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长长久久陪着我
他们回到殿里, 苻晔问:“石像的事调查的怎么样了?”
苻煌说:“寺里的和尚说,石像是几个外地来的信徒花钱从河里捞上来的,给佛像塑金身的也是他们, 但是几个人用的路引都是假的。”
在古代, 普通人出行都需要路引, 路引上会注明姓名、籍贯、出行目的和原因等信息, 如果是商人, 还需要注明货物情况。但定州靠近京城,审查更为严格, 要无人察觉地把这么大的石像运过来也并不容易。
看起来是团伙作案。
外头淅淅沥沥,竟然下起小雨来。苻煌见他愁眉不展, 便说:“他们已经有了线索, 此事你不用再管,我听宫人说,这行宫后面的海石榴都开了, 你去折几枝给我瞧瞧。”
苻晔想到自己今天算是第一次参与政事,苻煌虽然宠爱他, 但参政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事又非同小可, 自己的确不应该过度参与,于是叫庆喜拿了雨伞, 便带着他们往行宫后面去。春雨濛濛,放眼细雾一片,行宫内外的草木冒着蒙蒙的绿意,举目望去除了柳枝青青,便只有行宫外头那一大片的海石榴花了,湿漉漉,异常夺目的红。
他多摘了几枝, 让双福给太后和章太夫人都送了一份。路过红华宫的时候,忽然看到紧闭的宫门。
宁太妃住在孤岛上,她的宫殿向来安静,只是此刻宫门紧闭,却有几分死寂,临岸已经冒绿,这岛上依旧是干枯的芦苇,从前觉得这芦苇甚美,此刻却觉得这岛仿佛与世隔绝,连春也到不了这里。
他捧着花站在湖堤上,身上是苻煌的衣袍,十分素净,宽宽长长罩在他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因此手里的花更见湿艳,春水澄净如一面苍绿的镜子,冷冷照着人影,便有倒影与他双脚相抵。
他在湖岸上站了好一会,春雨天风冷,冻得他手脚冰凉,他又想起了丽太妃,更觉得这行宫冷寂。
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冒牌王爷以后是什么结局。
“这里风冷,殿下早点回去吧。”庆喜说。
苻晔这才往正阳宫去。
到了正阳宫外,看到门口有几个撑着伞的年轻男子,衣着华贵,仪表不凡,见他来,都忙向他行礼。
他一眼就认出了谢良璧,果然是贵公子中的贵公子。
苻晔点头,问道:“谢相在里面?”
谢良璧大概没想到他会主动跟自己搭话,忙躬身道:“是。”
苻晔走了两步,回头叫道:“谢良璧。”
谢良璧愣了一下,躬身:“殿下有何吩咐?”
苻晔和身边内官都捧着红艳艳的海石榴花,雨珠子淋在上面,像淋了一层胭脂,但苻晔立在那里,便叫人什么花都看不到了。
苻晔笑道:“我有看到你的诗,写的真好。”
谢良璧一愣,急忙躬身,因为没想到苻晔会提到这个,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耳朵瞬间就红了,等他抬起头,苻晔已经向大殿门口看去,殿门打开,谢相等人大臣正从殿里出来。
谢相等人向他行礼:“王爷。”
苻晔点点头,脸上依旧淡笑,说:“诸位大人辛苦了。”
他带着内官走远,谢良璧将雨伞举到谢相头上,回头又朝苻晔看了一眼,听到谢相叹气,才轻声问:“陛下如何决断?”
即便已经出了正阳宫,身边的刑部侍郎周奎说话依旧很谨慎,说:“陛下向来雷霆手腕,以威治天下。”
谢良璧说:“陛下此举,甚为不妥。”
谢相立马瞪了他一眼:“你是金甲卫,休要做份外事。”
谢良璧没有说话,只又回头朝正阳宫看了一眼,只看到苻晔进入了大殿之中,陛下身边的秦内监笑盈盈恭顺接过他手里的海石榴。
双福从紫阳宫送花回来,回来禀报说,太夫人病倒了。
章太夫人已经快八十岁了,此行劳累,又受了惊吓,今早醒来就有些不适,太后亲自侍候汤药,苻晔也在旁随侍,直到晚膳时候才出来,刚出了门,就在紫阳宫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良璧独自撑着伞站在那里,看到他出来,垂首说:“微臣有事求见殿下。”
苻晔朝他走过去:“找我?”
谢良璧点头。
他戴着黑色漆纱的幞头,赭色圆领窄袖袍服,袍服的前襟是金甲侍卫标志性的圆形虎纹,黑色革带束着窄腰,被雨夜的宫灯一照,愈发显得玉树临,光洁分明。
谢良璧问道:“殿下可听说陛下如何处置那妖像涉及到的相关人等?”
苻晔看着他面容有些晃神,问:“如何处置的?”
