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现实-密旨 “好孩子应该得到奖励。”……
翌日, 谢永章把密旨小心谨慎地塞在书箱里,鬼鬼祟祟地躲在假山里,等霍方来。
苏景同打着哈欠来讲学, 他这回是真没睡好, 昨天顾朔那句吓死人,他赶紧调人手火速找五行莲, 亲自上手干,折腾到深夜。梦里也不得消停,梦到顾朔鲜血淋漓在他面前, 活生生把苏景同吓醒。
醒了以后死活睡不着了, 苏景同侧头看, 顾朔居然睡得很好。
苏景同百无聊赖, 只好把顾朔的手扒拉开, 钻他怀里, 再把他手臂抓着放在自己后背上,试图入睡。
这一试图, 就试图到天亮。
要起床了, 苏景同的困意反而上来了, 只能困得打跌来讲学。
苏景同看着周围的风景, 正好瞥见谢永章鬼鬼祟祟往假山走。咦, 这小鬼抱着书箱鬼鬼祟祟的,书箱里得有了不得的东西吧——比如禁书。
瞧不出来啊,啧。
苏景同摸下巴, 上回让他帮忙送几本禁书进宫, 他气得要炸毛,这回居然主动带。
啧。
很快,霍方的身影出现在苏景同视线中, 霍方径直奔向假山。
哟。
苏景同来了兴趣,谢永章居然是在给霍方带禁书吗?
这俩人,平常掐得跟个乌眼鸡似地,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的?
苏景同一直觉得他俩早晚能成为好朋友,看来没猜错。
作为他们的老师,苏景同十分不要脸地想去凑个热闹,把他俩见不得人的小交易抓个现行。于是苏景同摆手,让跟着他的人都停下,他自溜达去假山后面。
隐蔽处,一暗卫跟上了苏景同——顾朔下的死令,苏景同身边一刻都不允许离人。
假山里,谢永章焦虑死了,对着霍方就开喷:“你是乌龟吗怎么来这么慢。”
“我一得到你的消息就往这边跑了。”霍方问:“找到证据了?”
“找到了。”谢永章把书箱打开,拿出几份密旨。
假山后面的苏景同通过假山上的小孔看清了他俩拿的东西,苏景同扬起眉,好家伙,得亏他跟过来了,这是周文帝那老东西的密旨吧。
难怪是谢永章来拿,苏景同想起谢永章他爹给周文帝收着密旨。
密旨上有序号,霍方打开序号第二的那份——序号第一的密旨是曾经的遗旨,周文帝死后顾朔继位,但被当时的皇后和大皇子,遗旨被烧毁了。
序号第二的密旨果然是津门大战时期下的,周文帝下给左正卿,要左正卿在津门大战中找机会杀了苏季徵。
谢永章的脸色不大好看,苏季徵脸上写了一辈子奸佞,野心勃勃研究了一辈子谋逆篡位,最后在皇位和津门之间选择了津门。周文帝却……
霍方道:“不对吧,如果密旨发出去,给了左正卿,那密旨怎么会还在你爹那儿?”
苏景同在假山后面,看不见圣旨,只能听他们聊。苏景同本来是想逗他俩消遣一下,这会儿听到左正卿,终于正色起来。
“你看这里,”谢永章点着圣旨末尾一个红色的“废”字章,“如果对方抗旨不接,密旨退回来后,也在我爹手上。”
“所以左正卿抗旨了,不肯杀苏季徵?”霍方摸下巴。
苏景同抿唇,手不自觉地颤抖,他能听到身体中发出“腾”地一声,然后气血疯狂往大脑涌去,皮肤迅速发红,唇角哆嗦,腿部开始发麻,失去知觉。如果他知道谢永章和霍方要看的是关于津门之战的密旨,他绝不会跟过来,他还没有勇气再听一次这段过去。
苏景同的手不受控地抓到假山上一块尖锐的碎石,哆哆嗦嗦地拿起石头,想往自己手腕上划。
苏季徵……
苏景同感觉自己一阵一阵地发冷,止不住地哆嗦。
碎石碰到他手腕的瞬间,苏景同硬生生停下来,死死咬着唇,克制着心里沸反盈天的自虐欲望,抬头环顾四周,他知道顾朔肯定派暗卫跟着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找他来……”
苏景同靠在假山上,大口地喘息,他知道他应该走,应该马上离开这里,不能听霍方和谢永章继续聊这段过往,但他动不了,他好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脑子里叫嚣着马上走,腿却不听指挥,留在原地动都不动。
他想把石头扔掉,但手指僵硬,像死去已久的尸体,每一根骨头都僵化,动弹不得,石头于是死死扣在他手心。
苏景同对这段过去的了解并不深,他只知道周文帝下令要左正卿在津门之战中杀了他爹,左正卿抗旨,然后周文帝撸了左正卿的副帅的名头,勒令他回家反省,换了大皇子去,和东瀛人里外夹击杀了他爹。
假山里的两人还不知他俩随意一句话勾出了苏景同的病,热火朝天地聊着过去。
谢永章说:“对,左正卿应该是抗旨了。”
不怪军队大家上下一心敬重左正卿,左正卿的人品比周文帝可信多了,说好要先打退东瀛人再来和苏季徵决胜负,中途就不会使绊子。
霍方打开序号第三的密旨,还是下给左正卿的,不追究他之前的抗旨之罪,苦口婆心相劝,劝左正卿杀了苏季徵以除后患。
这张密旨还是“废”旨。
霍方道:“左正卿还是抗旨了。”
“嗯。”
序号第四的密旨,照旧给左正卿,这次不是相劝了,是急言令色,痛斥左正卿迂腐,要他立刻行动。
左正卿抗旨。
序号第五的密旨,是告诉左正卿他反抗没有任何用处,周文帝和东瀛人商量好了,要左正卿把苏季徵引入他们做好的圈套中。
“我去,”霍方终于失态,“这密旨是什么意思?先帝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和东瀛人商量了什么?苏季徵是去打东瀛人的,先帝和东瀛人商量什么?”
苏景同冷笑,怎么就那么恰到好处他爹前脚谋反,后脚东瀛人就打过来?到底是东瀛人特别会看时机,知道津门防守薄弱,还是周文帝那老东西早就和东瀛人商量好了,等他爹一谋反,东瀛人就来,等东瀛人帮忙杀了他爹,就送给东瀛人一块地?
这封密旨左正卿继续抗旨。
不光抗旨,左正卿还在密旨上留了一句反问:陛下和东瀛人合作是何意?
序号第六的密旨,是周文帝告诉左正卿,左正卿的妹妹左毓正在宫中赏花,皇后喜欢左毓,要留她住一段时间,等左正卿回来再接她。
谢永章火气冲冲,他就是再缺根弦也知道周文帝这话是威胁左正卿的。用人家妹妹威胁,这是一国之君该有的气度么?
苏景同全然不知还有这么一遭,左正卿不曾向他吐露过只言片语。
朝会上,顾朔正在照例上朝。年底了,各部正在汇报今年总体情况。
暗卫亮令牌——顾朔给的特权,能随时畅通无阻觐见。
潘启在大殿后面候着顾朔吩咐。暗卫进来后,直奔潘启,小声说了一句苏景同的状况。潘启脑子都大了,谢永章和霍方这俩小孩真行啊,密旨都敢偷拿出来,还叫他们家小祖宗看着了。
潘启悄悄在殿里点了一支枸橼味道的熏香。
顾朔垂眸,这是苏景同常用的香。顾朔抿了口茶,殿内兵部尚书还在滔滔不绝地讲今年的军费开支,顾朔咳嗽一声。
兵部尚书停下,不知顾朔是何意。
假山里,霍方和谢永章还在聊天,“所以左正卿最后怎么做的,有没有救他妹妹?”
苏景同彻底听不下去了,他得去问问左正卿,到底发生了什么,左毓还好不好?
他试图动自己的腿,但照旧控制不了。他的腿似乎和身体断了联系,他无法感受到腿的情况。
谢永章回忆了一番:“不好说,今年太乱了,没什么大典礼,没见左毓出来过。但她不出来也正常,京城多少人议论她不议亲,她不耐烦听这些。不知到底好不好。”
左毓比苏景同大三岁,苏景同都二十三了,左毓这个年纪还没议亲实在少见。
苏景同冒出一股无名火,左毓成不成亲关京里这帮碎嘴子什么事?议论左毓做什么?
霍方感叹:“先帝真是锲而不舍。”这都多少封密旨了,还下呢?左正卿也是能扛,先帝来一封密旨他抗命一次。这才是真犟种吧。
最后一封密旨了,霍方打开,这回是下给左毓的。
“咦,”霍方愣住,“怎么还有下给左毓的密旨。”皇帝很少给女眷下旨意,如果要下,一般是赐婚、赐爵位或者诰命,至于密旨,从未有过。
苏景同竖起耳朵。
霍方看完密旨,奇道:“为什么让左毓代替左正卿当副帅?左正卿呢?”
谢永章道:“也许是左正卿抗旨太多次,先帝不想用他了。”
霍方反应过来,谢永章手里只有废弃的密旨,还有周文帝下出去的密旨,霍方记得周文帝曾经下旨削了左正卿的副帅,让他回家反省,这张明旨是不是就在这封密旨之前发的?
左正卿回家了,只有让左毓上了。
霍方道:“左毓看起来也抗旨了。”
苏景同脑子嗡嗡响,大战当前,无论是东瀛还是他爹,都是周文帝的心腹大患,周文帝怎么会在这个当口弃左正卿不用呢?
左毓再好,毕竟没真上过战场,关键时刻不应当把左正卿弃了。
除非左正卿出了什么事。
苏景同越想越不安,左正卿身体是不好,从小就不好,算命的说他慧极必伤,劝他少思,才是长寿之法。但那时也不过是体弱多病,可这段时间相见,左正卿几乎到了风一吹就倒的地步了。秋天就穿上了冬衣,略走几步便喘气。顾朔对左正卿的态度也不大一样,总是叮嘱他不要多吵着左正卿,永乐宫都拨给了左正卿。
他问过左正卿怎么身体底子这么差了,左正卿怎么回答他来着?苏景同回想,当时左正卿说,在战场上被东瀛人射了一箭,但打仗费精力,日夜不敢寐,多思多想,耗气血伤身体,伤口没养好,又说太医时刻在府里,开着补药调整,多歇息一段时间便好了。
苏景同那时是信了的,他当军师的三年半,脑子一刻不得闲,事无巨细操心,他身体健康都活似要短命,若是叠上箭伤,更要命。
现在来看,这中间有什么变故也未可知。
苏景同一时恨周文帝为难左正卿,一时脑补了无数左正卿的惨状,连胳膊都发麻起来,苏景同太熟悉这感觉,等麻痒的感觉过去后,他就会失去对胳膊的控制,就像对他的腿脚一般。
昨晚还信誓旦旦得好好活着,现在就变本加厉,不光腿不顶用,胳膊也要不顶用了。
“心肝儿?”顾朔绕到假山后面,掀起垂下的干枯树枝,看到了藏在假山背后的人,一眼看到苏景同手中的石头,瞳孔紧缩,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不着痕迹看苏景同的胳膊,还好,没有伤口。
苏景同见到顾朔,心里铺天盖地的压抑愤懑去了一大半,手哆嗦两下,终于感觉手指头又听使唤了,能慢慢松开了,把尖锐的石头丢到地上,张开双臂——抱。
顾朔两步上前,把他揽在怀里。
“腿动不了了。”苏景同可怜巴巴地说。
顾朔打横抱起他,“回去找太医。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苏景同摇头,复而点点头,“胳膊也麻。”
“还有吗?”
“没了。”苏景同眼睛往假山里看去,他想亲眼看看密旨。
假山里的谢永章和霍方听到动静,吓得毛都炸起来了,手忙脚乱地收密旨,江天进来看了一眼,挥手,两个禁军上来把密旨卷起来收走。
谢永章腿软了,完球了,闯大祸了。
霍方还算镇定,冲着顾朔的方向跪下行礼,“陛下容禀,是草民胁迫世子偷盗密旨,一切事端因草民而起,与世子无关。”
嘿呀。谢永章赶紧道:“他没胁迫我,我自愿的。”
顾朔懒得跟他俩多说,闲得没事干翻密旨也就算了,还跑皇宫里翻,还让苏景同看到了,蠢死他俩得了,直接离开,又上来四个禁军,把他俩押走了。
广明宫里太医已经等着了,一共四个,全是新面孔。顾朔知道苏景同的病以后,差人在全大周搜罗来的。
太医们瞧了半天,和顾朔出去说话了。顾朔并不指望这几个太医能妙手回春,从他翻阅典籍的情况来看,这病少有能治好的,多数“好好地就疯了”,只盼他能拿出点法子来,减轻症状。
太医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顾朔听了半天,他们认为是苏景同体内阴阳五行之气失衡了,可以开药,但心病还需心药医。
从苏季徵去世到现在,满打满算都不到一年,苏景同生病也只在这不到一年的光景,病情还没发展到不可治疗,若是能把心病治了,是能好转的。
心病?
乍一看是苏季徵的死刺激了他,可真能刺激到这个程度么?
顾朔吩咐人熬夜,自己进屋看苏景同。屋里的棉被换成了毛茸茸的小毯子,据说毛绒感能让不安的人舒服。苏景同正裹在小毯子里。屋里的温暖让他四肢“解冻”,又能自如活动了。
苏景同见他进来,眨眼:“吓到你了?”
“没有。”
苏景同有点歉疚:“你是不是在开朝会?我打扰你了?”
顾朔捏捏苏景同的耳垂,“在开朝会,不重要。你今天能第一时间找我,我很高兴。”
“嗯?”
“乖宝,我觉得你的状态在变好。”顾朔嘴上这么说。
“啊?”苏景同睁大眼睛,他觉得今天有变更坏,以前只有腿动不了,今天差点连胳膊都动不了。
顾朔心里也这么想,但他嘴上道:“不,你在变好。”坊间传闻,言语是有力量的,如果一直说吉祥话,事情会变好,如果乌鸦嘴,坏事情会发生,顾朔不想听到任何一点不好的声音。他努力找理由,“如果是以前,你不会找我求助,你会直接用石头划手腕。但你今天做得很好。没有伤害自己,还能及时找我。”
“是、是吗?”苏景同狐疑。
“是的。”顾朔额头贴到苏景同额头上,“我觉得你今天特别棒。你在努力克制了,你在努力治好自己。”
苏景同沉思:好像也有点道理。
“以后也要这样,”顾朔叮嘱:“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觉得不对劲,就及时喊我,记住了?”
“你上朝呢……”
顾朔问:“我刚说的什么?重复一遍。”
“以后也要这样,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得亏苏景同记性好。
顾朔打断他,“记住了?”
“好吧。”
“想要什么奖励?”顾朔说:“好孩子应该得到奖励。”
“不用,”苏景同要什么没有,哪里需要奖励,“等会儿,”苏景同想起来他那俩倒霉学生,“把霍方和谢永章放了行吗?”
“密旨都敢偷。”顾朔问:“不需要给点教训么?”
“废弃的密旨啦。”苏景同替学生求情:“我拢共就这俩聪明点的学生,你都关起来,我讲学多不得劲。”
顾朔道:“不还有个顾炎么?他比这俩强吧。”
苏景同眼神飘开,他不意外顾朔知道顾炎来他这儿蹭课的事,江天常跟着他。苏景同是没想到江天这碎嘴子什么都跟顾朔说。“是强一点。那也不能就给我留一个吧。”
“不是要给我奖励吗?我就要这个。”苏景同替他学生说话:“这事怪我,我讲学是只安排任务,让他们自己找史料论证,他俩说不定在研究津门之战,需要史料。”
“嗯。”这都是小事,顾朔道:“一会儿放了。”
“密旨给我看看?”苏景同说:“我看到禁军把密旨收走了。”
顾朔沉默。
“不行吗?”苏景同问。
顾朔迟疑,到底能不能给苏景同看,理论上他应该从霍方和谢永章的聊天中能推出大概,看与不看差别不大,但猜和亲眼看到不同,如果让苏景同看到,会不会刺激他?
“不看也行,”苏景同说:“那我去找正卿行吗?”
顾朔:……
还不如看密旨呢。
左正卿知道的更多。
苏景同臊眉耷眼:“我想去看看他。”
“我不吵他,我就看看他。”苏景同犹豫道:“不见他也行,让他休息,我见见他的丫鬟知夏行吗?”知夏全程伺候左正卿,应该知道全部。
顾朔还是不说话。
苏景同正想再央求,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啊,你也知道吧!”
否则干嘛把左正卿当易碎的瓷器呢?
顾朔:……
苏景同确信:“你果然知道!”
“知、”顾朔难得结巴:“知道的也不是很全。”
苏景同眨眼睛,“哥哥,好哥哥,你告诉我吧,我今天要是听不到全部,我会怄死的。”
顾朔:……
“你还是去找正卿吧。”
让军师对付军师。
第52章 现实-前情 只要能铲除苏季徵,没什么……
不管谁说, 反正有个人能给他解惑最重要。
听到能去康宁侯府,苏景同顿时眼不花了,腿不麻了, 精神抖擞了, 拖着顾朔直奔康宁侯府。
去康宁侯府的路上,苏景同也不知怎么, 念叨“康宁侯”三个字,突然猜到些什么。顾朔不会无缘无故给这个封号,只怕希望他“康宁”。
那说明当年是不“康宁”的。
可怜左正卿好不容易睡了个好觉, 刚睡醒, 就听到顾朔和苏景同联袂而来。左正卿有浓浓的不祥的预感。
左正卿披着狐狸毛斗篷出门迎接顾朔——顾朔倒是说别出来, 在屋里等着, 但哪有臣子在屋里等皇帝的道理。
于是他一出门, 就对上苏景同红彤彤的兔子眼。
左正卿吓了一跳, “怎么哭了?”
苏景同在前来的路上,已经把所有不好的猜测都脑补了一遍——虽然还不知道左正卿到底经历了什么。
顾朔摊手, 正卿你自求多福。
等进了屋, 上了茶, 左正卿听顾朔说完来意, 人已石化。人算不如天算, 原来是这个意思。
左正卿万万没想到露馅居然是在霍方和谢永章这俩傻小子身上露的。
左正卿同顾朔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你那时到底怎么了?”苏景同抓着左正卿的手问,“是受伤了吗?”
“唔,事情是这样的……”
周文帝确实给他下诏, 要他趁苏季徵被东瀛人牵制时, 杀了苏季徵。
他不同意。
第一,赤霄军臣服于苏季徵,苏季徵一旦身死, 赤霄军军心大乱,对抵抗东瀛人有害无利。
第二,他和苏季徵达成了协议,在打退东瀛人之前,摒弃前嫌,如果他违背诺言,对苏季徵出手,若成了,信誉扫地,往后再想和人达成协议很难。
第三,杀苏季徵不是易事,若不成,苏季徵是决计不可能再跟他合作打退东瀛人的,对守津门不利。
国难当前,私人情绪理应放一边。
左正卿不是他愚忠的爹,他温润如玉的皮相下裹着倔种的心,他觉得周文帝的密旨于家国天下无益,于是周文帝下的前几份密旨他都抗旨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也幸好他抗旨了。
苏季徵浸淫朝政几十年,周文帝的小心思苏季徵一清二楚,密旨还没出宫,苏季徵就得到了消息。如果左正卿按周文帝的旨意埋伏苏季徵,那么左正卿会掉入苏季徵的圈套。
左正卿的连续抗旨,让苏季徵难得高看他一眼,略能理解一点为什么苏景同愿意和左正卿当朋友。
打东瀛人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容易在东瀛人的军队水平只是普通水平,难在如何跟苏季徵摒弃前嫌摒弃双方的小心思合作,要防止让苏季徵怀疑自己想背后阴他,所以排兵布阵的时候要格外注意,防止内讧。
苏季徵了解左正卿的人品后,对他的提防心降低了许多,排兵布阵的信任上让左正卿陡然轻松起来。
周文帝的密旨一封又一封,左正卿抗旨了一次又一次。
东瀛人节节败退,快被打出津门时,周文帝着急了。如果左正卿不能抓住最后的机会杀了苏季徵,等东瀛人败走,苏季徵缓过手来,随时可能围困皇宫杀了自己。
周文帝让皇后以赏花的名义邀请京中女眷参加,然后扣下了左毓。
密旨发来,左正卿抗旨,最后关头了,不能在这会儿出篓子。
他赌周文帝不敢对左毓怎么样,左毓等于周文帝手中的人质,如果左毓在宫中出了事,周文帝决计不敢相信他还能效忠自己。苏季徵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周文帝没胆子把他推向苏季徵阵营。
左正卿抗旨时,随了一封信回去,和周文帝陈述利害关系,东瀛人当前,先打退东瀛是重中之重。
周文帝大概看清结症在哪里了,左正卿心里打退东瀛是第一要务,肃清反贼苏季徵是第二要务。周文帝见密旨说不动左正卿,亲自写了一封密信,同他解释东瀛人的前因后果。
东瀛人之前风平浪静,没有一点要进攻大周的意思,怎么就如此突兀地偏偏在苏季徵谋逆的时候进攻了呢?如果东瀛人早有不轨之心,苏季徵和左正卿怎么敢不约而同抽津门的巡防营和赤霄军?
