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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事情还要从杨戬前未婚妻小草身上说起。

    那时蚕丛氏旁支有心与杨家结亲,杨戬与小草的婚约就成了碍他们眼的挡路石。

    于是,为了自己的阴狠算计,旁支家主丛越命自家纨绔子弟去欺辱小草,企图借此了断两家婚约,哪料到结果却是丛家人被小草当场揍得昏迷不醒。

    这件事叫杨戬极为触动。

    身为小草的未婚夫,他疼惜怜爱小草的遭遇,亦愧疚于这遭遇是因自己而起。而回到府中,作为一个兄长,一念及自己小妹那比小草还要柔弱的体魄,他心中当即就升起了浓重的危机感——

    要是小妹遇上这种事,却连个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可怎么办?!

    只消这么一想,虽然平日嘴贱爱逗妹妹,但实打实真心疼妹妹的好哥哥杨戬就不由心如刀绞。

    惊惧之下,他当机立断,第二天一早提了剑就去寻自己的小妹,捶着胸保证定会将她教导得能以一敌十,独身大战十个壮汉也不落下风!

    原本每日只要绣绣花扑扑蝶过着轻松愉快的日子,被他规划着却要练剑习武过上水深火热生活的杨舒:“……”

    偏偏那时云华还未带杨嘉、蜀燕娘离开灌江口去寻仙,一听二儿子的顾虑,也是深以为然。趁着临走之前,又紧赶慢赶为小女儿量身定做了一套每日早晚跑步练习轻功的功课。

    按她说的,女儿虽也有一具半神之体,但她不如哥哥们的天生神力强,兼之起步又晚。与其先耗费大量时间在熬炼筋骨上,不若先练好了轻功。

    如此,若当真不幸遇到了危难,也能有个逃命的本事。

    眼看运动量越发骇人的杨舒:“……”

    然而小草姐姐的事叫她这个女子听起来,同样也是不由感到心惊胆颤,亦是更为她能打败调戏者而心潮澎湃。

    故而,杨舒虽嘴上仍不情不愿地和二哥顶着,身体却已经诚实地在娘亲和兄长们的教导下练起了轻功。

    可谁能想到云华这话,竟一语成谶了呢。

    蹒跚在丛林中的杨舒只要一想到那个午后,就忍不住想“啪啪啪”扇自己几个大嘴巴!

    彼时娘亲已经携大哥、大嫂东行去寻仙许久了,几个月来杨舒既没了能一起绣花叙话的女子相伴,又被心有余悸的爹爹和二哥困在府中严加看管,生怕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也被人算计……

    可谓是生活犹如一潭枯井,叫人不觉静极思动。

    顺理成章地,在一个风轻云淡、天朗气清的午后,她匆匆追上了要独自出门狩猎的二哥,恳求他带上自己。

    练剑练得磨出了新茧的双手紧紧拽着二哥的衣角,仰头望向骑在马上的二哥,她仰起小脸眨着眼睛,柔声撒娇道:“好二哥,你最好了,就带我去吧,求你了,求你了~”

    撒完娇后,她又摆事实讲道理,振振有词地道:“你想想,若是我光在家中练轻功,一点儿不在外面实战……那来日要遇到了危险,哪里反应得过来?”

    杨戬自然瞧出了妹妹在故作可怜,可琢磨了琢磨,也觉她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自己随娘亲出门这些时日,也越发有所感触——练武这等事,不真刀真枪地在生死之间历练出来,终不过是花拳绣腿。

    再者如今娘和大哥都出门远行不知归期,又有丛家乃至更多隐于暗处的恶虎在一旁虎视眈眈,也不知是否会继大哥和自己的亲事后又盯上小妹的姻缘。家中就只有爹爹一个不会武功还心思单纯的凡人,哪里护得住小妹?

    想来想去,倒不如自己带着小妹一同出门。

    如此,若遇见了什么事,兄妹二人在一处,有自己护着,总是更安全些。

    思来想去片刻后,杨戬板着脸凶巴巴地说了一句“那你可不许给我拖后腿”,便命仆役给喜笑颜开的小妹也牵了一匹马,兄妹两个纵马向着西方去了。

    ——按爹打听到的,近日那边的山林里有凶兽作乱,搅得山下村民日子苦不堪言,正是叫他们斩妖除魔消除孽果的好去处。

    可谁知这一去,竟就是险象横生了呢。

    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杨舒想起当初扬鞭策马时的快意,暗自感叹那时的自己当真是天真呐。

    兄妹两人纵马出了灌江口一路西行,第一次出远门的她虽难免会闹出些叫二哥捧腹大笑的笑话来,但一路上穿过市井长巷,越过高山清溪,见了大千世界,着实是开了眼界。

    顺理成章的,也叫她更是不舍就这么立即折返归家,去当个被锁深闺的女子了。

    而杨戬这些日子旁观着小妹的武艺突飞猛涨,深感果然实战锻炼人。便也遂了她的心意,二人除了那只凶兽后,就不急着回家,仍旧在外游玩了几日。

    哪知就在这几日,他们竟被偷袭了!

    那夜月黑风高,兄妹二人一路长歌纵马到了一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中,随意找了个山洞就歇下了。

    正睡着,这些日子以来常因兴奋而觉浅的杨舒就被一阵腥臭味熏醒了,她还以为是二哥又弄了什么怪草来戏耍自己,眼睛都没睁开就张口嗔他:“大晚上的你安分点!”

    可那腥臭味却是越来越近,她不耐地撑起身子,睡眼尚且惺忪不明,手已经轻轻朝前挥了出去:“走啦走啦,去那边睡你的觉去!”

    他俩虽是兄妹,但到底有男女之别,出门在外哪怕是在山野里,也是隔了一段距离各自睡。例如今夜,就是她睡在被清理干净的洞穴深处,二哥则守在洞口前睡着。

    挥完手后,杨舒想着二哥再怎么胡闹也该罢手了,于是安心地闭上了眼。哪知下一瞬,一堆尖细刺痒的草尖就被怼到了她鼻翼!

    她被那腥臭味猛地一个冲击,睁开眼正想去还击没完没了的二哥,可还什么都没看清,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就是在颠簸得叫人想吐的马背上了。

    昏昏沉沉有了点意识,想起自己似乎是被人暗算了,杨舒登时就倏然一惊。又不敢出声音,只悄悄睁开眼睛一条缝去瞅现下是个什么情形。

    而当视野逐渐清晰后,她顿感绝望——不止是她,就连她此时唯一的依仗二哥杨戬,也被人五花大绑,打横放在了马背上。

    杨舒又试探着使劲抻了抻绳子,心下更是颓然。也不知绑她的绳子是什么材料,竟是她越挣扎,这绳子就捆得越紧。她就试了这么两下,那绳子都要陷进她的肌肤里了。

    这时,不同于她的低调,也苏醒过来的她二哥却是已经和那暗中偷袭的小人聊上了:“大哥,求求你放了我们吧!你看我们夫妻两个,身无分文的,夜里都没处落脚,只能挤在个山洞里。你就算绑了我们,也没处要贝币呐!”

    “求你放了我们吧,我们感念你的大恩大德,回家给你烧香!”

    将兄妹说成是夫妻,乃是他们兄妹早就约定好的。

    杨戬以前跟着娘亲出门游历过,知道有些山匪绑了小娘子做压寨夫人时,更偏爱未曾结过亲的。故而为了避免妹妹被些好色之徒盯上,出门时他就和小妹约定好了要用这假身份在外行走。

    此时听二哥还能气定神闲地和人商量,甚至不忘骗人,本已绝望的杨舒心下稍安,理智也渐渐回了笼——不错,这未必就是必死绝境。

    这人要想杀他们兄妹二人,趁他们昏迷之时动手不就好了。既然留着他们,可见是要利用他们做什么事。而无论是想叫他们当牛做马伺候他,还是要将他们当人质讨赎金……

    杨舒有恃无恐地想,只要不立刻杀了他们,拖延一阵后,等他们娘亲从东边回来了,都定然能救下他们!

    如此胸有成竹后,四肢仍旧受那毒草影响发软发麻的杨舒也不再徒劳挣扎了,转而也开始配合着杨戬去套那匪徒的话,想要打听对方到底是为何要来暗算他们二人。

    可令人气馁的是,任他们兄妹如何旁敲侧击,小半天下来都说得口干舌燥了,走在最前头牵马的人仍是一言不发,只埋头向深山里走着。

    就这么半刻不停地在山里走了一日,走到第二日天将黑时,那奇怪的似乎始终不感疲惫的人才停下来。将他们兄妹拎到地上横放着后,沉默着坐到了另一边的树根下,连驱狼的篝火都不曾点。

    幸而,这夜星月交辉,大地被照得一片明亮。借着映在二哥脸上的月光,杨舒看懂了他的眼神暗示。

    待那人倚在树旁的身子歪斜几分,看样子似乎是睡着了,兄妹两个也开始行动了。杨戬先是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帮二人挣脱了那古怪绳子,随后就抄起路边巨石屏息向匪徒走去,打算先将那人砸晕绑起来。

    等将对方绑个结实之后,就该互换位置,由他们来审审他到底为什么绑架他们了!

    哪知,眼看着石头就要砸到那人头上,异变却在此时突发——一声怒吼从血盆大口当中传出,巨石被震得寸寸碎裂泯灭成灰,顷刻间随着山岚就消散而去了。

    而那坐在树下的人,也于刹那间化作了一只一人半高的庞然灰豹,双眼狠厉仿若要嗜人一般,朝着两手空空的杨戬就扑了过去!

    “二哥——”眼见二哥就要被这妖怪扑倒,杨舒心头一震,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下意识就朝二哥身前扑去,替他将那利爪挡了下来!

    “哗——”利爪不带丝毫迟疑地狠狠划破了单薄衣衫,在女子白皙细腻的肩头留下了一道可怖的伤痕。

    “小妹!”杨戬瞧见小妹被袭击得血肉狰狞,登时眼睛就红了,抄起马背上的青铜剑就朝灰豹妖刺了过去!

    “哐——咚!”谁能料到,往日他在凶兽群里无往而不利的一招,竟被那妖怪挥挥手就破解了。泛着寒光的爪子只轻轻在剑身上那么一点,就将那剑自杨戬手中崩飞了出去。

    “够了!”跌倒在地的杨舒登时一惊,正要起身去帮二哥,就听灰豹妖低沉地喝了一声,随后又是一阵熟悉的腥臭直冲面门袭来。

    接着,她两眼一黑,就再次陷入了昏迷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提问:是灰豹妖的毒草臭,还是玉兔的药臭?

    第162章

    头痛欲裂地再次苏醒后,杨舒眼前是一片昏暗。

    幸而,有一线天光从缝隙中漏下来,叫她能勉强看清面前的情形——杂草堆上另一边,她二哥杨戬两眼紧闭,双唇苍白,面无血色,甚至胸膛都没有因呼吸而起伏……

    俨然是有进气没出气的模样了。

    “二哥!”此前的记忆迅速回笼,杨舒忆起那令人恐惧的搏斗,惊慌之下眼眶一酸,瞬间就涌上了晶莹泪花,直至跌跌撞撞爬到昏迷不醒的杨戬旁,颤抖的手探到他虚如游丝的气息后,才算松了一口气。

    好,好,好,人还活着,起码人还活着……

    但她这口气才松下去,旋即就又提了上来。

    不远处,一只豹头人身的妖怪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听到了她的动静,面无表情地投了个眼神过来。

    ——是那头灰豹妖!

    杨舒下意识浑身一颤,可看着二哥身上敷了草药的伤口,感受着肩膀被包扎过了的束缚感,她心里稍稍定了一定,饶是如此,质问那妖怪的嗓音仍旧不免颤抖:“你这妖怪!捉了我们兄妹二人到底是要干什么?”

    她实在是搞不清这妖怪的意图,若说他有意伤害他们兄妹,那又为何给他们这样细致地处理了伤口?

    可若说他对他们心存善意,偏偏之前下手的时候又毫不留情狠辣无比。

    索性先前反抗失败时兄妹两个惊悸之下暴露了关系,她也不再徒作遮掩,就直接这么问了出来。

    感受着肩头撕裂般的痛意,杨舒心中怒气更甚过惧意。这等奸诈残暴的妖怪,当真是可恶!

    而就在她愤愤不平地问出了这话后,竟莫名从对面的那双豹子眼中看出几分诧异情绪来,就见那灰豹妖来回打量了他们兄妹二人一眼,随后咧开血腥大口,好像是在嘲笑她的天真一般,嗤笑道:“自然是要吃了你们!”

    什么?

    杨舒被他这话说得倏然一惊,瞳孔亦因恐惧而骤然放大。即便如此,她也先迅速伸开双臂挡在了仍旧昏睡着的二哥面前,双目紧盯着妖怪,昂首喝问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吃我们?!”

    灰豹妖身形庞大,哪怕坐在远处也足够居高临下俯视着凡人女子了。他闻言冷冷一扫对方,看着杨舒发丝、衣襟俱在打斗中凌乱,脸上更是沾了一块又一块泥巴,整个人比起之前纵马长歌时分明狼狈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可此时她目光灼灼,浑然不惧护在自己哥哥面前的样子,虽仍旧瘦弱到不堪自己一击,倒莫名更顺眼了些。

    淡淡收回目光,他如数家珍地报起了菜名:“难道有仇怨才能吃吗?那这么说来,昨日你们吃的那只山鸡,前日你们打的那尾鱼,大前日你们宰的那只羊……也都和你们有什么仇怨了?”

    “吃就吃了,哪有那么多理由!”

    听他将兄妹二人前几日的饮食一一数来,恍若自己做了什么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一般,杨蝉不觉遍体生寒。

    她无措地微微垂下眼眸,只觉心中疑惑就如眼前的杂草一般乱成一团,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我们吃了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可不待灰豹妖回答,她就自己恍然大悟地低语道:“是了!是了!你定是跟了我们一路!我们做了什么你都瞧见了!”

    但这就更古怪了。

    杨舒猛地抬起头,看着灰豹妖,鼓起勇气连声道:“我们吃这些东西,只是恰巧碰到了要拿他们填肚子。可你跟了我们一路,显然是早有绸缪!”

    “若说是饿了要立刻拿我们充饥,怎么你还会好端端给我们包扎伤口?这可说不通!”

    抿抿唇,她双眸直视那形状可怖的妖怪。纵使上下两排牙在恐惧之中止不住地打颤,她仍旧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眼下境况虽危急,却也未必没有破局之法。

    这妖怪懂得跟踪偷袭,可见不是什么茹毛饮血的普通凶兽,而是有思维的存在。既然如此,未必不能和对方沟通一番。

    说不得,就能商量出一线生机呢?

    哪怕是拖延些时间,也是好的。

    长吸一口气后,杨舒定住心神,脸上盛满诚恳之色,沉声与对方周旋:“我知道我们兄妹是很难逃出去了。但要想让我们死,总要让我们死个明白!何况你又如何知道我们知道了缘由之后,彼此之间不能达成双赢呢?”

    “或许你能达成目的,我们也未必就一定要失了性命。”

    听了她的话,灰豹妖挑挑眉,张口一笑:“好!你要死个明白,那本大王就让你死个明白!”

    “我实话跟你说了,我要吃你们有两个原因。”

    他抬起一根手指,在杨蝉忐忑的眼神中,慢条斯理道:“还记得你们亲娘曾带回府一只雪豹吗?那是我师妹!”

    “你们亲娘杀了我师妹,这怎么不算和我有仇?我杀了她的儿女,我师妹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双豹眼不加掩饰地径直落在杨舒脸上。那目光中的情绪,与杨舒往日所面对的家人的温柔、仆役的敬畏和路人的惊艳全然不同,而是充满了侵袭与杀机。

    恍若他看的不是个女子的脸,只是一只牛、一只羊的头。而下一瞬,他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将面前这凡人女子的头吞了下去。

    “啊!”杨舒被他目光刺得心里一惊,身子不由向后一倒,勉强用手肘支住才没瘫倒在干草堆上。

    饶是如此,她也已是冷汗涔涔,狼狈不堪了。

    一听妖怪提起那只雪豹,她就知不好,但还是没想到……他们和这灰豹妖还真是有仇!

    这可真是糟了!

    这妖怪处心积虑算计了她和二哥,又怎么可能会听她三言两语就愿放了他们去?

    惊恐焦灼之余,她又不禁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唉,此事可真是没完没了。

    当初娘带回那头雪豹的时候,将她是为子报仇的事情和家里说了。彼时家里人虽感慨她慈母心切,却也以为两家之间的这段恩怨就此截止了。

    谁知道,竟是打了一个又来一个……

    想到这里,杨舒偷偷瞄了一眼眼前的灰豹妖,眼神不禁有几分古怪。

    她不由地想——若是来日娘亲把眼前这头灰豹妖也给打了,那又会是谁再来替他报仇呢?

    他和那头雪豹一个师兄一个师妹的,上面肯定还有师傅,说不得还有师爷、师太爷、师祖、师太祖……简直是无穷无尽!

    一想到可能会有一连串的豹子妖打上门来,杨舒登时就眼前一黑——唉,还是要劝娘亲,以后一定要学会斩草除根啊!!!

    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不是报复回去,而是先保全性命。杨舒抿抿唇,又低声问灰豹妖:“那第二个原因呢?”

    灰豹妖有些嫌弃地撇撇嘴,不耐烦道:“本大王说了第一个,第二个还不好猜吗?既然我师妹知道你们家的秘密,难道我还不知道?”

    目光嫌弃又奇怪地在兄妹两个身上转了一圈儿,他不屑道:“真是想不出来,堂堂神仙的孩子,怎么竟然会如此孱弱,半点修为也没有?!”

    “这样的孩子生出来有什么用?我们妖族的小崽子,生出来可是天生就有血脉传承!”

    说到这里,他骄傲地一抬下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之后,斜睨杨舒道:“你这半人半神的杂种也别觉得委屈,被你灰豹大王吃了,是你的荣幸!”

    “就你这么弱的身子,顶头了也就能活个百八十年。而要是把你吃了,你灰豹大王日后位列仙班,你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杨舒被他这自以为是的模样气得险些端不住,暗暗磨了磨牙,她强压下心头的愤懑,放软了声音继续和对方周旋:“既然灰豹大王想要吃我们,怎么还要为我们包扎呢?”

    能给他们包扎,说明这妖怪至少此刻是不会要他们死的。她低垂着眼眸,瞳中闪过一丝紧张之色。或许那一线生机,就在此处!

    或许是不觉得他们还能再翻了天去,灰豹妖晃了晃脑袋,毫不避讳地道:“你们既然是吃了就能成仙的食材,那我当然不能让你们磕了碰了。免得日后药力流失,我成仙只成个一半儿!”

    说着,他双眼间厉色一闪,警告一直在企图用谈话拖延时间的杨舒:“我告诉你,你逃不出去的。与其花时间浪费在那些无用的事上,不如乖乖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

    “这样等你死了,没准儿灰豹大王我还大发善心,愿意放你魂魄下地府去。”

    似乎想到了什么,豹子脑袋上又浮现出几分得意之色,补充道:“也别指望着你们那个娘能来救你们!本大王之所以等到现在才下手,就是早打探好了消息!”

    “她已经到了陈塘关出了海了,按你们家的谋划,她可得等东海仙门联盟招生大会结束才会往回走呢。而到了那时候,你们早就成了我盘中餐!”

    “至于她会不会来找我寻仇……”对上杨舒骤然亮起的眼神,他嗤笑一声,打破她的幻想,“不提她根本就不会知道是我劫走了你们,就说她能不能打败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在凡间不能动用法术!何况我的修为可不会像我师妹那样,被你娘只靠人类的武艺就打败!”

    见杨舒目光转瞬之间亮起又熄灭,俨然陷入了绝望之中,灰豹妖为自己的周全筹谋得意一笑,而后又不紧不慢地说道:“这还要多谢你们的好亲家,帮我师妹打探出了你们家这么多隐秘。若非如此,我可不敢轻易下手呢。”

    “你啊,就乖乖认命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嫦娥(恨铁不成钢)(指指点点):早说了斩草要除根,斩草要除根啊姐妹!!!

    云华(一头雾水)(委屈巴巴):???你啥时候和我说了?!

    灵詝(偷偷摸摸)(狗狗祟祟):大师傅,那是你教我的!你没教过云华长公主!

    嫦娥(身子一僵)(狗狗祟祟)(贴边溜走)

    第163章

    冷嘲热讽完了杨舒,灰豹妖似乎心情大好,信手向杨舒所在的方位掷出了个鼓鼓囊囊散发着微弱香气的袋子,就好整以暇地站起身了:“这是你们今天的食物,都给本大王吃干净了!”

    他还不忘威胁兄妹俩:“谁剩一点儿我就揍另外一个人,不想让自己的亲人遭罪就给我乖乖听话!”

    语罢,他甩着身后的长尾巴,就趾高气昂跃出了山洞。杨舒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当真是又气又恨又怕,一时间桃花眼中水色涌动。

    就算是为了不让这妖怪得逞,她和二哥也一定要逃出去!

    偏偏,这灰豹妖藏匿他们兄妹的山洞极其隐蔽,似乎是在一处悬崖的崖壁之间。

    仗着心头那股怒气,杨舒蹭着地面一点点向前挪,终于在身子颤抖幅度更剧烈之前挪到了洞口。

    借助一旁的石壁挡住身子免得自己不慎滑落下去后,她才试探性地探出脑袋,企图估测是向上还是向下逃生能走更少的路。

    然而才伸出个脑袋,杨舒就头脑一阵发晕,当即惊魂不定爬回了洞里。

    她自己就身在这洞里,因而视野不全之下,实在难以摸清这洞到底处在这山的什么位置——

    若说接近山脚,可她一探出头,就有寒风朔朔,云雾更是恍若压顶一般就在眼前;

    若说接近崖顶,可她向下俯瞰,入目一片苍苍,一个个好似要插进她目中的尖锐树枝组成了密不透风的刃树剑山……

    心有余悸地长出一口气,又低头看了看仍旧昏迷不醒的二哥身旁,杨舒一时间身心俱疲,眼底噙着不自觉涌出的泪花,怔坐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但凡这山有些坡度,凭她这些时日练出的轻功,或许都能拼一拼攀爬在崖壁上。可眼下看着,这山当真是奇峻诡谲,就好像直挺挺立在天地间一般,哪里是人能爬的?

    下面又有那样骇人的树,要是攀爬之间一个不留神没站稳,运气好些怕也是会被横枝拦腰截住,撞了个心肺俱裂。若是运气坏些,一路跌到底……

    想想那些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好似利刃尖枪一般的树顶,杨舒登时打了个寒颤。

    ——要是跌下去,怕是得被扎得浑身血洞,破破烂烂再没个人样儿吧?!

    寻不着能逃脱的法子,待杨戬醒来后,杨舒和他商量了商量,终于还是决定先养精蓄锐,打探好了再徐徐图之。左右他们身子还没恢复好,那灰豹妖又还指望着将他们养得白白胖胖才会下杀手,想来也能先拖延一段时间。

    或许是见他们兄妹二人乖顺,亲自送了两日吃食后,那灰豹妖就不再亲自来了。而是遣了几只浑身乌黑的老鸦妖,轮流叼着包裹飞进山洞给他们送每日所需。

    也是见了那些老鸦妖,杨舒和杨戬才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二人会被灰豹妖那般轻易地掌握行踪。

    这一路西行而来,他们总是在路上见到乌鸦,可从来只以为那不过是寻常林中鸟,丝毫未将其放在眼中过。现在才知,竟或许都是灰豹妖的眼线。

    意识到这一点时,杨戬顿时悔恨非常,愤愤地以手捶地:“都怪我!竟没发现!”

    小妹从未出过远门,更没有打过猎,发现不了有人跟踪也就罢了。他可是和娘亲出过好几次门呢,怎么竟也丝毫不曾察觉?!

    还说自己会护好妹妹,结果却是因自己的粗心大意,而令妹妹陷入了险境……

    越想,杨戬就越是羞恼惭愧,手下的力道也是越来越重。

    哥哥发泄两下无妨,但眼见他就要伤到自己的手,杨舒连忙将他拦住,低声劝慰道:“二哥,这怎么能怪你呢?那妖怪的事我和你说得明明白白——他是早有心算计咱们。”

    “有心算无心,咱们在明他在暗,不小心着了道也不丢人!”

    “再者说,”她向外瞥了一眼,确认今日那只老鸦妖飞远了,山洞外不会隔墙有耳后,才继续压着嗓子低语,“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养好伤,想办法逃出去!”

    ……

    蒙蒙水雾从山崖下漫延而上,缓缓漫过高耸入云的古木苍林,渐渐流淌上了陡峭崖壁上每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徐徐将惨淡的暗绿色在山崖上晕染开,覆盖在石壁那本就幽深的黑灰色上。

    渐渐地,崖壁上仿若生出了一层黏腻湿润的腥臭绿苔,莫名显出一种别样的诡异美感。

    就在这时,一道极渺小的黑影破开云雾,自下方穿林腾云而过,以略有几分歪斜的姿态,翱翔在这片沉寂晦暗的天地间。

    抓起沉甸甸的包裹,掠过低矮灌木,越过参天古林,穿过惨淡浓云,乌二就抵达了灰豹大王交代的目的地,一处悬崖间被硬生生刨出来的山洞前。

    扑扇着翅膀,他迫不及待地将包裹甩进山洞,就想像往日一般潇洒飞走。

    前些天追乌六妹妹嬉戏时不小心撞着了右翅,这么些天都还隐隐作痛,若非灰豹大王下达了任务,他可真不想飞这么高来给人送东西。

    细小狭长的乌鸦眼淡淡瞥了一眼山洞里的两个人类,乌二小小的鸟脑袋里泛起几分酸气。这些人类可真是好运,什么都不用干,灰豹大王就愿意这么养着他们。

    哪像自己,辛辛苦苦给他干了活儿,回去后还得自己找腐肉吃!

    哼,他可不信灰豹大王会傻乎乎白养这些人类!等着看吧,他们迟早有一日会比自己还累!

