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疯狂的极致,便是平静。
黎渐川勉力定下心神。
他可以肯定眼前的人就是宁准, 可却不敢肯定宁准的状态。
“没事,刚才手电晃了下,有点幻觉, 看路上好像有东西……”黎渐川神态自若, 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宁准的眼眶与瞳孔。
宁准的眼眶边缘有周遭暗沉夜色也掩不住的血色伤疤, 是手指抠挖过的痕迹,还未完全愈合, 他的瞳孔闪动着清明的神采,昭示着他之前丢失的神智似乎也已经恢复。
这样乍一看,除去一些残留的伤痕和一身仍有些妖异的红衣外,宁准与之前正常时没有任何差别。
这对他来说明明是十成十的好事,可不知为何,黎渐川心中却浮起了莫名的不安。
果然,宁准闻言, 反应也确实与曾经正常行走副本时一般, 声音流利而冷静道:“这是第四次了吧?频率倒不算高, 只是总归不是好事。可惜, 目前没发现这方面的线索,我的眼睛也才刚刚恢复, 暂时还动用不了什么力量。不过,这方面, 三神是洗不脱嫌疑的……”
黎渐川相信珠子所留, 那宁准的情况便只剩下两种可能, 一是他倒序走到的这第三次轮回出了问题, 二就是宁准本身有了异常。
毕竟, 欢喜沟轮回重置里的变数,不止有轮回之主和自己, 还有宁准,且他这次进来游戏的途径和目的都不寻常。
“回去再说吧。”
黎渐川心头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翳。
宁准一顿,忽地凑近了些,一双桃花眼轻轻撩起,注视着黎渐川:“感觉……有点不对。”
“怎么?”
黎渐川自然皱眉,心跳都没多动一下。
手电光落在地上,隐有反射,映照宁准的侧脸,令他一只眼展于明亮,流光溢彩,如琉璃瑰美,一只眼陷于黑暗,幽黑冰冷,如深渊漩涡。
“眼睛,”宁准道,“眼睛有点痒……黎老师给吹吹?”
黎渐川直觉宁准刚才想说的不是这个,但想了想,却没问,而是顺着宁准的意思,动作轻柔地给宁准吹了吹眼睛,并趁机更仔细地观察了下这双眼睛的情况,可却没有什么发现。
“差不多了。”宁准眨眨眼。
黎渐川把手电固定到腰间,然后微一弯腰,对宁准道:“上来。”
即使这个副本里的宁博士没有什么现实记忆,可也半点不客气,微微一笑,三两下就爬上黎渐川的后背,一双过分苍白的手臂从红衣里探出,像两条柔腻的白蟒,缠上了黎渐川的脖颈。
“闭眼休息会儿吧,”黎渐川背起他,“你的眼睛受过伤,现在可能是刚恢复,还不稳定。”
他小心地旁敲侧击了一下。
因为听宁准方才那番话里的意思,这次轮回里的自己似乎应该知道他双眼恢复的原委。
如此,一些事便不好直接再问。
不过,黎渐川对这一点,其实是怀疑的。只是眼下情况不明,宁准的变化和状态是好是坏不知,他便不打算挑破。
“嗯,有可能。”
宁准应了声,把脸埋进黎渐川的颈窝,清浅的呼吸喷吐在黎渐川的耳侧,“辛苦老公了……”
黎渐川瞥他一眼。
这熟悉的撩拨一出,倒是让他颇感安心。
拍了拍宁准的小腿,黎渐川没再说话,扫了眼凌晨夜色下的山路,维持平稳,快步下山。
这里仍旧是多子山。
只是与之前相比,行走在这座山上的黎渐川的身份已经发生了改变。在方才刚一睁眼,观察自身和四周时,黎渐川就已经发现,自己的打扮不再是请神者,而是白衣道长。
这次轮回,他加入了福禄观,一过仪式,便受封为白衣道长,起点超过了太多福禄天君信徒。
只看时间,现在距黎渐川上次轮回被福禄天君杀死,只过去了不到半个小时,依旧是4月2日凌晨。
若眼下这个第三次轮回没出什么大问题,那按珠子所说,这个时候的他应该已经将福禄观调查转世身和黄纸禁忌这两件事查了个差不多,并得到了很多线索。
目前手头上还留着的要紧事只有两桩,一是与榆阿娘虚与委蛇,将计就计,准备洗礼成神,二是抢夺普查小组的“忘忧桥”。
在这之外,就是继续查自身的污染,和这让自己觉得不太简单的福禄天君。
黎渐川背着宁准,边下山,边回忆着珠子所留关于第三次轮回的详细记录。
他打算顺着珠子原本的计划脉络往下走。
但又不完全与之重合。
经历过这次天空城,黎渐川已对这局游戏的谜底有了一个大致的概念。
接下来他需要做的,就是验证线索,获得足够在这个世界苟活一阵二不至于像之前一样被秒杀得无知无觉的力量,并尝试利用这种力量,来勘破最后的三两疑点。
是的,在这局游戏,力量很重要,尤其是对已然削弱了奇异物品和特殊能力的玩家来说。
也是因此,明面上唯一可以获取与神明相匹敌的力量的榆阿娘,便是至为关键。
这也是珠子三次轮回虽都不打算成神,却仍选择与榆阿娘合作的原因。
黎渐川不想改变这一点,但他准备把进程向前推一推,成神必须在祭神之日,可洗礼却不一定要在请神夜,只是请神夜效果最好而已。但是,这第三次轮回,珠子就是死在了请神夜,洗礼未成。
换句话说,就是这次轮回的死亡节点就在请神夜。
黎渐川若想在这次死亡节点挣扎一下,就必须要在请神夜之前获得足够的力量。
提前洗礼,算是个好法子。
珠子描述过他洗礼的情况,前两次洗礼成功后,他虽未成神,可却已经能够引动神力,某些方面也已经模糊,处于神与人的中间地带。不管是出于哪种考虑,黎渐川都打算继续并提前洗礼。
还有“忘忧桥”,也属于力量的一部分,黎渐川自然也不打算放过。
至于福禄天君、自身污染、宁准状态和自己第六次轮回的奇诡之处,便都是要穿插在自己的行动之中,详细调查的。
这么一算,事情还真不少。
只是他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此时此刻,距离他请神夜的死亡节点,只剩两天一夜。
黎渐川思考着,无惊无险下了山,进了村子。
夜色在褪,天将破晓,一些起得早的人家已燃起了炊烟,杳杳袅袅。
快到小顺家时,宁准从小憩中醒来,跳下黎渐川的背,同他并肩而行。
刚走没两步,前面胡同拐角,一道人影便自昏暗中走了出来:“季小哥,刚忙完回来?”
是费深。
黎渐川对他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事并不惊讶。
第三次轮回,珠子很早便答应与榆阿娘合作,然后出手杀了周沫。这次出手与前两次不同,珠子的行动疑似被费深注意到了。
费深暗中调查了一番后,便在第三次开请神路结束,黎渐川回家的路上,以“忘忧桥”来拦截试探。
周沫是福禄天君的神国容器,只要不是死在费深他们自己的安排中,他就必然不会就此放过。
就是这次试探,费深身死,珠子获得了“忘忧桥”。
事实上,即使费深不来,今天早饭后,珠子也打算去找他,不管是为了“忘忧桥”,还是为了费深的怀疑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
费深的试探提前了这一战,却也没有改变结果。
“对。”
黎渐川一边释放着精神感知,警惕着可能已经启动的“忘忧桥”的影响,一边借道袍与红衣的宽大袖子遮挡,在宁准手心快速描了几划,面上则如常笑着问候:“第三次开请神路的仪式早就结束了,费组长怎么还没回去休息?”
他明知故问。
费深也在笑着:“有点事,去了一趟村长家,没想到回来正好遇到季小哥,也没多远了,一块儿回去?”
“行,那咱就走吧,”黎渐川干脆道,“我不如费组长精力充沛,这早起一回,就困得很,得赶紧回去补一觉。”
费深走在他一侧,叹息摇头:“我这精力可比不了你,年纪大了……”
“又不是七老八十,算什么年纪大了?”黎渐川笑道,“费组长可别人未老,心先老。”
“说得也对……”
费深笑起来,然后道:“说起来,昨天的这个时候,季小哥你也是刚参加完开请神路仪式,正在回来的路上吧?也走过这里?那你……遇没遇到我们组里的周沫?”
话音未落,黎渐川散落出的精神感知忽地微微一颤。
像是感知到了什么。
几乎同时,黎渐川的内心深处开始涌现出对费深无限的信任,费深好像成为了他虔诚信仰的神,只要一句话,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向祂献上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这没什么好质疑的。
理应如此,理当如此。
因为祂是神,而他,只是神辉照耀下的一只没有自我的羔羊。
“回答我的问题,”费深的声音从极高处落下,如神音飘渺,“我清楚你知道答案。”
黎渐川双眼空洞,满脸虔诚与幸福,声音卑弱,如同羊叫:“是的,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是我杀了他。”
费深眯起眼,嘴角的笑容变得森冷:“哦,这样吗?那你为什么要杀他?你知道他是什么了,对吗?”
黎渐川道:“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他是福禄天君的神国容器,体内容纳着福禄天君的神国。”
费深对这个答案好像不太意外,只继续追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都告诉我,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告诉——”
“唔!”
费深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血洞横穿过他的脖子,带出一串猩红的血花。
他猛地转头,看向持握着符刀的人。
“影响人的东西,却不一定会影响人豺,”宁准满手鲜血,笑意盈盈,“很感谢你从始至终都把我当个物件,不放在眼里。还有,我闻到了,你的东西,我们就笑纳了。”
这话音未落,费深已然涣散的瞳孔便再次剧烈颤抖起来。
他领口,一只极不起眼的小黑发夹不知何时掉落了下去。
其内,一缕早就被黎渐川分离出去、隔绝本体影响、只凭指令行事的精神细丝渗入了最后一点尾巴,将发夹内原本存在的精神联系彻底切断。
暂时中招,把符刀给宁准,让他看情况出手,自己则暗中遣精神细丝抢夺“忘忧桥”,便是黎渐川定下的应对费深的最佳计划。
他不是第三次轮回的珠子。
第三次的珠子不知道“忘忧桥”的模样,也没有看似清醒的宁准做帮手,尽管也有警惕与布置,但还是深度中招了“忘忧桥”,并和费深拉扯好一会儿,才在最后靠着一点当真是无论如何都磨灭不了的自我意志,和远强于费深的精神力量,才突破“忘忧桥”的影响,杀了费深,抢了东西。
重来一次,黎渐川当然不会再选择这么费劲的方式。
费深作为福禄观隐藏的紫衣道长,和多子菩萨的二五仔,实力不容小觑,可两人刚刚开聊,费深还没得到想要的信息,是不会立刻动杀招的,他只会动“忘忧桥”。
抢来“忘忧桥”,并抢先偷袭杀了他,他的诸般手段,便是想用也无处可用了。
当然,如果宁准不如黎渐川所判断的一样,在清醒行列,而是同样中招了,那黎渐川也会在自己精神细丝得逞,“忘忧桥”易主的瞬间,抢先出手,去杀费深。
只是这可能要多花上一两分钟,不如偷袭方便快捷。
一手接住掉落的小黑发夹,一手扬起,黎渐川满脸怯弱虔诚褪去的同时,给犹有一口气未绝的费深补上了一刀,一拳击碎了他的颅骨。
宁准却没抽刀,而是借刀锋勾住费深的脖子,微微低头,认真而专注地端详起他怒睁充血的眼睛。
片刻,宁准抬手,挖向费深的眼球。
一旁觉得不对,一直留意着宁准的黎渐川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想要他的眼睛?”
“不想,”宁准表情如常,“抠下来玩玩而已。”
他退开,笑着弯起眼睛:“你不喜欢就算了,其实我也不太喜欢。”
说着,他把符刀还给黎渐川,又要往他背上爬。
黎渐川握着符刀,心头却并不轻松,反而沉甸甸一坠。
相知相恋这么久,宁准说的话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只是玩笑,他能分辨得出。
“我和你说过,你是来清洗疯狂的,你还记得吧?”
处理完费深的尸体,黎渐川边与宁准去往小顺家,边低声道:“现在你觉得你现在的精神状态怎么样?疯狂洗掉的多吗?”
“还可以吧,”宁准笑道,“我感觉我的内心还比较平静,精神疯狂的话,它应该大多数时候都是撕裂的、浑噩的,现在,我只在偶尔一两次的时候吧,感觉有点奇怪的挣扎感,其它时候都很正常。”
黎渐川道:“我听说,疯狂的极致,便是平静。有些人表面越正常,内里便越疯狂。”
宁准挑眉:“你觉得我是?”
“你从来都不是。”黎渐川看向他,目光平静,背后,小顺家门口挂起的红灯笼微微摇晃,夜尽天明,晨风四起。
第502章 小心你的人豺。
一场机锋试探, 没有后续,在跨入小顺家大门后便自然消散了。
黎渐川如常洗漱休息,抓紧这清晨之前的短暂时光补个觉, 为新的一天的行动养足精气神。
宁准还是照旧靠在床上, 和黎渐川小憩, 气息安稳,不见异常。
小顺在家, 但也没有再准备早饭。
黎渐川一觉醒来后,与脸色有些苍白麻木的小顺打了声招呼,就收拾收拾,同宁准出了门。
走时他观察了下院子里其它三个房间的情况,没什么起来的动静,看来暂时还没人发现他们这位组长已然失踪一事,都仍在专心补眠。
离开小顺家, 黎渐川和宁准先去了村头小卖部, 吃点早饭, 顺便打听打听消息。
来的次数多了, 周围人都熟悉黎渐川了,虽然碍于他身边宁准的人豺身份, 摸不清他来历,不敢与他过多接触, 但简单闲谈一阵还是没问题的。更何况, 今天来看, 这人豺的模样似乎比之前正常了许多, 大着胆子的、好奇的人也便更多起来。
黎渐川也由此知道, 至少在这次轮回的昨天,宁准还是没有双眼、神智懵然的状态。
而现在, 说实话,宁准已经不再是第三次轮回的宁准。
他属于第八次轮回。
他的记忆不存,可状态却一直在轮回之外,随黎渐川而走。
黎渐川也清楚一点。
“这一局,需要治愈的疯狂是真的不少,不管是他的,我的,还是这个地方的……”
黎渐川暗叹。
两天一夜,或者更短,时间紧迫,黎渐川自然没有浪费的想法,早饭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带着宁准跑了许多地方,包括福禄观、多子神庙、张家祠堂之类,还去了一趟张家的墓地,其中新坟不少,但他只重点看了看张秀兰和历代逆种的。
他在验证某些线索,补充某些细节,为一场可能再不会有机会重来的解谜做准备。
因有至少外表已经恢复正常的宁准作帮手,这场原本预计要花费大半个白天的验证补充,只花了一个半天就完成得差不多了。
午饭时候,欢喜沟街面上的行人少了不少,黎渐川和宁准小心避开,前往榆阿娘家。
榆阿娘的午饭吃得早,黎渐川两人到时,榆阿娘正坐在院里洗碗。
黎渐川按照曾经榆阿娘交代的法子,带宁准翻墙进来后,便直接迎上了榆阿娘审视探究的目光。
“洗礼时间未到,你突然过来,是有事?”榆阿娘扫过黎渐川,一眼钉在宁准的脸上,“因为他?”
宁准眯起眼,微笑着同榆阿娘对视。
榆阿娘似是感应到了什么,目光一晦,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宁准的目光。
黎渐川没注意到两人这短暂的视线接触,只回答:“是,也不是。”
他思索着这次轮回珠子面对榆阿娘时的态度:“我来,一方面是想让你看看他的状态,另一方面,也是想商量一下,看能否提前洗礼。”
“提前洗礼?”榆阿娘洗碗的手一顿,像是没料到黎渐川会提出这个要求。
“你以为这种事,是想提前就能提前的?”
