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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鞭打

    贺长情当然不会蠢到以为那是什么鬼魂现身, 若是放在大黑夜里,她或许还会被吓一跳。

    可是眼下是青天白日,哪有什么怪力乱神。

    贺长情怔了怔, 一寸寸地僵硬着转过了身子。

    城门楼下,吊着一个只着一袭素白里衣的男人,面色苍白如纸, 身上好几处鞭痕淌下的血迹直直地洇透了衣衫。那本该鲜红的血迹如今不再鲜艳, 甚至发起暗来, 变成了一种死气沉沉的棕褐色。

    这在秋风里正兀自晃悠着的, 不是旁的,便是她这几日恨不能日夜兼程赶来相见之人。

    “顾,顾……”是顾清川。贺长情一时失声, 只有眼眶发热, 好像有什么东西几欲夺眶而出。

    这凶手的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如此冷硬?

    人死便死了,可还偏偏要再添一把烈火,将顾清川的尸体吊在城门口示众,让他死了都不得安生, 不仅忍受着一日又一日的风吹日晒,还得受这许多明里暗里的宛如刀剑一样的视线。

    贺长情忽地就好后悔, 心内的五脏六腑都揪扯在了一处。

    若是早知, 早知会有今日, 她就不做那明哲保身的打算, 豁出去也要在一听到所谓的变节的风声时就赶到云崖来, 那么或许顾清川便不会死。

    不, 若是早知道, 顾清川与她告别那日, 她就一定会拦下要带兵出征的人。

    可现在说这些, 又有什么用呢。人,终究还是死了。

    贺长情忍着鼻头的酸涩,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阿允,我们……我们走。”

    她没想到,他们一进城就找到了顾清川的尸首。可是贼人其心可诛,偏偏将他的尸身悬挂在这抬头便见之处,如今云崖是对方的地盘,要想把人安然带走,她还得另想法子才成。

    祝允虽同顾清川没有什么往来,还私心将对方视作假想敌,可见了这样一幕,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嘴里苦得像是生嚼了黄连。

    连他这样的看客,心中都闷得像是压了块大石头,可想而知,与顾清川有着儿时情谊的主人得难过成什么样子。

    老天可真是不公,他们这一路就奔着顾清川而来,却在刚刚一进城就给他们上演了这样血淋淋的一幕。况且那顾世子光风霁月,又从不以权势压人一头,光是这份胸襟就已经强过世上很多人了。可偏偏,就连这样好的人也会无端丢了性命,可见是天妒英才,这才让他遭此大劫。

    祝允心头想了很多,直到贺长情在旁又催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只是他这边偏了偏头,刚要应声,目光就被不远处一个挎着菜篮子,坐在地上的老人家给吸引了过去。

    “主人,你看那边。”祝允用眼神示意贺长情顺着自己的视线看去。

    便见那菜篮子翻倒在地,洒了一地的白菜帮子和破洞的烂菜叶子,老人家虽然是摔倒在地的姿势,可是一双眼睛却和他们一样同样望着城门的位置。

    街道之上并无行人往来,可老人家却像是做贼一样地怕被人发现,好半天见四下里没什么人看过去,才敢偷偷抹泪。

    所以,这位老人家是在为顾清川伤心吗?

    贺长情和祝允走了过去,替老人家将一地的菜叶收拾干净,又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篮子里:“老人家,那城门楼上挂着的……”

    贺长情不敢直接相问,唯恐招惹上暗处盯着他们的人,所以说到关键之处也就适时停顿了下来。

    如果眼前之人是真的在为顾清川的死状或伤心或感慨,那么总能透露点儿口风出来吧。

    “小点儿声。”老人家的眼睛里写满了畏缩和胆怯,她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方才凑到了二人的身前,“你们是外地来的?”

    两人点了点头,贺长情并不打算隐瞒,只回了一个是字。

    “你们跟我来。”像是怕他们二人不肯跟上,老人家弓着腰走出去几步后,还又招了招手,“来啊,随我来。”

    “主人,要跟上吗?”自打他们一进这云崖城来,祝允就浑身不自在。那些除普通百姓外明里暗里不怀好意的眼神好像恨不得把他们二人盯成个筛子不可。

    “走。”这云崖一时怕是没有落脚的地方,且这个地方一抬头便能看到死状凄惨的顾清川,贺长情并不能保证自己再呆下去,会否露了马脚。不论怎样,都得先离了这地才是。

    老人家在前头领着路,三人一起钻进了一个逼仄的小巷子里,七拐八绕的,最终在一户楹联褪色的人家前停了下来。

    “这是我家,你们两个先进来歇歇脚吧。”

    贺长情和祝允两人也不推辞,径直跟了进去。最起码在他们眼里看来,这巷子幽深狭长,且处处都是市井的烟火气,比那城门附近的人间炼狱可是要强上百倍。

    “老人家,方才在街前,我不好多问。”落座之后,贺长情方才开口,“看您神情忧伤,是在为城门楼上挂着的那人垂泪吗?”

    “是。那孩子可怜呐,明明是朝廷派来平叛的将军,被姓王的那起子天杀的害了性命后还要悬挂在城楼上,日日受人鞭打。”

    日日鞭打?贺长情猛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身边的祝允,见对方的眼底也是闪过一丝惊愕后,忍不住一再追问起来:“您是说,他们日日鞭打顾……日日鞭打那个将军吗?”

    “不是……不是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老人家的情绪竟是再也平稳不了,只痛心疾首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那模样,活像死的是自家儿子一般。

    就连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在为顾清川的死而如此难过,那他所经历的一切又会是怎样的不忍卒听?

    贺长情再不敢听下去了,她想逃,这还是她第一次生出了如此畏惧的心。可她又知道,她不能逃,不能躲。如果连顾清川死前遭遇了什么都一无所知的话,那他的冤情还能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吗?

    这样好的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因而,她用齿尖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唇瓣,才堪堪冷静下来。

    贺长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到那口气在胸腔之中打了个转儿,再也盛不下更多之时,她才鼓足了勇气:“老人家,实不相瞒,我是那位将军的朋友。请您告诉我,您方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吗?”

    “你是顾将军的朋友?”老人家眼中的泪珠紧跟着闪了一闪,竟是有些激动之情从面上浮现出来。

    其实照理说来,她理应隐瞒好包括身份在内的一切,这样才能尽可能地形成对他们最有利的局面。可看着老人家的一片关心与情真意切的难过又全然不似作假的样子,贺长情还是决定赌一把。

    就赌这一次,用真心一定能换得来真心。

    “是。我千里迢迢来到云崖,就是想接他回家。”贺长情索性站起身来,朝着老人家拜了一拜,“请您一定要告诉我,您方才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求您了。”别说是主人这样做,他个做奴隶的一定要跟着。光是城门处的一见,便足以在祝允的心头烫下一个永不会磨灭掉的烙印。

    他如今这样做,不单单是为了贺长情,也是为了尽己所能地帮一帮那个九泉之下的魂儿。他太懂那种走投无路的感觉了。

    眼看着两个人如此恳切,老人家连日来的憋屈才算是瞬间找到了出口。

    她猛地拍了拍大腿,竟是像大吐苦水一样地哭嚎了起来:“王书誉那个天杀的,他让手下的官兵强逼着我们这些邻里日日去给他挖铁石伐木头,每家每户若派不出人来,他们便当街砍杀。但若,但若每日出城门,就必须得,必须得……”

    “必须什么?”心头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贺长情感觉自己的耳边嗡鸣如蝉,直吵得她的头都在一阵阵地发晕,“他要你们做什么?”

    “谁要是出城门,就必须拿鞭子去抽打……去抽打城门楼上挂着的顾将军啊!”老人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给当场昏厥过去。

    “鞭……鞭尸。”怎么会是鞭尸?

    贺长情千想万想也不曾想到,顾清川身上的那些伤痕还有很多竟然是死后鞭尸的结果。

    这王书誉,真是好恶毒的心肠。不仅让顾清川死后都不得安生,让他堂堂一个国公世子受此奇耻大辱,他甚至还逼着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于无形中成为他的帮凶,日日给那无人收尸的躯体再添新疤。

    “主人,你没事吧?”贺长情身形一晃,眼看着就有些站不稳要倒下的势头。祝允赶忙从身后将人稳稳地护在自己的怀里,他低头看着贺长情憔悴的小脸,惊觉原来人脸是真的可以在这样短短的时间里就变成如纸一样的苍白的。

    他吓坏了,浑身都在打冷战。可他不知道自己怕的究竟是贺长情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还是因为方才他亲耳听到的那些。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别人的心都是肉长的,偏生他王书誉是铁打的不成吗?不,这已经不仅仅是铁石心肠了,还是在恶贯满盈的毒水里浸泡了不知多长的时日,才能养出这样一颗恶鬼般的心。

    老人家的哭诉还远未止歇:“顾将军,顾将军是个好人,要不是为了我们全城百姓,也不会落到个这样凄惨的下场……”

    第92章 夜探

    “什么意思?”贺长情听出了这话里的言外之意。也就是说, 顾清川的死果然别有内情吗?

    “那日,顾将军带人打到了云崖城下……”

    毕竟一支队伍是偏安一隅的乌合之众,而另外一支则是国公爷多年心血练就出来的精兵强将, 两军于阵前对垒,孰强孰弱本就没有什么悬念才是。

    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带人轰开了云崖城门,大批人马顷刻间如潮水般涌入, 充填在了城里的主街上。

    可是眼前的一幕却如坚硬的冰雹兜头砸下, 砸得人皮肉生疼又遍体生寒。那感觉, 活像先是被扒光了衣裳扔进了冰窟窿里, 后又被漫天的飞雪给埋了个密不透风。

    云崖的百姓被五花大绑着跪了一地,放眼望去,是乌压压的一片黑, 和冬日里雪下得最大的那几日一模一样, 搓绵扯絮般,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王书誉!”顾清川的眼底猩红一片,他恨极了被人肆意拿捏,便是有满身的力气都无处可使, 可偏偏他又不能视人命如无物,“你有种就放开他们, 胁迫人质逼顾家军就范, 又算什么本事!”

    任凭他挺着脖子, 把嗓子都快喊哑了, 那王书誉始终都未现身。只有一群听他命令行事的小兵, 将磨得雪亮的大刀架在一城百姓的脖子上, 冲着他耀武扬威。

    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的顾清川哪里陷入过这样的两难境地, 他救得了一人, 也救得了阵前的好些人, 可他救不了数不清的被刀顶在咽喉命脉处的无辜百姓。

    他是有试过强攻,自认为只要速度够快,让顾家军尽快地拿下这群逆贼叛党,或许便可以将损失降到最低。

    可然而残酷的现实却是告诉他,当自己有了软肋,并且被敌人紧紧地攥在手中时,那再想翻盘,一切就都是痴心妄想了。

    顾家军未及冲上前去,一把把白刀子就染上了殷红之色;即便派出所有的神箭手,齐齐射出了漫天箭雨,可前排的敌人一旦倒下,后排的百姓便会紧跟着顷刻送命。

    无论怎样,他都被束缚住了手脚。

    顾家军就这样,降了。

    这若是一段载于史书的过往之事,那想来看到这里只会让人觉得无限唏嘘。可其中涉及之人是曾经活生生的身边人,那一切就都不是一个唏嘘就可以草草揭过的了。

    贺长情此刻心中百感交集,悲伤有,无力有,但更多的则是一腔怒火与怨愤。

    早知王书誉是这样的一条毒蛇,当日他进京来,她就应该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派人把他杀了才是。

    “敢问老人家,那除了顾将军,其余人呢?”她不信,数以千记的顾家军就这样消失于无形了吗?