    暗暗腹诽了山洞里那两个人类几句,乌二收回自己不掩嫉妒与讥诮的目光,一展双翅就想要飞走。

    哪知就在这时,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似乎是在问他:“这位乌鸦大王,你的翅膀怎么了?”

    被这一声“乌鸦大王”取悦了,乌二虽有些不耐,还是没当头给这竟敢打听他事情的小小人类来一爪,而是纡尊降贵地回过头,边优雅展翅飞在半空中,边俯瞰着山洞里的人类,冷冷道:“不该打听的事别瞎问!”

    哼,他才不会让任何生灵知道他的翅膀是自己撞坏的!

    身为一只乌鸦,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段糗事虽有些令乌二羞恼,但他却没发火,只因那母人类还算乖觉,听了他的话连忙点头赔笑:“是,是我不好,乌鸦大王您别生气!”

    似乎是为了讨好他这个“大王”,那母人类又拿起一截布和草药,小心翼翼地示意他:“我这里有伤药,可以给您包扎伤口!您……要不要试试?”

    在半空中扑扇着的翅膀顿了顿,乌二缓缓落在山洞里的地上,矜持地一歪脑袋,坚决表明自己对灰豹大王的耿耿忠心:“这是灰豹大王给你们用的!我怎么能用?!”

    接着,他又振振有词地表示了对这母人类竟敢擅作主张的愤怒:“灰豹大王好吃好喝养着你们,你们要懂得感恩,怎么能辜负他老人家呢?!”

    “这事也就是我心善,不忍心拆穿你们。否则要是传到灰豹大王耳朵里,他该多痛心啊!”

    “是是是,”他义正言辞的训斥将那母人类说得连连点头,更是恨不得跪倒他面前来磕头认错。

    乌二心满意足地对上母人类那敬仰崇拜的眼神,顿觉飘飘然,恍若翅膀上的伤口也于一瞬间清清凉凉,不再痛了。

    “啊呀?!你这是干什么?!”他骤然一振翅,蹦跶到一旁躲开母人类的手。

    饶是如此,他又黑又亮完美无瑕的右翅上,也已经沾染上了一团绿油油的草药膏。

    狭长鸟眼瞬间睁圆,乌二对着母人类怒目圆瞪,一副很是恼怒的样子。

    若非是他自己先停下来落在山洞里,若非是他自己再别将脑袋别过去装作没看到杨舒慢慢走来接近他翅膀的……

    杨舒瞧着他这大义凛然的模样,或许都要信了他是真一心为主了。

    心里为这小乌鸦口是心非的样子暗暗发笑,她面上仍带着浅浅笑意,略有几分歉意地说:“乌鸦大王,真是对不住!我瞧您这伤实在有些严重,不忍之下就擅自动手了……”

    说着,她似乎是很惧怕那乌鸦妖的威严,瑟缩一下,抬起隐隐泛着泪意的眼,怯怯懦懦地求饶:“还请您饶了我一回,不要将此事报与灰豹大王吧~”

    “而且我相信,在灰豹大王眼中,您这样英勇忠贞的下属定然是他最欣赏的。这药能用在您身上,他定然只会更开心,绝不会动怒的!”

    啊,那倒不是……

    乌二倒是对自己在灰豹大王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东西的定位还是有几分数,只是这母人类说的话实在好听,听得他再次不禁飘飘然忘乎所以,再加上右翅上清清凉凉的触感还不断传来……

    自以为凌厉的圆眼恢复成寻常模样,他草草点了点头,略过了自己到底在灰豹大王眼中算老几的话题,若无其事道:“咳咳,你说的也有理,那这次我就不追究你了,但以后可不能如此了!”

    “好了,你们快些吃东西!本大王还有要务处理,就不在此久留了!”

    说罢,他一展翅,跃下山洞,在晦暗的绿云间划出一道黑色的影子。

    真不错,这药抹了不怎么疼了不说,凉凉的在天上飞,更有另一番滋味!

    而在山洞中,杨舒望着这只乌鸦妖轻轻松松的背影,亦是心下一松,信手捞起了一旁的包裹。

    算上这只乌鸦妖,这些日子以来,凡是来送饭的乌鸦妖她都成功打上了交道。

    就算其中大部分会畏惧灰豹妖的震慑,总会有那么一两只,为了日日相处下来的情分,又或是为了更大的利益,能愿意和他们合作的吧?

    施施然拎着包裹坐在二哥身旁,杨舒手上分着食物,唇畔则噙起了一丝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杨舒:真心换真心~

    第164章

    夜色下成片乌云缓缓飘来,遮住了清亮月色,吞噬了一切光辉,叫这片天地为幽冷黑暗所笼罩,陷入了无望的沉寂之中。

    若说此时此地还有什么光亮的话,那唯一的光,或许便是杨舒眸中的光了。

    她趴在山洞旁,目光紧紧盯着下方的密林。没有月色映照,那林子仿若被泼了墨一般,幽深无比,好似深渊下浓郁粘稠的墨池黑沼,令人望之心惊。

    然而杨舒望向其中的眼神,却是饱含着希冀与期盼。

    就在这时,一道极渺小的身影从密林中飞出。那身影极小又极快,虽疾如雷电,却无雷电那惹人瞩目的电闪雷鸣之象。

    而是浑身漆黑黯淡,借着飘飘渺渺的薄雾浓云遮掩,悄然贴近了同样漆黑的崖壁,登时就如同与其融为一体般再不可察。

    若非杨舒始终紧盯着密林,恐怕根本无法察觉这身影的踪迹。

    饶是如此,在她根本不敢错眼的目光下,那身影也很快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任凭她如何去看也难以发觉其影踪。直至那极小的黑影跃入山洞,到了她身旁,她才恍然惊觉。

    进了山洞,一道身影却是分为了两道。原来,竟是两只乌鸦身子上下相叠一同飞行,才叫人误以为是只有一道身影。

    杨舒见他们按照约定顺利抵达,顿时松了口气,笑盈盈递上了两块已腐烂的肉:“乌二大王,乌六姐姐,辛苦你们了~”

    乌二仰头张开大大的黑色鸟喙,接住那块肉,喉头滚动几下将其咽下后,才一边咂摸着嘴,一边矜持地道:“哼,要不是看你这母人类还算乖顺,本大王才不会冒这么大风险!”

    虽然这母人类一根黑羽都没有,脸上更是白里透红一点死气都不见,既不如乌二妹妹羽发黑亮顺滑惹鸦喜爱,又不如路边腐肉枯朽酸臭叫鸦垂涎,但说起话来倒是挺好听的。

    这么多年以来,她还是唯一一个叫自己“大王”的。

    和二哥一起手下利索地展开乌二带来的布,将那巨大无比的黑布平铺在地面上,杨舒嘴上仍在不停恭维乌二:“大王这就妄自菲薄了,这点儿事对您来说,哪里就称得上大风险了?”

    “按您的本领,和乌六姐姐一起抓着我们兄妹二人送到山下,完全不被其他妖发现,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就算发现了,以您的地位,难道灰豹大王还会舍得诘责您一句?”

    乌二被她几句话拍得飘飘欲仙,好像自己真是这妖山里什么了不得的存在一般,当下迈着大步在山洞里昂首走了起来:“咳,你说得倒是不错。”

    目光看向另一只乌鸦妖,杨舒又笑靥如花地说:“乌六姐姐能有您这样的英雄倾慕,当真是叫我好生羡慕!等你们办了婚事,可一定要传信给我,我们兄妹一定要送上好大一份礼!”

    漆黑无比的鸟脸上莫名透出几分红晕来,乌二不好意思地瞧了瞧美丽的乌六妹妹,嘴上没一点儿怒气地嗔斥这将话说得直白的母人类:“就你话多!快做事吧!”

    真是,他都没和乌六妹妹告白呢,竟然就被这母人类把他的心思这样捅给了乌六妹妹,真是叫鸦害羞!

    母乌鸦妖乌六比乌二却要落落大方许多,含笑应下了杨舒的话:“那姐姐可就等着了。”

    又小又圆的鸟眼微微一转,落在杨舒身上,她又微笑道:“不过稍后的报酬,妹妹可别忘了。”

    这段时日下来,杨舒早看出这母乌鸦妖才是更不好糊弄的那一个,但她本就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是以此时就挺起胸膛坦坦荡荡地保证:“姐姐不必担心,我们兄妹既然主动说要做这交易给这报酬,就绝不会出尔反尔!”

    “只要两位将我们平安送到隔壁山下,我就将那轻功的整套口诀尽数背给姐姐听!”

    没错,今日这两只乌鸦妖趁夜暗中上山洞,正是因杨舒提出的一桩交易。

    为了逃走,杨舒冥思苦想了许久,那灰豹妖将他们兄妹二人困在这山崖之中的洞穴里面,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凭他们自己的本领怕是很难逃走。但天无绝人之路,灰豹妖困住了他们,却也为他们送来了最好的帮手。

    或许是怕他们这两个能助其成仙的食材被其他大妖发觉争夺,故而灰豹妖虽为一山大王,却未大张旗鼓地将他们关押在山寨之中命众妖兵看管,而是将他们放在了这山洞里,每日只遣一只乌鸦妖来送一次饮食。

    这些刚化形的乌鸦妖虽身形瘦小、法力低微,但身为妖怪总有几分力气。杨舒和杨戬观察过后,认为一只乌鸦妖足以承担起一个人类的重量。两只乌鸦妖,就可将他们两人偷偷运走了!

    既然有了一线希望,杨家兄妹自然是不气不馁,想尽了各种办法来试探如何能收买这些乌鸦妖。经过一段时间的尝试,他们终于有了成效。

    在兄妹俩又是花言巧语又是腐肉供奉的双重攻势下,原本对他们不假辞色的乌鸦妖们逐渐缓和了态度,每日丢下包裹后也愿意与他们交谈片刻了。

    尤其是杨舒这个乖乖巧巧的人族小姑娘,更是惹得一些母乌鸦妖怜惜不已,短短几日就和她“姐姐妹妹”得亲亲热热叫了起来。

    但想要令乌鸦妖心甘情愿背叛灰豹妖,转而来帮他们这两个陌生异族生灵逃走,则不免要拿出些实打实的好处了。

    幸好,套了许多日近乎,杨舒可算打听出了他们在乎什么——功法!

    似他们这等偶得机缘踏上修途的平凡小妖,往日修行不过是依靠本能,仰望日月吐纳灵气而已。乃至平日里捕食或和其它鸟兽争地盘,所用的手段也仍旧是生来就会的啄、抓等本能,全无半点能克敌制胜的特殊法术。

    在察觉到这点之后,杨舒便在某一次乌六送饭离开时,佯装以为她已经飞远,故作漫不经心地轻轻念了一句口诀,那是娘亲为她制定的轻功的配套心法。

    果然,这引起了乌六这只不甘于平凡的小妖怪的注意。

    那轻功到底是出自天庭神仙之手,虽说碍于与天庭的约定,云华不敢让自家女儿修习法术。但她给出的这套轻功,对小妖怪来说已足够不凡了。

    杨舒没有法力只能将其当做凡人武功来施展,然而叫乌六学了一句口诀后,飞行之法却是当下就有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意识到了母人类那日随口念的口诀有多珍贵后,乌六立即就上了心,几次送餐后皆隐匿在了山洞外石壁上,企图再偷听个一句半句。

    可令她无可奈何的是,似乎是那次随口念叨后被哥哥训斥了,那日之后,母人类就谨言慎行了起来,再没有给她偷听的机会。

    就这样,在轻功心法的诱惑下,乌六还是选择了与杨家兄妹合作。

    怀揣着心中的野望,她目光逡巡过这小小的山洞,检查着是否会有任何疏漏。最后,视线落在了一旁两个人类提前准备好的几片旧衣撕成的破布条上。

    乌六叫住还在脸红的乌二:“二哥,辛苦你先把这些布条丢下去。记住,丢几片在林子里,再丢几片在河里。切记,不要和咱们一会儿飞的路线重合了!”

    按这两个人类说的话,这叫做故布疑阵。将沾染了他们气味的破布丢在别处,这样如果有追兵,也会以为他们是跑向了别的方向,从而向错误的方位追踪他们。

    听到杨家兄妹这话之时,乌六深觉人类果然诡计多端。不过也是因此,她才敢于与他们合作。

    若非知道了他们已有较为完备的计划,认为他们的逃亡不会连累自己,乌六还不敢背叛灰豹大王,傻乎乎地帮着他们出逃呢。

    就这样,按着早先商量好的计划,待乌二布完疑阵回来后,两只乌鸦妖就再次交叠而起,合力抓着裹住了兄妹俩的大黑包裹,向山崖下飞去了。

    似乎老天爷也在暗中相助,黑云乌压压在天边翻涌,牢牢盛住月光,不叫一丝天光倾泻下来。

    黑夜之中,浑身漆黑的乌鸦和被黑布紧紧裹住的两个人类,完美隐藏在了黑暗里,向着愈发幽深的林中而去。

    爪下抓着沉甸甸的人类,乌六却丝毫不觉疲惫,反而充满劲头地驰骋在林间。这沉甸甸的人类,于她而言,就是光明的未来啊!

    小小的鸟眼中闪过一丝迫不及待,她满腹憧憬地盘算着,只消把人类放在隔壁山下,她就能得到那套功法,再不用做个任妖呼来喝去的小妖怪了。

    到那时候,还在灰豹手下瞎混什么?

    凭她自己,也能当个威风凛凛的山大王了!

    思绪翻涌起伏间,乌六的身形也在空中划出一道起伏连绵的弧线,连带着脚下的包裹,也随之晃荡起来。

    杨舒和杨戬藏在黑包裹中,身体虽被狭小的空间所桎梏,却仍是不禁心潮澎湃。

    有黑布遮挡视线,他们无从得知自己现在到了何处。然而听着那在空中翱翔时凛冽的风声,闻着那在林间穿梭时隐隐的草香,兄妹两个不由都有些热泪盈眶。

    ——这就是自由的感觉啊!被困了这么久,他们可算是逃出来了!

    孰料,就在这时,风声倏尔静止,腥臭取代草香,兄妹二人难以自控地随着包裹一阵摇晃后,察觉外面的乌鸦妖似乎骤然停下来了。

    发生了什么?!

    心中一悸,兄妹两个对视一眼后,默契地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去听外面的动静。

    或许,只是乌二和乌六飞累了,歇一歇呢?

    然而,终究是让他们失望了。

    不知静寂了多久,一道嘶哑尖利的声音,陡然从前方响起:“乌六、乌二,你们大夜里的不睡觉,这是要去哪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

    乌二:没错,我只是个听乌六妹妹话的恋爱脑~

    乌六高傲别过头(嫌弃但受用)

    希望姐妹们今天磕的第一对CP不是这两只小乌鸦哈哈哈哈

    第165章

    浓云般的一大片黑影自上空缓缓降落,直至到了与一旁树冠平行的位置,才悠悠悬停在了半空之中。

    “哗啦啦——”

    数只和乌六、乌二一般大小的乌鸦从黑云之中分散而出,浮在打头那只大乌鸦的身后,形成了人类武器利箭一样的阵型。

    而箭头,牢牢对准了乌六和乌二。

    乌六眯起双眼:“乌大?”

    乌鸦阵打头的大乌鸦“嘎嘎”一阵怪笑后,得意道:“我早看出了你这母妖精不安分,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敢背叛灰豹大王!”

    “这下子被我捉了个现行,我看你还怎么和我争!”

    望着眼前乌压压一片同族,将乌大杀机迸现的眼神收入眼帘,乌六为黑色绒毛所覆盖的脸上面色不改,心却已经沉了下去。

    此前她虽一心修炼,并无和乌大争斗的意思。但乌大却总以为她努力修炼,就是为了要和他争鸦群中的老大,于是数次挑衅于她。被挑衅了,她总不可能坐以待毙,当即就出喙还击了回去。

    没料到,她本以为只是同族之间的小打小闹,竟会在今日惹下杀身之祸!

    眼神一厉,乌六松开爪子将爪中包裹丢下去,就径直冲向了乌大。

    “嘎嘎嘎,二哥,你快逃!是我连累了你!你不要为我丢了性命!”

    黑色身影流星般划过树林,她展开双翼,亮出利爪,以虽死不悔的姿态,向着前方的乌云投身而去。

    这一次,是她大意惹下了仇家,连累了所有同伴。她欠大家的,她用命来抵!

    然而很快,一道黑影就追上了她。

    乌二的笑声依旧潇洒,响彻在这片林间:“六妹妹,你这说的什么胡话?二哥我就算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啊!”

    ……

    被乌六、乌二丢到地上的杨家兄妹,此时正躲藏在一处灌木丛中。

    两只乌鸦妖将他们掷向了身后还算隐秘的方位后,就慷慨就义一般冲向了乌大。或许是铲除旧敌更重要,乌大专心致志地带着其他乌鸦妖和乌六他们纠缠,暂且未曾分半点儿目光给这两个人类。

    这也就给了杨家兄妹逃命的契机,他们趁着无人在意之时,悄然向一旁跑去。

    杨舒手上紧紧捏着一片柔软的黑羽,那是天空中飘落下来的。她不知那是否属于乌六或乌二,可至少是个念想。

    眸中隐隐闪动着泪水,她暗自下定了决心——她会将这片黑羽好好安葬,也愿他们来世,能心愿得偿。

    杨家兄妹心潮涌动之时,惨叫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杀。

    夜幕下,老鸦们扑闪着翅膀盘桓在上空,凶恶的双眼逡巡过这片深林中的蛛丝马迹,密切搜寻起杨家兄妹。他们乃是有备而来,一个个张开利爪,亮出了那犹如铁钩一般闪烁着凛冽寒光的爪尖。

    这夜乌云密布不见天光,树林里本就灰暗阴森,此时又有妖怪在后面追踪,不时发出凄厉渗人的嘶鸣,更显得气氛可怖不详了起来。

    杨戬咬咬牙,举起拳头就想要和这些乌鸦妖们硬碰硬打一场。如此局势下或许唯有背水一战,兄妹二人才能有一线生机了。

    忽然,杨舒拉住了他。这个曾经一直躲在他身后的妹妹,此时神情坚毅,目光明亮,仿若下了无比巨大的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坚决地说:“二哥,你逃吧。”

    杨戬一怔,旋即不可置信地问:“小妹?!”

    杨舒长长吐出那口气,语速急促地说:“你逃!去搬救兵!眼下这局势,你我二人想要都逃出去是难了。但如果你逃出去,或许还有办法!”

    拦住了欲言又止的杨戬,心知不说清楚二哥是不会舍得抛下自己的,她继续飞快解释道:“我不如你经验多,再跟着你只会拖累你,到时候我们都逃不出去!”

    “你一个人走得快,赶紧去搬救兵。那灰豹妖要等我伤好了才会杀我,起码还能拖个几日。你尽快搬了救兵来,一定可以把我救下。”

    顿了顿,杨舒双眼一亮,斩钉截铁地给杨戬指引方向:“二哥,你向西走!娘,我们是来不及找了,她出海了也不知道到底在何处……去昆仑!”

    “不是昆仑有个得道高人要收你为弟子吗?咱们从家里出来一路往西,现在应当离昆仑不远。你也说了,那高人离开之前在你脑子里下了法术,你只要一想就知道怎么走过去,你赶紧去找他。”

    “他要收你为弟子,定然会愿意帮你来救我!我等着你!”

    她这些话说得言之凿凿,就好像有无比信心杨戬能够顺利带人来救她一般。可杨戬怎么会听不出来?

    ——不过是在赌。

    赌杨戬能顺利找到昆仑,赌玉鼎真人能大发善心来救她,赌杨舒真的能活到他们找来的那一日……

    其中的不确定性实在是太多太多,每一样都需要无比的运气。

    杨戬当然不要同意,说不清是悔恨还是恐惧,他眼底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泪水,模糊了视线,流淌过脸颊,砸落在地面:“小妹!是我带你出来的!要死一起死,要逃,也是你先逃!”

    杨舒却不再和他多废话,甩下一句“你清醒一点,快去搬救兵”,就径直跑向了一只乌鸦妖。

    没料到妹妹会这样当机立断跑向追兵,杨戬仓皇伸出手,却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拉住。落空的手悬浮在身前,千言万语涌上喉头,偏偏此时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

    泪水扭曲了眼前的世界,只能依稀看到妹妹瘦瘦弱弱的身影。诡谲密林中,她的身影简直还没有肥厚的树叶更坚实。好像只要一阵风吹,就能将她轻易吹倒。

    可杨戬痴痴望着那道背影,只觉她竟比这林中的高木更高大,较那道旁的巨石更坚硬。

    他狠狠抹了把脸,滚烫的液体在脸颊上却是如何都擦不完。一时之间,杨戬分不清那是眼中涌出的泪,还是脸上口崩出的血。

    他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搬来救兵,一定!

    ……

    就此,一路为伴的杨家兄妹二人分道扬镳。一个一路向西,抱着最后的希望一路辗转到了昆仑。另一个,则被乌鸦妖们团团围住了。

    幸好,因为灰豹妖要吃的乃是一个完完整整药力没有流失的人,加上她虽然竭力拖延住乌鸦妖们,但却也没有反击伤了哪一只妖怪,故而虽然仍会被一再逼问杨戬的去向,但到底未曾受什么太大的折磨。

    只是为了叫她气血更充足,或许也是为了消耗她的精力,从第二日开始,她被逼着日日在山洞里跑步。

    杨舒:“……”

    啊这……真是没想到,绕了一圈,还是没逃掉要晨跑、夜跑的每日锻炼。

    这灰豹妖,还够懂养生的。

    直到这一日,乌大领着几只乌鸦妖,一同抓着一大桶清水飞进了山洞。

    对着疑惑的杨舒,他们“嘎嘎”怪笑一阵后,道:“明日大王要吃你。你今天把自己洗刷干净,不可以有一点污垢!”

    杨舒料到这一日迟早会来临,但她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可此时此刻只有她一个人,娘亲带着大哥、大嫂在东海寻仙,爹爹独自守在家里想必还以为儿女会早日归来,二哥则在去往西方求助的路上……

    她就要被人宰杀吃掉了,却连个商量求助的人都没有。

    往日明媚的眼瞳渐渐失去光彩,转而为愈发浓重的绝望之色所取代。任凭月光皎洁,也难以阻挡那被晦暗所晕染的趋势。

    目送着乌鸦妖们展翅高飞的背影,听着他们快意不已的“嘎嘎”笑声,杨舒却是双腿发软,再站不住,唯有撑着洞壁缓缓蹲坐下去。

    她双臂环抱双膝,瘦弱的身子无力歪靠在洞壁上,企图寻一个依靠,然而肌肤却被石壁的冰冷彻骨倏然刺痛。

    杨舒不由瑟缩了一下,意识恍惚回笼,目光忽而被天边漏下的一抹月光所吸引。许久了,在这总是浓云密布的山间,她许久没有见过月光了。

    她艰难地蹭到洞边,仰头去望,只见天边正挂着一轮圆月。

    恍如隔世地见到了一轮圆月,将这皎洁明亮宛若玉盘般象征着人间团圆的月亮看在眼中,杨舒心中却没有往昔在家望月时的欢喜,而是满腔怅然、酸涩与悲戚。

    只觉这月色,仿若在映照此时她凄惨的境地一般,苍白而冰冷。

    以前,都是他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地,一起在庭院里赏月,欢声笑语不断。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无望地望月,等待着自己的死期……

    她一个小姑娘,什么都不会,又能干什么呢?

    难道,当真就只能这样认死了吗?

    暗自哭了许多日,眼眶已习惯性发酸发胀,杨舒眨眨眼,颓唐地将脑袋埋在臂弯间,不由自主地开始去联想自己会怎么死。

    因为家里这几年以打猎为生,她是见到过爹爹和哥哥料理那些死掉的畜生的——

    他们把它们洗干净了之后,会扒了它们的皮,大卸八块,好方便储存起来拿出去卖;

    如果是要留在家里自己吃的话,则要么放在水里煮,要么放在火上烤,要么烟熏风干之后做成腊肉……

    杨舒搂住自己双膝的手更紧了,藏在黑暗中的睫羽因恐惧颤动。仅仅是第一步,她就不敢想象自己也会被那样对待。哪怕是被妖怪生吞活剥,她也不想被他们扒了衣裳。

    衣服对人来说,不仅仅是驱寒护身的几块布,也是象征礼义廉耻的蔽体之物。

    人没了衣服,那是多么丧失尊严的一件事。

    她是个人,又不是个畜生。

    冰凉的手紧紧抓住衣襟,本已失去神采的双瞳里,却逐渐晕开星星点点的光。慢慢地,那光越发明亮,最后,化作火焰,熊熊燃烧了起来。

    杨舒猛地抬起头,脸色仍旧苍白,却已不见了惹人怜惜的恐惧之色——恐惧,是属于弱小者的。

    而她,不是只会坐以待毙无望求饶的弱者。

    对!

    她是个人,是个永远不会言败的人,是个就算弱小也会拼死一搏的人!

    莫名想到了一个人就把纨绔子弟们打得昏迷不醒的小草姐姐,想到了出游这些日子以来逐渐能够战胜猛兽的自己,还想到了身形小小却能鼓起勇气和乌大拼死一搏的乌六姐姐……

    杨舒的目光,落在了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

    反正最差也不过就是个死,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说干就干!

    趁着夜色,杨舒再次行动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杨舒:比起靠哥哥什么的,还是靠自己更踏实!

    第166章

    不知是天色浸透了月光,还是月光漫过了天色。此时此刻,洒落下的月光,是如夜幕一般泛着冷意的淡蓝色。

    浅浅的光倾泻下人间,披上幽深崖壁,将每一处落脚点照得雪亮。

    一道身影在石壁间辗转腾挪,身姿轻盈灵巧,步伐悄然无声,接连踩过那一处处崖壁上细微难察的凸出处,最终缓缓落在了崖底。

    “呼——”

    可算再次踩在了坚实土地上,杨舒脚下一软,身子不受控地跌坐在了湿冷泥地上。抬起颤抖不止的手擦了擦满脸的汗,她心有余悸地长呼了一口气。

    虽说有此前灰豹妖离开山洞时跳跃而下的示范,她也是打着非生即死的决心行动的,但真的用娘亲传授的轻功一路飞下这么高的悬崖,也实在是件很考验承受力的事。

    ——天知道,若非不得不探查何处能落脚,这一路下来,她根本就不敢往下看哪怕一眼。那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简直像乌鸦怪们的大嘴巴一样,当真是无比吓人!