打起仗来,东瀛人也略显狼狈,兵器军粮都不大充足的模样,像紧急出兵。
这当然不是巧合。
周文帝算过他和苏季徵两方能调用的兵力,四大掌兵藩王都和苏季徵达成协议,对京中变故视而不见,不会来勤王,各州边境的兵路途遥远,如果没有确切的苏季徵谋逆的日期,很难准时到京城,且调动边境的兵,苏季徵会知道,他调多少,苏季徵就敢对应调多少。
算来算去,他手里只有禁军和巡防营。
这不保险。
于是周文帝请东瀛人帮忙破局,苏季徵这人优柔寡断、该狠的时候不狠,该做决断的时候他犹豫不决,心里叫嚣着“我凭什么不能做皇帝”,骨子里还被气节浸润,津门一旦遇袭,他会调转方向先打东瀛,周文帝可以在背后给他一击。
就算苏季徵突然狠心一回,照旧打京城,东瀛人会在苏季徵背后给他一击。
左正卿看密信看得气血上涌,合作?跟东瀛人合作,告知东瀛人最好入侵津门的时间点,这是一国之君该做的吗?他又向东瀛人承诺了什么?
事关重大,不能在密信中说,左正卿挑了个战事空档,快马加鞭赶回京城,面见周文帝。
左正卿还记得那天的场景,他跪在临华殿下,第一次直视坐在九阶白玉上的周文帝。
从前觉得九阶白玉不过一人高,现在跪在这里看,才发觉九阶白玉真高啊,高到遥不可及,高到似水月镜花。
周文帝坐在高高的九阶白玉上,戴着帝王的十二冕旒,成串的冕旒挡住他面无表情的脸。
左正卿连续抗旨,耗尽了周文帝的耐心和包容。从前看左正卿比亲儿子还亲,年轻有为,智计过人,忠君爱国,再没比他好的臣子,这会儿看他满身反骨,又和苏景同走得极近,说不定早有反心,只是沽名钓誉。
但他还用得着左正卿。
周文帝摆出如沐春风的姿态,“正卿回来啦,累不累?有什么要紧事只管叫底下人来回跑腿,何必折腾自己奔波。”
“事关重大,不敢叫人代劳。”左正卿直挺挺道。
左正卿直来直往,单刀直入,周文帝的寒暄卡在喉咙中说不出来,装出来的和蔼险些演不下去,“正卿啊,你从小就是小辈里最出挑的,品性好,不少人都赞你有君子风骨,朕也觉得你好。”
“你的顾虑朕明白,年轻人重气节是好事。”周文帝转了口风,“但圣人有言,变则通、通则久,我们也不能太迂腐对吧?”
“陛下所谓的不迂腐,是指和东瀛人合作吗?”左正卿直视周文帝:“敢问陛下,向东瀛人许诺了什么?”
周文帝笑意凝固,“这你就不必管了,鸿胪寺自会妥当处置。”
左正卿淡淡道:“若无足够利益相邀,如何能说动东瀛人兴师动众前来。东瀛向来垂涎我大周土地,陛下是答应了把津门送给他们,还是樾州?”
周文帝收起僵硬的笑容,冷下脸来,“正卿,慎言。”
“津门离京城太近,津门给出去,京城直接和东瀛接壤,陛下应当不至于如此许诺。”左正卿坚持问:“所以是樾州吗?”大周的樾州离东瀛最近,有两个不错的港口,东瀛垂涎已久。
“你现在回去,朕不追究你抗旨之罪。”
“陛下还是追究吧。”左正卿说:“微臣不欲遵旨。”
周文帝在心里深吸一口气,又勉强自己和蔼可亲道:“正卿,你听朕跟你讲,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解决苏季徵之乱,苏季徵之乱关系到大周的生死存亡,若叫苏季徵成功,江山改朝换代,大周不复存在,何谈樾州的兴衰呢?”
左正卿道:“苏季徵之乱,待津门平定后,臣请战和苏季徵一决胜负。”
周文帝叹气:“朕知道你自信,年轻人有自信是好事,但苏季徵年纪和你爹一般大,他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有功夫跟他打仗,不如早些料理了他是正经。”
“料理了苏季徵之后呢,仅凭巡防营的兵力,如何抵抗的了东瀛人?”左正卿问。
“事成之后,他们自会退去,正卿不必烦忧。”
“陛下如何确定他们会退去?”左正卿问,“津门后面便是京城,东瀛人已经到了津门,为何不更近一步,图谋更大呢?”
周文帝青筋直跳,“它吞不下。”
“至少在各州勤王之前,能吞下京城。”左正卿道。
“微臣在和东瀛人交战时,发觉东瀛人对津门的布防十分清楚,”左正卿问:“敢问陛下,东瀛人为何知道津门的布防?”
周文帝一口气噎在胸口,左正卿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问他,是不是你把津门的布防消息送给了东瀛人。周文帝不欲回答这个问题,无论什么时候,内战和外乱都不是一个级别的战争,出卖边境给外敌是大忌讳,遗臭万年,周文帝随便找了个话题:“正卿,莫想太多。朕还没问你,多番抗旨,到底是为公,还是为私?”
“微臣和景同有私交不假,但微臣更知道自己是大周的臣子,微臣所言所行无愧于心,无愧于大周,请陛下明鉴。”
“你先回去吧。”周文帝说,“你今天头脑发昏,朕不与你计较。皇后喜欢左毓,留她在宫里说话,要为她相看个好人家,你且安心在外打仗,等回来说不定能吃她的喜酒。”
左正卿不依不饶,把话题扯回来,“东瀛人一旦攻下津门,势必向京城发起战争,一旦京城失守,对各州的士气打击巨大,各州勤王亦需要时间……”
周文帝不悦地打断他:“朕说了,东瀛人打下津门后会和谈,届时朕会把樾州给他们,他们退出津门,卿不必杞人忧天。”
“樾州……”左正卿问,“原本大周和东瀛相隔海岸,有海域天然阻隔,一旦把樾州给出去,少了海域的屏障,东北防守压力会陡然加大,且东瀛人向来虎视眈眈,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谁有苏季徵威胁大?”周文帝忍无可忍,“樾州给出去又如何?给出去一个樾州,对大周的影响能有多大?无非是少块地。让苏季徵得逞,大周全国覆灭,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
“你到底是分不清,还是不想分清?”周文帝冷笑:“你和苏家那小子拉扯不清,你倒是好算盘,朕赢你是功臣,苏季徵赢,苏家那小子也会保你一命。两头下注互不耽误。”
“苏季徵再谋逆,也是大周子民,东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苏季徵难道没有异吗?”周文帝问:“朕是把你捧得太高了,让你分不清天高地厚了,你以为你是谁?小辈里你算出挑,但能和你比的也不在少数,你的位置你不坐,有的是人坐。”
“你现在回去,朕不跟你计较。”
苏景同听到这里,忍不住感慨:“平日你是最温和的,关键时刻真硬气啊,句句都戳他肺叶子,后来呢?”
“后来……”左正卿垂眸:“我摘了官帽,我说不回去,我不接受和谈,不接受割让樾州,如果先帝非要如此,我自知我资质平庸,难当大任,陛下另请高明吧。”
左正卿摊手,“他用不动我,又知道左毓于兵法上也有研究,于是下密旨给左毓,让左毓顶替我上战场,左毓洗冷水澡把自己洗病了,没去。”
“事情就是这样了。”左正卿说。
苏景同幽幽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像傻子?”
“那可不敢,你是英明神武的大军师,我字字保真。”左正卿轻快道。
“那你发誓吧,你要是说谎话,就五雷轰顶。”
“可……”左正卿一口应下。
苏景同不紧不慢补上后一句,“就让江天五雷轰顶。”
左正卿:“……”
左正卿当即改口,“其实事情过去有一年多,我的记忆不是很精准,有些细节可能描述得不到位。”
“比如?”
“呃……”左正卿又挑挑拣拣道:“虽然我和先帝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但先帝确实除了我以外,找不出第二个他敢派出去的人,他虽和东瀛合作,但并不全信东瀛人。津门战事不可轻忽,于是我又回津门了。先帝派了监军跟我一起走的。”
“我临走前,他警告我,不要心存侥幸。”左正卿无奈:“宫里是他的地盘,他可以轻松让左毓病故。他给了我时间,三天,最晚三天,他要看到你爹的尸体。”
这作风才符合周文帝。“然后呢?”苏景同问。
“保护监军的人,其实是暗卫里的好手,”左正卿慢慢回忆,“他们一面监视我,一面试图融入军队中伺机放冷箭刺杀你爹。在打退东瀛人之前,我不希望你爹出任何意外。”
左正卿肯再回津门是有原因的,一是战事紧急,二是周文帝如果狗急跳墙,随便派个人来接手巡防营,就算能和东瀛人一起杀了苏季徵,也扛不住东瀛人的谋算,东瀛人可能长驱直入打到京城。
左正卿决定速战速决,囚禁三天内打退东瀛人,让木已成舟。等东瀛人走了,周文帝只能仰仗他和苏季徵打仗,会捏着鼻子忍下这口气,不敢轻易伤左毓。
左正卿也给家里去了封信,请家里着手从后宫营救左毓。
那时左正卿没有彻底看清周文帝铲除苏季徵的决心。
在漫长的十余年中,苏季徵一心造反,周文帝一心铲除苏季徵,他对外软弱、无能、不断交出皇帝的权力,换取苏季徵的一缓再缓,他作为皇帝的尊严一再受辱,只要能铲除苏季徵,没什么是他不能失去的。
禁卫军从始至终是大皇子和皇后的人。左正卿部署完速战速决战术的第二天,禁卫军奉周文帝的密旨反了。
禁卫军绕开左正卿,当众宣布周文帝圣旨,削了左正卿的副帅,然后和东瀛人合作,双面夹击苏季徵。
津门守不守得住不重要了,苏季徵死后东瀛人会不会对京城发动攻击也不重要了。如果樾州可以割让,那津门有什么不可以的?
京城失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迁都,换个地方当皇帝便是。
禁卫军收到的第二个密旨是杀了左正卿,和东瀛人一起围剿巡防营——代价是东北一十二州,全部送给东瀛。
等津门失守后,将罪名全数推到左正卿身上——是左正卿持身不正,和苏季徵同流合污,禁卫军奋力厮杀,铲除奸佞,但无力回天。
左正卿想过周文帝会提防他,会继续和东瀛人合作,但没想到周文帝如此有魄力,巡防营的两万兵马都肯当做弃子。
苏季徵信得过左正卿,信不过周文帝,有所准备,但那点准备不足以面对禁军一万两千人的反扑。
左正卿和苏季徵及时组织了突围,但刀剑无眼,不,刀剑长眼,精准地找到了苏季徵,苏季徵死在战场上。
左正卿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观察苏景同的情况,大概是来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加上才因为他爹的事发病过一回,这会儿情绪不算太糟糕,除了唇色发白,额头有些冒汗,手握紧,不见其他症状。
“接着说,我没事。”苏景同道。
左正卿侥幸从这场大战中活了下来,并非他运气好,事实上他和苏季徵一样都成为了周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谋逆作乱的苏季徵固然是心头大患,三番五次抗旨的左正卿也触及到周文帝的逆鳞,他岌岌可危的君主的尊严在左正卿这里遇到了挑衅,左正卿指责他的每一句都让他如鲠在喉。
但那场大战里,江天反水了禁卫军。
禁卫军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统领江天在关键时刻反了周文帝的命令,和左正卿站在了一起。
周文帝眼里,樾州是可以割让的,津门是可以放弃的,京城是可以迁都的,比起他浩瀚的江山,这三个地方的百姓无足轻重。
被放弃的樾州是江天的家乡。
被周文帝认为无足轻重的人,是江天的亲人同乡。
江天在千军万马中救出了左正卿。
这一仗损失惨重,赤霄军和巡防营固然死伤无数,禁卫军和东瀛人也没讨到好处,被左正卿突围成功,元气大伤。
江天劝左正卿立刻离开津门,周文帝对他的杀意很明显了,多留无益。
左正卿担心津门失守,重整人马,又杀了回去。没了苏季徵,周文帝没再给东瀛人透漏军情,左正卿打起来趁手许多,快速打退了东瀛人。
左家经营几代,在宫里尚有些人马,把左毓从宫中偷换了出来。
津门之乱平息后,左正卿对周文帝彻底失望,他也无法在周文帝手下立足,在江天的护送下去了西北。
“好了,”左正卿说:“就是这样。我走之前想带你走,但去了摄政王府,人去楼空。”
苏景同仰脸问顾朔:“那正卿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第53章 现实-廷杖 他没想到周文帝给的是最侮……
顾朔:……
“我能有什么……”左正卿笑着接话。
“五雷轰顶。”苏景同说。
左正卿说不下去了。
“你身体不好, 跟我有关系吗?”苏景同问。
“……”
“你说你撂挑子不干,让周文帝另请高明。你明知道其他人接手以后,不一定能打退东瀛人, 你为什么会撂挑子?你觉得这符合你的性格吗?”
左正卿:……
“左毓当年远离战场, 被困在后宫,她不知周文帝卖了樾州津门的事, 为国效忠的事,她为什么抗旨?”
左正卿:……
“你还在津门打仗,禁卫军反水是瞬息之事, 消息暂时传不到京城。营救左毓需要时间、需要安排。在京城的你爹, 为什么在还不知道禁卫军反水的时候, 就组织营救左毓了?你爹不是老古板吗?因为你跟我是好友, 多次上书要与你割席。从后宫中抢出左毓和光明正大反了周文帝有什么区别?是什么刺激了他?”
左正卿:……
“你不是挑战场间隙回京城吗?快马加鞭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 你和周文帝说话撑死半个时辰, 但周文帝下给左毓的密旨在你回京几天后才下达,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周文帝下给左毓的密旨后, 你才返回了津门, 是什么让他放弃了左毓, 继续用你?”
左正卿:……
“你回京见周文帝的那回, 发生了什么?”
左正卿:……
“你看是你自己跟我说, 还是让我先幻想一番?”苏景同诚恳建议:“我觉得后者容易让我想到更离谱更危险的地方去。你觉得呢?”
左正卿投降,“让太医先给你扎一针镇定的,再慢慢同你说。”
苏景同:……
“这么严重吗?”
晚上, 苏景同身上扎了几针, 双目赤红,左正卿是对的,假使这会儿他身上没针, 知道真相后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苏景同想过很多左正卿的遭遇,比如周文帝像西南王一般下毒、下蛊,比如真对左毓做些什么,刺激左正卿,他没想到周文帝给的是最侮辱的方式。
那天,周文帝让他回津门,明确告诉他前几次抗旨他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再抗旨定治左家的罪,左正卿或许不在乎,左正卿他爹奉圣旨如圭臬,被周文帝拿捏地死死的。
左正卿在临华殿外长跪不起,请周文帝收回成命。
周文帝没再见他,夜里,左正卿跪晕过去,被人送回左家。
第二天,左正卿又递牌子进宫,周文帝不允进宫,让他即刻出发去津门。
左正卿在宫外长跪,请周文帝收回成命。
周文帝确定用不动左正卿了,打算派大皇子去接手津门战场,并去信给东瀛人,告知他们改由大皇子合作。
左正卿派人在出城路上截留了周文帝的信,伪造了新信,骗东瀛人入了一个圈套,又去信给苏季徵,让他好好利用圈套,尽可能地宰东瀛人。
左正卿没杀周文帝的信使,扣下了他。
信使彼此之间有联络,这个信使失联半天,宫里察觉到了异常,紧接着东瀛人战场失利的消息传回京城,周文帝弄清是左正卿下的手,勃然大怒,急诏他进宫问罪。
左正卿提前摘了官帽,除去官服,进宫戴罪。
八十廷杖。
苏景同不敢信他的耳朵,他怀疑自己今天一定没睡醒,晕晕乎乎,所以耳朵出了岔子。
左正卿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八十廷杖?
铁打的侍卫都要伤筋动骨数月,何况左正卿?
左正卿被抬回家时,高烧不退,几个太医来看过都说不大好,叫提早准备后事。
抢救一夜,不见好转,后来是从乡野中找了个土大夫,给左正卿喂了颗吊命的药丸,土大夫见效快,用料猛,能把身体剩余的活力激发出来暂时度过眼前的困难,虽把左正卿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但这药伤身的厉害,只怕余生缠绵病榻难见好转。
津门局势难测,东瀛人损失惨重,苏季徵气焰正嚣张,派大皇子这废物过去用处不大了,还是得有个能扛事能做主的人过去。周文帝放弃了左正卿,转向左毓,左家一门双杰,左毓想必也有她哥的本事。
密旨下给左毓,左毓抗旨——她在宫中不清楚外面的形势,不清楚津门之乱的前因后果,但她哥既然多次抗旨到触怒周文帝,她哥定有判断,左毓相信左正卿。
左正卿抗旨的前例在,没人知道周文帝恼羞成怒之下会不会对左毓做什么。
左正卿和左毓的娘亲和他们的爹发生了剧烈争吵,娘撂话要是他们爹还守着老古板的思想,任由女儿困在宫里,任由儿子遭罪,她二话不说马上带两个孩子和离归娘家。
他们爹无奈,着手从宫中营救左毓。
左正卿醒后,因他动弹不得,不方便自己行动,于是叫人将他送到津门去。他娘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好好在家养伤不行吗,非要上前线干什么去?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命,再搭进去可怎么办?
左正卿笑笑,假使此刻有面镜子,他能看到自己脸上死气萦绕,脸是青灰色的,双目涣散,眼见随时可能要备后事,但他没有镜子,在丹药的作用下,他感觉身体中有一股热流,支撑着他的精气神,他想当然地以为自己状态还好,不至于太糟糕。
津门他得去,现在的局势是他一手促成。周文帝不会再派大皇子去了——他知道大皇子应对不了津门的局势,被坑的东瀛人或者苏季徵随便哪一个都有可能宰了大皇子。他得去津门,把残局收拾完。
他起不来,便在马车中、军帐中指挥,让一亲信来回传消息。
周文帝厌烦了左正卿,安排禁军在战场反水。
江天能从千军万马中把左正卿救回来,不光是因为他武功卓绝,还因为左正卿只能趴在马车中上阵指挥,有马车做缓冲,万千箭矢被挡在马车外。
津门之乱平息后,左正卿熬不住晕死过去。苏季徵身死,京城在大规模清算苏家。周文帝原是要把卖国的罪名推给左正卿,但最终是左正卿打退了东瀛人,理由暂时站不住脚,只能先按下,观察左正卿还能不能活。
周文帝无法对外解释他为什么对左正卿大发雷霆,于是宫里抹去了关于左正卿生受了八十廷杖的事,相关知情人能灭口的灭口,不能灭口的都守口如瓶,权当此事没发生过。左正卿的重伤对外宣称战场受伤。
左正卿受杖后本该好好休息,但他重伤后一刻不得闲,在津门战场劳心劳力,完全没恢复好,又一次到了生死线。
左家把先前救了左正卿的山野大夫送到了津门。大夫犹豫不决,左正卿的情况不再来一颗吊命神药,左家真得准备后事,但若再来一颗——不到半月的光景连吃两颗,这辈子也算毁了,缠绵病榻,行走坐卧都十分费力。
江天做了这个决定。
既然不吃会死,倒不如赖活着,等缓过劲慢慢调理。
把左正卿送回京城的话,周文帝未必不会下第二次毒手,且江天公然违背周文帝杀左正卿的旨意,他一芥草民,回去必死,京城两人万万回不去了。江天带着左正卿一路向西而去,投奔顾朔好了。
“没事的,”左正卿安慰苏景同,“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苏景同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如果此刻没有镇定针,他早炸了,苏景同磨着后槽牙,“老匹夫,死得太便宜他了。”
左正卿笑,“你已经帮我报仇出气了!”
左正卿温柔道:“不必再介怀了。”
“现在太医怎么说?”苏景同问,“还能调理吗?”
“当然,”左正卿道:“大周顶好的太医都在我这儿,一日两回请脉,日日调养。你看我现在行动自如,吃得下睡得香,一点事没有。给我吊命神药的大夫来自民间,擅长救命,不擅长调养,所以会说连吃两颗对身体不好,太医们擅长调养,术业有专攻,我现在好好的。”
左正卿拍拍苏景同的头,“冷静点,深呼吸,别被你的情绪控制身体。”
苏景同喃喃:“你该早点告诉我的。”他现在切身体会到顾朔知道他手筋断了以后的感受了,满腔愤恨,可始作俑者已死,他连个发泄情绪的途径都没有,火憋在心里,只能肆意冲撞自己。
他若早点知道,必不能叫周文帝那畜生死得如此痛快,怎么也得千刀万剐了他。
左正卿正要说几句玩笑话打岔过去,一抬头,看见苏景同眼眶通红,想说的话憋在喉咙中,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顾朔在其他房间待着,给苏景同和左正卿留下说话的空间。从他这边的窗户,能看到苏景同和左正卿那边的动静——有几个大夫进去了。
顾朔估摸是苏景同对左正卿的身体情况不放心,且疑心左正卿报喜不报忧,定要亲眼看过才行。
今晚,苏景同是铁定不会跟他回宫的,顾朔自去休息了。
翌日一早,苏景同不知从哪搜刮了一堆大夫过来,挨个进去瞧,仔细看去,还有个算命的夹在其中,大概是想给左正卿算算健康和寿命。
顾朔总觉得算命的有点眼熟,想了半天,想起这位是大周赫赫有名的大师,铁口直断,原先姜时修失踪时,顾朔寻找数月无果,找了算命的来瞧,这位大师也在其中,他当时怎么算的来着?