此时有宫人路过,苻晔又往前走了几步,庆喜撑着雨伞,冷眼看向谢良璧。
谢良璧道:“杀了六人,下狱数十人,包括善缘寺的僧侣和定州诸官。”
苻晔顿了一下,正色说:“妖言惑众之行,上动摇国本,下迷惑民心,背后更不知是何居心,不以雷霆手腕如何震慑诸人?皇兄此举,并没有问题。”
谢良璧说:“谋逆之人自然当斩,只是陛下要将几个主犯的人头悬挂在善缘寺中,以此震慑世人,此举实在骇人。”
苻晔愣了一下。
谢良璧道:“我朝信佛之人众多,善缘寺一案更是影响广大,将人头挂在佛寺之中,只怕太过于骇人,反而会让百姓忘了这些人的罪行,只畏惧陛下龙威。”
他话说的稍微有些含蓄,但苻晔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按照苻煌的性格,杀一儆百是肯定的,他做事一向干净利落,何况他这人本来就不信神佛。但把砍了的人头挂到寺庙里去,也实在叫他也觉得惊骇。
苻晔看向谢良璧:“你是想让我向皇兄进言?”
谢良璧躬身道:“如今有能力阻止此事的,恐怕只有王爷一个人了。”
苻晔看了谢良璧一会,谢良璧见他久未言语,就抬头看了一眼,和苻晔的目光撞上,立即又垂下头来。
他来进言不过是一时冲动,适才心中忐忑不安,如今目光撞了一下,心跳陡然加速,只听苻晔说:“本王知道了。”
等苻晔走远了他才站直了身体,有青袍内官为苻晔撑伞,苻晔在夜雨里回头看他,长身细腰,盈盈肃肃。
就是因为他此次进言是一时冲动,鼓足了勇气才来,此刻更觉得心神荡漾,血液沸腾。
“殿下打算进言么?”一向不爱说话的庆喜忽然开口,“陛下行事一向如此,殿下三思。”
苻晔看向他。
庆喜道:“谢良璧的父亲是当朝宰相,参与此案审理的有刑部,大理寺和提刑司诸官,他们都不敢说的话,却要殿下说?”庆喜欲言又止:“殿下如今圣宠优渥,实在不必冒这个险。”
苻晔说:“如果人人都不冒这个险,那最后有危险的便是皇帝了。”
庆喜抬头看向他,有些惊愕,大概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随即垂头,神色更为凛冽。
苻晔回到正阳宫里,见苻煌正闭着眼歪在榻上,听见他进来,睁开眼说:“紫阳宫还缺伺候的人?”
苻晔说:“长辈有疾,晚辈在旁伺候是应尽的职责,哪怕去站一站呢,传出去也是好名声。皇兄你又不爱干这种事,那就只能我来了。”
苻煌淡淡说:“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苻晔笑了笑,内官端了热水给他净手,他先净了手,将外袍脱了,又卸了簪子,变成温馨居家模样以后,这才问苻煌:“善缘寺的案子结了?”
苻煌道:“你在愁这个?”
这人眼睛真是毒,连他在发愁都看得出来。
解决了这个案子,苻煌似乎出了口气,神色好看很多:“之前抓了很多红莲会的人,他们便借此生事。”
苻晔在他身边坐下:“那皇兄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呢?”
苻煌看向他。
苻晔说:“这些人试图动摇民心,应该统统杀掉。”
苻煌问:“你听说什么了?”
苻晔说:“我听说皇兄要把他们的人头挂到寺庙里去。”
苻煌无谓道:“这寺里的几个和尚也是同谋。”
“他们犯了罪,罚也好杀也好,都是应该的,只是如果要把人头挂在寺庙里,会不会有点惊悚?”
苻煌幽幽看他。
苻晔忙又说:“说起来要不是皇兄跟着一起来,只怕这些人的诡计就得逞了。皇兄一双慧眼,又英明决断,这才将他们一网打尽,百姓们这时候应该在议论皇兄的英明神武啊,要是把这些歹人的头挂到寺庙去,岂不是让百姓们只顾着议论这些寺庙里的人头了?说不定还要怪皇兄不敬神明,怎么想怎么不划算!”
他说完看向苻煌。
苻煌歪在榻上,神色似乎又阴沉下来了,说:“巧言令色。你不赞同?”
苻晔听他这样讲自己,脸上笑意更浓,仗着这几日得苻煌宠爱,便索性在他腿边坐下,仰着头说:“皇兄不信鬼神,但老百姓信啊。只怕他们看了心里害怕,不知道怎么想皇兄,此举对皇兄的名声也不好。依我说,就把这个案子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去办,他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兄日理万机本来就辛苦,怎么花钱养着大臣,还要替大臣做事呢。皇兄头疾一直不好,毒素未清是一回事,自己劳神过度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你应该多休息,少烦心。”
旁边的秦内监听了都要连连点头,深觉有理。
“我听说高明的皇帝,都是让大臣们出头替自己办事,好名声自己落了,坏名声有别人担着,这才是真心机呢。皇兄就是太纯良!”