    一想起那些乌鸦妖,杨舒瞬间就不敢再歇息了,撑起身子就准备向西方去。

    这些日子她观察了许久,乌鸦妖们的巢穴皆是在东面林子里,山洞的方向也是向着东方。

    故而,这些乌鸦妖无论是出于自身习性,还是为了监视山洞里的动静,平日里多是在东面活动。

    她从西面走,应当不会那么巧再撞上他们。

    那日逃跑被抓到现行,是因为乌大和乌六有旧怨,为了抓住乌六的错处,乌大才一直盯着她的动向,进而发觉了他们的计划。

    可近来,据她打听到的消息,除掉一心腹大患的乌大显然懈怠了许多,每日饮酒作乐好不得意,根本就懒得再紧盯着自己这个没有修为的凡人。

    而这一路下落,果不其然,也如同她预料得那般,并未被任何一只乌鸦妖拦住。

    不过蹊跷的是——

    仰头望向身后的崖壁,视线轻轻扫过自己曾踩上的那些地方,目光缓缓上移至高悬的明月,杨舒神情略微有几分复杂。

    方才,就是借着那明亮月色,她才总能眼尖又幸运地找到最好的落脚点,最终有惊无险飞下了山崖。

    而此时,在月色可能会成为妖怪们搜寻她踪迹的助力时,偏偏这般恰好,就有一片白云悠悠飘来,拦住了那皎洁的光辉。

    至于她现下所处的这个本就背阳的角落,更是已然昏暗得叫人难以察觉……

    ——这样的恰好,当真是巧合么?

    眨眨眼,压下杂乱心绪,从被月色晕染得深蓝的云朵上移开目光,杨舒默默警告自己不要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趁着还有力气,能逃出多远就要逃出多远,这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想想自己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一夜时间,她神情凝重,提起一口气,脚下一点,向着西面飞掠而去。

    一路上不敢懈怠,哪怕是筋疲力尽到快要晕厥,她最多也只是躲在隐蔽处小憩片刻,而后就打起精神再次上路。有力气时,就提起轻功极速而过,拼尽全力赶路。

    没有力气时,就一边啃着路边的野果补充体力,一边拄着捡来的木棍,步履蹒跚地向前走着。

    哪怕多走一步路,于此时的她而言,或许都多了一分生的希望。

    杨舒不敢停下,她只有一夜的时间。等明日灰豹妖要吃她时,乌鸦妖们必定会结伴飞上山洞。到那时,她逃跑的事恐怕就再也无法遮掩了。

    果不其然,天才破晓,杨舒心有所感地凝目看去,就远远望见那曾困守她许多日的悬崖四周,盘旋上了大片的乌云,那是乌鸦妖们组成的阵型。

    隔着遥远的距离,凭借极佳的耳力,她甚至能隐隐听到乌大那气急败坏的“嘎嘎”叫声。

    幸而经过了一夜的奔逃,她已经逃出了一段距离。纵然乌鸦妖们再严密地搜寻,也无法在那座悬崖上抓到已经身处另一座山上的她。

    只是灰豹妖的势力范围似乎并不只是那一座悬崖,杨舒接连逃了几日,翻过几座山越过几道岭,直至今日,竟然还会遇上黑豹妖和杂毛小马这两个灰豹妖的属下。

    遥遥听见那“哒哒”的马蹄声时,她当下就是心中一惊,慌忙蹲在了灌木丛后。直至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后,她才再次小心翼翼地启程,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在丛林中。

    回想着两只妖怪的对话,杨舒不由轻轻舒了口气。虽然不免因灰豹妖请了隔壁妖山犬妖来搜寻自己而心中沉重,但黑豹妖对灰豹妖的一句句抱怨,又让她难得能够轻松几分。

    幸好啊,幸好那灰豹大王不得人心,驱使小妖却连分毫好处都不肯分给他们,才有黑豹妖这种出工不出力的下属,也给了她浑水摸鱼的机会。

    眼中闪过一丝恍然之色,杨舒这才明白,为何自己这些日子竟然没有被妖怪抓到。

    要知道,最初逃亡尚不熟练的她,甚至会在妖怪快接近时不慎踩响落枝。若不是那只山羊妖自己嚼草的声响更大,或许她早就暴露了。

    那时她还颇感诧异,不明白那山羊妖怎么竟浑然不似接了任务来抓她,那一心一意埋头吃草的劲头,倒像是趁机给他自己放羊一样。

    被疲倦磋磨得黯淡了许多的眸子微微透出一分光亮,杨舒苦中作乐地想,虽然自己不是什么神对手,但灰豹妖有那么一群猪队友拖着,未必就能顺利抓住自己呢。

    至于那被他搬来当救兵的犬妖……

    她一言难尽地低头看了看沾满自己全身的淤泥,只觉就怕是天庭下凡的犬神都未必闻得出来现下一身臭气的自己。

    这么一想,似乎逃生的几率又增大了呢~

    没什么真情实感地扯扯嘴角,强逼着自己心态积极起来后,杨舒抬起头,目光穿过幽深的密林,竭尽全力去捕捉那细微的天光。

    这连绵山峦虽然大,大到她这个渺小的人类走了几天几夜也走不出,但山总是会有个边界的。就像这树叶再繁密,也总会有个能露进阳光的缝隙。

    所以,她也一定一定可以走出这山,逃出那灰豹妖的地盘,为自己挣出条命来!

    在心底一句一句为自己打着气,疲倦不已的身上似乎又有了几分力气。杨舒深吸一口气,再次纵身向着远处飞掠而去。

    然而,就当她快要触及那一线天光之时,倏然间,一阵嘶哑的声音从天边传来,那是乌大的嘶吼。

    “母人类!你看看这是谁?!”

    什么?

    聒噪的嗓音乍然响起,杨舒还以为是二哥竟然被妖怪们抓回来了,心脏猛地一缩,掠过密林的身影骤然一顿,连忙落在一根树枝上,借着树叶遮掩仰目向天空望去。

    好消息——不是她的二哥杨戬。

    坏消息——也是她不能忽视的存在。

    这次杨舒能顺利逃出来,当然也不仅仅是靠她自己。

    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除了乌六和乌二以外,她也结识了另外一些乌鸦妖。而其中几只,更是和乌六、乌二有着血亲的密切关系。

    或许其他乌鸦妖不会为了她冒风险背叛忤逆灰豹妖,但乌六和乌二的兄弟姐妹们,哪怕是为了自家惨死的亲人,也不会介意顺手帮帮她。

    只是杨舒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被乌大抓起来?

    要知道,为了不再重蹈覆辙,这次她可没敢请他们像乌六和乌二那样明目张胆地帮自己逃走。她只是请他们在自己要逃跑的那个夜晚,暗中引导着乌大等其他妖怪不要太过注意山洞的动静。

    按理说,几句话的事,应当不会害他们被抓住什么明晃晃的把柄啊。

    目光紧盯在乌大爪下的影子上,那是乌六的妹妹乌七。

    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往日她引以为豪的柔顺短羽此时乱七八糟,看上去宛如被拔了一半毛的鸡。而她往日黑亮的身子,已然是浑身淌着血红,甚至还淅淅沥沥向下滴着血水。

    握在树干上的手不知不觉抓紧了,眼前的景象好像又回到了乌六慷慨就义的那日……

    杨舒目眦欲裂,胸膛因急促呼吸而起伏不定,却仍旧难以平复胸膛不断上涌的那一阵阵无力和愤怒之情,深切的窒息感几乎要令她沉溺。

    ——难道她真的是个灾星,谁要帮她都会落得这般下场吗?

    这时,乌大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嘎嘎”笑着,展翅在天空中盘旋,恍若在炫耀一般向着各个方位展示起那些乌鸦妖的惨状:“母人类!你再不出来,他们可就都要因你而死了!”

    “你没忘了他们都是要帮你的吧?他们可都是因为你,才落到这种下场的啊!”

    “你要是还有几分人性,就赶紧自己出来!”

    粗粝嗓音顺着耳朵钻入脑海,刀刃般一寸寸刮过她的脑袋,叫她难以冷静下来。杨舒双唇紧抿,五指已然深深陷入了树干之中。

    乌大……当真可恶!

    这时,一阵风起。清风挥散了诡谲浮游的瘴气,吹拂开层层叠叠的肥叶,携来了山下清新的花香。

    透过被风分拂开的树叶,杨舒看到了两个世界。

    一面,是远处乌鸦妖的身影。乌压压一片结成阵型,盘旋在密林之上,如同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

    另一面,是近处下山的路。山脚已经近在眼前,只要她不闻不问,埋头再走上片刻,或许便能逃离这片被妖怪所侵占的大山,重归人间的安宁。

    那时候,什么妖怪,什么逃亡,就都与她无关了。

    多美好的未来啊,嗅着诱人的花香,杨舒脸上浮起迷醉的神情。

    作者有话要说:

    杨舒:你这是道德绑架!!!

    乌大:有用就行,反正我是妖,没你们人类的道德嘎嘎嘎嘎

    第167章

    可是……

    这一刻,杨舒甚至恨起了自己这具半神半人身体的视力为何如此之好,偏偏叫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清乌七他们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凄惨模样。

    她知道自己不该心软的。

    她只是利用他们逃跑,他们也只是在利用她,对灰豹妖和乌大进行无声的抗议与报复。他们谁都不欠谁的,本就只是利益交换而已。

    一道道声音在脑海中轮转,苦口婆心劝着杨舒叫她不要去管这些妖怪——他们本来同她也没有多少关系,落到这等田地,想来也只是他们自己行事不慎,被乌大捉住了把柄……

    可她的脚,就是迈不动了。

    乌大还在空中猖狂叫嚣,他爪下的乌七,也一刻不停地淌着血。

    那血从她脚边滑落,很快便坠了下去。不知是落在了泥土上,还是打在了树叶间。杨舒看着那触目惊心的红,恍若自己心上,也随之添了一道疤痕。

    眨眨眼,她目光黯然一瞬。可刹那间,又因坚定而灼热明亮了起来。

    那目光没有再看山脚下的方向。

    她转身,向大山走去。

    ……

    “哒哒哒哒——”

    马蹄声欢腾奔舞,冲破了暗绿色毒障,遮掩了肃杀压抑的气氛,将喜悦与热闹重新带回了已多日无妖敢欢笑的山寨。

    “吁——”

    寨门前,黑豹妖下了杂毛小马,揉揉他乱成一片的毛发,无奈一笑:“你这小子,怎么就这么高兴?!”

    杂毛小马甩头打了个响鼻,双眼晶亮:“大王抓到了那个人类诶!这可不是大喜事?”

    “嗨,”一提这事,黑豹妖也咧嘴笑了,煞有其事点点头,张开爪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是啊,是个大好事!可算把人抓到了,这下子,咱们不用再漫山遍野找人了。”

    “可算能歇一歇了啊。”

    只是这么说着,他眸中倒并不如杂毛小马那样有单纯真切的喜色。

    牵着小马向寨子里慢悠悠走去,黑豹妖目光漫不经心地随意扫视,却在触及不远处的高台时顿住了。

    一整块大石头劈成的高台上,垒起了一大堆干柴火,此时刚刚被点燃,火光霎那间照亮了晦暗幽林,火舌“噌”得一下高高跃起,而后肆无忌惮地向着周围张牙舞爪,将浓绿色瘴气皆烧为了扭曲诡异的朦胧水汽。

    柴火堆旁,则正摆着一口大石锅。这石锅寨里的妖怪都认得,是山寨里打了大堆猎物时才会拿出来用的大锅。石锅很大,大得足以装下三只牛或四只羊。

    这样大的一口锅,装下一个人族女子,更是绰绰有余。

    黑豹妖目视着那锅中的女子,停下了脚步。

    他与人类接触不多,看不出来那女子是天生如此,还是太过恐惧,总之那张还不及他巴掌大的小脸,此刻苍白无色,更甚于冬日落下的雪。

    可饶是如此,那张脸还是不服输地露出倔强神色,好像她身体没有在难以抑制地战栗一般。

    一双春日桃花般耀目的眼眸,则是在朦胧水汽后睁大,狠狠瞪着高台下笑嘻嘻讨论着能不能拽她头发啃的小妖们。

    哪怕眼角坠着晶莹水珠,哪怕他这个妖族都能看出来她眸中的惊骇,那双眼也不肯示弱地垂下分毫。

    同样的,她的脖子也不肯弯曲半点。

    那白白嫩嫩的脖子……

    黑豹妖爪痒得握紧了马绳,只觉这样细细小小的东西,自己一个使劲,就能将其折断了去。

    但偏偏,那人族女子不仅神情倔强,脖子似乎也格外硬朗,在小妖们垂涎欲滴的眼神下伸得笔直,宛如没听到他们正讨论其和鸭脖哪个口感更佳一样。

    脖子被马绳猝然勒紧,杂毛小马也停下了马蹄子,发觉黑豹妖在发愣后,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双眸登时一亮:“吁~太好了!大王用这锅,肯定是打算分给咱们口汤喝了!”

    “豹哥,我就说吧,大王不会忘了咱们的!”

    思绪被杂毛小马欢天喜地的声音唤回,黑豹妖伸爪胡乱抹了把马脑袋,将其本就不整齐的毛发揉得更为杂乱。

    待小马露出了委委屈屈的表情后,他才哈哈一笑:“是是是,你说得对。我看这人族骨头挺硬,肯定能让你喝上骨头汤!”

    牵着小马继续向前走去,黑豹妖不再去看那正被小妖怪们“呼哧呼哧”搬上柴火堆的石锅。

    不过是一个傻乎乎自己跑回来的人族,有什么可看的呢。

    倒是杂毛小马,在无意间瞥到某个身影后,露出了惊诧表情,而后就“哒哒”跑到了树下:“乌七?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被乌大抓住了吗?”

    仰起头瞪大眼,打量着乌七那精神抖擞的模样,他长长的马脸上流露出了纯澈的呆愣不解之色。

    “嗤,”听了杂毛小马这天真到冒泡的傻话,乌七嗤笑一声,抖抖翅膀,微微低下头,俯视着这傻小马,小小的鸟眼中满是嘲讽,“你怎么比那人族还傻?”

    “那不过是为了骗这个母人类自己回来的一场戏,我又不是乌六、乌二那两个傻子,怎么可能被抓住了还和乌大硬刚?当然是立刻求饶,然后帮灰豹大王抓人啦~”

    “什么?!”纯洁的小心灵受到了大大的冲击,杂毛小马目瞪口呆,他不可置信地打了个响鼻,气愤质问乌七,“你是装的?!”

    “这么说,你是先背叛了灰豹大王,又背叛了那个人类?!你怎么能这样呢?!”

    “嘎嘎,”被他一个震天响的响鼻崩起来,乌七扑闪着翅膀蹦跶到另一根树枝上,不耐烦地挥翅膀赶他,“会不会说话啊你?你以为自己是人类啊,还什么‘背叛’不‘背叛’的?”

    “我们是妖族!谁强就听谁的才是正理好不好?!”

    说着,她又很是恨铁不成钢地冲着高台的方向“嘎嘎”叫了两声:“我还要说她不争气呢!我之前看乌六的面子冒着风险帮了她,结果不过一个装惨,她竟然就自己回来了!”

    “真是白费力气!”

    杂毛小马被她不以为耻反倒打一耙的话震撼地无话可说,半天才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还反过来怪人家呢?!”

    “那个母人类再傻,那不也是为了救你嘛……”

    黑豹妖听着两只小妖怪的互相指责,沉默片刻后,放下马绳,转身迈步走向高台。

    高台上,大石锅已然被架在了火堆之上。锅中盛着不知加了什么草药的碧色浓汤,随着锅下火势越来越大,汤面上也逐渐氤氲起诡异的浓绿色雾气,混合起刺鼻的汤药味儿,袅袅盘旋而上。

    锅中人族似乎是被雾气中的热意刺痛了眼睛,眨了眨后,不再对妖怪们做无谓的瞪视,转而将双眼闭了起来,一副无悲无惧的模样。

    黑豹妖在台下定定看了半晌,忽而开口了:“不后悔吗?”

    台上的人族恍若未闻,依旧紧闭着双眼。

    他提高了音量,继续问道:“你为了乌七他们自投罗网,可他们根本就是在行苦肉计骗你!你当真不后悔?!”

    台上的人族仍旧紧闭着双眼,没有因为他的话而产生丝毫反应。

    “嘿!黑豹子!”反倒是树上的乌七,听他这样质问,一展双翅,飞到了他对面,“嘎嘎”尖叫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别忘了,你现在是寨子里的妖!”

    面对着乌七那在自己眼前张开的利爪,黑豹妖却是浑然不惧,嗤笑一声,轻轻一挥手就将其扇开了:“怎么?说两句话都不行?”

    乌七被他掌风扇得一个摇摆,艰难在空中稳住身形后,才紧紧盯着他,狠狠道:“好,好!随便你说!反正这人族就要被炖了!你说什么都没用了!”

    装腔作势地丢下一句狠话后,乌鸦妖就一拍翅膀,心有余悸地飞走了。

    而黑豹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石锅里的人族,朗声问:“他的嘴脸你看到了吧?你不后悔吗?”

    这一次,人族终于有了反应。

    鸦羽般的长睫微微一颤,露出玉石般明亮的眼眸。那目光先看了看飞远的乌七,又瞧了瞧四下喜气洋洋去摆桌椅的小妖怪们,最后才对上了黑豹妖的双眼。

    在黑豹妖莫名紧张的情绪下,杨舒神色平静,缓缓吐出两个字:“不悔。”

    “为什么?!”黑豹妖无法理解,他蹙紧双眉,追问这傻人族,“你就要因此丢了性命了!”

    杨舒也不大明白这黑豹妖为何如此执着地来问自己,是以也蹙了蹙眉,才平静道:“在放弃逃亡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做好了失去性命的准备。虽然这次是被骗了,但我自己问心无愧,就够了。”

    “所以,我不悔。”

    “你?!”心中“腾”得升起丝怒火,却连黑豹妖自己都说不清那恨铁不成钢的怒火是从何而来。

    他张了张口,想训斥这人族的愚蠢,可话到嘴边,对上那双平静明亮的眸子,竟是什么都说不出了。

    “小黑啊!”忽而,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黑豹妖双瞳骤然一缩,狠厉之色在眸中一闪而过,镇定下来转过身发现果然是灰豹妖。

    披上了大王披风的灰豹妖此时可谓是威风凛凛,他春风得意地看了眼锅中那乖乖认命的人族。

    哈哈一笑,大爪一揽黑豹妖肩头,灰豹妖就要不容拒绝地硬生生将他带离了此处:“走!怎么说你也算是我师兄的表妹的干娘的孙子的好朋友,今天坐上座,一会儿给你分一根手指头!”

    黑豹妖肩头被灰豹大王没有收起利甲的大爪抓住,登时就呼吸一滞,又对上对方那意有所指的警告眼神,当下面色一紧,就要顺从肩头的力道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高台上,忽然发生了变故。

    作者有话要说:

    杨舒这段很快就要结束啦,不知道最近这几章姐妹们喜不喜欢看~

    其实我也挺纠结的,这段完全可以三言两语说完,反正大的意义只是为了要引出娥姐抓杨家人上天的理由与背景。

    可之所以详写……是因为除了杨家的女儿、妹妹,我也想展示一个只是自己的杨舒,一个有独属于自己的闪光点的杨舒,不知道有没有写出来……

    这篇文越写,我发现自己花在女性角色上的笔墨就越多。明明最开始的设定,她们很多人只是娥姐大女主的背景板,只是被吐槽的对象。可渐渐地,感觉自己都要写成群像了(捂脸)。或许是因为,这世上的女孩子有太多闪光点了,贪心的我都想借机展现出来。

    姐妹们会喜欢看吗?要是觉得烦了只想看娥姐的话……呜呜呜那我之后调整调整心态(捂脸)

    第168章

    “哗——”

    高台之上大风忽起,携汹涌之势扫荡开腥臭瘴气。

    正给石锅下火堆扇着风的几只小妖顿觉风势迷眼,可还来不及抬爪揉揉,就感到一阵温柔却沉重到难以抵挡的力道拍上肩头。

    再回过神,妖已躺倒在了台下四周。

    然而这般汹涌的风,竟未助长石锅下的火势。反倒顷刻间就将火堆熄灭,只余细丝般的黑烟袅袅消散。

    石锅中即将煮开的浓汤,似乎也为大风所冷却。雪色浮沫在浓绿汤面上滚了一滚,旋即就被凛冽的风击碎,悄然沉没了下去。

    “谁?!”

    耳朵一动,灰豹妖的步子猛地顿住,他“唰”得掀起披风转过身,凶戾目光狠狠盯住高台:“谁在装神弄鬼?!”

    感受到周身那令人难熬的灼热温度逐渐温和下去,艰难忍受着生炖之苦的杨舒也意识恍惚地睁开眼,顺着风吹来的方向仰目望去。

    最初望见的,是一片浅青色的裙角。

    不同于这妖山上所笼罩的不详暗绿色毒障,那衣角的青,似林中竹叶般清雅端庄,翻飞回荡之际,则如枝摇叶摆般清爽畅然,令人望之即心中清明。

    再往上看,是一双伤痕累累的手。

    但那手上的伤痕并非什么凶兽咬噬而致,亦非针线刀斧留痕。杨舒的视线落在右手握着的刻刀上,心中明悟,这手上的疤痕,应当都是那刻刀所致。

    最上面的,是一张肃穆大气的脸。

    不错,虽然来者是人族女子的样貌。但莫名的,杨舒仰望她时,心中第一印象竟并非什么关乎美貌的形容词,而是“肃穆”“大气”。

    就好似,在她那肃穆大气的风采下,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评判她的美丑,唯有俯首称臣耳。

    自然而然地,在即将对视上那双眼睛时,杨舒先一步低下了头颅。

    纵使她并不知来者何人,但也无需任何理由,她心甘情愿向她拜服。

    另一边,灰豹妖则是眯起双眼,定定审视着这胆大包天的不速之客。

    他这山寨之中,毒雾弥漫,群妖云集,更不提诸多妖怪仍保持着兽首人身的形象。任谁瞧了,也绝不会误以为这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族山寨。

    是以几十年来,纵然有误入此地的修行者,在看清了眼前一切后,也多半都忙不迭地落荒而逃了。

    似这样有人大喇喇地闯进门,还是第一次。

    这等狂悖行径,简直是明晃晃在打他这个山大王的脸!

    心中为这无知修行者的嚣张之举而怒气上涌,灰豹妖面上却仍旧平静如常,他提起声音,对那已落在高台上的修行者高声喝问:“不知是哪门哪派的高人,竟莅临我这荒山野岭?”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瞧着这青衣人修浑身朴素,除了手中一把刻刀外再无法宝傍身,全然不似师傅曾讲过的什么周身金光闪闪、通体为祥云所笼罩的大能。

    既然本身并非大能,那能叫这人修有恃无恐闯他山寨的依仗,或许就是她有什么不俗的出身了。

    灰豹妖屏气凝神,严阵以待地等待着青衣人修的回答。

    悄然间,他眼底也浮动着讥诮厉色——呵,要是她没什么了不得的出身,那可就别怪自己下手狠辣了!

    “哪门哪派?”芜将灰豹妖的问话听在耳中,眼里不由浮现出丝古怪的意味。

    不错,这突然出现的青衣女修,正是芜——人族女仙芜。

    在玄等参与了天庭公务员考试大典的人族女仙各自下界之时,受嫦娥所托负责监察云华长公主和杨家人动向的她和其他姐妹们,则仍旧勤勤恳恳跟在了杨家人身后,记录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当杨戬、杨舒两兄妹为灰豹妖所埋伏时,她就当机立断给娥姐传信过去,问是该出手相助,还是冷眼旁观。

    嫦娥给她的回复,自然是——若涉及性命,立即出手救下!

    于是,这些时日以来,在杨舒和杨戬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实则一直有人族女仙在时刻准备对他们实行救援。只是哪怕是芜也没想到,这对兄妹竟如此顽强,始终在努力自救。

    能自救者,又何须他人来妄自插手?

    就这样,芜隐在暗处,默默看着杨戬在杨舒的自我牺牲下顺利逃走,看着杨舒即将逃出大山却又为救乌七而折返……

    她数次险些出手,却又数次在见证这对兄妹凭借自己逃出生天后,感慨着放下蓄势待发的刻刀。

    只是到了此时,她不得不出手了。

    石锅中被灰豹妖加了料的汤药已然要煮开,即便杨舒这具身子是传承了云华血脉的半神之体,也眼见就要熬不过那被生生炖煮的酷刑了。

    目光从杨舒头顶掠过,唇边溢出一丝叹息,芜复又俯视向灰豹妖,神情似笑非笑:“不过是无门无派一小道尔。”

    这话可不是在骗灰豹妖,而是她确实无门无派。当年她为人族万人部落首领时,可并未拜入仙门踏上仙途,是魂魄进了娲皇宫后为稳住残魂,才开始修炼的。

    至于她可否能算作女娲娘娘门下弟子……

    眸中闪过一丝遗憾,芜无奈地想,她虽居于娲皇宫,但一来未曾有幸正式拜师于女娲母神,二来修行的亦不过是洪荒中流传的最基础的塑魂之法。

    如此关系之下,她哪能腆着脸说自己是女娲门人?

    若这等关系都可妄称师徒,那岂不是昆仑山下随便一只蚂蚁,都能自称是玉虚门人?金鳌岛旁随便一条游鱼,都可自诩为通天亲传?

    是以,她还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门无派之辈!