顾朔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当时十几个大师一起算,答案五花八门,在哪的都有,顾朔有些记混了。
这场热闹的看病和算命持续了整整一上午,好消息是左正卿没有诓苏景同,他身体当真在慢慢恢复,若持之以恒地调养下去,虽不可能恢复至原先的水平,但于寿数无大碍,坏消息是这算命的张口闭口断子绝孙,把左正卿的娘听得直冒火,命人用扫把打出去了。
知道左正卿喜欢江天的顾朔:……
算命的被赶出门,十分窝火,堂堂大师,世外高人,竟然得不到一点礼遇,一边被家丁带着出门,一边破口大骂不尊重仙长。经过顾朔门前时,那豪迈的骂声险些把顾朔的耳朵震聋。
顾朔终于想起这位是谁了。
当时他信誓旦旦一口咬定姜时修就在皇宫,顾朔命人把皇宫翻了个底朝天,连密室、密道都查了个遍,连姜时修的影子都没看见。
这么看,能算出左正卿很可能不要孩子的“大师”,还有点准头。
顾朔看向苏景同的方向,情不自禁想起他和左正卿的猜测,所以苏景同是姜时修吗?
如果真的是,他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
顾朔在左正卿府上,江天贴身保护,这几日也待在了康宁侯府。江天郁郁寡欢,能经常在康宁侯府当然是好事,但……
江天无语地看着跟左正卿连体婴儿似地苏景同。
他时时刻刻跟着左正卿,江天都逮不着空和左正卿独处。
江天百无聊赖,在左正卿的府里瞎逛,他在左正卿这儿从来不讲究礼法,来了就四处溜达,左正卿家所有屋舍都许他随便进。
江天转悠来转悠去,左正卿的府邸不大,除了待客的院子,左正卿自住的院子,太医们的院子,其他屋舍全用来放书画。
左正卿爱书画,闲时就写写画画。
江天转到一处小屋舍,这屋舍隐蔽,藏在左正卿院子的小角落里,周围生长着郁郁葱葱的大树,若是旁人,大约嫌此地树木遮挡屋内阳光,但江天喜欢这些树——太适合执行任务时隐藏身形了,绝佳躲藏地。
江天蹿上树,找了个隐秘的树杈蹲着,美滋滋幻想要是每次执行任务都能有这些大树就好了。
他习惯性地往屋里看,屋里层层叠叠挂着画,和左正卿的其他书房书院没什么差别,江天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他只对打架比武感兴趣,画画无聊透顶。
江天记得左正卿还很喜欢这个小屋舍,经常来。
果然文人的爱好跟他不同。
江天蹲得无聊,准备跳下去看看苏景同和左正卿聊完没,他现在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左正卿最好的兄弟了,左正卿怎么有那么多话要和苏景同聊。
走了。
江天跳下来,目光不经意掠过屋中的书画。
瞳孔骤然紧缩。
他身体在空中没把握住身形,堂堂武状元,险些一头撞在地上。
江天龇牙咧嘴地起来,他刚刚好像在画上看到了自己。江天鬼头鬼脑地在门口转悠了半天,这附近确定没人,看,还是不看呢?
看的话,会不会有点不太好,偷偷闯别人的屋舍。
不看的话……但那画的好像是自己啊!
看,还是不看?
江天万分挣扎,脚却诚实地踏进了门。
“就看一眼,确定一下,看完就跑!”江天这么劝自己。
一眼望去,江天的脚挪不动了。
这间书房除了窗户,其他地方挂满了江天的人物画,有工笔画有写意画。
进屋头一张画的是他在津门战场上救左正卿,他从千军万马中杀到左正卿的马车前,长剑挡住即将射到左正卿身上的箭,夕阳中,他的身影仿佛镀了一层金光。
第二张是他驾马车朝西北而去,马车里是左正卿,左正卿平了津门乱后,大约对周文帝彻底失望,心灰意冷,江天搜肠刮肚找笑话讲给左正卿听,讲到口干舌燥,唇角起泡。
第三张是客栈房间中,左正卿又起高烧,他在左正卿病榻前给他换凉帕子。
第四张同样是客栈,因左正卿发烧,他们在客栈中歇脚。他早起在院子中练武活动筋骨,画是窗户半开的视角,不难想象当时左正卿正在窗户后面看他。
第五张是他们到了顾朔军营,江天和将士们喝酒。
第六张……
江天猛地拍大腿,喜不自胜,好好好,我就知道我才是左正卿最好的兄弟。
他转向书架,书架上一卷一卷放满了画,江天随手抽了一卷,依然画的他自己。有他穿官服上朝的画像,有他坐树上放哨的画像,有他吃饭的画像……
书桌旁有几个瓷器卷缸,画得是他执行任务时的模样。
每一卷画,落款都是左正卿,盖着左正卿的印鉴。
江天迟钝地想,他俩在西北的画好歹算纪实,这些吃饭上朝的画,怎么有点怪怪的。
好兄弟要这么细致吗?
江天心事重重从小屋舍出来,随手抓了个禁军的兄弟问:“咱俩是兄弟吗?”
“当然。”
“你会画我吃饭睡觉上朝吗?”
禁军的兄弟愣住,“……啊?”
“会还是不会?”江天追问。
“咱、咱是粗人,咱也不会画画啊!”
“假如你会!”江天焦急。
禁军的兄弟想了想,“那,那咱得先画老婆啊,画你个男的干啥。”
江天:……
江天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就不能想点好。”
“这话说的。”禁军的兄弟噗嗤笑出声,“我老婆就是最好的。”
“去去去,一边去,”江天随手抓了另一个问:“你呢?”
另一个兄弟斩钉截铁:“老大,我没老婆,没有可画的!”
嗯,不错。江天心里暗自点头,左正卿也没老婆,也没可画的。
兄弟猥琐地笑:“所以老大你什么时候给我介绍个好姑娘。”
“你就不能画画我?”江天斜眼。
兄弟们哄堂大笑,异口同声:“画你干啥。”
江天:……
“我们不是兄弟吗!”江天不可思议:“为什么不能画我!”
“好吧,”一个兄弟看他如此可怜,怜悯道:“那就凑合画一张吧。”
江天瞪眼:“你就不能画好多张我吗?”
兄弟无语:“老大,你是爱上你自己了吗?还要好多张画像。”
江天:???
“我是说,”江天委婉道:“有人画了很多张我。”
禁军的兄弟摸下巴:“怎么,是通缉令吗?要全国张贴?”
“跟那个没关系,”江天烦躁:“就是有个人,画了好多张我的生活。”
“哦~~~~~~”禁军兄弟贱嗖嗖地“哦”地山路十八弯。
江天:……
一人走出来,用肩膀顶江天的肩膀,“好小子,平时不声不响的,关键时候来把大的啊,不仅找到喜欢的人,还找了个画家啊!福分不浅啊!”
“说什么呢,咱们老大也是一表人才,画家喜欢多正常。是吧老大!”
“我的意思是……”江天挣扎:“有没有可能我们是单纯的……”江天吞回“兄弟”两个字,怕禁军的人猜到。
“单纯个屁。”大家异口同声。
江天:……
等左正卿想起一天没见到江天时,发现江天居然破天荒地告了事假,暂时不来康宁侯府了。
江天父母家人远在千里之外,京里的宅子几乎不回去住,要么在宫里值夜,要么来左正卿这边蹭饭,不知有什么私事。
是发生什么大事了么?
左正卿心里挂念着江天,把禁军的一人叫过来问情况。
“老大有事?”禁军的人疑惑:“他能有啥事?总不会是去找给他画了好多画的姑娘去了吧?”
左正卿:……
坏了,苏景同来得太急,他当时正在小屋中画江天,急匆匆出来,忘锁门了。
第54章 现实-创伤 “也许他不觉得自己是姜时……
左正卿走回正屋, 苏景同正在研究他的药方,看得煞有其事——其实他连药材名字都记不大全,白努力。
“别看了。”左正卿抽走苏景同手中的药方。
“给你个重大任务。”左正卿说, “关系到我的身体健康。”
“什么?”苏景同顿时来了精神。
左正卿在苏景同耳边说了几句。
苏景同皱眉:“这和你身体健康有什么关系。”
“我心情好, 自然有精气神,身体便健康了。”
“成。”
于是和左正卿黏糊了很久的苏景同, 突然决定要回宫了。这个消息让顾朔分外不解,根据他对苏景同的了解,苏景同怎么也得待到实在什么都干不了, 把左正卿烦到不行才能回。
“我有大事要干。”苏景同撂下一句话。
顾朔自动把“大事”替换成“闲事”, 苏景同嘴里的“大事”一般都很闲。
江天告事假, 告了五天。
头一天打开他尘封已久的家, 江天穷苦人家出身, 用不惯家丁, 只请了个看门的老头,连洒扫丫鬟都不曾有, 因此屋里灰扑扑的, 许久没收拾过。江天往草地上一滚, 在寒冬腊月看着天空, 脑子中念头纷繁复杂, 一会儿想起左正卿的脸,一会儿想起禁卫军兄弟们一口一个“老婆”。江天搓搓脸,“啊啊啊啊啊啊——”
江天就这么在外面睡了一晚, 第二天真冻病了, 顶着发烧的脑壳草草收拾了张床,把从没晒过的被子从柜子里拖出来,盖在身上, 闻着发霉潮湿的味道闷头睡了一天。
第三天满血复活的江天,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脑子里念头太多,反而变得空空荡荡,什么都想不到心里去。等他回神,他已经走到康宁侯府了。左正卿满屋子的画又浮现他脑海里,江天脸发热,拔腿就跑。
第四天,江天实在待不下去了,灰溜溜回宫,好歹找点事干,不至于闲到发毛。
苏景同躺在广明宫院中的摇椅上晒太阳,
江天奇道:“你怎么不去粘着你的好兄弟了?”
“他病了。”正午时分,阳光有些刺眼,苏景同将扇子搭在脸上,挡光。
“病了?”江天立刻正色起来,“怎么回事?他是哪里不舒服?冻着了么?”
苏景同掀开扇子,意味深长地看江天:“心病。”
江天:……
“哦。”江天靠在树上,无聊地用脚尖踢小石子。左正卿大概是知道他看到画像了……
苏景同没再说话,江天无趣地踢来踢去,两人就这么自顾自了一炷香。
暖洋洋的光洒在苏景同身上,照的他腿脚温热,似有寒气被从腿脚中驱走,苏景同舒服地眯起眼。
“我……”江天突然开口:“我不喜欢男人。”
“哦。”苏景同应了一声,似乎不大感兴趣。
“你对你的人生有规划吗?”江天问。
苏景同打了个哈欠,“没有。”他能有什么规划,规划数年,把苏季徵赔了进去,真不如他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我有。”江天说。
“哦。”
虽然苏景同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不耽误江天强行聊天,“我小时候吃不饱,总是饿肚子,我发誓要好好练武,当个武举人。你知道武举人吗?哦,你可能不太了解,京城里没有武举人。在我家乡,谁家出了武举人,就能不用缴纳税负,还能分一块田,种多少只管自己吃。我想当上武举人,让我和我家人能吃顿饱饭。万一收成好,能攒点粮食换钱,到时候娶个媳妇,和和美美过日子。”
苏景同静静听着。
“后来我当了武状元,不光不用交税,朝廷每年给发一大笔钱,我给家里买了田庄,请了家丁耕种,我爹娘不用再下地,也不用干零活,只管拿着田庄的出息过好日子就行。我那时的规划是好好报效朝廷,接着挣钱,让我兄弟姐妹们也能过得好。再攒点钱,在京里置个宅子,到时候娶个媳妇,和和美美过日子。”
“后来我去西北投奔陛下,没空想规划,只盼着陛下能平定四海,让我家乡安宁,不用被东瀛占领。等缓过气来,在京里置个宅子,到时候娶个媳妇,和和美美过日子。”
“现在成了禁军统领,家里也都过得好,宅子也置办了,只差娶个媳妇,和和美美过日子了。”
苏景同打了个哈欠,“哦。”
“我的规划里,从来就没想过和男人在一起。”
“哦。”
“你怎么一直哦?”江天有点不满,“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你不就是说,”苏景同瞥他:“你不管什么时候都想娶个媳妇和和美美过日子吗?”
“是啊。”
“那你烦躁什么呢?”苏景同纳闷:“也没人不让你找媳妇,和和美美过日子啊?”
“我……”江天语塞。
“正卿不会烦你的。”苏景同不知从哪拿出个苹果,一口咬下去,声音清脆,“放心啦,他肯定不会纠缠你。”
“他不是外化的人,知道你不愿以后,决计不会来纠缠你的。”苏景同语调无所谓,“他只会把自己关起来,悄悄消化,等他想通了,会跟你划清界限,绝不给你添一点麻烦。”
苏景同又“咔嚓”了一口苹果,“所以你放心啦,没人不让你找媳妇,没人不让你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你只要把看到的画像忘掉就可以了。”
“关起来,悄悄消化?”江天愣住。
“不然呢,”苏景同奇怪道:“他又不是你,他内敛得很,可不是自己闷头想么?”
“不会闷出病吧?”江天喃喃。
“这还用问,当然会,”苏景同用看傻瓜的眼神看江天,“我不都跟你说了他病了么?”
江天:……
合着你是写实啊?
“没事,你别去看他,让他自己安静个三五年,就好了。”
“三、”江天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三五年?!”
“呃,”苏景同改口:“三五年是有点短,那七八年吧。”
江天:???
“你开什么玩笑,心病七八年,那不是得憋死吗?”江天震惊。
“你也瞧见他那一屋子画了,只怕他平时日思夜想,只碍着你不好南风,所以迟迟不敢开口,现在暗恋也不成了,可不得让他好好消化么?”
江天沉默,满满当当一屋子画,不知左正卿画了多久,就算一张画用一个时辰,也得画数月。
“没事,你接着按你的规划进行就好,回头我跟陛下说,办个赏花宴,把京里跟你适龄的姑娘请来赏花,给你相看相看,你少年英雄,位高权重,家资丰厚,皇帝身边的二号红人,爹娘兄弟姐妹都在老家不必同住,想来不少姑娘肯的。”
“别,”江天连忙阻止苏景同,生怕他人来疯马上去办,“别去。”
“你不是想要娶媳妇吗?”苏景同诧异。
“哦。”苏景同明白了,“你怕正卿知道不好办?”苏景同自问自答道:“没事,他不会阻止你的,你府里没家丁,不好张罗,他做事向来周全,会派人帮你布置张罗的。你只管等着就好。”
江天:……
“他现在怎么样?”江天岔开话题,“你不是说他病了吗?”
“嗯,”苏景同无所谓道:“知道你戳破他暗恋的事后,一时激动,呕了口血。”
江天:???
“呕血?!”江天瞪圆了眼睛。
“别大惊小怪,”苏景同无语,“他身体破破烂烂的,心事又爱憋心里,本来就不大好。”
“他已经躺着了,太医们在照顾,只是心中郁结,不肯用药,也不愿进食,只能喂进去一点水。太医说还得他自己想开才行,若实在无法,试着扎针调理。”
江天:……
“没事,”苏景同又一次安慰他:“你别去看他,让他自己缓个几年就好了。”
“他……”江天踌躇:“他难受的时候会干什么?”
“唔……”苏景同想了想:“不好说。不过如果是你这件事,大概会坐在挂你画像的屋舍里,一张张看画,再一张张烧掉,烧掉画,也烧掉你们的过去,烧掉他心里不该生的妄念。”
江天脑补这个场景,左正卿脸色白得跟个鬼一样,穿着轻薄的衣裳,寒意攀爬在他脊背上,他游魂似地飘进屋舍,满墙琳琅的画成了他逃不开的枷锁,他一张一张打开画,手在画像上轻轻抚去,过往种种在脑海中车轮上演,曾经对他笑、对他闹、朝气蓬勃的人,以后要对他避而不及,原先的美好不过镜花水月,大梦一场。他忍着心痛一张张烧掉,逼自己放手,但又克制不住心中汹涌的情感,于是没完没了的拉锯战折磨自己。
等所有的画烧完,左正卿静静坐在空荡的屋中,窗外寒风呼啸,耳畔尽是冷冽的风声,他孤苦伶仃地在昏黑中,沉默地品尝求不得的苦涩。
啊啊啊啊啊——
太虐了太虐了太虐了!
江天不能想了,一蹦而起,运起轻功朝宫外跑去。
顾朔下朝回宫,老远便看到江天的身影一阵风般急吼吼地刮走了。顾朔走进广明宫的宫门,对苏景同纳闷道:“你看到江天了?”
“他找正卿去了。”苏景同贴心地回答他的疑惑。
“嗯?”顾朔问:“他开窍了?”
苏景同捂嘴笑,对顾朔招手。顾朔走上前,耳朵凑他唇边。苏景同咕咕叽叽把刚才发生的事说给顾朔听。
顾朔越听越想笑,“所以他心疼了,跑去找正卿了?”
“嗯。”苏景同颔首。
“这个憨子。”顾朔笑,“正卿那边呢?开始演戏了吗?万一江天去了他生龙活虎……”
“放心吧。”
康宁侯府,左正卿正如苏景同所言,神色恹恹地在烧画,墙上的画摘了一小半,左正卿脚边的火盆中燃烧着不小的火焰,火舌尖灼灼燃烧着残画。
左正卿垂目,掩住所有思绪。
江天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你来啦?”左正卿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仿佛什么尴尬都不曾发生,温柔道:“先去茶室歇息片刻吧,我收拾完这里就过去。”
江天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他要是没来,左正卿会怎么办?跟他幻想中的一样全部烧完,然后孤独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吗?
他本来活得就不易,身子没一天舒服的,往后还要加上一桩心事……
江天一脚踢开火盆。
左正卿笑,“怎么了,谁惹我们大统领生气了?说来听听。”
江天脑子一热,脱口而出:“给我当媳妇吧,咱们和和美美过日子。”
左正卿:……
好、好直接啊。
左正卿脑子宕机了。
顾朔陪苏景同晒太阳,半途,苏景同想起明天得去给太学府的小崽子们上课,连忙问顾朔:“我的学生呢,放了吧?”
顾朔顿住。
他是记得有这么回事,当时苏景同在嚷嚷要他放人,他嘴上答应了,但还有点事要问谢永章和霍方,就悄悄让暗卫先给江天传消息别放,等他问完再放,但被各种事打断,顾朔已经忘了这码事了。
苏景同眯眼:“你还没放?”
“呃,”顾朔投降:“马上。”
“都几天了,”苏景同不满:“早点放了吧。”
“我现在就去。”
一处宫殿内,谢永章在地毯上打滚,“好无聊啊好无聊啊好无聊啊。”他们从被抓以后就被关在这里,宫殿环境蛮好的,就是无聊。
霍方捧着一本书在看,这屋里有面书架,书不多,但其中有本讲姜时修生平的,结局是姜时修突然失踪,行踪难定。
“看什么呢?”谢永章凑过来。
“你说,”霍方认真问:“既然姜时修是苏景同,苏季徵死后苏景同从西北大营失踪,他是真被掳走,还是金蝉脱壳呢?”
“不好说。”谢永章托腮,“我爹娘怎么还不来救我,我都被关几天了。”
“可能他俩也被关了吧,我们是盗取密旨,他们是看守密旨不利。”
“唉。”谢永章发愁:“我爹娘真倒霉。”
潘启在门外高声喊:“陛下驾到,闲杂人等退避。”
谢永章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衫,霍方将书放在桌上,端庄恭敬行礼。
顾朔屏退左右,单刀直入问霍方:“为什么突然去翻密旨?”
霍方老实道:“回陛下,草民在勤学堂旁听苏景同的兵法课,发觉他对西北战役颇为了解,战场精确数据信手拈来,兵法细节的记忆远超旁人,怀疑他是失踪已久的姜时修,希望从密旨中能找到关于姜时修失踪的线索,但……”
霍方说不下去了,姜时修的没找到一点,左正卿的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
顾朔不是来听这个的,“你问过你老师他是不是姜时修吗?”
“问过。”
“他是什么反应?”
霍方愣住,什么反应?
好像……
半个时辰后,顾朔和几个太医坐在了一起。这些都是顾朔从民间找来擅长调理情绪问题的大夫。
“公子的反应,不像是姜时修,像诓那两个学生的。”一个太医道。
顾朔道:“他应当是。”且不说他和左正卿都推理出苏景同是姜时修,便是他的几个学生,都能发现他掌握了只有姜时修才能了解的信息,可见这身份批得并不严实。
又一个太医说:“那有没有可能,他在装自己不是姜时修?”
第一个太医反驳道:“既然要装,为什么不在学府里也装?学府里堂而皇之说出姜大军师才了解的东西,他没有隐藏身份的意思吧?”
一直沉默的第三个太医说:“也许……”
顾朔认真听他说话,这个太医是这里面水平最高的。
“也许他不觉得自己是姜时修。”第三个太医说。
顾朔迟疑:“这是什么意思?”
第55章 现实-五行莲 “找到五行莲了。”……
“意思是, 他虽然是姜时修,但他抵触自己是姜时修,不愿承认自己是姜时修, 在心里尘封掉他是姜时修的记忆。他现在不觉得自己是姜时修。”第三个太医缓缓道:“但他对西北的了解还在, 讲学的时候习以为常地说给学生听。”
“也不无道理。”第一个太医接话。
“那他为什么会不想承认自己是姜时修呢?”顾朔问。
第三个太医摸着浓密的白胡子,“那就得问他在姜时修时期发生过什么他不愿接受的事了。”
广明宫里, 苏景同自觉批折子,自从顾朔中毒以后,为了防止顾朔没日没夜批折子, 苏景同抢过了批折子的差使, 老老实实干活, 希望顾朔能多点时间休息。
顾朔从太医院回来, 经过广明宫的窗户, 窗户半开, 窗边插了几支梅花,梅花冷冽的香气丝丝缕缕传入顾朔鼻腔中。
顾朔静静看着认真批折子的苏景同, 他的侧脸恬静安逸, 姜时修时期发生过什么他不愿意接受的事呢?