秦内监猛咳了一声。
老天爷,他生平第一次听说有人夸陛下纯良!
苻晔趴在苻煌膝盖上,苻煌身体一僵,低头看他:“我虽然回来的时间不长,可也看得出来,皇兄实在太辛苦了。外头有许多关于皇兄的传言,皇兄自己肯定也知道。别人不敢跟你说,我是你弟弟,再不说,谁还能说呢。我在异邦的时候,有一个地方有只猛虎,当地人畏惧不已,无人敢上山,可一日突然有人发现它生了病,虚弱不堪,当地人立马群起而攻之,将它杀害。以君威治国,能得一时太平,却不是长久之计。如今朝野内外都太害怕皇兄了,以至于将来一旦国家动荡,亦或者皇兄也像那猛虎一样被人发现了力不从心,只怕皇兄会有不测啊。”!!
秦内监都惊住了。
这些话实在过于大不敬啊王爷!
陛下可从来不怕这些威胁!
他紧张地看向苻煌,谁知道苻煌竟然没有什么表情。
还好,还好,陛下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也听过多少人指着他鼻子骂过,大概……习惯了?
苻煌说:“倒是不知道你想这么长远。”
结果苻晔也不知道是故意曲解他的话还是怎么样,趴在他膝盖上抬头说:“因为臣弟想长长久久地陪着皇兄啊。我这可不是恭维话,我是你封的王爷,你要出了事,我可怎么办?于公于私,臣弟都是肺腑之言!”
倒是这一句话,不能更真了。
他既然宠他,他们就成了一体。
苻煌像是头一次想到,一个声名狼藉的君王的恩宠,也是一把会杀人的刀。他只一味地宠他,却忘了自己非长命之相,将来他死了,他要如何呢。
看他如今这样,只怕就算继位登基,也只能做他人傀儡,还不如在自己手下做富贵王爷来的痛快,他看点书都嫌烦,要他日理万机,他这身板,不知道能撑几年。
但要他陪苻晔一起下地狱,苻晔肯定是不愿意的。
能接着做皇帝,大概是最好的了。
只是他狡黠机灵,这番话也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
他低头看他,只看到他满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披散开来,没有一点装饰,但竟然华美到平生未见,最贵的绸缎都不如它。他头疾严重,自然难有耐心,杀伐决断最省时省力,人心是看不见的,但畏惧看得出来,他只要人人惧怕就够了,从未想过江山永固,也觉得自己年岁不永。
此刻倒想为了他,多活几年。
于是他勾起他一缕头发,只为听他一句不知真假的媚言。
“真想长长久久陪着皇兄?”
“这是自然!”
苻晔平常甜言蜜语随口就来,不知真假,但此刻仰着过于细嫩透亮的脸颊,看起来确实情真意切。他人生太苦太独,便这片刻假象也足够迷惑他,又或者迷惑他的不是这誓言,只是这誓言从苻晔嘴里所出。长长久久四个字重若千金,顷刻间竟将他半生的任性妄为都压下去了。
第 22 章 大火
是夜, 苻煌依旧在旁边的睡榻上休息,和苻晔只隔了一扇长屏风。
他睡眠依旧很差,今夜思绪纷乱, 翻来覆去更难入眠, 但也没有起身, 就这样和衣躺到了天明才起来。
身边诸人都已经习惯了他的作息, 便跟着一道起来了。外头雨已经停了, 但山下雾气很大,秦内监跟着他在行宫春雾里漫步。
苻煌很喜欢漫无目的地走, 在宫里的时候是,在宫外的时候也是, 走路的时候很沉默, 也很少说话,四处游荡,就连秦内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春日里的行宫里处处透着荒寂的春意, 他在一处断垣残壁前停下脚步。
秦内监认出那里是香蕤殿的遗址。
先帝哀痛昭阳夫人之死,再也没有到这边来, 也没有在遗址上重建新殿, 如今这里草木丛生,比其他地方都要破败。
当年梨华行宫大火, 他和时年十二岁的苻煌一起闯入香蕤殿大火中将昭阳夫人和六皇子等人救出来。但当时行宫内实在太过混乱,昭阳夫人晕厥不醒,他们将六皇子救出来以后,仓促间交给了一个女官照顾,但谁也没想到,六皇子竟然在混乱中失踪了。等一行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在逃离梨华行宫的路上。
当时昭阳夫人伤势很重, 气息奄奄。她当初入宫多年无所出,后生了六皇子,爱之如命,宠溺非常,爱子如今生死不明,她几乎发狂。因苻煌要留京,这一别不知将来生死如何,或许便是阴阳永隔,所以临别之际,他对着昭阳夫人伏地拜别,但昭阳夫人因为六皇子的失踪而怨恨难消,以袖掩面,至死不肯看他。
先帝急于逃往莲州,苻煌作为留守的皇子要立即回京,十二岁的他在李威铭等武将的陪护下上马,匆匆与皇室宗亲诀别,纵马回京。半途中,他突然哽咽难抑。
秦内监作为从小照顾苻煌的内官,骑马与他同行,只好安慰他说,六皇子或许只是暂时失散,等六皇子寻回来,昭阳夫人必定也会慈心回转。十二岁的苻煌不语,只擦了眼泪,纵马率众往京城奔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苻煌流泪,自此以后,无论经过多少变故,再也没见过。
说起来,皇帝陛下这一生,单被母亲厌弃这件事,便经历了三次。
这一晃便是十几年过去了。如今回想起这些,秦内监既伤感又欣慰,说:“夫人若知六皇子如今平安归来,想必也十分安慰。若不是当初陛下舍命将六皇子救出,又哪里来今日的团圆呢。依老奴看,这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如今上天怜陛下孤苦,所以才叫桓王殿下回来。”
苻煌立在那残垣间出神,放在平时,他对这类话也只是听听,并不会有任何反应,今日却开口道:“是这样么?”
