,毕竟自己的态度表现得很明显,继续收拾碗筷。
江新月也不觉得不被喜欢是一件多么让人难过的事,毕竟喜欢她的人也不多,她早就修炼出一颗金刚不坏的心!
不过也许是这段时间积攒的负面情绪太多,被人这么的明显地嫌弃就像是一根锐利无比的针,在她金刚不坏的心上戳了一个细微到看见不见的小孔。
小孔“噗嗤”往外冒血。
她觉得这样很不好,深吸一口气之后又打起精神来,安慰自己。
“算啦算啦,不喜欢我的人太多了,我就不同你计较了。”
她其实都做好了裴三会奚落她的话,毕竟裴三可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好人。
可是这一次,裴三却没有说话,而是抬头看了她一眼。
屋内点着烛台,但是也算不上有多么明亮,连看人的时候都是模模糊糊的。这份模糊柔和了男人身上那股冷硬的煞气,连带着英挺的眉眼都柔和下来,黑沉沉的眸子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的怜悯?
老天爷!裴三居然是会心疼人的?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吧。
她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睁大眼睛正准备看得更仔细一些时,男人的神色就已经恢复正常。
裴延年很难昧着良心说出不讨厌的话,低头想了想之后,回答道:“你别想多了。”
江新月撇撇嘴,没说话。
两个人后面没怎么说话,江新月端了一盆热水擦洗身体,涂抹药膏之后和衣躺在竹床就直接睡着了。
第二日天不亮,听见屋内传来轻微的“吱呀”声,江新月一个激灵直接坐起来。
她的眼睛都没有睁开,就低头开始穿鞋子,如同游魂一般跟在男人的身后。
等堂屋的门被推开,冷冽的寒气从敞开的门中兜头给她一巴掌时,她打了个哆嗦,一直闭着的眼睛终于睁开。
裴延年乜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等简单用完早饭准备要上山,见到小姑娘仍旧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时。
他还是没能忍住,问了声:“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
饿肚子的滋味她实在是受够了!
要是跟着裴三一起上山,人烤肉的时候能在旁边蹭上几口填饱肚子。顺便趁着这个时候拉进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到时候她开口请裴三走一趟护送她去清水镇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她一下子就不困了,“我想跟着你一起长长见识。”
裴三没说话,却也没反对她继续跟着,自顾自地朝着前面走去。
江新月将一切都打算得很好,唯一的错误就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裴三身量高,肩宽腿长,再加上一身藏在衣服相爱若隐若现的肌肉,上山对他来说同日常的走路没有任何的区别。
且眼前的深山还没有开发过,又因为危险上山的人很少,走了一段路之后连路都没有,几乎就是在荆棘和干枯却要到人腰间的野草丛中走出一条路。
养在深闺的女儿家,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
裴三允许小姑娘跟在自己身后,可并不代表着他会提供什么帮助。
能跟上就继续跟着,跟不上老老实实回去。
他都做好了小姑娘叫苦叫累请他帮忙时拒绝的准备。
可身后的小姑娘碎碎念了一路,喘息声逐渐沉重却愣是没有开口求助过一次。
江新月自然能看出男人的刁难,心里也存着一口气,还没到山腰时候就已经要了自己半条命。可男人却如同没事人一般,甚至连脚下的速度都没有半分削减。
眼看着人走得越来越远,她也不敢停下去,迈着沉重的腿就上去了。
急急忙忙中,她被一根凸起的树桩绊倒,双膝朝着地上狠狠跪了下去。
碎石子透过衣服扎进肉里,疼痛让脑袋瞬间空白,身体痛苦地蜷缩匍匐在地上,一阵阵地往外冒冷汗。
就是这样,她都没有想过放弃。
缓过一阵劲之后,她撑着地面让上半身撑起来。但是一抬头,山林间空空荡荡,哪里还有男人的身影。
林深雾浓,此时的山林被靛蓝色的静谧包裹,影影绰绰中,伴随着鸟儿响亮悠长的啼鸣声,直叫人的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她眼底噙着眼泪,往前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往后又是一片幽林,说不定就窜出来什么野物。
忍了很久很久的眼泪压着眼眶,坠落而下,在满是红痕的脸上留下两道泪痕。
真是讨厌极了这种被人丢下的感觉。
每一次都是这样。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告诉自己。
没有关系的,她一个人也可以站起来的。只要不死,总有一日她都能回到京城。
只是膝盖刚借力,就传来剧痛,眼泪哗哗地流下。
泪眼朦胧中,就看见原本消失的男人在一片朦胧的深林中走出,高大的身形一点点露出。
他的身量很高,眉目远长,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强大的气场,如同面前这座巍巍高山般强大而又沉稳,却没往常一般的凶煞气。
“还能动吗?”
她仰头望着他,碎发乱糟糟的贴在额头,巴掌大的脸上全都是泪痕,像极了一只被养得很好的猫走丢,流浪之后吃尽苦头希望主人带她回家。
她忍着膝盖上的疼痛,抿着唇极力想要用正常的语气,说:“好像摔得有点严重,站不起来。”
“我真的不是故意摔成这个样子来博取同情,就是想赶上你,不小心被绊倒了。”
男人没说话,沉默地盯着她,漆黑的双眸里带着几分她看不懂的情绪。
有打量,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怜悯。
江新月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哭得更厉害了,偏软嗓音掺着哭腔,问道:“我真的没地方去了,你能帮帮我,带我回家吗?”