姜时修来了西北大营后, 细皮嫩肉的军师自然不能跟皮糙肉厚的将士们一个待遇, 军营条件着实有限, 他已把军营里最好的都给了姜时修。
姜时修想的兵法,顾朔少有驳回的时候,便是有将军不服气, 顾朔也总站姜时修, 鼎力支持,没在这里让姜时修不痛快过。
直到姜时修被掳走前,姜时修唯一没达成的心愿就是和顾朔在一起。
但这点苏景同达成了。
他不仅达成了, 他还让顾朔余生都难脱情网。
从苏景同的角度来看,决裂后顾朔没和新人在一起,还念念不忘他,实在不该是个会造成他自毁倾向的理由,也不该让他对姜时修的身份深恶痛绝。
问题还能出在哪呢?
是苏季徵么?
仔细想想苏景同重逢后的表现,自厌自毁情绪分外严重。他明明熟读兵书,写得出普世的兵法书,在战场上锐利无边,却坚持自己是纨绔,坚持自己一无是处,是他的决策中出什么问题了吗?
顾朔猛地想起苏景同往自己身上下王蛊的事被他知道后,第一反应居然是忐忑不安,怕自己生气,他的反应,更像是对事情超出控制的无力感,如果他当时还有别的途径,如果他那时更加优秀出挑,是不是不至于把自己逼到用王蛊的地步?
明知道不该用,还是用了。既愧疚于自己的身体,也深陷在无力感中。
这么看来,他一定有什么决策是做错了,且影响到了大局。
顾朔心缓缓下沉,从苏景同的现状来说,最可能出问题的就是苏季徵的“战死”。
是不是他觉得,如果他没去当姜时修,就能留在苏季徵身边,苏季徵就不至于战死呢?
他是不是……在怪自己无能,没能救下苏季徵?
顾朔五味杂陈,脑海中念头一重又一重,不见尽头。
苏景同批完一份折子,活动肩膀,也不知顾朔和苏季徵是怎么忍下来的,伏案半日,苏景同便觉得腰酸肩膀痛。
不经意间,苏景同和窗外的顾朔对上眼神,苏景同眨眼:“怎么不进来?”
顾朔随口捏了个理由,“看你有没有好好干活。”
苏景同打了个哈欠,把折子推到窗边,“要检查一下吗?”
顾朔敛起所有情绪,稳步进屋,苏景同看过的折子他只草草检查一遍即可,到底是自己亲手教出来的人,思路跟他如出一辙,便是他来批,也无非如此。
顾朔拿了本新折子,是玄枵卫上的折子,顾朔手情不自禁抖了一下,玄枵卫最近只有一件差使——找五行莲。
顾朔屏住呼吸,打开折子。
“乖宝!”顾朔突然喊。
“怎么了?”
顾朔把折子摊开摆在苏景同面前,声音激动地有些颤抖:“找到五行莲了。”
“……啊?”苏景同愣住,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他被西南王控制的时候,找了几个月没找到五行莲,回宫后,镇西侯他们又找了几个月,也没找到,顾朔刚插手不久,就找到了?
虽说慧慧帮禁卫军圈定了五行莲的所在范围,但这找的也太快了吧?
苏景同低头看折子,五行莲找到是找到了,但五行莲的位置在西南,且五行莲不易保存,最好苏景同亲自过去,一摘下立马服用,保留五行莲的功效。
顾朔道:“给我点时间,我把朝政安顿了,我们一起去西南。正好你爹也在西南,若能一并找到,是最好的了。”
“你也去?”苏景同吃惊,“你是皇帝,你不合适动吧?”
“让正卿监国。小事审批下放一层级,大事正卿定夺。”
“但这五行莲,”苏景同摸下巴:“听起来像顾悯和徐幼宜精心为我准备的。五行莲真假且不论,等我们到了西南,等着我们的可能是西南军队。”
顾朔笑笑,西南还能有多少军队呢?
西南王登基十五天就败了,西南和京城路途遥远,传递消息不便,等顾悯知道西南王伏诛的消息时,已经没给他留多少时间了,就算想搞全民皆兵,也带不走多少兵。
这些兵马躲进茫茫十万大山里,固然隐蔽,难以寻找,但这些人要吃要喝要穿衣,就算西南早有兵败后的预感,早在深山里藏了军备,那又能藏多少呢?能藏多久呢?
顾悯但凡手里有足够的人马,早自立为王或者反杀了,何至于躲起来?
“他布局想要朕过去,朕成全他。调动南部各州兵马,”顾朔淡淡道:“正好料理了他。”秋后蚂蚱,让他蹦跶太久了。
早点把苏季徵弄回来,一来安苏景同的心,二来好问问苏季徵,苏景同出发去西北换身份当姜时修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他如此抵触姜时修这个身份。
顾朔有预感,这可能就是苏景同瞒着他的最后的事了,等这块也弄清楚,他就能挖到苏景同最不能释怀的点了,就能知道怎么治他的自毁倾向了。
唯一让他不安的是,五行莲到底是不是真的?
西南盛产蛊,能在西南找到克制蛊虫的五行莲,合情合理。但这个时间点,实在不好。
顾悯最好保证五行莲是真的,看在真五行莲的份上,他还能给顾悯一条全尸,若是假五行莲……
顾朔垂眸,那他就和他挫骨扬灰的爹一起去茅坑吧。
顾朔坚持要走,苏景同不好阻拦,毕竟顾朔放话他要是死了,顾朔就跟着自尽,苏景同不敢冒险,只盼着五行莲早点找到,先解决心腹大患。
让左正卿监国,朝里有些非议声,但并不大,毕竟顾朔没太子——知道有太子的那几位,清楚太子也跟着走。通常皇帝出巡太子监国,太子不在,宗亲里又没个能拿的出手的人,朝臣里可不就属左正卿最得皇帝信任么?
顾朔要求一切从简,虚头巴脑的排场统统都不要,别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只要兵马粮草带足,保障苏景同的衣食住行,就可以了。
顾朔要速度出发。王蛊在苏景同体内快九个月了,谁知道它什么时候就对苏景同的经脉五脏六腑发起攻击呢?拖不得。
临行前,顾朔亲自去了趟国寺,上香祈求此行顺利。
这次顾朔还带了几个治苏景同情绪问题的太医,以及,被关起来的徐幼宜。
几天关押生活,徐幼宜瘦了一大圈,红润的面色不再,只剩终日不见光的青黄,嘴唇干裂。江天进来带他走时,为了防止他搞事,直接用安眠针扎晕了他。
江天没看到,扎晕徐幼宜前,徐幼宜轻轻勾了勾唇角。
运筹帷幄是每位军师的必备素养。
下毒害死顾朔有什么用呢?且不说苏景同是第一个看到密信的人,太烈的毒,说不定苏景同还没拿给顾朔,他就毒发身亡了,除了激怒顾朔、让在京城的徐幼宜死无全尸以外,还有什么效果?就算苏景同能赶在毒发前把信拿给顾朔,顾朔死了,京城乱了,京城遍地是宗亲,无论谁登基,反正是轮不到顾悯的。
顾悯顶多能借这个时间缓口气,运气好的话,能和京里的某个宗亲达成合作,得到庇佑,运气不好的话,无非就是死的晚一些。
不如趁早换了思路,引顾朔出京,在西南动手,杀了顾朔,屠龙功绩在手,以战养战,吞了顾朔的兵马,有徐幼宜辅佐,明晃晃反了大周。顾朔政绩再好,他才当上皇帝几个月,当皇帝之前的影响力主要在西北,南面的百姓丝毫不了解他。他们还停留在周文帝时期吃不饱穿不暖活不下去的状态里,对大周的不满只差有人“振臂高呼”。
顾悯握着屠龙功绩,高举反周大旗,足够他在南面一呼百应。等西南兵马壮大,便可徐徐图之了。
顾朔一死,京城大乱。左正卿监国,但到底不是宗亲,当不了皇帝,且顾朔出巡,江天必定随侍左右,江天不在左正卿身边,弄死左正卿太容易了。
等顾朔死了,顾炎的地位立刻便不同了。顾朔没太子,他继位也不是走的正统遗旨登基,先帝最后遗旨中命顾炎亲爹顾川继位,假如没有顾朔横插一杠子,周文帝身死后是顾川继位,顾川死后是顾炎继位。
合情合理。
顾朔活着的时候,宗亲们顾虑着顾朔的态度,不敢对顾炎亲近,顾朔都死了,没人需要在意他的想法。届时宗正会出面拨乱反正,推顾炎上位。
无论最后赢的是顾炎还是顾悯,都无所谓,当年滨州水灾、徐家大难,顾炎亲爹大皇子顾川保住了徐幼宜的命,让人一路护送他来西南,没叫他死在流放路上,是顾悯亲爹西南王给了徐幼宜扬眉吐气的机会,两个都是他恩人,谁当都可以。
他也算对得起这两位了。
从收到消息,到交接朝政,到调兵前去西南,拢共花了不到两天——寻常皇帝出行怎么也得筹备一个月。
苏景同临近出发前,还有点恍惚。
他们救不回苏季徵最大的原因是顾悯他们龟缩在十万大山中,不好找。但现在顾悯坐不住了,要主动设套出击了,如果此行顺利,他们能一次解决两个问题。
困扰苏景同最远的两个问题,很快就要解决了。
“好不真实啊。”苏景同滚顾朔怀里,“顾悯那小子指不定憋什么坏呢。”
“嗯。不怕他憋坏。”顾朔心道,只怕他不来。
顾悯在深山躲了几个月,估计粮草要耗尽了,只要他派人采买粮食,就会被顾朔的人盯上。他们再不主动出击就藏不住了。
“对了,”苏景同突然说:“你带顾炎了吗?”
“嗯?”顾朔奇怪,“带他做什么?”顾炎是他大哥的儿子,大哥死后,顾炎就低调极了。
“你还记得徐幼宜的事吗?”苏景同问。
“记得。”
苏景同眨眼:“江天派人找徐幼宜的下落,跟着探子的传信,发现东西到了顾炎府上的地窖里。”
顾朔应了一声,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江天断定以徐幼宜的作风,顾炎府只是个幌子,他想嫁祸顾炎。事实确实如此,徐幼宜在摄政王府的暗室里。
西南王也许在宫里、在顾炎府上都有探子,探子们联手做了场好戏,把顾炎推出去顶锅。
从这点上看,顾炎或许是无辜的。
苏景同扬眉,“你再想想徐幼宜的风格。”
“嗯?”
“他不就是爱套环吗?一环套一环,我们觉得顾炎没事,说不定正中他下怀,他俩可能真有一腿。留在京城指不定顾炎有什么后手呢,带走算了,放眼皮底下看着。”
“那让人带上。”顾朔无所谓。虽然他大哥三番五次陷害他时顾炎已经长大,不可能不知情,但他看着顾炎的境遇,有时忍不住会联想到苏景同,在旁人眼中,苏景同是不是也如顾炎一般——苏季徵谋反到人尽皆知,苏景同也已经长大,对苏季徵的所作所为知情。
倘或登基的不是顾朔,苏景同是不是也会面对与顾炎相似的处境?
因着这点,顾朔在处理顾炎的事情上格外慎重,没将顾川的行为牵扯到顾炎身上,除了没像其他皇室宗亲般封爵位,其他一切照旧。顾朔盼着老天爷能记他在此事上法外开恩饶顾炎一命的功德,来日报在苏景同身上,好叫他后半生少些烦扰。
因为这次是去西南办事,无心欣赏路边风景,一路快马加鞭急行军往西南而去。
西南十万大山山连山,山脉绵延不绝,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翻过这座山,却又来到了另一座山,无穷无尽,仿佛被困死在山中。
一队身着西南军服的人马正在山路中悄无声息地穿梭。最近顾朔的人马在山中巡查得越来越频繁,已经渐渐接近他们藏身的山脉。他们不得不出来打探顾朔人马的位置,一旦发现有更近一步的倾向,及时回去报信,换隐藏地。
山里不方便,数月的躲藏,顾悯也变得胡子拉碴,山中水有限,寒冬腊月众人都懒得洗澡,凑合凑合将就生活,彼此谁也不嫌弃谁——除了苏季徵。
苏季徵身上的衣服换成了西南军的军服,盘腿坐在石床上打坐冥想,气色只有轻微的苍白,似乎已经养回了一些元气,他脚踝和手腕上锁着铁链,关在山洞中,能活动的空间只有这个小小的山洞。
大夫在山洞门口守着,以防万一。
顾悯带着几个大马金刀的汉子从外走进来,摘掉头上的头盔,“摄政王安,告诉你个好消息。”
苏季徵眼皮都没掀了一下,继续打坐冥想。
顾悯不以为意,他自顾自说下去:“你的好儿子苏景同就要来西南了。”
“小王做个好人吧,把他抓来让你们父子团聚如何?”
苏季徵懒得理他,吹牛也不怕把天吹破了。
他但凡有点本事,也该打出去了,而不是龟缩在山里消耗为数不多的粮草,逼到弹尽粮绝才不得不露面。
某座山上,一朵银白色的莲花在风中摇曳,光下能看到银白花瓣上流淌的五光十色。莲花周围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在晨雾中越发模糊看不清。
第56章 现实-揭穿 少年笑起来,“军师,你回……
大军开路, 浩浩荡荡前往西南。
五行莲的位置在西南大山腹地,山路同样遥远,摘下不易保存, 需要苏景同前去山中。
路上, 顾朔和苏景同同乘。
“你怎么看?”顾朔问。
苏景同取了支笔,在马车上的桌上铺开西南大山的地图, 标记出五行莲的地点,“顾悯大费周章把我们引来,定有埋伏。”
“你觉得他手里有多少兵马?”顾朔问。
“不多, 西南王原本手里有十五万兵马, 在四大边疆王里兵马最多, 但是我们北上造反时, 带走了十四万, 只留了一万守城, 现在顾悯手中应该就是这一万兵马。但除此之外,西南王造反一路势如破竹, 这段时间应当能吸引到百姓投军, 这部分数量我不清楚, 毕竟西南王也在提防我。”
“从你登基的消息传回西南, 他们开始躲进山中, 到现在一共是……”苏景同算了个数字,写在旁边,“他至少还要预留十天左右的军粮, 来应对我们。”
“西南的粮食产量是……”苏景同写数字, “这些年为了造反,西南王也囤积了不少,我预计是……”
苏景同慢慢计算顾悯手中的军粮数量, 考虑到进山后存在省吃俭用、在山中打猎采摘摸鱼增加补给,苏景同最后道:“大概有两万三千人左右。”
“战马不多,西南这边养马水平不高,马品种也不好,西南地多山,山路崎岖,骑兵在西南用处不大。西南王北上时,带走了所有骑兵,一人一匹马,西南王府最多还有五百左右的战马。”
“战车基本没有,西南这边不用战车。”
苏景同一样一样地算下去。
“如果我是顾悯,我会在左右这两条路各埋伏两千人,然后把人赶到西路去,这里是一线天,好绞杀。”
“但我不理解的是,”苏景同顿了顿:“我们这次带了五万人,他是从何而来的底气,认为埋伏我们能成功?难道不是我们反杀吗?”
顾朔问:“从其他地方借兵?”
顾悯想从东南借兵的话,成功的可能不大。
苏季徵执政时期,东南百姓活不下去造反,苏季徵和东南百姓谈判,暂时化解了矛盾,但相应的苏季徵调了中央军去东南驻守,把东南军调到东北驻守,东北军调去津门。中央军家眷都在京城,两年轮换回京,前途大好,不会搅和东南西南的局势。
或许是从南面的哪个小国家借兵?
苏景同算来算去,多罗国来帮忙的可能性最大。多罗国国土和西南十万大山紧紧接壤,虽然面积不大,人口少,但它熟门熟路,了解山群,它来援助顾悯的话,可以从山群另一面过来,不惊动其他州府的驻军。
多罗国的粮食不丰、物资紧张,如果顾悯许诺了重金、粮食种子、军备武器请多罗国出手,事成得到顾悯许诺的物资,对多罗国是条出路,若是失败,可以躲回十万大山后面,顾朔不会花大力气穿过十万大山去找他们麻烦。
苏景同琢磨多罗国的兵马情况,“最多借他三万。”
那就刚好比顾朔他们多一点。
“调四万东南的中央军过来吧。”顾朔一锤定音,九万人军队,如果再栽在顾悯手中,那真是天佑顾悯。
夜里,苏景同辗转反侧。
“睡不着?”顾朔问。
“你说,”苏景同迟疑:“顾悯用来当诱饵的五行莲是真的吗?”苏景同派镇西侯等人去找,在西南没听到五行莲的传说,但是在东南地带找到了五行莲相关的童谣,现在是剿灭顾悯的关头,却又在顾悯藏身之处附近看到了五行莲。
若是真的,巧合得未免过分了。
“不管是真是假,”顾朔道:“先拿到手再说。”
自来到西南后,苏景同便和顾朔寸步不离,将士们对苏景同的态度依然是看他一万个不爽。
这次从京城带来的三个将军。
一个是姜时修曾经的老部下孙新。孙新当年顶不服气姜时修这个黄毛小子,非要和姜时修唱反调,姜时修说能打下来,孙新便说不能,两人常常打赌,谁输了给对方洗三个月衣裳。赌到最后,孙新得给姜时修洗六年衣裳,于是大家吃庆功宴,孙新苦哈哈地用木槌敲打衣裳。姜时修就提着一壶小酒美滋滋坐孙新旁边监工——姜时修不喝酒,但能让孙新闻味,姜时修贱嗖嗖问:“孙将军,还赌吗?”
一个是姜时修提拔的小孩周乾。周乾能打,听话,他是莽汉,听不懂兵法,但姜时修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做,指哪打哪的好手。
最后一个是兵部的童杰。童杰也是姜时修的旧部。童杰自从西北回来后,便沉默寡欢,战争兴起时,他在西北参军,他的大哥二哥在京城,大哥是禁卫军,死在津门战场上,二哥是巡防营的将士,死在西南王打进京城的那场战役中。
顾朔是想选几个对苏景同敌意不大的将军来,但选来选去,没有。武将对叛国谋逆的厌恶,正如文臣对奸佞权臣的厌恶。苏家父子,文臣厌恶苏季徵,武将厌恶苏景同。苏季徵尚且死在津门之战里,有谋反行径,也死得算所。苏景同是完全的谋反,且下场——将军们早知道他“垂帘听政”了。
想化解将士们对苏景同的不满,只有一条路可走,把苏景同是姜时修的事情公开,再把苏景同指挥西南军半月内大败给顾朔的事说清楚。但苏景同抵触自己是姜时修这件事,苏季徵还在顾悯手中,这两件事一件都不能公开。
顾朔只能选出对姜时修最忠心的来。这三个都是姜时修的铁杆拥趸。若能趁这次机会,平了苏景同最难跨过的障碍,把姜时修的身份揭开,倒是一举三得的美事。
苏景同和顾朔同进同出、同食同宿,在军队中格外显眼。
急行军的一天夜里,周乾拎着一坛酒坐在营寨外,遍地黄土,尘沙在空中飞扬,鼻子上一摸一鼻子灰,周乾用嘴咬开坛盖,将坛盖扔一边,对准坛口“咕咚咕咚”往喉咙里倒酒。
“周乾,你小子干什么呢?”孙新一巴掌拍周乾肩膀上,“军营里禁酒,陛下还在呢,你小子想找死啊?”
周乾瞥孙新一眼,把酒坛递给孙新:“喝吗?”
孙新盯了他一会儿,盘腿坐他旁边,“咋了?你也学酸儒看到月亮就难受?”
周乾又灌了自己一口酒,尘沙漫天,有尘土落进坛中,“呸——”周乾把沾了尘土的酒吐出来,用袖子抹了把嘴,“我就是不舒坦。”
“你病了?”孙新上下打量周乾。
“我是替军师不舒坦!”周乾低吼。
孙新沉默,皇帝还在西北大营时,十分平易近人,和他们打成一片,大家没大没小惯了,少有面对皇子面对郡王的距离感,姜时修喜欢皇帝不是秘密,那时满军营都想帮他,都想撮合。要说皇帝不喜欢姜时修,也不是那么回事,总归同宿同食,又很信重。要说皇帝喜欢……
孙新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帝王帐,从帐上的影子来看,苏景同大概正靠在顾朔身边叽叽咕咕说话。
皇帝对姜时修的喜欢,哪里比得上这位。
他谋反、他始乱终弃、他贪图享乐、他奢靡无度、他对着皇帝大呼小叫,但皇帝就是喜欢。
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军师对他怎么也算掏心掏肺了吧,”周乾满心怨气,“要没军师,平定西北不知要费多少劲儿,要没军师,他说不定就……”周乾及时吞回后半句,但孙新知道他在说什么,顾朔中毒箭那回,军医不在附近,是姜时修把顾朔的毒血吸出来的,若没姜时修,顾朔怕是难逃中毒。
“就算不指望他们能在一起,好歹也找找军师吧?”周乾啐了一口,“军师失踪这么久,连他的影子都还没找到呢。”
孙新张嘴,想劝几句,但又能劝什么呢?姜时修没找到不是事实么?