她看向黎渐川,苍老的面容上眉头皱起:“我说过,无论是洗礼,还是成神,本质上,都是勾连三神的神力,抢夺过来,化为己用,只不过洗礼是渗透奠基,成神是打好基础之后的强力抢夺。”
“这都需要神力。”
“平日里,或开请神路时,欢喜沟逸散的神力根本不够,只有请神夜和祭神日,神明躁动或苏醒,才算可以。”
“提前洗礼,得不到你想要的力量,只是白费工夫。”
黎渐川却没被这样轻易说服。
他边回忆着珠子的记录,边拉过两个小板凳,一个塞宁准屁股底下,一个自己坐:“这些我当然知道。”
“距离祭神日越近,洗礼的效果越好。但因为成神的重头戏在祭神日,所以洗礼必须提前。最好的安排就是请神夜,借欢喜沟请神仪式带来的神力共鸣,为我奠定神基。”
“我说要提前洗礼,也不是要从明天午夜提前到今天白天。”
榆阿娘拧开水龙头,冲掉碗筷上的泡沫,“那你想提前到什么时候?”
黎渐川干脆道:“明晚八点。”
榆阿娘摇头:“还是太早。”
“不早,”黎渐川也摇头,“这次大祭请神夜的神力波动,只可能比我们的洗礼更早出现。”
“什么意思?”榆阿娘双眼自头巾蒙下的阴影里倏地抬起。
黎渐川半真半假道:“轮回秘会已经在行动了,多子山、福禄山都有轮回者活动的身影。他们也打算掺和到请神仪式里,借另外两教之力,初次尝试唤醒轮回之主。”
“两教在轮回秘会里安插了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请神仪式表面上一切没变,但实际上,早已调整了时间。”
“您若不信,明晚且看。”
榆阿娘拧起眉,沉默片刻,才道:“你想提前洗礼,也是因为轮回秘会?你要掺和他们的事?”
黎渐川笑了笑:“我们是合作伙伴,有些话,就没必要试探来试探去了。我不相信你对我、King以及轮回之主三者间的关系没有怀疑和猜测。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的所思所想,有一半是正确的。也就是因为这一半,我不能放过明晚的任何机会。”
“两神的神力我要,轮回之主的神力,我也要。”
“力量越强,我们计划的成功率,才会越高。”
他在点榆阿娘。
榆阿娘掂着手里的瓷碗,没有立刻回答。
但黎渐川清楚,这件事,榆阿娘不可能拒绝。
因为在她眼里,这些聚集起来的神力,都只是黎渐川在代为保管而已,真正要成神的是她自己,黎渐川不过是块借力的踏脚石。
给自己的力量,自然是越多越好。
“福禄观得来的消息?”榆阿娘忽然问。
她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黎渐川情报的真伪。
“前一晚的动静。”黎渐川没有直接回答,却在暗指轮回者集会被端一事。
“明晚的请神仪式,会在八点左右开始?”榆阿娘又问。
黎渐川依旧没有明确回答:“差不多。”
“榆阿娘,洗礼对你来说是大事,对我来说更是如此,”他定定看向榆阿娘,“我知道你对这次计划非常看重,但是不是还是太过谨慎了?归根结底,要成神的人是我,要执行弑神计划的人是我,力量不足,到时候死的人,自然也是我。我总不会坑害自己。”
榆阿娘抬起满是褶皱的眼皮。
黎渐川适时地装出一副刚刚压下眼底疑惑之色的模样。
暗示过利益,当然也要再加码一点怀疑。
毕竟,以黎渐川如今对榆阿娘的了解,已经知道她迟疑与拒绝的根本原因只可能有两个,一是担心黎渐川突然提出提前洗礼,是发现了什么,在试探她,二是担心提前会让洗礼出现意外。
而黎渐川给出的说辞与反应,便恰好是对症下药。
如此,不管是为了维持自己的计划,或获得的更大利益,还是为了打消黎渐川忽生的怀疑,榆阿娘都不会再对提前洗礼一事继续犹疑。
午间的阳光热烈,穿透阴云,洒落在小院内,映照得灰白色的水泥地微微有些晃眼。
榆阿娘关掉了水龙头。
哗哗的水流声消失。
“有道理,”榆阿娘道,“成神弑神,是你我合作,但获取力量的是你,需要行动的也是你,提前洗礼如果失败,我固然损失严重,但你的遭遇绝对不会比我更好。”
“搞砸这件事对你没好处。”
她道:“我相信你的消息,洗礼可以提前开始,我会尽快准备需要的东西,明晚七点半,你来找我。”
这件事顺利办成,在黎渐川的计算之内,但他仍故意在面上显出了几分喜色和激动,像是在为提前握有强大力量而感到期待。
“至于他的状态……”
榆阿娘眸光扫向宁准:“眼睛已找回,神智已清明,乍一看,也与常人无异,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但我之前所说的法子,也最多只能让人豺恢复到这种程度。”
“更多的,已不是人力所能为。若你成神,兴许还有些可能。”
她也将威逼与利诱柔和地化进了话语里。
黎渐川观察着榆阿娘的神色,没瞧出什么来。
“对了,还有一件事。”
黎渐川看了眼时间,没多纠结,只把此次上门的最后一点试探小心递出,“不知道是我的精神状态又恶化了,还是又受了什么影响,今天凌晨开路回来,我又撞见了一些幻象。”
“幻象里,在一个奇怪的、充满科幻感的地方,一个人撞上一面镜子,被镜子里突然出现的漩涡吸了进去,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与他所生活的世界不同的古代世界,他一进来,便被扭曲了精神与身躯,哀嚎着变作了一条大蛇,砸进了一处密林。”
“大蛇想要再变回人类,想要回去自己的世界,却无法做到,只能在密林中一日又一日沉眠。”
“但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死了。”
黎渐川一顿。
榆阿娘面色不动,摞起已经清洗干净的碗筷,起身送去橱柜里,像是在听,又像是没有听。
“我没有看到他死亡的过程,”黎渐川望着榆阿娘整理橱柜的瘦小背影,“也没有看到凶手,只看到了他的尸骨,他的灵魂。”
“他在愤怒不甘,想要复仇,想要重生,想要改变自己悲惨的命运。”
“他死后好像能看到我,于是我问他,想了这么多,为什么不想回去家乡,他说因为回不去,所以便不想。”
榆阿娘立在灶房的门槛里,没有回头:“好故事。”
“但调查这里的真相,获取五花八门的线索,是你们外来者的事,与我可没什么关系,”她关好柜子,“我在欢喜沟这么久,第一次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你若是想从我这里换取相关信息,就不必浪费时间了。”
“连您这里都没有消息,那我可真要成无头苍蝇了,”黎渐川笑笑,起身,“既然这样,我们就先走了,明晚七点半,我会准时过来。”
榆阿娘点点头。
转眼看向黎渐川和宁准将走的背影,忽然道:“走都走了,还不把我的板凳放回原位?”
黎渐川回头。
他习惯不错,用过的东西自然会放回原位,两个小板凳坐完,也已靠回了井边。
他疑惑挑眉,榆阿娘却抬手指了指:“偏了几寸,要再往右放放。”
黎渐川诧异,但还是按住宁准,自己过去,把两个小板凳正了正。
而就在他刚刚扶正板凳的一刻,他面前,水井边,板凳遮掩的阴影里,榆阿娘水盆里流溢出的一些洗碗水忽地流动起来,飞快凝成一段字。
“小心你的人豺。
过去他是人,如今却偏豺。
洗礼之夜,别带他来。”
阳光一晃,水流涣散,字已消失。
黎渐川站起身,看了灶房内神色平静、毫无异色的榆阿娘一眼,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拉过宁准,转身离去。
“这老太太,心术不正。”
一出榆阿娘家,没走多远,宁准便忽地轻声开口:“哥哥明晚带上我,我帮你。”
“好,”黎渐川笑着按住宁准的后颈,“她在利用我,打算最后自己成神。当然,她得逞不了……”
宁准抬头,对上黎渐川的视线,慢慢弯起了眼睛。
从榆阿娘处离开,两人自然也不会闲着。
“忘忧桥”已经到手,提前洗礼的事也算是办妥了一半,可对一些可能涉及谜底的疑点,黎渐川依旧有些在意。
为此,他再次上了福禄山,又去了一趟多子神庙的求签、解签之地。
可惜,皆是一无所获。
连他想刻意偶遇一下的双胞胎姐弟,都没有见到。
黎渐川隐约觉得不对,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临近傍晚,他与宁准下山,返回村里。
谁知,两人踏着夕光,刚进小顺家大门,便立刻被一群福禄观道长团团围住了。
紧接着,普查小组简专家的声音穿透人群,将尖锐的矛头直直钉在了黎渐川身上。
“没错,组长临走之前就是对我说过,他去找季川有事!”
简专家嘶声叫道:“现在组长死了,不是和季川有关,还能和谁有关?!”
黎渐川脚步一顿。
同时,他的背后传来一声砰然巨响,是小顺家的大门,已被一股无形之力霍然关闭。
第503章 它落在了谁手里?
“各位, ”黎渐川在一瞬间便调整出了最为合适的反应,惊疑之中带着茫然,茫然之中又有忧虑, 可表面却是凡遇大事必有的冷静沉着, 可谓一丝破绽不露, “这是怎么了?”
“费组长出事了?”他皱眉望向叫嚷的声源处,“简专家认为和我有关?”
普查小组众人也被一群道长围着, 似是在审查,简专家立在其中,乍一见黎渐川,先是一刹惊慌,旋即迅速掩饰过去,露出冷意:“季先生,不必装模作样了, 这事不和你有关, 还能和谁有关?”
“开请神路仪式结束后, 我们组里的人就都撑不住, 要回来补觉,只有组长说有事, 先不回去。我当时和组长并肩走,好奇问了一句, 组长也没多说, 只说是要去找你, 谈点事儿。”
“现在组长死了, 你说与你无关, 谁能相信?”
他的条理还挺清晰。
黎渐川当然不会认。
且他觉得简专家的表现有点怪。
简专家是个喜欢和稀泥的和事佬,不够尖锐, 也不够圆滑,即使事涉费深之死,也不太可能突然一改常态,如此出头。他想到陈远山和周沫曾提到的在鹭燕身上做的手脚,怀疑简专家身上也有了异常。
但这件事他显然无法就这样揭穿,只能先将戏演下去。
黎渐川面上先是露出被怀疑冤枉的愤怒与委屈,继而又以镇定之色压过,像是强压着怒气般道:“简专家,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有两件事我要问你。”
他分神留意着陈远山的动静。
“第一,你说费组长告诉你,他是去找我,有事相谈,这话除了你,还有谁听到没有?又有何除你听到之外的明确证据没有?我猜没有,否则你们组内其他人为什么迟迟没有附和支持你?他们是在等什么?”
简专家神色一顿,目光扫向组内。
大家神色各异,却无人与他对视。
陈远山抱胸而立,轻轻敲了两下手指。
他一旁的鹭燕神情空白了一刹,很快恢复正常,张了张嘴,似要开口。
但黎渐川紧接而至的声音却直接将她这即将出口的话音压了回去:“第二,假设简专家你所说是真,费组长确实是去找我了,可便是如此,费组长的死就一定与我有关吗?”
“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见过费组长。”
“今天凌晨,仪式结束,我从多子山一路回来,都没有遇到过他,更不要提和他谈什么事情,连他去找我之事,我都是此刻,从简专家你口中得知。”
“即便费组长是在去找我时出的事,可就一定是我所害吗?眼下的欢喜沟形势复杂,人员也复杂,费组长一路过去找我,就当真不会有半点意外发生?”
简专家气恼:“组长很强,又带着那件东西,谁能轻易杀他,还毁尸灭迹,非用特殊手段不能探查……”
黎渐川道:“费组长很强,别人不能轻易杀他,难道我就能?我是哪里表现出了与众不同之处,让简专家觉得我轻易就能杀了费组长?还是说,有人亲眼看见我行凶,且握有证据?”
这话黎渐川说得理直气壮。
因为不管是他还是费深,在相见之时,都已查探过四周,确信无人,才敢试探或动手的。
简专家道:“别人不一定能,但你是……”
“好了!”
一声沉喝,打断了简专家的话,也如一阵清风拂过,让简专家和鹭燕俱都神色一怔,似是从什么之中醒来一般。
福禄观的道长们终于不再故意束手,坐视这场争吵了。
一名紫衣道长拂尘轻扫,越众而出,一双深邃眼眸静静看向黎渐川,打了个稽首:“季道友,失礼了,贫道姓林,京城人士。费道友离奇身亡,神赐之物丢失,不是小事,观内特派我等过来调查,还望季道友配合。”
黎渐川深吸一口气,敛起情绪,还了一礼:“只要公正公允,自当配合。”
周围有道长闻言,如被质疑,面露恼色,正要说话,却被紫衣道长抬手一挡。
“自然公正公允,”紫衣道长含笑,“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人。”
黎渐川表现出放心许多的模样:“敢问林道长需要我如何配合?”
紫衣道长翻手取出一个白玉罗盘。
因他就在黎渐川两步之外,所以黎渐川立刻便感知到了魔盒气息。
这是一件曾属于玩家的奇异物品。
非玩家的奇异物品或类似奇异物品的某些有超凡之处的物品,大多都是没有进过玩家魔盒的,只有物品的气息,没有魔盒气息。
而这罗盘却不同。
它有奇异物品的气息,也有魔盒气息。但这位林道长显然不是魔盒玩家。
“这是一件神赐之物,可为我们勘破迷雾,指点迷津,”紫衣道长道,“只需季道长滴下一滴指尖血。”
黎渐川知道,这个副本里血肉有不少奇诡用处,可单纯的血液,不知是否同理。
而且,这白玉罗盘的作用,也不一定就是这紫衣道长所说一般。
想了想,黎渐川划破食指,长袖微垂的刹那,魔盒开合,他自身的鲜血被收入魔盒,取而代之的,是他曾存下的一滴他人鲜血。
一滴血落下,入白玉罗盘之中。
罗盘上的指针微微一颤,疯狂转动起来。
众人屏息凝视,却见指针转过九圈,便慢下来,无精打采地归了原位,鲜血融化,于罗盘上空凝出一个血字:“无。”
无?
这个字,可不是像在查凶手,而更像是在找东西。
黎渐川想到被自己早早收进魔盒的“忘忧桥”,心中微微一定。
以魔盒的隔绝能力,要是想在他身上找“忘忧桥”,那可是找不到的。
而且,若是以为摆出这样的阵势,他就会主动动用“忘忧桥”,改变周围人认知,洗脱自己嫌疑,从而泄露气息被他们发现,也是绝无可能的。
即使被在场所有人围攻,他也有脱身的自信,无需“忘忧桥”。
不过很显然,他们对黎渐川的怀疑其实并没有特别高,只略试了试,便取出罗盘,直接来验了。
验过黎渐川,紫衣道长却没转身离开,而是目光忽地一转,落在了黎渐川身后默然无言的宁准身上:“季道长没有问题,但是,既然查了,便要查个清楚,对还季道长清白也是有利的,所以,还请季道长让你暂养的这头人豺也来试上一试吧。”
经紫衣道长一点,周遭众人才一个恍然,好似刚刚才发现黎渐川身后还跟着一头人豺般。
明明这人豺人类模样,面容俊逸,一身红衣,扎眼得紧,他们却好像不约而同将他无视了。
黎渐川心头一沉,隐约嗅到了紫衣道长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神色不变,正要开口,宁准却忽然从阴影里挪出一步,歪了歪头,笑意温柔:“十指连心,若要查探什么,心头血应该要比指尖血好上太多吧。林道长怀疑我,不如我取心头血吧,反正又不会死,说起来,我还没有摸过自己鲜活跳动时的心脏呢……”
紫衣道长的眼神幽深了一刹,旋即朝黎渐川无奈一笑:“你这人豺真是疯得更厉害了。”
黎渐川拧眉:“林道长真是信不过我,要取心头血?”