男人还是没有任何的表情,像是在听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闲事。
她眼里的期待逐渐湮灭,最后沉默地低下头。
是了,裴三这样冷心肠的人,她还能期待什么呢。
可就在这时,面无表情的男人突然叹了一口气,弯下腰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起。
“好,我带你回家。”
129 裴三!莽夫!
裴延年其实不止一次地后悔过, 将楚荞荞带回去。
这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可是人都已经带回来了,总不能再把人扔出去。
将小姑娘抱讨堂屋之后,他端来一盆热水, 又找了止血的药粉和纱布放在竹床边, 压着火气问道:“自己知道怎么处理吗?”
江新月两只眼睛肿得和兔子差不多,觑了裴三一眼,快速点点头。
“自己看着, 要是不严重就自己处理下, 严重的话我再带你去看大夫。”
丢下这句话之后, 他就已经走出去,顺带关上大门。
见没人之后, 江新月才卷起裤腿。
两只膝盖已经一片黑色, 最严重的地方已经破皮, 但是也不算多严重,这么长时间早就已经止血。
她用帕子将伤口处简单清洗,倒上药粉简单做个包扎后,就尝试着下地走两步。
但是摔得还真有些严重,才走两步就开始痛得受不了, 又坐到竹床上去。
裴延年听到里面的动静,敲了敲门。“怎么样,还可以吗?”
“我已经处理好了,就是暂时没有办法走路。”
眼前的门被推开, 看着男人从外面走进来,她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已经包扎好的膝盖,小声地打着商量。
“我现在受伤了,能不能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等我好了之后再离开啊。”
裴延年弯着腰, 将药粉和纱布都收起来,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
等将所有的东西都归置到原来的位置,他才迈着长步走进来,随手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来,同人约法三章。
“你既然要留在这里,自己的事情就要解决好。我不需要你多做什么,院子里所有东西你都可以使用。”
裴三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掀开眼帘,眼尾下压沉沉地看着面前的人,缓慢道:“没有事的话,不要过来烦我。”
他语调冷冷的,横刀立马坐在面前的椅子上,整个人透着匪气。
仿佛她只要说一句让他不高兴的话,他就会伸出手直接将她掐死。
江新月连哭都不敢哭,哪里有不答应的,用力地点点头。
天老爷,要是可以的话,她压根也不想和裴三打交道。
裴延年看向被自己吓得不敢出声的小姑娘,吐出一口浊气,直接离开了。
江新月很会看人眼色,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裴三最后决定留下自己,但是她知道裴三其实不大待见自己。所以在用完午饭之后,她看着男人骑着马出门,也没敢问他去什么地方,老老实实呆在堂屋里修养。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裴三回来之后就扔给自己好几个的包裹。
正在她不明所以之际,男人又走了出去,很快从外面扛回来一扇屏风来。
那屏风虽说中间镂空的地方用山水画填上,可边缘处的木头都是实打实的料子,被放下时还能感觉到地面震了一下。
而他全程像是没有费一点力气,连呼吸都没有任何的变化。
他的双臂搭在屏风上,将屏风完全展开,在她睡的竹床外围了一圈,只留下靠里间一个走路的口子。
若是将那道口子用布帘围一围,基本上就等同于一个密闭的空间。
白日里将屏风收起来,也不会碍着什么事。
这样一来,她就可以不用在可以随便进进出出的堂屋,直接暴露在男人面前睡觉。
这可以说是完完全全为了她准备的屏风。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虐待出了什么毛病,她居然感动到有点想掉眼泪。
这可是裴三哎,杀人不眨眼的裴三,居然会考虑得这么细致!
让江新月更加没想到的是,他扔过来的几个包裹里装的都是衣服。
“这是让成衣店的女东家拿的衣服,你看看能不能穿得上,不成再去调换。”
裴延年既然已经决定将人留下来,总不能让人一直穿着他的衣服糊弄着生活。他同自己说,总归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便顺便“”去了一趟成衣铺子。
江新月这把是真的感动了,恨不得歃血为盟同裴三拜个把子。
就这么一感动,嘴巴就有点控制不住,好话一溜烟地就跑出来。
“从你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个人看起来虽然冷了点,实际上是最最好心的人,居然还能想到给我衣服的事。”
“你放心,以后你让我去东边,我绝对不会往西边跑。”
“你对我真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耳边的叽叽喳喳又开始了,裴延年的嘴角下垂,淡漠的眸子从包裹扫过。
突然想,要是在这时候将衣服拿走的话,面前的小麻雀是不是就不叫了。
视线在小姑娘兴高采烈的脸上划过,眸子中闪过淡淡的笑意,最后还是没有动手。
——
江新月算是正式在小院里住了下来。
起初裴延年没觉得生活没什么变化,最多就是身边一直有人叽叽喳喳说话,烦人了些。
但是楚荞荞这个人非常会看人眼色,声音软软糯糯的,好听的话更是像不要钱一般撒过来。
哪怕明明知道这些话大多都是假的,小姑娘在说的时候绝对没走心。可她就是说得很认真,湿亮的眼睛怯生又坚定地望着你,无辜中带着一点说不清楚的好看,会让你觉得这些话完全都是她的肺腑之言。
可这丝毫不能扑灭他心中的怒火。
他的手下就没有这么手脚不灵活的将士,洗衣、生火、洒扫这些最基本的生存技能,要一连教好几遍才会。至于下厨,那完全就是一窍不通。
要不是每次她的态度都极为端正,没有随意糊弄然后说自己不会,他真的想将人的脑袋瓜敲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
在看见锅里躺着的两根木炭和差点被烧掉的灶膛,裴延年忍着火气问:“这是什么。”
“鸡腿……”
他差点儿被直接气笑了,捏着“木炭”顶端的位置直接将木炭翻了个身。“你确定这东西叫鸡腿?”