    嚯!原来是个无门无派之徒!

    一听这话,本全身紧绷的灰豹妖登时就放松了下来。他脸上浮起方才被强行压抑下的恼怒,一挥爪子,示意小妖们上前:“孩儿们,将这个擅闯山寨的人族给绑了!烤了吃,就当给大家加餐了!”

    灰豹妖尚且看不出芜的修为深浅,更遑论是他底下那些连完整人身都没能修炼出的小妖?

    一听自己能有加餐,当下一个个都兴奋起来,亮出爪子就朝着高台上的芜跃去。

    乌鸦妖们也纷纷嘶鸣一声,展翅向芜扑去。

    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妖怪们如潮水般向此处涌来,还泡在石锅里的杨舒只看一眼都不禁手脚发麻,当下就急得大喊:“快逃!不必管我,快逃!”

    虽然这青衣女修未曾道明来意,但此人甫一出场就将烧着自己的火堆熄灭了,杨舒哪里看不出这人是来救自己的?

    但就算再想得救,她连两面三刀的乌七都不愿牵连,更何况是这同为人族的女子?

    是以,哪怕明知若这女子走了,自己就当真死路一条了,杨舒仍旧真情实感地劝她快逃。

    芜将杨舒的呼唤听在耳畔,双脚却是站在原处一动未动。

    就这么些小妖,看似气势汹汹,对于从未修炼过的杨家兄妹而言是强敌,但在她眼中,还不及灵珠子和小烛九阴在娲皇宫莲池里打闹时折腾出的动静大。

    右手微微抬起,执着小巧刻刀在空中一划——

    “唰——”

    “啊!啊!”

    “咚!咚!咚——”

    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青光,一片片黑羽洒落而下,覆盖在了飞溅到地面上的血色之上。

    乌大挣扎着扑闪翅膀,却仍旧止不住下坠的趋势,最终只能护着自己那一双被硬生生砍掉一半的翅膀,狼狈跌在了血泊之中。

    在他身旁,是同样少了翅膀、胳膊和腿的其他小妖,此时正如他一般凄声哀嚎着。

    “什么?!”灰豹妖不料,竟然才不过一招,这人族修行者竟就能将小妖们尽数杀退。就算是他,想要打退这么多小妖,那也得一个一个慢慢打啊!

    且再看对方那气定神闲的神态,哪里有半点儿竭力杀敌的模样,简直比他薅毒草都要轻松!

    灰豹妖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不对,这人族根本不是什么他能轻狂蔑视的存在,甚至说不得他自己才是不值得人家看在眼中的小妖!

    而这时,芜的目光,也慢悠悠落在了他身上。

    不,准确的说,是他周身那因曾害人而留下的不详孽气之上。

    “啊!”

    又是一道青光划过,再回过神来,灰豹妖已失去了一条腿。而他的喉咙间,正顶着一柄锐利刀尖。

    芜眸中杀机迸现:“食人孽妖——”

    盯着隐隐刺进肌肤的刻刀,灰豹妖悚然一惊,连断肢的痛都顾不上,为了留得一条性命,他强撑起笑容,哈哈大笑一声抢先道:“当真是贵客,贵客啊!”

    “不料今日贵客莅临,若早知如此,我定要请我那些师兄弟们来一同相迎,大家伙儿一起热闹热闹!”

    说罢,他又冲一只正抱着自己断臂哭的小妖挥手,呵斥道:“哭什么哭?!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

    “快起来,在我座旁再加一个位子,我要和这位贵客痛饮一场!”

    先点明了自己身后有师门靠山倚仗,又展示了自己愿意邀其共饮的诚意,灰豹妖心中忐忑之感稍稍降下,想着这般,应当能够化干戈为玉帛了吧?

    区区几条人命,哪里能比结识自己这样有靠山的修行者重要?!

    孰料,那青衣人修却像全然听不懂人话一般,比他这妖怪还不知礼数,仍旧立在高台上面无表情俯视着他,直将灰豹妖看得是心里七上八下越发不得安宁。

    半晌,青衣人修才吐出几个字:“我要带她走。”

    不必点名道姓,灰豹妖也明白,这个“她”,定然是石锅里的人族。

    他脸色下意识一变,却在青衣人修冷冰冰的目光下僵住了。

    咬咬牙后,灰豹妖低声下气地和对方商量:“我看您身无煞气,想来走的是清修的路子。既有这般光明大道走,您又何必非要吃您这同族呢?”

    略有几分诧异地一挑眉,灰豹妖这话竟叫芜也分不清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傻了。

    她负手而立,俯视面前的小妖怪,最后一遍说道:“此人乃天庭逃犯,本仙奉命捉拿。”

    “而你——食人恶妖,死不足惜!”

    作者有话要说:

    芜:我不过无门无派无名之辈而已

    嫦娥:是啊是啊,也就是区区人族老祖宗而已嘛~

    第169章

    洁白的雪从西北方向纷纷扬扬飘来,悠悠落在洇红土地上,披盖上一地狼藉。不多时,就将血色尽数掩埋在雪色之下。

    忽而,一片雪被抖落下来,黑色的身影悚然一颤,半晌后,才小心翼翼自地上坐起。

    黑豹妖双爪撑在地面上,怔怔扫视着四周。身旁,威风凛凛的灰豹大王已然没了生息,仰倒在雪地里,满身伤痕,狼狈不堪,喉咙处淌出的血色甚至已结成了冰,再无法流出温热液体。

    他垂下眼眸,伸出爪子,默然将那双因惊骇而睁圆的眼合上了。好歹也算是自己的远亲,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不瞑目。

    目光又看向四周,大雪之中,一切似乎都沉寂了下去。方才还欢腾热闹的山寨,此刻死气沉沉,再不闻欢声笑语。

    大雪飘摇落下,落在大家伙儿的身体上,好像要将这些妖孽尽数泯灭在风雪之下。

    黑豹妖强撑起精神,想着过了这么久,那位神仙应当不会再折返了,才试探着站起来,去查看山寨里是否还有活着的妖。

    面无表情地绕过一地凌乱碎羽,他没有去看乌大的凄厉死状。

    身为灰豹妖的心腹,这只乌鸦妖跟着他作恶多端,不止是人死后尸骨上残余的腐肉,便是活人的血肉也吃过不少。按那位神仙的话中之意,定然不会对他这只食人恶妖留手。

    但这寨中,更多的,应当是还不曾害过人的小妖们。

    嘴角噙起一丝讥诮又苦涩的笑意,黑豹妖想起小妖怪们往日为自己没有福分分得活人骨肉而哀叹的模样,不由感慨世事弄人——往日的不受灰豹妖重视的“没有福分”,此时,竟变成了大家能够苟活性命的“福分”了。

    也幸好自己没被灰豹带歪,每日出工不出力不掺和他那些恶事,人肉更是半点儿不敢碰,才逃过了一劫。

    心中酸苦,眼眶也不由酸楚了起来。黑豹妖孑然独行在山寨里,冒着越发浓烈的大雪步履维艰,却仍旧含着一丝期望。

    终于,他找到了杂毛小马。

    小马静静侧躺在地上,平日里睡觉也要站着的他,此刻竟那般娴静地侧躺着。黑豹妖见了,不由心中一悸。爪子已伸了出去,却在剧烈的颤抖下,难以触碰到小马的气息。

    幸而,小马自己醒了。

    “吁——”响鼻嘹亮依旧,马鼻喷出的气浪冲起了鼻尖雪花,小马惺忪睁开眼,皱了皱尚有些发痒的鼻子,才对上黑豹妖欣喜若狂的视线,“豹哥?你怎么了?诶?诶?诶——啊!”

    “你松开爪子!我脖子要被你勒断啦!”

    艰难从狂喜之中下手没个轻重的豹哥怀抱里挣脱出来,杂毛小马心有余悸地站起身,抖抖头甩开长毛上沾着的冰冷雪粒,却在目光触及周围场景时骤然顿住。

    “都、都、都……”

    素日伶俐的口舌于此刻变得磕磕巴巴,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被那刻刀把柄打晕前,山寨遭遇了什么。

    杂毛小马双目涌上恐惧之色,他慌不迭地甩开蹄子去找自己同样侧倒下去的二哥,见其憨憨打着呼噜一副睡得香甜的样子,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然而转头再看看乌大他们横尸遍野的模样,大大的马眼又瞬间涌上泪意,他先是轻声喃喃,继而终于掩不住悲愤,哽咽哭嚎起来:“都死了?!那神仙怎么能这样?!我们没招她没惹她,她怎么能把大家都杀了?”

    “这是屠杀!是屠杀啊!”

    踉跄奔到灰豹妖身侧,低头看着双目紧闭的大王,他泪如雨下:“大王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也被她杀了?大王!大王你起来啊大王!”

    黑豹妖起先还怕他干出什么傻事来,直至听到这傻孩子还知道叫灰豹妖起来,而不是嚷嚷着要自己去报仇,心下才微微松了口气,疲惫地劝慰他:“好了,好了……”

    “他害过那么多无辜的小妖和人族,落得这个下场也算咎由自取。你要是放不下,就给他刨个坑,将他好好安葬安葬了吧。”

    瞧着尸身支离破碎的灰豹妖,他深深吐出一口气,五味杂陈地摇头道:“好歹是一介妖王,总不能曝尸荒野。”

    转过头,黑豹妖目光又看向另一只妖王的尸首,挠了挠头,颇有些头疼:“还得把黑犬王送回隔壁山头,但愿他寨子里的妖怪们懂点儿事,别找咱们麻烦。”

    蜷缩四肢半跪在地上,杂毛小马双目无神,怔怔道:“听我二哥说,黑犬大王的婆娘刚生了一窝狗崽子。他们这才出生几日,怕是亲爹的脸都没记住呢,竟就没了爹……”

    黑豹妖也深深叹了口气:“唉,是啊……可能这就是报应不爽吧,黑犬可没少吃别族的小崽子……”

    他揉揉小马的脑袋,宽慰他:“好歹他婆娘修为不错,总能护住那一窝崽子的。”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把他们葬下了,咱们还得想想今后怎么办呢。这山上就剩些法力低微的小妖怪,怕是又要换个大王了。”

    杂毛小马沉默着点点头,马蹄沉重踏上雪地,留下黑乎乎的印子。

    可转瞬间,新雪就飘摇而下,再次将蹄印覆盖住了。

    ……

    人间下着大雪,天上则是浓云滚滚。

    浅浅月光穿梭在云层之间,嫦娥有意放慢了速度,等待着其他人族女仙姐妹们带杨家其他人与她汇合,再一同上天禀报。

    这时,几片飞雪从东边打着旋儿飞来,云华似有所感,侧过脸,果然见到了一道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

    “娘亲!”熟悉的语调从远处云头上传来,披了件新袍的杨舒双目含泪,踉跄着跑下云端,跌进娘亲怀里。

    短短几个月不见,就经历了这么多事,当真如沧海桑田一般,叫她只觉恍如隔世。

    尤其是适才经历的那等血腥场面,更叫她心惊胆颤,到了此刻仍旧心悸不止——

    彼时,她泡在妖怪们架起的大石锅里,看着那位叫做芜的人族女仙大杀四方,可谓是心潮澎湃,只恨自己不能如她那般所向睥睨,将所有胆敢欺负自己的妖怪们都教训一顿!

    然而,眼见芜手中刻刀挥动不止,高台下的小妖怪们被杀了一波又一波,好些的只是抱着断臂残肢躺在地上哀嚎,如乌大那般凶残的则一个来回就丢失了性命,杨舒心中终于后知后觉升上了恐惧之感。

    她可是听得清楚——这位神仙娘娘是来捉拿她这个“天庭逃犯”的。

    躲在大石锅里,杨舒不禁瑟缩,将头埋在汤药里,只怯怯露出一双眼睛,望着那杀气凛然的凶神,心中惴惴不安——对待未曾冒犯过天庭的妖怪们,她尚且下如此杀手。那对自己这个犯人,她又会如何呢?

    方才窥见的一丝希望逐渐渺远,她眸中的光黯淡下来。

    罢了,死在那刻刀之下,总好过被妖怪们生炖了去。只盼着,自己不要拖累了家人才好。

    这一刻,杨舒又无比庆幸,幸好二哥逃走了。否则,要是他也被抓了,那岂不是更让她痛心。

    正怔然出神间,她忽觉身子一轻。茫然抬眸,才发觉自己已经从石锅里被打横抱起,身上还披了一件干净温暖的外袍。

    而那抱起她的神仙娘娘,将她轻柔置于云朵上后,便带着她一路飞掠。杨舒不知自己要面对什么,又怕言多则失害了家人,只能强忍起惧意,沉默等待那未知的审判。

    直至在云端上眺望见娘亲和哥哥们的身影,她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此时再见娘亲,她始终压抑在心底的情绪,也终于能够发泄出来了。杨舒依恋地依偎在娘亲怀里,任凭泪水滚滚落下,在憔悴脸颊上肆虐。

    而云华,揽着女儿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身子,瞧着她苍白不复往日娇艳的容颜,抚摸着她肌肤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饶是早听二儿子和嫦娥说了女儿的经历,也不免又惊又怒。

    她是真没想到,那些在她眼中弹指可灭的小妖,竟能将她女儿磋磨致此!

    她女儿何等无辜?怎能受此欺辱?!

    眸色厉色涌动,云华攥紧剑柄,咬着牙就想亲自去将那些胆大妄为的妖怪统统屠灭!

    “冷静!云华,你冷静点!”她才起身,始终注意着她动静的嫦娥就看出了她的打算,连忙把人拦住,“敢打吃人主意的妖怪,必定不是什么恶妖,芜妹想来早就将其诛灭了,哪还用你亲自动手?”

    “你不要冲动,要是你今日真为了你的儿女动用神力,那稍后上了灵霄宝殿,又是一桩明晃晃的把柄!”

    嘴上不住地劝着,手上不放地拦着,嫦娥心里都累得想摆烂了——

    姐妹啊,就你这等心性,是怎么敢搞仙凡恋的?!人都救出来了你还止不住怒气呢,就这不知隐忍的性子,谁敢信你以后能心平气和接受家人寿尽的凡人正常结局,而不会为了给杨家人延寿大闹地府擅改生死簿?

    你知不知道,就你当下这副样子,任天庭哪个见过你昔日威严女神风采的神仙看了,怕都得以为你是被邪魔附身了!

    目光复杂地从云华脸上移开,她默默叹了口气。

    唉,就冲云华这三番两次为了杨家人失去理智的行为,怕是也足够天庭众神意识到仙凡恋的不良危害了。

    ……

    这厢,费尽口舌死死将人拦住后,嫦娥才刚松口气。那厢,又是一阵血腥味儿从东方灌江口的方位遥遥传来。

    片刻后,一朵云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负责去捉拿杨天佑的人族女仙架云而来,在杨家人紧张担忧的神情之中,向前一挥手,扔下一卷轻飘飘又血糊糊的杨天佑。

    嗯,量词没用错,就是“一卷”。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杨天佑经历了啥~

    第170章

    那破破烂烂已不成人形的一卷,饶是杨天佑同床共枕十余年的枕边人云华,也是在分辨出其中气息后,才恍恍惚惚意识到这竟是自家良人!

    她纵身跃起接住那血淋淋的一卷良人,双手颤抖着将其放在云端,眼中溢出满满的心疼,方才为女儿流的泪转眼间又被新的泪水所洗刷,两颊挂着奔涌而下的泪痕,口中不住轻呼他:“良人?良人?你这是怎么了?!”

    杨嘉搀扶着两个自己伤都还没好全的弟妹勉强站起身,兄妹三人也心急如焚地凑了上来,上下打量着那一卷,满目不可置信,七嘴八舌惊呼起来:“这是爹爹?”

    “这怎么会是爹爹?!”

    “爹爹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时间,本只有萧萧风声的云端之上,惊呼之声连绵不断,响彻云霄惊走飞鸟。

    是啊,任谁想,也想不到,杨天佑竟会是这般惨状——

    在云华、杨嘉的意识里,莫说杨天佑了,就连杨戬、杨舒两兄妹,自他们带蜀燕娘东去寻仙后,都应当是在灌江口杨府宅子里好端端过着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平凡生活,不该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在杨戬、杨舒的意识里,虽然自己两兄妹为灰豹妖偷袭报复,可一来没听说过灰豹妖还要寻别的家人麻烦,二来爹爹好歹是在自家地盘里有一众家仆护佑,怎么说也应当平安无事才对。

    可怎么眼下看着,他竟是一家人中模样最凄惨的?!

    又是焦急担忧又是难以置信,他们一面手忙脚乱为杨天佑处理起那似乎怎么都处理不完的伤势,一面你一言我一语地追问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可惜,早已奄奄一息的杨天佑张了张口,勉强扯出个安抚良人和孩子们的笑容后,就再没了解释的力气。

    还是一直负责统筹监视杨家人之事的芜上前,为杨家人补充了他们缺失的信息——“你们可还记得丛家人?就是当初算计杨戬和小草婚事的丛家……这是丛家人下的手。”

    “不可能!”跪倒在爹爹身旁的杨戬一听,登时就猛然抬头,双眉紧蹙,用自己仍旧沙哑的嗓子质疑,“他们怎么敢?我可是给丛越下了毒的!”

    芜:“……”

    她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反问这自信的孩子:“你给他下的真是毒药?”

    丛越一个凡人分辨不出来,她们这些神仙可还不至于认不出一颗黑丸有毒没毒。更何况……

    芜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神色——杨戬把那露水沾上各种灰尘泥粒,而后将其假冒毒药忽悠丛越的全过程,她们几个监察杨家的姐妹在山上可是透过仙锦实时欣赏了一番,连他搓药丸时兴奋的小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杨戬果然被她问住了,嗫嚅半晌,才低低吐出几个字:“能骗过他不就成了?”

    “可你就是没骗过啊,”有杨戬的热闹看,甚至还可能拉低他对自己的印象分,这等好事嫦娥怎能错过?

    她当即就接过话头,嗤笑一声,语气嘲弄地俯视着还不服气的杨戬:“你以为他一个活了四十多年还支撑着家族越来越兴盛的大族族长,真能被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儿唬住?”

    “且不说他会不会悄悄请人来诊脉吧……你也不想想,你当初和他说的是多久不吃解药就会毒性发作?今日距离他上次吃解药又过了多久?”

    “超过这么多天一次没发作过,你觉得他还会笃信你的毒药管用?甘心等你回来任你拿捏?”

    双眸短暂浮上一霎茫然之色后,杨戬才恍然大悟地喊了一声“遭求”,悔恨不已地以手捶云:“我怎么给忘了?!光顾着带小妹到处玩,再被那妖怪一耽误,这都过了约定之日十多天了……”

    “难怪,难怪他发现了!”

    意识到是自己的缘故后,他歉然低头,哽咽着对被自己牵连了的杨天佑连连磕头致歉:“对不住!爹爹对不住!”

    “早知道,我当日就直接杀了他好了!我是真没想到,竟然会被他发现……”

    深感爹爹是被自己行事不慎拖累了,杨戬又急又悔:“都怪我!都怪我办事不周全!害得你被他报复!”

    “倒也不只是报复,”捧着贴心徒弟小灵詝前几日上贡的果露,配合着杨戬后悔莫及的表情,嫦娥美滋滋喝了一大口后,才再次凉凉补刀,“你别忘了,他本就馋你家的好处。”

    “当初丛越算计你和小草的婚事,不就是想学蜀家人接近你家,好打听你家有什么不凡之处?正巧这时候你家里有点儿本事的人都走了,就剩杨天佑一个走一步喘三步的弱鸡……”

    “你说说,这么好的时机,他能忍得住不下手?”

    芜虽不知娥姐为何会这般故作幸灾乐祸地火上浇油,但娥姐这么做,她相信她一定有她的道理。

    于是,她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面无表情地给杨家人雪上加霜:“不错,为了打听到你们到底有什么秘密,这些天以来,他一直在对杨天佑严刑逼供。”

    其实不必她说,杨家人也看得出来——

    杨舒怔怔望着爹爹脸上狰狞外翻的鞭痕片刻后,别过头低声啜泣不止;

    杨嘉小心翼翼将药膏抹在爹爹胸膛上,却如何都不忍直视那一道道被烤焦的烙印;

    杨戬抖抖索索拿两块木板子想架住爹爹的腿,可怎么都无法将一团血肉里断裂的两截骨头严丝合缝地对上;

    云华屏住呼吸执起良人瘦弱到近乎只剩一张皮的手,但竟找不到一片完整的指甲……

    杨天佑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后跟,竟都被施以了难以想象的酷刑!

    越看,他们就越不忍睹目。

    而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既为杨天佑受此酷刑而肝肠寸断,又为自己的不谨慎引来贼人而愧疚自责,更为贼人的狠辣恶毒而怒不可遏……

    双眸中射出仇恨之意,杨戬双手狠狠抓在云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埋头忍了又忍,终究再也忍不住了,率先向眼下唯一能迁怒的人发难:“你就眼睁睁看着我爹爹被折磨?”

    “你不是人族出身嘛?你就看得下去?当神仙当得你一点儿人性都没了是吗?!!!”

    他大口喘着粗气,目眦欲裂地质问那明明轻而易举就能救下爹爹,却选择了袖手旁观的神仙。

    ——他不信,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昆仑拦住自己拜师的嫦娥,会不知道爹爹经历了什么!

    忽然被喝问的嫦娥:“???”

    不是,小朋友,你什么意思啊?!

    然而满心莫名其妙在目光触及到云华神情时顿住了,她讶然与云华对视,才发觉那双一向温柔包容的眼眸中,竟也有隐隐赞同杨戬那话的质问之意。以及,饱含着哀戚的失望之色。

    就连云华,也是这么看她的吗?

    不,不,她一定是此时受的打击太大,才没想明白……

    脸色微微一僵,嫦娥抿抿唇,才想开口解释,就被芜一步护在身后,抢过了话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居高临下地垂眸俯视这个她监视了几年的杨家二郎,芜却一扫此前对其少年意气的欣赏,双眉紧蹙起来。

    ——竟敢这样对她娥姐出言不逊,谁给他的脸?!

    眸色转冷,她嗤笑一声,不留情面地反过来斥责满脸倔强怒火中烧的杨戬:“你将我们当成了什么?你家的奴役还是侍卫?你觉得我们就该每日围在你们身旁,时时刻刻保护你们一家人是吗?!”

    “你记住——我们是奉命监察你们,不是有义务保护你们!何况就算是天庭神仙要救苦救难,拯救的也只是遭受了无妄之灾的无辜生灵,而不是你们这样身有孽果之徒!”

    掷地有声地将杨家人的遮羞布掀开后,芜点点头,冷笑着反问杨戬:“你们今日遭受种种,你敢说不是因你爹娘仙凡恋而造成的局面?!”

    “——对你们下手的凡人、妖怪难道不是眼馋你们的神体血肉?你们神体的暴露,难道不是你们自己行事不慎叫人家起了疑心?”

    “你敢说,你们不是咎由自取?!”

    一番劈头盖脸的呵斥将杨戬骂懵了后,她又将视线投到了云华身上,神情讥诮:“以云华长公主的修为,拦住你一气上头就口无遮拦没脑子迁怒旁人的儿子,应当不难吧?怎么竟一言不发呢?说句话就那么难吗?”

    “莫不是……你也觉得娥姐活该被你儿子质问?!”

    对着双唇嗫嚅几下后就沉默下去,而后脸上浮现出惭愧神色的云华,芜冷笑一声,挑眉道:“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只有你们全家欠娥姐的,没有娥姐欠你们的!”

    “你以为若不是娥姐据理力争,天庭能叫你们苟延残喘至今?那时天猷可都奉旨要点兵来捉拿你们了!”

    “今日之事也是一样的!你可别忘了,有你当初和天庭定下的约定,我们完全可以等到杨天佑被丛越折磨死,只带他灵魂上天,那才是最符合约定的做法!”

    目光从杨舒、杨天佑和杨戬脸上一寸寸刮过,直将他们看得低下头后,她才勉强压下怒火,眼角眉梢挂着冷意,语气平静道:“要不是为了救你的女儿、良人,让你二儿子不破坏约定惹怒天庭,娥姐何必要我们提前出手?”

    “云华长公主,就算满心情爱,你好歹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神仙,难道竟连孰是孰非的道理都分辨不出来了?你记住,你良人受了再大的罪,也怪不到娥姐头上来!”

    说罢,芜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冷哼一声,却是连半个眼神都懒得分给杨戬了:“还有你这好儿子,二十多岁了还不分好歹……你教他武艺的时候,好歹也教他长长脑子吧!”

    一串强输出后,她顿觉神清气爽,然而一转身,就对上了自家娥姐那仰慕的眼神。

    嫦娥:人才啊!不愧是万人大部落的首领,不仅口才了得,气势也强势到不行啊!最关键的是!呜呜呜都不舍得让别人说我,芜妹她好爱我!

    被她诡异目光看得一激灵的芜:“……”

    礼貌笑笑,她抬起手指指向前方,温声提醒嫦娥:“姐,看路,别撞上南天门的柱子。”

    作者有话要说:

    嫦娥:唉,果然还是没进社会挨打,这辈子一直被瑶姬护着的小杨戬,比起上辈子家破人亡坎坷不断的二郎神,真是少了好多脑筋啊……

    芜:谁也不能欺负我姐妹!就算是不懂事的小屁孩儿也不行!

    嫦娥:呜呜呜,芜妹好爱我!妹妹贴贴,姐妹赛高!!!