    “那些跟着他的副将啊什么的,都被杀了,挂在了县衙门口。其余人都下了狱,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的。”

    老人家毕竟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普通百姓,其实能提供这些消息已经是实属不易了。贺长情谢过之后,便和祝允在老人家这里换了一身农户的粗布衣裳,打算摸到县衙门口借机看看里面的情况。

    “姑娘,不是我老婆子多嘴,我劝你们,还是别去了。”老人家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硬是在他们踏出门槛前拦住了两人,“县太爷被王书誉杀死以后,现在整个县衙都是他们的人在把持。白日里大门紧闭,就留个侧门,还都是看守的士兵。”

    “所以现在县衙里,连一个办差的人都没有了吗?”偌大一个云崖,却没有一个可以升堂判案的地方,就连百姓有了冤情都哭诉无门。

    要不然说王书誉是反贼,这话可一点都没有冤枉了他。他只知起兵谋反,靠着武力去强行把控一城,却不知城是死的,人是活的。

    民心都不向着他,那他便是再有通天的能耐,又能撑得了几时?这云崖城由他一人说了算的日子,料想不会很久了。

    不过,那都不是眼下贺长情该考虑的问题。她强打起精神来:“老人家,我们两个人生地不熟的,您看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贺长情是看中了这条幽深逼仄又人口密集的小巷,藏身在这里,比招摇过市要强很多。

    “姑娘,公子,我家还有两床被子,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就住在我老婆子家。反正这外头兵荒马乱的,你们两个外乡人就是出去去投宿,他们都不一定敢留你们。”见贺长情也是这样的打算,老人家很热心地翻箱倒柜,去给他们找了两床干净的被子来。

    只是年久日深,那被褥子总有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在,贺长情和祝允将它们合力搬到了院中,又晾了个把时辰,才堪堪驱散了些那刺鼻的味道。

    日头下移,祝允跪在床前,埋头细心收拾着床榻,瞧那一丝不苟的神情,看来是非要把这野鸡毛给收拾成凤凰羽不可。

    贺长情看他一时半会儿不像是能做完的样子,就干脆走到了一边同主人家打着商量:“老人家,夜深了后,我们二人还是得出去一趟,能麻烦您给留个门吗?您放心,我们做事隐秘,不会留尾巴的。”

    “好说。我那病弱儿子回来得也晚,让他给你们留个门就成。”虽说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可是老人家的面上还是闪过一丝忧虑,那是对晚归儿子的担忧之色。

    贺长情忽而就想起了城门前那位大哥的话,看来是有严格的要求,做不完不许回来。再加上老人家说他的儿子身体病弱,又一派习以为常的样子,想必这家儿子是日日晚归了。

    有正值壮年男子的人家尚且还是这样,那那些家中只有孤儿寡母的,如今又过的是怎样苦不堪言的日子呢。

    贺长情光是想想就十分头疼,她想说些什么来宽慰宽慰这位两鬓霜白的老人家的心。可话到嘴边却又忽然觉得,那些话说出口来也只会是些干巴巴的言语,好生无趣,于是最后只变成了一抹无力的笑容。

    “阿允,你收拾好了没?”贺长情找了个借口仓皇而逃,直到坐到了榻上的角落,她的肩背才终于松垮垮地塌了下来,“你随便搞搞吧,不用多么精细。”

    “主人你身娇肉贵,不行的,阿允想办法为您铺得舒服一些。”即便今日他们栖身于一间破庙,只能躺在干草之上,他也要脱了自己的衣裳给贺长情垫好。只要主人能睡得舒畅自在些,那他这里便万事都为她让路。

    更何况,眼下只是尽力铺个床铺而已,是他从前做惯了的事。祝允一点都不觉得麻烦。

    贺长情自是不知道他心里的这些想法,她听了只是自嘲一笑:“哪有什么不行的,如今在这云崖,不行也得行。”如果连眼下所经历的这些都觉得不行,那这些百姓该如何煎熬下去,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顾清川等人。

    说这云崖是人间炼狱,一点都不为过。

    月上中天,秋风狂啸,直吹得窗棂子咯吱作响,好像有什么鬼怪在街上扫荡一般,发出了如泣如诉的可怖声响。

    贺长情提前睡了一觉,眼下精神头正足。

    于是她侧头看了看自己身侧合眼静卧着的祝允,对方恬静的睡颜使得他比白日看起来还要顺眼许多。若不是眼下有迫不得已要完成的事情,她其实也是不舍得毁人清梦的。

    贺长情抬手拍了拍正沉浸在梦里的祝允,轻声唤道:“我们该走了。”

    这个时辰,便是县衙里依旧有人在轮换值守,此刻八成也正是困得头脑不清且心中懈怠的时候。

    以他二人的身手,只要行事足够仔细谨慎些,定然不会被发现。

    零星的星子点缀着夜幕,配合着向来萧索的秋风,便轻易引起了人心中的无限悲情。可贺长情来不及伤春悲秋,因为即便是夜深人静的此刻,云崖的街上都依稀可见相携着赶路的人影。

    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无一例外,脚步都是十分地拖沓沉重,一看便是做了一天的工被生生磋磨成这个样子的。

    祝允看懂了贺长情眼底的难过,于是再一次主动握了握她的指尖,在一旁轻声道:“主人,我们去县衙吧。能救一个是一个。”

    也许在镇国大将军袁成志带着众人到来的时候,王书誉的这些阴谋诡计便会和他的春秋大梦一同被踏成粉末。但在那之前,他们得先去县衙里看看顾家军里是否还有生还之人。

    二人趁着夜色正浓,来至了县衙大门外。果然便见黑暗之中,房檐之下正吊着五六个干瘦的尸体,他们一个个面目惨白,身上散发着阵阵恶臭的味道。

    离得近了,贺长情方才看清他们身上的那些痕迹。想来生前是受了好大一番罪。就连顾清川的手下都尚且如此,那顾清川本人就更不用提了。

    贺长情不敢深想。

    她吸了吸鼻子,递给祝允一个眼神,于是下一刻,两道迅疾的黑影便如阵忽然而起的怪风,从高高的围墙之上,一举钻入了县衙当中。

    县衙里一片漆黑,各处院落都未有光亮,就在贺长情都要以为无人轮值的时候,祝允又轻又急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还未等贺长情反应过来,便觉得自己的手腕上被人重重一捏。下一刻,祝允抓起她的手腕,将她拖到了这边房檐之下的拐角里:“有人来了。”

    第93章 死而复生

    一只灯笼率先挑破了夜色, 朝着他们这里踽踽行来。

    有男人的声音就这样响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听来小心翼翼的:“王爷,仔细着脚下。”

    王爷, 什么王爷?这偏僻的地方,如今又动乱不堪,旁人只知道躲着走, 怎么会有达官显贵还专门跑这里来找罪受?

    贺长情抬眼看向自己身边的男人, 见祝允同样也是一脸的惊奇和诧异, 心头的那种困惑得不到解答, 便越发旺盛起来。

    “舅舅最近在忙什么?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被称作王爷的,正被那说话的下人悉心搀扶着,逐渐朝贺长情二人藏身的方向行来。

    那一盏灯笼照亮的方寸之地, 越靠越近, 近到贺长情看到他们二人的影子逐渐由朦朦胧胧的一团变得清晰显眼起来。

    若是再等下去,即刻便会无所遁形。

    贺长情和祝允对上视线,二人即刻一个闪身,躲进了不远处的花丛里。花丛之中泥土松软, 本不会发出什么特别大的动静,可偏偏眼下是深秋时节, 一地的落叶从枝头凋零, 层层铺叠在地上, 像是织了一张偌大的绒毯出来。

    脚下一落地, 便立时是咔嚓几声脆响。

    这在寂静的夜里, 可实在明显。下人立刻晃了一晃手中的灯笼, 盯着花丛里的方向颤声问:“谁!谁在那儿?”

    好在祝允急中生智, 居然将两手拢在嘴边, 学着猫的样子, 连连喵了几声。

    尽管贺长情觉得他的喵喵叫实在生涩,听起来一点都不像猫能发出来的动静。

    但也幸好是这几声,成功打消了那二人的疑虑:“原来是只野猫,不用管它。王爷,我们走吧。”

    其实等这第二声王爷响起的时候,贺长情就已经知道指的是谁了。但是当对方从她眼前走过,待自己真的看清了那张面容时,贺长情还是感觉到了一阵彻骨的寒凉。

    居然是长晟亲王,他没有死!

    也是此时,贺长情才骤然明白,为什么王书誉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干那谋逆反叛,出力又不讨好的事情。原来,是因为长晟亲王的授意。

    那时他们明明已经亲眼看到了长晟亲王断气,后来圣上又亲自派人操持了长晟亲王的出殡与下葬仪式。可以确定的是,人是确确实实死了的。

    可现在,一模一样的面孔,就从她的眼前晃过,根本不由得贺长情不信。难道说,是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让长晟亲王死而复生了不成?

    贺长情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

    可她毕竟不是五岁的娃娃了,这种无稽之谈哄骗哄骗涉世未深的孩童尚可,让她一个杀过人的该如何相信?

    所以,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居然能让长晟亲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离开京都又溜回云崖。

    若不是今日她和祝允夜闯县衙,恐怕都没人得知王书誉在云崖藏了这样一个人。如此一来,似乎也就能说得通这县衙里的守卫日日鬼鬼祟祟,连个正门都不肯开了。

    目送那二人彻底走远,一切声响与光亮都再次寂灭,贺长情和祝允才从花丛里迈步走了出来。

    祝允揉了揉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主人,刚刚那个是……是长晟亲王?”