在小院住了快半个月,江新月也没有像开始一样见到裴三都会害怕到浑身发抖。甚至因为裴三每次都是生气却没有真的动手揍她,甚至还给她吃给她穿,还给她找药治好了身上的红肿,她的胆子就大了点。
她点了点头,努力想要替自己解释。
“我就是见你还没回来,就想要做好晚饭,你回来就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
今日村里组织了一批人上山打猎,里正专程请裴三一同上山带一带村里的年轻人。裴三想了想就同意了,因为行程有点危险,便没有带她上山。
她恨不得指着天发誓:“我保证,我绝对按照你做饭的步骤来的……就是火候可能稍微大了那么一点。”
“这是一点点?”
裴延年的嘴角抽动了两下,视线在小姑娘额前被火燎了一小撮的头发上停顿了片刻。
也就是楚荞荞身上的红肿被治好后,他才发现她的长得很好看。脸只有巴掌大小,五官精致,肤质细腻莹润,体态匀称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偏瘦的。但是她的脸颊边有一层软肉,看上去特别软和。
平日里她也是爱美的,精致地像是的一尊瓷娃娃,同这处处透露着陈旧气息的小院格格不入。
现在她的额发被烧掉一小撮,鼻尖带着灰尘,没了往常的精致,看着却……更好欺负了。
裴延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小姑娘的脸颊上轻轻捏了下,指尖细腻的触感比想象中还要软。
而就是这个举动,让两个人都齐齐一愣。
裴延年顿了顿之后,很快将自己的手收回去,轮廓分明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神色如常地转过身,利索地将锅里的两根木炭直接扔进灶膛中,然后开始清洗。
江新月简直都想要尖叫出声了。
她可没觉得这个举动有什么暧昧的成分,觉得裴三完完全全就是在泄愤!她好好的一张脸,差点儿就被捏肿了,现在还是通红的一片。
目光在扫到裴三带回来的野猪肉时,她几乎快要晕过去了。
老天,裴三捏她脸的手今日说不准还杀过猪。
脑海中出现裴三狞笑着给野猪抹脖子的画面,她气得整个人都红了。
裴三注意到自己身边的小红人,动作微微停滞,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
江新月觉得最近裴三有点奇怪,但是她也说不上来奇怪在什么地方,好像对她没有以前那么凶了。
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他以前也没有拿她怎么着。
她很快就没有在这件事上多纠结,因为她遇上了一个逃跑的绝佳机会。
——裴三病了。
春夏交接之际,天气反复无常。
两个人上山还是晴空万里,等中午天色就变了。他们开始往山下的院子里赶,结果中途的时候就开始下大雨。看着阴沉沉的天,两个人更加不敢在深山里逗留,抓紧时间往家走。
中途裴三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让她顶在头上,自己被这忽如其来的的大雨浇个透。
她倒是还好些,虽然同样淋雨,但是里面的衣服还没湿,回来之后就立即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被裴三捏着鼻子灌下去一碗姜汤,被赶着到被窝里躺着。
裴三则是还需要处理些杂事,冒着雨将墙角的排水沟通了,又往屋顶的茅草边缘压了一圈石头防止起大风,处理完所有事情之后他才换了身衣服。
现在的天气还挺冷,当天夜里裴三就发起了高烧。
江新月是第二日醒来仍旧没有听见裴延年起床的动静,在主屋外敲了敲门,见里面没有人应声之后进去,才发现裴三病了。
男人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平日里锐利淡漠的眼眸阖上,凶煞气就少了一半,五官的优势就凸显出来。
也就是在这时候,江新月发现裴三长得还挺好看的。
他不是京城中流行的那种文质彬彬的俊美,而是五官浓烈而又周正,线条锋利明显,硬朗中带着丝丝匪气。因为生病,匪气被削减没了,变成少年特有的豪迈义气。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男人的手臂。
原本闭着眼睛男人忽然睁开猩红的双眼,锐利的眼眸扫视过来。
那是怎样的眼神呢,像是蛰伏在草原最残忍的饿狼,深黑的瞳仁里带着浓烈的杀意。
江新月只觉得被扫视时,顿时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他的眉蹙起,眯着眼很快看清楚面前的人,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
“怎么进来了,饿了?”
裴延年的脑袋昏沉,残留的意识让他继续交代。
“陶罐里还有昨天剩下来的鸡汤,柜子里还放着你吃过的梨花酥,自己先去对付两口。”
他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随后就陷入到沉睡当中。
江新月又壮着胆子,戳了戳他的手臂,这下男人彻底没了反应。
这烧得未免太严重了。
她着急起来,正要转身出去找村里的大夫替他看看时,眼角的余光就扫到了裴三跟着衣服一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钱袋子。
钱袋子鼓鼓囊囊,应当有不少钱,毕竟裴三才黑吃黑了一波,正是发达的时候。
只要她拿了这笔钱,再将马棚里的马骑走,她成功离开的机会很大。
她失踪这么长时间,怀远侯府的人不一定在继续找她,但是徐宴礼一定会找。
趁着裴三陷入到昏迷追不上来,她赶到县城沿路打听,说不定还能碰到来找她的徐宴礼。
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啊。
她盯着钱袋子的眼睛都看直了,最后还是没能抵挡住内心的诱惑,缓慢地伸出自己的手。
等沉甸甸的钱袋子被握在手里时,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瞥了一眼仍旧在昏迷当中的男人,蹑手蹑脚地退出去。
“裴三不是什么好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他能黑吃黑,为什么我不可以?”