    第171章

    这是杨家人第一次上天。

    在凡间只能遥遥仰望的灿漫霞光不知从何处喷涌而出,将头顶一整块天空晕染为无边无际的七彩之色。那云蒸霞蔚之景便如晚霞落上了波澜壮阔的海面,翻滚起伏之间只叫观者亦是心潮澎湃。

    杨舒眸中倒映着璨璨光华,不觉迷醉,怔怔向上伸出手,企图触碰那似乎近在咫尺的彩霞。谁知,却是落了个空,唯有肌肤上映出几分金红交织的色彩,仿若披上了一层霞衣。

    盛上一层霞光,颜色时深时浅的紫色云雾穿过众人之间。那游云飘雾朦胧缥缈,蕴着祥瑞之气丝丝缕缕浮游在身旁,轻轻拂起袖角衣摆,衔来令人心神清净安宁的和风微雨。

    杨戬被昆仑雪冻得几近僵硬的身体,在这浓云浅雾悄无声息的安抚下,竟感受到了久违的舒缓温暖。他略有些诧异地眨眨眼,恰有团云雾萦绕在他鼻翼间,登时一股奇香就冲进了鼻腔,化作温热暖流熨帖了五脏六腑。

    四根巨大无比的白玉柱穿云破霄,直挺挺立在白玉台上。几条威势赫赫的巨龙阖目盘旋其上,霞光难盖金鳞烁烁,云雾拂动赤须飘飘,一副吞云吐雾的神仙气象。

    杨嘉不觉张大了口,这些日子陪燕娘于东海仙岛寻仙之时,见了岛上白鹿、彩蝶等仙门精怪还以为那已是超凡脱俗之景,不想天庭竟是更为气势磅礴,连传说中的金龙竟都只是柱上装饰!

    白玉台上,历经千万年风霜的南天门傲然屹立,宛若一座高山牢牢护住天庭的门户。千万片琉璃并各色灵玉铺陈其上,琉璃碧沉沉如澄明天际叫人望之敬畏,宝玉明幌幌似煌煌天光使人莫敢直视。

    饶是杨天佑被丛越折磨得只能躺在云端意识昏沉,一时之间也不由被那光色耀得别过了脸。顿了顿,他心下更是不禁忐忑——这天庭比之蜀家、丛家华贵了不止千千万万倍,但愿其中神仙可不要比他们更为凶恶才好!

    门下两侧列了数十位镇天元帅,不是手持金灿灿的铣珧,就是肩抗红飘飘的旄旗,神态威严凛然叫人望之生畏。另有数不清的金甲神人,手执刀枪剑戟各类神仙法宝,正目光炯炯扫视着南天门外一众人等。

    红燕无意间与一个金甲神人对视上了,顶着对方居高临下的审视眼神,她落落大方地恭谨一笑,而后才默默垂眸。心中略感耻辱之时,却是不由澎湃,若是她能有那般修为与权势,又何必做先避让的那一个?

    初次上天的杨家众人百感交集,云华又何尝不是感慨万千?

    她痴痴望着自己已经二十多年不曾再见的南天门,眼眶一酸,竟莫名有了几分近乡情怯之感。

    二十年,在她漫长的生命里,似乎只是一个打坐便能过去的时间。可此时,再回忆起自己曾经作为堂堂女神来去纵横的潇洒日子,却是恍然如梦,宛如隔世。

    视线落在去请黄巾力士通传的嫦娥,云华心中又是不由一涩,脸上也浮起一分苦笑。

    想当年,她要从下界重返天庭之时,何曾还需叫人帮忙通传呢?

    那时候的天庭可不就如她自家一般,便是玉帝哥哥的灵霄宝殿和王母姐姐的瑶池仙宫,那也是任她来去自由的。

    嫦娥与黄巾力士言简意赅沟通完,就转身回了门外。甫一走近,便瞧见了云华那副怅然若失的憔悴模样。

    她暗自叹息一声,掏出份玉兔出品的仙药递过去,示意云华:“先给杨天佑灌下去吧。”

    下意识蹦出三米远的上一位仙药受害者杨戬:“……”

    趴在地上张口欲呕.GIF

    猛遭一股熟悉臭气冲击的云华:“……”

    脑子还发懵但手已挡在了口鼻处.GIF

    半点儿没打算收回药,坚决要将玉兔牌仙药推广向三界的嫦娥:“……”

    微笑.JPG

    在嫦娥的死亡凝视下,云华屏住呼吸沉默着接过药碗,而后转向自家良人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伸手稳稳按住了脸色惊恐竭力挣扎的杨天佑:“良人,喝药了。”

    杨天佑:你不要过来啊!!!.GIF

    被硬生生灌下去一大碗药,本就身娇体弱的他都没有杨戬爬起来呕吐的力气,只能双眼无神躺在地上,宛如一条被抽走了魂魄的咸鱼,就连之前的满心恐惧都烟消云散了,甚至还很想爬起来指天吐槽。

    ——老天爷啊!你说你家这么富贵,连个最外头的大门都造得这么好看,怎么就没有好吃点儿的药啊?!

    这一碗药下去,我剩下那半条命也快要被恶心没了!!!

    灌完了药,眼见良人焦焦糊糊的身子似乎有了恢复之兆,云华再看向嫦娥的目光立时温柔了许多。思及自己方才还为她没有早出手救下良人而心生不满,眸中更是难掩羞愧之色。

    转过身子,她仰目看向嫦娥,欲言又止。

    谁知,就在她嗫嚅着想致歉之时,却见对方竟冷下了脸,语气淡漠:“不必谢我。”

    在云华因不解而一愣之时,嫦娥对着她和她身后的杨家人,面无表情道:“我给你们药,只是不想你们死了,不仅耽误稍后天庭众神问审,还要叫黑白无常再平白上天一趟勾魂,平白浪费地府鬼力。”

    “你们也千万不要因为方才反驳杨戬的是芜妹而不是我,就以为我是什么心软可以让你们亲近的存在。我也不屑和你们玩什么一人唱黑脸一人唱白脸的把戏,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们——芜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的心里话。”

    顿了顿,她一字一顿地强调:“——所以,你们也一定要记住,要是想因为那番话而记恨谁,不必记恨她,一心记恨我就是!”

    又将目光落在神情愕然的云华脸上,直视着那双因惊讶而微微睁大于是愈发显得单纯的双眸,嫦娥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云华,你是陛下和娘娘的同族妹妹,又是天庭众神敬仰的斗牛宫侍长……”

    “或许今日这事,凭你的身份和众神的情谊,不过是你示弱撒娇一番就能轻易混过去的。”

    “兼之你曾经也是我的挚友……我本不想交恶于你的。”

    “但我得告诉你,”她别过头,不再去看云华恍惚的神情,更刻意忽视掉杨舒若有所思的眼神,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冷漠无情一些。

    “我之所以不带你们立即进南天门,而是要请黄巾力士代为通传,就是为了给天庭群神更多的准备时间。”

    远远望着南天门内影影绰绰狗狗祟祟的身影,嫦娥压抑着自己翘起的唇角——她话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云华应当懂得自己的暗示了吧?

    “啊?准备什么?”明明嫦娥的每个字自己都认识,偏偏组合成一句话,自己就听不懂了,云华只觉自己脑袋今日受到的冲击太多,想不明白索性直接问出了声。

    “……”在云华一脸懵懂的神色下,嫦娥闭了闭眼。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呢……姐妹,就你这心眼,敢犯天条全靠莽是吗?!

    她张张口,索性将话挑明了:“若是直接带你们去面见陛下和娘娘,或许在天庭众神反应过来之前,你这个妹妹犯下天条的事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训斥你一番再将你关个千百年就算了。”

    故作看不到杨家人心疼的眼神,嫦娥意有所指:“那对凡人来说可能是噩梦,但对你一个不用吃喝、一次打坐悟道就动辄千百年的神仙来说,算得上什么惩罚?”

    说到这里,她也是很无奈。分明前世玉帝这么惩处云华,已经是能够写进教科书里的徇私枉法了。

    想想同样被压在山下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人家被压可就是真被压,除了一张嘴之外,全身上下所有地方都被五行山压得死死得哪儿都动不了,连有蚊虫骚扰都没办法伸爪去赶。

    且除了被压之外,如来还遣了土地并五方揭谛看押他,要他受风吹雨打之外,还得被硬生生喂下去铁丸、铜汁……

    而云华呢?

    说是被压在山下,实则就是自己居住在桃山下的洞里。除了不能出洞没有自由外,什么风吹雨打都不受,旁的天庭犯人要被天打雷劈,她则是连声雷鸣都听不到……

    这待遇要是让天牢里的犯人听说了,怕是都得羡慕疯了!

    可偏偏,云华自己心里牵挂着杨家满门被屠的仇恨,纵使没有刑罚加身,也满心痛苦。杨戬那时也不懂这暗中的关窍,非要劈山救母,反倒惹怒玉帝真要惩罚云华了。

    依嫦娥所见,若不是被救出后经历了天庭的追杀,本就重伤未愈又再无杨天佑心头血滋养的神体在长期逃亡中雪上加霜,以云华的修为,怎么也不至于之后连区区心魔都扛不住,沦落到走火入魔几近丧失神智的境地。

    唉,现下她将此事点破,但愿杨家人之后可别再冲动之下,好心办坏事了啊。

    不过……

    不同于还在思考的爹娘和哥哥们,杨舒已然反应过来了嫦娥话中的不对之处,焦急问道:“那要是天庭众神反应过来,会如何惩罚我娘?”

    按嫦娥仙子的意思来看,她这是要将事情闹大啊!

    可要是闹大了,那自己一家人……

    眼里升起一丝骇然之色,杨舒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这身芜赠予的衣袍分明温暖轻柔,她一路穿着脸上也慢慢有了血色。可此时,她却只觉通体生寒,厚实的袍子就仿佛沉甸甸的山压在了肩头,叫她竟有些喘不上气。

    苍白着脸,她仰视着嫦娥这位娘亲口中善良亲切的姐妹,神情哀戚,目含乞求。

    这般我见犹怜的可怜模样,再念及她小辈的身份和此前的凄惨经历,怕是任谁瞧了,都会不免心软。

    可嫦娥对上她哀婉的目光,却是斩钉截铁地肯定了她的猜想:“依法审判,法不容情!”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今天这章是临时想写的,在写完上一章之后……

    上一章本只打算让芜当个为娥姐分辩的好姐妹,让杨家人被她说得对娥姐心怀愧疚就够了。

    但越想,越觉得娥姐不会舍得只让芜为自己出头,更不可能坐视杨家人因为这番话而对芜产生误解。她是真心拿人族女仙们当姐妹亲人,正如芜会维护她一样,她应当也会宁愿自己被仇恨,也不愿芜被迁怒吧。

    而比起和人族女仙纯粹的姐妹情,她对云华的想法应该就会更复杂纠结了吧。也是情谊深厚的好姐妹,但对方犯法了;虽然犯法了,但又不是真的想干什么坏事……这样心思纯良却无意间造成了苦难的好姐妹,娥姐怕是既无法狠下心漠视她受苦受难,又不可能为她丧失底线不去维护司法公平。

    啊说着说着,我都心疼娥姐了。忠义两难全啊!!!

    第172章

    “法、法不容情?”喃喃将嫦娥仙子的话重复了一遍,杨舒脸上血色尽去,她双眸盈起点点水光,慌乱问道,“那会怎样?”

    嫦娥掷地有声的八个字也将杨家人从迷茫中唤了回来,他们如梦初醒般齐声追问:“是啊,会怎么样?”

    杨家两兄弟握着拳头深吸一口气问:“会怎么判我爹娘?!”

    云华则握紧了仙剑盯着嫦娥:“我的孩子们会怎么样?”

    忽然耳畔一阵聒噪的嫦娥:“……”

    她诡异沉默片刻,才在杨家人的焦急神情下,极为诧异地反问:“你们不知道吗?”

    杨家人面面相觑。

    嫦娥不解:“我第一次下凡宣旨之后,云华没给你们讲讲这方面的相关天规天条?”

    杨家人齐刷刷看向云华,云华低下了头。

    成,懂了。

    嫦娥叹口气,又问:“天庭公务员考试大典时,我向三界众生展示过一次天条,你们没特意记一下?”

    杨家人也纷纷低下了头。

    嫦娥:“……”

    啊,好烦!!!

    不是,按前世末法绝境时代那些爽文里写的,她气势十足地吐出“依法审判,法不容情”那八个字之后,杨家人不是该立刻委顿在地,一想到自己会面临的下场就痛哭流涕,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吗?!

    或是身世简直和龙傲天男主一样的杨戬,难道不该倔强不服输地蹦跶起来和自己据理力争,慷慨激昂地嚷嚷着“天道无情人间有情”“我命由我不由天”之类的正派语录吗?!

    又或者按织女牛郎等凡人话本里写的,不该是云华和杨天佑执手相看泪眼最后无语凝噎,两个人一副就要被棒打鸳鸯生离死别的凄惨模样吗?!

    而自己,一个在这画面里跟大反派一样的人物,难道不该或是冷眼旁观他们的可怜之态,或是仰天大笑一声后拂袖而去吗?!!!

    可现下……

    嫦娥瞧着地上奄奄一息躺着的杨天佑,和围在他身边跪坐成一圈,一个个仰起头可怜巴巴等待自己解释的杨家人,头疼得闭了闭眼。

    谁能告诉她,这画风是怎么忽然间转向法律法规普及节目的?

    还是少儿版!

    杨家这群人明明是知法犯法之徒,怎么现在一个个和天真懵懂小学生一样,眼巴巴等着自己给他们上课?

    不觉得在天庭南天门这种神话背景前,这画风很诡异吗?!

    而且就像她方才问的,云华和杨天佑成婚二十多载,仨孩子都二十多岁了,这期间那么多了解天条的机会,他们竟然全都没在意?

    若是杨家人不知仙凡恋违法也就罢了,可明明自己都上门告诉了他们,他们犯法被天庭发现了,他们竟还能毫不在意?!

    云华不说,他们自己就没想起来问一声?!

    怎么?是就觉得自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挣扎都不想挣扎了吗?!

    但就算心里再吐槽不断,该普的法还是要普的。

    忍着心中种种无语,嫦娥掏出本仙锦订制而成的《天条大全(天庭七位公主及众新神教学定制版)》翻开,将涉及神仙思凡那几页指给他们:“呐,先看这部分吧。”

    他们人都到了南天门了,就算再聪慧也来不及将所有天规学下吃透,也只能先让他们将稍后可能涉及到的天规看一遍了。

    想了想,她又拿出一本,翻开递给云华:“这部分是写如何能以功抵过的,你到底是天庭女神,这么多年来为天庭出生入死斩妖除魔,定然积攒了许多功劳。”

    “我记得你以往似乎也很少将那些功劳兑换为什么奖赏,今日倒是正好能派上用场了。”

    “快,算算你的功劳能抵下多大的罪过!”嫦娥看着云华那愣愣的表情,双眉微蹙,俯身凑到她耳畔,压低了声音催促她,“别愣着了,快算呀!你要是自己不提出来,司法殿那群神官可不会主动揽活儿!”

    就天庭众神现在这恨不得一场宴会开个千年万年,却连档案都懒得看一眼的架势,要盼着他们不辞辛劳主动去翻卷宗统计云华的功劳,那还不如盼着明日太阳星从西边飞上来呢!

    云华、云华讷讷点了两下头,然而才不过垂眸看了少顷,就又抬起头来了,不好意思地对着嫦娥一笑。

    嫦娥:“……”

    一股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

    她有些不可思议,却还是抱着“应该不至于这般离谱”的乐观心态,试探着问云华:“你……应当记得自己有多少功劳……的吧?”

    云华、云华羞赧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垂下眸去,声若蚊呐:“我、我从前不在意这些的,左右也用不到。”

    嫦娥:“……”

    深吸一口气再吐出后,她、她又深吸了一口气。

    仰望着南天门四根柱子上那阖目休憩似乎对外面一切不闻不问的赤须金龙,嫦娥忽然很是羡慕,甚至恨不得自己现在也能不管不顾抱着柱子装瞎子。

    不是?!

    姐妹!!!

    是我读不懂你了……

    你也不是人淡如菊人设啊,怎么这么多年连自己有多少功劳都不记得啊?!就不怕有人欺上瞒下,趁机贪了你的功劳嘛?

    而且怎么用不到了?你是不知道功劳能换赏赐吗?我说怎么你斗牛宫空空荡荡连个舒坦点儿的宫殿都没有,合着你没想过用功劳换东西?

    难怪玉帝喜欢用你……这样勤勤恳恳倒贴打工的打工人,哪个大老板能不欣赏啊?!

    可就算你自己以前在天庭之时想不到,明明在凡间时你良人都想出杀凶兽消孽果这么个法子来了,难道你就没触类旁通,想到过可以以功抵过?!

    急促呼吸几声,嫦娥倚靠在芜的肩膀上艰难给自己顺着呼吸,对上云华那单纯澄澈的目光越发觉得窒息起来。

    以前自己怎么就没发现云华这么不谙世事呢?!

    可事已至此,她只能生无可恋地摆摆手:“赶紧想吧,能想起来多少就想多少,多一桩或许都是有用的。”

    不是她不想亲自帮云华想,而是她实在是有心无力——

    一来,能劳动云华这位斗牛宫侍长亲自出马的,除了老龟仙们这桩莫名其妙牵连上云华的出逃案,其余皆是三界的大案要案。

    而这等案子,多半要隐秘查办,可不是寻常无关神仙能知晓的。便是她从前和云华关系再好,两人叙话之时,也都会默契绕过这些话题。

    是以,云华办完过哪些案子,立下过哪些功劳,嫦娥是统统不知的。

    二来,事实上,从到了南天门时,嫦娥就有意在拉远与云华的距离。

    刚刚抵达时请黄巾力士通传而非护着云华直入瑶池是,方才当众斥责杨家众人也是。

    天庭众神本就知云华曾经与她交好,若是她再做出与云华亲亲热热的姐妹模样,那就更加深了大家的印象。倘使此时再不摆出冷淡的态度,就怕稍后她哪怕是为云华说上几句公道话,也会被有心之人诬赖成为云华狡辩。

    故此,为了稍后能为云华说上几句话,起码此刻,嫦娥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得和她太过亲昵。

    沉默走得离杨家人稍远一些,看着他们一个个抓耳挠腮研究起天条的样子,嫦娥深深叹了一口气。

    唉,但愿黄巾力士走得慢一点,多给他们一些时间吧。本来就不聪明,再没有提前准备,他们稍后可怎么办啊?

    就算她希望能以杨家人为案例警醒众神,但要是他们表现得太蠢,那留给众神的可就不是警醒,而是笑柄了……

    ……

    饶是天庭众神办公效率再低,杨家人还是被传唤上了灵霄宝殿。

    领着人族女仙们押解杨家人入殿之时,嫦娥目光扫过大殿,果然见两侧密密麻麻站了数不清的神官,竟不比天庭朝会上的人数少多少。

    她微微垂眸,心中了然,这定然是多方角力的结果。

    在前世记忆中,玉帝对此事的两次审判,皆是乾纲独断。

    第一次,云华与凡人私通的消息传来后,他不待众神讨论,便做出一副暴跳如雷的模样,趁着众神被震慑住之时抢先下令叫天猷副元帅将杨家四人就地正法,将云华捉拿回天庭。

    第二次,也就是云华被捉上天与他对峙那次,据说除了天猷副元帅和天蓬之外,竟全无其他神仙在场。

    是以,那时候如何处置云华和杨家人,皆是只凭玉帝自己就说了算,全然不曾按照天庭司法殿的办事流程和天条天规行事。

    玉帝如此为之,显然便是为了维护云华——将杨家人处死,就可将思凡之事推脱到杨天佑这个四人身上,而云华不过是被凡人蛊惑了的单纯神仙。

    不叫其他神仙在场,也是要趁他人置喙之前,抢先为云华判一个看似严重实则不痛不痒的处罚。

    这也不难理解,云华既是他的同族妹妹,又是他在这天庭难得的一柄快刀,无论出于情谊还是利益,玉帝自然是更倾向于保下她的。

    但这一次,怕是他难以如愿了。

    目光扫过老神在在的月合老人和勾陈上宫天皇大帝,又将奎木狼君、天蓬元帅的神情看在眼里,嫦娥面无表情地站定在丹樨之下,对玉帝和王母俯首行礼:“小仙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垂下眸,她目光落在洁白的灵玉地面上,眼前却仿若浮现了前世种种——

    她不会忘记,当云华和杨天佑可歌可泣的仙凡恋故事在天庭传颂开后,当杨戬这位知名神二代心高不认天家眷在灌江口听调不听宣的猖狂宣言流传上天后,有多少神仙钦羡之下思凡下界,将三界生灵搅得苦不堪言。

    也不会忘记,最后的末法绝境时代,她那些被逼着强大起来的时日有多艰难。

    抿抿唇,嫦娥眸中浮现出一丝不忍,旋即就被厉色所取代。

    云华,对不住了,为了杀鸡儆猴,叫众神们深刻意识到思凡的下场,你和杨家人,这次也不能轻易逃脱惩罚!

    作者有话要说:

    娥姐:心累……毁灭吧!

    第173章

    灵霄宝殿,气氛陡然间紧张了起来。

    按着天庭的正常司法流程,是要先由负责监视的芜将云华下凡之后的种种作为梳理一遍,而后再由司法殿的仙官们对应天条整理出云华和杨家人可能触犯的罪过,最后由众神共同审问后再裁定对他们的判决。

    争论,就在这最后一个环节爆发了。

    在罪状被司法殿神官们一一数出来后,本就形容憔悴的杨家人更是脸色苍白,杨嘉与杨戬尚且倔强地抿唇咬牙硬挺着,杨舒却早已呜咽着低低哭出了声。

    她这么一哭,登时就引起了许多反应。

    隔着冕旒,玉帝目光落在这外甥女娇弱的身子上,眸色复杂。自从当初云华妹妹为大外甥杨嘉的婚事点香联系他后,杨嘉和杨舒这两个小辈但凡在杨府里,就日日不忘燃香供奉他。

    他原形虽是个不折不扣的石头,但在凡间历劫这么多年,那空着的胸膛里早长出了一颗人心。人心都是肉长的,杨家儿女本就是他在这天地间为数不多的血脉至亲,又还如此恭谨崇敬侍奉他,他又岂能全然漠视?

    此时,眼瞧着外甥女那弱柳扶风般的消瘦身子因哭泣而颤颤发抖,他心中顿时不是滋味了起来。默默垂眸,却是在冥思苦想如何才能帮外甥和外甥女们减轻罪罚了。

    唉,都怪那个嫦娥,他入殿前可是听引奏仙童禀报了,这厮就是故意要将事情闹大,不让他徇私的!

    玉阶上只受过杨家人香火的玉帝尚且有闲心和耐心暗中唾骂嫦娥,玉阶下侍立在一旁的公主们却是按捺不住了。

    因在天庭公务员考试大典时表现出色,这些日子以来,王母也将一些管束女仙的政务交给了她们。是以今日,纵然身上还没有正式神位,她们也暂且有资格上殿参与论政了。

    螭润六公主和康乐七公主对视一眼,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后双双出列。

    她们虽未与杨家人有什么面对面的接触,但当年在山上张府随嫦娥仙子学习天条准备考试大典之时,亦是见过彼时活泼天真的杨家表弟妹的。

    忆起当初那三张开朗明媚的笑颜,对比下此时他们血色尽失的脸色,再想想当年在瑶池姑姑对自己的照顾,她们又如何能对姑姑一家的困境袖手旁观呢?

    对着高高在上的父皇与母后,她们熟稔地露出哀求之色,俯首凄声求情道:“还请陛下和娘娘看在云华长公主未曾铸下大错的份上,饶了她吧!”

    螭润和康乐自然知道姑姑一家人完全不受惩罚是不可能的,但嫦娥仙子曾与她们讲过一个典故——若想在有许多人的屋子里提出开窗,不若直接提出掀房顶,或许倒能叫其他人在顾虑之下不得不退步主动提出开窗。

    这招她们这些日子以来在瑶池使得得心应手,此时便也直接用了出来。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来,可算炸开了锅。登时,整个大殿上就哗然一片。

    禄存星君近日来本就因一些事而心绪不佳,再一听两位公主这明晃晃要请玉帝和王母徇私枉法的话,素来推崇公平公正的他登时就怒了。

    立即就阔步迈出列,冲上首潦草拱手行礼后,更是双眉紧拧,严词呵斥她们:“殿下慎言!天庭可非尔等小家,能凭血缘关系就定是非黑白!”

    “云华长公主犯下这等大错,怎能轻易姑息?!若如此,今后面对三界众生,天庭信誉何在?陛下和娘娘威严何存?!”

    他双目圆睁,气势汹汹,若是曾经的螭润和康乐,或许当即就会被他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训斥得面露惭色,羞愧退下了。但经过嫦娥仙子这些年的教导,又看过了人间种种,她们早已今非昔比。

    螭润先是被他吓着了一样微微睁大双眼捂着胸口退后一步,待上首王母露出关切目光后,才面露疑惑之色,语气不解地揪着他话中漏洞反问:“星君此言,螭润当真不懂。”

    “云华长公主虽有些许过错,但这些年她在凡间可是隐姓埋名低调不已,从未曾敢依仗法力恃强凌弱,又何曾犯下过什么你口中的‘大错’?”

    禄存星君被她看似无辜又天真的话噎了一噎,有心想要当庭甩下云华犯下的种种大错,可细细思量,云华这二十多年竟当真甘于在凡间当个普普通通的富家婆,连占个山头招小妖作威作福都不曾有……

    一时之间寻不到云华的大过错,他双眉拧得更紧,唯有抓着云华私通凡间这事沉声强调:“她与凡人私通,就是对三界生灵的不公平!凭何三界生灵受尽红尘苦楚,杨家人却因她而享受荣华富贵?”

    想起芜仙子适才禀报的话,禄存星君双眸微冷,语气嘲弄地摆事实讲道理:“六殿下,当初嫦娥下凡宣旨前,杨家人可是因为她变出来的金银财宝,即便不事生产也能生活富庶呢!”