紫衣道长摇头:“当然不是,指尖血便可,季道长动手取血吧,便是一头人豺,贫道也见不得剖心之苦……”
尽管已对这白玉罗盘的功能已有所猜测,黎渐川依然不想冒险,正要拉过宁准的手,再次以魔盒里的血液偷梁换柱一次,却见宁准朝他笑着眨了眨眼,便直接探指入口,咬破指尖,洒出一串鲜血,抛在白玉罗盘上。
黎渐川心中一紧,却看懂了宁准的意思。
有的血可以是假的,有的血却必须是真的。
他们是不知道“忘忧桥”在哪儿,费深是谁所杀,但却极可能已用某种手段观测到了宁准的痕迹,所以才有眼前这一出。
只是这观测八成也只有一点点,兴许只是得到了模糊的神谕,或是探知到了某些碎片,其中宁准出现过,不明确,也不肯定,无法让他们确认是否是宁准杀了费深或夺了“忘忧桥”,否则黎渐川和宁准回来,见到的便不会是查验,而是审判。
毕竟,以福禄观的权势,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宁准血入罗盘,依旧是一个“无”字。
紫衣道长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让黎渐川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这罗盘查的不是凶手,而是“忘忧桥”的下落。
“季道长的人豺也没有问题。”
紫衣道长宣布道。
“看来此事还需更多调查,今日实在是打扰了……”
事情就这样匆匆而来,又匆匆而了,紫衣道长又拿着白玉罗盘让院内其他人试了,没有发现,便叹息一声,带人离开了。
一群人鱼贯而去,原本塞得满满当当的小院再次冷清下来,仅剩普查小组与黎渐川宁准双方,场面一时极为尴尬。
黎渐川扫了面红耳赤的简专家一眼,又以眼角余光掠过陈远山,只朝立在灶房阴影里的小顺说了声晚饭不吃,便带着宁准径自回了西门房,将门重重一关,甩出了些脾气。
以他在这里的人设,此刻没有脾气才是奇怪。
一回房间,黎渐川检查四周,正要拉好窗帘,同宁准说话,窗帘外便忽地伸出一只手,朝门房临街的窗户敲来。
黎渐川一惊,普通短刀出鞘的同时,低声道:“谁?”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季道友,可否让我进去?”一道人影转出,赫然是一名方才随紫衣道长出现在小顺家里的蓝衣道长,面目陌生,却又带着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黎渐川顿了下,在记忆中一阵搜刮,才终于找到这熟悉感的来源,是前两天曾在村头小卖部的午饭时候,故意向他透露三教高层信息的那桌人中的一个。
但当时此人做了伪装,再加上刚才院内人实在太多,黎渐川才未能第一眼将其认出。
“是你?”
黎渐川念头一转,故意显露出自己已将他认出。
蓝衣道长也有点惊讶,没想到黎渐川这么快就将他认了出来,但这倒是好事,省却了他许多工夫,是以他便一笑,道:“季道友好眼力。”
黎渐川佯作犹疑,可还是朝外面望了望,打开窗子,让他翻了进来。
“道长之前假扮旅客,现在又主动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黎渐川皱眉便问。
蓝衣道长没答,只看了一眼宁准。
宁准却不与他对视,只倚在床边,半闭着眼假寐,权当没有看到他的暗示。
黎渐川则道:“无妨。”
蓝衣道长摇头轻笑:“也罢,这人豺虽是多子神教那边一路护送过来,归属也暂为他们,但实际炼制时,福禄观可是主力,倒也没什么需要怕的。一头人豺,说出去的话,也没谁会信。你只管好他,别让他再多发疯便好。”
说完,他才道:“既然你已经认出我,那便好说了。季道友,我之所以找上你,并非突然,在你初入欢喜沟时,我们就已经注意到你了。这来自于吾神之神谕。”
“神谕?”黎渐川一怔。
在他刚入欢喜沟时,福禄天君就盯上他了?
还有,这批人果然是福禄观内区别于保守派和激进派的第三方势力,否则不会这样小心,而且很明显,他们势力不大。
蓝衣道长颔首:“是的,吾神向我们之中的某位道长暗中下达了神谕,我们便找到了季道友你。正如季道友你之前所见,我们乔装改扮,观察了你几日,才决定趁今日机会,过来找你。”
“什么意思?”黎渐川心念转动。
蓝衣道长道:“我们从神谕解读出,你是此次欢喜沟大祭的变数,后来我们观察你,以某样物品监测你的状态,发现你的灵魂在被邪神蚕食。”
黎渐川对这蓝衣道长的话半信半疑,但灵魂被邪神蚕食这个说法,却暗合了他的某些猜测。
“我的灵魂在被邪神蚕食?”他面上愕然,“邪神……指的是轮回之主?真的假的?你们怎么早没有告诉我?我现在还有救吗?我已经加入了福禄观,成了白衣道长,吾神会帮我的吧?”
蓝衣道长听着这一连串追问,不由苦笑:“抱歉,吾神是否会帮你,我们也不清楚,我们之前没有告诉你,也不是故意,我们不知道你是否是自愿把灵魂献祭给了邪神,所以就没有轻举妄动。”
“那现在怎么又来告诉我?”黎渐川不满。
“因为那件物品监测到,你的情况在好转,灵魂上的黑色在褪去,”蓝衣道长眼底显露出一丝困惑,“但这好转,这褪去,又好像并不彻底,只是短暂的假象,仿佛下一刻,就会迎来邪神更大更猛烈的一口侵蚀……”
黎渐川神色微微变幻:“这情况超出了你们的掌控?你们担心我真出什么事,影响到大祭,所以才赶紧过来了?”
蓝衣道长歉然一叹,没有反驳。
“你们打算怎么做?”
黎渐川佯装戒备。
蓝衣道长一见,无奈失笑:“别紧张,再怎么样我们都是道友,我怎么可能对你出手?”
“我是来帮你的。”
他诚恳道:“我们打听到你们院子里这个普查小组从京城带来了一件神赐之物,有了它,就可以控制你的情况,不会影响大祭,也不会害了你的性命。”
黎渐川一副恍然模样,继而又疑惑:“等等,刚才那位紫衣道长不是说了吗?这东西丢了……”
“丢了,找回来不就行了?”蓝衣道长道,“这东西可不是人人都可以用的,副作用惊人。”
黎渐川道:“你希望我也帮忙去找?”
“不错,”蓝衣道长笑起来,“多一个人多一分力嘛,找到之后,你可以先寻我们,待我们用它解决了你身上的问题,再将其还给普查小组,也算一桩好事。”
谈话至此,他也不再掩饰他的目的。
试探黎渐川是否有“忘忧桥”,利用黎渐川去找“忘忧桥”。
这是阳谋,他不惧被黎渐川看穿,因为黎渐川被邪神蚕食一事是真非假,只要黎渐川想摆脱这种蚕食污染,就不得不去做。
黎渐川拧起眉:“这事听起来就危险万分……”
蓝衣道长闻言,却不再说什么,只笑笑,便要起身离开。
黎渐川可不容易逮到一个来给他设套,勉强算是对他有所求的福禄观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他走?
之前去福禄观一无所获,现在总要撬出一点东西来。
他当即拉住蓝衣道长:“道长,你还没说我该怎么联系你们……虽说这神赐之物我不一定能找得到,但要是有什么别的事,也总能沟通沟通,对吧?”
蓝衣道长一顿,觉得有理,便自拂尘上扯下两缕银丝:“需要时,点燃一根,就可以联系上我们。”
黎渐川接了拂尘银丝,又道:“对了道长,你还没说那神赐之物是什么,长什么模样,去找的话,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蓝衣道长看他一眼,从袖内取出一张纸,上面写了“忘忧桥”大致的信息。
黎渐川心中冷笑。
这样还藏他一手,看来就是想诈他有没有拿走或见过“忘忧桥”。
接了纸,黎渐川还不松手,蓝衣道长实在无奈,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显出了一分真实的急色:“天要黑了,我必须得先离开,还有事等你点燃银丝,再与我说。”
“最后一件事,”黎渐川道,“道长,我总听到我屋内这面红布盖着的镜子里传出吾神的声音,你说这是不是吾神在召唤我?吾神会在镜中显现吗?我要不要拿下那块布……”
黎渐川真假掺半地说着。
他当然没有从镜子里听到过福禄天君的声音,甚至在此次天空城之前,他都没有怀疑过福禄天君会与镜子有关。
“吾神……”蓝衣道长的急色一滞,看向黎渐川指的古董镜,眉头微皱,“吾神不会用镜子召唤信徒,你所听所见只怕是幻觉,不要轻易拿下那块布,小心中了邪神招数。”
说罢,他是一时半刻都不想再停留,甩开黎渐川的手,便匆匆翻窗离去。
“只说不会召唤,却没否认会否镜中显现,看来福禄天君还真有镜子方面的能力……”
黎渐川重新拉好窗帘,拧开床头小灯,心中思索:“还有‘小心中了邪神招数’……啧,这镜子里好像还有点挤,轮回之主和福禄天君,都抢着在用。”
“不过,轮回之主有关镜子的能力,是来自于King,可福禄天君与镜子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也可以用上一二?”
思绪翻动间,黎渐川忽然想起了一个地方。
深潭。
若大巫和巨蚺是撞镜而死,来到镜子世界的两人,大巫死后,化作玉石,从火中碎镜返回了欢喜沟,是第一个神物,而同样死在两百年前的巨蚺便应该是第二个神物。
可是当时第二个神物并没有立刻回归天空城。
它落在了谁手里?
碎镜在深潭潭底,巨蚺却死在潭外密林,它化成的玉石未能在第一时间被碎镜送回天空城,那便只可能落在了凶手手里。
而杀死巨蚺的,就是多子与福禄。
结合从镜子里递给三田寿康第二块玉石的那只手属于男人,而非女子,福禄的嫌疑最大。
黎渐川看向旁边睁眼注视着他的宁准,没有隐瞒,将这推测直接和他简单说了说。
宁准听完,眯了眯眼,道:“你想再查查福禄天君?”
黎渐川点头:“如果真如我所想的那样,这位在欢喜沟从不管事、几乎隐身的福禄天君,绝不简单。而查祂,也很难。祂在欢喜沟的痕迹太少,和多子菩萨完全不同,就连福禄观里,都没有遗留祂的太多信息。”
“要想查祂,目前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进祂的神国,但祂的神国容器周沫已死,神国八成已经回归了,想进无门,欢喜河或许可以一试。二就是挖福禄山,因为我怀疑福禄山就是福禄天君的沉睡之地,或者说祂的身躯,神不沉睡于神国,而两百年前,神沉睡之前,并没有福禄山和多子山……”
“不,”宁准打断他,“还有第三个办法。”
黎渐川看他:“你是指我启用镜中穿梭,进去镜子里,找可能也存在于镜中的福禄?”
宁准轻笑着摇头:“不是。与神沟通,最简单直接的,自然是祭祀祂,向祂祈祷。”
黎渐川脑海中闪过郑尧密林摆坛的身影。
“当然,这种最简单直接的法子,也是最有可能失败的,所以,你还需要这个,”宁准的手指点在自己的眼角,“我的能力在恢复,你祭祀祈祷时,我会施展一次瞳术。”
“别急着拒绝,”他按下黎渐川欲要出口的话,笑容晏晏,“我知道我在你心里的分量。我不会逞能,相信我,黎老师。”
“这是你的游戏,也是我的游戏。”
“我们都必须要赢。”
宁准轻轻眨眼。
黎渐川皱起眉头,没有答言。
第504章 因为,他在怀疑你。
深夜, 零点一过,欢喜沟无人出行的隐形禁忌被打破,整座村子都开始变得躁动起来。
各方势力伸出触角, 暗中潜行的身影都变得多了起来。
今天是请神日, 仪式在半夜, 无须担心凌晨有事,但以防万一, 有人上门,黎渐川还是在住处多待了一段时间,直到零点三十分,才与宁准出门,前往深山里。
出于对福禄天君和第二件神物的某些猜测,他要先去趟深潭。
小心地躲避着可能的窥探,两人一路有惊无险, 顺利抵达了曾来过一次的密林深潭。
“我就是想看看那些碎镜片的情况, ”黎渐川边脱衣服边道, “这个时节, 下一趟水冷得很,我去就行, 你别去了。还跟上次一样,你在岸上警戒, 我要是两分钟后还没回来, 就拉绳子。”
“好, 注意安全。”宁准接过绳子, 没什么异议。
“有事喊我, 或者直接拉绳子,我都知道。”黎渐川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声, 才跳进潭里,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他的身影飞快消失在如浓墨般的潭水中。
宁准静静注视了片刻,忽然回头。
然而,他背后空空荡荡,除幽暗密林,什么都没有。
“还真是警觉呀。”
一道熟悉至极的声音轻笑着响起。
宁准眉头一跳,抬手压了下自己的嘴角,对于这道来自自己口中、有着自己声线的声音的突然出现,有点意外,但不太多。
他不正常这件事,他自己当然知道。
“你是谁?”宁准瞥了眼水潭,声音低冷。
“看来不管多少次,你对我的存在都是多多少少有所察觉的,所以在我出现时,也没那么惊讶,”如宁准声线如出一辙的带笑的声音道,“不过,你的记忆真是个麻烦,我不想再来一次自我介绍,再耗上许多时间尝试说服你。”
“我们的时间不多,超不过两分钟,因此,我希望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我就是你。”
那道声音说:“真实的你。”
“都是‘我’,还需要分真实和虚假吗?”宁准笑着眯起一双桃花眼,“别拿我当傻子耍。”
“你瞧,我就说你的记忆是个麻烦,我没有时间再长篇大论说服你一次,”那道声音无奈哀叹,又道,“这样,时间有限,我只说一件事,关于你的眼睛。在你的记忆里,它应该是昨天凌晨,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恢复的吧?”
“你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潜意识里,你知道这不是一件可以让别人知晓的事。”
“你必须保守秘密,所以,连你最为信任的爱人,你都没有告诉,而是选择了欺瞒。”
“你的这种恢复,和潜意识的选择,不是毫无根源的,而是来自于和我的交易,或者说合作。”
那道声音道:“我们是同一个人,只是因和高维意识对抗的影响,以及这个副本的天然污染,才意外分裂成了两个,但无论是一个还是两个,我们的本质都没有发生改变,我们的目的也始终相同。”
“清洗掉自己的疯狂,合二为一,在你的爱人解谜成功时,一同通关离开这里,就是我们的目的。”
“为此,你需要力量。”
“但是,因为副本的规则机制,你丢失了它,遗忘了它,而还记得的我,为了我们共同的未来,便只能冒险出现,帮你寻找回它。现在,你看,你的双眼找了回来,神智也已经恢复,和之前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们的胜算增加了。”
宁准道:“交易……你帮我恢复双眼和神智,我答应同你合二为一,这就是我们的交易?”
“合作,”那道声音道,“我更喜欢称它为合作。我们是同一个人,这是你无法否认的。”
宁准道:“按你所说,我已经拿回了力量,并已经在用这种力量帮助我的爱人,解谜通关,一切都是如你所想进行的,那现在,你又为什么会再次出现?”
“因为……出现了一点意外。”那道声音道。
“意外?”宁准眼眸微转。
“你的疯狂与污染不仅没有好转,还在加重,”那道声音沉郁下去,“已经拿回的力量,没能阻止你状态的恶化,携带着这样严重的疯狂与污染,即使你的爱人成功解谜通关,你也根本无法离开。”
宁准凝视着水中的自己:“你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特意来通知我,‘我要被困死在这里’这件事的吧。”
“怎么解决,”他道,“说说看。”
那道声音也不含糊:“你猜得对,我是为了和你商议解决这个问题,才出现的。目前,我所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只有两个,一是说服你的爱人,延迟解谜时间,在解谜之前,先获取一些力量,来帮助你治愈疯狂,治愈你,大概也是他的游戏任务之一,不是吗?”