“再说了,我可比他好多了,我都没有杀人。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用他那么一点点银子,又有什么关系?”
“他都贪了山匪那么多东西,还在乎我这么一点?”
在走去马棚的路上,江新月嘀嘀咕咕地说服自己,安慰一下自己那为数不多的良心。
可看着那匹高头骏马,她的脚步又停了下来,脑子里闪现过她同裴三初见面的场景。
她浑身红肿如同烂泥一般被人踹倒在地上,裴三刚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那同样也是一个清晨,阳光斜斜地照射过来,将男人的身影拉得很长,甚至能将她完全遮蔽进去。她费力地抬起头,睁开红肿的双眼就看见自己的面前站着一位身形挺阔的男子。
男子相貌出众,舒眉朗目,沉静看着人时会有巍巍高山般的压迫感。
强势地出现在她的世界中,然后将她救了回去。
后来她裴三确实不是个东西,但是说破天,他实打实地救了她一命,也不曾做过什么伤害她的事。
他现在明显病得很重,再烧下去说不准都会被直接烧成一个傻子。
她要是在这时候不管不顾地离开,同谋财害命又有什么区别?
天人交战之下,她捂着自己胸口那点为数不多的良心,硬生生让自己调转了一个方向,朝着大夫家跑去。
大夫很快就来了,把脉之后又丢下三副药。
“他的身体一直有亏空还没有养好,一场病将他从前积攒的伤病都引发出来,所以才来势汹汹。你将这三副药熬好,三个时辰喝一次,等明日我再过来看看。”
大夫说完之后,又仔细交代熬药的方法。
这是有关人命的东西,江新月听得比任何时候都认真,
送走大夫之后,她就立即钻进了厨房,找出一个干净的陶罐就开始熬药。
她知道自己的水平,就守在药罐旁边一刻都不敢离开,生怕把好好的药熬成毒药。回头别裴三没因为发烧烧糊了脑袋,反而被她一碗药给直接送走。
那就真的是罪过大发了。
于是一天一夜,她就在熬药、喂药、用冷帕子替人降温的循环中度过。
她干着手里的活,心里的后悔却在不断累积,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干这种天打雷劈的好事。
明明她是可以直接逃跑的。
所以当裴延年彻底醒过来时候,她没能够承受住内心的悔意,“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
哭得比她死了亲爹还要难受。
“呜呜呜……裴三,你怎么才醒过来,你都快要吓死我了。”你要是再多昏迷一段时间,那该有多好啊。
裴延年被人抓住手臂时,浑身僵硬。紧接着,他就看着趴在自己床边,哭得快要喘不过气的小姑娘。
他虽然陷入到昏迷当中,也不是全然失去意识,能够感觉到一直有人在自己的身边替自己喂药、擦汗。
楚荞荞的举动其实是出乎他的意料的。
他一直以为楚荞荞这个人嘴甜,可说出来的话从来都是不走心的,娇声娇气将那些“喜欢”“真好”“我要陪着你”挂在嘴边,实际上能有几分真。
可看着小姑娘哭得如此上心,他陷入到深深的沉默当中。
难道楚荞荞对他说的话……也是有几分真的?
她当真因为救命之恩,对他一见钟情?
想到这种可能,裴延年只感觉小臂被人握住的地方都在发烫。
他看向小姑娘的目光变得柔和下来。
“别哭了,我已经没事了。”
谁知道听到这句话之后,小姑娘哭得更厉害了。
裴延年头一次,对着女子手足无措起来。
——
从裴延年好起来之后,江新月的情绪一直不大高。
村里因为上次组织人进村打猎,去镇子上卖掉猎物之后小赚了一笔。
为了表示感谢,由里正出面送了两个人一坛子梨子酒。
裴延年能感觉到楚荞荞不高兴,想了想按照她平时喜欢的口味,做了几道菜,晚上的时候就将里正送过的梨花酒满上了。
江新月是结结实实郁闷了几日,懊悔自己没及时脱身,晚上在饭桌上闷头喝了好几碗酒。
别说,这酒还挺甜的,没有一点酒气更像是自己爱喝的小甜水,还带着一股梨子的清甜。
就是喝着喝着出现了幻觉,怎么面前出现两个裴三了?
她伸出自己的手指点了点,两个又变成了三个!
将她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好家伙,面对一个裴三她都跑不掉了,这下子面对三个裴三,她岂不是要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
想到这里,她悲从心来,小珍珠一颗颗往下掉,超级大声地控诉道:“裴三,我讨厌你。”
裴延年这时候才发现小姑娘已经喝醉了,两边脸颊都是红彤彤的。
他伸手将她面前酒碗拿开,没当成一回事,反而是非常好脾气地问道:“那你讨厌我什么。”
“就是讨厌,讨厌。”
小姑娘的嘴里来来回回重复着这两个字,可喝醉之后,声音里都像是掺和进了梨花酒,带着一股甜腻的味道,更像是在撒娇。
裴延年的目光变得柔和,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触感同上次一样好。见人不满意地鼓动着脸颊时才松开手,将人打横抱起送了回去。
江新月的状态很奇妙,她觉得自己没有喝醉,可所有的反应全都慢了半拍,眼睁睁看着男人拧干了帕子给自己擦脸。
狭小的屋子内,灯火昏沉,像是将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轻纱,影影绰绰透着朦胧的美。
那么个瞬间,她不知是不是被鬼迷住了心窍,居然觉得裴三有那么几分好看。
眉形锋利,一双严肃又深邃的凤眼,鼻梁高挺到能在眼窝的地方落下一小片阴影,面部的轮廓分明流畅。不是京城中那种非常时兴的长相,而是肃穆、硬朗、豪气挺阔的,如同是在草原上搏飞的长鹰。
在灯火之下,他所有的硬朗都被削减,望过来的眼神甚至有那么一点深情的意味。
所以在男人低下头亲吻上来时,她都忘了怎么去拒绝。
亲吻有时候非常奇妙,让人晕乎乎的。再加上她喝了不少的梨花酒,心跳加速,血液中都涌动着一种叫做酥麻的感觉。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颗小甜豆,被人一直亲啊亲,舔啊舔的,全身都仿佛是浸润在温水当中,舒服到失重。
这时候耳边突然响起男人沉闷而又隐忍的声音。
“可以吗?”