    听了他说的话,不提杨家人如何羞愧难当,一旁的康乐七公主却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幸好啊,有嫦娥仙子下凡宣旨那么一遭,否则姑姑她们今日还当真要被人抓住这点使劲攻讦了。

    心知禄存星君也是为公平正义才如此激动,心思纯善的她倒没有如六姐那般故意泡茶引起父皇、母后的心疼,而是认真诚恳地同他分辩:“星君所言有理,但您莫忘了,您也说了,那是在嫦娥仙子下凡宣旨之前。”

    “而在那之后,云华长公主就带着杨家人亲自劳作,又是种田又是斩杀凶兽,不仅偿还了用法力变出来的财物,还抵消了此前缠身的孽果。”

    目光扫视过自己的表弟、表妹们,康乐神情怜惜,轻轻叹了一口气后,柔声说:“您瞧瞧,他们虽享受了成为神仙子女的福利,却也承受了对应的责任和劫难。”

    “不提他们解救过多少受凶兽所害的凡间生灵,单单因血肉而被妖孽所害的苦果,他们就不止受了一遭,眼下俨然一副伤痕累累的模样。”

    “星君啊,您希望三界生灵能公平公正地活着,这自然是对的。但也请您,公平公正地看看他们的遭遇啊。”

    语罢,康乐身形一顿,竟是当众对禄存星君行了个俯身下拜的大礼。而在她身后,从龙吉大公主到螭润六公主,也纷纷随之俯身。

    “这——唉!”若是与促狭的螭润六公主,或许禄存星君还能强撑着一口气与她有理没理地争辩一番,可对上纯良诚挚的七公主,他确实没办法了。长叹一声,他就拂袖回了队列之中。

    见耿介固执的禄存星君都放弃了,一直提着心听殿上争辩的云华登时松了一口气,可还不待她脸色轻松下来,又是一人闪身而出。

    她定睛一瞧,乃是廉贞星君。

    廉贞星君对着玉帝和王母潦草行礼后,却是没有搭理严阵以待的公主们,而是径直问司法殿的神官们:“方才芜仙子提起,云华长公主曾带她的前儿媳红燕前往东海仙门寻仙?”

    见神官们点头称是,他才转向玉帝和王母的方向,似笑非笑地一拱手:“陛下,娘娘,小仙素闻云华长公主与东海群仙交好,带自己的前儿媳去拜师门,这如何不算是奔走钻营,借神仙之位谋求私利?”

    “星君莫非没听清?”听他提起此事,玄悦四公主当即出列,扬起下巴点点跪在一旁的红燕,傲然道,“此女可是靠着自己的能耐拜入仙门的,并不曾借助长公主的人脉!”

    嗤笑一声,她骄傲抬起头:“星君啊,长公主素来行事坦荡,最不屑于走后门那等蝇营狗苟之辈。你拿此事攻讦她,未免有些可笑了!”

    她的姑姑她知道,才不是那种帮人走后门的宵小之徒!

    真的有打算帮前儿媳走后门的云华:“……”

    呼,幸好没有直接带燕娘走后门,否则,自己今日真就是活该因此受罚了。

    云华心有余悸又略有些心虚地垂下了头,在她身旁,杨嘉心情就更是复杂了,是既愧疚于娘亲险些受自己拖累,又骄傲于燕娘能靠自己拜入仙门的本领。

    幸好燕娘自己成功了,否则要是牵连了娘亲,那自己可真就是万死莫赎了!

    可他们的心放下得太早了,廉贞星君先嗤笑一声还以玄悦四公主后,才不紧不慢地道:“殿下这话怕是不能服众。从前的长公主性情高洁,天庭皆知。但如今的长公主都自甘堕落,与凡人无媒苟合了……”

    “无媒苟合”四字被刻意说重,有意上挑拖长的尾音更透出了满满的讥讽之意,他打量着玄悦沉下来的脸色,才心满意足一笑,好整以暇地反问:“这性情……怕是未必仍高洁如初吧?”

    先不说他的话,仅仅是语气就尽是挑衅意味,玄悦闻言双目一厉,呵斥他:“大胆,你竟敢对长公主出言——”

    “星君未免由己及人了,”一把将要破防摆公主架子的四妹拉回来,龙吉大公主挺身而出,笑眯眯对上了廉贞星君,“您性情多变,可不意味着其他神仙也是。”

    对着她话中软刺,廉贞星君却是无所谓地耸耸肩:“事实上,小神是当真不在乎云华长公主到底是什么性情。我只是好奇,诸位凭何断言这红燕就是凭借自己拜入的锦凌门?”

    “我掌管天庭吏治,可是深知若有神仙有心以权谋私,纵使未曾明言,也会有下界无数修仙者为讨其欢心而百般谄媚主动奉上好处。”

    “就算长公主确实未曾言明要锦凌门收下红燕,但焉知这不是一桩双方心知肚明的暗中交易?何况以她的权势修为,普天之下会有多少修仙者能够拒绝她的所谓‘引荐’?”

    眼尾轻轻上挑,他直视龙吉,一字一顿道:“若她问心无愧,就拿出证据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们:感谢嫦娥仙子倾情指导的辩论技巧,从此舌战群雄不是梦!

    ————

    啊有个情节终于要写到了,早就想写了哈哈哈哈哈,好期待!

    第174章

    证据?!

    顶着廉贞星君讥诮的目光,不仅龙吉大公主一时失语,就是她身后的诸位公主及跪在阶下的杨家众人,也皆是愕然一怔,随后一个个便面色微变,露出羞恼之色。

    按他的话,无论云华是否有心为红燕走后门,只要她有天庭长公主和斗牛宫侍长的名头,就都足以叫下界仙门主动献媚了。既然他已然如此武断为云华定下了罪,那又何必还问什么证据?

    反正无论云华是否无辜,他都认定了她的身份便是她的原罪!

    登时,玄悦四公主就横眉倒竖,神情薄怒,张口就欲训斥他妄自揣度诬陷云华姑姑。

    而龙吉到底比妹妹们更多了几分城府,立即神色如常地横臂拦住了四妹,免得她落下以权势压人的话柄。

    面对廉贞星君咄咄逼人的态度,她亦是落落大方地一笑,先颔首肯定道:“星君所言确实有理,您为天庭廉政所耗费的心血也是众所周知,有此顾虑不足为奇。”

    什么?

    龙吉表姐怎能这般附和那个要治他娘罪的神仙?!

    杨嘉本在因未曾真正连累了娘亲而暗自庆幸,谁想殿上情形竟急转直下,不过几个来回,那星君就辩驳过了表姐们,要将娘亲钉在以权谋私的耻辱柱上!

    此时再一听大表姐竟也肯定了对方的说法,他登时就心急如焚,张开嘴就想将一切罪过揽在自己身上。

    幸好,杨舒和杨戬手疾眼快捂住了他的嘴,鉴于几人正被一群耳力非凡的神仙围在正中,他们甚至都不敢低声嘱咐,只能狠狠使眼色叫自家的憨憨大哥可别言多必失。

    而龙吉附和一句后,见廉贞星君仍是那神情讥诮的模样,脸色变都没变过一刹,便知此人并不如禄存星君那般好打动。

    于是她也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正色起来,淡然自若地点出他的破绽:“可该拿出证据的,恐怕不是云华长公主吧?”

    闻言,廉贞星君双眸微微一眯。

    在他隐露凌厉之色的目光下,龙吉微微一笑,不避不闪地与他对视:“是星君怀疑她以权谋私,难道不该是星君自己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么?”

    廉贞星君亦不退让,立时便启唇反驳:“即便是今日天庭不以此审判云华长公主,此事也关乎她的清誉。她若不在意自己名节,自然可以置之不理!”

    龙吉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唇角微勾,见廉贞星君神情笃定自然,似乎全然未曾发觉此语失言,她心中冷笑一声,迈步向前,冷声呵斥:“大胆!这般妄言,莫非是要扰乱天庭朝纲?!”

    扣了顶大帽子后,她不待对方质问,又抢先嗤笑:“按你的意思,我天庭万千神仙岂还有清白之士?!”

    袖角在廉贞星君面前划过,龙吉飒然转身,昂首看向大殿两侧文武神官:“为三界安宁,我天庭神官多有奔波于仙凡两界者,日久天长之下,同下界修仙者结下情谊者更不在少数。难道其间情谊,竟皆是你所谓的有意奉承、以权谋私?”

    “而若只凭这妄自揣测就可污蔑天庭之神,还强要被污蔑者自己收集证据证明自身清白,今后天庭诸神可有宁日,岂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宵小污蔑一句,大家都要日日忙于自证?!”

    “长此以往,众神又焉能专心本职?三界无神管理,亦将因此而失了秩序,误了众生!”

    视线扫过听出了她话中意味后若有所思的众神,她神色凝重:“诸位为三界殚精竭虑,难道竟甘心今后受此折辱?!”

    语罢,不待其他神仙回答,更是看也不看面露惊色的廉贞星君,龙吉再次拂袖转身,径直向上首的玉帝和王母俯身拜了下去,沉声进言:“陛下!娘娘!万不可听信廉贞星君妄言啊!”

    “为天庭计,为苍生计,绝不可任宵小无凭无据就能肆意污蔑天庭之神呐!”

    “还请陛下、娘娘明鉴!”

    在她身后,亦有神仙俯身相随。只是这一次,随同她下拜的却不只是她六个姐妹,还有大殿之上的万千文武神官!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们可以无所谓云华长公主为人污蔑,但龙吉大公主所言不错,若是今后开了这口子,是个什么人就能无凭无据说他们以权谋私,那他们岂有宁日?

    往日纠察灵官们没事找事已然够让大家烦躁了,神官们可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

    是以,这一拜,不是为了云华长公主,而是为了被牵扯上自身利益的自己!

    霎时间,灵霄宝殿上万千神仙不约而同地齐齐俯身,“还请陛下、娘娘明鉴”之声更是宛如山呼海啸一般,滚滚向前奔涌而去。

    立在大殿中央的廉贞星君,首当其冲面对了这象征着众神意志的浪潮。

    脸色骤然一变,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之下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怕是早在龙吉算计之中,甚至她就是有意要利用他这一句话,作为给云华脱罪的垫脚石!

    要是将不可在无证据的前提下随意质疑众神的规矩定下了,那今日这场审判,怕是再没多少神仙敢出列要给云华增加罪名了!

    毕竟嫦娥抓云华上天一事本就事发突然,除非是这二十年来始终有意紧盯着杨家要抓她的错处,否则一时之间,哪个神仙能凭空掏出什么证据?!

    双眸中闪过冷冽之色,廉贞星君面色微沉。

    ——龙吉大公主,当真是好深的算计啊!

    只消三言两语驳过了他,今日这场庭审,她就可省下多番口舌。再有谁有所质疑,一句叫人掏出证据,便可将人堵得哑口无言。

    就这样被她踩着达成目的,当真是令人不爽!

    廉贞星君双目中满是不甘,然而视线对上两侧那些神仙们隐含警告乃至敌意的眼神,他唯有喟然一叹,向着上首低头认错:“廉贞失言,还请陛下、娘娘宽恕!”

    就算他再一心追求吏治清明,唯有他一个神仙,也难以对抗这满殿庸碌之徒。眼下本就是多事之秋,他在此时硬挺着,最终怕也不过是为自己招灾罢了。

    强逼着自己低了头,廉贞星君垂下的双目中,却是满心不甘。

    呵,这些神仙口口声声是为公为苍生,可谁不知道,他们不过是怕被发觉了把柄,才连一句揣测都要扼杀在摇篮之中?!

    与这些鼠辈为伍,纵他一腔热血,也深觉不齿!

    怀着一腔愤慨,廉贞星君不待玉帝和王母出言,就甩袖回了队列之中。

    挑事之人率先放弃了,其他神仙自然也不会再傻乎乎地维持行礼姿态,在玉帝一句“众仙卿不必忧心,廉贞星君不过一时失言”的安抚下,纷纷站直了身子。

    捆绑着众神利益驳退了廉贞星君后,龙吉微微松一口气,就欲再为姑姑辩解,将她并未以权谋私借神仙身份暗示东海仙门收红燕为徒的结论敲定。

    不料就在这时,一道淡粉色的身影出列了,月合老人颤颤对上首微微鞠了一躬后,侧身面向龙吉轻笑一声:“大公主所言极是,凡事都讲求个证据。”

    “哦?”龙吉面上自若,心下却是一凛。

    这月合老人虽无事也要给父皇、母后找事,但也并非无的放矢的蠢货。

    他这么说,难道……

    杏眸中浮起一丝明悟之色,她粲然一笑,惊喜问道:“难道仙翁竟请动了东海仙门的修仙者们,得了他们的人证?竟不知仙翁竟与东海仙门亦有交情,这么快就能将他们请上天!”

    “这可好了,定能证了云华长公主的清白!”

    唇畔含笑,龙吉好整以暇地看着月合老人,却是有恃无恐。

    要是月合老人当真请来了东海仙门的修仙者,于姑姑而言,定然也不会是什么坏事。

    一来,她方才的话语中已暗暗为月合老人挖了陷阱。

    若是月合老人应了,那就证明他当真和东海仙门交情不浅。而凭借着他自己认下的这份“交情”,就算东海仙门之人污蔑姑姑,自己也可将其打成月合老人的同党,以此来分辨他们并非立场中立值得信任的人证。

    到时候,所谓人证自然不再可信了。

    二来,她也是当真对姑姑有信心。

    天庭谁人不知,她姑姑最是光明磊落,虽和凡人私通一事上却是有些糊涂,却也绝不是敢做不敢认的鼠辈。适才她们姐妹为姑姑据理力争之时,姑姑可未曾反驳过红燕乃是借其之利拜入仙门的。

    是以她有信心,在此事上姑姑绝对是清白的!

    如此想着,龙吉对姑姑投去一个“不必担心”的目光,旋即就气定神闲地坐等月合老人请出东海仙门之人了。

    她没有察觉,云华憔悴神色下隐隐的一丝心虚——虽然红燕确实不是靠她关系进的仙门,但她也是真打过这个主意,还带着红燕拜访过诸多东海故友的啊!

    长睫轻颤,云华只盼着,被请来的,最好只有收了红燕入门的红鳞,可千万不要有她那些旧友啊!

    毕竟她到底有没有以权谋私这事……

    唇边勾起一抹苦笑,云华暗自慨叹——从她带红燕拜访故友的过程看,是有的。可从红燕未曾拜入故友们门下,而是成为与她素无交情的红燕弟子这一结果看,又是没有的。

    这真是,如有如无啊……

    就在姑侄二人心思各异之时,月合老人笑叹着摇了摇头,似乎很是遗憾:“大公主误会了,老臣和东海仙门倒是素无交集。且时间如此仓促,老臣更是来不及去请什么人证。”

    “何况,即便东海仙门有心攀附,也未必就意味着长公主有意以权谋私。当真要论罪,还是要看长公主自己,是否有此心呐。”

    在龙吉诧异又警惕的目光中,他抬了抬手中红线,撩起眼皮微笑道:“老臣此宝,可测人心。”

    “就不知……”月合老人不再与龙吉纠缠,阴冷目光轻飘飘落在云华身上,终于图穷匕见——

    “长公主是否敢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龙吉:辩论?呵,跟娥姐进修过的本公主,早已是next level!

    嫦娥(擦把冷汗)(双手合十):感谢纵横家还没出现,否则我这两下就当真是班门弄斧、关公门前耍大刀,丢大人了!

    月下老人:神仙版测谎仪,司法殿值得拥有!

    第175章

    测人心的宝物?!

    一听这话,始终沉静旁观公主们舌战群雄的嫦娥坐不住了。

    公主们不知道内情,恐怕还自信云华仍是那个清风朗月一般不屑走后门之事的姑姑。但云华在得知燕娘拜入红鳞门下后庆幸感慨的那句“终究是擦着线行事”,彼时已抵达了东海仙岛的嫦娥,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不管云华品性还是否高洁如初,仅仅在是否有心走后门一事上,她是经不起测试的!

    嫦娥有些头疼地抿抿唇,她是有心叫云华和杨家人做神仙思凡的反面案例,却也没当真要将云华钉在耻辱柱上啊……

    眸色微深,她想,或许,该到她出场的时候了——

    “启奏陛下,天蓬有下情禀报!”

    忽而,一道男声从武官队列中传来。殿上众人循声看去,竟是天蓬元帅。

    天蓬元帅?!他出来做什么?

    就要迈出的步子骤然顿住,嫦娥目光审视,等着听天蓬要说什么。

    别的神仙或许不知道,但她可是前世就听闻了,云华之所以会下界追捕老龟仙们,就是因天蓬与清清嬉戏打闹之时,天河之水漫延到南天门附近,才给了他们趁势逃出天庭的机会。

    追根溯源,他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若没有他与清清醉酒闹事,就不会有云华后来的私通凡人!

    眸色隐隐透出一分冷意,嫦娥已打定了主意,若是这厮竟敢对云华落井下石,那他自己今日也别想毫发无损地走出灵霄宝殿!

    不仅是嫦娥,龙吉、凤祥和雀喜三位公主曾随她一起下凡对杨家人宣旨,当年自然也早从姑姑口中打听到了那些旧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更是早就和其他姐妹们同仇敌忾地在背后埋怨过天蓬元帅许多次。

    事实上,若非怕叫父皇、母后想起姑姑的事提前治罪,她们甚至险些在某次家宴上说漏嘴。

    而云华虽忘了和儿女们讲天规天条,但这等涉及到她和良人情定终生的前情,却是必然会和孩子们分享的。是以一听出列之人自称天蓬,杨家众人就提起了精神。

    一时间,无论是嫦娥和七位公主,还是云华和杨家人,皆齐刷刷将目光狠狠钉在了天蓬身上。

    而突然被打断的月合老人,同样目光不善地看向了他。

    被前前后后无数双眼睛盯着,天蓬倒是面不改色,缓缓说道:“月合老人要测长公主之心,但据天蓬所知,长公主追捕老龟仙们之时,就被那老龟仙们暗算,心脉受损极为严重。”

    “尔后在凡间孤立无援的她,不得不以旁门左道之术,服下杨天佑的心头血,才暂且止住了伤势。”

    “所以……”对上月合老人的眼神,他微微一叹,语气沉痛,“这颗心中盛满了别人的心头血。故而,长公主在下界的所作所为,恐怕并非出自本意。”

    “而若要测长公主的心,想来,也是无本心可测的。”

    语罢,避开月合老人冷厉的神色,天蓬沉默着垂下眼眸。

    他天蓬虽在小情小爱上不拘小节,为保自身更是狠心与清清撕破脸皮。

    但扪心自问,他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更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这事本就是他牵连了云华长公主理亏于她,此时眼见长公主落难,他又怎能冷眼旁观?

    何况,云华之于他天蓬的意义,又岂是清清可比?

    垂落的眸子里划过一丝怀念与失落之色,天蓬忆起了前些年为天庭出征,与云华并肩作战的时光。若说清清是他满足自己自尊心、打发时间的可有可无的角色,那斗牛宫侍长云华就是他转入这朝天庭后难以忽视的存在。

    他对云华的情义,并非浅薄的情欲,而是一个武将对于武艺高超的神祇发自内心的尊崇,一个被云华多次舍命相救之人无比诚挚的感激。

    不只是他,多年以来,只要在战场上能遥遥望见云华浴血奋战的身影,多少天兵天将就都会像有了主心骨一样,无论面对多凶残的妖孽,都能提起己方必然凯旋的高涨士气。

    想到疆场上那道总是屹立不倒宛若定海神针一般的身影,天蓬玉面上涌起一层淡淡的潮红色。他深吸一口气,压抑下心底翻涌不止的激动与惆怅。

    也不知,下一次再能和云华女神并肩作战,会是什么时候?

    当然,为云华解围,也并非是天蓬的一时意气。

    悄然抬眸,将冕旒后玉帝和王母的隐约脸色收入眼底,天蓬心中暗暗一稳。

    云华不止有斗牛宫侍长这一重身份,与此同时,她还是天庭两位统治者的同族妹妹,深受他们的倚重和疼爱。

    自己酒后带着清清嬉戏,无意间卷席老龟仙们至南天门,可谓是落了个大把柄,要是有朝一日为他们所知,说不得便会如何发作起来。

    此时,自己先向云华示好,也算是一重保障——

    最好的情况,自然是云华心领神会,不再提及当年之事,此事就此被按下;而若自己动情之事不慎暴露,有今日这番相助,想来未来玉帝和王母判决自己时,也会稍有容情……

    自觉自己情义与利益皆考虑得明明白白了,天蓬唇角微翘,露出了一抹得色。

    天蓬竟也是要为云华求情?

    且也是以此事为由?

    另一边,眸中掠过一丝讶然之色,嫦娥从天蓬身上收回目光,微微垂眸,心中默默思量。

    前世,天蓬对杨家幸存的兄妹二人有几分善意,她是记得的。虽然今生听清清说了天蓬渣她的种种行为后,她对他的观感更下一层,但依照前世回忆,天蓬会为云华解围,倒也算不上奇怪。

    可他为何会提起云华心脉受损这件事呢?

    事实上,便是他不提,嫦娥方才也是打算以此为由为云华辩解的。但天蓬提出此事,却令她尤为不解。

    ——据她所知,前世直至云华走火入魔几近神魂崩溃,身上那颗心都还盛满了杨天佑的心头血。而将她从凡间押解回天庭,趁着群神得到消息之前暗中面见玉帝的,正是天猷副元帅和天蓬。

    若是天蓬还记得云华心脉受损之事,又有心维护她,为何前世带云华到御前受审之时,竟不曾让云华引出杨天佑的心头血?

    是前世的他忘了此事未曾提起,还是出了什么变故使得云华未能取血成功?

    眼底沉下一丝忧色,嫦娥抬眸,望向云华。

    在她的计划中,本是打算待杨天佑寿终正寝之后,带云华回天庭的。

    而中间这几十年,她则是打算在筹谋封神之劫的同时,一面请牛花打听下上清天医院的神官们是否有能力为修为高深的云华恢复心脉,以免以防万一,暗中为云华寻一颗可用的好心,等来日她回归天庭之后为她换上。

    可因着杨舒受困、杨戬拜师等事着实事发突然,为保下他们的性命,她不得已,只得提前将云华和杨家人带回天庭复命。

    故而,她不仅未曾来得及请牛花打听,也没寻到一颗好心,更还未来得及深入了解过云华所用的剖心喂血之术。

    要是前世天庭其实尝试过为云华治伤或引出杨天佑心头血,却因故失败,那今生再任凭他们给云华医治,岂不又是平白折腾一场?

    可别心没治好,反倒加深了云华的伤势……

    心念电转之间,嫦娥双眉微蹙,眸子中添了几分凝重。

    ——到底是什么,令前世的云华未曾引出杨天佑的心头血呢?

    而上首的玉帝,已微微向前俯身,关切地问:“云华,天蓬所言可是实情?”

    闻言,云华抬起了头。

    她正跪在白玉阶下,抬眸仰望,角度可以恰到好处地绕过玉帝额前遮眼的冕旒,直直看到他的目光。

    云华不禁一怔。

    这目光很熟悉,又很陌生。

    熟悉,是因为这目光之中,饱含了关爱之情。

    就好似,他们还是当年在这天庭里相亲相爱的兄妹,为共同的理想和立场携手拼搏,也会时时关心着对方是否一切安好,有没有又受到其他势力的欺压为难。

    而不是如今这样,一人坐高堂,一人跪阶下,身份地位如隔天堑,昔日情分恍若纸薄。

    陌生,是因为这目光之中,竟隐隐透出乞求之色。

    这是云华第一次见到玉帝脸上出现这种神情,这曾被他嗤笑为“懦弱无能之辈才有”的神情。

    在云华的记忆中,玉帝被天道逼着做违心之事时不曾露出这等神情,在一家人出游却被叛天妖孽围困令他身受重伤之时亦不曾显露丝毫脆弱……

    而她看得出来,玉帝是在乞求她认下天蓬所说的话。云华也心知,只要她认下这话,哥哥就有了为她开脱的理由,顺理成章地叫她继续当至高无上的天庭长公主和斗牛宫侍长。

    果然,见她怔忪不语,哥哥柔和了声色,温声说:“要是天蓬所言属实,那天庭倒是可以对你从轻发落,再给你引出杨天佑心头血,医治心脉之伤。”

    多么温柔的哥哥,多么完美的计划啊。

    云华也不知为何自己忽然有了嫦娥所说的那什么情商,竟轻松听懂了哥哥的言下之意——

    只要她认下,不但能够在私通凡人一事上脱罪,还能凭借着这颗“干净”的心,来堵三界众生的嘴,叫他们将一切罪责推脱到曾经阴差阳错用了凡人心头血的云华身上,而再不能追究今后已“洗心革面重获新生”的云华长公主身上。

    在玉帝和王母鼓励催促的目光下,云华却没有立即欣喜若狂地应下。

    她怔忪转过头,先看向了跪在一旁的良人和儿女们,定定注视半晌后,扫过立于自己身后的嫦娥,最终落在了仍旧未曾回归队列的侄女们脸上。

    无一例外的,所有人的脸上,都充满了鼓励和肯定之色。

    他们都盼望着,她能认下天蓬的话,保全自己,换上一颗全新的心。

    “我不愿意。”

    微微有些发涩,却难掩坚定的温柔嗓音,在寂静的大殿中轻轻响起。

    总是盈满柔情的眸子盛起隐隐愧色,云华轻叹一声,对着上首的哥哥、姐姐露出真切又恬淡的笑容,决然道:“云华不要引出杨天佑的心头血。”

    作者有话要说:

    面对清清,天蓬随意摆摆手:有你没你无所谓,女人如衣服,未来俺老猪还能有高翠兰和卵二姐呢~

    面对云华,天蓬狂摇应援棒:爱豆女神哪家强?我为云华撞大墙!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

    第176章

    不愿意?!

    瞳孔骤然放大,嫦娥猛地转头看向云华,满眼不可置信——这么好的事,她有什么拒绝的必要啊?!

    换了一颗新的心,又能缓解伤势恢复修为有望跃回天庭战力之巅,又能洗脱罪名挽回清誉,不好吗?!

    嫦娥沉默注视着云华,想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断然拒绝玉帝。同样的,大殿之上的所有人也都不明白,不仅杨家人和玉帝等云华的娘家人皆一脸不解,就连大殿两侧的神仙们也在短暂的静默后,议论纷纷了起来。

    就在这时,只见云华浅浅一笑,语气温柔,一字一顿间却尽显坚决之意:“只要云华还活着,良人的心,就不会死。”

    不祥之感隐隐浮上脑海,玉帝拧眉,下意识张口企图呵住她:“云华!”