周乾不痛快极了,“你知道禁卫军的暗卫去哪了吗?”
禁卫军十二卫之一的暗卫某天突然宣称有紧急任务,全员消失。
“去哪了?”
“哼,给苏景同找治病的药去了。”周乾越想越气:“但凡找军师能有这个劲头,早找到军师了!”
童杰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从周乾身后抄走了他的酒坛子,自己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半,把酒坛丢还给周乾,一言不发地坐在周乾旁边。
周乾瞧他,更是叹息,童杰在西北大营时还开朗乐天,等回了京城,知道他大哥二哥都死了,家里就剩他一个,便郁郁寡欢起来。
周乾一把将酒坛摔地上,“苏景同到底有什么好?!”
孙新沉默良久,起身拍拍周乾和童杰,“军营禁酒,洗澡换衣服、去了酒气再回来。”
苏景同只听说过姜时修在军中的威信,不曾亲眼见过,这回跟着大军出行,才真切感受到姜时修的威力。
他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将士在怀念姜时修,操心姜时修什么时候能找到,脑补姜时修失踪后的境遇。
啧。
真有威信!
苏景同没太在意,西北大营经历过两任军师,姜时修和左正卿,左正卿来西北大营时,西北基本已经平定了,西北营走上正轨,左正卿没和西北军一起经历过最艰难困苦的时期,少点同甘共苦的感觉。且姜时修的失踪不上不下,至今没个结果,悬在众人心头。
将士们会怀念姜时修实在太正常。
苏景同如厕完,往军帐走。
一只小手突然从身后抓住他胳膊。
苏景同低头,是个清秀的蒙着眼睛的少年。
这少年严格来说现在不属于军队的人,他才十岁时就谎报年龄参军,战场上被射瞎了双眼。姜时修本想安排人送他回家修养,毕竟军营条件差,环境恶劣,不利于养伤。少年不肯走,他家里没亲人了,回去也无益,倒不如留在军营里打杂,他虽眼盲,给弓箭上油还是能做的。
因此留在了军中。
“军师?”少年动动鼻子,他眼睛看不见了,只能靠其他感知来判断面前的人是谁。
苏景同的手不可抑制地哆嗦起来。
少年笑起来,“军师,你回来啦?他们把你救出来啦?”
苏景同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少年问:“军师你怎么不说话?”少年停了一会儿,“军师你是不是忘记我是谁了呀,我是小九,李小九,在咱们军营里擦弓箭的那个。军师你怎么样呀,你之前去哪了,大家都很想你。”
苏景同全身血液往大脑中疯狂涌去,他听到自己喑哑的声音,“我、我不是。”
“嗯?”少年人声音清脆:“什么不是?”
“我……”苏景同顿了顿,他全身渐渐无力,双腿发麻的感觉又开始出现,过一会儿他就会失去对腿的控制,“我真的不是姜时修。”
“我不是。”
少年奇怪地歪头,又动了动鼻子嗅了嗅,没错啊,是这个味道啊。
苏景同艰难道:“可能是我和他用了同款熏香。”
“……这样吗?”少年迟疑,可军师不熏香,他也不是闻到同样的熏香味才判断的,他就是感觉,感觉这个味道是军师。
“我真不是。”苏景同把少年抓着他胳膊的手拂开,然后趁腿还能动,拔腿就跑。
“喂——!”少年遥遥喊。
苏景同腿失去知觉,大脑感受不到腿的存在,腿也软绵绵地失去力度,苏景同一头栽倒在地。
江天正在帐外巡逻,眼尖看到,立马赶过来。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苏景同从肤色红润变得青灰,有神的眼睛变得枯败,唇角止不住地哆嗦,寒风中额角满是密密麻麻的汗。
江天把苏景同扛起来,接触的瞬间,他抓到了苏景同的手心——已经被汗完全浸湿了。
周乾路过,看到李小九傻傻站在路上不动,走过去,“找不到路了?”
李小九拉他,“周大哥,”他指着苏景同的方向,“你看那是不是军师?我明明闻到了军师的味道,他却说他不是。”
周乾扫了一眼,厌恶道:“那是苏景同,不是军师。”
“可是……”李小九有话难言,他明明闻到的就是军师的味道呀,自从瞎了以后,他的其他感知就很敏锐的!
“真的不是军师吗?”李小九最后挣扎,“他们味道很像。”
周乾随口道:“军师可能都一个味道。你还找得到路吗?我送你回去。”
“好吧。”李小九心里嘀嘀咕咕:“但真的就是啊……”
他怎么会闻错呢。
江天掀开军帐的帘子,把苏景同放在榻上,顾朔放下折子,“怎么了?”
苏景同额角的汗流到了眼睛附近,糊在睫毛上,沉重到他几乎睁不开,眼睛无法聚焦,嘴里小声念叨:“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顾朔皱眉,“发生什么事了?谁刺激他了?”
江天耳聪目明,略听到一点李小九和苏景同的对话,复述给顾朔听。
顾朔闭眼,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是。”
“心肝儿?”顾朔蹲苏景同面前。
苏景同抓着顾朔的衣袖,“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对,你不是。”顾朔顺着他的话说。
“我不是姜时修。”苏景同殷切地盼着顾朔。
“嗯,你不是。”顾朔肯定道。
“我真的不是!”苏景同又一次强调。
顾朔把他揽进怀里,“你真的不是,我相信你不是。”
苏景同缩在顾朔怀里,眼睛不自觉地发了红,“我根本不认识姜时修,没听过他的名字,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顾朔低头亲他眉心,慢慢从眉心亲到脸蛋,“没事啊,不怕。宝宝你看看我,我在这儿呢,不怕。”
苏景同睫毛一眨,眼泪便扑簌簌掉下来,他小声说:“我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哥哥你要相信我,我不是他,我根本不是他。”
“对,你不是,你不是。”
“我怎么可能是他,我……”苏景同剧烈咳嗽起来,咳声阵阵,一声比一声剧烈,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别激动,缓一缓,”顾朔柔声哄:“冷静点,嗯?”
苏景同挂在顾朔身上,身体依然在颤抖。顾朔扯了张毛茸茸的毯子,紧紧裹在苏景同身上,毛茸茸的触感让苏景同短暂地获得了一点平静。
“没关系,”顾朔握着苏景同的手,“心肝儿,没关系。什么都没发生,今天什么都没发生。”顾朔的声音悠长温柔,带着一点催眠的意味,“不慌,这只是最普通的一天,我们在去西南的路上,是不是?”
苏景同慢慢安静下来,只偶尔抽抽一声。
顾朔从案几上拿了枚桂花糖果子喂苏景同嘴里,人在心情起伏时吃一些甜食会舒服点——顾朔这次从京城走特意带了个做甜茶点的大厨,时刻预备着。
顾朔一手揽着他,一手从榻旁抽了本话本子,转移苏景同的注意力,“上次你看到哪来着?”
苏景同的脑袋靠在顾朔肩膀上,像只受了委屈回家找人贴贴的猫崽。
苏景同在书上指了一页。
“嗯,上一回说到柳员外家公子在诗会一鸣惊人……”
帐中灯影摇曳,顾朔温柔的声音在夜风中四散而去,飘到不知名的远方。
苏景同昏昏沉沉窝在顾朔怀里,顾朔的怀温暖滚烫,驱散了月夜的寒冷。
第57章 现实-奸细 顾朔还没登基的时候,苏景……
十万大山中有一山洞, 比起普通山洞的狭小幽深,这座精心挑选出的山洞足够宽阔,能够容纳一张石床, 一张宽大的案几, 以及一个矮小的石凳。
顾悯在案几上挥笔即书给苏景同写信,苏季徵现在是真切在他手上, 苏景同也能看到,左正卿在朝中主事,顾朔身边的军师只剩苏景同, 想要苏季徵的命, 就拿自己的命来换。
顾悯在信的最后添上一笔:“毕竟若没有你, 他也不会落我手上, 姜时修。”
“徐幼宜在我儿手上, 你不想把徐幼宜赎回来吗?”山洞中, 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声音突兀,顾悯却习以为常, 泰然自若地朝石床望去, 石洞光线不好, 石床几乎被黑暗吞没, 苏季徵脚踝和手腕上绑着锁链, 盘腿坐在石床上。
“赎他做什么?”顾悯问。想平安把徐幼宜赎回来,除非拿苏季徵换,可他本来可以用苏季徵换苏景同死的。
用苏季徵换徐幼宜回来, 无非是回到他有徐幼宜、顾朔有苏景同的局面中去, 徐幼宜又赢不了苏景同,准确来说,在顾悯的记忆中, 徐幼宜从来没有赢过苏景同。既然如此,换徐幼宜回来有什么用呢?
用苏季徵换苏景同死,反而是个划算买卖。徐幼宜留给顾朔又如何,徐幼宜不可能效忠顾朔,毕竟这位可是和苏景同一起让徐家抄家灭族的。
苏季徵道:“他对你们父子也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会落在顾朔手里,也是为了给你谋划。”
“别说的那么好听,”顾悯打断他,“他会落在苏景同手里,是他愚蠢,没有选了个好的藏身之地。我父皇救他于水火,他为我尽心尽力是应该的。”
苏季徵慢悠悠看他一眼,不再说话。西南王去打天下不带顾悯,反而叫他留守,看来是有原因的。带他出去,说不定早和将士们离心。
“徐幼宜说,你儿子现在听不了‘姜时修’这三个字,”顾悯把信折好放进信封中,笑道:“你说这事奇不奇怪,居然会有人把自己内疚自责出病来?”
苏季徵脸色骤变。
顾悯将信封封口,“让我们来试试徐幼宜说得是真是假吧。”
顾悯走出山洞,洞外的阳光灿烂得晃眼睛,顾悯在昏暗的山洞中待久了,情不自禁用手挡住阳光。
苏景同也伸手挡住脸上的光,他昨晚发作了一回,睡着后顾朔在帐中点了安神香,于是苏景同一觉醒来,太阳都晃眼睛了。
他此刻位于马车上,离到达西南还有两天的路程。顾朔掀开一面车窗帘,让阳光照进马车中,照在苏景同身上。
顾朔正坐在一旁批折子——京中的重大事项如有左正卿不敢定夺的,会叫人快马加鞭送来。
苏景同揉揉眼睛,“我昨天又不好了?”
“没有,”顾朔否认,“你好好的。”
苏景同小声喃喃,“我好像是个累赘,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你刚刚说什么?”声音太小,顾朔没听清。
苏景同笑起来,“没事,我什么都没说。”
苏景同凑到顾朔身边给他捏肩锤腿,“累不累,坐一上午了吧,我给你按按吧?”
顾朔瞧他——苏景同的愧疚感大约又冒上来了,为昨晚他肆无忌惮的情绪道歉,为他给顾朔带来的麻烦道歉。
顾朔没阻拦他,有时候能发泄情绪更好。
苏景同殷勤地给他按了小半个时辰,他大概是忘了自己手筋断了的事,误以为自己还有力气,十分卖力地按了一脑门子汗,“怎么样?有舒服点吗?”
其实这力道小的和挠痒痒一样,顾朔道:“好多了,肩膀不酸了,背不疼了。你什么时候学的按摩?”
苏景同笑,小时候他给他爹按过,童子功。
顾朔就喜欢看他神采飞扬,见他双眸泛光,忍不住凑上去亲他,“怎么这么可爱。”
“哎呀。”苏景同躲开,“外面都是人。”
“对了。小九呢?”苏景同问,“昨晚我见到了小九,我可能吓到了小九,我想去看看他。”
顾朔道:“过两天再见吧。”
“嗯?”苏景同奇怪:“他不在军队中?”
“在,但他忙得很,快到西南了,将士们的弓箭都需要保养,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你先别去吵他了。”
“好吧。”苏景同有点过意不去,“他还小呢,一定被我吓坏了。”
“没有。”顾朔道:“你当时只是脸色不好,冒汗,紧张,他眼盲,看不见你。你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江天带你回来的时候和小九说我找你有事,小九没发现异常。”
“哦哦。”苏景同放下心来,“那就好。”
顾朔垂下眼眸,昨晚他叫人把小九的帐篷换到了离皇帝帐比较远的地方,安排专人给他送饭菜、弓箭,在帐篷周边就能完成一切,不必在军营里乱走,还安排了人看着小九,免得他乱说。
苏景同的心病,也许等他们找到苏季徵就能迎刃而解,不必操之过急。
等大军来到西南,西南王府已经收拾出来了,只待顾朔和苏景同下榻。两人没进去,西南王府毕竟是顾悯曾经的家,谁知西南王府里有什么机关暗室?
西南行宫还是周武帝时期建的,周武帝来西南巡察,建了这座行宫,后来周成帝、周文帝都没机会出宫,行宫便搁置了,一直由禁卫军看守,比西南王府可靠些。
顾悯的信在顾朔和苏景同到达西南行宫的当天晚上,由一个西南的哑巴且不识字的百姓送到了西南行宫。行宫旁军营中出来一个人,夜黑风高,哑巴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把信交给他,比划半天,意思是给苏景同的。
那人拿走信,没留下只言片语。
哑巴不知他看懂自己的手势没有,也不知他要不要给苏景同,但那人走得太快,哑巴没赶上。
哑巴看着那人的身影越走越远,进了西南行宫。管他呢,反正他带进西南行宫了,给了谁都行。
此刻的行宫中,苏景同才扎了镇定针入睡——白天他不知怎么又碰上了李小九,李小九抓着他不放,非要问清楚他是不是姜时修,苏景同脑子里的弦崩断,又发作了一场,才睡下。
顾朔想到李小九,一脑门子官司。他明明交代过人看着李小九,李小九本不该再出现在苏景同面前的。
这事实在巧得让人不得不深思。因为苏景同白天才和顾朔说了自己的计划,与其等他摘五行莲用药的时候,被顾悯的人在一线天夹击,不如主动出击。
按苏景同的意思,既然五行莲放在此地,顾悯等人的藏身之地不会离此处太远,起码是步行一天能到的距离。以前不好找顾悯的位置,是因为十万大山范围太大,翻山越岭花时间,且顾朔也不敢大张旗鼓去找,怕顾悯狗急跳墙对苏季徵不利,降低了找顾悯的速度。现在顾悯主动划定了范围,那便好找多了。
正是派兵的关键时候,苏景同居然发病了。
苏景同睡到白天还没醒,顾朔只得按苏景同昨晚的安排,抽了十二支小队,大张旗鼓在五行莲附近搜寻顾悯的踪迹。
江天领命出去,他也在十二支小队的领队中,要去查五行莲东南的山脉。
顾朔望着江天的背影,若有所思。
徐幼宜自从被带到西南行宫,就被安置在行宫的地牢中,由禁卫军把守,照旧只有个聋哑的老仆给他送饭。
这一天地牢的大门打开,昨晚拿走顾悯密信的神秘人进来,揭开徐幼宜眼睛上蒙的黑布。
徐幼宜关押已久,人迅速干枯下去,只剩皮包骨头,双眼深深凹陷,精气神似乎被妖魔鬼怪吸走,行将朽木。
神秘人将密信举在徐幼宜眼睛能看到的地方,“看清了?”
徐幼宜眼睛发花,只看到了落款上盖着西南王府大印的章,按他的计划,顾悯会在他们来西南时,提出要用苏季徵换苏景同死。顾朔不会答应,他只会派人大肆搜查顾悯他们的位置,然后落入陷阱。
“你想说什么?”徐幼宜的嗓子干哑。
“信上说的苏景同是姜时修,是怎么回事?”神秘人问。
徐幼宜笑,“怎么,想跟我合作?”
“你先说清楚,我再考虑要不要跟你合作。”神秘人说:“你主子可不打算用苏季徵换你,江天也不会放走你,只有我能救你。”
徐幼宜对他挑拨的话嗤之以鼻,他的主子是对他有知遇之恩、救徐家小辈于水火的西南王,可不是顾悯这毛头小子,扶持顾悯上位是他对西南王的报答,和顾悯无关。
“我怎么敢确定你不是诓我的?”徐幼宜探究地看着神秘人:“如果我告诉你真相,你不救我,又该如何?”
“由不得你选,”神秘人道:“顾悯的信应该是给皇帝的吧。”
信封写着给苏景同,又是从顾悯手中来的信,顾朔自然会提前看,免得里面有刺激苏景同的内容。
徐幼宜没作声。
“我也可以直接把信拿给苏景同,让他抉择。”神秘人说。
徐幼宜笑了笑,没说话。苏景同要能因为一封信就信了顾悯,自尽换他爹,那他还当什么军师,改名当二百五更贴切。
“我可以先告诉他,你就是姜时修,等他发疯的时候,拿给他看。”神秘人淡定道:“你说他发疯的时候,看了信会不会自尽?”
苏景同一死,顾朔不必再找五行莲,未必能落入他们的陷阱,硬拼硬的话,顾悯不是顾朔的对手。
徐幼宜十指骤然缩紧,“你怎么知道的?”
神秘人晃了晃信,“合作吗?”
徐幼宜示意神秘人过来,他小声在神秘人耳边说了几句话。
神秘人愣住:“你是说,你们第一步想杀江天?”
江天不死,杀顾朔难如青天。
只有顾朔死了,屠龙功绩在手,顾悯才能吸引更多的人来投靠他,积蓄力量,伺机反扑。
西南行宫中,苏景同沉沉入睡,他身上的镇定针,至少还要睡一上午。
十二支小队分别奔向十二座山,比起以前小规模搜寻,这次大规模找速度很快,几千人一起排查,快速推进。
一支小队在崇山峻岭中翻越,作为机动部队,他们极其擅长在山中搜寻踪迹,能从草丛的情况推出是否有人烟。
“这是有人走过?”一人问。
另一人走过来,白了一眼,“这他娘的是蛇爬行的痕迹。”
“走吧。”领队说,“过了这条路,就能到绕过山,到山背后了,山背后藏人的可能更高。”
“不会有埋伏吧。”不知谁说了一句。
一人笑着接话,“这险地,怎么埋伏?”
“不要掉以轻心。”领队吩咐,“时刻保持警惕。西南人比咱们对大山熟悉得多,随时可能中套。”
这支小队走过小路。
对面万箭齐发。
“遇袭——”一人迅速掏出怀中的信号,想放出信号提醒,一箭从天而降,洞穿他的心脏。
那人僵在原地,直挺挺倒了下去。
徐幼宜还在地牢中,神秘人并没有放走他,只说现在放走太明显,叫他放心,会来放他出去的。
徐幼宜估摸着时间,江天那队应该已经遇袭了。
江天再强,个人的力量也是有限的,千军万马中,他要如何逃脱呢?就算侥幸逃脱,也是重伤的下场,后续不中用了。
徐幼宜微笑,江天的遇袭会让大家动摇对军师苏景同的信心,苏季徵在顾悯手中的消息很快会放出去,将士们会意识到苏景同是被困的,他不能完全自主,他有要害在顾悯手中,两条信息双管齐下,难免有人怀疑苏景同是不是为了救苏季徵,被西南控制,出卖了江天。
苏景同百口莫辩,因为他根本没法解释。十二支小队的路线是他亲自安排的,知情人只有他和十二支小队的领队,他要怎么解释偏偏是江天这支遇袭?
等顾朔被刺杀,群龙无首,苏景同也失去了最大的庇护和依仗,凭苏景同的名声,他要怎么指挥全军呢?
等他们的“东西”送到将士们手中,大家就会恍然大悟,为什么苏景同在给西南王当军师时,已经被顾朔打得兵败如山倒,还不跑,反而主动进宫;为什么给顾朔第一次下毒的徐幼宜会藏在摄政王府的暗室中;为什么顾悯敢藏在深山中数月坐吃山空。
因为他从来就是西南的“奸细”、西南的“内应”啊。
于是将士们群情激奋,没了顾朔的保护,苏景同会被群起而攻之。
但这不全是好事,苏景同固然无法指挥军队,皇帝又身死,将军们最常见的做法是立刻返回朝中,不做任何冒进之举。这对顾悯没有好处,顾悯要的是军功,他们一心要跑,顾悯上哪里去赚军功呢?
这时候徐幼宜就要出场了,把苏景同是姜时修的消息公开。
姜时修在军中的威信极高,尤其是顾朔带来的这三个将军,都是姜时修的铁杆拥趸,一旦苏景同身份公开,他的行为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去西北是因为爱国家爱顾朔,去西南是因为周文帝杀了苏季徵灭了苏家,半个月输给顾朔是故意为之送顾朔当皇帝,现在被西南控制是因为苏季徵在西南手中。
合情合理。
多的是人愿意帮姜时修说话。
姜时修需要五行莲救命,将军们未必就肯立刻撤退。
那时就是顾悯发起战争的好时机。
徐幼宜想:真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隐隐觉得哪里缺一环,有个漏洞在,一种微妙地不祥的预感在心中萦绕,但很快消散,徐幼宜没来得及抓住那一点灵感。
地牢外脚步声嘈杂,无数人在行宫里奔来跑去,还伴随着间歇的说话声,声音不大,徐幼宜听不清,但七嘴八舌,似乎很多人在说。
又有成群结队的脚步声过去,听声音像几人抬着伤员在走,有人高声喊:“军医呢!军医!这里!”
“领队——快来,是领队受伤了——!”