    “是他。”秋风迭起,即便是此刻迎面拂来,都带着渗人的寒意,活像一把刮骨刀。

    贺长情定了定神,盯着黑暗中那两人离去的方向道:“先别管他们了,去找找关人的地方在哪儿。”

    ——

    “阿允,这样。一会儿你去想办法引开那些狱卒,我进去找人说几句话,问清楚了就出来。”以他们这个方向来看,约莫这牢里负责看守的狱卒也不算多。只要让祝允将人都引走,她就可以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溜进去找人了。

    只是计划得十分完美,可落在实处便总是有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情况出来打乱她的盘算。

    狱中不知什么味道实在刺鼻,熏得人胃中阵阵翻涌,贺长情捏了捏鼻子,扶着墙根缓了会儿才没有一下被刺激得吐出来。

    两边墙壁之上吊着的油灯因她的走动而疯狂摇曳着,在本就昏暗的四下里,硬生生造出了一种鬼影幢幢的阴森来。

    走着走着,贺长情的脚步也由最初刻意放轻放缓的蹑手蹑脚,而变得犹疑踌躇起来。莫说这里是县衙的大牢,就算没有把顾家军的人困在这里,平日里也该关押着些手脚不干不净的犯人,万没有空荡荡的道理才是啊。

    穿过悠长的廊道,行至左手边的第一间牢房,贺长情探头一看才算明白,为什么她这一路走来,却是连半点声音都没能听到。

    只见惨淡稀疏的月光从狱窗洒下些许尘埃,又落在了地上正歪七扭八躺着的十数名男人身上。

    不大的方寸之地,此前寂静得只能听到贺长情一人走路的声音,可眼下却是蓦地出现了十几个活生生的人。这场面,没来由地在她心间掀起一阵狂风骤雨来。

    但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可最令人感到不自在的还得是,有人正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她。无论她向前一步,还是刻意绕过这里,那视线都如蛆附骨一样地,从未间断。

    那人甚至都不言语。

    贺长情不禁在想,此人一定深谙人心的弱点,光是用一双看死人的眼神便可以将旁人给吓破了胆。

    这种感觉,无法描述,即便贺长情不想承认,却也是鸡皮疙瘩爬了满身。她伸出手搓了搓胳膊,直到把那股寒意都给搓热,方才壮着胆子向更里面走去。

    不过,贺长情终究是比一般人见过更多的世面,适应起来也就迅速很多。毕竟接下来的第二间、第三间……但凡是她走过的每一间牢房里,都是如此,再没有例外。

    一个两个或许是遇上了某些神神道道的怪人,一间两间的牢房或许也是偶然,但不能每一间牢房都是这样。

    这些人,一定是被王书誉的人下了什么药,无法动作无法言语,因而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她这个突然闯入的外人瞧。不然根本无法解释自己现在所看到的一切。

    贺长情并不认识顾家军中的人,那时给她引路的几个小兵倒还算眼熟,可惜现在也看不到他们的人影,因而她只能一间间地问过去:“是顾家军的人吗?”

    牢狱占地空旷,不知犯了何种罪名的所谓犯人们凑在一起挤挤挨挨。她这一句问话犹如石入湖面,即刻掀起了阵阵涟漪,虽然没有一个人能开口说话的,可贺长情还是看到了许多犹如飞蛾扑火一样炙热的视线。

    除了蒙冤入狱,受人挟制的顾家军,再没有旁人会有这样强大的意志力与药物相抗了。贺长情就近蹲到了一人跟前:“我是贺长情,与你家将军相识。你们这是,有人下了药?”

    不知是提到了顾清川,还是因为说到了他们中毒,总之这话一下戳在心坎上,那本来堪比一潭死水的眼眸里忽然大放光彩,眼前之人的眼角甚至都因用力过度而挤出了一滴清泪来。

    贺长情注意到,男人情绪亢奋,就连脖子和额上都憋出了青筋来,可即便是到了这样的程度,他也依旧是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嘴里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呜呜声。

    本来关于他们被人下药的想法,还只是一种没有根据的猜测。可看着男人现下这幅样子,贺长情便确定无疑了。

    她摸了摸身上,掏出一个小瓶来。好在她早有预备,在出发来云崖之前,便从阁里拿了些早年间何云琅配好的解毒丸。

    这世上只要有能救人的药,则必有害人的。可即便药性复杂,但若是细细论起来,就没有一种毒是无法解开的,若真有一时解不掉的,那也只是并不对症。

    何云琅配制的解毒丸,虽不能解这所有的世间之毒,但一般的毒也是不在话下的。就算这王书誉是黑了心地专寻了些稀奇古怪的药草来,有解毒丸在想必也可以将毒性压制一时。

    解毒丸只有三粒,本来是贺长情特意留在身上以备救命之需的。可谁也没能想到,遇上王书誉这样心狠手辣的人间恶鬼,这下子,就必须让她提前割爱舍出去了。

    看着男人服下解毒丸后,面上一成不变的表情也有了些许起伏,贺长情终于松下了一口气来。还好这解毒丸有效,否则今日夜探牢狱就要无功而返了。

    “他把你们关在这里是为了……”

    一句话还未问完,便见那人强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二话不说先是跪在了她的面前:“小阁主!请您救救将军!”

    “顾清川……”看来顾清川那日带人投降之后,并没有立即被处死,就连他的这些士兵都尚且不知他早已遇害。

    可看看这牢里的人,为了防止他们逃跑出去王书誉用的是怎样的手段,也就不难猜出顾清川生前遭遇了什么:“他被人害死了,如今尸体就挂在城门那里。”

    话音落下,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比她初来这里的时候,还要静。

    贺长情知晓,他们定然是无法接受。别说是他们这样日夜相伴,有过命交情的兄弟了,就连云崖的百姓,像是老人家那样的都会为他的死而难过得涕泪横流。

    “我知道你们都很难受,但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贺长情将两只手攀上牢门,“如今京中都传顾清川变节。大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94章 牢狱

    “怎么是你们?小阁主她人呢?”一转眼便是定亲宴的日子, 可傅念卿左等右等,就只等来了鸣筝阁的两个男人。

    虽说其中一人她见过且印象深刻,正是那时拿着画像向她寻问祝小哥下落的人, 可这也不代表,他们就可以完全地代替贺长情啊。

    尤其是经历过这前前后后的许多事后,傅念卿嘴上不说, 可是心底里已经是将贺长情当成自己的闺中密友了。

    而今她即将嫁做人妇, 像这样与密友推心置腹, 畅所欲言地说些女孩子们之间体己话的日子, 过一日便少一日。小阁主答应得好好的,可真到了近前,怎么不来了呢?

    贺长情可不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 就好比眼下, 尽管本人未至,可她还记得喊人过来,这不便是她守诺的最好例子吗?

    想来,该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傅念卿远远地看了一眼正在朝着这边走来的谢引丞。他还不知小阁主有事未能赴约的消息, 若是知道了,想来也会很是沮丧吧。

    引丞与小阁主之间的情谊, 未必就比她们之间的要轻。

    许是傅念卿将失落二字都快刻在了脸上, 因而沈从白将那张请柬双手递了上前:“还请傅姑娘和谢公子谅解, 我家主上……有要事出门, 现下早已离京, 实在不是无故缺席。”

    “什么样的要事, 连我们二人的定亲宴都赶不及了吗?”谢引丞的耳力倒是好, 人还未走至近前, 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虽说这俩人知道内情, 也是切切实实地为贺长情担忧着,可这问话一句接一句,倒是显得有点咄咄逼人了。左清清拍了拍沈从白的肩膀,接过了话茬:“两位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吧。”

    “清清!你可别忘了主上临行前的嘱咐。”主上看人真的很准,这左清清的嘴就是一把大漏勺,什么东西一过他那张嘴,迟早都会漏个干净。

    沈从白这段日子以来忙得是分身乏术,本想着今日来定亲宴上也算是有了正当借口,可以躲躲清闲了,但左清清却又在无形之中专程给他没事找事。

    这可真是,心力交瘁啊。

    “小白你且把心放肚子里,他们可信。”左清清挑了挑眉,难得有一次这么坚持他的想法,“连主上都与他们多次有来有往,你难道要瞒着他们,反倒让他们与主上生分了吗?”

    左清清这人,粗中有细,有时看似不起眼的一句话却是说得颇有几分精妙在。

    沈从白顿了顿,反倒被他说服了:“是因为顾世子的事情,主上赶到云崖去了。请原谅我也只能言尽于此,说太多了对二位不好。况且,主上为保全我等,也未曾言明所有。”

    傅念卿和谢引丞的家中都在朝中有些人在,尽管如今顾家军的事情没有闹到人尽皆知,可天底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多少也听说了些。

    谢引丞抬了抬眼,本想张嘴说些什么,谁知这一抬眼又刚好和几位暗中窥探着这边的姑娘们对上了眼。

    他只是无意扫了一眼,那些姑娘们便尖着嗓子羞成一团。这可当真是,碍事至极。

    谢引丞咳了声,干脆以手握拳堵在嘴前:“我大概明白小阁主的用心了。今日是我们多嘴,二位大人一切还是小心为上,若有难处与不便,请及时知会我们。”

    “有你们这话就成。”左清清又恢复成了往日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方才的镇静自若只是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春雨。

    可沈从白却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三分。左清清好像也并非是毫无城府,他偶尔的灵光一闪,倒是比自己这样的循规蹈矩更能出奇出新。

    若是,主上的担忧真有成真的一日,他是定然要出头全心全力护着主上和鸣筝阁的,可即便是大罗金仙在世,也不能拍着胸脯担保他有十成的胜算。好在眼下不一样了,有这样的左清清在,倒也能安心许多。

    ——

    狱中的男人靠在牢门之上,平复了许久,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还是他十几日来第一次得以说话,许久未张嘴,一句话都被他说得磕磕绊绊,掺杂着几分生涩:“王书誉……他,他拿云崖百姓逼迫,将军是……也是不得已才降的。后来,我们这些人就被下了狱,将军不知被他们带到哪里去了。”

    这话,和在老人家那里听来没有什么两样。虽说可以从侧面证明,老人家并没有诓骗他们,可她和祝允费尽心力才找到了这牢狱,怎么就能这样毫无所获地回去?

    贺长情舔了舔因为着急而变得发干的嘴唇:“之后呢?大哥你再回忆回忆,可有什么漏掉的?如果可以,有足够的证据在手,我是一定可以替顾清川证明他清白的!”

    “将军应该不在县衙里。有次……”记忆实在久远,男人用掌根猛捶着脑袋,那些不曾被他注意着的言辞才渐渐拼凑出了它们原本该有的样子,“有次牢里的狱卒们喝多了酒,凑在一起划拳的时候,好像乱嚼过我家将军的舌根。”

    “都说了什么?”都说酒后吐真言,即便是看上去再不起眼的闲聊,贺长情也相信一定可以挖出来什么有用的。

    “他们说,将军在给您写信。信中所言,皆是爱慕之情,为此还私底下耻笑了他一番,说将军他这样为一个女人低三下四,根本是,是烂泥扶不上墙。”

    那些话,可真是入不得耳。再之后便是几个狱卒喝大发了,互相胡言乱语起来,倒是话头不在顾清川这里了。

    贺长情有些诧异。她诧异的并不是自己在明确拒绝了顾清川后,这人还惦记着以笔代劳来诉衷肠,而是顾清川都沦为了阶下囚,以王书誉那样的小人做派,怎么可能愿意给他提供纸笔?

    在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么人就被杀死,吊在了城门楼上,并且还逼迫日日出城的百姓用鞭子抽打顾清川死去的尸身。这可不是一个单纯的成王败寇,王书誉怕是恨极了顾清川,还存了以此泄愤的私心。

    凡是王书誉为人行了方便的,一定是别有所图。贺长情才不信,那是王书誉大发了善心的结果。

    “还有没有旁的细节,大哥你仔细想想。”任何的蛛丝马迹她都不能放过,毕竟顾清川已是不能开口,再想查出个原委,目前就只能是从这些被关在狱中的顾家军身上入手了。

    没成想,男人却是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没有了。我们和将军被分开关押,平日里除了送饭送水的时候,那些狱卒根本不会到这里来。也是那日凑了巧,他们喝酒赌钱怕被人发现,这才在我们面前说了这些胡话。”

    “他们都,不清扫牢房的?”贺长情闻言,紧紧地蹙起了自己的一双细眉。难怪她刚来这里的时候,就被那股臭气熏天的味道给差点激得吐出来。

    关押了成千上百人的地方,却从不打扫清理,而是任由汗味以及各种尿骚气混合着。这伙狱卒,真的有拿他们当人看吗?