宁准不置可否:“第二个办法呢?”
“污染他。”那道声音果断回答。
宁准一顿,眉梢轻挑。
“先不要急着抗拒,”那道声音笑起来,“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指的污染,是用你污染他,而不是其它什么。”
“你知道吗?这里关于疯狂与污染的规则,来自于你的爱人。它会帮助这里的人,外来的人,清洗他们的疯狂。清洗成功,被治愈的,自然可以离开这里,那没有清洗成功,未被治愈的,自然也就无法离开。”
“当然,治疗不代表治愈,这清洗成功与否,不取决于他和规则,而取决于接受清洗的人。”
“可人这种生物,骨子里就是不干净的,所以,他的规则实施的这些时日里,外来的、最后成功离开这里的人少之又少。”
“不过,规则从来不会约束规则制定者。”
“他绝对不在这清洗成功与否的判定之内。”
“不管他是否被污染,污染是否深重,又是否精神堪忧,已经疯狂,只要他想,他就能够离开这里,甚至若是他不需求魔盒和
这里封存的属于他的力量和记忆,他完全可以立刻、马上通关。”
“魔盒游戏两个通关条件,达成任一,即可通关,其中一条本局剩余玩家数少于等于三,自始至终都是达成的。这是这个副本由普通副本被影响改动为单人副本后的最大漏洞。”
“也是他留给玩家、留给自己的生机。”
“只是十年间,那些来到这里的玩家都疯狂过甚,被自身的污染蒙蔽了双眼,连离开这件事都意识不到,更别说这一线生机了。最终,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只能白白被困死在这里。”
“有没有一种可能,”宁准轻声打断他,“我是说可能,有些玩家是当真被蒙蔽困死的,也有些玩家,是自愿被蒙蔽困死的?”
那道声音一顿:“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虚伪的你总是对人性里的善抱有最大的期待。”
“随你怎样说吧,”那道声音叹气,“总之,他可以顺利离开这局游戏,无论解谜成功与否,无论污染与疯狂在他身上是否存在,只要他想,他就能离开。因为这里本就没有任何规则可以束缚他。”
“但你不同,你在被束缚。你想要和他一起离开,就必须借助他,污染他,将他与你死死捆绑在一起,否则,最后的结局就是他顺利离开,而你滞留于此,在天长日久的消磨间,重回最初的模样。”
“最初的模样?”宁准双眼微抬,瞳色随水波与月色潋滟晃动,“我最初是什么模样?”
那道声音清冷而平静:“无心的怪物,不死的监视者,永远不会也不可能再成为人类的的伪神。仇视一切,怀疑一切,怨憎一切,生于恶意滋养的阴霾,囚于无望无尽的炼狱。”
“这是你最初的模样,也是你原本的人生。你逃了出来,可随时都有可能重坠其中。”
“现在,就是最危险的一刻。”
宁准沉默两秒,忽地一笑:“我现在有点相信‘你就是我’这个说辞了。潘多拉,或者别的什么,是不会这样评价我的。”
那道声音一叹:“在双眼恢复后,你已经想起来了一些东西,所以你应该知道我没有欺骗你。我正是清楚这一点,才选择在发现不对后,就立刻来找你。两个办法,无论你选择哪一个,都要明白,我从始至终都没有伤害你和他的打算,所有选择,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你我,为你们。”
“假如你仍怀疑我,也大可以把关于我的一切告知你的爱人,也许他会为你在两个主意之间做出选择。”
“你对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他知道你的问题,就一定会解决,不会放弃你,独自离开。”
“不过,但凡你对我有一点信任,我都不建议你直接同他坦白。”
“因为,他在怀疑你。”
宁准对这句话没有什么反应,只问:“两个法子,你更倾向于哪一个?”
“前者吧。”
那道声音沉吟:“两个都有利有弊。前者虽然失败概率更高,也会拖延他的解谜时间,但半点不会破坏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后者,一个不慎,你们之间怕是会有裂痕出现。”
“我的话只供你参考,究竟怎么选,还要看你,毕竟,现在主导这具身体的,主要是你。”
说着,那道声音开始变轻变远,直至消失不见。
最后遗留的,只有一句宛如耳语的微弱声音:“记住,不管怎么选,说服他,最好的时机是现在,污染他,最好的时机……是请神夜洗礼。”
宁准垂眼。
下一秒,一道哗啦声响,宁准飘荡于清幽潭水中的倒影被打碎,黎渐川结束这次再探,钻出了水面。
“我拼了下我上次从潭底收走的,还有潭底剩余的那些碎镜片,果然,看着虽然差不多,但实际拼起来,确实是少了一小块,大概只有拇指大,很可能是被福禄带走的。”
黎渐川边说着,边上岸,快速擦身子穿衣服:“只有神物,没有大巫或巨蚺手里的镜子,估计是不行。欢喜沟和天空城之间的镜中通道要是真那么容易就能往返,两个世界早就不是现在这般模样了。”
“祂没有全部拿走,可能也是怕被多子或谁发现什么,而且,一小块和一整面的效果,对他来说,大概差不多……”
忽然,黎渐川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话音一顿,看向正在收绳子的宁准:“我下去的时候,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宁准偏头,像是有点诧异,“怎么了?”
“没什么。”
黎渐川摇了摇头,望了眼宁准被月光投射到林间的影子,目光微微一沉,很快又恢复正常:“走吧,咱们抓紧时间,在天亮前结束。”
“祭拜福禄天君这事,我总感觉不简单。”
“放心,”宁准跳上他的背,苍白的脸颊贴上黎渐川湿漉漉滴水的发丝,“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
黎渐川挑眉看他,与他在月下交换了一个短暂而潮湿的吻。
这边事了,两人自然不会再多停留。
黎渐川带着宁准一路下山,迅速去往欢喜河边。
他们要寻一个偏僻无人处,设坛祭祀福禄天君。
像这种简易的祭拜,需要的东西不多,关键的只有香炉与香,黎渐川来的路上顺了几件,便足以支撑。而福禄天君是否应答,看的却不是仪式的华丽与否,而是举行仪式的人。
“福禄天君发现向祂祈祷的人是我,八成得吓一跳。”
黎渐川蹲在林子里,麻利地摆着祭坛,低声道:“不过,我感觉祂不会轻易接受我向祂抛出的连接……”
“所以才需要我,”宁准扶起两根白色的蜡烛,“我会让祂不得不与你建立联系。”
“然后趁机……窥探祂。”
宁准微微一笑,点燃香烛。
第505章 祂是福,是禄,是人类无穷的欲望与需求。
林中的祭坛简单得令人发指。
一张比小板凳大不了多少的旧折叠桌, 四根金属腿掰开,摇摇晃晃卡在泥土里,勉强立住。
桌上, 香炉放在中央, 里面插了三根香, 已经点燃,烟气在波光与烛火交织的黑暗中细细袅袅地飘着。
香炉两侧, 站着两根白蜡烛,其下各压一张黄符,黄符上以朱砂画就了福禄天君的尊名,河边夜风一过,光影摇晃,黄符也颤动着,簌簌作响。
香烛前, 还有一条黎渐川特意用符刀杀死的鱼。
这是祭品, 虽简陋, 可沾染有符刀之上轮回之主的气息, 应当也能引来福禄天君一眼。
否则,别说只是一条鱼, 便是千条万条的龙抬来当祭品,黎渐川都不敢肯定这位不理世事、神秘至极的福禄天君是否会睁眼瞧瞧。
一切准备妥当, 宁准退到了几步外的树木阴影中, 黎渐川则披上自己身为白衣道长的白色道袍, 跪至祭坛前, 低声诵经。
诵经的过程里, 黎渐川又划破手指,将自己的血点在已然死亡, 却时不时仍会跳动两下的死鱼的双目之上。
这是开坛祭祀两神最为重要的一步,领牲点睛,表示自己与祭品之间的联系,以及为神明献上祭品的敬意。
坛已开,经已诵,牲已领,剩下的便是正式祭拜。
黎渐川最后压出一点血珠,按在自己眉心,然后低呼福禄天君尊名,便俯身,重重叩拜了下去。
这一套流程在珠子的文字记录里有详细记载,但珠子没有实行过。
黎渐川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但按宁准所说,只要福禄天君有被黎渐川的祭拜惊扰,产生哪怕一丝联系,他就可以用瞳术勾连到福禄天君的精神,窥探到祂。
当然,这个机会只有一次。
福禄天君可不会允许他们来招惹祂两回。
接连三拜。
欢喜河上吹来清凉的风,绕在林中,好似空洞凄厉的低吟,祭坛上,香烛与黄符俱都剧烈摇晃起来。
最后一拜,黎渐川没有抬头,而是按照仪式要求,紧闭双眼,死死叩首在地,口中吟诵不断。
人听自己的声音,自然会觉得熟悉,可有时候,听得多了,越听便越觉陌生,越觉诡异。
此时黎渐川对自己唇齿间吐出的经文,便是如此感官。
经文声灌满耳朵。
他闭着眼,额头贴地,口鼻里满是泥土、青草与昆虫尸体春发腐烂的味道,四周悄寂,风声阴冷,除去昏昏的香烛味愈发浓郁外,似乎什么异常都没有。
黎渐川既没有像郑尧当年一样昏睡过去,梦中拜神,领受神谕,也没有像珠子所记述的那样,听见或看见什么异象启示。他甚至没有感知到丝毫精神波动,这完全不符合福禄天君垂怜信徒的情况。
难道,即使祈求之人是他这个身份特殊的外来者,祭品之中又包含轮回之主的气息,也依旧无法引来福禄天君的好奇?
还是说,正因为祈求之人是他,祭品又不同寻常,所以福禄天君才不打算露面?
黎渐川心头闪过无数猜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黎渐川的脊背已逐渐僵硬。
他在计算着时间,将近十分钟过去了,四周依然没有一点动静。
幽深密林中,他只能听到自己低沉而诡谲的诵经声,和宁准几近于无的清浅呼吸。
黎渐川的心底忽生烦躁。
这烦躁如烈火之后,被春风一吹即生的杂草,呼的一声疯长无数,狂舞着塞满黎渐川的大脑。
他的喉咙一堵,青筋暴起,想要嘶声大叫,想要扯烂胸膛,想要不顾一切地摧毁所有,大哭大笑,撞到墙上,把自己撞个稀巴烂。
突如其来的失控,压也压不住,抹也抹不去,让黎渐川颤抖着睁开了紧闭的眼睛。
似是察觉到了黎渐川的异样,宁准的脚步声靠近。
“嘘。”
他轻轻吹出气音。
黎渐川额头深陷在潮湿的泥土里,重重呼吸,竭力克制着。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宁准脚上簇新的白球鞋。
这是他无论哪次轮回都会做的事,从村里小超市买双白球鞋给宁准。因为他嫌他穿得不够保暖,在北方,寒自脚下生。
白球鞋碾过草叶,停在祭坛边。
一阵悉悉索索声传来。
宁准抬起衣袖,不知在做什么。
忽然,一滴水珠砸了下来,落在白球鞋的鞋尖,鞋尖瞬间被洇湿,红了一块。
不,不对!
这不是水,而是血!
黎渐川后知后觉地闻到了一阵飘忽的血腥味。
这个认知让黎渐川已有些混乱的神经陡然炸开。
他再忍不住,猛地抬头,望向宁准。
宁准右手染血,眼眶撕裂,正弯腰,将两颗新鲜挖出的眼球放到简陋的祭坛上。
“你——!”
黎渐川脑内嗡的一下,无数画面闪动,他不知自己想起了什么,又遗忘了什么,只有种万般情绪冲毁理智,肝胆俱裂的感觉。
可也就是这一刹,骤然浓郁了数倍的香烛味取代血腥味,塞满了黎渐川的嗅觉。
祭坛上,三缕袅袅细香如被妖风吹动,霍然扩大,氤氲成了一片浓雾,将四周的一切全部吞没。
烛光不见,祭坛消失,宁准近在咫尺的红色身影也倏地远去,黎渐川如坠雾海,目之所及,皆是白雾。
他的大脑传来刺痛,灵台被一股寒凉之意笼罩,内心的躁动与疯狂也被按住,冷静与理智渐渐再次占据上风。
勉强回归正常后,黎渐川小心观察四周的同时,脊背也有些发凉。
祭祀可以简单,可却不容不诚,不诚则不敬,他若真在向福禄天君祈求叩拜的过程中失控抬头,直视祭坛,哪怕只一眼,也极可能被判定为对神不敬,触犯法则。
但幸好,最后一刻,他虽然抬了头,但看的却是宁准,而非被宁准身影遮挡的祭坛,否则他不可能完好地站在这里。
不过。
“这是哪里?”
黎渐川将稍稍恢复稳定的精神感知散向四周:“浓雾、空荡……符合这个描述,还和福禄天君有关的,很像是祂的神国……”
“可周沫已死,若他和小顺一样,那他体内的神国应该已经随着他的死亡回归到了福禄天君手里,只是神国似乎都不能在神明手里久留,福禄天君大概会找个机会,把神国再次投出去。但现在,神国刚回归没多久,八成还是在福禄天君手里。”
“祭拜祈求祂,祂的回应就是将我拉□□?”
“不对。”
“祂很可能不想或不能回应我,所以我才迟迟等不到任何异常,只除了被勾动起来的精神失控,而之后,祭坛真正有了反应,是因为宁准挖下来,放上去的眼睛……”
黎渐川想到宁准,心中微沉。
突然挖眼,这不在他们原本的计划里。
黎渐川扫视四周,定了定神,回忆着自己以及珠子搜集的关于福禄天君神国无心地的资料,在浓雾中试探前行,想要找到那道红色身影。
但走了一阵,他便发现他的周遭似乎再没有第二道气息。
宁准没有和他一起进入这里。
而疑似将他召入这里的福禄天君,也不见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
黎渐川慢慢拧紧眉头。
浓雾之中,一片空荡,除了干干净净的土地,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分辨方向的东西。
连一根草,一块石子,一阵风,都不存在。
黎渐川逮住一个方向,走了一阵,便觉盲目,这里太空旷,太安静,走出好远,都没有边际,除了他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也再没有第二道声音。
“这就是无心地?”
黎渐川顿住脚步,“无心地,无忧乡,神明的神国不会取无缘无故的名字,必然与神明、神国的模样和某些隐秘有联系……多子的无忧乡看似无忧安乐,实则全是苦痛,所见幸福,都是祂制造出来蒙蔽祂自己的假象,无忧乡并非无忧,我一反抗苦难,多子便被惊动了。”
“那无心地,是否也并非无心?”
脑内思绪缓缓转着,黎渐川试着从魔盒内取出东西,来引动这里的变化,看能否惊动福禄。
他怀疑,他和宁准的操作只撬开了神国,根本没能与福禄建立联系。连联系都建立不了,窥探自然也是成不了的。
他必须要想办法引起福禄注意,不管祂愿不愿意,都必须朝他看来这一眼。这其中风险很大,可黎渐川并非没有后手,且魔盒游戏这些线索,从来都是险中求。
黎渐川先取出了疑似两百年前的巨蚺的尸骨碎片。
这是福禄天君最初的力量源泉,也是曾承载了祂的疯狂与噩梦的所在,只要祂对此仍未释怀,就绝不会没有动静。
然而,尸骨现身,浓雾与这片空荡之所却当真毫无波动,死寂依旧。
“不对?”