什么可以?她似懂非懂,就感觉到身下传来一股巨疼,比山匪甩鞭子到她身上还疼,疼得她的脸都变成惨白的一片。
裴三难得慌乱,也不敢动弹,手足无措地替她擦眼泪。
两个人就不上不下地卡在中间。
在那迷乱的小天地里,最后还是她狠狠心,想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模样勇敢到像是随时冲出去赴死的勇士,“来吧。”
男人看着她的样子,失声笑了出来。
那还是江新月第一次见他笑,狭长的凤眼敛着笑意,眉心舒展,像是突然来了一层春风吹掉了青松枝上覆盖的一层雪。
他低下头去,汗蹭蹭的肩上肌肉的线条流畅遒劲,落在她身上吻却特别轻。
可其实她还是疼的,以至于没一盏茶的功夫结束之后,她真的又疼又高兴。毕竟疼是疼了点,但是受折磨的时间短啊,现在正是适合睡觉的时候。
就是裴三看起来心情不是特别好,笑容一下子就没了,抵着她的额头诱哄着。
“乖,再来一次。”
即使她对这方面了解的不是很多,也能猜出来裴三之前是没过女人。起初对这类事特别抗拒,就算是后面能从最原始的律动中咂摸出一星半点的味道,也不得不说一句。
裴三!莽夫!
130 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肌肤上,肆……
江新月自认为心态一直不错, 先是经历被山匪掳走,后来又遇上不是什么好人的裴三。
如果能顺顺利利回到京城,她定是要和自己的小姐妹福仪县主大吹特吹, 重点强调自己的聪明才智。
毕竟只要天还没塌下来, 她支棱支棱,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眼睛一睁开,看见小麦色的胸膛时, 她脑子里还是迷糊了下。
杏粉色的蚕丝被面怎么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小麦色, 中间还有一颗粉色的凸起。
宿醉之后脑子也跟着晕晕乎乎起来, 她鬼迷心窍地伸手碰了碰,居然还是软的!
她不信邪地捏了捏, 头顶就传来一道沉重的闷哼声。
那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和沙哑, 又带着某些事之后餍足。“别乱动。”
紧接着她的手就被握住带了下来。
江新月彻底醒了。
江新月一点都不困了。
江新月的天都快要塌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露出一大片精壮胸膛的男人, 奔溃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激动往起探身,盖在身上的被子就直接滑落下去,丝丝凉意毫无阻挡地包裹上来。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两团云如同水滴般悬停, 上面像是用朱砂在雪白纸面上落下斑斑点点又格外显眼夺目的红痕,足以证明被肆虐过的痕迹。
这给她的冲击力极大,脑海中掀起一阵海啸以至于完全空白,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无措地抬头朝着男人望过去。
对上男人极有侵略性的视线。
连忙扯过身边的衣服将自己遮住,眼泪就这样一颗一颗地掉落下来。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姑娘,可再怎么离经叛道也没有想过有一日会同男人在破旧的竹床上厮混。
她是要嫁去门当户对的府第给人做正头娘子的,夫君骑着高头大马,她乘着八抬大轿, 两个人拜过天地之后被众人拥簇着描金绘喜的婚房喝合卺酒。
未来的夫君或许没什么前程,但是家底一定不能差,相貌也要清俊疏朗,性子更是要温柔体贴。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裴三,眼泪就像是穿了线的珠子不停往下滚。
这匹夫,究竟是那一点能配得上她!
江新月越想越难受,悲从中来,不断落下全都落在了起伏的胸膛上积攒出一片水渍,灼热得像是要将那一块皮肤给烫伤。
裴延年感受着胸膛的灼热,开口道:“昨日是个意外,我会负责的。”
“这算什么意外?难不成我喝醉了,你也喝醉了不成!”
江新月哭得更厉害了,认定了就是裴三见色起意,贪图她的美貌才做出如此下流的事情。
裴延年生平头一遭,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如何开口。
眼前的小姑娘生得很美。
在他这个位置上,实际上见过各种各样的美人。娴静端庄的、风情万种的、英姿飒爽的……有相熟的人家推出来相看的,边关骑马摔到他面前,又或者是宴会上抱着琵琶欲说还休的……
不胜枚举。
可这么多人当中,楚荞荞却是最特殊的一个。
明明见到他眼里都是畏惧和害怕,却能够无辜地看着他,贴上来大言不惭说一些“喜欢”“最好”之类的话。
他其实不想理会,小姑娘就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跟在他身后,稍微一冷脸就可怜兮兮地缩在角落里,没有多长时间又凑过来问:“裴三,你为什么不开心。”
镇国公府没出事前,他还是镇国公府那个父母疼爱、跟在兄长身后撒欢的三公子。
那年冬日,他在路上捡了一只叫踏雪的狸猫。
踏雪很凶,谁来了都要亮亮爪子,却整日跟在他身边打转,喵喵地叫着往他的怀里钻。
楚荞荞就像极了小时候陪在他身边胡作非为的踏雪。
所以当小姑娘喝多之后,醉眼迷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扬起瓷白的小脸,嫩葱一般的手指戳戳他的胸口,突然来了句,“裴三,你其实还挺好看”时候,他出于男人那点龌龊的心思,还是低下头亲了上去。
是的,楚荞荞喝醉了,但是他并没有。
他甚至清清楚楚地记得,小姑娘圆圆的眼睛里包着的眼泪,在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的冲撞里破碎,软着声音求他。
可断断续续的求饶声,只会让场面更加失控。
可既然已经做了,裴延年也没有后悔,承诺道:“我会娶你的。”
江新月的眼泪顿时停住了,声音忍不住扬高:“娶我?”