秦内监一愣,忙不迭点头:“肯定是!”
那春日阳光从薄雾里洒在苻煌身上。他眼下依旧乌青,看起来极为倦怠,但身形瘦削,有形销骨立之感,所以平时总给人阴气沉沉的感觉,今日看起来反倒有一种静默的温和。晨风将薄雾吹散,断垣残壁间草木返青,苻煌从断墙下穿行而过,在雾气散尽之时忽然吩咐他说:“将我平日穿的衣服再拿几件给他。”
秦内监愣了一下,笑道:“君王赐御衣,的确是上上荣宠。”
“我很喜欢看他穿我的衣服。”他对秦内监说。
说完看向秦内监,眼中情绪不明。
苻晔才刚醒来,便见秦内监捧着几件叠得齐整的衣袍立在榻前。那玄色锦缎上金龙暗纹若隐若现,一看就是苻煌的。
“我身上穿着一件呢。”
秦内监笑盈盈地说:“陛下说,他今日就要回宫去了,料想王爷要和太后暂留行宫里,所以叫老奴多送几件来,好让王爷替换。”
苻煌的衣服要么就是很素,要么就是玄黑,实在不是他的审美。但君王赐衣,这恩宠普天之下也就他这独一份,苻晔老实换上新衣,这衣服比他昨日穿的那件还大,秦内监亲自过来伺候他穿衣,一边替他束腰一边悄声说:“陛下今早宣了刑部的周大人过来。”
苻晔扭头看他,正对上秦内监眼角笑纹:“陛下很愿意听王爷的话呢。”
苻晔一愣,随即唇角微扬,再看身上这身衣袍,也觉得精美绝伦,上面淡淡的苦香,竟似苻煌才穿过似的。
秦内监回到苻煌那里,谢相等人还在殿中,他便静默立在一旁。苻煌看了他一眼,等谢相等人都走了以后,才问:“怎么?”
秦内监笑盈盈地说:“老奴刚将衣服都送过去了。王爷很喜欢呢,当下就换上了。”
苻煌道:“他还敢不喜欢?”
秦内监道:“是,雷霆雨露都是君恩,料想不管陛下赐王爷什么,他都喜不自胜。”
苻煌听到这话,反倒没有了适才那种气势,微微垂首用热巾帕擦着手,沉默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想一些要赐给王爷的珍宝。
苻煌今日就要回宫,但因为太医说章太夫人不宜挪动,苻晔便随太后一起暂留在梨华行宫。
苻晔一直将苻煌送到梨华行宫大门外,随行的谢相等人都垂手在旁边站着。
他们今日都十分小心谨慎,比往日更会察言观色。
今天一大清早,苻煌就撤去了要把人头挂到寺庙里的旨意。这本来是好事,但谢相等人反而愈发惴惴不安,不知道圣意突然改变是什么意思。
难道皇帝觉得光挂人头还不过瘾,要玩个更大的?
忧心忡忡,忧心忡忡啊!
只可恨他们没一个敢进言劝谏的!