徐幼宜心口一松,他们安排伏击的是江天带领的小队,领队受伤,应当就是江天受伤了。
不容易。
接下来就该是刺杀顾朔了。
徐幼宜慢慢谋划着。顾朔大概以为在军营里、在行宫中,被团团保护就安全了,但哪有那么轻易的事呢。
西南行宫里,苏景同睡醒了正在和顾朔一起看折子和军报。
顾朔时不时瞧苏景同的脸。
“怎么了?”苏景同正咬着笔头看军报。这个姿势在姜时修身上常见,苏景同很少做,兴许是近期频繁提到姜时修,不断刺激苏景同的记忆,他身上开始慢慢展现和姜时修有关的习惯。
“你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顾朔问。
“嗯?”苏景同抬头,“为什么这么问?”
顾朔起身去梳妆台处取了一面铜镜,摆在苏景同面前。
铜镜模模糊糊,看不清气色,苏景同只朦胧感觉自己脸上发青,“咦?”
“哪里疼?”顾朔追问。
苏景同细细感受一番,如果非要从他身上找点不舒服的地方,那只能是肠胃了,从他生病以来,肠胃就没舒坦过一天,时常刺痛、像针扎的感觉,今天和往常比起来,并没有特别的不舒服。
“叫赵宁来看看吧。”
西南地区蛊虫瘴气多,还是找西南的大夫看最稳妥。
赵宁就住在苏景同和顾朔隔壁的宫殿里,几百步的距离。赵宁一进屋,看清苏景同的脸,神色顿变。
顾朔心骤然提到嗓子眼:“赵姑娘?”
赵宁冲苏景同抬下巴:“躺床上。”
苏景同不明所以,但老实听安排。
赵宁取出一排银针,掀起苏景同的袖子,在手臂上迅速下针,不一会儿便有一点青灰色从针眼处漫了出来。
“这是?”顾朔问。
“他最近用镇定针了?”赵宁问。
“是。”
“用了几回?”
顾朔略算了算,苏景同在左正卿那边时,连着用了三回,每回刚把针拔了,他就眼睛赤红,只能再扎一回,来西南因为遇到李小九,又扎了两回,“五回了。”
“不能再扎了。”赵宁淡淡道:“王蛊是你强他弱、你弱他强的东西,扎了镇定针,他意识模糊,对身体的掌控力变差,王蛊就会活跃,会攻击他的身体各处。他肠胃一直不好,比较虚弱,王蛊从身体薄弱点攻击,首挑了肠胃,又因为他肠胃一直疼,忽略了王蛊的力量。”
“那现在该如何?”顾朔问。
“我先封他几个大穴,限制王蛊的活动,五行莲得尽快找。”
苏景同不觉得有什么,反正每天都疼,运气好的话,这两天就能把五行莲找回来。只是被封了大穴实在难受,他得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苏景同嘴巴倒还能动,只是僵硬些,说话费力,他破除万难开口:“我觉得我像只僵尸。”
顾朔不爱从他嘴里听到“尸”啊“死”啊之类的词,捏着他的下巴,逼着他连说三个“呸”。
苏景同无语,“要不要这么避讳?”说句“死”又不会真的死,说句“成僵尸”也不会真变成尸体呀!
顾朔对他的抗议置若罔闻,小孩子是这样的,说话没点忌讳,须知言语的力量巨大,要天天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才好。
“我无聊啊。”苏景同嘟囔。
“那我把折子搬过来,念给你听?”
“行。”反正躺着也无聊,这种时候苏景同也听不进去话本子,还是看看折子和军报心里踏实。
顾朔走到桌前,弯腰拿折子和军报。
破空声响起,一箭直冲顾朔后背。
苏景同撕扯着嗓子出声:“躲——”
顾朔一动不动,镇定自若地拿折子。
苏景同瞳孔放大。
一柄剑从天而降,恰好将箭挡了个严严实实,箭碰到剑反弹出去,掉在了地上。
江天从房梁上跳下来,探手收走了剑。
顾朔回头,“抓人。”
江天颔首。
顾朔所在的屋子外突然火光大亮,一群禁军包围此处。
没过一会儿,四个禁卫军押着一个五花大绑且蒙面的人进来,丢在了地上。江天上前,用剑挑开他脸上蒙着的黑布,是典型的西南长相的人,不知怎么混进来的,穿着一身禁卫军的衣服。
江天快速卸了他的下巴,防止咬舌自尽或者牙齿□□。
顾朔道:“带下去拷问。”
“是。”
“怎么回事?”变故来得太快,这回轮到苏景同蒙圈了。
顾朔吩咐人都出去,全部围着行宫,连只鸟都不许放进来。
“事情得从你第二次见到李小九说起。”顾朔慢慢解释。
“李小九作为盲人,被安排到大营边缘居住,很陌生的环境,如果没有人带路,是很难精准地在无人处找到你的。”
“我扣住李小九,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手第一回遇到你后,误以为你是姜时修,纠缠了一会儿,后来遇上了周乾,把事情告诉了周乾,过了几天,有个声音很熟悉,但他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的人找到他——确定不是周乾,那人同他说他也怀疑你就是姜时修,希望李小九帮他确定一番,把李小九送到你附近。”
“后来你果然晕了。”顾朔道:“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安排人看着李小九,没人敢堂而皇之违背圣旨。能在军营里把李小九带出来的人,只有有资格假传圣旨的人。”
苏景同明白了,那人应该是对看守的将士说皇帝有事传召李小九,把人带走的。但假传圣旨不是人人都办得,得是顾朔的近臣才有资格。
军营里只有四个人,江天、孙新、周乾和童杰。
江天当然不可能。
周乾的忠心无需怀疑,他是姜时修一手带出来的人,背景干净、从普通百姓到实权大将军,他的人生顺风顺水,在顾朔这里事业得以发展,不可能被西南拉拢。
孙新可能性不大。毕竟孙新是个和姜时修打赌输了几十回还要继续赌的傻蛋。
只剩童杰了。童杰的大哥二哥一个死在津门之战,一个死在西南王打进京城的战役里,童杰很可能迁怒苏景同。
在苏景同的安排里,十二支小队两两互相照应,童杰和江天是互相照应的两组。
也就是说,童杰知道江天那一组的路线图和兵力分布。
“我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童杰、也不清楚就算是童杰授意李小九,又对战局有什么影响,但童杰知道江天组的情况,总归不大可靠。于是江天出发前,我临时改了计划,把江天留下守在你身边,换了其他人去。”
没想到对方要刺杀的不是苏景同,是顾朔。
但无所谓,他俩本来就在一个房间。
顾朔总结:“就是这样。”
“所以,苏大军师,”顾朔问:“你觉得他们突然刺激你让你不能指挥的原因是什么?”
苏景同脸色沉下来,他昨晚有改计划的意思,他要把江天留下来——以顾悯和徐幼宜目前的实力和底牌,不大可能打硬碰硬的主意,阴谋诡计怕是不少,比如刺杀主帅、比如烧粮草,他准备留下江天机动。
这个计划还没来得及更改,他就遇到了李小九。
知道他有更改计划的人……
苏景同沉默。
行宫生变的消息还没传到行宫外的军营里,于是徐幼宜安排的人手还按照他的计划,把“东西”放在了该在的地方,准备陷害苏景同“里通西南”。
周乾是今晚负责巡防的将军,原本今天是童杰巡防,但童杰突然不知道去哪了,周乾临时顶上,他正在行宫外转悠检查有没有异常情况。
“将军!”两个小兵赶过来。
“什么事?”周乾记得这两人是负责侦查探子的人,“找到探子?”
小兵从背后拿出一只竹筒,“这只竹筒藏在鱼腹中,把鱼放在水中从军营流出去,打算顺水漂走的,我们瞧着这鱼都死了,肚皮翻起来,不太对劲,截下来了,从它肚子里找到的。”
周乾打开筒盖,往手心里倒,倒出一张纸条来,“这纸上面写的是……”
周乾两个铜铃大的眼睛对着纸条横看竖看,仔仔细细看了好半天,“写了个啥玩意儿啊。”
周乾把纸条团起来——他不识字。
纸条上密密麻麻的字,他只认出来“好”、“了”、“你”三个字。
这仨字能看出来什么啊!
周乾头大,打仗就打仗,搞什么小纸条子。
“就这一张?”周乾问。
小兵道:“还有几张。有从咱们军营出去的,也有从上游流进咱们军营的。”
“???”周乾瞪眼,“那怎么不早说?!你们吃干饭的?”
小兵大呼冤枉:“平时都在童将军值守时抓到,交给童将军了,童将军让我们不要惊动别人,抄录一份留下,把竹筒和鱼放回去,看看能不能钓到内奸。今天又找到了,但童将军不在。”
“其他纸呢,给我。”
小兵把抄录的纸条交给周乾。
周乾看了几圈,照样不认识字。
周乾对小兵摆摆手:“下去吧。”然后脚底生烟,往行宫跑——皇帝识字。
周乾求见,顾朔没拖延,立时叫他进来了。
周乾进屋一瞧,苏景同在床上躺着动都没动一下,顾朔在一旁坐着,似乎在说话,周乾避开眼,不看苏景同,越看越替他家军师不值,迟疑地看皇帝,意思是有苏景同这个外人在,不方便说话吧?
顾朔道:“无妨。”
周乾:……
好吧。
周乾把被他团得乱七八糟的纸条拿给顾朔看,“从天上射下只信鸽来,这是信鸽身上带的。”
“说的什么?”
周乾沉默了。
顾朔顿了顿,想起他还不怎么识字,又考虑到西南爱下毒的臭毛病,用笔杆代替手指扒拉过来,离得远远地看,“西南密语,难怪你看不明白。”
“嗯?”周乾指着他认出来的“好”、“了”、“你”三个字,“这不是咱们的字吗?”
顾朔:……
苏景同人不能动,嘴巴还能发起嘲笑攻击,“你好歹也看两天书,就算当将军,常用字也得认一认吧。”
周乾低吼:“要你管。”
顾朔下旨:“回去去太学府读书,朕叫博士盯你读书,朕会不定时考教你。”
周乾窒息,他一看字就头疼,居然还要读书?!
顾朔一目十行扫完,这几张纸条有苏景同的字条、有顾悯的字条,几乎是苏景同和顾悯的吵架实录,
从他们吵架的内容来看,顾朔还没登基的时候,苏景同就知道苏季徵落到了顾悯手里,为了救苏季徵,不得不当了西南的内奸,靠着他和顾朔的旧情,回到了皇宫,示弱卖惨装可怜博同情,骗顾朔重新信任他。
又在顾朔面前假装刚知道苏季徵被困在顾悯那儿,求顾朔相助,好把顾朔引到西南来。徐幼宜是在京城配合他演戏的,所以徐幼宜能住在摄政王府的暗室中。下毒事件是为了再一次取信于顾朔,加深他对苏景同的信任。苏景同所谓对徐幼宜的“严刑拷打”是避开人的,两人均在演戏。苏景同之所以不允许人接触徐幼宜,是为了防止有人从徐幼宜口中套出真话,揭穿他。
现在只等着顾悯杀了顾朔,树立威信,举起反周大旗了。杀顾朔需要先弄死江天,再把顾朔引到约定的地点。
但苏景同居然在这个时候犹豫了,于是顾悯来信,如果苏景同不按照他们的约定把顾朔带到约定地点,他就把苏景同背叛顾朔的始末公开。
苏景同瞧了顾朔半天,见顾朔脸上阴晴不定,一直不说话,怪怪的,问:“怎么了?纸条上写了什么?”
第58章 现实-救回 “没事,爹回来了。”……
顾朔无所谓地把纸条扒拉到另一边, 这纸条的内容真眼熟,像极了他和苏景同和好那天,苏景同犹犹豫豫说他还瞒了顾朔许多事, 等顾朔知道后会很生气, 顾朔脑补的第一个情景。
他是怎么脑补来着,比如苏景同早就知道苏季徵在西南余党手上, 被西南余党威胁,进宫、和好,都是演戏, 为了在关键时刻给他一击, 救出苏季徵。
他当时想, 不是不能理解。
现在真看到了只想笑。
这不是面对面吵架, 是苏景同作为内奸和顾悯对话, 传递的信息越多, 风险越大,他们怎么会在纸条上写这么多内容。
苏景同要杀他, 床上多的是机会, 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么?
顾悯和徐幼宜应该没爱人, 才会编出这么蹩脚的圈套来。
啧。
真可怜。
顾朔道:“没事。”
苏景同皱眉:“我想看。”
顾朔犹豫一瞬, 还是拿给苏景同看了。
苏景同略扫几眼, “假的。”
“嗯,知道。”顾朔笑。
虽然纸条假得离谱,但如果他被刺杀成功, 纸条又被周乾这不识字的二百五发现拿给大家看, 或许让将士们怀疑苏景同,但现在顾朔活着,周乾找到纸条第一时间只会拿给顾朔看, 顾朔自然不会信。
难怪苏景同一到西南,西南王就弃徐幼宜不用,用徐幼宜是有些丢人了。脑子跟个九曲黄河阵似地来来回回绕,又麻烦又事多,只要有一环扣不上,就满盘皆输。
他兴师动众跑一趟京城,刺杀了一回、下毒了一回、连摄政王府都藏了,来来回回,全做无用功,每一个可能成功的机会都被他错过,来布他所谓的“大局”。舍近求远,说得大概就是他。
“陛下,上面写了啥?”周乾探脖子想看。
“没写什么,跟你无关,朕自有安排。”东西虽然假,但传出去对苏景同不好,顾朔用剪刀夹起这些纸,放在灯上点燃了,打开窗户丢了出去,免得纸上有脏东西,燃烧中毒——窗外是岩石路,烧不着路,等纸燃烧完火便会灭。
纸小的很,才丢出去便烧完了。
“哦哦。”周乾不好多问,悻悻出门,一边巡逻,一边感慨未来悲惨,他都二十大几的年纪了,居然还要读书,这合理吗?
顾朔又叫人把发现纸条的那两个士兵召来,叮嘱了一番,纸条是他授意,自有其他用意,叫他们别宣扬此事,守口如瓶。
等顾朔吩咐完,就见苏景同眼巴巴地盯着他。
“怎么了?”顾朔问。
“我可以解释的。”苏景同试图证明自己。
“嗯?”顾朔问:“解释什么?纸条?不用解释,我知道是假的。”
“关于徐幼宜为什么会出现在摄政王府的暗室。”苏景同道:“他应该是跟踪过我。西南军队打进京城后,我回了一趟摄政王府,进暗室想找我爹有没有留下什么布置,没找到。他很可能就是那时候知道的。”
“嗯。”
“我会知道他在那里,是因为我从暗室出来后察觉到有人跟踪我了,只是不清楚是谁派的人。”苏景同老实道:“后来江天死活找不到徐幼宜,我才想起这个事,怀疑他藏在我家了。”
“嗯。”顾朔摸摸苏景同的脸,“别担心,我没中计。”
苏景同忐忑:“我真的是进宫后才知道我爹在他们手里。我没有骗你。”
“我信。”顾朔笑,“虽然你前科累累谎话连篇狠心跟我决裂……”
苏景同:……
求别提。
已经后悔到想撞墙。
“但我还是信得过你的。”顾朔道,绕来绕去是徐幼宜的风格,不是苏景同的。何况在他和苏季徵之间做选择这件事,苏景同纠结了数年,到最后都在逃避,不会轻易定下选择的。
苏景同小声叹了口气,“唉。”
“怎么?”顾朔不解,好好的叹什么气?
“有案底的感觉太糟糕了。”苏景同嘀嘀咕咕。
“嗯?”
“要没我之前骗你决裂的事,我现在应该理直气壮跟你一起骂顾悯徐幼宜蠢,而不是现在忐忑你会不会信我。”
顾朔失笑,凑上去亲他眼睛,“信你信你,别忐忑了。我们把前科忘了吧好吗?”顾朔捏苏景同的脸蛋玩,把他的脸蛋一会儿拉圆一会儿揉扁,“我都忘了这事,你怎么还记得?”
苏景同被捏成鬼脸,口齿不清抗议,“我记性好!”
顾朔闷笑,狠狠亲了他一口。
翌日早上,江天进来,给顾朔看了一封信,顾悯写给苏景同的,如果想苏季徵活命,就自尽。落款日期在几日前。
顾朔抬眸。
江天低声道:“从童杰军帐里翻出来的。”
一时间,屋里陷入了沉默。
苏景同突然问:“能确定顾悯的位置了吗?”
江天道:“可以了,顾悯派人袭击我那只小队,他们撤退时留了痕迹,从痕迹来看,已经基本能确定在哪座山了。”
“先救我爹。”苏景同道。
“不先找五行莲了?”顾朔问。
“不用,五行莲是明晃晃的陷阱,先趁顾悯反应不及时,把我爹救出来再说。”
江天看向顾朔,顾朔点头,“听他的。”
江天领命而去。
山上的夜总是诡秘得可怕,唯一可见的光是月亮,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漆黑的山上,不知哪一脚就踩空摔下去,少有敌人会选择在晚上发起攻击。
提灯更不安全,山中有野兽,会寻光而来。
因此,顾悯这头夜里的巡逻要比白天宽松得多,营地外撒着一圈驱散野兽的粉末,负责值夜的士兵也都没多少精神头——军营里粮草不够用了,为了节约粮草,顾悯叫掌勺的把每顿饭的量减少至一半。
大家吃不饱肚子,又心里惶惶,顾悯只有少得可怜的兵马,龟缩大山不敢出,从外面借来兵,照旧不出战,也不知是要干什么,如果失败了他们全都是叛国大罪最轻流放,如果顾悯赢了……
似乎也不太可能。
对手要是周文帝,或许还能试一试,对手是经过多年战争的西北军,实战经验丰富,也不知怎么才能赢。
将士们各自沉默着想出路。
一只精锐小队在这荒凉的月色中,悄然攀上了山。
只要找到西南军的大营,想找到顾悯和苏季徵所在的位置就不难,只要找守卫最严的地方就行。
正常的巡逻是三人一组,一共十组,来回在营地附近走动,但山里黑得早,伸手不见五指,加上大家都饿肚子,心里各有算盘,巡逻的人假意动动,实则就在小圈打转,几个小组之间彼此不通气。
小队观察片刻,在夜色掩护下悄无声息接近了巡逻组,两手突兀地掐住巡逻组的脖子,他们顶着风寒从山脚上来,手比寒冰还凉,在漆黑的夜里,突然出现一双冰凉的手掐住脖子,像是遇上了恶鬼,巡逻组惊恐之下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感觉脖子一疼,失去意识。
小队轻手轻脚换上西南军的衣服,混进了西南大营中。
临走前,小队拖起一个已经死去的巡逻兵,两人一手架着他的一个胳膊,一起进了西南大营。
山里的山洞不多,山洞挡风暖和,只够顾悯和几个高级将领住,西南军不少在外搭建的帐篷,这个时节搭帐篷,纵然是西南同样感觉寒风刺骨,于是士兵们尽可能缩在一起,一条被子不够用,几人缩在一起,共同盖几人的被子,好增加些温度。
整个西南大营少有在外行走的人,还有不少帐篷能闻到劣质廉价的酒味——冬天靠这个取暖。
小队没打灯,他们是万里挑一的好手,轻功一顶一得好,在军营中行走几乎没发出声响。
但只轻轻走过,都能听到不少西南军在抱怨:有嫌肚子饿吃不饱的;有抱怨天太冷帐篷不暖的;有在山里待得心浮气躁活似被囚禁,想下山自由的;有挂念在山外的妻儿父母的;有骂骂咧咧希望早死早痛快,赶紧决战的。
从外围绕过无数帐篷,只有六个山洞有人把守,两个看守严密,四个只象征性地有四个士兵执勤。
看守严密的两个山洞,一个亮着灯,一个黑灯瞎火。
小队成员默默看向带队的江天,江天全部摇头,苏景同交代过他,以徐幼宜的神经病作风,虽然他不觉得顾朔他们能找到苏季徵的位置,但也会安排后手,两个山洞里都不会有苏季徵,如果他们进去,迎接他们的会是西南军的埋伏。
江天拿出一串哨子,分给大家。小队一半的人四散在不同地方,吹起哨子,哨子是模拟黑熊叫声的。
西南山里最常出现的野兽就是黑熊,黑熊吃人,攻击力强,西南军在营地外洒的粉末多数是防黑熊的。他们也熟悉黑熊的声音。
因此黑熊声音一起,帐篷便躁动起来,不少士兵手忙脚乱裹上盔甲,带着弓箭出来,大家单独对上黑熊都是死,最好能一起把这些畜生射杀。
江天紧紧盯着那四个看守一般的山洞,顾悯从其中一个披着大氅匆匆出来,“外面乱什么?顾朔打上来了?”
隔壁两个山洞同样被声音惊动,出来人,观他们的衣服是西南的高级将领,“是黑熊的声音。”
“慌什么,”顾悯道:“区区几只畜生,一军去防守营地、四军寻找黑熊射杀。”
“是!”
只剩最后一个山洞的守卫不动如山,仿佛天塌了都和他们无关。
小队的人朝最后一个山洞跃跃欲试,那应该就是关押苏季徵的地方了吧。
江天摇头。
他把带在身边的那个已经死了的西南巡逻兵,一脚踹进最后一个山洞。
最后一个山洞瞬间火光大亮,万箭齐发,不知山洞中埋伏了多少人。
“来得好!”顾悯高声道。
顾悯冷笑:“真以为本王愚蠢到不知你们的小把戏吗?”