黎渐川想了想,把尸骨碎片换成裹尸布。
这上面书写着福禄与多子的秘密。
四周仍安安静静,不见变化。
黎渐川皱眉,又拿出道微留下的玉册,展开翻动,并将一些关键处低声念了出来。
可这片空间还是没有半分波澜。
福禄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有关祂和多子的秘密被偷走,被公之于众。
“对这些都不屑一顾……”
黎渐川收起玉册,沉吟片刻,又取出了来自深潭潭底的碎镜片,福禄盗走了其中的一小块。
黎渐川拿出它,便是在表明,他已经知道福禄更深一层的秘密了。
说实话,要不是被轮回之主搅了,没能得到镜子世界的神物,这时黎渐川拿出来的就不止是碎镜片,而是还有两块玉石了。
但可惜,这样东西依旧没有引来任何动静。
“福禄到底在意什么,或者说,需要什么?”
黎渐川感觉有点棘手:“祂杀了巨蚺,拿了巨蚺的力量,因巨蚺而异化,却不在意巨蚺。祂与多子一同长大,情感深厚,又拥有共同的不可为人所知的秘密,可好像也并不在意多子和这些秘密。”
“祂窥伺镜中通道,与天空城似有联系,图谋不小,这是欢喜沟和天空城都无人知晓的隐秘,现在我知道了,祂却也不在意……”
“无心地……”
黎渐川边沉思着,便开始各种试探,口中对着浓雾说起五花八门的暗示与秘密,比如多子与轮回联手要杀祂,多子的转世身疑似张家代代的逆种之类,手中也拿出各种东西,甚至还包括所有监视者都渴望借助来逃离副本的魔盒本身,和他自己的一缕精神细丝。
全都没有反应。
黎渐川说得口干舌燥。
他就像钓鱼却拿错鱼饵的人,罩了一头茫然雾水。
按心跳计算时间,此时距他进入这里,已过去了将近三个小时。
不知道外界是否也是这个时间流动,若是,便快要天亮了。天亮之后,村内的人走动起来,他和宁准在林中摆下的祭坛,就很可能被人发现了。
他的时间不多了。
而且。
他有种很微妙的直觉,如果他不能在这里有所收获,见不到福禄事小,他自己只怕也会被永远困死在这里,无法离开。
这里与无忧乡不同。
那是一处家乡,这是一座监牢。
黎渐川闭了闭眼。
他冷静下来,翻开记忆,从头到尾,再次一遍遍梳理起福禄天君的一生,想从中窥出自己需要的答案。
忽然,在这次梳理进行到第八次的时候,黎渐川神色一动,蓦地睁开了眼。
祂不在意过往,因为过往已经过去,祂也不在意未来,因为未来对祂毫无意义。
祂追求力量,喜爱多子,存在野心,暗有图谋,可失去力量祂也无所谓,多子背叛祂也不关心,野心空落祂也不在乎,图谋有被毁坏的风险,祂也不打算强求到底。
声名地位,力量信仰,情感生命。
祂好像什么都需要,又好像什么都不要。
福禄天君。
祂是福,是禄,是人类无穷的欲望与需求。
可却从来都不是他自己。
黎渐川张了张嘴:“……周意。”
他喊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这个名字来自珠子文字记录里所记的福禄天君的过去。
珠子曾以时间之力窥到,福禄天君出生时,周家为剥离他的一切,将他的父母杀死在他的襁褓前。
他的父母直至身死,也都并不知道家族的打算。他们心心念念盼着自己的孩子降生,还为他取了名字,便叫周意,小名阿意。
村户人家,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只知万事如意,他们盼着他万事如意,便为他取了一个意字。
但在他们死后,周意不叫周意,也没有万事如意。周家没有为他们创造的神明冠上名字,只一直称呼他为福禄天君。
他早慧,知道福禄天君不是他的名字,可他到底叫什么,周家却无人告诉他,或者准确说,是无人愿意告诉他。
他们漠视他,不理他,除了上供祈祷,不与他说一个字,真把他当成了一座石雕的神像,而非活人。
所以渐渐地,他便也真成了一座石雕的神像,不喜不怒,无心无情。
黎渐川也不知道这个福禄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能否引起他的注意,但他仍试着喊了出来。
浓雾不动,空间空荡。
黎渐川提起的一口气缓缓泄了。
他有些头疼地敲了敲额角,正要再多琢磨,却突然在这应当空无一人的雾中听到了一道声音。
“谁……谁在叫我?”
这是道少年声音:“是有人在叫我吗?”
黎渐川霍然转身,向声源处望去。
迟疑的脚步声传来。
浓雾滚动,一道身穿华丽道袍的少年身影破雾而出,抬起一张没有五官的空白的脸,似朝黎渐川看来:“是你吗?是你……在叫我?”
第506章 祂萌生了欲望,欲望改变了祂,便是这般简单。
黎渐川的目光在少年空白的脸上顿了一顿, 心念电转间,试探着开了口:“你是周意?”
“不错,”少年停在几步外, 也没有贸然靠近黎渐川, 他面上没有五官, 但黎渐川却能感知到他的情绪,他似在好奇地打量着黎渐川, “你知道我的名字,却好像不认识我?”
“你是谁?”
“也是误入这里的未来之人?”
方才距离还远,听不太清,现下近了,便能发觉少年说话的声调颇为古怪,明明只是简单的话语,他说出口却像是在念什么佶屈聱牙的文字一般, 拗口且晦涩。
似是许久不曾说话, 也不会说话。
黎渐川没有忽略这一点, 且还捕捉到了少年话语里的重点:“未来之人?”
他故作惊疑与犹豫:“什么是未来之人……在这里, 你还见到过其他人?”顿了下,他又想起什么般, 补充道,“我叫孟小川, 确实是误入这里, 也不认识你, 我之所以在这里呼喊周意, 是听说类似眼前这种场景很可能是福禄天君的神国无心地, 想要出去,不迷失, 可以尝试呼喊福禄天君的真名……”
黎渐川的话真假掺半。
他边说,边留意着少年的反应。
“你看我像福禄天君吗?”少年闻言偏头。
这是个很寻常的问题,可黎渐川偏偏从中嗅出了极大的危险。
他思忖片刻,回答:“不像。”
少年笑起来:“我也觉得不像。”
“周意就是周意,福禄天君就是福禄天君,即使是同一个人,又怎么会像呢?”少年说着奇怪的话,没什么顾忌地掀开华丽道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姿态自在极了。
“你也别拘谨,坐吧。”
他热情地招呼黎渐川,为其解答了一个疑惑:“未来之人呀,就是字面意思,来自未来。按你们的话说,应该是我这个现在的两百年后,没有大羿,没有大夏,只有夏国的未来。”
“说起来,误入这里的未来之人挺多,可能和我聊上超过三句的,却实在太少。”
少年忧愁叹气:“有些疯得厉害,连个名号也不报,一上来就喊打喊杀,有些是看着不太疯,但其实疯得挺厉害的,喜欢说些我听都听不懂的话,还叫我福禄天君,还有些确实疯得不厉害,可却也无趣得很,想聊都聊不下去。”
“如你一样的,这么些年月,我也只遇到过两个。”
黎渐川没有察觉到少年的敌意,便顺着他的意,也席地而坐。
这地面却也古怪,双脚行走其上时,能感觉到是坚硬的,如正常地面一样,可此刻坐下,却又有些柔软,好像垫了软垫。
“他们都是什么人?”黎渐川并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他在调整和少年交谈的态度。
他面对他,不能完全拿出面对福禄天君的态度。他要随意点,可也不能太过随意,因为少年身上华丽的道袍的始终存在。
“一男一女。”
少年简单道:“前者是个聪明人,所以我留下了他的脑子,后者是个傻子,却有特别漂亮且完整的自我,所以我留下了她的一片心脏。当然,割下这些东西后,我就送他们离开了。”
少年说着,一片空白的脸上竟渐渐出现了嘴巴的轮廓。
黎渐川一顿,略微扬眉:“呼唤你,然后任你留下一些东西,就能换取离开这里的机会?”
“不一定,”少年显露出的嘴巴勾起笑容,“看我心情。”
“我最开始和他们聊天,是什么欲望都没有的,可聊着聊着,我就有了一些想要的东西。”
“人就是这样,欲望来去诡谲。”
少年说道。
“那你现在想要我身上的什么?”黎渐川直接道。
少年却摇了摇头:“暂时没有,你眼下在我眼里,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黎渐川却不尽信:“你什么都不要,那我要怎么离开这里?”
“已经说了,”少年道,“看我心情。周意周意,随我心意,可懂?”
黎渐川摸到了几分少年的乖张性情,适时收手,转而道:“懂,那就聊点别的。”
“你说你见过不少未来之人,他们是来自你的两百年后,还是什么时间的都有?不瞒你说,我是来自两百年后的,可在我之前,我没有在欢喜沟发现任何同类留下的痕迹,尤其是三神之战后的最近十年。”
黎渐川判断这是两百年前的周意,以此为基础,试探问着。
少年果然没有反驳,只是开合着嘴巴,似在沉吟:“三神之战呀……我听说过,这场神战发生在你们的十年前,神战之后,世间还多出了一个神明,叫作轮回之主。”
“没错。”黎渐川应道。
少年摸下巴:“其实,我所见到的未来之人,也都是来自这场神战之后,他们也没有在欢喜沟发现过同类的痕迹,所以当时我便有猜测,是这位轮回之主以神力抹去了他们的痕迹。”
黎渐川诧异:“神明可以随意以神力抹去人类遗留世间的痕迹?”
“当然不能,”少年道,“神明强大,可也并非无所不能,祂们只能以神力操控自己权柄内的一切,权柄之外,并不能随意。轮回之主司掌轮回,有时空领域的权柄,在时空层面上抹除一些人类的痕迹,不足为奇,更不要说,祂抹除的只是你们这些外来者的痕迹,而非原住民的痕迹。”
“世间纵有天道规则,保护的也是原住民,可没有外来者的份儿。”
被点破外来者身份,黎渐川也不意外。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少年提起这件事的情绪:“你似乎很赞同轮回之主的做法?”
“赞同谈不上,不反感罢了,”随着两人的对谈,嘴巴之上,少年的鼻子也开始显现,恍若有一只无形之手,在捏造泥人一般,正为少年捏出五官,但少年自己似乎并未察觉,“我住在这里太久,不知道外界什么模样,但看那些误入这里的人,我便知道,这十年间若是没有轮回之主的清理,欢喜沟怕是早就被毁不知多少次了。”
“你们这些人里,疯子可实在太多。”
“死在这里的也就算了,寥寥几个离开的,走之前也要把疯狂的部分留下来,真当欢喜沟是收容疯狂的垃圾桶,想丢就丢。可欢喜沟只是欢喜沟,哪里承载得了?”
“没有这十年间的清理,欢喜沟也就不是欢喜沟了。”
“准确说,应该是八年间吧,”黎渐川就这方面仍存留的某些疑点,抛出钩子,“近两年,轮回之主似乎变了。”
“正常,”少年的脸上开始出现耳朵,“万事万物都在变。变化本身才是世间最恒久不变的道理。而诱发变化的,大多都是欲望。贪欲,爱欲,恨欲,求生欲,不胜枚举。”
“祂萌生了欲望,欲望改变了祂,便是这般简单。”
黎渐川凝视着五官渐全的少年:“那你呢?”
“我?”
少年偏头。
“你自出生以来,萌生过什么欲望,又被欲望改变了什么?”黎渐川问道。
“我萌生的欲望,和我被欲望改变了什么?”少年的脸上裂开了两道缝隙,似是双眼,只是闭合着,并未睁开,“那可太多了,再说十年,都说不完。”
“我想让父母死而复生,想让自己活得快活,想让妹妹永远幸福,想让该下地狱的人下地狱,该上天宫的人上天宫,想让那些吵人的、恶心的祈祷声全都消失不见,想让这一切的一切,在该毁灭时毁灭,该重生时重生。”
“还想让,这世间没有欲望,干干净净,人心空荡。”
他双睫一颤,抬起眼来:“只这么粗略一数,就已数之不尽,欲望就是这样的,对吧?”
这是一双干净而空荡的眼。
黎渐川同这双眼对视着,忽然道:“多子背叛了你。”
少年五官不动。
“你知道这件事,”黎渐川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柔和的风,风里却含着刀,“甚至,祂的背叛,也是你有意为之。你想要的很多,得到的也很多,可你自始至终都如这座神国一样,是空茫的白雾。”
“你什么都没有。”
“甚至连自己都没有。”
“你确实是周意,不是福禄。”
“因为两百年前,在彻底分食巨蚺的那个夜晚,福禄就已经舍弃了你,舍弃了作为周意的自己,任由汹涌的欲望吞噬了自己的一切。”
“为什么要这么做?”
黎渐川道。
“欲望才是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少年僵硬的五官缓缓蠕动起来,“我想要的很多,得到的很多,可失去的却更多,怎样才能拿回那些失去的?仅凭周意,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更何况,世间本就没有周意,只有福禄,不是吗?”
“哦对了,方才不知道,但现在有了,我想要你的灵魂,或者,用你们的说法,叫作精神体。”
“留下吧,留下一部分精神体,我会送你离开这里……”
他蠕动的五官勾勒出一个温柔而悲悯的笑。
这个笑出现的刹那,黎渐川瞳孔骤然一缩,心神俱颤,顷刻头晕目眩,如坠漩涡。
几乎同时,他的胸口一阵剧痛,一根金色触手不知何时出现,在他完全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刺穿了他的身躯。
大股鲜血喷溅而出。
视野崩溃,黎渐川死死拉着一线神智,符刀翻转,狠狠刺中金色触手。
他等的就是它!
和少年周意聊了这么久,刺探情报只是表面,引导并等待福禄天君出现,才是黎渐川的真实目的。
在黎渐川的有意催动下,符刀内轮回之主的气息瞬间扩散。
少年砰的一下化作雾气溃散。
金色触手挣扎嘶鸣,无尽高空之上传来一道不似人语的低沉宏大之音。
它在怒喝:“轮回!”
符刀的气息掩盖了黎渐川本身的气息,刹那的混乱间,福禄天君只辨别出了轮回之主的影子。
巨响如雷,轰轰震鸣,周遭浓雾剧烈翻涌起来,似有空间在坍缩,要将这里的一切吞没湮灭。
黎渐川一把擒住金色触手,正要设法躲避,却忽然听到一声更响的、近在耳畔的动静。
仿佛是从清明梦中醒来一般,黎渐川一个激灵,剧痛消失,浓雾消散,意识一沉一浮,继而霍然睁眼。
正对上僵硬地转动着眼睛的宁准。
他……回来了?
黎渐川茫然了一刹,看了眼完好无损的胸膛,又再次看向宁准。
方才将他唤回的巨大动静就来自宁准脚下——他砸烂了这简陋的祭坛,香炉祭品翻了一地,蜡烛与香也都断作了几截——这唤回他的方式还真是非常简单粗暴。
黎渐川神思还有些混沌溃散,他压了压额角,边起身,边想起自己进入无心地前所见的景象,道:“你的眼……”
“嘘。”
两根冰凉的手指按住了黎渐川的唇,宁准道:“抬头,看着我……快要消失了,我力量不足,留存不了太久。”
黎渐川下意识顺着他的话,抬起双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熟悉的感觉到来。
冲刷灌入的,是无数庞杂而琐碎的画面,也是宁准窥探到的福禄天君的信息。
“我只看到了一眼……”
宁准的声音轻轻道:“但也足够了……”
第507章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黎渐川脑内嗡嗡作响, 承受着洪流的冲击。
它庞大而混乱,大多内容因为太过破碎而无用,只有少数完整且有价值。
黎渐川在这少数部分里以福禄天君的视角看到了许许多多虚茫的影子。
这些影子里, 有祂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血溅襁褓的父母, 有阴暗且冰冷的神龛, 有一名又一名被名利熏眼的书生,有大片大片叩拜跪倒的凡人, 有文宗,有多子,有周沫,有巨蚺,有少男少女的嬉笑怒骂,也有在深潭边异化狰狞的怪物……
还有即将融化的神物,可供穿梭的碎镜片, 滞留玩家的身影, 以及只能窥探交流却无法真正进入的另一个世界。
福禄天君。
一个不理世事, 却依旧能让其下福禄观执掌大半政权的神明。
祂从不出现于幕前, 任何人提起祂,都仿佛除了功名利禄再无形容。
祂似乎只是一个象征符号, 任由人们追逐。
可事实上,祂隐于帷幕之下的阴影中, 以他人的、以自身的欲望, 勾连着千丝万缕太多东西。
黎渐川从不曾真正见到祂, 可循迹一查, 却好像行至今日, 处处都是祂的影子。
“嘶!”