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们,皇帝突然有反常之举的时候,基本都是要杀人的预兆,此刻皇帝说什么是什么,老实听话最重要。
唯有谢良璧在人群里微微抬头,看向送行的苻晔。
春雨初停,仿佛只是过了一夜,这行宫外的花草树木都开始抽条冒绿,苻晔披着一件玄色锦缎大氅,比他昨日穿的那件更加华美,上面有金线织就的金龙暗纹,龙身蜿蜒盘旋,袍角一圈银色祥云纹,走动间龙身游动,祥云翻滚,这是皇帝常穿的一件衣服,诸位亲贵大臣都很熟悉。苻煌穿这件衣袍的时候威严尊贵,不可侵犯,但穿在苻晔身上,却完全是另一种样子,这身衣袍对他来说有些大,几乎垂地,愈发衬得他瘦弱清美,宛如白玉雕刻的一样。
他穿华服丽袍光艳照人,没想到穿这样暗沉的颜色,更是花玉难拟。
众人或许不知道陛下为何突然收回了旨意,但他却是知道的。
桓王殿下的进言,陛下居然真的听进去了。
他此刻看苻晔,只觉得他一举一动都满身生光。
像是上天赐给大周朝的一束光。
谢相等人随御车一起离开,苻晔冲着谢良璧笑着点了一下头,这才转身往回走。
他身边的庆喜回头朝谢良璧看了一眼,见谢良璧都跟着上了马了,还在频频回头。
太夫人直到下半晌才好一些,勉强进了些汤水。太后忧心不已,因为梨华行宫距离崇华寺并不远,太后打算上崇华寺彻夜为太夫人念经祈福。
苻晔上一次来崇华寺还是除夕祭祖的时候,当时只觉得崇华寺很大,皇家寺庙,无论是建筑还是寺中神像都以宏大精美为特色,因为寺中都是女尼,他又行事谨慎,所以也没有擅自走动。
但如今不一样了。
他知道苻煌的生母,楚国夫人也在这寺庙里修行。
他陪太后进了香,又陪在旁边跪了一会,这才悄悄退了出去。这一回心中一直惦记着那位夫人,便有意在寺中逛了一下。已经是初春时节,可能山上较之于山下要冷一些的缘故,花草树木都没有动静,寺中多是松柏栝椿,显得极为冷寂,四下里只有铜铃在薄雾里叮铃铃作响,他顺着铃声望去,看到崇华寺后面最高的建筑,那个金色的佛塔。
他对这佛塔第一个印象是足够高。当初他在皇宫最高处往永昌山看,就有被这通身金色的佛塔所震撼,如今站在寺庙里看,更觉得它实在巨大无比,而且精美绝伦,除了上面挂满了鎏金的铜铎,风一吹宝铎和鸣,铿锵作响,宛如神乐。
“可能是山上冷的缘故,佛塔后面有一处院子里的梅花开的很好呢。”双福说。
苻晔也看到了,有几个小女尼在那折花枝。她们穿的衣服似乎与寺内普通女尼有些不一样,戴的是观音兜,帽群垂下来盖住了耳朵,隐约可以看见她们乌黑的头发。那些女尼也看到了他,急匆匆地去了。他心里一动,顺着她们的身影看过去,见她们抱着梅花进了旁边的一个小院子。
院门打开的瞬间,他看到一个戴白色风帽的女尼,通身雪白的衣服,没有一点杂色和修饰,他还没有看到那人的脸,院门便被关上了,惊鸿一瞥,他并没有能够看到她的脸,只闻到暮风里淡淡的梅花香气,叫那位神秘高贵的夫人,也不像凡间人。
苻晔呆了好一会,听见寺院里的暮鼓声响起来,咚咚咚地在沉闷的山林里扩散开来,他身边的双福也看到了,小声说:“好像是楚国夫人诶,早听说她住在崇华寺,原来她……”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个关于皇帝的隐秘传闻,赶紧捂住了嘴巴。
大概是暮色四临,苻晔心下茫然酸沉,想到当初秦内监在深夜和他讲的那一番话,回去的路上都在发呆,回到太后身边再陪她念经的时候,捧着经书,也不知道都念了些什么,只苻煌那张青白的脸在他脑海里晃悠。
他仰起头看慈悲的佛,在那温热的香气里发呆。
神思恍惚之间,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躁动,他回过神来,回头看去,身后的双福已经出去了,庆喜则后退了一步,立即将他护在身后。
看样子,宛如一个小秦内监。
太后也睁开了眼睛,问:“发生什么事了?”
太后身边的女官急匆匆跑进来:“太后,寺里走水了!”
太后立即起身,大概跪的太久了,这一起身忽然就倒了下去,苻晔将她接在怀里,双福也跑进来了,着急地喊说:“殿下,不好了,外头大火烧起来了!”
苻晔赶紧扶着太后从宝殿里出来,一出来就看见外头火光冲天。
双福说:“大火好像是从前院两边的厢房开始烧起来的。”
“两边厢房都着了火?”苻晔忙问。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一阵惊呼,他顺着双福他们的目光看去,看到后面的福塔已经燃起了滔天大火。
苻晔几乎立即反应过来是有人蓄意纵火,忙护着太后往前院走,但崇华寺太大了,又建造在山坡上,石阶陡峭,他一边扶着太后一边问:“护卫何在?”
“护卫们不得入内,都在前院呢!”