救命,谁想要嫁给一个莽夫!日后永永久久留在大山里,成为村妇。
难不成是自己表现得太过伤心,激发了男人什么了不得的保护欲。
大可不必!睡一晚和睡每晚她还是分得清清楚楚的。
她顿时也不敢哭了,抹了两把眼泪,捂着抽疼的心口。“你是个好人,还救过我一命,怎么报答你都不算过分。昨夜……昨夜便当是我们做的一场梦,忘了就没什么。我……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觑了一眼男人面无表情的脸,狠狠心开始骂起自己:“我这个人坏毛病太过了,不会做饭,也不会洗衣,四肢不勤、五谷不识……但是我很会花银子,我要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呜呜,我实在是不想耽误你。”
裴延年静静听了一会,突然感叹了声:“原来你还知道自己四肢不勤,坏毛病很多。”
江新月不哭了,娇俏的脸拉下来。
她能自个骂自个,但不代表别人说出来她不会生气。
“虽然你确实什么都不会,乱七八糟的要求还不少。但是我家产业还算丰厚,养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江新月心里冷笑,一个猎户能有多少家产。
她还没有定亲,名下京城的良田就有百亩,另加一座两进的宅子,三间闹市的铺子,手里的首饰更是多到自己都记不清楚。
且她是独女,日后她出嫁,手里的嫁妆说是十里红妆都不为过。
裴三居然还做起了娶她这种美梦。
裴延年见她不说话,凌厉的严眼眯起,带着点审视的意味。“难不成你说的那些喜欢我,都是假的?”
“那自然不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整个人就失重被人压在竹床下。
两个人的上半身还隔着一层衣服,被子遮挡的部分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她能感觉毫无阻挡地贴在自己的东西,身体都开始说疼,被吓得浑身僵直不敢动弹。
男人的手臂撑在她的两边,手臂联动着月匈前鼓动着好看的形状,充斥着勃勃野性和力量感。
江新月被吓得说话都打起了磕绊,“你……你……”
怎么会有这样无耻的人,好好说着话怎么……怎么会有那么下流的反应。
现在已经是中午,外面阳光灿盛,落到屋子里就只剩下窗柩透过来的那么一小片,被屏风又削减了大半,以至于这方小天地里光线昏暗。
裴三定定地看着她。
这么近距离地看上去,江新月发现裴三的相貌确实不错,鼻梁高挺,眉毛沿着弓起的眉骨生长,原本凌厉的眼垂下,墨色的瞳仁里是势在必得的侵略。
“楚荞荞,昨夜我并没有喝醉。”
江新月想,难不成还想要她夸她不成。
可紧接着她就听到男人的下一句话。
“所以我并不是同你做了这事,才要和你成亲。”
“而是想和你成亲,才同你做。”
江新月错愕,白净的脸上还带着哭过之后的红痕,粉嫩的唇瓣微微张开,凑近看有一种近似于花瓣的质感。
裴延年没忍住,低头亲了亲,却只是浅尝辄止。他生疏地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痕,怕手上的茧子伤到她特意放轻了力道,放缓了声音。
“别害怕,我会对你好的。”
江新月的眼泪又下来了。
——
裴三到底是做了回人,没有压着她继续做这些事情,而是起身去厨房做了点面条。
江新月躺在床上装死,后来实在装不下去也跟着起来。
一挨着地,她双腿就是一软,扶着竹床才勉强没让自己摔下去。
双月退中间说不出来的疼和酸,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却又叫人无法忽略。她哆哆嗦嗦站直了身体,就感觉到一阵潮湿,还带着点伤口碰到水的那种痛感。
她在周围看了一圈,没见到巾帕,抿了抿唇只能将揉成一团的小衣扯过来沾了沾。
一圈水渍中夹杂着淡淡的粉色,显然是受伤了。
她也看不到具体的样子,不知道伤口会有多大,心里开始发慌。
门外传来动静,她还没来得及将手里的小衣藏起来,裴三就已经走进来了。
男人一眼就见到衣服上的红色,眉心蹙起:“伤到了?”
“没……没有……”
江新月的话还没有说话,就看见男人已经走过来,接着就要掀开她的裙子。
老天爷!怎么会有这么粗鲁的男人。
她死死地按着自己的裙摆,忍着脸红咬牙切齿地说:“我说了,我好得很,就算现在去地里跑十个来回都没有问题!”
男人的视线在注意到她通红的脸,手下的动作就慢了下来。
他想了想,说道:“我那边还有点治疗伤口的药膏,等会帮你涂点?”
