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来后官周才发现这道鬼影是谁,怪就怪他太过清瘦了,个子又高,影子被拉得瘦瘦长长的,被官周当成鬼一点也不过分。
“什么背后,你不在么?这是当面。”官周缓了口气,这会儿松懈下来了才感受到迟到的丢人。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反应,应该不是很明显,但不妨碍大少爷嘴一抿开始倒打一耙:“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扮什么鬼?”
谢以失笑:“当面骂人也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说完,又闷闷地咳了两声,山风夜凉,这股寒意能钻进皮肉里。他又不像官周年纪正好,身体健朗,大晚上在这喝西北风不是找罪受么。
官周刚想出口讽刺,却倏忽想起来刚来的时候陈姨和谢韵说的话,说是谢以晚上因为生病睡不好觉,会来院子里透气。
官周抬起眼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那抹缭绕身周的病气显得更浓郁了,他的唇角本就没有血色,现在受了凉近乎与脸颊同色,是一派同出的苍白。
“怎么这么晚不睡?”谢以看他不说话,出声打破了这片沉默。
官周想说刚写完题,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也没必要跟他解释,没好气地说:“你不也没睡。”
谢以问:“睡不着?”
“差不多吧。”
官周敷衍应声,正准备走了,却听见谢以在背后开口。
“那来聊聊?”
“跟你有什么好聊的。”
官周咕哝了一句,可是不经意地一偏头,余光看着他单薄地站在院子里望过来,眼睛里映着那盏小灯浅浅的光,将影子拉得那样长,那样寂寥,又无声地止住了脚步。
这个每天眉目带笑的人,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衣长裤,风一过,描绘出瘦削的身形,见着骨骼显著。
他就那样孤孤单单地站在院子里,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让人看着,觉得他一个人,太冷清了。
谢以笑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用试也知道。
官周心里想,却微微侧过了身子,远远地面对着他,裤子的衣料垂在脚踝处,显得双腿笔直,一点想要挪脚的意思也没有。
谢以笑了一声,从外头走进来,在他身前立住,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摊在官周眼下。
他的手掌挺大,根根指头都像玉竹一般线条温润又利落,苍白得只在关节掌心处才能见着一些薄薄的血色。
官周对着他这只突然伸出来的手一脸茫然:“干嘛?”
谢以含笑说:“你不是在等人请么小少爷?”
……
官周没忍住:“你是不是瞎?从哪看出来的?”
谢以哂笑了一声,收回手,没头没尾地问了句:“喝不喝茶?”
官周没吱声。
他本来以为谢以要带他去茶室,却不想谢以让他在院子里等着,自己钻进屋子里不知道干什么。
官周把院门打开,坐在秋千上望着底下的松林,没了隔音门,此时风声清朗,叶片摩挲声也细腻安宁。
他被山风吹得缓缓爬上些睡意,又听到脑后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回头去看,见谢以从屋子里走出来。
他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东西,官周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扫下去,见他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个陶盅。
这和他煮药的那个陶盅不一样,那个是土色的,一看就用了很久,而谢以手里的这个是白陶的,看上去还挺新。
“你不是煮茶么?”官周问。
“听过围炉煮茶么?”谢以在他不远处,坐在枯树前的矮凳上,低着头在往他煮药的小炉里点火。
官周当然听过,都是一些附庸风雅的酸文人炒出来的那点事,他说:“人家都是在冬天,你在夏天围炉煮茶是要烧山?”
谢以没抬眼,继续着手里的动作,语气很平常:“没关系,这地皮是我的。”
“……”
行。
官周偏开了头,不打算理这个不讲道理的家伙,却又听见按打火机的“啪嗒”声一直在响。
他斜睨过去,谢以手上的打火机火舌被风吹得一直乱颤,不仅不往炉里飘,还几次要反方向舔上谢以的手背。
官周看了一会儿,几秒钟后木着脸起身去把刚打开的院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不想力道不小,把旁边屋子的杜叔吵醒了,屋子里头骤然亮起灯,杜叔在里面仓皇喊了一声“谁”。
这一声在这样平静的夜里像打破水面的石头,显得有些突如其来,官周还扶在门上的手指一颤,莫名其妙地生起了一点心虚,咬着舌头没说话。
“没事杜叔。”谢以提了声音帮他回答了。
杜叔“噢噢”了两声,像是抱怨又像是关心,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声“小以啊,早点睡觉,别吹风”就又熄了灯。
院门关上那一刻,炉子里的火正好点燃了,官周一回头就面对着那一小簇惶惶的火光,显得他去关门的动作很多余。
官周抿了抿唇,看见谢以抬头望着他,微微弯着嘴角:“谢谢,点着了。”
算你懂事。
小少爷骄矜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个哼声,又坐回秋千里,把腿盘了上去。
明明只是差了一扇门,院门开的时候就显得这院子和屋外联接,好像空阔得望不到边,官周尚且还可以望着山下的松林出神,像小时候和外公乘夜凉一般。
可是这扇门关上去以后,这院子就成了小小一方,有边有角,几步就能走到头,连风声都被一同隔绝在了门外。他就只能听见谢以似有似无的呼吸声,这样的静谧却给人一种聒噪。
官周不能望松林,也不想对着谢以眼巴巴地看,就只能又打开手机百无聊赖地扫视。
这个点,连周宇航那样昼夜颠倒的人都睡了,还发了个朋友圈——一张惨不忍睹惨绝人寰惨无人道的战绩截图,配上一句让人看了意味深长的话。
“一个人的峡谷,孤独,寂寞,冷。求一个火热的安慰@某人”
……
这个神经兮兮的“某人”还真炸出了好几个人在底下问是谁,周宇航那逼神秘地回了句“一个带着我的星星远走高飞的臭男人”。
臭男人:“……”
官周咬了咬发酸的后槽牙,深切地思考了几分钟,是不是自己最近脾气太好,真的给人一些不切实际的错觉。
他想起周宇航说他最近两天心情看上去很好,他自己一点也没感受到。如果真要说最近有什么变化的话,那也只有被谢以三番两次弄得一肚子气。
有人恃病行凶,仗着自己不能打只能骂胡作非为,偏偏年纪大还不要脸皮,随便官周怎么骂都一点反应也没有。
官周下意识地抬起眼冲他那儿看了一眼,正巧谢以刚加完水,一抬头,与这束偷看的目光对上了。
“……”
谢以顿了顿,看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你在心里骂我呢?”