平时太后身边本来一直都佩剑女官,只因为是在寺庙里,携带兵器怕对神佛不敬,她们都卸了武器,此刻只能簇拥着他们急匆匆往前院走,寺庙里早已经乱成了一团,哭喊声,呼救声交织在一起,逃跑的,救火的,往来穿梭不绝,等他们赶到前院,才发现大门居然被人上了锁,外头的护卫正在撞门,有些护卫心急,直接翻墙进来了。
“你们保护好太后!”苻晔从一个护卫身上抽出一把剑来握在手里,看到永福塔已经燃烧到四五层之上。
这永福塔是木结构的佛塔,被人蓄意纵火,借着晚上的山风一发不可收拾。火舌沿着塔身盘旋而上,苻晔忽然想起住在永福塔附近的楚国夫人,忙交代庆喜他们守着太后,自己拎着剑就往后面跑。
“苻晔,你要去哪儿?!”太后喊他。
“我去看看火情。”他一边喊一边往前跑,太后忙吩咐身边侍卫:“快跟着王爷去,一定要保护好他!”
双福和庆喜也跟了上来,他们穿过一道道院门,最先着火的厢房的火已经被扑灭了,僧尼们正在拎着水桶往永福塔去,苻晔从她们手里抓过一桶水便朝跨过了院门,到了永福塔下面的院子里,只看到火花四溅,火势居然直接蹿到七层之上了。整个黑夜都被这燃烧的高塔照亮,下面的人无论在怎么救都不过杯水车薪,有女尼见这永福塔要毁于大火,忍不住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苻晔喘着气看向燃烧的高塔。
救不了了。
火光映红了苻晔的脸,大火燃烧起来,山风也因为热气变得更大了。他立即指挥众人疏散,不断有火星子从塔上四溅下来,犹如漫天火雨。
“这院子里的贵人都疏散了么?”他问指挥灭火的都寺。
都寺流着泪说:“已经遣人去看了。”
苻晔直接朝楚国夫人住的院子跑去,身后几十丈的高塔已经迅速燃烧到最高层,鎏金铜铎在大火中纷纷坠落,砸在他身边发出沉闷轰鸣。整个高塔都被烈焰吞没,成为通天火柱。
永昌山是京郊唯一的一座山,如今火光蹿天,燃烧的高塔在黑夜里数十里都能看见,顷刻间便引起全城震动。
苻煌正忍着头疾看奏折,忽然听见外头一阵惊呼声,随即秦内监跑进来,喊:“陛下,不好了,崇华寺着火了!”
苻煌快步从青元宫出来,看到青元宫有几个小内官双手合十跪在地上,仰头看,隔着巍峨的宫宇,只看到永福塔上蹿起的火焰,在夜色里宛如一条怒张摇曳的金龙,直冲云霄。
第 23 章 衣袍情
秦内监自苻煌两岁起便开始服侍他了。在他心中, 苻煌生来便有天子之相,幼年时便比其他皇子更为端重自持,十二三岁以后, 更是喜怒不形于色。再等到当了皇帝, 那就不是喜怒不形于色了, 而是整个人都死气沉沉, 杀人的时候都无波无澜, 如一潭死水。
但他此刻却似乎在他脸上看到了惊惶。
梨华行宫距离皇宫很近,往来传信很便利, 桓王傍晚时分就有传信来,说他要陪太后去崇华寺为太夫人祈福。
刚经历过善缘寺事件, 此刻崇华寺骤然失火, 实在令人惊心。
秦内监立即派人备马,急切吩咐道:“要百里骢,卸去鞍鞯, 快去!”
永福塔的大火几乎将半个京城照亮,京中御火司和潜火队俱都赶往崇华寺, 更有附近的百姓自发前往崇华寺灭火。寺内寺外都乱成了一团, 太后发髻凌乱,被金甲侍卫和几个贵族命妇围在中间, 着急地呼喊道:“桓王呢?”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前面有一队人骑马疾驰而来,众人纷纷避让,但见一人身上玄色龙袍翻滚,头发披散,马还没有停稳,人就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众人正要行礼, 就听苻煌目光扫过他们:“桓王呢?”
“晔儿还没出来!”章后急道:“他去了四君堂!”
紧接着又有几匹马急停在跟前,是秦内监诸人。秦内监下的太急,直接摔倒在地上,苻煌回头看他,他伏在地上喊道:“陛下不用管老奴,先去救他们!”
太后见苻煌就要闯进大火熊熊的崇华寺,本能地喊道:“皇帝!”