黎渐川重重地闭上了眼,消化信息的同时, 压下脑神经传来的剧烈抽痛。
没多久,黎渐川缓过一口气来,睁开眼,看向宁准微微渗血的眼角。
不等他开口再问,宁准就抬指揩去了眼角的血珠,一双桃花眼微微一转,旖旎之中带着几分奇诡:“可拆卸款的,挖下来装上去,都没什么事,但不能经常这样搞。不事先告诉你,是怕你担心,祭拜神明最忌神乱心不诚。”
“你趁我祭拜的时候,偷偷把自己眼睛挖下来,放上祭坛,我就神安心诚了?”黎渐川一边扶住他的脸颊,仔细检查他的眼睛,一边冷冷瞥他。
宁准已经很久没有瞒着他兵行险着、剑走偏锋过了。
“真的没事。”
宁准轻声道。
他缠住黎渐川的手指,吻他冒出一点胡茬的下巴。
“会有什么影响吗?”黎渐川问。
宁准道:“虽然是窥探神明,但也没有太大影响,有点疼而已……另外就是,近期最好都不要动用瞳术,再动怕是要透支。接下来的日子,我就只能躺着,看黎老师发挥了。”
“可不要让我失望。”
漆黑的眼瞳轻转,望向黎渐川。
“放心。”黎渐川抚过他的眼尾。
黎渐川面对宁准,即使心疼,也很少诉诸于口。
他大多数时候只会说放心。
有些事情,必然要有人付出代价。
黎渐川不会阻拦宁准去付出什么,但只要有他在,就永远都会让宁准的付出换来同等、甚至更多的回报。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仔细检查过宁准的眼睛,确认没事后,黎渐川便也没再多说什么,赶紧趁着天色还暗,收拾密林的摊子。
都清理完,已过了凌晨四点,黎渐川没有继续在外逗留,而是带着宁准回了小顺家,抓紧时间补了个觉。
天亮之后,清明前夕的请神日便正式到来了,他必须养精蓄锐,为即将到来的关键时刻做好准备。
……
早六点,新的一天如约而至。
北方清明前后多雨,清明前一日的欢喜沟自然也褪去阳光明媚的春色,变作了绵绵阴雨天。
可即使是阴雨天,也挡不住人们对马上到来的大祭的热情。
半睡半醒间,黎渐川便听到了村里热闹的鞭炮声。
随鞭炮声而来的,还有好似过大年一样的擂鼓声、戏曲声,以及欢天喜地的人声。
门房窗子临街,即便窗外只是小胡同,而非正大街,也闹得不行,时不时便有一连串的小孩飞奔而过,扮作故事演义里的神明与妖龙,边挥舞树枝,边哇哇大叫。
大人们也会抬着自家的神像,吟唱着怪调的歌谣,穿行而过,脚步踩在石渣路的坑洼里,不多的积水被溅起,发出扑哧轻响。
黎渐川补完觉,起来后,在院子里看了眼。
小顺果然又不在家,没有准备早饭,好似自从周沫死后,他便开始躲躲藏藏起来,不再往人前,尤其是黎渐川跟前凑了。
正房挂了锁,张秀梅也不在,普查小组的三个房间也都无人。
黎渐川觉着这时机不错,便让宁准望风,直接翻进了小顺家的正房。这间正房,珠子去过,但他没有,所以必然还是要走这一趟,验证一些东西。
正房西屋一片空荡,只有一张炕,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东屋一床一炕,炕上似乎是小顺在睡,床上小顺奶奶一身寿衣,未被惊扰,安详地躺在一张老式拔步床上,闭眼沉睡,没有丝毫呼吸声。
拔步床的四面密密麻麻贴满了黄符,随着黎渐川的到来,所有黄符微微一震,其上的朱砂似隐隐流动起来,恍若无数鲜红的蚯蚓。
黎渐川小心地屏住呼吸,按照珠子所说,绕开拔步床,搜查四周,没有惊动小顺奶奶。
瞧完正房,黎渐川没有再在小顺家多待,拿了两件雨披,便带着宁准出了大门。
今天他们的行程仍然很紧,容不得多耽误。
两人打着帮普查小组寻找丢失物品的旗号,四处乱逛,看似毫无目的,实则是在做一些必要的布置。
今夜的洗礼确实会为黎渐川带来很多,无论是线索,还是力量,但黎渐川不打算把一切都押在这场洗礼上。他要确保,即使洗礼失败,他未能得到想要的,也犹有反抗之力,不会完全任人宰割。
如他一般忙碌的,还有欢喜沟里的无数人。
他们来去匆匆,布置着欢喜沟,将锣鼓喧天的热闹送去村子的里里外外。
而经过一整个白天的忙碌与热闹,到得傍晚,村里的气氛也已发酵到了顶点。
四处人潮涌动,欢快雀跃,不管村民还是游客,都兴高采烈。
村头的祭坛已擦洗干净,村尾的古戏台也拉开大戏,立满香烛的祭坛搭在街头巷尾,走个三两步便能遇到一座。
大量香烛燃烧着,浓重的烟气笼罩村落,配着漫天阴云细雨,好似将整个欢喜沟都变作了一座香火鼎盛的巨大祭坛。
黎渐川自山上下来,路过村尾人头攒动的古戏台时,正瞧见一出多字菩萨赐福的人偶戏。
乍眼一看没什么问题,但多看了几眼,黎渐川便发现,台上那些在丝线下手舞足蹈的人偶,竟真的全部是由人制成。
它们是婴孩的尸体。
发青发白,涂着两团大红胭脂,塞了木珠子作眼睛。
眼睛骨碌碌转动,两根钩子一拉,人偶的嘴角便被扯开,露出无辜而纯真的笑容。
“菩萨降世喽——!”
台上人发出尖锐如蛇嘶的曲调。
台下人高声叫好,每张脸孔都是亢奋而狂热的大笑,嘴角的弧度与人偶如出一辙。
黎渐川瞬间头皮炸开,半点不觉热闹欢喜,只觉满是恐怖怪诞。
“这人偶真是小孩做成的吗?”
有人悄声问。
“是,必须是!”有人答,“这可是欢喜沟大祭的特色节目,都是嫩生生的新生儿,趁新鲜挖出来炮制的……”
越往村里走,特色节目越多。
除人偶戏外,黎渐川还见到了堆满女人脸孔的美人面大鼓,背负着一箱箱金银或铜钱,跪行在地上一步一叩首的虔诚信徒,砸烂的额头在路面印下血泥,雨水一洇,化作无数细小血蛇散开。
人人将其视作平常。
如斩龙之日小声说话,觉得所见一切极为可怖的孩童一般的人,忽然全都消失不见了。
不过,除去这些特色节目,周遭的一切似乎也确实平常,与之前没什么不同,既然是大祭,那有一些带有民俗诡异色彩的特色节目,好像也还正常……吧?
应该……吧?
正常吧……
正常……
像是有潮湿寒凉的雨气入了体,黎渐川头痛欲裂。
他与一道道或身着雨衣、或手持黑白雨伞的行人擦肩而过,不知为何,这些往日里看着都有几分熟悉的面孔,在这一日都变得陌生起来。
他的脚步变得有些乱,不像行走,倒像拖着一滩烂泥。
“这、正……”
他目光混乱不定地去寻找宁准。
“我不喜欢这些节目。”
宁准的声音恰好响起。
一身红衣透过透明色的雨披显露出来,出现在黎渐川的身侧。
宁准潮凉的手如湿漉漉的水草,缠上黎渐川的手臂,将他向前拖了一步。
黎渐川被宁准的体温冰得一个激灵,神智陡然清醒了几分。
他心跳一顿,边迅速摸出平光眼镜戴上,边拉着宁准快步穿行。
“……走,不要多看。”
黎渐川艰涩地吐出声音。
他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多待,唯恐被这狂热的气氛裹挟进去。
这气氛就像一张怪物的巨口,只要他们放缓脚步,好奇停下,就会被毫不留情地吞吃嚼烂。
珠子记录里所写的请神日与祭神日的癫狂,还是有些保守了。
在这样的癫狂下,夜幕正式降临了。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欢喜沟前半夜不可外出的禁忌在这一夜被宣告无效。
热烈而邪异的气氛疯狂蔓延。
一盏盏鲜红的灯笼亮起,随风晃动的红光映照四周,让欢欢喜喜的吵闹声更甚。
幸好,这吵闹还没有渗透进榆阿娘的住所。
晚上七点出头,黎渐川完成最后一项准备,控制着濒临崩溃的精神,带上宁准,潜进了榆阿娘家中。
一进榆阿娘的院子,黎渐川便好似踏进了另一个空间,大脑内像电钻一样不断穿刺着的某些尖锐声音瞬间便淡去了不少,街上那些诡谲的热闹也仿佛被高高的院墙拦住,隔绝在外。
只是这个空间,虽比外面清静,却似乎更为潮湿,也不同往日。
黎渐川扫视小院的同时,屋内的榆阿娘也听见了动静,嘎吱一声拉开门,从漆黑的门缝内探出半张脸孔。
“还不到时间。”
她的眼睛隐在黑头巾下,干涩地转动着,扫过宁准,又在黎渐川身上定住:“洗礼仪式出现人豺,可不吉利。”
见黎渐川未听从她之前的提点,仍带了宁准来,她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冷意,投来的目光仿佛带着尖刺:“这种不吉利的东西,若你执意要带着,洗礼的成败,我可就做不了保了。”
黎渐川早已知道了洗礼的大概情况,但在珠子的记录里并没有出现榆阿娘不准宁准陪同一事,所以他虽犹豫,却仍将宁准带了过来。不过,看榆阿娘眼下的反应,似乎是真在防备宁准,并未作假。
看来,这就是此次洗礼的另一个变数了。
“村子里太吵太乱,放他一个在住处,我不放心,”黎渐川观察着榆阿娘的神色,“洗礼的时候我不是在屋里吗?他不跟着我,只在院子里,隔着一扇门和十几米,应该没事吧?”
榆阿娘闻言,表情稍松。
“那就这样吧,”她道,“时间差不了多少了,你先进来吧。”
说着,她微微侧开瘦小佝偻的身子,将门缝拉大,露出门内的景象。
里面黑漆漆的,似乎摞着大堆白纸与针线。
第508章 这是一条极刑之路……
黎渐川没有立刻进去, 而是转头看向宁准。
宁准的心思似乎并没有放在这座院子里,他正在瞧着外头的某个方向,感受到黎渐川的目光, 才回转视线。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宁准伸手指了指檐下, 道:“我在这里等你。”
黎渐川点点头, 没有多说什么,抬步跟随榆阿娘, 迈进了昏黑的屋子里。
又是嘎吱一声轻响,屋子的门关闭了,来自外界的红灯笼的摇晃光亮被驱逐,黎渐川高大的身影没入黑暗,被彻底吞没。
宁准静静注视着合拢的门缝。
过了片刻,他忽然挪动脚步,无声无息地靠近屋门, 将一只眼睛贴在了细长的门缝上。
院内悄寂, 只有眼珠转动的声响, 黏腻潮湿。
“今天待在村子里, 不好受吧?”
榆阿娘道。
刺啦一声,她划亮火柴, 点燃了一根白蜡烛。
烛光瞬间塞满漆黑的屋子,将里面的布置完全照亮。
这是一间正房, 可却未被分成三个房间, 而是统共打通, 作为一间大屋。
屋中央的地板挖出了一个大坑, 其内用血一般的红色颜料画了一个巨大的图腾。图腾古怪, 以蛇形为轮廓,又毫无章法地拼接了三神的部分符号, 像个廉价的盗版货。
在图腾四周,散落着一摞摞白纸,和许多银针红线。
“这里的人都疯了……”黎渐川边打量屋内情况,与珠子给出的线索对照,边有些烦躁地回答。
“这就是欢喜沟大祭,”榆阿娘带着蜡烛将屋子四角的壁灯点燃,一股芬芳而又令人作呕的奇异香味刹那充盈满屋,“你如果没有答应同我合作,最多撑到明天,就会加入他们,与他们一同沦为大祭的奴隶。”
黎渐川的目光随榆阿娘而动:“沦为大祭的奴隶,会怎么样?”
“不怎样。”
榆阿娘吹熄蜡烛:“不会死,不会疯,大祭结束,便照常各回各家。没有人会记得自己在请神与祭神时做过什么,即使在那些时刻,他们曾亲手爆炒了自己亲朋的肝肾,并美滋滋地吃过一盘。”
黎渐川喉头泛酸,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象那种画面:“这是欢喜沟的影响?还是两神……”
“都不是,”榆阿娘抬起一双干瘪的眼,“人类最难面对的,不是莫大的恐惧,而是肮脏的自己。”
“任何神力都只能暂时蒙蔽他们,无法让他们一辈子遗忘某段经历,永远不再想起。只有他们自己可以。种种不合理的地方,他们也会自己为它们合理化。这就是你们人类。”
听到最后一句,黎渐川眉梢微微一动:“你已经知道了。”
榆阿娘道:“是你猜得准。”
“你似乎也没打算隐瞒我。”黎渐川回想着珠子第三次轮回的记录。
榆阿娘道:“因为我是带着诚意来与你合作的。我看到了你的价值,也需要你看到我的价值。”
黎渐川道:“看来你选择在这个时候把话挑明,也是为了我们的合作。不过,我还有一点不解。我已经猜到,你与两百年前那条巨蚺绝对有关,只是不清楚,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转世重生,母子相续,还是本就是一人,从未变过?”
榆阿娘笑起来,脸上的褶皱颤动:“就不能是父女相承?”
黎渐川一顿:“什么意思?”
“你口中的巨蚺,是我的父亲,”榆阿娘似乎颇有耐心,淡淡解释道,“别太惊讶,你早就知道多子能让男人产子,那听闻我父亲生下我,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这话说得好像还真没错。
黎渐川眉心一跳。
毕竟多子的力量也是来自于巨蚺。
“我本不会降生,”榆阿娘道,“但多子和福禄贪婪无度,谋害了我父。我父濒死之际,怨恨不甘,于是用最后一点力量生下了我。当时我只是一枚石子大小的蛋,借战斗遮掩,他将我产出,藏于林中。多子与福禄分食了他,得到了力量,也受困于力量,即使发现了我,也无法将我怎样。”
“甚至,多子心软,愧对我父,在发现我被孵化为婴儿后,还悄悄把我送出了密林,让欢喜沟的村民发现了我,将我抚养。”
“论及因果,是祂们亏欠于我。”
“所以,便是我被选为大祭主祭,祂们也是半声不吭。”
“世人都以为这是神的恩赐,殊不知,只是自以为是的惺惺作态罢了。”
榆阿娘冷嗤,喉咙里隐约带出嘶嘶的异响。
果然,榆阿娘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对两百年前的事情有所了解,之前的迷茫不知不过是伪装。
“原来如此。”
黎渐川摆出恍然之色。
说起旧怨,榆阿娘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便住了口,不再提了,只抬手一指坑中:“啰嗦半天,时间也到了,赶紧进去。到图腾中央,不必脱衣,双腿盘坐,五心朝天。”
“凝神,静气,观灵台。”
黎渐川瞧了眼手表,正好七点半,屋内没有钟表,可榆阿娘却对这时间掐算得近乎分秒不差。
时间到了,黎渐川自然也不含糊,按榆阿娘所说走进坑中,盘膝坐在了图腾中央。
他一坐下,便发觉充溢满屋的异香似乎更盛了几分。
有阴冷的凉风渐起,卷着异香,在屋内低低盘旋,仿佛某种模糊不清的嗡鸣声。
在这嗡鸣声里,黎渐川飘忽烦乱的心神慢慢定了下来。
他昏昏然,竟有了睡意。
忽然,一缕凉风迎面扑来,直接灌入了黎渐川的鼻腔,不等他反应,便瞬息抵达了肺腑深处,令他浑身一抖,面目与五脏开始麻木。
他佯作慌张,眼皮颤动,抬起一道缝隙。
“别慌,”榆阿娘苍老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在渺渺的风声中显得恍惚怪异,“不是和你说过吗?”