    贺长情本只是气不过的一问,可男人听了她这话后,却是不自在地在地上缩了一缩。牢房之内光线昏暗,可即便是只有几点光亮,也不影响贺长情看到男人的面上一红。

    那是一种被人无意戳颇的羞恼。

    想想也是,这样毫无尊严的活着,没有谁会愿意让旁人知晓,尤其还是面对着一个女子。

    他们只是为了一城百姓的安危着想,却因此而堕入了恶鬼们精心编制的陷阱中,苦苦挣扎,艰难求生。天底下,就不应该有这样的事情:“大哥,我这里还有些提气止痛的药丸,数量不多,但你给大家伙分分,若实在撑不住了,含一粒在嘴里慢慢化了。”

    “袁大将军不日就会带大军赶到,届时一定会将你们都救出去的。关于顾清川变节一事,我大概有了些想法,你们且放宽心。”

    贺长情在这牢里耽误了不少时辰,她离去的时候步履匆匆,生怕和去而复返的狱卒们撞个正着儿。

    可不知为何,直到她离开牢狱,赶到先前约定的地方后,都再也没见到过一个狱卒的影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些人呢?”

    祝允粲然一笑:“那群懒人,我将他们引开之后,他们见只是夜风作怪,索性一合计就出去吃酒了。”

    若没有亲眼得见狱中的一概情形,贺长情或许不信,觉得这保不齐还是那些狱卒们的什么计谋。可现下,却也觉得合理了,倒像是那伙人能做得出来的。

    月下,二人沿着原路返回,直到将县衙远远地甩在身后,祝允才敢放出些声音来:“主人,里面有顾家军吗?”

    “有是有,只不过……”贺长情和祝允停在小巷子里,虽说这巷道悠长,可一抬头便可尽揽天幕。月光还算皎洁,这样的光亮应该足以让一切魑魅魍魉都现形才是:“我已经决定要替顾清川平反,不惜一切代价。阿允,你会帮我的,对吗?”

    “阿允是您的人,生也好死也好,只要是您决定了的,那就是我要誓死捍卫的。但是主人,你真的要为此付出那样大的代价,甚至是自己的命吗?”祝允望着贺长情亮晶晶的双眸,那里有他最是熟悉不过的光彩,更是他做梦也想沉溺其中的温度。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①顾清川和那些士兵,都不应该是这样的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

    ①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慕容雪村

    第95章 贼船

    贺长情二人乘着夜风, 回到了老人家的家中。

    也不知这家的儿子回来了没有,毕竟他们从县衙走来的这一路上都没有再见过任何人影。想来都到了后半夜,所有的人都该收工了才是。

    但无论如何, 这么晚,也就不好打搅主人家了。贺长情和祝允两人简单收拾了一番,便预备着睡了。

    可真当要爬上那张简陋的床榻, 贺长情却是犯了难。

    倒不是说她嫌弃农户人家。如今云崖人人自危, 能有个安全的避身之所, 那是烧高香才能有的幸运。可是这榻上这样窄, 要如何才能躺得下两个人呢?

    总不能,又打发祝允像过去那样,去地上将就吧?

    许是看出了她不常见的扭捏, 祝允捏着被角往旁边让了一让, 脸上透着十分显眼的烧红:“主人,您去里面睡吧,这样最起码晚上不会掉下来。”

    这个祝允,怎么就不说主动提出去地上将就一夜呢?毕竟就算他说了, 自己也不会答应就是了。贺长情低低嗯了声,利落地翻身上榻, 又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祝允轻手轻脚地躺在外侧, 半边身子都恨不得搭在外面。能和主人共躺一榻, 已是他三世修来的福分了, 其余的他再不敢奢望。

    就这样睡过去吧, 睡过去就一切都好了。祝允在心中不断告诫着自己, 连日来的奔波, 他的身上都再没起过那种反应, 也没做过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梦, 想必即便是同塌而眠,也不会有事的。

    可没成想今日却因为不争气的想入非非,那种烈火焚身的欲望重又造访。

    直到身上出了许多汗,忍了不知多久,祝允才勉强睡了过去。

    天亮得很快,似乎才蒙蒙亮的时辰,屋里便有人四处走动了起来。

    祝允睡得并不踏实,因而这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响起,就把他给吵醒了。

    眼睫轻颤,眼前的情景从模糊到清晰,似乎也就那么短短一瞬间:“主……主人!”

    祝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榻上爬了下来,他慌忙抹了一把脸颊,都没能将满身的慌乱给抹下去。

    他方才那是,将主人抱在了怀里?可他明明记得昨夜睡前,他都是在榻边躺着,半分都不敢逾越过去的。他睡着以后,有那么不安分吗?

    “怎么了,这是?”一个瘦骨伶仃的中年男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关切地看向祝允。

    “无,无事,是……是我自己。”这人昨日还没有见过,想来就是老人家口中的那个病弱儿子了。

    瞧这身形,倒的确身子骨不好。可即便是这样,为了老母,他也得日日出城去做那等不甘不愿的苦工。

    直到此时,祝允才品咂出了些顾清川人品贵重的地方。从前是他囿于自己的那些情情爱爱,倒把那样好的一个人给看误了眼。如今却是想弥补,都无从谈起。

    祝允心中泛起的愧疚很快将片刻之前的害臊与惶恐给压了下去,脸上的红晕也因此退了下去。

    “你们,在说什么?”恰是此时,榻上的人儿也悠悠醒转,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眸向他们这里看了过来。

    “那个,你们先聊,我还得抓紧着出城去。”男人拱了拱手,又和自己老母话别几句,就急匆匆地夺门而出了。

    可怜那个身形,站在风中都犹自颤颤巍巍,一副随时会倒的样子,偏生还要去山上挖矿石。

    男人离去之后,狭小的空间里便又只剩下了贺长情和他自己,祝允虽低头盯着脚尖看,可余光却依旧忍不住地往她脸上瞥。

    也不知道主人到底有没有感觉,知不知道昨夜他们是以怎样的姿势入睡的。

    “我昨夜睡前想了很多。”冷不丁的,贺长情盯着他开了口。

    祝允的心开始狂跳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从喉咙里给蹦出来。他吞咽了口口水,心虚地问:“什么?”

    “之前圣上得到的消息是,顾清川被冷箭穿胸,死在了云水坡。可结合老人家和牢里顾家军的话来看,那消息指定有误。”长晟亲王未死,还偷偷回到了云崖,与王书誉联合起来搞了这样大阵仗的一次反叛。

    要说这当中无人给他们传递消息,贺长情是不信的。也许顾家军的投降,是他们早就设计好了的。

    只是为何要这样大费周章地构陷顾清川呢?

    贺长情昨夜就是在想这些。人虽然早早地就闭上了眼睛,可脑内思绪万千,不知谁家养的公鸡打鸣的时候她才睡了过去。可即便如此,睡得也十分浅。

    就连祝允什么时候从外面滚到了她这里,一只胳膊还揽在了她的腰间,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是看着祝允这样一惊一乍的反应,贺长情也就把那些话默默咽了回去:“昨日牢里的那大哥说,顾清川被抓起来后还有给我写信。我在想,能让圣上对反叛变节的消息确信不疑,许是因为他见到了顾清川的亲笔信。”

    之所以王书誉肯行这个方便,提供了纸笔,或许就是知道顾清川是个硬骨头,知晓对方断然不会因为贪生怕死就做出变节的事情来。

    故而,他才耍了这个心眼,用计骗得了顾清川的笔迹,随后又去找人仿写。

    不过这些,都是她的猜测。实情为何,总得拿到了证据再说。

    至于祝允,见贺长情对睡着之后的事情只字不提,他提着的心也就慢慢地落了回去:“那主人,今日我们该怎么做?”

    “长晟亲王昨夜亲口说,他很久没见过王书誉了?”昨夜经历的一切,屡屡打破她的认知,贺长情都害怕有些东西其实是源自自己的幻听。

    “是。”

    得到了祝允的肯定,贺长情也就起身,走到了忙着熬粥的老人家身边:“请问您一个问题,您知道王书誉在哪儿吗?”

    老人家舀米的动作便是一顿,许是恨极,那苍老的双手抖了起来:“那天杀的应该是害怕报复,早躲起来了。除了他身边的那些个亲信,没人知道。”

    “那以前呢?他还没有起兵谋反以前,在云崖都住哪里?”都说狡兔三窟,便是如今王书誉的行踪不定,她也总得去把可能的地方一个个看了才行。

    ——

    如今这云崖还真是和个空城一般无二,每日天一亮,青壮年劳力就排着长队赶去出城做工。余下的人多半也只是些老弱妇孺,街上形势紧张,是以这白日的街道上竟是人少得可怜。

    可这样一来,反倒于贺长情和祝允二人不利了。他们总不能,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去王书誉的家宅中大肆搜查。

    这回遇到的问题还真是棘手。贺长情和祝允找了个离王家不远的茶寮,只隔着半条街,虽说不能直接潜进去,但最起码也是方便了他们随时观察。

    也就这样坐了一个多时辰后,街上忽然嘈乱起来,只见一队队穿着盔甲,手执长矛的士兵从各条街上聚拢起来,朝着城门处的方向行去。

    能逼得全城出动,想来是袁成志大军已到。贺长情皱紧的眉头,终于有了片刻的舒展,这下子,乌云罩顶的云崖城就要被撕破个口子出来了。

    ——

    城门紧闭,王书誉骑着一匹白马立在两军之间,脸色是说不出的难看:“袁将军,能否换个地方说话?”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众目睽睽之下,却要他走开与其说话,他还怕惹上个反叛的罪名呢。袁成志自认他还是有些脑子的。

    只不过在王书誉的眼里,他的脑子有是有,可惜只有一半。把柄一旦被人拿住了,那就是可以威胁到底的东西,这辈子还有的逃吗?

    王书誉听了没忍住流露出一股轻蔑的笑来:“那袁将军是要我在两军阵前,在这么多人面前,算账吗?”

    袁成志一听这话,强装出来的镇静瞬间土崩瓦解,他勒紧缰绳在手上绕了一圈,猛地调转了方向:“带路!”

    云崖城外不算荒芜,放眼一看便是好几处茂密的林子,袁成志策马跟着王书誉,很快就到了一个无人打扰的清净地。

    “吁!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袁成志的耐心被消磨得差不多了,他率先停下马来,面色比王书誉之前还要难看,“不过本将军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

    “哦?袁将军你这样可就有点翻脸不认人了吧?”王书誉留给人一个看上去很是薄情的后脑勺,一开口便是满满的讥诮,“我把大批大批的银两送到你手上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与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看你收的时候,很是不客气啊。”

    “王书誉,你说话要讲良心!你那些银子,我可没有白收你的。”现在回想起来,袁成志是真的悔不当初。想他一个镇国大将军,说出去也是威风八面,怎么当初就为点儿臭钱给干下了这糊涂事来。

    云崖最初起兵闹起来的时候,圣上原意是要他带兵出征的。可他那时刚收了琼华郡主的信件和大量的金银之物,不好没点表示,这才谎称病中,恐无法担当大任。

    之后又顺着他们的意思,推荐了顾家小世子前去。

    他一个上阵杀敌的将军退让至此,这王书誉还有什么不满的!居然还有脸,在两军对峙的时候,将他叫到一边来!