江天沉默:你好像确实不知。
顾悯大步流星往最后一个山洞走,他倒要看看在万箭齐发下,顾朔的兵有什么本事。
顾悯走到最后一个山洞前,山洞里乌央乌央都是顾悯的士兵,地上有个被箭射成刺猬的人,穿着顾朔西北军的衣服。虽然山洞中燃着火光,到底是晚上,顾悯没看清箭伤下毫无血液,明显去世已久。
顾悯皱眉:“才一个?”
他话音还没落,江天手一挥,三支燃着火焰、绑着稻草还浇了油的箭朝其他三个普通山洞射去,紧接着一群人把稻草射到山洞门口,箭点燃稻草,山洞瞬间成了火海。
顾悯脸色大变,“救火——快救火——”
三个山洞,一个是顾悯的,两个是西南军高级将领的,现在三个人都在洞外,山洞烟雾缭绕又如何,何须担心?
但顾悯手底下的人直奔顾悯那个山洞,江天当机立断:“苏季徵在那儿——”
顾悯的军队固然比起小队来说多上不少,但一来不少人误以为黑熊来了,去阻止黑熊,二来战斗力和江天他们这批精锐差太远,顾悯的士兵只是表露了个方向,还没亲自跑到顾悯的山洞,江天已经一个闪身越过火焰飞了进去,咣咣两剑砍断了苏季徵脚上和手上的铁链,撕了一块衣裳捂住苏季徵的口鼻,扛着苏季徵又飞了出来。
顾悯:……
“你是江天?”顾悯问。
江天完全不应答,把苏季徵往小队那儿一甩,有两人训练有素地一人一手接住苏季徵,没叫他掉地上,一人给他套上盔甲,一人给他戴上头盔,两人速度极快,三下五除二就搞定,等顾悯反应过来要射箭时,苏季徵已经全副武装完毕。
顾悯:……
“你以为你们走得了?”顾悯面上不见惊慌之色:“这里可是我的大本营。”跑大本营兴师动众截人,这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江天做任务从不废话,顾悯爱聊天就让他自己说个够,江天手下不停,快速取出一只特质的哨子,一声下去声音巨大到全军营都能听到,方才跑出去用哨子模拟黑熊的半组小队人马数箭齐发,只对着帐篷射燃烧的箭,帐篷瞬间被引燃,全军营遍地着火。
江天他们转身就走,沿着来时路狂奔而去。
“先别管帐篷,先阻止他们离开——”顾悯下令。
西南军的士兵们压根儿没听到顾悯的命令,或者说听到了也当没听到,黑熊声音来得突然,他们的褥子被子、其他衣物、吃的喝的还在帐篷里,褥子被子衣物可都是容易起火的,如果不赶紧救火,他们的东西会被烧完的。
顾悯自然无所谓,反正不会短了他的东西。
士兵们如果今晚没了帐篷褥子被子衣物,天寒地冻,山上又冷,还不知能不能不被冻死。
于是大家默契十足先抢救帐篷,西南军直接乱成一锅粥。
顾悯指挥不动士兵,气得跳脚,喝令将军们马上管士兵,逼他们阻拦。
又是一阵乌烟瘴气。
江天他们轻功极佳,只这一会儿功夫,都蹿出西南大营了,向山脚一路冲。
山脚有西北兵马在接应他们。
苏景同和顾朔在山脚等着。
苏景同从江天他们开始执行任务,就变得紧张,虽然面上瞧不出异常,但在苏景同旁边的顾朔轻易察觉了他心中的焦躁。
顾朔握住苏景同的手,亲亲他的手指,“别怕,这次能成最好,不能成就再来一次。顾悯还要拿你爹要挟你,不敢对你爹怎么样的,放松一点,嗯?”
苏景同歪顾朔身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是想笑一笑让顾朔别担心的,但他努力了一下,笑不出来。
如果这一次救不出他爹……
如果他爹出了意外……
如果……
苏景同的呼吸都要停止了,他喘不上气了。
“放松,”顾朔声音绵长温柔,“乖宝,别怕,放松……”
苏景同尽可能地顺着顾朔的声音,让自己深呼吸,气流才进了肩膀,就开始撕心裂肺地抽抽,太过紧张的情绪让他成了一个随时炸锅的河豚。
山上突然有了密集的脚步声。
苏景同“腾”地一下坐起来,心提到嗓子眼,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山上。
精锐小队的脸出现在山脚处,苏景同高高提着灯笼,看清是他们,其中一人身后还背着个穿盔甲的人,苏景同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精锐小队匀速跑到西北军面前,西北军自动让开一条通道,让他们进来。江天背着苏季徵走到顾朔面前——从开始跑路后,就变成了江天背苏季徵,他背着人用轻功和其他人无负重用轻功速度差不多,能最快跑回来。
江天把苏季徵放下来,对顾朔行礼:“幸不辱命。”
“好!好!好!”顾朔拍江天的肩膀:“干得漂亮。”
苏景同僵在原地,盯着盔甲下苏季徵的脸,唇角止不住哆嗦。
他的大脑不再运转,他的思维瞬间清空,他所有的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在此刻都变得苍白无力。
他上一次见到苏季徵,他都已经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弦歌千里奔赴西北,告诉他苏季徵死了,死在津门战场上,尸体可能被马踏碎了,还没找到。
当时他想,这怎么可能呢。
苏季徵权倾朝野,又是个文官,怎么会亲自去战场?
他不是自诩野心勃勃、半生都在搅弄风云、誓要当皇帝吗?他不是一口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天下百姓与他何干吗?津门之战关他什么事?他像周文帝一样退走,夺得皇位卷土重来不好吗?为什么最后要用这么惨烈的方式,死在战场上?
他耍阴谋诡计一辈子,就把自己耍成战场上的冤魂吗?
苏季徵当时如果在他面前,他一定要抓着苏季徵的衣领,狠狠问他为什么。
现在他就在了。
苏景同满心茫然。
苏季徵摘了头盔,看向苏景同,“同同。”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苏景同眼睛发酸,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苏季徵叹气,走上前,想给苏景同擦擦眼泪,他才走一步,苏景同突然扑了上来,撞了个满怀,苏季徵老胳膊老腿,经不住他撞,被他撞得后退一步,苏景同八爪鱼似地抓着他,咬着他衣襟浑身颤抖地流泪。
苏季徵怔住,似乎对苏景同的反应十分陌生,不知该如何应对,过了许久,才不甚熟悉地拍了拍苏景同的背,“没事,爹回来了。”
苏景同紧绷的神经松下来,眼泪猛地决堤,他无声哭,声音都卡在喉咙和心里,险些给自己哭岔了气。
苏季徵就这么抱着他,慢慢拍着他的背,帮他喘气,“好了、好了……”
“这么大人了……”
“爹这不是没事吗?”
“不哭了啊……”
顾朔实在看不下去,苏季徵那身衣服又是灰又是土的,这得吃进多少脏东西去,本来肠胃就不好……
顾朔别开头,忍下自己抓心挠肝的控制欲——这时候苏景同需要发泄,不该分开他们。
苏景同挂在苏季徵身上哭了许久,才勉强有停下眼泪的意思,只扒着他脖子,一抽一抽的。
顾朔赶紧上前,建议大家换个地方待,也叫苏季徵洗个澡换身衣裳好好休息。
苏景同守在温泉池外,说什么都不走。
好在苏季徵还有点精神头,洗完澡又跟苏景同说了好一会儿话,苏景同的问题多得可怕,源源不断。
“爹,津门是怎么回事?正卿说是周文帝那畜生引进来的?”
“爹,你那时为什么不接着围困皇宫呢?”
“爹,津门战场怎么打的?正卿没跟我说具体的,我只知道一点。”
“爹,你知道周文帝的密旨么?”
“爹,你在战场上怎么出事的?是哪边放的冷箭?”
“爹,你怎么落到顾悯手里的?”
“爹……”
“爹……”
“爹……”
顾朔敲门,提醒苏景同,该让苏季徵好好休息了。
天都要亮了,苏季徵可不像苏景同年轻。
苏景同听到敲门声,一箩筐的问话戛然而止,抬头看到透着光亮的窗户,才惊觉天都快亮了,“呀!”
苏景同赶紧起身离开,“爹你好好休息,我白天再来。”
苏季徵:……
还好没困死。
苏景同倒是不困,他跟着顾朔回房间,躺在床上不老实,眼睛瞪得老大,精神被反复刺激,他现在一点困意都没有。顾朔怕他激动出个好歹来,毕竟体内还有王蛊这个隐患,硬是压着苏景同睡。
苏景同实在睡不着,在他怀里滚来滚去,嫌地方不够大,又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从床头滚到床脚,又从床脚滚回床头,竖着滚完横着滚,横着滚完斜着滚,把好好的一身睡衣滚得乱七八糟到处是褶子。
顾朔失笑,“你是小孩子吗睡觉这么不老实?”
苏景同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我要是小孩子就好了。”就能名正言顺赖着跟苏季徵一起睡了。
“行吧,苏宝宝。”顾朔用抱小孩的方式,托着苏景同的后脖颈和大腿把他抱怀里,“需要像哄小孩一样哄你睡觉吗?”
顾朔话是这么说,身体已经很诚实地抱着苏景同左右上下摇晃了,小宝宝们都得这么哄着睡。
苏景同臊红了一张脸,“干什么干什么?”
顾朔晃了半天,苏景同一点睡意没有,眼睛睁得更圆溜了。顾朔失笑,“小宝宝的方式不管用,那用成年人的方式?”
苏景同单手抽走顾朔睡衣的腰带,两手攀上顾朔的脖子,探身吻了上去。
顾朔摁着苏景同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床帏散下,遮住春光。
蓬莱人少到,云雨事难穷。
等天光大亮,苏景同终于累到睡着,老老实实缩被子中睡觉。
顾朔摸摸苏景同的头,亲亲他的眉心,把被子拉高,将床帏拉严实,免得有光泻入,自去换了衣裳出门。
苏季徵在隔壁屋等着他。
“睡醒了?”顾朔推门进去。
“不困。”苏季徵显然一夜没睡,他视线在顾朔脖子上停留了一会儿,顾朔随手拉高领口——苏景同爱咬脖子。
苏季徵一言难尽地看他,道:“军营里收敛些吧。”
“嗯。”顾朔随口应下。
“我儿怎么瘦成这幅鬼样子了?”苏季徵不解,苏景同去西北前明明还是正常体型,虽然清瘦些,但那纯粹因为他懒不爱动,这回看来明显瘦了一圈。
“有心病,肠胃不好,总吃不进东西去。”顾朔看向苏季徵,“有些事我不敢问他,怕刺激他。”
“什么心病?”苏季徵皱眉,他儿子好好一个人,怎么还有心病了。苏季徵本能怀疑苏景同在顾朔那儿受了委屈,转念一想这不可能啊,顾朔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
“等我问完也许就知道了。”
苏季徵明白了,“你想问我什么?”
“你跟他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吗?”顾朔问,“比如,你们是亲父子么?”
第59章 现实-养父子 我带回了府,让他代替我……
苏季徵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么问?”
“朕瞧你们相处, 有时候像父子,有时候又陌生得很。”顾朔慢慢道:“人人都说摄政王苏季徵最疼独子苏景同,可朕看景同小时候很怕你, 这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该有的反应。正卿说他小时候连哭都要躲起来哭, 你说这怪不怪?”
“你就这一个孩子,要说你苛待他, 那万万不至于。那他在不安什么?”顾朔问。
“这件事和他的病有关系吗?”苏季徵问。
“也许有,也许没有。”顾朔道:“所以他不是你亲生的,是吗?”
关系到苏景同的心病, 苏季徵没多否认, “确实不是。”
“我跟你父皇的恩怨, 你知道多少?”苏季徵问。
“只道听途说了一些, 做不得准。”
“嗯。”苏季徵解释, “我扶持你父皇登基后, 交还了手中兵权,让苏家族人退守回老家, 不得入朝为官, 只做闲散富人, 至此, 苏家只有我一个在朝的。”
这段历史顾朔知道, 苏季徵当年是想好好辅佐周文帝的,他那时的目标还只是当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但你父皇不是个东西。”苏季徵冷淡道:“我无正妻,小妾不少, 孩子不少, 我的孩子要么无法平安降生,要么生下不到半年统统夭折。朝野传闻是我缺了阴德,有此报应。”
苏季徵冷笑:“我有什么缺阴德的, 我再缺阴德能缺过你父皇?他一个孩子接着一个孩子,又何曾有遭报应的模样?”
顾朔沉默不语。
“我彻查了府里,原是有人在府里下了毒,就下在姬妾和幼子们常居住的东院里,东院有个小祠堂,日夜燃着檀香,有人在檀香中下了慢性毒,逢年过节姬妾会去祭祖,身上染了毒,我身强体健,轻微的毒不至于毒死我,顶多身体不适,但婴孩体弱,稍有不慎就夭折……”
按照礼节,祭祖时应当由苏家的家主苏季徵全程在场,姬妾只有在仪式的后半程能进来参拜一下,不能多待。
顾朔估计他父皇当年真正想毒死的是苏季徵,但他父皇没想到苏季徵对祖宗毫无敬畏之心,从不去祭拜,姬妾也只敢略拜拜就出门,于是苏季徵毫发无损,只有他的子嗣遭殃了。
“府里不好处理,”苏季徵一笔带过,他府里堪比皇宫,光仆役就有上万人,清理了祠堂,难说还有没有其他问题,想要让这上万人都查清底细,十分不易,清退仆役也不容易,庭院需要打理,屋舍需要维持人气,都离不了人,且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我把姬妾养在了其他小宅子里,找心腹守着。”
“在其他宅子里,又出生了一个孩子,我给他取名叫苏景同。”
顾朔静静听着,他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我不敢把他带回府里去,你父皇心狠手辣,府里没清理干净前,我希望他能平安。”
“后来我遇到了一场刺杀,也是你父皇的人。”苏季徵道。
顾朔对这件事有点印象,那时他已经进学了,因为苏季徵遇刺,苏季徵大怒整顿朝政,学府停学了几个月——授课的博士们都在朝中另有要职,卷进了这场纷争中。
据说苏季徵替换了十几个官员。
“那次刺杀以后我不能再有孩子了。”苏季徵轻描淡写道:“所以景同就是我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我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
“可你爹虎视眈眈。”
“我为他找了个替身。”苏季徵看着顾朔,“我精挑细选的替身。”
“那孩子和我的景同差不多大,生日略错开几天,这无妨。重点是这个替身命好。”
顾朔隐隐觉得苏季徵要讲到重点了。
“浑天监的国师忠心于我,我请他给这替身看过,他是世上难得的好命,将来当太子的命。”
苏季徵笑:“我那时已经恨你父皇入骨,只想废了他自己登基,这孩子有太子命,再好不过了。我若把他留下当我的孩子,岂不是我有皇帝命?”
顾朔沉默了。
嗯,太子命。
浑天监的国师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那孩子的父母只是寻常百姓,在生他之前已经生了七个孩子,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这孩子生出来要吃要喝,早愁死了,摄政王府的人隐姓埋名来之前他们甚至打算把两个女孩卖给官宦人家当奴婢。有人肯要这最费钱的婴孩,他们求之不得,只要了三两银子,就打算把孩子卖了。我怕他们看出这孩子将来造化非凡,以后纠缠不休,给了三两银子,买断了他。”
“我吩咐人寻了个机会,给了这孩子的父母一点差使,又助他们当上庄子管事,后来又寻借口给了他们庄子土地铺子,如今也算富甲一方。彻底还了他们情。”
“至于那孩子,我带回了府,让他代替我的景同。”苏季徵停下来。
顾朔叹气,现在的苏景同就是当日的小替身。
“我早早为他起好了字,时祯,苏时祯,时之祥瑞。他是我的祥瑞,只等他成年,他便叫苏时祯。”苏季徵说。
“为了掩人耳目,我给了他天下最奢靡的生活,我在所有人面前对他千依百顺,我让朝野上下都知道我视他如命根子。连你父皇都觉得那就是我亲生的孩子。”
“但那孩子自己知道。”苏季徵声音略带艰涩。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察觉的,这孩子从小就聪慧敏感,谁对他真心、谁对他假意,分得清清楚楚。”苏季徵停顿了许久,似乎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半晌,他双手捂上脸,疲惫道:“我后悔了。”
顾朔没吭声。
“我起初觉得他只是个替身,毕竟不是我亲生的孩子,除了作戏,并不怎么上心。也许就是这时候他发现的吧。我不清楚,我那时对他的关注太少了,摄政王府分东西两院,我除了作戏的时候都在东院待着,他自己和奶妈丫鬟婆子待在西院。他小时候是很黏我的,每天守在王府门口等我下朝,等我一起用膳,还总找借口想和我一起住。”
顾朔诧异地望着苏季徵,苏景同小时候这么黏人吗?他认识苏景同的时候,他已经变得冷淡得很,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爱发呆,后来被皇子们针对孤立久了,才慢慢染了一身骄矜的脾气,把摄政王世子的派头摆出来,谁欺负他他就还击回去。
“你是男人,你明白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从怀孕开始就母爱泛滥,什么都想给孩子。我们不一样,我们没这个感情。总得孩子生出来,慢慢养着,才能有感情。他作为替身来到我身边,我并不觉得我真是他爹,自然也没有所谓的父爱。”
“我那时忙得很,朝政的事总也弄不完,还要忙谋反的事,实在没空陪他,吃饭还勉强能同他一起,但他烦人得很,吃个饭能喊我八百声爹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吃得极慢,我着实不耐。我若有闲暇时间,还要去外面的宅子见我亲生儿子。他是我亲子,却没享受到摄政王世子的排场用度,我总觉得亏欠他,在他身上投注的心力很多,便更没空陪景同。”
顾朔垂眸,难怪苏景同后来和苏季徵不亲近了。
他最敏感了。
苏季徵的冷淡、疏远,他都能察觉到。
人前的亲近、人后的冷漠,比一贯而终的冷漠更让他警惕。
苏季徵不是真心疼爱,还要在人前作态,苏景同陪他演戏成了习惯,又怎会在旁人面前哭。
“他慢慢不黏我,我只当他是长大了,不再孩子气了,没问过他为什么。他只要当好我的吉祥物,保佑我当上皇帝,保佑我亲子平安即可。直到有一天,管家告诉我,他去见他亲生爹娘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他亲生爹娘的,他办得很小心,没用摄政王府的人,我也懒得查他是怎么办到的,他有的是银子,街上随便抓个小乞丐都能帮他办事,查这个没意思。”
“我赶到的时候,他和一个中年男人乔装打扮成来庄子谈买卖的富商,中年男人扮演他爹——一个富家公子,他是随着出来见世面的幼子,正在和他亲生爹娘闲聊。从家里有几个孩子,说到当时条件不好,能养大所有孩子不容易,又拐弯抹角聊出他爹娘曾经卖过一个孩子的事。”
苏景同那时候不过九岁的年纪,脸上稚气未退。苏季徵很难想象九岁的孩子能有他当时的气场。
“卖了一个?”苏景同双眼“天真”,“是因为没钱吗?”
“是啊。”他爹已经穿上了绸缎做的衣裳,只露出的双手还能看到粗糙的茧子,是当年辛苦讨生活的证明。
“小公子你是贵人,你不晓得,以前可怜得很,一家子吃饭只敢抓一把米,多了不敢吃,吃多了没粮食冬天就得饿死。肚子饿得下地都没力气。”他爹絮絮叨叨讲着过去的事,什么自己天不亮就得和孩他娘下地,什么几个孩子都下河摸鱼,有个孩子差点被水冲走,蝗虫灾年还得抓蝗虫做了当饭吃……
苏景同就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不卖那小子,俺们怎么活呢?”他爹说:“谁家不卖呢。买的人穿得好,鞋子上一点土都没,精贵有钱得很,说不定是生不出儿子想抱一个,去了不会受罪的,俺还开了个高价,足足三两银子。”
“是,卖了挣个活路。就算那孩子知事了,想来也同意,没有眼睁睁瞧着老子娘饿死的道理。”苏景同说。
“对嘛。”他爹欣然点头。
“现在你们条件好了,”苏景同问:“你们想把孩子找回来吗?毕竟是亲生的。”
他爹摆摆手,“要什么要,生下几个月就卖了,早不认识了,叫回来也没用,还得多吃俺粮食。那要是个闺女,还能嫁出去换点彩礼,小子要回来还得给他掏钱娶媳妇,不要不要。俺又不种地了,不需要下地的人了,要回来没用了,俺有其他儿子,有人伺候就行了。”
苏季徵在门外听着,纵使他对苏景同没多少感情,这时候也听不下去了。
“也对。”苏季徵听到苏景同平静的声音,“是不划算。”
苏季徵被这句话击中心脏,那一刻,他觉得他错了。
苏景同这时候不过九岁,他是怎么孤零零地在摄政王府中想明白他不是亲生的,又是怎么不动声色费尽心思找到他亲生爹娘,他和他亲爹聊天时在想什么?他是不是希望能回到他亲生爹娘身边呢?他听到他爹明明有钱但觉得不划算就不想要他回家时,他是怎么平静地说出那句“不划算”?
有那么一瞬间,苏季徵似乎窥见了苏景同的心,像一片荒芜的沙漠,而他在荒漠中沉默又漫无目的地孤独前行。
“自从把他卖了,俺家条件就好了,什么好事都来了,要俺看,早就该卖了,那小子保不齐是个扫把星穷命,他来俺家,俺家就穷,他走了,俺家就能发家了。”
苏季徵气笑了。
苏景同却还面色如常,“原来如此,那确实该卖。”
“对嘛!”