“……”你他妈是蛔虫么?
官周语气很差:“你不被骂就难受么?”
谢以眉梢挑了挑,放下了挽起的袖口,起身走过来,靠在秋千的木架子上,垂着眸子看他,带着一种打趣的审视:“真在骂我?”
大少爷不承认:“没有。”
谢以不相信:“真的?”
官周不耐烦了:“说了没有。”
“行。”谢以笑了一声,“那我们来聊聊?”
官周瞥他一眼:“聊什么?”
谢以想了想,说:“聊聊某个不听话的小孩的叛逆期?”
官周心说你是早就想开口问了吧。
还难为他硬是拖了一个星期才开口。
“就你听到的那样,有什么好聊的。”他觉得自己果然是脑子进水了,才大半夜不睡觉来跟他聊天。
“偏听则暗啊,我比较喜欢多维度了解事实,特别是从当事人嘴里听到的,就更喜欢了。”他声音很轻,话音似笑非笑,总觉得说话像在逗弄人。
很遗憾,被逗弄的那位不喜欢这样的语气,扯了扯耳轮没好气地说:“能不能好好说话。”
谢以欣然应声:“好好说话你就告诉我?”
……做梦。
官周:“好好说话也不告诉你。”
“啧,这么冷漠。”谢以偏了偏头,额就顶在秋千架子上,目光斜斜地投下来,不依不挠,“那你为什么打架?”
官周怀疑他听不懂人话。
他想起,周宇航有一天很认真地跟他说过,人这一辈子,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用两个万能的句子解决,一个句子叫“关你屁事”,另一个叫“关我屁事”。
官周当时没留意,现在觉得非常有道理,信口拈来就吐出一句:“关你屁事。”
谢以思考了一下,笑说:“我觉得我还是比较有必要,要了解一下要教育的小孩的生平往事。”
官周:“关我屁事。”
……
官周在心里给周宇航记了一功,觉得这傻逼平时不靠谱,关键时候还挺能派上用场。
谢以似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也不恼,耐心和脾气都是一等一的好,弯着眉眼,换了一种方式问:“那对方怎么招惹你了?”
“关……”官周刚想用公式回过去,却突然发现谢以问的是别人怎么招惹他,他疑惑地看了谢以一眼,“为什么不是我招惹别人?”
就他这性子,连官衡一上来都是小心翼翼地把他拉到一旁,连哄带劝地求饶说:“祖宗,人家是哪里让你不满意了,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呢,怎么可以和同学相处得这么粗鲁呢。”
因为都默认,就他这臭脸,和一身冷冰冰的刺,肯定不会有人活得不耐烦来主动招惹他。
不想谢以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谁这么荣幸?我都努力一个星期了都没能让某位臭脾气小孩正眼看我,是哪个朋友这么有本事,还能让你主动招惹?要不你给个联系方式,我找他取取经?”
……
被虐妄想症吧。
官周难以言喻地看了他几秒,然后无可救药地转过了头。
谢以估计着今天是没什么进展了,看着小孩冷冰冰的后脑勺,只能坐回枯树前伺候他的茶。
茶煮起来很快,刚刚说了半天话,这会儿陶盅里已经咕嘟咕嘟地开始沸腾了,热气从缝隙里钻出来,在壁沿上留下了晶莹的水珠。
谢以看了眼天,夏天天亮的早,天际已经有些微弱的晓光了。
他用枯枝挑着炉里的火,火势被他拨弄两下渐渐变小,陶盅里的水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谢以正打算蒙着布去掀壶盖,却听见不远处安静了许久的人,突然含着声音有些犯懒开了口。
“你这病多久了?”
谢以晃了晃神,一不小心,指尖碰着壶盖,泛起了一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