    “将军不也说了?收了我的银钱,替我办了差事。那你觉得你现在还能撇得清干系吗?”这一石二鸟之计,还是那被贬为庶民的琼华郡主替他们想出来的,如今看来还真是好用,“这条贼船,你既然上了,就得给我一条道走到黑。”

    第96章 城破

    袁成志悄悄攥紧了腰间别着的宝刀。王书誉的话提醒了他, 如果上了贼船,再难以下船的话,那何不把船上除他以外的人全杀了呢?

    偏巧这林子里这样幽深, 再无第三个人会听到他们方才的谈话,只要他手刃了王书誉,便再不会有祸端生出。

    只要做到擒贼先擒王。一旦把王书誉杀死, 再也不会有人威胁到他是其一, 其二便是整个云崖之乱即刻迎刃而解。怎么看, 怎么是一件双全的好事。

    心中拿定了主意, 袁成志拔刀的速度可就快多了。林中只见寒光一闪,那刀尖便冲着王书誉毫无防备的后背直直刺去。

    这把刀随他出生入死多年,曾经夜夜都要抱着入睡, 早已化作身体的一部分。只要他手握刀柄, 利刃出鞘,就从没有失败而归的先例。

    因而这一回,必然是手到擒来。

    袁成志抬手一挥,可当刀尖刺到王书誉的背后时, 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近一寸。他这时方才顿悟,这厮应是在身上穿了特制的软甲, 这才致使刀扎不进, 无法伤其分毫。

    “你能想到的, 别人就想不到吗?”王书誉这才缓缓调转了马头, 用一种说不上来是戏谑还是嘲笑的眼神打量着袁成志, 语气十分欠打, “不然你以为, 我怎么敢同你久经沙场的袁大将军单独到这里来?仔细想想吧, 与我斗只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对你没有好处。”

    留下这样一句话,王书誉便急急策马,逃似的远离了这片林子。

    袁成志就是个鲁莽的武夫,脑子没有那么灵光,他几句话忽悠过去便可以震慑住对方一时。但若是在此地耽搁得久了,那刀刺不进他的软甲是真,可抹得了脖子也是真啊。

    王书誉将脊背挺得笔直,策马的身影显得十分的潇洒豪迈,可却无人得知,他的心中是怎样的慌乱。生怕晚上一时半刻,那削铁如泥的宝刀就会落到他的脖颈之上,顷刻间便要了他的小命。

    “竖子!阴险竖子!”那茂密的丛林之中,中气十足的叫骂声不绝于耳,惊起了一群群的鸟雀。

    ——

    “且先鸣金收兵。”

    袁成志与王书誉一道离开,可回来却比对方晚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好不容易等到将军回来了,却还不下令攻城,反而让他们退兵?

    袁成志的这一军令,让很多跟着他的士兵都十分不解,队伍里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处处都是窃窃私语之声。

    一人两人的交头接耳本没有什么,可你一言我一语的合在一起,就变得十分刺耳聒噪了。

    副将阎泽端当即瞪起一双看上去凶神恶煞的眼睛,扫视着众人:“都住嘴!连将军的军令都不听了吗?”

    阎泽端向来都是雷霆手段,奉军令如天命,一直高高拿起又不肯轻轻放下。

    谁都不敢违抗军令,无故招来了几顿板子才是愚昧,因而一时之间,本还嘈杂不堪的队伍里被压得了无声息。

    从京都远道而来的大军浩浩荡荡地来至云压城下,如今还没和他们真的对上,便草草地收了兵,退到了几里之外的云水坡。

    这无疑大大助长了云崖军的士气。众人全都振臂喝彩,口中高呼着“王将军智勇无双”几字。

    这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声,实在震天动地,就连城墙之内都传进来了。

    有些就在城墙边住着的百姓,离得近了甚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委实可算不得什么好消息,朝廷派来的大军未费一兵一卒就这样被唬退了,那么这群虎狼还要盘踞在云崖多久?

    是不是,永远没人能治得了他们?

    有些消息是可以不胫而走的。因而,即便贺长情他们没有存心去打听消息,也立时知道了袁成志退兵的事儿。

    新烹的茶霎时没了味道。

    贺长情咣当一声搁下茶盏,面色不悦:“这个袁成志,本还指望着他打进城来,好救这些云崖的百姓于水火。可他倒好,就这样退兵了?”

    “主人。”祝允想到了之前他们在半道上遇到大军,那袁大将军非要主人跟他们一路同行的事,心头不禁疑惑乍起,“您说会不会是,袁大将军起了二心?”

    “应该,不至于吧。”她倒希望真不是。

    那袁成志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与某些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文官可不一样,他的军功可都是身上的一条条伤疤换来的。

    那样多的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又几次从生死边缘走过,实在没有道理会为了眼下之势就一改忠心吧?

    至于袁成志当日不惜浪费唇舌,也想跟他们同路而行,贺长情总觉得蹊跷归蹊跷,但应该也不至于是要与逆贼勾结的程度。

    且再看看吧。云崖之乱,不是一时能解决的。要带顾清川回京,也不是心急就可以做到的。

    “实在头疼,我先回去歇歇。你在这里呆着,如果有什么异常再回去叫我。”贺长情熬到了这会儿,就是喝了再多的茶,也是醒不了神了。尤其是在听到袁成志的大军退兵后,因为一时的气血翻涌,头疼便再也压不住了。

    “主人,我送你。”祝允立时就要跟上去。

    “不用了,我一个人能行。”半只脚都踏出了茶寮,贺长情又不放心地扭头望了一眼对过,那个看上去跟荒废了一样的王家,“你好好盯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是我们眼下唯一可以使劲的地方了。虽说长晟亲王那里一定有紧要的线索在,但现在最好还是不要惊动他。”

    “阿允,就靠你了。”末了,贺长情又意味深长地补了这样一句话。

    因为她的这一句话,祝允就像是老树生了根,往位子上一座便是整整一日,恨不得眼珠子都一错不错地抠下来挂到王家家门口。

    可惜,任凭他望眼欲穿,或许是时机不对,王家门口连只鸟啊雀啊的都不曾停留过。

    “客官,您坐了一日了,小店要打烊了。”店小二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家大人应该也早起去挖矿了,可怜他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就要操持着茶寮这样大的摊子。

    再呆下去,便是为难人了。

    祝允讪笑着起身,将银子摊在手心里递了过去:“茶钱都在这里了。耽误你回家了,对不住。”

    小孩正要去接,却猛地被那银子的光华给闪了下眼睛。于是伸出的手就这样停留在了半空中,一时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我,我家都是些粗茶,不值这么多钱的。”小孩猛地咽下一口口水,终于没让私心占据了上风。

    “留下吧,以后用到银钱的地方还很多。”祝允相信,如果是主人在这里,她也会是这个意思。

    银子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回了京都就更是如此,但是对眼下的云崖百姓来说或许就是雪中送炭,关键时刻是能救命的。

    祝允从茶寮离开后,便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回走。

    刚走到半道,迎面过来一个令他眼前一亮的身影:“主人,你怎么来了?”

    “难道还真能留你一个人不成?”贺长情原本只打算回去歇歇的。只是没想到这一觉忽然来得如此沉,等她再睁眼时,月亮都爬了上来。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来的,眼下额上都沁出了薄汗来:“你,等急了吧?”

    “没有。”祝允摇了摇头,即便周围处处都是秋风裹挟着的瑟缩寒凉,可他的心中却也因为这句关心而涌起了暖流,“主人来得越晚越好,最好别来,这样您就能多多歇息了。”

    这话可就孩子气了。歇息也要分时候,现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不由得她放纵。今日来了这么一茬,她便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所以,王家有动静吗?”

    祝允张了张嘴,刚要回答,便听不远处接二连三地响起轰隆巨响,那声音像是在打雷?

    不,应该不是。打雷不可能有这样的节奏。那到底是什么呢?还不待祝允想明白,便听贺长情问他:“你听到了吗?”

    只见她面上先是呆愣了片刻,随即又很快换上一抹喜色:“是不是,袁将军带兵攻进来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贺长情便急匆匆地朝着城门的方向赶去。

    那里可是两军交战最危险的地方,刀剑无眼,一个不留神伤到可就不好了。祝允小跑几步追了上去,忧心忡忡地攥住了贺长情的衣袖:“主人,小心啊。”

    “我自有分寸。”

    二人借着夜色的掩护,就近找了处墙角,缩在了那后头蹲着。这里不仅是藏身的好地方,视野还格外开阔,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城门前的一切尽收眼底。

    便见大军几下轰开城门,将那些白日里不可一世的看门狗踹翻在地,随后又一股脑地涌上好些士兵,将他们一个个挟制起来。

    马上的人威风凛凛,和那日说话时的憨声憨气大不相同:“快,去把王书誉带到本将军眼前来,本将军要将他就地正法!”

    这么急?难道这袁成志和王书誉有私仇不成?如果不是,他理应要在对方是活口的情况下,把那乱臣贼子押回京面圣才是啊。

    这么做,好像要杀人灭口。

    不过这些疑问只是在贺长情的心间乍起,并未多做停留。因为就在袁成志的头顶上方,便是悬挂了多日的顾清川尸身。

    第97章 暗箭

    今夜月色迷离, 远处的景物影影绰绰也就罢了,怎么眼前还总是有团黑影飘来荡去的,好生烦人。

    一个小兵不耐烦地抹了抹眼睛, 总觉得是一路疲累才导致了自己的眼花。

    可是,那黑影非但没有消失,甚至还被他看得越发清晰起来。难道是, 真有什么东西在上面乱晃?

    小兵若有所思地抬头, 岂料一张惨白的死人脸就这样冲撞进了他的视线里:“啊!死人了!”

    这一句话仿佛水入油锅, 队伍里欢欣的情绪瞬间被惊慌失措所取代。

    他们乱了, 可贺长情的心头却是舒出一口气来。顾清川的尸身,终于被袁成志发现了。不论袁成志存了什么样的小心思,落在他的手里, 总比被王书誉他们强逼着日日挨鞭子要强上百倍千倍。

    阎泽端是最先冷静下来的那个, 他双眼微微眯了一眯,未有多时,便认出了吊着的那人是谁:“将军,是顾家世子, 顾清川小将军。”

    “快,快把人放下来。”纵然袁成志是杀惯了人的, 可在半分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撞见一具死状凄惨可怖的尸体, 还是将他吓得够呛。

    方才听得那一声鬼嚎, 被吓出的冷汗到现在还在贴着里衣直往下淌, 夜风一吹, 那冰凉的衣裳贴紧他的躯体, 激得他直打哆嗦。

    只不过是旁人看不出来, 他硬撑着体面罢了。

    “把人平躺着放下, 手脚都轻些。”阎泽端一改往日不近人情的凶神模样, 招呼着士兵们轻手轻脚地将人放在地上。

    “火呢?给个亮!”袁成志翻身下马,凑近了去瞧。他还记得圣上给他的旨意,除了要平定云崖之乱,还要查出顾清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昔日与顾清川没有什么来往,本还说不好这人的品性如何。可如今一看这死状,心中便已为他将嫌疑洗了个一干二净。

    若真有人投敌反水,又怎会被对方害成这番模样,连个死后的体面都没能保下。

    “将军,火。”士兵将火折子举到了袁成志的跟前。

    有了光亮,顾清川的尸首附近便聚拢起了众人,待看清那纵横交错的鞭痕与胸口上碗大的血窟窿,他们却仿佛一脚踏进了数九隆冬的季节里。

    “这个王书誉,阴险狡诈也就罢了,怎么还如此毒辣?这干的,是人事吗?”袁成志气急,一张脸都憋得通红,“搜,给我挨家挨户的搜!今日不让这些逆贼付出点血的教训,我袁成志枉为人臣!”