“缝骨藏神,是活生生地撕裂,又活生生地埋入,过程剧痛无比……这东西,便相当于是你们人类的麻醉,但又与麻醉不同,麻醉无论如何都会奏效,可这东西,只要你心神一乱,就再无作用……”
“所以……我劝你好好定心凝神,否则麻醉一无,疼得鬼哭狼嚎,引来外头的人,你我可都做不了好。”
黎渐川眼皮哆嗦了几下,慢慢定住,半合半开,却没有再动。
他的视野里没有榆阿娘,但眼前的地面上却有她的影子。
那是一团扭曲无状的东西,如巨大的蜘蛛,黏在屋顶房梁上,垂下恶心的触角,卷动针线与白纸,发出沙沙的异响。
黎渐川看不见,但却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正在将那些白纸展开,贴向他的脊背、头颅、四肢,她将会穿针引线,把这些白纸一张一张,一层一层缝到他的身上,刺破皮肤,扎穿肌肉,将白纸与他的骨头连接。
这便是所谓的“缝骨”。
当然,这些白纸也并非真正的白纸,他们是由榆阿娘收集的巨蚺的遗骨碾磨成粉,制作而成,相应的,银针是巨蚺的鳞片打磨,红线也是榆阿娘自身的蛇血蛇筋拧成。
以鳞穿刺,以筋血作缚,将巨蚺的遗骨与人类的骨骼勾连,如此便是一场不亚于现实世界人体改造的进化。
想容纳神力,想成神,身体与精神体的提升缺一不可。
缝骨在身,藏神便是在精神。
缝骨之后,榆阿娘便会将多年来积攒的自身的鲜血灌入坑中,引四盏壁灯之阴火煮熬,让所有白纸并着鲜血里的精神气息融入黎渐川的体内、精神内。等到白纸与鲜血尽皆熬干,而黎渐川未死,且已将坑底图腾引入自身,这场洗礼便算是真正大功告成了。
珠子详细记录他每一次的洗礼过程,黎渐川对此再清楚不过。
“宁心沉气。”
榆阿娘的声音响起。
随这声音一同而来的,是一道锐利至极的疼痛!
触角裹挟银针,刺穿白纸,铮的一声轻鸣,钉入黎渐川的脊骨。
黎渐川来不及感受,银针便已在他的血肉内游动了一圈,绕过他的脊骨,将其狠狠向外一拽。
黎渐川霎时抖如筛子,额上滚下豆大汗珠,只面目仍麻木,僵硬得像个木偶,没有丝毫表情。
他想大叫,想嘶吼,可口舌却半点动弹不了。
原来这麻醉保五脏,是为了让他不死,保面目,却只是为了让他有口难呼。
可纵使疼痛再烈,黎渐川不敢也不能去乱心神,解除这种麻木。
白纸冰凉,被红线一绑,细细密密地附骨贴裹。
黎渐川鼻端被血腥塞满,已闻不到异香。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银针的穿刺而过,红线的贴骨刮动,它们带出一阵又一阵细小的摩擦声,令他剧痛之余,牙酸颤抖。
世间再没有哪种酷刑,能比针肤剖骨更为可怖。
黎渐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下来的。
痛到极致,他已有些浑噩,几次差点昏死,却又被痛醒过来,翻来覆去,无比折磨。
他的脊骨被扯出,肋骨被一根根挑起,手指与腿骨尽皆剥白,全部被裹上一层又一层灰白的纸。
殷红的血在他身下聚成一滩。
他想不通,自己流了这么多血,为什么还活着,还清醒。
人体二百多块骨头被尽数挖出,裹了白纸,又被一一妥善放回。
随着骨头的回归,黎渐川烂泥一样堆下来的血肉内脏也如被吸引,缓缓恢复原位,满地鲜血倒流,皮肤愈合,一切伤势恍若未曾有过。
黎渐川盯着自己的手掌。
它与恢复如初的所有肌肉一般,犹记得极刑般的剧痛,犹在不断抽搐痉挛。
“你所承受的一切都不会白费……”
榆阿娘悉悉索索地退走,搬来一座座不知藏于何处的巨缸:“凡人成神,本就是不可能,造不可能为可能,又怎会没有千般痛苦,万般煎熬?这是一条极刑之路……”
哗啦一声。
黏稠腥臭的鲜血兜头倒下。
黎渐川沉沉闭眼,以最快的速度调整着自己的身体与精神的状态。
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便绝不会后悔。
若这只是一条成神之路,不论是否是极刑,他都可以放弃,可这偏偏不只是一条成神之路,更是一条通往真相的路,所以,就算前方是更甚于极刑的刀山火海,要将他碾作飞灰又重新拼凑,他也绝对要走下去,不能甘心,不能回头。
“心智之坚毅,当真少见……我从来不会选错人。”
榆阿娘的声音忽远忽近。
一缸又一缸血液灌入,黎渐川被殷红完全淹没。
他屏住了呼吸。
四周温度上升。
大坑内的血液渐渐沸腾起来。
黎渐川如被煮熟,热到骨血都开始膨胀又收缩。
在这过程中,没过他头顶的血液一点一点地渗入到了他的骨血里,裹在他骨骼上的白纸开始消融,似是融进了他更深的精神领域。
身体改造之后,便是精神改造。
黎渐川的大脑仿佛被一只巨手掰成了两半,不断攥紧,不断撕扯。
他的精神世界突生海啸,毁天灭地,一切都被摧毁,一切又都在新生。
他的眼球混乱地转动着,时而痴傻,时而疯狂。
他的精神一度完全破碎,散作无数尘埃,也一度完全凝聚,似乎即将突破维度的限制。可无论怎样变化,在他的精神极深处,都有一点灵光被名为意志的锚死死钉着,不动不摇,从无更改。
最终,以这锚点为根,他的精神渐渐沉落下来,塑出新的世界。
“缝骨藏神,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就是洗礼的最后一步,激活我给予你的力量,尝试与欢喜沟逸散的神力连接……这一步只能靠你自己,我再帮不上忙……”
榆阿娘低低说着。
黎渐川混沌的神思微微一震。
就是这个时候,珠子记录,榆阿娘将要动手脚,在他体内埋下算计,以便在祭神之时,借他垫脚,成为新神。
黎渐川一直在警惕,此刻更是不敢大意,一边稳定着自己的精神,寻找神力激活,一边探出早就备好的精神细丝,感知四周,留意着榆阿娘的动静。
她在倒最后一缸血液。
在倾倒的过程里,她的触角闪过,似乎要向血液里滴入什么。
然而,不等榆阿娘的动作真正实行,一道刺耳的尖叫便忽然震碎了她手里的巨缸。
“嘻嘻——哇!”
这是一声婴儿的尖叫。
几乎同时,强风撞来,屋子的门咣当一声破开,门板碎裂,显露出外界院中无数黄符,与黄符之后的数道身影。
是福禄观与多子神教……他们竟知晓黎渐川与榆阿娘的提前洗礼!
第509章 我也不想的,哥哥……
“两教之人?!”
榆阿娘苍老的声音变得尖锐。
显然, 她也并不清楚福禄观和多子神教的道长嬷嬷怎么会突然闯入她的住处,仿佛有备而来一般,撞破这场隐秘的洗礼。
珠子三次轮回, 也都未有过这种遭遇。
在确认宁准第一时间翻了进来, 没有受伤后, 黎渐川便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边稳住心神, 继续洗礼的最后阶段,边快速观察局势。
外边来的人实在不少,粗略一扫,超过二十。
为首的是一名千胎嬷嬷,和那位黎渐川曾在小顺家见到的负责调查费深失踪一事的紫衣道长。他们应当已悄无声息地布下了某种手段,将这座院子与欢喜沟彻底隔绝,从屋内遥遥望去, 村中的灯火都极为朦胧, 好似近在咫尺, 又仿佛遥不可及。
无数黄符临空, 乍看杂乱无章,实则形态奇诡。
细长的脐带组成舞动的触手, 绕过千胎嬷嬷的身躯,蜿蜒攀伸如毒蛇。
半空、围墙、厢房的屋顶, 一道道身影居高临下, 挟强大而迫人的气息, 凛然压来。
“果然是你在捣鬼!”
紫衣道长声音冰冷:“星轨错位, 神力异乱……榆冉, 你要毁了大祭,毁了欢喜沟不成!”
原来榆阿娘并非如村人所说, 没有名字,只叫榆阿娘,而是唤作榆冉。
黎渐川暗道。
他已被黑红色的图腾糊了一身,面目不清,这位紫衣道长不知是没认出来,还是觉得他暂时不值一提,并未将目光分予他分毫,只冷冷盯着已非人形的榆阿娘。
榆阿娘却好像并没有被这阵仗吓住,除去一开始的尖声一惊,她的姿态依旧平常,只是出口的话半点不客气,凌厉如白刃。
“王训安,我劝你少在我这里狗叫,”她冷嗤,“我只不过是在家中做点小买卖,为来往游客祈祈福、纹纹身,星轨错位,神力异乱,与我何干?欢喜沟若真有诡变,你最该做的便是压制混乱,寻觅源头,而非来我这里胡搅蛮缠。”
“依我看,你不过是公报私仇,想在祭神之前寻个由头来攀扯我,你以为这样就能取代我,成为新任主祭?”
“虚伪小人,痴人说梦!”
被指着鼻子,紫衣道长却不见丝毫恼怒,反而扯开嘴角,笑了起来:“这话回得精彩。”
他抬指捋须:“你看准了眼下情形模棱两可,没有你的明确罪证,便先短短解释一句,再有理有据,倒打一耙,将公事化为私怨,试图引我等人心浮动,神思大乱。”
“若我猜得不错,你布置在这里的手段之一,便是由人心引出的诸多鬼蜮吧?”
“可惜,人心难算。”
“你纵有再多诡辩,也料不到我们确实是师出有名,方才也已记录了这场妖龙洗礼,现今现身,不过是来验证一二,且将你的阴谋阻止罢了。”
“若非顾及天君、菩萨皆予你的关注,我此刻又焉能与你废话这些?妖龙转世,包藏祸心,打杀便是!”
听这话音,两教之人竟是早已到了附近,只是按捺许久,直到这最后关头,方才出手。
他们这时机掐得未免太准,就不怕他与榆阿娘直接完成了洗礼?
黎渐川觉出不对。
“天君、菩萨?”
榆阿娘面上讥讽之色一闪而过,旋即浮起复杂神情,似喜似怨,似亲近似恐惧:“好,就看在天君、菩萨的面子上,我再问你,既然你们早就到了,还记录了证据,那便拿出来瞧瞧,你一人之言,我不信!”
她仍旧不服。
“让你死得明白!”
紫衣道长还未开口,一旁的千胎嬷嬷便似再忍不了般,脐带舞动,挥出一个带着奇异物品气息的玻璃球。
这玻璃球亮起光彩,便跟投影仪一样,于半空播放出榆阿娘屋内的场景,第一幕赫然便是黎渐川进门之时。
院内外大半人的目光都被下意识吸引过去。
就在这一刻,紫衣道长突然反应过来,面色陡变:“不好!”
他们到底还是中计了!
话音未落,紫衣道长猛地回头,拂尘顺势而飞,散开三千白发,恰好拦住如蛰伏的毒蛇般悄然刺来的脐带。
“陈嬷嬷!”
隔着轰然碰撞的气息,他望见了千胎嬷嬷刹那怨毒的眼神:“你竟敢背叛神教,与榆冉沆瀣一气!”
“只知害人的神教,背叛又能如何!”千胎嬷嬷迎着拂尘,倏忽逼近,“当年若非榆阿娘救我,我早已死在了十胎之时,何来今日?爬到这一步,她便是要我弑神,我又有何不敢!”
血色环佩与射来的黄符悍然相撞。
千胎嬷嬷体内窜出无数婴儿鬼影,周遭来不及躲闪的数名道长嬷嬷尽皆发出惨叫,血溅夜空。
其余人反应过来,顾不得为千胎嬷嬷的突然背叛而惊慌愤怒,手段尽出,返身便要齐齐攻上。
“不必管她,擒住院内之人!”
紫衣道长冷喝,头顶浮现出血色符文。
符文中央,一只闭合的眼瞳颤颤巍巍,似要睁开。
千胎嬷嬷动作一滞,如陷漩涡。
而与此同时,受命于紫衣道长,转头冲向院内的众人也倏地一顿,行动迟缓起来,犹如落进泥潭,被甩不脱的黏稠液体纠缠,连甩出的攻击都慢了数分。
空间闪动,整个小院似乎在某一瞬间显出了原形,像是巨兽的胃袋,盛满黏液,不断蠕动。
“专心聚神,”榆阿娘掠过大坑,在黎渐川耳畔留下低低的声音,“速速激活神力,我们已经等不了了……”
“祭神之时才是送你成神的最佳时机,可惜,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我们的计划竟然暴露了……也罢,既然他们都知晓了,再拖到明日也没有意义,三神可不会坐以待毙。”
“今晚真正的大人物都没有来,他们这边擒我们,另一边肯定还在准备请神仪式,我们也不等了,一会儿到得子时,请神一刻,我会出手,你也做好准备,提前引动神力……”
这声音如风一般,瞬息而来,瞬息而散,只入了黎渐川一人耳中。
与这声音一同到来的,还有榆阿娘趁黎渐川分神,悄悄丢向他脊背的一只蛇形小虫。
若非黎渐川始终没有放松警惕,在紧盯外头、分神听音的同时也留神着榆阿娘的动作,还真要被她设计中招。
看来只有洗礼将要完成时才是动手脚的好时候,洗礼前期与洗礼完成后,大概都效果不佳,否则榆阿娘不会在此时两次出手。
小虫落下,黎渐川表面故作不知,暗中以精神细丝一撞,魔盒一闪,开合间将其暂时收入。
榆阿娘并未察觉,庞大而畸形的身躯已到了黎渐川前方,砰的一声撞破门廊。
她仰天长啸,嘴巴一张,射出团团黑泥。
黑泥如有生命,扭曲蠕动着,糊向紫衣道长。
同时,受她引动,院内砖瓦草木全数坍缩,砰砰炸开,化为铺天盖地的喜鹊,疯狂淹没四周一切。
乌鸦食腐肉,喜鹊吃活人,尖利的鸟喙啄动着,清脆的叫声连成一片,好似最为欢欣诡异的歌谣。
惨叫声穿破夜空。
淅淅沥沥的血水伴着肉块掉落。
“这些布置……你当真早有异心!”
紫衣道长怒目。
“你们不是常骂那妖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榆阿娘脸上的皱纹全部舒展开,露出隐藏其下的无数细密蛇鳞,“那我作为妖龙之后,怀有异心,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难道你们还妄想,只凭多子与福禄那假惺惺的愧疚与补偿就让我老老实实给你们做狗?”
“真真令人作呕!”
她嘶叫,身躯炸作无数巨蟒,虚实难分,冲向紫衣道长。
轰的一声!