    恍若没听到玉帝的呵斥声,云华侧过脸,视线落在吃过玉兔仙药后已勉强有了人形的良人身上,眉目舒展,桃花眼含情脉脉,流露出无比动人的缱绻深情:“我被老龟仙们打伤的,是无情的神心,是冰冷的神血。而良人给我的,是一腔深情的爱心,是滚烫的热血。”

    玉帝:“……”

    不是,这怎么还带踩一捧一,贬自己的原生心脏和血液,吹杨天佑的一颗凡心、一身凡血的呢?

    怎么是咱们灵石一族的石头心血有什么错吗?!!!

    对着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恋爱脑发作的妹妹,他满腹一言难尽,不由摇头苦笑两声。

    沉吟片刻,才斟酌着不要让自己言辞太激烈,苦口婆心地劝性情大变的妹妹:“就是你所谓的‘深情的爱心’和‘滚烫的热血’,致使你难以抵御住诱惑,叫你无法再如曾经那般清心寡欲!”

    语重心长地说完,玉帝神情复杂。

    这几十年来,他只是通过嫦娥定期呈上的仙锦确认云华的安危,而未曾有过什么面对面的交流。

    他是真没想到啊,许久不见,他好好一个杀伐果断、器宇轩昂的女神妹妹,竟沦落成了而今这痴痴缠缠、凄婉惆怅的小家子气模样……

    ——成个亲,变化能这么大?

    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几眼妹妹,又瞧了瞧一旁当年在凡间渡劫时生生世世数次和他成亲却照样雍容大气的王母,他甚至不由怀疑云华不是被喂了凡人心头血,而是被什么人趁机夺舍了,才变得如此叫他陌生。

    浑然不知哥哥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被夺舍了,云华还沉浸在自己的深情之中,继续痴痴说着:“要做一个清心寡欲的神仙,并非难事。难就难在,神仙没有爱心和热血。”

    “杨天佑的心就是爱心,他的心,爱着自己的良人,自己的儿女,和世间一切生灵。”

    “他的血更是火热无比,能够在寒冷的冬天,温暖他所爱的一切。”

    “而天庭的这些神——”

    “云华慎言!”嫦娥猛地转身,打断了云华的话。

    她算是知道,前世的云华为何没有引出杨天佑之血了。

    合着不是天庭没有神仙想起此事,也不是剖心喂血的法术出了什么幺蛾子,而是云华自己,莫名其妙拒绝了。

    不过……眸中划过一丝无语,嫦娥心累到不知该说什么。

    你夸杨天佑的心血就夸好了,想踩自己的心血也随意,可现下为何又要扯上天庭神仙?

    天庭神仙招你惹你了?!

    虽说也有大把尸位素餐的庸碌之神高居庙堂却德不配位,不似新神们有着满腔造福三界生灵的赤诚之心、热忱之血。

    但平心而论,更多的中下层神仙无论是为了香火还是碍于天庭管束,总体说来还都算得上是兢兢业业,当真为三界做过实事的。

    不管他们是否有所谓‘深情的爱心’‘滚烫的热血’,论迹不论心,人家做过的善事不能否认。且你这话但凡说下去,甭管人家原本的心血是否深情滚烫,怕都得被你一盆冷水浇灭了!

    秀眉微蹙,嫦娥实在想不明白,云华为何能说出这些话来。就算她独居斗牛宫看不到众神的付出,也不至于失智到不知道这么说会得罪一大票神仙吧?!

    半是困惑,半是不愿她再说出更过分的话平白得罪其他神仙,嫦娥不敢留给她更多气口,语气急促地抢过话头:“天庭众神为三界生灵时时操劳,自然是有一颗博爱苍生的慈爱之心,和一腔造福世间的热忱之血。”

    “不说旁人,便是你自己,从前斩杀食人作恶的妖孽无数,这般心血,难道算不上良善、热忱?”

    自己从前?

    一听嫦娥提起从前,云华微微一怔。

    怔然间想要去回想自己从前斩妖除魔时的心路历程,她却愕然发觉,分明记忆清晰,往事历历在目,但自己忆起那些场景,除了有几分热血沸腾与骄傲畅快之外,却全然想不起当时的自己有何感受。

    就好像,自己只是个旁观这些记忆的局外人一样。

    羽睫轻颤,瞳色黯淡,云华唇角勾起抹苦涩的笑。

    是了,二十多年以来,自己最多只在打猎时宰过几只灵识未开的凶兽,手中仙剑早已不再浴血。这么久未曾真真正正地与妖魔战过一场,也难怪英雄气概不再。

    为自己的反常找到了借口后,她意兴阑珊之下,也无意去和嫦娥争辩天庭众神到底有没有爱心、热血了。

    就像嫦娥所言,他们到底切切实实为苍生做过事,不该受她无端指责。

    她方才激动之下,确实失言了。

    云华住口了,嫦娥却才刚气势高涨地准备开大。

    目光冷飕飕落在杨天佑身上,哪怕他已然糊成血淋淋一卷了,她心中怒气仍是不减分毫——她好端端一个正正常常的姐妹,就是因他滞留人间犯下天条,前世还险些走火入魔了!

    凡人都说九尾妖狐苏妲己祸国殃民连累了商纣王,可好歹纣王生前酒池肉林何等快活,亡国身死之后还能上天捞个天喜星当,几乎是半点儿苦都没受到。

    哪像云华,只因为遇到一个杨天佑,差点儿连命都丢了!

    要不是前世杨天佑被天猷他们先下手打死了,嫦娥甚至恨不得亲自出手将他抓起来千刀万剐!

    克制住自己的腾腾杀意,不叫自己为一时情绪冲昏了头,她声音冰冷:“你说杨天佑有一颗‘深情的爱心’‘滚烫的热血’,爱‘世间一切生灵’?”

    “那我就不懂了,他如此博爱,为何在我下凡宣旨之前,从不曾见他做过什么善事?”

    注视着方才还一脸坚决骄傲,此刻却恍惚茫然的云华,嫦娥语气嘲弄:“在我下凡宣旨之后,他确实曾将家财换为食物,分发给贫困百姓,这我不否认。”

    “但想来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他有此举,并非出于什么爱心与热血,而是为了给你们全家消除孽果吧?”

    “而在我下凡宣旨之前,在他不知道自己身负孽果之前……”嫦娥顿了一顿,半晌,双唇中飘出一声低低的嗤笑,携着阵阵冷意钻进云华和杨家人的耳朵里。

    不由自主地身子一颤,云华和杨家人怔愣之间纷纷低下了眸,却仍是无法逃脱那直往人心里钻的彻骨寒意:“他做过什么善事呢?”

    “凭借着你变出的金银财宝,他享受着人间富贵,从只有一只骡子、一间茅草屋的底层贫民,一瞬间跃为有人伺候、家财万贯的大老爷。在那之后,他做过什么嘛?”

    余光里出现一片泛着莹白浅光的裙摆,云华这才意识到,嫦娥走到了自己身旁。

    果不其然,那冷冰冰的话语,也沉沉压向了头顶:“他是和你学过武艺亲自去行侠仗义铲奸除恶了,还是以你变的财宝为本钱做生意再散尽家财赈济灾民了?”

    绕过头埋得越发深的云华,嫦娥缓缓踱步到杨天佑身边。在药效下已恢复了人形的他,此时脸色灰败,察觉到嫦娥的视线,亦是惭愧地避开了目光。

    “呵,”不屑地从杨天佑身上移开眼,嫦娥语气讥诮,“他若当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也就罢了,可既然他为了消除孽果,都能想到猎杀凶兽的法子,就说明他是有那个脑子能做更多事的。”

    “而有如此能力的他,却从未切实为他人做些什么,这算是有爱心、有热血?”

    深感荒唐之下,她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冷笑:“光会嘴上说说心里想想,这可不算是什么爱心、热血。”

    “哦对了,”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嫦娥再次将目光投到云华脸上,对上她不安的目光,勾唇一笑,“他对你倒是挺有爱心的,初遇就救了你。”

    “但他当真是个好良人、好父亲吗?我看未必吧。”

    霎时间,云华和杨家三个儿女全都睁大了眼。

    嫦娥说良人/爹爹不够有爱心、热血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说他不是个好良人、好父亲?!就算他没为三界苍生做过什么,可他对家人的心意确实不可指摘的!

    听了嫦娥那一大段冷嘲热讽的话,杨戬早就憋屈得不行了。若非妹妹在上殿前就暗示了要他一起示弱卖惨,他早就要按捺不住开口了。

    可就算他再能忍,听到嫦娥连这都要否认,也是忍不住了。

    一双浓眉倏然拧住,他仰起脖子,愤懑反驳:“你胡说!我爹爹是世上最好的丈夫,更是最好的父亲!”

    “哦?是吗?”不意上了殿后就一直保持沉默的杨家小辈竟忽然出言反驳,嫦娥略感诧异地挑了挑眉,而后意味莫名地点点头,从容不迫道,“父母之爱,计之深远。”

    “在我下凡宣旨之前,你那深爱你的爹爹,为你的未来想过什么呢?他有创下产业能叫你今后不成吃喝吗?有立下战功为你留下能继承的贵族爵位吗?”

    “就算这些都没有……那他有教导过你读书习武或其他技艺,让你今后能自食其力吗?”

    见自己说一句杨戬就愣一下,没一会儿灼灼目光就被迷茫无措之色所取代,她眉宇间都不禁浮上几分怜惜了:“哪怕他自己目不识丁无可教授,有大把家财在,他总能延请名师,代为相授吧?”

    看向脸色越发僵硬的杨戬,嫦娥故作震惊地瞪大眼,抬手掩着嘴阴阳怪气:“什么?都没有吗?这怎么可能?他可是世上最好的父亲呐!”

    “这么好的父亲,怎么可能任凭你每日在街头闲逛,当个混吃混喝无所事事的废物呢?!”

    作者有话要说:

    刘彦昌:都说我不如杨天佑,可我戏曲里的我好歹‘状元及第,官拜罗州正印’,供孩子‘在南学读书’呢!电视剧里的我也好歹还会管着沉香上学堂念书,还知道自己挣钱养孩子呢!

    第177章

    嫦娥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轻得好似只有一根稻草的重量。

    然而这根稻草落在了杨戬肩上,却瞬间有了千万斤的沉重,将他适才激愤之下挺直的脊背压得不觉弯曲,叫他陷入了强弩之末的状态。

    他双唇嗫喏两下,试图为爹爹分辩几句,可嫦娥的话几乎将他能想到的借口都堵死了。任他灵慧过人,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可如何为爹爹开脱。

    甚至,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恍惚地垂眸,想要回避这个话题。

    诚如嫦娥所言,任凭杨戬如何回忆,也都想不起在嫦娥下凡宣旨之前,爹爹曾为他们兄妹三人的未来做过什么打算。

    若说他和三妹年纪还小并不急于一时也就罢了,可就连大哥,在此之前也都没个正经事做。

    杨戬记得,那时大哥每日出门就是和一群朋友吃喝玩乐,再看看他的力气又能抓起多大的石锁,回了家就是兄妹三个在庭院里嬉笑打闹或陪爹娘看月亮……

    平心而论,杨戬实在说不出什么事例来驳斥嫦娥。乃至越想,他就越发惶恐地发现,嫦娥说的似乎确实有几分道理——要是爹爹当真为他们考虑过,又为何会坐视他们无所事事徒耗时光呢?难道爹爹当真不在意他们的未来?

    不!不!不……他怎能如此腹诽爹爹?!

    慌忙将这大逆不道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杨戬心中的愤懑憋屈却已尽数为迷惘所取代,眸中盛满仓惶之色,肩膀也不觉塌陷了下去。

    三言两语把孩子说得自闭了,嫦娥心中却未轻松半分。移开眼去看惭愧到脸色羞红的杨天佑,她又是暗暗一叹。

    对着孩子说人家亲爹的坏话,哪怕她是个上古部落出身的粗人,也知道这实在很是失礼冒犯。可方才这些话,不仅仅是为了抒发她本人对杨天佑无所作为连累了云华的不满,也是为了保全杨家人才不得不说。

    云华适才口不择言,捧杨天佑之心时还要顺脚踩一踩天庭众神。若是她不抢先训斥一番,将杨天佑踩得一文不值,替神仙们出了一口气,还不知会给杨家人惹来什么后患。

    毕竟待庭审结束后,云华大概率是会留在天庭的。而没了云华庇护的杨家人,又不是什么神仙,哪可能随着云华容留在天庭?

    到时候身无法术的他们回归凡间了,那简直就是羊入虎口,任什么土地神、小妖怪都有能力戏耍折磨他们。

    要是天庭众神因云华的话对杨家人心存芥蒂,乃至想掏出杨天佑的心、抽出他的血瞧瞧到底何谓“深情的爱心”“滚烫的热血”……

    仅凭杨家人自己,是逃不过的。

    嫦娥只愿,自己这番话能叫其他神仙出了心中恶气。最差,也将折腾杨家人的手段止步于她这样的口舌之争上。她都将嘲讽他们的角度一一列出来了,没道理神仙们连模版都不会套。

    唉……心中哀叹一声,嫦娥忽觉自己简直成了末法绝境时代凡间那些熊孩子的家长,追在孩子屁股后头举起拳头假装教训,实则但凡他们行差踏错都生怕他们惹了大祸。

    可她又不是他们亲爹亲娘!关她什么事啊?!!!

    痛苦地在心底打滚哀嚎,面上,嫦娥则仍端着冷冷淡淡的神色,一锤定音:“吃二十多年软饭让良人养家的良人,当二十多年撒手掌柜不管儿女的父亲,如何堪称有爱心热血之人?”

    “根本就是无能又无德!”

    目光淡漠地从杨天佑身上移开,心神俱疲的嫦娥懒得再看他一眼。

    此言不止是说她下凡宣旨前的杨天佑,也是在表示对这些年的杨天佑的失望。

    当日听龙吉大公主转述他张罗起杨家打猎之事,她还以为他能给他们人族争口气,在绝境中迸发出潜力,来个什么精彩绝伦的反转。

    焉知,不过才减轻了几分孽果,他就自以为高枕无忧,不仅没再思索可能会被天庭抓捕的破局之法,又做回了他的大老爷,甚至还被蜀山氏那拙劣的计谋算计了去。

    着实是,丢他们人族的脸!

    而上首,也骤然间爆发出一声喝彩——“好!”

    玉帝拊掌大笑,头一回看嫦娥这么顺眼。本来他还为嫦娥擅自要将事情闹大而暗中恼怒,现在看来……

    闹大了好啊,就该叫天庭众神,都知道这杨天佑是多么无能又无德之人!

    这拐了他妹妹的混账,活该被三界所不齿!

    酣畅淋漓地大笑了一阵,他脸上挂着畅快不已的笑容,再次微微低头去劝云华:“云华啊,嫦娥的话你都听到了。这杨天佑并非良人,你又何必非要留着他的心头血呢?这样吧,朕做主,这就给你把血引出来!”

    有了嫦娥那一番话,他这次自信满满,笃定只要妹妹头脑清醒,就不会还留恋着杨天佑那一文不值的破血,犹犹豫豫不肯配合。

    又一次被玉帝劝说,这一次,云华脸上浮现了挣扎之色。如同杨戬不愿承认杨天佑是个不好的父亲一样,她自然也不愿意承认杨天佑是个不好的良人。

    初次邂逅时的舍命相救,二十多年来的日夜相伴,午夜梦回间的耳鬓厮磨……往事如梦,又恍若就在眼前,每一幕的杨天佑都是那般温柔善良,叫她止不住心动。

    嫦娥指责良人的话虽有道理,但云华却无法苟同——

    就算他不曾担负起养家的责任,可这怎么能算是他的错呢?

    要不是为了救自己,良人也不会长年都得剖心取血,叫本就消瘦的身子更加羸弱,再做不了什么沉重的活计。

    至于良人有没有为孩子们的长远考虑过……云华略有几分心虚与自得的垂眸。

    虽然嫦娥下凡前他确实没做过什么,但她是他的枕边人,自然曾和他一起在深夜畅想过孩子们今后的生活。只是那种种打算都未免有让自己以权谋私之嫌,故而她刚刚才不便出言为他开脱。

    且得知孩子们身怀孽果之时,他可是辗转反侧,绞尽脑汁为孩子们想出了靠猎杀凶兽消减孽果的法子!

    回忆起那些美好的瞬间,云华神情不再动摇,对着翘首以盼等待自己回答的玉帝哥哥,她眸中浮现起一如往初的坚决之色,张口就打算婉拒:“云华——”

    “长公主!”嫦娥始终分了一丝余光暗暗窥探着云华神色,一见她又脸色坚决,心中登时就“咯噔”一声,生怕她再口出什么狂言,连忙呵住了她,“你不愿引血,莫非是生怕杨天佑不早死?!”

    “什么?!”嫦娥这话着实骇人,云华闻言就悚然一惊,转过头去追问,“哪里就到了这等田地?这从何说起?!”

    难道自己只是想要留下良人的心头血,玉帝哥哥就会迁怒良人,连寿终正寝的命运都不愿施舍给他,而是要将他直接处死?!

    一想到这种可能,云华就心如刀割,双眸紧紧盯在嫦娥脸上,抿起双唇紧张地等待着回答。

    而她的手,已悄然掩藏在广袖下抓紧了剑柄——若是当真如此,那少不得,她今日就要大闹天庭了!

    嫦娥当然意料不到一句话就能让云华有了那等古怪的揣测,乃至于已经做好了大闹天宫的准备。

    见云华当真被自己这一句话吸引了注意力,她一边暗自叹息着果然只有从这角度才能和恋爱脑沟通,一边问道:“敢问长公主,你现在用了杨天佑那么多心头血,那杨天佑自己还剩多少血?”

    云华微微一愣,不明白嫦娥如何会问这么个简单的问题:“这……应当不多了。”

    心头血不同于寻常的血,乃是一个生灵的精气象征,难以同寻常之血一般能够日日重造。杨天佑的血被取出多少,他自己的体内,就会少多少心头血。

    若非如此,这些年来,他也不会始终身体羸弱,无法恢复元气。

    嫦娥点点头,又挂起微笑问她:“那请问,只有少量的心头血,是否会影响凡人寿数呢?”

    云华微微张大了口,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是、是会影响寿数的。”

    “这便是了,”见她转过弯来,嫦娥长长吐出一口气,心累地问,“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愿引出他的心头血呢?”

    “有天庭之神亲自为你们施法,不单单你可以恢复一颗能够承担你神体法力的神心,杨天佑也能重获他自己那些心头血。从此拥有一个完整健康的心,不必再饱受失血导致的病痛之苦,更不会因此而折损寿命……”

    “这对于你们二人而言,难道不是一桩两全其美之事?”

    不掩诧异地看向云华,嫦娥是当真不明白云华为什么会抗拒引血。就算不为了她自己,为了她心心爱爱的良人,她也应当欣喜若狂地应下此事啊!

    事实上,嫦娥从前世就不明白,为何杨天佑的那些血会在云华的身体里放那么久。

    据说当时云华服下杨天佑的心头血,是在找不到其它心脏和神药的情况下,为了阻止云华伤势恶化、有法力铲除老龟仙们,才不得已而为之。

    而按正常人的思路,云华摆脱老龟仙们的威胁后,不该早早返回天庭治疗伤势,再将杨天佑的血还回去吗?

    就算他们当时忘了,可就是个不懂法术的凡人,想来也能明白,少了心头血必然不如拥有一颗完整心脏来得健康舒适。

    哪怕云华自己有神体能够忽视那些心脉受损的小小痛苦,但杨天佑分明每日在病痛折磨之下孱弱不堪,有这痛感的日日提醒,他们难道就半点儿没想起可以加以治疗?

    还是就为了所谓的爱情,他们就能忍心让心爱之人受病痛折磨,也不愿让云华返回天庭治伤,再治好杨天佑?

    嫦娥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夜娥姐睁开眼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不是?!为啥啊?!他俩为啥不换心啊?!!!”

    ————

    第178章

    “两、两全其美之策?”

    云华脸色也很有些不可思议。

    她怔忪着重复了一遍嫦娥的话,说到最后,声音已低不可闻了。

    而云华的目光,与此同时也更迷惘了。

    有了嫦娥这一番话,她当然不会再坚持认定引出杨天佑之血是件坏事。可令她不解的是,为何她自己竟没有意识到呢?

    双眉微蹙,云华略有些无措地回想——

    嫦娥说出这是“一桩两全其美之事”的话时,就好似有一道惊雷,骤然劈进了她的脑子里,以毁天灭地之势冲散迷障,照亮了天地,将一叶障目的她从浓雾中解救出来,看清了还血是多么理所当然无需顾虑的选择。

    但令她隐隐不安的是,在嫦娥唤醒她之前,那围绕在她脑海之中,令她沉浸在执拗抗拒里的层层迷雾,是从何而来?

    又是何时出现的?

    为何她竟始终不曾察觉?

    就像她竟连还血并非坏事这一点都没意识到一样……

    后背忽而升起几分叫她悚然一惊的阴冷之感,云华不觉瑟缩了一下,仿若自己再次陷入了重重迷障之中,为粘稠潮湿的气息所缠绕围困,不仅手脚逐渐酸软无力难以挣扎,就连呼吸似乎也在那瘴气中变得艰难起来……

    云华茫然眨眨眼,可眼前的世界渐渐地不再清晰。朦胧迷障层层叠叠扑面而来,模糊了她的视线。清正明煌的大殿一点点昏沉下去,天光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深渊所吞没。

    高坐上首关切看着她的玉帝和王母,似乎也幻化成了类人的石雕木像,咧口露出了狰狞诡笑的嘴脸……

    “云华?云华!”

    倏然间,一道清冷嗓音穿过迷障,将她从仓惶晕眩中惊醒。

    “啊!我、我在!”云华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迅速张口去答。

    而随着她的话语,面前的种种一切也都在无形中破碎泯灭,最终仿若只是她的一场幻梦,悄然消散在了无人知晓的时光中。

    她怔忪抬眸,循声看去,唤醒她的正是嫦娥。

    酣畅淋漓输出了一大通的嫦娥站定在云华侧前方,眼见着她神色越来越茫然,看上去简直要被自己说昏过去,连忙出声唤她。直到云华愣愣回了一声“啊,我、我在”,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唉,难道是她方才把话说得太重了?

    可她不过就是说了杨天佑几句坏话,再讲讲为什么要还血,一句脏话都没骂,更没人身攻击……

    这也不至于把下凡后格外心大的云华直接给说得气急晕了过去吧?!

    略有几分心虚地移开眼神,嫦娥放轻了语气,劝道:“长公主,这其中道理想来你已明白了。既如此,还是先把血还了吧。”

    闻言,刚刚从陌生的窒息感中惊醒过来,还心有余悸轻喘着气的云华立即抬起头,忙不迭地点头:“好!还血!这就还血!”

    自己嘴炮这么强吗?才说几句,云华就态度大变了?

    诧异地对着一脸迫不及待的云华点点头,又回首瞥了眼大殿之上神情各异的众神……

    嫦娥心中暗自一叹,转身向上首的玉帝行礼:“启奏陛下,今日虽是为审判云华长公主和杨天佑私通之事,但长公主和杨天佑剖心喂血之事在先,也正是一切的因由起始,他们二人更是为追捕老龟仙们才有此一劫……”

    “天庭断案向来功过分明,还请您允许长公主先治好神心,再行审判。”

    在她身后,龙吉大公主也携着六个妹妹一同俯身:“还请陛下允许长公主先治好神心。”

    随后,九天玄女、天蓬等更多神仙微微俯身,也异口同声请旨:“还请陛下允许长公主先治好神心。”

    云华不再莫名执拗抵抗,又有众神递上的梯子,玉帝自然是从善如流,无视月合老人等神仙阴沉的脸色,当即就点头允肯。

    少有人注意到,还虚弱躺在地上的杨天佑,双目之中也出现了如云华方才那般如出一辙的迷茫。而在他们二人将被治疗的决策定下时,他的脸色亦有仓惶之色一闪而过。

    杨舒倒是关注到了爹爹的脸色,但她只以为爹爹是作为凡人所以不免有些恐惧,于是只低声安慰着他:“爹爹莫怕,就像嫦娥仙子说的,还了血对您和娘只有好处。今后,您再也不用忍受心口疼啦~”

    女儿带着些喜悦的声音传入耳中,虽心底里还莫名有隐隐的不安之感,杨天佑仍是勉强扯出个温和笑容,对着双眸明亮的杨舒点头以示认同,却是什么都没有多说。

    既然大家都说这是件好事,那应当真的都是件好事吧?

    孩子这么高兴,他心中的不安又不知从何而起,那何必再多说什么,叫孩子也跟着担心呢?

    强行压下心中莫名的忧虑之情,杨天佑咸鱼般被法术搬上云床,任凭玉帝亲自带着那些什么上清天医院的神官们开始施展法术——先为良人剖心取血再恢复伤势,再将自己的心头血引回自己体内……

    盯着上空中飘游悬浮的袅袅云丝,眼眸中浮上一丝温柔又怅然的笑意,他想,这样也好。

    恢复了神心,想来良人会有具更健康的身体。纵然自己来日寿尽人死,也不会连累她有一颗无用死心了。

    如此想着,杨天佑轻轻闭上了眼。

    在他身旁,没过多久,当玉帝和神官们施完法,遮挡在身畔的云丝缓缓散去后,躺在另一片云床上的云华则是脸色骤然一变。

    才将她心脉恢复如初的玉帝微微蹙眉,欲转身步上丹樨的脚步也顿住了,疑惑侧面看去:“云华?”