    单看这袁成志的表现,可不像做戏的样子。

    贺长情将一切尽收眼底,心底觉得那人还算是个真性情,可现实又让她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阿允你怎么看?觉得袁将军有问题吗?”

    “袁将军说要让他们付出血的教训,不知道是不是要把人抓起来都杀了。如果要在云崖把人都杀了的话,或许就真的是心虚了。但如果不是,或许之前他怪异的行为,就是其他缘故。”祝允并不知自己的猜测有无道理,但眼下主人既然这么问了,他也一心想为她分忧,便只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嗯。”祝允跟了自己这么久,真是深得她心,就连想法都是一模一样。

    可即便听到了另一个人的猜想,贺长情也还是没能拿定主意,他们究竟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出去。袁成志到底是敌是友,是否值得信任呢?

    正当贺长情这边陷入两难的思忖中不知该当如何时,却听袁成志身边的副将冷不丁地提到了自己:“将军,说起来,那鸣筝阁的小阁主不最先入城吗?我们要不要去把她找来?”

    袁成志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下:“这是自然。她本就是为了顾清川而来,之前云崖被王书誉他们把着,她便是想来见也是无法。现下尸身既然在我们手里了,当然得把她找来,见见顾世子最后一面,尽管有些晚了。”

    “你们几个,去看看小阁主如今身在何处。请她过来,就说顾将军的尸体已经被我们安置好了,让她不必太过忧心。”阎泽端专挑了几个头脑伶俐的跑去传话。

    瞧那二人,言语之中似乎并无什么不妥,甚至还惦记着把她找过去见见顾清川。更别提,就在副将吩咐下去的功夫里,袁成志已命底下的人打湿了帕子,此刻正蹲下身一下下地为顾清川擦拭起双手来。

    能做到这般,倒应该是自己多心了:“阿允,我们过去。”

    贺长情带着祝允从街角后绕了出来,隔着夜色,那一个个重甲持枪的士兵无端还带着几分压迫。

    “前面的可是小阁主?我们方才还在说你,你就来了。”袁成志确定来者是贺长情后,及时把几个小兵喊了回来,“你们几个不用去了,都回来。”

    “不瞒袁将军,我们来了多时。只是阿允忽然腹中绞痛,这才被绊住了步子。”贺长情嘴上说着话,可一双眼睛却已经是不由得往地上看去。

    自己这腹痛来得可真是时候,去得也恰到好处。祝允十分上道:“是主上挂心我,还请袁将军莫要介意。”

    “还有干净的帕子吗?”那时顾清川被高高挂起,隔得太远,她未有机会这样仔细看上一看。如今真的得见了,泪水便立时在眼眶子里打起转来,她问完这句话后,竟是半天都无法再说出一个字来。

    这和她记忆中那个永远明媚的少年,相去甚远。可惜音容笑貌不再,如今只不过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已。

    贺长情拿着帕子,同袁成志一道为顾清川擦拭起面颊上沾染着的灰尘和血污来:“袁将军,如果我说,顾清川是被陷害的,你信吗?”

    “临行前,圣上命我查上一查,那时我也只是恪尽臣子的本分,心里其实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疑点。只是如今见了顾世子,心中对他的怀疑便打消了大半。小阁主,圣上手中有顾世子与王书誉来往的密信,那是白纸黑字的证据,你难道还有办法替他洗清嫌疑?”

    听了这话,贺长情擦拭的动作一顿。

    原来那时顾清川给她写信,真的是王书誉的圈套,他们利用着顾清川的拳拳之心去伪造了他的笔迹:“顾清川的忠心,城中百姓都可以为他作证。至于来往密信,也不过都是他们骗取了顾清川写给我的信件,另外找了人来模仿罢了。”

    “袁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有关长晟亲王还尚在人世的事情,贺长情想了想,实在不宜在这么多人面前直言。

    “泽端,这里你看着点儿,别让反贼们钻了空子。”匆匆交代过后,袁成志便跟上了贺长情和祝允的步伐,三人先后走至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由于王书誉的恶行导致云崖和别处不同,一旦入了夜,街上处处可见晚归的人。大军虽是破城而入,却未曾伤百姓一分一毫,因而这会子街上除了照常进城的,还走出了很多老弱妇孺,他们一个个脸上皆是许久未有的喜色。

    多了些生气不假,可也不利于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贺长情无法,只得又将袁成志往巷子里再引了引:“袁将军,反叛并非只是王书誉在作乱,我和阿允在县衙里见到了长……”

    一句话还未说完,夜色中便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贺长情眉目一凛,拉着祝允躲到了一旁。

    “袁将军,小心!”她就知道,长晟亲王并非是什么善茬,她如今只不过刚刚提起一个字来,便被不知从哪里来的杀手给盯上了。

    只是贺长情的提醒终归还是慢了一步,袁成志提刀挡下了迎面射来的箭雨,却疏漏了来自于他身侧的箭。

    难道他一个半生戎马之人,却要葬身于一支暗处的冷箭吗?袁成志几乎忘记了呼吸,眼睁睁地看着那锃亮的箭矢向他逼来。

    幸运的是天可怜见,一抹倩影不由分说地窜了出来,替他挡了下来:“小阁主?”

    “主人!”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震得贺长情耳朵一阵生疼,甚至比那箭矢射到血肉里还要难以忍受。她白着一张小脸,艰难开口:“别恋战,先走。”

    袁成志同祝允一道,一左一右架起了贺长情,三人一齐从房檐之下朝着大军所在的方向跑去。

    形势如此危急,可贺长情还惦记着要与他说的话,袁成志的余光里见她动了动唇,终于是将心中的话吐露了个干净:“长晟亲王,他还活着。”

    长晟亲王?这王书誉不就是因为长晟亲王的死后追封才发迹的吗?话说到这里,袁成志也终于明白王书誉反叛的背后是谁了。合着这云崖的动乱,是这舅甥俩联合起来的手笔。

    三人的脚步近了,阎泽端也带着人迎了上去,与追杀他们的人缠打在一起。无论如何,眼下之困算是解决了。

    袁成志张罗着军医就要给贺长情疗伤,还好那箭射在了她的左臂上,不会有性命之危。

    可即便如此,愧疚依旧是爬满了袁成志的心头:“小阁主,当日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坚持要你们与大军一道吧?今日你既救我一命,我也就不瞒你了。”

    第98章 将功折罪

    袁成志说这话的功夫, 军医便撕开了贺长情左臂上的布料,离得近的几人纷纷凑了上前,还好血是红色的, 那箭上无毒。

    这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大家伙彼此对视一眼,都心中为之一松。尤其是袁成志,肩膀都跟着一塌:“阎泽端, 你先带军去抓人, 不能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旁人有没有听出袁成志的意图, 阎泽端不知, 但他跟随袁将军多年,岂会不知这是要支开众人,单独和小阁主说话?

    再结合在阵前, 将军应下了王书誉的请求, 远远地和对方跑到了山林当中。从那时起,阎泽端便心中大致有了猜测。袁将军应是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不便让外人知晓。

    但无论如何,袁成志统领三军, 若是违了他的意思,于军心稳定不利。更何况, 退一万步来说, 袁将军的忠心可鉴, 正是他夜袭云崖城, 才能将这些蛇鼠一窝的东西给端了。

    阎泽端垂首, 应下之后便带着大军向城内进发而去。

    很快城门这里, 就只剩下了贺长情祝允二人和军医, 除此之外, 便只是地上躺着的顾清川的尸身了。

    袁成志的眼神在军医的身上停留片刻, 最终还是随便找了个由头将人打发走了:“柳大夫,麻烦你追上大军问泽端要样东西。至于是什么,他见到你自然就清楚了。”

    “可这位姑娘的伤势……”柳大夫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贺长情臂膀上尚未处理好的伤口,总觉得撂下摊子就走并不地道。

    “有……”本想说有本将军在你还吞吞吐吐个什么劲,可话到嘴边,袁成志猛然想起他们之间隔着男女大防实是不妥,一时之间,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

    还好她身边跟着的那少年人是个有眼色的,见状便主动接下了他这话头:“柳大夫,这里有我,您听将军的吧。”

    大将军都把话说到了这份上,那姑娘的身边人又跳出来一力担保着有他在,柳大夫自然也就不好再强行说什么,于是应了一声后便追上了大军离去的方向。

    “袁将军,您现在可以说了吧?究竟是什么?”贺长情低头看了一眼祝允为她悉心处理着伤口的样子,心里这才安定了些。

    “我当日脑子一时糊涂,收了王书誉送的金银玉器,故而才在圣上面前假意称病,再之后便顺着他们的意思举荐了……举荐了顾世子前来平叛。但我发誓,我真没有想那么多,谁去平叛不是个去啊,没想到还有后来这么多事。”

    虽说是杀惯了人见惯了血,可如今因他间接而死的人就躺在眼跟前,这心底里还是有些怕的。袁成志一边说着话,一边不断用余光打量着地上的顾清川,就好像那人会随时从地上爬起来,找他索命。

    原来这便是袁成志做下的心虚事。想必当日一定要他们同路,也只是以防被人戳穿,留他们在自己眼前,时刻盯着总归是放心一些。

    贺长情看上去没有什么情绪,语气也是无波无澜的:“我与袁将军没有什么交情,但你现在却同我说这些秘辛,就不怕我给你捅出去吗?”

    “怕,所以这才把他们都支开了。今日在城外,王书誉竟还拿此事威胁我,我是贪图钱财也偏好享乐,但我却绝对不愿背叛圣上,做那颠覆北梧的奸佞小人。今日小阁主你既救我一命,那我就权当报答你的恩情,一五一十地跟你直说了,其实掺和到这事里的还有一位琼华郡主。”

    居然还有她?难怪云崖之乱来得如此突然又棘手,一个世人都以为死去的亲王,一个早早被贬为庶民的郡主,这些乌合之众联合在一起,倒也足够掀起点风浪来了。

    贺长情调转了视线看过去:“袁将军,有句话你可要说仔细了。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琼华郡主,是庶人肖静月。”

    “是,是,是肖静月。方才我那不是怕小阁主不知我说的人是谁吗?”袁成志把自己做下的事都掰开来一一讲明,心中却虚得要命,“小阁主,我这一回可是有什么说什么。所以,关于我收了王书誉钱财之事,在圣上面前你可否为我隐瞒一二?”

    即便他没有真的谋逆叛国,可是与逆党私相授受的罪名一旦坐实了,焉能还有他的好活?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面前的这位小阁主一时心软,若能帮他遮掩过去,那才是死里逃生的一大幸事。

    但若不能,也算是他良心发现后的弥补之举吧。袁成志深吸了一口气,试探地看向贺长情:“不知小阁主你意下如何?”