被层层羽翼覆盖围困的半空,突地亮起一团火焰,如烟花般炸开,喜鹊们被轰碎,啼鸣陡然凄厉。
数名红衣道长杀出,三名百胎嬷嬷紧随其后,一方拂尘甩动,操纵金木水火土五行,冲向榆阿娘,一方肢体伸缩,显出形态各异的古怪虚影,直奔黎渐川而来。
嗖——嗖!嗖!
大坑周遭刺出无数女人与婴孩的身体。
它们扭曲缠绕,飞快地长成一株又一株有着人类肌肤血肉的苍白石榴树。
石榴树将大坑围成牢笼,滋生枝叶,开花结果,长长的枝条坠下一颗又一颗血红的石榴。
石榴如炮弹,一颗又一颗落下,砸向大坑。
榆阿娘遗留在大坑旁边的黑头巾忽地飘起,化作大团黑雾,将大坑护住。
石榴砸在雾中,如虫卵击石,啪啪碎裂,淌下浑浊的黏液。
黏液里,无数石榴籽一般的婴儿爬出,像小虫,嘻嘻笑着,四处溃散乱钻,想要穿透黑雾,啃食血肉。
石榴不断碎裂。
密密麻麻的婴儿虫扑入黑雾,里三层外三层将大坑裹住,黑雾支撑不住,开始消散。
三名百胎嬷嬷落下。
一人持红色剪刀,一人拿染血白布,一人铺开咒印,脊背剖开,挤出臃肿血块。
“开!”
一剪之下,黑雾颤抖不已,撕开一道缝隙。
婴儿虫尖叫,纷纷涌入缝中,扑向黎渐川。
黎渐川身躯不动,魔盒开合,一面取自天空城的盾牌霍然展开,光芒耀眼,将黎渐川四面护得密不透风。
然而,下一刻,臃肿血块砸落,盾牌如被侵蚀,冒出滋滋黑烟。
黎渐川眼皮微抬,除“忘忧桥”外,于副本内得来的奇异物品尽出,在他周身组成五光十色的帷幕。
三名百胎嬷嬷不惧,再次逼近。
黎渐川眉头拧紧。
在他眼中,欢喜沟的模样已经发生了改变,这不再是一座村落,而是一处废墟,其上盘旋着茫茫诡异虚影。
他的精神感知散开,这些虚影便蠢蠢欲动,如被他吸引一般,嬉笑着投奔他而来。可当他想要抓住它们,融合它们,它们却又如游鱼,自旁边滑走,让他不能得逞。
黎渐川不断尝试,又不断失败。
在这个过程里,他隐约触摸到了一点别的什么,只是这并非来自欢喜沟,而是出于他自己体内。
像是他在天空城中曾感受到的时间之力。
他略一犹豫,放弃虚影,转而想要调动起这股时间之力。
“砰!”
盾牌在咒印的侵袭下溃散。
“滋滋——滋滋!”
灼烧的火焰奋力挣扎,又无声熄灭。
“咔嚓!”
偷袭的绳索被剪断。
一件又一件奇异物品被攻破。
它们本就不太强大,此刻没有主人的操控,更是难以抵抗那疯狂的攻击。
僵硬的手掌颤抖起来。
黎渐川心神沉淀,意志凝聚成浪潮,不断地冲击着某扇巨门,想要唤醒其内的沉睡之物。
无孔不入的婴儿虫钻了进来,啃咬黎渐川身上的图腾,往他体内更深处钻去。
黎渐川额角跳出青筋,不管不顾,继续撞击精神巨门。
巨门轰轰作响,有缝隙隐约裂开。
染血的白布缠来,绕上黎渐川的脖颈,用力一扯,黎渐川浑身上下的图腾便止不住地震颤起来,好似要被扯出。
脖颈的血肉也开始融化,露出黎渐川脆弱的喉管。
“还差一点……”
黎渐川感知到了巨门内泄出的时间之力。
他缓缓抬起僵硬的手掌,一把攥住白布。
“轰——!轰——!”
潮汐嗡鸣。
黎渐川身上的图腾忽然如火一般燃烧起来,连带着他冲撞巨门的意志也沸腾起来。
巨门不堪重负,终于轰隆敞开!
强大而诡异的气息扩散,所有人的动作都毫无征兆地停止了。
时间暂停。
一片倏然而至死寂之中,黎渐川睁开双眼,瞳色深蓝。
他扫向四周,正要出手,却被一阵剧烈的疼痛突地贯穿胸膛。
血花飞溅眼前,青年的声音如风似雾:“我也不想的,哥哥……可是,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抛下我……”
黎渐川一滞,霍然回头。
宁准双眸抬起,桃花垂泪,其脑后,福禄天君与中枢大脑的虚影缓缓浮现。
几乎同时。
一道与黎渐川极为相似,却没有图腾在身的影子出现在黎渐川身前,穿过静止的时间,发出无奈的轻笑:“没想到你会和‘它’搅在一起,也对,若没有‘它’这更高维的引诱,你福禄天君又怎么舍得真正出手?”
“但我可不喜欢‘它’。”
“不过,看在这次你也算是帮我一把的份儿上,我答应,等你明日醒来,给你留个全尸。”
说着,祂抬手,一指点出,以时间牢笼困住宁准脑后虚影,继而向下,指尖按在黎渐川眉心。
磅礴的时间之力化作有形之物,被徐徐抽出。
第510章 所以,做好死亡的准备了吗,两位?
“好一个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福禄天君的虚影扭曲啸叫。
而中枢大脑的虚影却比祂淡上太多,处于即将消散之际,似乎不知何时, 被祂悄悄蚕食了不少。
“不及天君谋算深远。”
轮回之主姿态悠闲, 边压制着黎渐川, 抽取他体内的时间之力,边与福禄天君的投影聊着:“看样子, 你和中枢大脑早就勾结上了?在宁准随着King进入副本之初?”
“‘它’给了你什么?”
“一点还未被宁准完全吞吃的、突破规则限制的高维意识,还是来自于‘它们’的,连魔盒游戏都无法完全隔绝的污染?”
“你还真是不挑食。”
祂奚落道。
“自己多吃一点,总比被人吃要好得多,”福禄的虚影晃动,传出怪异嘶哑的尖鸣,似人声又非人声, “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 轮回, 这个外来者体内的神力是属于你的吧?”
“看来,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不少事,连你都在某一时刻, 被他狠狠咬下了一口。”
“这与你负责的规则有关?”
福禄也口不饶人:“放出消息,引两教来破坏洗礼的, 是你手底下那些苍蝇吧, 算计这么多, 不就是想要趁此机会, 拿回被夺走的这部分神力吗?不过这么一点神力, 也值得你如此谋划……难道说,重要的不是这点神力, 而是这个外来者?”
“其他人拥有你再多神力也是无碍,唯有他,不能得到半点,否则便会对你产生莫大威胁?”
轮回之主声音微冷,影子溃散又凝聚,闪烁不稳:“说这些废话,你是想和我争夺他?”
“争也好,不争也罢,你能奈我何?”福禄尖锐畸形的嗓音里,似乎含着矛盾的淡漠平和,“你来到这里的也不过是一道投影,又能比我强上多少?还敢大言不惭,妄说杀我,谁先苏醒,谁更强盛,可还未有定数……”
话音未落,时间牢笼破碎,福禄的虚影一口吞掉中枢大脑的残留,瞬息撞入黎渐川体内。
然而,轮回之主却像是早有防备,只屈指一弹,黎渐川周身的时间之力便轰地一震,形成一股飓风。
福禄的虚影还未完全扎入,便被这飓风一扫,荡出了黎渐川的身躯,再次落入一座崭新的时间牢笼。
就如福禄所说,轮回之主来的也是投影,与祂的虚影力量相差不多,强也强的有限,所以祂只能短暂地困住祂,无法对祂造成什么伤害。
反之亦然。
不过,祂们也并不打算现在就向对方下什么杀手,一些影子罢了,杀与不杀没什么两样。
祂们之所以在这里耗着,戏弄着对方,拖延着对方,为的是各自暗地里的目的。
一个抽取时间之力需要时间,并非一蹴而就,一个借宁准之手正在渗透污染,也不是一时之功。
双方微妙地对峙着,宛如悬在天边的跷跷板,将歪不歪,诡异平衡。
但只要是平衡,便终会被打破。
在福禄天君的虚影又一次被关入时间牢笼,晃晃悠悠,仿佛已被消磨掉大半时,一声轻笑忽地响起。
“午夜宵分,子时已到。”
青年的声音在这短暂静止的时空如玉石碎地:“也差不多了吧……”
轮回之主闻言,影子一颤,不知为何,明知不该,却还是扭转头颅,下意识朝着青年看了过去。
虚幻凝就的目光瞬间栽进霍然洞开的幽秘之门。
不等轮回之主反应,一只青筋凸起的手便强硬无比地抓住了祂按下的手指。
黎渐川因时间压制而空洞的眼瞳陡然恢复神采,迸出无限深蓝光芒。
他身上的图腾也仿佛心脏一般再次跳动起来,摆脱沉寂,张牙舞爪地甩起,好似猩红的规则之链,疯狂缠上面前的影子。
被抽取的时间之力一顿,继而变了方向,开始飞速倒流回黎渐川体内。
“你们!”
被困的福禄一惊,旋即恍然,癫狂大笑起来:“好好好……你们可真是编了一个弥天大谎!”
“竟把我与轮回都织进网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们才是这场戏里的黄雀!”
轮回之主似也想明白了什么,影子开始颤抖挣扎,想要争夺时间之力。
黎渐川神色略微狰狞,死死捆着轮回。
宁准手掌翻动,趁机从魔盒内取出了一根好似由无数蛆虫凝聚而成的长钉,蓦地一甩,将其钉入影子眉心——他竟能打开魔盒,动用自己的奇异物品!
影子中钉,蓦然一僵,挣扎消失,但凝聚却更加不稳,逐渐溃散。
“人人都觉得自己是黄雀,”钉过长钉,宁准如释重负,移开双眼,自黎渐川的胸膛抽出手臂,以衣袖细细擦拭黎渐川的鲜血,“可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黄雀,恐怕唯有狩猎结束之际,方能知晓。”
“我们隐藏得深,天君也不赖。”
他染血的眼望向时间牢笼内的虚影,勾起一抹笑:“说不准,您才是最后赢家呢。”
福禄冷笑:“我可没你们能藏!”
在时间的消磨下,祂的虚影渐有消散之势,像是等不及解惑一般,祂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一开始,”宁准观察着黎渐川飞快愈合的伤口,漫不经心道,“你和中枢大脑的密谋未免太大声了些。”
福禄道:“你没有丢失记忆!”
“当然没有,”宁准从魔盒内取出奇异物品,帮助黎渐川加速时间之力的吸收,“记忆被封之类的,骗骗你们罢了。”
他掀唇一笑:“不过,也只有记忆骗了你们,之后那些因副本污染和规则限制而出现的残缺,都是真的。完全虚假的东西,也编不出足够完美的谎言,不是吗?”
“果然,你一开始就想好了引蛇出洞。”福禄道。
“不错,”宁准起身,不紧不慢地抽出武器,摘下三位环伺身侧的百胎嬷嬷的脑袋:“只是最初我想引的蛇只有中枢大脑一条,你纯属意外之喜。”
“我和中枢大脑的战争太过煎熬,我不想再拉锯下去,耗干自己,就只能多费点儿心思。”
他如赏花一般,穿梭在这片静止的战场。
“中枢大脑大概和我想的一样,在进入副本前,摆出一副虚弱不堪,只需我轻轻一击,便会破碎消失的模样。但我实在太了解它的狡猾。我不敢掉以轻心。可表面上,我顺从了它的计划,表现出乘胜追击,扫除一切,只待清除污染,便大功告成的胜利者姿态,轻松又懈怠。”
“我们各怀鬼胎地进了这局游戏。”
“它想利用这里杀死我,巧的是,我也想利用这里解决它。”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我们真是有些一拍即合的默契。”
“当然,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总之,就这样,我们出现在了这里。它装虚弱将死,我装记忆封锁。它找上了最合适的你,与你交易,带你入侵了我的意识,共同扮演着另一个‘我’,试图借这记忆不全的时机,扰乱我,污染我,我也将计就计,并不挑明,只耐心等待着大戏上演的一刻。”
“挺有趣的,不是吗?”
宁准笑笑:“其实你们迟迟不动手,我等得都有些着急了,幸好,你们还是按捺不住,先我一步,动手了。”
他点了点自己的眼角,意味明显。
就是从欢喜河边,那句帮他恢复双眼开始,这场筹备已久的大戏才终于拉开帷幕,唱了起来。
“看来即使我不恢复你的眼睛,你也自有办法。”福禄的虚影颤动。
眼睛、神智,特殊能力、奇异物品,实话说,这些宁准都有办法。
这里的规则限制的是玩家,不是他。但碍于中枢大脑,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也不敢拿出自己的办法。
“我可不喜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宁准轻轻挑眉。
“驱狼吞虎,一箭双雕,厉害。”福禄道。
“你若对中枢大脑没有觊觎,中枢大脑又不曾试图吞噬你,操控你为傀儡的话,我又怎么有机会驱狼吞虎,一箭双雕?”宁准笑道,“多亏两位配合呀,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虚影一震,散得更多。
“他也知晓这些?”
福禄瞥向黎渐川:“我在你的精神内时刻清醒,可从未见你对这个外来者提起过什么。”
“老夫老妻间的默契,你可不懂,”宁准眯眼,“一声哥哥,我们黎老师的脑子就不知道转了多少圈,读出来多少暗示了。”
黎渐川一边抓紧时间疯狂吸收着时间之力,一边听着宁准与福禄的对话,忍不住眼皮直跳。
一声哥哥就知道……这可真是夸张了。
他也是综合了诸多细节,才猜出宁准的情况与谋算的。
猜出之后,他也没有对宁准挑明什么,同样耐心等待着时机。
而这场提前的洗礼,就是他挑选的最佳时机。
黎渐川知道这场洗礼会有太多变数,无论是他离开天空城时轮回之主的表现,还是欢喜沟隐隐变幻的氛围,和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窥伺目光,都在昭示着,这场洗礼绝对不会顺利。
而这,也正是他想看到的。
大戏开场,总要有戏台。
这场洗礼便是黎渐川搭好的戏台。
主动登上这方戏台,他只有四个目的,一是借洗礼来激活体内的时间之力,二是以此时间之力诱导轮回之主出手,三就是配合宁准引出潜藏的福禄与中枢大脑。
至于第四个目的,那便是为宁准治愈疯狂。
因为这局游戏进行到这里,黎渐川也已经猜到这个所谓的克系单人副本是如何来为清洗玩家疯狂的了。
他计划模仿一番,引时间之力,为宁准创造一个循环时空,帮他洗去疯狂。
宁准在这局游戏里说了很多假话,可有一句却是真的,那便是他当真还有中枢大脑的污染残留,令他精神不稳,几欲疯狂,所以他跟随黎渐川进入这个副本,也确实是有清洗疯狂的打算的。
黎渐川也从宁准的状态窥到了这一点。
“确实有趣。”
福禄似也想明白了暗中关节,“一家算三家,这场戏不错。但我很好奇,戏末终章,你们又要怎么收场?”
“就算他得到了轮回之主的一部分时间之力,就算你清洗掉了污染与疯狂,还有诸多手段可以动用,似乎也改变不了结局。”
“你们应当知道,你们真正的敌人可从来都不是我们,而是规则。”
“规则要人不可不敬神,规则要人不可动用奇异物品与多次特殊能力,规则要人即便洗礼成功,窃取神力成了神,也压不过天道认可的神!”
“村头,请神仪式正在举行,明日便是祭神之日,你们无力抗争,无法破局。”
福禄的虚影闪烁:“所以,做好死亡的准备了吗,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