苻煌回头看她一眼,大风将他披散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薄袍之下愈发显得他瘦骨嶙峋,他没有说话,径直跨过了崇华寺大门。
秦内监忍着痛楚伏在地上,看着苻煌的身影消失在火光之中,恍然间仿佛看到了十四年前冲入香蕤殿的苻煌。
那一场大火,导致了苻晔失踪十四年,也导致了昭阳夫人的死亡。
母死弟失,这样的境遇绝不能再来一次。
绝不能再来一次。
如今的皇帝身高八尺,身姿劲利,内里却已经千疮百孔,不如当年十二岁的小小少年郎,再来一次,只怕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看到皇帝骑的百里骢上隐隐有磨出的血痕,脚踝一阵剧痛袭来,人又重重摔倒在地上,花白头发也跌散一地,随即人群里一声惊呼,他慌忙又仰起头,只看到永福塔轰然崩塌,塔身木骨在高温中发出龙吟般的嘶鸣,十几层飞檐依次坠落崩塌,落地溅起火花狂舞,如漫天血雨。
火花纷纷落在苻煌身上,他只穿了一件很薄的常服,火花在他衣袍上灼出点点黑色火痕,人群呼喊着从他身旁奔逃而过,唯有他逆流而行,继续朝里走。
他此刻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循着本能前行,靴子踩在火星子上,他的头发就那么凌乱地披散着,脖颈的汗水沾着发丝,整个人却似乎被一种几近沸腾的战栗笼罩。
像是又回到了行宫大火那一年。
那时候他不顾劝阻,毅然奔入火场,此刻却只觉得战栗难抑,犹如行尸走肉。
四君堂已经空无一人,这里距离永福塔太近了,倒塌的火塔几乎将整个院子完全覆盖,房屋无一幸免,全都化为废墟。耳边充斥着哭喊声,却看不见半个人影。他踩上瓦砾,站在烈火中间四顾,似乎听见苻晔叫他,只是他一时急火攻心,旧疾复发,双目几乎不能视物,头呲欲裂,炽热火焰烤得他浑身像要跟着一起裂开。
他想,他也死在这场大火好了。
一了百了。
“皇兄,皇兄……苻煌!”
他猛然回头,在那火光之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不是苻晔,还能是谁!
苻煌神思未明,便直接从大火里穿过去,苻晔还在喊“皇兄小心”,人就被苻煌整个抱住。
他的身体被火烤得滚烫,筋骨劲毅却一直在发抖,他身量比他高许多,苻晔的脸便被挤在他的肩膀上,熟悉的药香和烟熏味混杂在一起,他的身体颤抖着将苻晔完全包裹,勒得他生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皇兄,我没事!”
苻晔急切地喊道,声音中还带着一丝颤动。
他从没见过苻煌这样。他印象中的苻煌死气沉沉,就算发病的时候也很能忍。
他心里一热,回抱住苻煌,他的身量相比苻煌要细长许多,双臂从苻煌怀里伸展出来,手指攀着苻煌的肩膀。
他身为王爷,刚才一直充当领导者的角色,但身处火海炼狱之中,他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畏惧。但此刻见了苻煌,悬着的心好像一下子落到了实处。大概此人天不怕地不怕,神佛跟前都肆意妄为,便叫人觉得有这样的君主在,天塌了都会由他顶上去,普天之下,没有人比这他更高更强。
等黑甲侍卫也陆续都赶了过来,苻煌这才松开他,神色茫然地看他。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纯色内袍,满是黑污,发髻也松散开了。
苻煌问他:“受伤了么?”
苻晔摇头,说:“我刚才喊你,你也没听见,吓坏我了。”
又说:“后英堂有许多行动不便的老人,我帮着把她们都送到旁边佛窟里去了,和她们一起躲在里头呢。”
苻煌这才看到旁边三个大佛窟里都挤满了人。
最后面的那个佛窟外头,有个女尼身上披着的,竟然是他给苻晔的那件大氅。玄黑色大氅没有完全罩住她身上雪白的衣袍,被火舌燎去半幅,却仍能看清衣摆翻卷的祥云银纹。那女尼的雪色风帽滑落半截,露出眉间一点朱砂痣,他都没有看到那人的脸,便瞬间猜到了那人是谁,一下僵在原地。
苻晔轻声道:“都没事。”
苻煌垂眼“嗯”了一声,仿佛又恢复到从前模样,低头替他整理衣领。
此时御火司和潜火队的人也都赶到了现场,他们开始着手灭火和疏散人群。
苻晔负责护送楚国夫人等人,楚国夫人为了救助他人,自己衣袍都被烧坏,所以他将自己身上的大氅给了她。此刻跟在她身后,只看到那大氅上龙纹波荡,不禁回头看向负责指挥御火司的苻煌。
苻煌却自始至终都未朝楚国夫人看一眼,好像这个人只是这众多女尼当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一如他在崇华寺外坐的那一夜。
他心中对苻煌愈加爱敬,又或许因为这火势无情,他经历这场大火,宛若死里逃生,心肠变得比平日更柔软,爱敬之余更加心痛难当,只能对楚国夫人更加敬护,一直将她护送到寺外。
楚国夫人和他想象的并不一样。
他听秦内监讲过楚国夫人的故事,想象中的她是和章后一样坚毅决绝的女子,性情刚烈贞毅,但他所见的楚国夫人,眉间有颗天然红痣,轻声淡语,周身说不出的洁美文静。
她一身雪服,典型的观音相貌,而苻煌尚黑,看起来就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苻晔心想自己既为苻煌爱重的王爷,自然也应该和苻煌一体,因此对楚国夫人十分敬重,但并未过多接触,将她交给寺中住持和监院以后,便立即回到了太后身边。
章太后心有余悸,抓着他的手埋怨了他良久。她平日里是极尊贵刚强的一个人,此刻受了惊吓,满眼的疲惫惊惧。苻晔也知道她是担忧自己,也只任由她说,不住地点头称是。
等说完了他,章太后又看向浓烟弥漫的崇华寺。
苻晔问她:“儿臣去看看皇兄?”