“不用了。”江新月拒绝,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
只是一动弹,伤口处又隐隐作痛。
她是没定亲的贵女,身边接触的环境都比较单纯,从来没有人教导这方面的知识。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要紧,可那种濡湿之后疼痛感丝毫没消失,感觉仍旧在往外面渗血。
别回头没被土匪杀了,反倒是死在男人的床上。
她忍不住转过头,小声嗫嚅着:“治疗伤口的药膏……能……能用在……”
结结巴巴半天,她都不好意思将那处地方给说出来。
这倒是将裴延年问住了,他也不知道。
他沉思片刻,“先吃点东西吧,吃完好好睡上一觉。”
江新月心里又开始委屈了,这人怎么这样,都不问问她疼不疼,也不说给她找个大夫什么。
她委委屈屈地跟在男人后面。
用完饭之后,裴三便交代。
“我先去买点药膏,要是困得话,先到我的床上睡一会。”
竹床上的一整套床单被罩,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现在已然是来不及处理。
江新月心烦意乱,也没听见他具体说了些什么东西,胡乱点点头,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出门了。
裴三这次是骑马出门的,很久都没有回来。
她现在恨不得离男人远远的,压根就不想去里间的屋子睡觉。可整个院子里,除了里面的一张大床和外面的竹床外,就只剩下几张桌椅板凳。
且所有的座椅都是硬邦邦的,连个垫子都没有。
平日里觉得没什么,可此时坐上去同受刑没什么两样。
她在那张被弄乱的竹床和里间的大床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最后咬咬牙还是进去了。
裴三的屋内很是整洁,除了墙面上挂着刀枪剑戟之类的武器,再也没有其余的摆饰。要是晚上进来,屋内的烛火又不明亮的话,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什么阿鼻地狱。
江新月很少进来,在屋内转了一圈之后,便和衣躺到了床上休息。
她以为自己不会睡着,可很快她就进入了梦乡,久违地做起梦来。
她梦到了她的表兄徐宴礼。
徐宴礼从小就长得好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长大之后更是不得了。尤其是他在取得乡试的魁首后,不少人都来徐家朝外祖母打听,徐家的大公子可否有婚配。
外祖母扫了一眼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她,笑着说:“还没有正式定亲,不过也快了就是。”
那是在冬日。
渭南的冬日湿寒,那日却是难得的一个大晴天。
她被暖和的太阳晒得脸颊发烫,羞恼地就要离开,却在转角处同徐宴礼撞了个满怀。
“怎么这么大,还一直毛毛躁躁的。”徐宴礼低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带着她往回走。
江新月总觉得别扭,躲开他的手,仰头问:“徐宴礼,有人家来询问你的婚事。”
“是么?”徐宴礼的反应很是平淡。
她觉得不满意,“你就不问问是哪家?”
徐宴礼这时候回过头来。
渭南入冬之后就鲜少见到鲜亮的颜色,见到的多是白墙灰瓦与青色的砖石。外祖母喜欢雅致,在院子的墙角处让人栽种了几从文竹。
他站在文竹前,萧萧肃肃的一身,身姿笔正却眉眼温和。
“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打算同旁人成亲。”
她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阳光都变得和煦,像是整个世界都因为他这一句简单的话而亮堂起来。满心的欢喜让自己的心脏变成一颗因为吸满水而变得饱胀的种子,随时都要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宴礼……”她喃喃出声。
梦境就从此醒了过来。
“什么宴礼……”
身边冷不丁传来一道男声,将她吓了一跳,顺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
就只看见身着蓼蓝色棉衣的男人坐在床边。
屋内只点了一盏豆大的油灯,光线昏沉。在一片昏沉当中,男人笔直地坐着,凌厉的眼眸微微眯起,俊朗的脸在光阴中显得生硬冷肃,多了几分煞气出来。
他明明只是坐着,身上的气场却强到窒息,如同一只见到血腥味的雄狮。
眉心蹙起,他又问了一遍,“宴礼是谁?”
江新月心口狂跳,出于小动物的直觉,立即道:“什么宴礼?我是说送礼。我想着你出去这么久,应该会给我带礼物。”
男人眼里的审视并没有削减,却也没有继续再吻下去,而是示意她看向旁边的凳子。
凳子上是几套刚买回来的蚕丝被罩,最上面是一个小木盒。
居然还真的有礼物。
江新月惊讶了,等接过裴三手里的木盒打开看时,差点儿要被里面冒出的一片金光闪瞎了眼睛。
里面赫然是一整套缧丝金凤的头面。
头面做工不算精致,但是分量绝对不轻。
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要说他没上心,这套头面确实还值些银子。可京城中谁家好人给姑娘送礼,送这些做工粗糙的黄白之物。她这个年纪的姑娘,若是顶着一头金灿灿出门,也是要被人笑话的。
她脸色从青到黑再到红,一张脸如同被打翻的颜料盘子,来来回回地变着。
偏偏这时候,身边男人又冷不丁问了声,“谁是宴礼?”
“是……”江新月差点儿秃噜了嘴,话到嘴边又及时咽了回去。
天!真阴险,还不要脸地套话。
她心里骂骂咧咧着,身体却很诚实地服软,可怜巴巴地伸出自己的手:“就是想要礼物啊……你看看,我的手都开始变得粗糙了。”
为了防止男人再继续冷不丁地问下去,她秃噜嘴说出自己的身世,她立即倒打一耙问:“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怀疑我心里面有其他人?那你要是……”
“是有点这个怀疑。”裴三淡声开口,面无表情的说,“毕竟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觉得我天底下第一好,好像同我过一辈子,但是却不肯同我成亲,很难不让我怀疑其他。”
那全是她为了讨好人,张口就来的。
她说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被裴三用这种毫无起伏的语调念出来,只觉得有一股羞耻感从头涌入到脚底,让她恨不得直接找条缝钻进去。
找不到缝,但是可以钻进被子里。
只是才一动作,身下传来一阵疼痛直叫她倒抽了一口冷气,便在还没有躺下时被人稳稳地扶住了身体。
男人身上带着冷冽的香气,落下来的影子能够完全将她整个人包裹住,意外地显得很是沉稳。
“我替你上药,”见怀中的女子还要挣扎,他补充道:“大夫说若是不及时治疗的话,便会一直血流不止,严重的更是能要人的命。”
“真的假的?”