苏景同又和他爹娘聊了一会儿,苏季徵第一次发现他这个便宜儿子实在有几分了不得,听到他爹这么评价,竟然能一直沉住气,还能冷静地继续扮演“天真无邪小公子”。
苏季徵透过门缝观察苏景同,其实他和他亲生爹娘长得完全不像,那两人平庸的五官,生不出苏景同这么好看贵气的人,气质更是天差地别,难怪他们只有生的缘分,没有养的命。
苏景同耐着性子陪他们聊到尽兴才离开,从头到尾没提一句自己是谁。
苏景同走出门时,看到了一旁的苏季徵,冲他点了点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离开了。
他不需要和苏季徵交代什么,苏季徵清楚一切。
那以后,苏季徵对苏景同开始上心了。他突然觉得他和苏景同是该当父子的。老天让他们当了父子,想来是有缘。
只不过亲近苏景同是件难事,这孩子几乎没有情绪,苏季徵完全没法从他永远平静的眼睛、永远客气的话语中看出他到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
苏季徵试着把自己的重心挪到苏景同身上,像他小时候需要的那般陪他吃饭,陪他睡觉,苏景同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配合他扮演着父慈子孝。
直到在无人的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苏季徵试图教苏景同读四书五经,苏景同实在不爱读四书五经,演都懒得演,把书丢到一旁,才开口道:“没人了,就不用演了吧。”
他说这话时,声音平静地像他找亲生爹娘那天一般。
苏季徵愣住:“不是演的。”
“哦。”苏景同这么说,但苏季徵就是能从这句“哦”中听出他的不信。
苏季徵解释:“父王认真给你讲书,不是为了演。”
苏景同又“哦”了一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苏季徵只好道:“父王知道,是父王以前忽视了你,父王对不住你,往后不会了。”
苏景同沉默。
“你只管看着吧。”苏季徵把书捡回来,“父王会证明的。”
“哦。”苏景同说。
顾朔仔仔细细把苏季徵的话倒腾了两遍,特别是苏季徵描述的苏景同的性格,这和现在天差地别,准确来说,只有苏季徵描述的幼年黏糊的苏景同还能找到一点现在苏景同的影子,其他时候冷淡得像活死人。
行尸走肉。
麻木。
这两个词冒出脑海时,顾朔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可不就是行尸走肉和麻木么,也许苏景同的生病不是从成为姜时修以后才开始的,也许从小就有了征兆。
就像他在皇宫进学时,总是发呆,对什么都没兴趣,这可不就是情绪不好生病了么?
而那时,他们都以为苏景同是单纯的冷淡。
苏景同发呆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亲爹娘对他的存在无所谓,甚至还庆幸早早卖了他,养父是为了给儿子找个替身,皇宫一起进学的皇子们厌恶他至极,才刚来就恶作剧让他从轿辇上摔下来摔破头,后来是不欺负了,只是孤立,谁也不跟他说话,谁都离他远远的。
只有左正卿肯跟他说话。难怪他后面明知道左家和苏家不对付,依然要亲近左正卿。
除此之外,也只有顾朔看他时不带恶意,难怪对苏景同避而不理的皇子无数,苏景同只记着自己不理他。
难怪他后来谈起那段过去,只会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喜欢他,是不是厌恶他。
原来他从没得到过爱。
也许是顾朔的表情太难过,苏季徵忍不住道,“后来好多了,我答应了要好好当他父王,便竭尽全力。”
这点顾朔信,苏季徵这人,不爱一个人的时候,懒得在他身上花一点时间,可爱一个人的时候,又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统统摘给他。
苏景同早些年只是吃穿用度要最好,直逼皇帝水准,但那只是苏季徵动动嘴皮子就能安排的事,后来就奢靡出花了,不光要昂贵稀缺,还要风雅,要搞出花样来,件件麻烦透顶,苏季徵也愿意跟着他折腾。
管理仆役不是件易事,苏季徵是正经主子,掌握他们的生杀大权,对着苏季徵自然件件都应,对着几乎见不到苏季徵的苏景同就不一样了,苏景同年纪小,好拿捏,仆役们常常仗着年纪,怠慢苏景同。他上下午想吃茶点果子,仆役懒得伺候,便说非正点进食不好,三推四阻不去。他想换件衣裳,仆役懒得折腾,便编造规矩习俗不许他换。
苏季徵从前不往苏景同那边去,后来对苏景同上心了,时常往那边去,撞见过一次,大发雷霆,整治了一番西院,把就近伺候苏景同的人统统换了个遍。摄政王府内库的钥匙,就是那时候交给苏景同的。
管家权彻底交给苏景同,仆役们全归他管理,哪个刁奴敢不尽心尽力,尽管打发出去。
“我每天抽两个时辰教他习字念书,他的字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没少花功夫。”
顾朔颔首表示赞同,苏景同那一手字是没少下苦功。
“四书五经……”苏季徵想了想,还是闭嘴了,教苏景同学四书五经,差点让他们本就不牢固的父子关系破裂。
苏季徵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憋出一句:“好好的孩子,怎么就不爱读书呢。”
顾朔笑笑,他教苏景同的时候,苏景同挺爱学习的,不爱读书的原因……反正不在苏景同身上——他这么想的时候,完全忘了苏景同每个博士的课都逃学。
“哄小孩子嘛,天天陪着哄着,要什么给什么,让他每天高高兴兴的,他受委屈替他出气,他成长就替他高兴,事事想着他,天天念着他,娇惯几年,也同我亲近了,性格变活泼了,和现在差不多。”
顾朔认同,他是在苏景同十四岁的时候,正式同他打交道的,十四岁的苏景同张扬明艳、天之骄子,行事间颇有底气,一看便知有人替他撑腰,所以无所畏惧,敢当着他大哥的面砍了滨州府尹,敢来回拿周文帝开涮,这期间少不了苏季徵的支持。
顾朔心里略放心一点,如果在他孩童时代郁郁寡欢后,苏季徵能把他养成骄矜世子模样,那顾朔也有信心再把苏景同养回从前的快乐模样。
“后来,我亲儿子没了。”
第60章 现实-成因 难怪他的负罪感滔天,他把……
“可能我命中注定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吧。”苏季徵说。
苏季徵对亲儿子的安全问题做到了极致, 不大的宅子围得和铁桶一般,周围的十几套宅子全数都由苏季徵买下,住满了护卫, 只要有点风吹草动, 就能第一时间赶到。但凡出行必有几十个护卫们跟随,试毒的人就有七个, 宅中各地名医养了十个,天天问诊检查。
但还是没了。
莫名其妙发了一场高烧,人就没了。
难怪浑天监的国师说他有太子命, 而不是自己亲子有太子命, 他从前以为是亲子不争气, 原来是亲子不长寿。
苏季徵略过那段伤心往事不提, 这和苏景同的事没关系, “自他九岁以后, 我是真心把他当我儿子的,他感觉得到。亲子没了以后, 只剩他一个, 更当眼珠子。”
唯一的孩子, 那是当命根子的。苏季徵失去了太多孩子, 决计不肯叫他最后一个孩子也没了性命。
“嗯。”顾朔应了一声, 苏景同心思细,容易感受到爱和不爱,真心待他的话, 他会给反馈的。
“然后呢, ”顾朔问:“我从摄政王府离开,流放西北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你流放?”苏季徵想了想, “他没两天就跟着去了,发生什么应该问你吧。”
“你知道他去了?”顾朔愕然,“你放他走的?”
苏季徵想起那段事情有点不大高兴,“你走以后,他就失了魂,整天闷在他屋里不出去,早上不起晚上不睡,什么也不干,就躺在摇椅上看外面,饭不吃,水不喝,就发呆。”
顾朔皱眉。
“没两天就病了,找了大夫看,都说得吃东西喝水。”
顾朔深表同意,不吃饭不喝水怎么能行——他又选择性地忘了他在去西北的路上也大病了一场。
“他几天没吃饭,我一开始让厨房给他做清淡的,先缓缓胃,再说其他,他不吃。然后又让厨房换成他喜欢的菜,喜欢什么做什么,也不管对胃好不好,先能吃进去最重要,他喜欢吃的菜做了一轮又一轮,一口吃不进去。最后让厨房熬了一碗参苓粥,我喂他吃。”
“这回倒是吃一点,喂他还是肯张口的,就是吃不进去,吃两口就反胃地全吐了。”
“我没辙了,问他到底想怎么样,往西北铺人手、送军备粮食的是他,流连秦楼楚馆夜夜不回家的人是他,跟你决裂坚持要把你赶走的人是他,现在闹什么脾气?大丈夫落子无悔,做了又后悔,算什么?”
“他的举动你果然知道。”顾朔说。
“他不用摄政王府的人,我就不知道了?他在户部兵部插手人事、粮草,你当我这摄政王是吃干饭的?”苏季徵淡淡道:“他清楚瞒不过我,没背着我。”
“你不生气?”顾朔问。
“还好,习惯了。”苏季徵道:“随他去吧,西北不安稳,他就算不在西北布置,我也要布置的。无非是把他放到西北,避开我和你父皇的争斗。我若赢了,留你给我儿当个……”
现在寄人篱下,苏季徵识相地把“嬖人”“男宠”之类的词吞回去。
顾朔当做没听到,问:“你问完,他怎么回答?”
“他一直在发烧,烧得脸全红了,不知道听清我的问题没有,估计是烧糊涂了,一问他,他的眼泪就掉下来了,跟一串珠子似地,扑簌簌地往下滚,他的魂都飞了,眼睛木木的,干什么都迟缓慢半拍,空洞又无神,就那么呆呆傻傻地流了好久的眼泪,然后茫然地跟我说:‘爹……我想他’。”
“我除了把他送到西北,我能怎么办?再烧下去人就要烧傻了。”苏季徵隐去他心里的盘算,他不觉得他会输给周文帝,但凡事都有万一,万一输了,苏景同总该有个退路。顾朔的人品和本事他信得过,保皇党基本都支持顾朔,届时顾朔若是肯保苏景同,苏景同性命无虞。苏景同能去西北和顾朔在一起,再好不过。
“后来呢?”顾朔问。
苏季徵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没了啊,我让人护送他去西北了,他易容改名成姜时修,后面的事得问你。”
“那津门之战,他知道吗?”顾朔追问。
“不知道,”苏季徵确定:“津门之战才打了几天,消息还没传到西北,我就‘战死’了。他不应该知道。”
不对,这中间一定缺了什么。
顾朔眉头皱得死紧,按苏季徵的说法,苏景同那滔天的负罪感是怎么来的?只是因为他当时不在苏季徵身边吗?
既然苏季徵知道姜时修的事,顾朔没再帮苏景同隐瞒,“他现在完全不能听姜时修三个字,抵触承认自己是姜时修,只要有人提到他是姜时修,他就会发病。”
苏季徵慢慢品出点不对劲来,这话顾悯同苏季徵说过一次,顾悯后面还跟了一句“居然有人能把自己内疚出病来”,苏季徵当时以为苏景同是在内疚在他和顾朔里,苏景同选了顾朔,怎么看顾朔的意思,不止是这样?
顾朔直视苏季徵,“太医们的观点是他在姜时修时期发生过他不愿意接受的事,所以拒绝承认他是姜时修。”
苏季徵目光不善,顾朔没等他说出后半句就补充道:“他在西北大营时没发生他不愿意承认的大事。”
苏季徵沉默,顾朔这句话他是信的。
“我有两个猜测。”顾朔道:“第一个是,你‘战死’以后,他被我父皇的人绑走,路上又被西南王的人绑架,被拷打了几天,还挑断他的手筋,给他下了傀儡蛊。这个过程比较痛苦,他不愿意回想。”
苏季徵不悦:“怎么回事?什么拷打?什么傀儡蛊?!”
顾朔快速把事情和苏季徵解释了一遍,苏季徵大怒,一掌拍在桌子上,恨恨道:“竖子!”
“西南王已伏诛。”
“那又如何?!”苏季徵道:“他死了,他儿子顾悯不是还活着么?老匹夫动我儿子,本王动他儿子,公平得很。”苏季徵扯住顾朔的衣襟,“小子,你逮便宜了,本王在他们那儿摸了不少他们的底细,借本王四万兵马,本王把顾悯活捉下来。”
顾朔:……
“这事你得和景同商量。”顾朔把锅甩出去,苏季徵才死里逃生,他要敢把苏季徵再放到战场上,苏景同跟他没完。
“此事容后再议吧,先把景同的心病成因找到吧。”顾朔把话题引回来。
苏季徵心里不痛快,烦躁得很,但事关苏景同,还是耐着性子想了想,“不像。”
以苏景同的性格,比起痛苦到想忘记这段过去,他更可能把这段痛苦刻在心里,隐忍蛰伏,等待机会把他们都宰了,把受过的苦十倍还回去。
“还有第二个,”顾朔看着苏季徵:“他觉得对不起你,对你有负罪感,他或许怀疑是自己害死你?”
“不可能,”苏季徵立刻反驳:“我中箭是周文帝和东瀛人下的手,跟我儿子有什么关……”
苏季徵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想到了什么?”顾朔问。
苏季徵沉默一瞬,搓了搓脸,“我平时有两队护卫,一队在明一队在暗。他有一年不知怎么想的,总疑心我会莫名其妙死掉,悄悄养了一队护卫,打散安排进军队里,想着哪天护我周全。”
顾朔静静听着,这事顾朔有印象,苏景同曾经提过一嘴,他当嬖人那年,苏景同一边在西北布局,一边往军队里安插人手给苏季徵加一层保护。
“他要去西北,我不放心,”苏季徵解释,“西北要打仗,刀枪无眼,万一有个闪失……”
“你把护卫队给他了?”顾朔问。
“……嗯。”苏季徵道:“我没告诉他,告诉他他就不要了。我让他们藏起来,等我儿遇到麻烦再现身。”
“两队都给了?”
“嗯。”苏季徵补充,“景同反正给我留了一支护卫。我当时想我和你父皇的争斗,顶多用到四五万兵马,且冲突多发生在皇宫,我还有军队保护我,不打紧。但他要去西北,西北打起来几十万兵马对垒,局势复杂,他不方便用苏景同的身份去找你,普通身份在战场上得不到多少庇护,那两队护卫我精心训练多年,擅长在战场中救人,没有比他们更适合的了。”
顾朔大概猜到情况了,苏景同在西北大营时毫发无损,于是那两支护卫从未出来过,以苏景同稀松平常的武功,不足以让他在人来人往的战场中发现身边有保护的人,等苏景同被人掳走,护卫现身。苏景同才得知苏季徵死在战场上的消息,转头就知道他爹精心训练用来在战场上保护自己的护卫队全给了他,保护他爹的只有他安排的那队人马。
他那队人马训练了堪堪不过一年,怎么能和苏季徵精心训练多年的护卫队相比?
顾朔不敢往下脑补,以苏景同的性格,他大概会觉得:
假如他不任性要来西北,他爹就不用把自己护身的两支护卫队安排来保护他,也许就能在战场上保命;
如果他没多此一举画蛇添足给他爹加一层护卫,他爹的那两支护卫队大概一支给他、一支自己留下,他们实力更强,也许能在战场上保下他爹;
如果当时他在京城,不在西北大营鞭长莫及,东瀛人刚来打津门,他就能看出周文帝的意图,即刻做出反应。他爹就算去津门,也会给他留一批人手,而巡防营、禁军和他爹的其他人手都被牵制在津门,左正卿不在皇宫,无法居中指挥,皇宫的防护薄弱得一戳就破,他有足够的时间和信心能攻破皇宫,扭转局面,那他爹也许就不会死了。
难怪他的负罪感滔天,他把苏季徵“战死”的责任揽在了自己头上。
西南王是真想来劫走他的,他也是真自愿和西南王走的,他不把周文帝碎尸万段难消心中恨意,那个局面下,西南王是他最好的刀。
他不愿意接受姜时修身份的原因,大概就是这样了。
如果没有姜时修,只有苏景同,他觉得苏季徵走不到“战死”这一步。
他对自己下王蛊,被发现以后,第一反应是怕顾朔生气,顾朔这时候品出点别的意味来,他不光怕顾朔生气,还怕他爹“在天之灵”生气,他爹为了保护他,两支护卫队都给了他,他却糟蹋了自己的身体。
苏季徵反应过来,“我现在好端端地在他面前,这心病也该消了吧?”
“能消大半。”顾朔道。
他造成的后果已经消除,只需要一个机会让他接受姜时修这个身份。
顾朔起身,“多陪陪他吧。”
苏季徵心道:用你提醒,多事。
顾朔和苏季徵聊完,出来天已经大亮了,顾朔回屋瞧了一眼,苏景同正要起床,顾朔皱眉:“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苏景同精神奕奕,双眸炯炯有神,丝毫看不出缺觉精神不振的模样,“我不困。”
顾朔评估苏景同的精神,从他爹回来以后,他身上的阴郁气息散了大半,压在心里的石头没了,果然好多了。
苏景同有点忐忑,“哥哥……”
“嗯?”顾朔看他。苏景同一叫哥哥,除了撒娇,就是有求于他。
“你……”苏景同小心翼翼道:“你打算怎么处理我爹呢?”
苏季徵此前举过反旗,围困了皇宫,从前“战死”,无需考虑,现在人还活着,就得好好考虑怎么处理了。
苏季徵浸淫朝政多年,顾朔根基还浅,朝中大臣听命于顾朔的不少,曾经偏向苏季徵的也很多,残党无数,留下苏季徵有害无利,如果苏季徵照旧有心皇位,对顾朔的威胁不可谓不大。
“你怎么想?”顾朔问。
苏景同不好开口,他一直困在两难选择中,他心里当然希望顾朔能放了他爹,但这未免太难为顾朔,顾朔也得给朝臣一个交代,而且他爹到底还想不想造反,这也是个问题,他爹野心勃勃了二十多年,临门一脚放弃了,心里有遗憾也未可知。
没有他,他爹说不定早成功了。
可要是不放他爹……
他爹这把年纪,战场重伤,又在西南山里住了一冬天,还不知身体底子变成什么样,苏景同心疼得很。
苏景同坐在床上,顾朔就站在床边,苏景同圈住顾朔的腰,脸埋在顾朔怀里,“我不知道。”
顾朔的手抚摸着苏景同的头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救回苏季徵后,苏景同的头发都黑亮水华了一些。
“我跟你爹商量一下吧,也听听他的意见。行吗?”顾朔打商量。
“嗯嗯。”随他们商量去吧,苏景同决定不难为自己。
“他是不是睡醒了,我好像听到他声音了,”苏景同蹦起来,“我去找他,他昨天还没跟我说完呢!”
苏景同风风火火往出跑。
顾朔哭笑不得:“鞋——没穿鞋——”
苏景同一走,又走了一上午,带了几个太医一起过去给苏季徵检查身体,一检查又是一上午,几个太医七嘴八舌,说了一堆毛病,药方开了长长一串,预计得调理几年,苏季徵不耐烦喝药,大手一挥,“不喝。”
苏景同无视他的抗议,吩咐人去熬药,并对苏季徵宣布:“我会盯着你喝的。”
苏季徵:……
苏季徵试图挣扎:“那少喝点。”
“不行。”苏景同很无情,“一口不能少。”
苏季徵:……
顾朔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苏季徵和苏景同昨晚都没怎么睡觉,去把苏景同拎了回来,按着睡了个午觉。
下午顾朔开始问苏景同,顾悯这边他打算怎么布战术,五行莲得拿。
对付顾悯,着实不算什么大事,西南军在山上粮食不多,江天他们回来的时候还把帐篷点了,现在帐篷、被子、衣物、食物全是紧缺的,不用多久,自己就溃不成军了。
苏景同命人在离西南营地不远的地方架起几百个大锅,一日十二个时辰轮班,不停歇地在锅中煮肉汤,让肉香飘到西南营地中去。又在锅边安排人轮流大喊,投降的人可喝肉汤。
西南军缺衣少食,又因为江天营救苏季徵那日,顾悯下令阻拦江天他们,但很多士兵选择先抢救帐篷被子,顾悯大发雷霆,挨个打了军杖,现在将士们对顾悯的怨气大得很。
本来就挨冻受饿,现在加了一条受伤,药物也紧缺,当晚就有好几个士兵没熬过去,没了。
原先挤了六个人的帐篷,现在挤着九个人,原先勉强凑一凑还能盖到的被子,现在总有几个人盖不到,原本一人至少还有一套换的衣裳,现在只有身上这套了,已经减半的食物,又减半一次。
人人饿得头晕眼花,寒风冷冽,又饿又冷,对顾悯的不满与日俱增。
一个士兵抽了抽鼻子,“什么味道?”
“好像是……”另一个士兵怀疑自己饿出了幻觉:“肉香?”
“哦。”那应该是他们太饿了出现幻觉了。
两人肚子的咕噜声此起彼伏,他们已经习惯了挨饿的感觉,再过两个时辰,肚子就不会咕噜了,只是他们会更加没精打采。
军营里类似的对话不断发生,大家谁也没去看,都以为是幻觉。
过了一个时辰,肉香还在,终于有一人忍不住起身去看看了,哪怕是幻觉,离得近点也好啊。
他走到营地边,看到山林中有烟雾升起,像是哪里着了火,当时冷汗就下来了,山里要是起了火,他们都在劫难逃——他该感谢对面的军师不是徐幼宜,如果是徐幼宜,大概会放火烧山了。
他快走几步,想看看到底是哪里起了火,还来不来得及救,走过这一段山路,一转弯,对面竟然是数不清的大锅,熬着肉汤。
他揉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