    若是以前,贺长情大可以顺着袁成志的意,只说些他爱听的话来哄着人先把王书誉一干人等都给抓起来押回京。届时到了圣上面前,再把他造下的孽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她不怕缺德,只怕让坏人继续逍遥下去,让做错了事的人得不到应有的惩治。

    可如今,顾清川就不明不白地躺在她的眼前,他毫无生气的脸正对着自己,仿佛一直在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便是一时的谎言,她都说不出口:“袁将军,我无法为你遮掩。既是你做了错事,就该一力承担才是。况且我大胆猜一猜,你是不是已经做出了决断?否则不会以退为进攻进城来,更没有必要同我说这些。”

    “是,我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我一开始就不该答应他们。”话虽然这样说着,可到底袁成志的脸上还是被愁云惨雾给占据了大半的颜色。

    这半天,伤口也被包好了。

    贺长情干脆由祝允扶着,踱步到了顾清川的身前,缓缓蹲在地上:“为今之计,瞒着或自怨自艾都不是法子,只有自救这一招,袁将军为何不将功折罪?将王书誉和县衙里的长晟亲王一并活捉,找到证据后,释放被关押着的顾家军,大家一同进京,好听凭圣上处置。”

    “那,琼……肖静月呢?谋反一事,也有她的参与。”听了贺长情头头是道的说法,袁成志慌乱无主的头脑也跟着渐渐冷静下来。

    “普天之下,就没有圣上够不着的地方。没了云崖这群人,肖静月翻不出什么风浪,尽快把他们都带回去,以免夜长梦多才是正事。袁将军若真不放心,大可以派出几个头脑灵活的,到桑城去盯着肖家。”

    “小阁主,说得甚是在理。袁某,受教了。”贺长情的一席话好像是让袁成志看到了什么希望,于是死命地攥紧了这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混入了夜色当中。

    这下子,外人都走了。

    贺长情的耳边终于清净下来,她继续用帕子给顾清川擦拭染脏的几根手指头:“顾……哦不,我还是叫你小扣吧,也许那样你还能欢喜些。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细论起来,你的死袁成志也有一份,我只是想着他们人多势众,应该先把王书誉拿下才是。相信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日,圣上会有公断的。”

    可怜那白玉无瑕一般的容颜上,如今处处残损,贺长情只是看上一眼,泪水就跟断了线的珠帘一样啪啪直往下掉。

    她吸了吸鼻子,才没有让自己哭得太狼狈:“如果你还有想说的,就托梦给我。跟我说,我给你报仇。”

    “主人,你看。”贺长情哭得如此伤心,祝允也跟着在一旁揪起心来,若非必要,他是不会打断贺长情的。只是不知何时,这条街面上汇聚了好多百姓。

    贺长情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眼祝允,随后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前方。

    隔着一片雾蒙蒙的水花,贺长情看到,家家户户不再大门紧闭,而是小的搀扶着老的,夫妇相携着手,大家一同来至城门前。

    连日来的卑躬屈膝不见了踪影,百姓们的脸上终于敢露出了些真心的难过:“顾将军!”

    不知这些越聚越多的人海里,是谁先起头喊了这么一嗓子,随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哭声。一时之间,响彻夜幕,直上云霄。

    “顾将军,是……是我对不住您啊。您为了我们才被叛军抓住,可我却日日出城都拿鞭子……”一个男人膝行着爬上前来,才说了几句话,便让泪水鼻涕糊了满脸。

    “小心着些,别压着他了。”贺长情伸手,虚虚地在顾清川的身前拦了一拦。

    她并不知顾清川若是看到这样的场景,心中会作何感想。他不惜一切救下的满城百姓,却在他死之后成为了叛军的帮凶,他们日日都拿鞭子抽打着他的尸身。

    该怨恨吗?可百姓们身不由己,若是不为,顷刻之间便是家破人亡。该宽恕吗?纵然他们有万般的苦衷,可鞭打早已离世之人的尸身,不让亡魂得以安息也是事实。

    她不是顾清川,更没有资格替他选择谅解或是憎恨什么的。

    因而贺长情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替顾清川整理好身上的衣裳,尽己所能地让他体面一些,又在一片哭天抢地声里低声吩咐着祝允去打只上好的棺椁来。

    云崖的动乱究竟该如何收场,那都是袁成志的事情了。

    她现在只要替顾清川打点好一切,便要带着他风风光光地回京,回到生他养他的国公府去了:“小扣,我带你回家。”

    第99章 昭雪

    贺长情在城中打点好了车马及一应物什, 又备下了重金欲要打造一只棺椁,说话间就要动身回京了。

    只是全城百姓在听到她要带人回京的时候,却哭着喊着说是要每家都出一点银子, 凑齐之后为顾清川买下那只最好的金丝楠木棺椁,如此一来,也算是聊表聊表心意了。

    贺长情没有拒绝。这是他们自发的行为, 若是能让他们心里舒坦一些, 就算花上点黄白之物又有何妨。

    反正反贼已然束手就擒, 这云崖不日就会恢复到以往和乐安顺的样貌, 到那时,花出去的银钱自然有的是办法再挣回到口袋子里。

    “阿允,把牌位给我。”贺长情双手接了过来, 并将其捧在了身前。

    其实若要认真说起来, 她与顾清川并无什么亲戚情分,也并非是要携手一生的关系,这牌位由她来做并不符合常理。

    可她就是要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顾清川是为国捐躯, 她要让京都城里的百姓们都睁眼瞧瞧,风风光光回来的正是那位顾家世子。

    直到出城, 贺长情和祝允的耳边也依旧被各种哭嚎声所充斥着。看来, 云崖这些人对顾清川还是很敬重爱戴的, 可惜人已经作了古。这是无法改变的了。

    前行的步子一顿, 贺长情驻足回首, 望了一眼前来送别的人山人海, 手指尖无意摩挲了几下牌位上刻着的顾清川三字, 最后也只无力道了二字:“走吧。”

    这一路因为要运送棺椁, 又花了大价钱雇了一支送葬队伍, 回时就比来时要慢上了许多。

    不过好在眼下早已是深秋时节,尸身一时不至于腐烂发臭,倒也能撑得起这几日的光景。

    “主人,我们就这样招摇入京,会不会不好?”望着京都里车水马龙的一派热闹,祝允却心中直打鼓。他还记得他们离京前,在圣上的眼里,顾世子还是与逆党勾结的乱臣。

    虽说圣上不曾下狠心昭告天下,可若是他们大摇大摆迎顾世子尸身回京的消息传到了皇宫里,那可不是给自己招惹上祸事了吗?

    “便是圣上真要发作,可大军就在我们之后几里地的路上。待袁将军秉明一切,圣上不仅不会追究,反而还会大肆褒扬国公府。”其实就像祝允担忧的那样,她完全可以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把顾清川送回到穆国公面前。

    可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人人都做得,她也不屑那样做。

    她只想快一些再快一些,不要让那个日日垂泪的老父亲等急了。父子团聚,本就是这世上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进去吧。”城门前,贺长情冲身后众人比了个手势。于是一时间,吹打之声更盛方才,漫天的黄白纸钱飞舞盘旋着。

    这样一支队伍从城门之处毫不避讳地进来,又在热闹的市井上穿街而过,立时便引得了行人们的注目。

    有人交头接耳地打听着棺椁里的是何许人也,也有些眼尖之人一眼瞥见了贺长情手中抱着的牌位,上书着“平西将军顾清川之灵位”。

    不多时,一传十十传百,城中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原来这是一月前那位带军出征的顾家世子回来了。只是没想到世事弄人,曾经还是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君,如今却变成了棺材里的一具尸体,无知无觉,不会哭更不会笑。

    沿途之中,百姓们的唏嘘之声不断。如此万人空巷的场景,也算是合了贺长情最初的设想,可她心中却更觉发闷。

    就这样闷着走了一路,来至了国公府的阶前,她还正愁着要如何向白发苍苍的老人开口。不曾想,穆国公早已由仆人搀扶着候在了那里。

    “国公爷,我把顾清川带回来了。”贺长情张了张嘴,却只感觉嘴巴发苦,就连嗓子眼里都是黏糊糊的一片。

    不知是她记忆出了差错,还是事实的确如此。那个曾经在殿前为她求情的人,一月之前还是一脑袋的灰白,可如今却是顶了满头白雪,再无一根青丝的踪影。

    想来也不难猜出,这些时日,穆国公经历了什么。

    只见他的步子忽轻忽重,比起从前的虚浮无力竟是更严重了一些,短短几步却总也迈不动。最后还是靠着仆人一路搀扶,这才踉跄着扑到了顾清川的棺前。

    “儿啊,你怎么这么狠心,怎么好叫我一个白发人送你这个黑发人啊。”穆国公老泪纵横着,一双苍老的手掌在棺木上抚了又抚,好像抚的不是木头,而是他亲生儿子的脸庞一般。

    从前贺长情也听闻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心事,可是那时她只觉得这样的事情远在天边。直到如今亲眼见到了,方才深知什么叫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她默默地抬眼,看向自己身边的祝允,后者也如同她一般,面色凝重,神情憔悴。任凭谁来了见到这样的场景,都说不出劝人节哀的话来。

    那些劝慰于他们而言,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可于死者的亲人来说,无疑又是插在心头的一柄利刃。

    良久,贺长情才将手里的牌位交还给了穆国公身旁的仆人:“告辞。”

    “小阁主,且慢。”悲从中来的穆国公及时出声叫住了他们,只是刚要迈出几步,便弯腰捂着膝盖倒抽起凉气来。

    仆人老姜一脸忧色地扶住穆国公:“老爷,您的身子骨……”

    “都是老毛病了,不碍事,不碍事。”嘴上说着不碍事,可贺长情分明看到,在这秋高气爽的天气里,穆国公的额前汇聚起了滴滴汗珠,“小阁主,朝中那些说清川变节的事儿,我都知情。这个时候,也只有你才愿意远走云崖,接我儿归家。”

    国公府前,早已年过半百之人还说着话就挣开了老姜,紧接着便要在贺长情身前跪下:“你的大恩大德,老朽我没齿难忘。”

    还说什么大恩大德,这话真是要折煞她了。一直以来,都是她欠顾清川许多,她甚至在知晓他的心意后,还一味地躲着他。现在想想,其实还应该有更多更好的法子啊。

    贺长情眼疾手快,将人扶了起来:“国公爷,这都是我该做的。大军即刻便到,相信不出今日,圣上便会为顾清川平反昭雪,孰正孰邪,一切自在人心。”

    因她这句话,穆国公的眼里饱含着热泪,不过轻轻点了一点头,便是几滴泪珠夺眶而出,砸在了冷硬的地面上。

    “国公爷,我们就先告辞了。哪日,等哪日日子定了,派人去鸣筝阁传个话,我再来。”

    这地儿实在太过伤情,贺长情呆得手脚冰凉,又觉得有他们这样的外人在,穆国公无法放开自己和儿子说话。于是告辞过后,便带着祝允离开了。

    回程的一路上,许多百姓都还没有散开,三三两两地凑聚在国公府前。虽偶有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委实失礼,但那些眼神里都透着浓浓的哀伤之色,想来,他们也对这样一个鲜活之人的逝去很是惋惜悲切吧。

    等到圣旨下来,大家便会知道,顾清川在云崖都做了些什么。从前她觉得但行好事,只求无愧于心,可在云崖看到顾清川的那一刻,她就变了。

    那样好的一个人,他的功迹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掩埋。

    “主人,你还好吧?”他们走了一路,贺长情都不曾开口说上一个字,祝允瞧了她好几次,生怕她憋出个好歹来。

    “主人?”见她不理自己,祝允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毕竟亲都亲了,干脆长臂一伸,用了用力将人揽在了自己的怀里,“你别吓我。”

    她的发间还是旧时的味道,便是如今掺杂了些焚了一路的香烟气,也依旧是让他闻之舒心的气息。

    可那身躯却不似往日,冰凉又发着抖。祝允的双眉随之一挑,心脏像是被人骤然攥紧了一样:“主人?”