自然是他胡诌出来的。
昨夜的情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大概是有点伤着了,磨破了皮,血流不止什么也同她沾不了关系。
但是看着小姑娘瓷白着脸,湿润的眸子紧张地盯着他时。
他的眸色逐渐便深,抱着怀里的一团绵软,点点头。
裴延年这张脸实在有欺骗性,虽然凶悍一身煞气,但是做人做事冷肃沉稳,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油嘴滑舌、满嘴谎话的人。
江新月害怕了。
她娘亲就是因为血流不止伤了身体,后来不能再有身孕。虽说怀孕生子的事离她很远,可想不想同能不能是两回事。
裴延年怀中的药膏递给她,语气开始不耐烦了。“你要是不相信的话便自己来,反正是你自己的身体。”
说着他就要离开。
要是裴三一直劝说,江新月还觉得他可能不怀好意。可是他说走就走,就让她不确定起来了。
她一把拉住裴三的手臂,在脸面和自己的这条小命中间反复横跳,最后咬着牙说:“那你替我看看……但是你不要欺负我。”
裴延年喉结滚动,声音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好。”
——
江新月从来没有想到,有一日会躺在床上,任由一个不算熟悉的男人检查那种地方。
她拖过旁边的枕头将自己的头给蒙住,掩耳盗铃一般同自己说,就是一个普通的检查。
可身体紧绷成一条直线。
尤其在失去视觉之后,其余的观感就变得格外敏锐。她能感觉到带着薄茧的手握住自己的腿部,用一种不容人拒绝的力道分开。
除此之外,男人并没有其他任何的动作。
可她总觉得有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肌肤上面,肆意逡巡。
她很难去描述那种感觉,就好像小腹被轻飘飘的羽毛刮过,一阵阵地发紧。
紧接着就觉得憋闷,蒙着她脸的枕头都像是会自动发热一般,闷得她快喘不过气来,直叫她血液奔涌。
她声音轻飘飘到都发着颤,纤白的手指攥紧了被面,“你……你检查好了吗?”
原本的花瓣透露着不正常的殷红。
像是山林间盛放的花朵,在清晨的浓雾间沾满了湿气,最后凝结成露水颤巍巍地悬挂在花瓣的顶端。
最后不堪重负地低落下来。
裴延年看着手指尖端的濡湿,闷声道:“红肿有点严重,涂抹药膏,过几日应该就好了。”
江新月抿唇,紧接着就听见瓷罐被打开的声音。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之后,就能够感觉到男人强劲有力的手指贴了上来。
那种羞耻感最后还是冲了求生的渴望,她猛然坐起来就想要躲开,却在行动间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裹挟进去。
她心口都开始发跳,厉声说:“你拿出来。”
却对上男人沉沉的视线。
裴三五官都很好看,光影交错间,黑沉的眼眸里掺杂着不能分明的东西,最后却没有抽回手。
确实是需要上药的程度。
“老实点,我现在保证不做什么。”他拍了拍她的腰,语气中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可要是再动下去,发生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果然,小姑娘就没开始动弹了。
裴延年觉得,有时候用武力镇压要比同楚荞荞说道理简单得多。
上完药之后,两个人都出了一身的汗。
江新月几欲小死过一回。
她悲愤欲绝,爬起来就想回自己的老窝,却又被人按了回去。
男人语气颇为不赞成,“养着伤,还想去哪?”
“我,我要去睡觉。”
裴延年用干燥的面巾将手上的水擦干净,指了指刚买回来的被面,语气平静。“就在这里歇息。”
江新月笑不出来了。
裴三可太细心了,细心到还记得她对棉麻过敏的事,专门又买回来蚕丝被面,细心到她都想掉眼泪。
她现在内心混乱极了,真的不想同男人相处一室。
但是她的反抗丝毫没有用。
在她以为裴三已经睡着准备偷偷溜下床时,被身后的长手一捞又迅速拖了回去,身后贴上来一具火热的身体。
男人的动作也并不怎么熟练,生疏地试了几个位置,最后揽上她的腰,“怎么了?”
“嗯,就是……就是肚子疼。”
“还疼?”说着话,男人的手就开始逐渐往下。
江新月顿时就老实了,攥着他的手脑子清醒了,“刚刚感觉没那么疼了。”
男人也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那双灼热的大手在她的腰间停顿很长时间,最后叹了一口气。“那就先睡,明日再看看。”
江新月白天睡得太多,现在却格外清醒,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很多事情。
她觉得自己这样不对,她又不喜欢裴三,为什么要同人继续牵扯下去?可要是真的说不对,那么究竟是谁错了,又是从哪一步走错了呢?
她觉得自己陷入到一个泥沼当中,无论怎么挣扎都会深陷进去。可她心里无论怎么悲伤难过的,面上却还是一个好好的正常人。
她甚至开始在心里求神拜佛,祈祷有神兵天降,将她将这困厄当中解救出来。
可想来想去,与其相信神兵天降,倒不如寄希望于自己。
要是裴三真的要带着她去官府递交婚书,这将是她最好的逃跑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