    平躺在云床上的女神没有答话,轻巧翻身跃下,双脚稳稳站定在灵霄宝殿金玉铺就的地面上,双目锐利扫视过殿上的神仙与凡人们,最后才略带些惊疑地抬手抚上了自己心口。

    分明她一言未发,但莫名的,被她眼神逡巡过的天庭众神心里猛然间明悟——她回来了。

    ——云华,身为斗牛宫侍长的云华,她回来了。

    分明还是那张脸,可此时的她,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方才跪在丹樨之下,大殿两侧的神仙们只能远远望见她的背影。

    饶是如此,也能窥见她那垂头下跪的样子有多狼狈,听到她泫然欲泣的嗓音有多凄婉,感受到在凡间被捉上来的她此时有多憔悴。

    这样的云华,其实许多神仙是不敢认的。

    不同于天庭长公主这一象征着血脉的身份,斗牛宫侍长的身份则象征着能力,意味着这是云华凭借自己一刀一枪在妖孽大军里浴血奋战杀出来的,意味着斗木獬和牛金牛两星神官对她的彻底臣服。

    这大殿之上,见过她当年英姿的又何止天蓬元帅一个?

    但凡见过她一心只有斩妖除魔守护三界生灵这等大志向的神仙们,又如何敢相信,那为了所谓爱情而变得这般痴缠柔弱,乃至丢了尊严于众目睽睽之下跪在此处的,竟会是他们敬仰崇拜的斗牛宫侍长云华女神?!

    可云华身上的气息做不得假,玉帝和嫦娥也不至于为个假云华大费周章开了这次庭审。故而,虽不免心怀疑虑,众神还是沉默着旁观了方才的庭审。

    只是心中,难免失望又疑惑——原来,强大冷静如堂堂斗牛宫侍长,在陷入了爱情之后,也会和个痴男怨女一般,变得弱小冲动吗?

    而此时,被云华的视线轻描淡写地一扫,神仙们心下凛然的同时,则奇妙地明悟——眼前的,才是真真正正的斗牛宫侍长云华!

    大殿两侧和云华只算是同僚的神仙都能轻易意识到,身为她的家人和朋友,玉帝、王母、七位公主和嫦娥,当然只会更快。

    迟疑着转回身子,玉帝目光落在云华脸上,对上那双熟悉的平静目光后,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又有些疑惑地张了口:“云华?”

    “哥哥,”应和他的,是一道平静的嗓音。

    虽然平静,但就如那道目光一样,是属于曾经的云华的,是千万年来不曾更改过的,他所熟悉的样子。

    不知怎么的,一股酸涩之意涌上喉头,玉帝顿了顿,才露出一抹笑容,点点头,声音略有几分沙哑:“好,好……”

    螭润六公主和康乐七公主也从后面小步跑了过来,她们关切地围在云华身边,询问道:“姑姑,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只是治好了心,怎么眨眼之间,竟好像换了个人那般奇怪?!

    上下打量了一番姑姑,螭润脸色变得古怪。刚刚的姑姑跪在那丹樨之下,她还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的姑姑,就她自己这脊背挺直宁折不弯的样子,要是有谁敢压着她跪下,那不得被她先打得魂飞魄散?!

    云华被她这么一问,则是微微一愣,对上身边其他人关切又疑惑的目光,她拧眉想了想,摇头诚实回答:“我也不知。”

    “只是忽然间,心中就好似有一团迷障散去了。或许,是治好了神心,才神思清明了吧。”

    玄悦四公主理所当然地点头附和,快人快语道:“定是如此!先前姑姑心脉受损,饱受伤痛折磨,如何能比得上完整的神心?”

    “如今心神恢复如初,定然会心澄神静,不受外物所扰了!”

    这猜测确实有理,当下,众人皆纷纷附和。云床边,一派喜气洋洋的欢乐氛围。

    忽而,一道虚弱的声音从一旁低低传来:“良人?良人?”

    是杨天佑,他也已经被杨家兄妹三人从云床上搀扶了下来,此时隔着两朵云床遥遥站立在另一侧。

    或许是因重新拥有了自己的心头血,精气有所恢复,他长年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血色,一向黯淡无光的双眸也有了几分亮色,正疑惑又期盼地盯在云华脸上。

    听到了这二十年已很是熟悉的嗓音,云华却没有如这二十年来里的每一次那般,欣喜又娇羞地抬眸望去。

    双眉微微蹙起,眸中闪过一丝不解,她轻轻抿了抿唇,才看了过去。

    而这一次,云华望向杨天佑的目光,不再盛着明晃晃晶亮亮的爱慕之色,而是如同在看大殿上任何一个神仙一般,平静无比。

    甚至,还有几分讶异。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发生了啥~

    第179章

    定定注视着被众神簇拥在中心的云华,杨天佑心中渐渐为苦涩所填满。

    分明是同样的眉眼,可那双眼眸中没有浓稠到恍若能流淌出来的柔情蜜意,微微蹙起的秀眉上盛着的也不再是对他这个柔弱良人的怜惜牵挂,而是如陌生人初见一般的审视打量。

    乃至于,他还能从中读出几分“我怎么会看上你这样一个无能无德之人”的诧异。

    心口处传来一阵阵隐隐约约的钝痛,杨天佑知道,此刻站在对面的,不是他的良人了。

    他是见过斗牛宫侍长云华的,在剖心喂血之前,他曾见过身受重伤的她。

    哪怕那时她都已经虚弱得站不起身了,只能躺倒在河岸边微弱喘息着,在发觉有凡人接近,她也会从容握上剑柄,而后平淡地叫他离远些免得被妖孽捉住当人质……

    彼时的她,就像现在的云华一样,威严清正,凛然不可侵,叫他一眼望去唯有敬畏服从之感。

    这一刹那,杨天佑自己都有些想不明白,对着这样一位神圣高洁的神明,自己是如何有勇气和脸皮,能对其心生爱慕,更耳鬓厮磨颠鸾倒凤多年的……

    或许是看出了他回忆往昔时不禁流露出的情欲,对面的云华双眸一凝,目光如冷冰冰的剑锋一般,骤然刺向了他。

    “噗——”

    猛地吐出一口血后,杨天佑在那隐含厌恶之色的眼神中逐渐心死。他低下头,嘴角噙起一丝苦笑。

    是了,这才是一位神仙对待凡人欲望的正常反应——感到被冒犯,而后生厌,随后警告。

    若是冒犯之人再不收敛,或许就是直接降下惩罚……

    多么正常的反应,和当初云华感受到自己心意时,捧着心口露出娇羞表情嗔斥自己时截然不同。

    可他和云华的那么多年,又算得了什么呢?

    难道,竟全是他的自作多情?

    是他的心头血影响了她,让她误以为她也对自己有意,所以才昏了头委身于自己?

    杨天佑不愿相信这猜测为真,可似乎,又没有了更好的解释。

    心口处的疼越来越剧烈,在儿女们的搀扶下,他缓缓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却觉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有刀割开五脏六腑,刮过胸膛口鼻,叫他口中翻涌起一阵泛着锈味的血腥气。

    上清天医院的神官们虽将心头血引回了杨天佑体内,至于除此之外的事情,例如为他治疗被丛越折磨出来的一身伤,为他治愈长年剖心留下的心疾等,在玉帝不置可否的态度下,却都选择了不节外生枝。

    毕竟看热闹的时候忽然加班已经够烦了,他们又何必冒着得罪大领导的风险,没事给自己增加工作量呢?

    也就是牛花这个刚上岗的新神不懂得摸鱼,才被他凄惨的样子打动,自掏腰包给了他一颗能促进心头血被吸收融合的凡药,帮他保住了性命。

    明明五脏六腑都漫延开了刀割般的钝痛,杨天佑却咧开嘴笑了。

    多荒唐啊,他以为他得天之幸娶了一位天庭女神,有了一位两情相悦的知心爱人。却原来,一切只是一场幻梦。是他的一颗痴心,编织了一场梦,网住了落难的神女,也网住了他自己。

    可他,他是真心爱慕云华的啊……

    不知不觉间,干涸的眼眶里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的泪珠。大抵是悲伤太过拥挤,他的双眸很快就承受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涌为了两行热泪,顺着杨天佑苍白的脸颊滚滚而下,打在了灵霄宝殿金玉铺就的地面上。

    可天庭的地面,哪里容得下凡人微不足道的泪水?不过一瞬,那泪水就消解在渺渺烟云之间,不曾留下一丝痕迹。

    如同,他曾经的爱情一般……

    那厢,杨天佑还在为自己逝去的爱情怅然若失。这厢,杨家三兄妹,同样心情复杂。

    那云端之后众星捧月的神仙云华,着实令他们陌生。

    他们亲爹杨天佑好歹见过曾经身为斗牛宫侍长的云华,而他们兄妹三人出生之后,云华已服下杨天佑心头血几年,早就成了恋爱脑版云华。

    所以在他们的记忆中,云华永远是温柔恬静的,是优雅美丽的,是会在角落安静微笑注视着他们的母亲。

    而现在的娘亲,好陌生。

    她仍旧穿着那身朴素的白纱裙,可被簇拥在人群中心,却是那般耀眼明亮,神情沉静稳重,气质清正脱俗。不过只是引出了凡血,可眨眼之间,她就好似被扫净尘土的明珠,焕发出了夺目的光彩,叫人再难以忽视了她去。

    对上了云华的眼神后,杨嘉、杨戬和杨舒的心绪在为之沉重的同时,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委屈。

    那是他们从未曾见过的目光,倒是仍旧带着爱意,可身为云华的孩子,他们怎么会看不出来,这目光的不同呢?

    娘亲目光中的爱意,是身为一位母亲,见了他们就油然而生的欢喜,对他们无微不至的关怀,甘愿为他们付出一切的无私,独属于他们这些儿女的偏爱……

    而斗牛宫侍长云华目光中的爱意,是身为一位神祇,见了弱小生灵居高临下的悲悯,对无知无能者的包容,随意瞥来目光又漫不经心移开的淡漠,分薄给三界芸芸众生的博爱……

    杨嘉和杨戬尚且还在为娘亲这令他们陌生的一面而恍惚,心思细腻的杨舒在察觉到那目光中的冷淡之后,则已忍不住涌上了泪水。

    眸中蕴着沉沉水色,她泫然欲泣地注视着云华,却不知道,自己此时若唤一声“娘亲”,又是否还能再得到那声温柔的回应。

    一旁,回过神来的杨戬并不像妹妹这般能够隐忍,他“噌”得站起身,对着面色平静的云华喊道:“娘?”

    那双继承自云华的桃花眼亦是水光潋滟,盛起浓浓悲戚,藏有隐隐期盼。

    对面的母亲应下了他的呼唤,可杨戬的心却沉了下去——他的娘亲,在听到他的呼唤后,总是会半是嫌弃半是宠溺地应声,边应声边走近他,面孔上也会逐渐荡漾开温柔关切的笑容。

    而云端之后的云华,则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见他没有要再说话的意思,就不甚在意地移开了目光。

    ——他委屈失落的心情,她竟全然没有注意到!

    ——又或许是,她注意到了,只是她并不在意……

    怔忪垂下眼眸,压抑着心中翻涌的恐惧,杨戬却无法回避他已看清的事实——这是天庭的神仙云华,却不是他的娘亲云华。

    踉跄着退后两步,而后杨戬也如同自己亲爹一样,昏沉滑坐在了地上。手撑在灵霄宝殿冰冷的地面上,冰寒刺骨,他却没有为之一颤。

    他的心,已经比那地面更冷了。

    甚至,杨戬苦中作乐地想,要是现在叫他跪在阐教山门前,或许昆仑雪于他而言还是温暖许多的存在了。

    杨家人皆陷入了恍恍惚惚的状态,恢复了心性的云华则是再次变得杀伐果断了起来。

    先与欣喜的亲友们寒暄了几句,待玉帝收起云床走上高座,嫦娥等神仙回了原本站位后,她环视大殿一圈,最终点了月合老人的名:“月合仙翁,你有法宝可测人心?”

    “是、是,”对上云华斗牛宫侍长锐利的眼,月合老人当即打了一个激灵,不敢怠慢,连忙出列低头应道,“长公主,我这红线顺从生灵之心为其牵姻缘,确实可以测一测人心。”

    嘴上恭谨答话,他心中却是在暗自懊悔。

    悔啊,悔啊……

    刚刚云华跪在丹樨下一副柔弱无依的模样,他还以为她真被男欢女爱迷惑成了个普普通通的弱女子呢。哪知道一治好心,这令他和符元仙翁颇觉棘手的玉帝心腹斗牛宫侍长云华,竟又回来了!

    早知道,他才不为了给她加罪名而提出测心呢,白白惹出治心一事,给了她之后能脱罪的借口!

    这下子好了,形势急转直下,能给玉帝拖后腿的恋爱脑云华没了,却来了一个真能一言不合就借着找人切磋的名义提枪执剑暴揍自己的斗牛宫侍长云华……

    想着自己方才急匆匆跳出来要给云华测心的样子,月合老人就不禁为自己散庭后的安危担心了起来——这可真是……

    苦也,苦也!

    但任凭心中如何悔恨遗憾又叫苦不迭,在云华说“那就烦请你给我测个心”后,他还是连忙走上前去,老老实实施展法术将红线系在了她手腕上。

    而后又低眉顺眼地说明用法:“长公主,这红线测心有两种用法,一种可测二者之间是否有爱情,另一种则是测被询问之人是否说谎。不知您想用哪一种?”

    “都用,”云华瞥了眼腕上红线,平静回答,“先测我此时是否对杨天佑动了凡心,再测我下凡这二十多年来可曾有以权谋私之心。”

    转身面向大殿,她目光逡巡过众神,着重在禄存星君和廉贞星君等神仙脸上停留片刻后,才高举起手腕露出红线,朗声道:“我知众神对我是否有心触犯天条怀有疑虑。”

    “云华并非敢作不敢当的孬种,既然诸位有怀疑,那索性就趁此机会,查个清楚!”

    “若是我种种罪行当真出自本心,不必诸位多言,云华也愿领最严酷的天罚,以我为戒警示众生!”

    云华一字字一句句砸在灵霄宝殿,也掷地有声地砸在众神心间,叫他们不由为之折服倾倒——如此宁折不屈又坦荡无畏的气魄,才是斗牛宫侍长之姿啊!

    于是,谨遵斗牛宫侍长吩咐,月合老人又转身向杨天佑走去,给他手上也挂上了一条红绳后,赔笑向云华解释:“长公主您看,要是您和杨天佑两情相悦的话,你们二人手上红线就将相互吸引,最终两端相连,融为一体。”

    云华随意地对月合老人点了下头,而后目光就落在了两人手腕间的两条红线上。

    被杨嘉搀扶着勉强站起身子的杨天佑,也饱含着最后一点希冀,眼神恳切地望着云华手上的红线。

    在众目睽睽之下,没过多久,红线就有了动静。

    杨天佑手腕上红线自然垂落的那一端,摇摇晃晃悬浮了起来,虽然速度缓慢,却还是没有丝毫偏移地,直直向着云华的方向延伸而去。

    这时,云华手腕上的红线,仍静静向下垂落着。

    在众神与杨家人紧张的目光中,杨天佑的红线终于挨近了云华的红线。或许是发觉了自己想要对齐的另一端红线并不在同一水平线上,杨天佑的红线竟还自行向下飘游,缓缓凑近了云华红线的那一端。

    渐渐地,两端红线就要对上了。

    杨天佑的唇角不自觉微微勾了起来,黯淡许久的眼瞳也终于有了几分亮色。

    玉帝和王母紧张之下,手牵手前倾起身子,伸长了脖子向下俯瞰。

    嫦娥放轻了呼吸,目光紧紧盯在云华手腕下似乎被另一条红绳带起的风撩拨动了的红线上。

    杨家三兄妹远远望着即将要触碰上的两条红线,则是心绪复杂非常——他们也不知该盼着娘亲对爹爹有爱,还是该宁愿她对爹爹无情,好逃脱罪罚……

    作者有话要说:

    云华:谁怕谁?!

    嫦娥:杨天佑终究是错付了……

    第180章

    “啪!哒——”

    就在众人屏住呼吸,眼睁睁就要看着两条红线要对上之时,云华手腕上的红线忽而一动,向旁边倏然一甩,猛地打上杨天佑那条蠢蠢欲动要缠上自己的红线,直将其打出了一丈远,最终无力飘落在了杨天佑脚下。

    而云华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则是在甩开另一条红线后,不含丝毫留恋地从云华手上脱落下去,“哒”一声坠在了地上。

    见状,云华挑眉,玩味问道:“月合,这是怎么个情况?”

    月合老人眉头一跳,扯出一张笑脸,违心地恭喜她:“恭喜长公主,此情此景,可见您不止和这凡人没有丝毫私情,心中更是未尝有半分对姻缘欢情的向往啊!”

    这话一出,天庭众神就意识到——云华这波稳了啊。

    这次针对她的种种审判,归根结底,都是因她私通凡人而起。可现下已经证明她私通凡人并非出自本心,而是心神不清之时被那凡人私心所影响。

    这么一想,她竟还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受害者!

    想到此处,玉帝和王母的眉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七位公主更是顷刻间喜笑颜开。

    大殿一侧,天蓬元帅也立即就笑呵呵蹦出来开始打圆场:“启奏陛下,如此看来,都是这凡人私心作祟,才有长公主这二十年来沦落凡间的劫难。”

    “既然已找到了真相,又何必再苛责无辜受难的长公主?”

    贪狼星君也出列附和:“小神以为天蓬元帅言之有理,左右长公主与他也并无正式婚约文书,索性就叫他二人今日分开,再将这蛊惑了长公主的贼人打下十八层地狱就是!”

    闻言,杨家三兄妹登时就急了,杨戬更是脸色决然,握拳就要冲出去——

    就要冲出去的身子被哥哥和妹妹在后面死死拽住,扥了两下没扥出来,杨戬咬咬牙,唯有张口冲着云华喊:“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您此刻不爱爹了,难道就能眼睁睁看着爹被扣上贼人的帽子,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娘,您无辜,可爹爹也是无辜的啊!”

    撕心裂肺的呐喊声从一旁传来,云华轻轻回眸,平静目光停在杨戬焦急又愤懑的神情上,神情终于有了些许动容。

    思量片刻后,她对着天蓬元帅和贪狼星君点点头,说:“二位好意云华心领了,但天条天规不可违逆,总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才好分辨到底该将谁定罪。”

    顿了顿,她又微微挑眉,脊背挺拔,语气傲然道:“何况我云华,也还不屑于要靠个凡人来为我顶罪。”

    “该负的责任,我自己来负!”

    说罢,云华对着月合老人再次伸出手,抬抬下巴示意他别看戏了:“来吧,测心。”

    “哦,哦,”正施法回收两根落地红线的月合老人应了两声,再次把红绳挂在云华手腕处,而后对准云华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诀,“长公主,不同于方才测情,这次测心需要另有一人对您询问一番,再由您来回答‘是’或‘否’。”

    “若您的回答出自本心,则这绳子颜色不变。若是违心对答,则会变为绿色。”

    耐心听完了规则,云华撩起眼皮,视线逡巡过大殿上的众神,微笑邀请:“不知哪位同僚愿来问一问我?”

    “这……”

    霎时间,大殿上的众神面面相觑,却竟无一人主动出列报名。

    不怪他们迟疑,这问话也讲究个技巧,哪怕是相同的事情,不同的问法也可能获得不同的答案,最后导致截然相反的结果。

    有心助云华度过此劫的神仙们,不免怕自己说错话,使她说出带有把柄的话,最后反倒连累了她;

    有心坑云华一把的神仙们,又怕自己一个不慎叫她逃脱了去,且想坑她一把之人多与月合老人同属于一个阵营,此时测心之术乃是由月合老人负责,他们也未免要顾虑自己是否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反牵连了月合老人;

    而立场中立的神仙,则更不愿趟这趟浑水,平白得罪结好或仇视云华的神仙,故而此刻多低头缩脖装鹌鹑,生怕被察觉了自己的存在感,卷入这诡谲暗涌的明争暗斗之中。

    一时间,众神面面相觑,瞧着交好神仙脸上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为难脸色,不约而同地在心底里发出一声遗憾叹息——唉,没法子,这么多年大家主修的都是战斗法术,这嘴皮子上的功夫,咳,确实还有待增进。

    当然,天庭人才济济,再如何,也不至于寻不出一位擅长说话的神仙。

    这不,七位受过相关辅导的公主,就将目光投向了她们的师傅——嫦娥仙子身上。玉帝和王母正要落在太白金星身上的暗示目光,顿了顿,也从那默默垂头的老倌儿身上移开,转向了嫦娥。

    然而正被他们一家十口注视着的嫦娥仙子,却恍若未觉般,径自怔愣在了原地。

    事实上,从云华手上红绳掉落之时,嫦娥就陷入了恍惚神游之中——原来,云华根本不爱杨天佑!原来,她只是心神不清之时被杨天佑的一颗凡心干扰了!

    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她先是恍然大悟地一笑,为换过心的姐妹不会再陷入情爱痴缠之中松了一口气,旋即,就难以自控地沉浸在了深切的悲伤之中。

    ——若真相是这样,那前世受了那么多苦的云华,多冤呐!

    缓缓转过脸,嫦娥目光直愣愣望向云华,可眼前浮现的,却是前世那个险些彻底走火入魔魂飞魄散的姐妹。

    今生的云华洗脱了冤屈,能够这般意气风发地重归天庭,问心无愧、清清白白地继续当受三界敬仰的斗牛宫侍长。

    可前世的云华,却是永生永世背负着私通凡人的罪名,被钉在神仙历史的耻辱柱上,每当再有神仙因私情而触犯天条时,她就也会被拉扯出来遭受一番迁怒……

    而这,不过是因为她在追捕罪仙过程中受了凡人之心的影响,不过是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被儿女私情耽误丢失了神性本心,不过是因为没有人想起来可以先为她治好一颗神心……

    就连自己,也都忘记了啊。

    心口升起密密麻麻的痛,嫦娥僵立在原地,望着这一世眉目清明的云华,脸上倏然间失去了血色。

    前世,自己在广寒宫,怎么就没想起来偷偷下凡去看看云华呢?如果那时候就先帮她治了心,或许此后的种种就都不会发生了。

    更可笑的是,这辈子,自己和剖心喂血后的云华相处过那么久,连她是受杨天佑凡心所困都未看出,又怎么竟还有脸在她面前自诩不为小情小爱所困的清醒之人的呢?

    枉自己还自以为与云华情谊深厚,可竟连她性情大变这等蹊跷之处,都不曾放在心上过……

    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嫦娥想着前世今生被所有人都误解了许久的云华,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对今生的云华诉说前世遗留的歉意——斯人已再难相见,纵使她说些什么,对于前世的云华,又有何意义呢?

    最终,她唯有沉默着垂下眼眸,掩住满目悲色,将所有酸涩苦楚压在了自己一个人心底。

    心底里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刺痛,嫦娥却只愿那痛来得更猛烈些。

    她想,这是她欠云华的,是她傲慢又无知的惩罚,是她前世未曾救下挚友的孽债……

    也因此,沉浸在哀戚悔恨中的她没有跟上大殿上的情势变幻,亦错过了众人明示暗示的视线。

    灵霄宝殿内,也忽而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之中。不仅不闻殿外长年累月的阵阵雷鸣,就连散漫飘游的云丝烟气,都缓缓沉寂了下去。

    就当玉帝无奈从关键时候不顶用还在发呆的嫦娥身上收回目光,而后颇为自信地打算亲身上阵救妹妹于水火之中时,一道玄色身影突然挺身站了出来,身披玄色衣袍的小仙低头行礼:“司法殿郑深,斗胆与长公主对答。”

    司法殿郑深?!

    惊疑不定的目光纷纷投向黑色身影,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在大殿两侧低低响起,疑惑的神仙们冥思苦想了许久,才有些恍然地想起——这是天庭公务员考试大典招上来的一个新神!

    嚯,那难怪了,初生牛犊不怕虎嘛,他一个新神才入天庭几个月,怕是连这天庭朝堂上有几股势力都还一头雾水。不知其中水深,冒冒失失就想借此出头,倒也正常。

    自以为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的神仙们点点头,心底里却也都暗自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由这个阵营不明的傻小子来问云华,总比自己这方弄巧成拙了好!

    倒是廿六和牛花等其他新神,在见这位同期打破沉默挺身而出时,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眸。

    托嫦娥仙子等女仙们的福,他们在入职前的培训课程中,不仅掌握了天规天条等为神必备知识点,也和一同晋升的新神们结下了一份同窗之情。

    虽未深厚到可以为彼此两肋插刀,但也是能一同畅谈志向、切磋学习心得的关系了。

    而郑深,这位同窗……

    廿六还记得,某次课上,就是这位她初见时还颇为温文尔雅看似全无杀伤力的道士,手执一卷天条慨然独战另一组同窗,三言两语就轻描淡写地将对面之人喷得狗血淋头,分明没吐一句脏字却让对方羞愧崩溃到当堂嚎啕大哭……

    牛花也记得,嫦娥仙子授完课后,就是这位在试炼中为维护法度而亲手杀徒的新神,目光灼灼地询问嫦娥仙子,天条到底是否可改,并从此以进入司法殿不断更新出更完美的天条为神生目标……

    ——所以,他还真进了司法殿了啊……

    没多少诧异地在心底感慨一声,身处武将行列的廿六和另一边身处文臣行列的牛花对视一眼,气定神闲地等着看殿上的同窗发挥。

    看样子,这首位在天庭扬名的新神,大概就要落在这位仁兄头上了。

    他可一定要争点儿气,别给我们新神和嫦娥老师她们丢人呐!

    作者有话要说:

    娥姐现在的心情,类比到现实,可能就是我们以为姐妹忽然脑抽变娇妻做傻事,于是在几番劝阻无果后,秉着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想法默默远离,最后却发现姐妹竟是被人下了蛊,还因为无人拯救而下场凄惨……

    但真不怪娥姐,前世那么多神仙都没发现,娥姐当时法力低微又不能老下凡去灌江口看云华,自然也就不知背后有隐情。而有前世几千年的认知在先,今生当然很难思想一下转变过来意识到不对……

    至于背后隐情到底是啥……姐妹们看下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