    不知过了多久,贺长情才将身上的重量靠过来一些,声音埋在他的颈间,听起来格外沉闷:“我想见母亲了。”

    今日见了国公爷,她才第一次生出了后怕的情绪。她自来都是好争一口气,有时着起急来便顾不得生生死死的,可她却不曾想过,若是真的出了事,母亲又该当如何。

    她会不会也同穆国公一样,伤心难过?

    袁成志的行军速度毫不逊色于他们,在贺长情和祝允还未回到鸣筝阁时,宫中就传来消息,说是平西将军顾清川为国捐躯,已被圣上追封为了一品骠骑将军。

    “阿允,你看天上。”贺长情牵着祝允的五指紧了一紧,示意祝允抬头去看。

    漫天卷曲着的云朵似乎都舒展了一些,露出原本被遮挡的大片金色光华来,为这向来萧索的秋季带来难得的温暖。

    贺长情闭了闭眼,不知是宫里传来的消息,还是此时大盛的阳光,总之是驱散了些她心中连日来的憋闷。

    因为她这句话,祝允的目光也从二人紧牵着的手,缓缓移到了贺长情的侧脸上,这张不为世事所烦扰的容颜,正是他要一生相护的。

    “主人,我们回家吧。”祝允抿了抿唇,五指下移寻到了缝隙,像只滑溜的小鱼,顺着缝隙钻了进去,大着胆子与贺长情十指相扣起来。

    第100章 喜服

    待贺长情二人回到鸣筝阁时, 天已经有点擦黑了。

    只是阁中大门紧闭,半个人影都没有,这种诡异的氛围, 让人觉得好像是误闯进了什么无人之境。

    可她是绝对不会走错路的。贺长情皱了皱眉,难道是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阁里出事了?

    “是主上回来了!”

    还不待二人走至近前, 紧闭的大门忽然被拉开, 从里面硬是挤出来一张年轻的笑脸。

    “你装什么鬼, 在这儿吓人。”贺长情拍了拍胸脯, 还有点惊魂未定,“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主上, 您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小了。”十五六岁的少年吐了吐舌头, 一阵烟似的跑了回去,“我去叫沈大哥他们。”

    是啊,她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小了?还一惊一乍,特别容易被吓到。可能就是冷不丁地看到城门楼上的顾清川时吧。

    贺长情将心中的怪异强自压了压, 和祝允一同走进去:“把门带上。”

    不管怎样,最起码, 沈从白是将她的嘱咐放在了心上的。在没有摸清圣意前, 这鸣筝阁还是不要太过冒头的好。

    那时自己与梁淮易争辩的结果令彼此难堪, 后来她又私自将人带回京都, 梁淮易近日定会再召她进宫。

    在那之前, 还是龟缩静待得好。

    祝允将大门紧闭, 又插上门闩, 再三确认无误后方才转过身来, 欲要跟上贺长情的背影。

    “走了, 还愣着做甚?”

    只是没想到,他一转身,就看到了在不远的树下站着等他,莞尔一笑的姑娘。眼下时节,枝头都枯槁了,可她只是站在那里,就好像令春意萌生,万物都变得可爱起来。

    “主人,你这是,特意在等我吗?”多少年来,他都习惯了去追逐那道身影。却从来不敢想,有朝一日,她也会停下前行的步伐,像现在这样,等他一等。

    鼻头是从未有过的酸涩,祝允急急在眼下又粗又重地抹了一把:“来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贺长情将手心向上一摊,朝他勾了勾手指,“手给我。”

    彼时,祝允还不知道贺长情究竟意欲何为。主人不是不喜欢在人前与他太过亲近吗?

    可到底是骗不过自己的内心。只要能与她在一起,能多亲近一些,祝允是一百个愿意,一千个开心的。

    “主上,你……你们回来了?”听到消息后,沈从白和左清清满脸堆笑着迎了出来,可在看到二人牵到一起的手时,这个你字硬生生地被改口成了你们。

    “最近阁里都还好吗?没人找麻烦吧?”贺长情的手下意识想抽回去,可随即想到了什么,又将祝允还来不及伤神,只凝在半空的手重又握紧了。

    沈从白自是看到了这些小动作,但他权当自己眼瞎,只将目光不自然地移开:“麻烦自然是没有的。就是我和清清,中间代主上您去了趟谢家。傅姑娘说,关于和您讨论过的神仙什么的,她得了新的话本,让您什么时候得空了再去找她。”

    “什么话本?”贺长情倏尔一愣,差点没能反应过来,“什,什么神……”

    神仙,莫不是就是当日那诗里提到的北梧大军?而所谓的新话本,应该是傅念卿在绕着弯地告诉自己,她那边有了新的进展。

    “这,我们也并不知道。”沈从白看了眼左清清,对方同他一样,大大的乌黑瞳仁里写满了疑惑。

    “我知道了,得空了就去找她。”兹事体大,沈从白和左清清知道的越少,对他们来说也更安全。

    贺长情干脆转移了话题:“我母亲还好吗?”

    “外围有我等照应着,一只鸟都不会混进夫人的院子里头。至于坐卧起居,主事的是剑兰,主上您就安心吧。”左清清絮叨着说了很多,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哎呀一声,“剑兰说,夫人给主上准备了惊喜。”

    惊喜?这可奇了。

    说不期待自然是假的。只是贺长情并不想被人轻易看去了她心中的欢喜,于是压了压步子,清清嗓子开始赶人:“小白清清,你们都忙去吧。”

    二人相视,笑了一声,也未多说什么,只道了个是字,便齐齐退下了。

    因那惊喜二字,贺长情一路走得飞快。可待来至溪泠居时,她却罕见地生出了些退意。

    自打他们鸣筝阁搬来了这里,许多地方都推翻了原本的陈设,说是截然不同也不过分。独独只有溪泠居,因母亲的念旧,这才保持着旧日的一概风貌。

    在贺长情前十几年的人生中,每每来至这间院子,总是与母亲说不上几句话便要告退,有时是真的事不容人,有时也不过是她为了逃离而想出的借口。

    不算是难堪,但也没有什么温情的回忆。她们这对母女,总是要比寻常人家的冷情漠然一些。

    贺长情就是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到,母亲会给自己什么样的惊喜?

    许是看出了她想临阵脱逃,手下牵着的那人稍稍加了些力道,温柔的语调将她一点一点地耐心包起来:“主人,有我陪着你,你不是孤身一个人。”

    “嗯,走吧。”贺长情依旧在前面打着头阵,由下人掀起了门帘,带着祝允进得里间。

    床榻之上,母亲屈起一条腿来,身上盖了一条红得过分的绸布,她正捏着一根银针细细地在发间划着,双眼也没闲下来,正仔细欣赏着布面上的牡丹花。

    又是一模一样的情景,是她旧日便见过的。

    贺长情实在看不惯那抹红,于是方才还温热的心头瞬间被浇得一股冰凉,她淡淡开口:“母亲,我回来了。”

    她这一声,也算是适时提醒。母亲知晓她与那秦家人断得彻底,也明白她打心底里痛恨极了那群人,在见到她之后,总是会把这摊子收拾收拾的。

    可却不曾想,母亲听到之后,非但没有要收的迹象,还捧起那红绸一角,满脸慈爱地看了过来:“长情,你回来得……正好。”

    贺夫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便落在了二人交握着的双手上,一时间面色难看极了。她动了动唇,刚想说什么,却不想被那绣花针刺破了手指,一滴鲜红的血珠砸落下来,刚巧滴在了她新绣出来的牡丹花上:“嘶,这可该如何是好?”

    “您怎么这么不小心?”贺长情虽是心疼,可也看出了母亲脸上的剧变是因为什么,只是她并不想打退堂鼓。

    从前她便是动心了,可是碍于阁主和做主人的面子,也总是装得若无其事。为此,有好几次还委屈了祝允。

    而今不同了,去了一趟云崖,她才深有体会,人生短短几十载,更应该及时行乐。心意若是确定了,那就应该大方承认,坦然面对。

    于是她的腕间用了些力道,将祝允拽到了她的跟前:“阿允,你来说。”

    贺夫人凌厉的眸子忽而瞪了过来,那眼神好像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一样,明明对方只是一个常年不出门的妇人,可祝允的心头却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想,他是怕贺夫人的。可好不容易得到了主人的爱怜,他不能放弃。

    浓密的睫毛轻轻一颤,祝允跪在了地上:“贺夫人,阿允不敢欺瞒您。无论是过去,还是此刻,又或者是将来,我对主人都是真心的。见不到她,我心里难受得好像有猫在抓在挠,见到她了,我又总是开心得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

    他说这话时,嘴角的上扬带着融融的暖意,那是一种真心实意的痴迷,绝无半分其余的杂质。可越是如此,贺夫人便越是气得火冒三丈。

    她的女儿,小小年纪便是一阁之主,如此才情斐然的人,又怎么能,怎么能被世人眼中那卑贱的金玉奴毁了终身?

    “你!你住嘴!”似是气急,贺夫人随手抄起了身边放线团的篮子就朝人砸了过来。

    那篮子里还放了好几根绣花针,贺夫人这样不管不顾地一扔,谁知道会扎伤到哪里。贺长情想也没想,抬手就将身旁的祝允往怀里护了一护。

    “你,居然如此护着他?早知有今日,我那时就应该将他乱棒打出去!管他是生是死!”都说红颜祸水,可这该死的臭男人,魅惑起来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段,“这等勾着主人的贱奴,你还留在身边做什么?”

    “母亲,别说了。”贺长情属实没有想到,自己蕙质兰心的母亲,看起来一向与世无争的妇人,说起话来也会这样难听。

    “我看你还真是被迷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你与他在一处,便是要自甘堕落!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做人?”

    就在母女二人唇枪舌战起来的那刻,祝允便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此时一声接着一声的咚声响起,听着生疼:“夫人说得对。都是阿允勾引主人,都是我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您打我骂我,用阁里所有的手段酷刑对我都可以,就是别这样说主人。她受不得的。”

    “阿允!”贺长情看到了祝允瞬间红肿起来的额头,忽而有些后悔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或许她不能这样操之过急,母亲受不了也是情理之中的。

    “母亲。”这世上,总是做儿女的向父母低头,便是在外面再风光的人也不能例外。

    谁知她这边刚开了口,便见眼前扬起一片绚烂的红,灿如雪地里的红梅:“枉我日日给你缝制喜服,如今大功告成,你却和祝允手牵着手一道过来?你与我实话说,你们到哪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