换在平时,章太后早就冷脸恶言了。此刻竟然抿唇不语,像是没有听见。
苻晔便披上一件袍子,在秦内监等人的陪同下再次进入到寺内。
秦内监走路一瘸一拐,却执意要与他同行,好在寺庙的火基本都已经被扑灭了,或许是神佛护佑,加上昨日刚下过雨,几大主殿都保住了,只是此刻寺内风依旧很大,白烟弥漫。秦内监远远就看见了苻煌,负手立在高坡上,长发披散,身下浓烟翻滚,头上皓月当空。
“陛下一路策马疾驰,真是吓坏了。好在王爷没事。”他说。
苻晔仰头看向苻煌,他那样伶牙俐齿的一个人,此刻心下不知为何温热酸沉到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如此一夜很快就过去了。等到破晓时分,寺内大部分余烟都散尽了,唯有永福塔基底下的木柱依旧冒着浓烟。为安全起见,侍卫将所有人都拦在崇华寺外头,城外聚集了一大批百姓和僧尼,有数千人,为倒塌的永福塔涕哭不已,悲哀之声,震彻京邑。
大火灭了以后,便是后续善后和调查工作。寺中诸人要暂时迁至附近的福华寺,苻晔送她们上车,目光始终在留意楚国夫人,却见她一直裹着大氅遮面,从始至终都没有跟太后等命妇女官说一句话。
她身为皇帝生母,不管名分如何,众人都不敢有丝毫怠慢,若她所求就是如此这样过完余生,希望能遂她所愿。
楚国夫人上车之际,苻晔躬身作揖。
她名分上是明懿太子遗孀,也算是他的长辈,他作为恭顺知礼的王爷,做此长礼告别,也算合乎礼仪。苻晔余光瞥到身边诸人纷纷跪下,扭头一看,见苻煌正从寺里出来。
苻煌好像是没有看见,只在远处停下,和身边专职灭火的军厢主并巡检等人说话。
楚国夫人身边伺候的女尼朝苻晔行了礼,随马车缓缓前行,苻煌这才朝这边看了一眼。
他瞧见他那件玄色大氅,楚国夫人还披在身上。
他与她有母子之缘,却无母子之情,如今因为苻晔的缘故,他的大氅居然阴差阳错被赠予了她,为她抵御一夜寒冷。
这或许便是他们此生最近的一次交集,他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
但如此,也足够了,不必更多。
苻晔等马车走远,才回到苻煌身边。
苻煌一夜未眠,估计头疾又犯了,嘴唇都有些发白干裂,身上黑气笼罩,似乎憔悴的厉害,以至于他整个人似乎都浸淫在破晓冷津津的灰蓝里。
苻晔一时心中酸酸沉沉,似千斤重似的。
“皇兄,我先送太后回梨华行宫。”
苻煌点头,苻晔解开身上的衣袍,披在了他身上。
苻煌也没拒绝。
章太后坐在轿辇上远远地看着,山风袭来,裹挟着焦黑的灰烬掠过苻煌的袍角。
苻晔说:“那臣弟先去了。”
苻煌“嗯”了一声,此刻也不知道做何想,只披散着头发一动不动,直勾勾盯着他看。
苻晔朝太后等人走去,随孙宫正等人一同往山下走,此刻天色阴沉,晨色熹微,苻煌看着苻晔渐行渐远,行至快要看不到的时候,看到苻晔又回过头来,隔着蔼蔼山雾,又看了他一眼。
他将身上衣袍裹好,衣裳带着体温,竟然这样暖,以至于他觉得被那么多人舍弃,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回行宫的这一路上,太后一直很沉默,快到行宫的时候,忽然问苻晔:“我听人说,皇帝原来要把善缘寺的那些人砍了挂庙里去,是你进言劝谏,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苻晔道:“是皇兄自己的主意,我只是跟他说,母后和太夫人都是诚心向佛的人。”
太后看了他一眼,说:“你倒也不用替他说话。”
苻晔道:“儿臣说的都是真话。”
昨晚一夜没睡,太后神色疲惫,时不时瞧苻晔一眼,苻晔昨晚也没睡,眼下略有疲态。她想起他刚才为皇帝披衣,举动实在过于亲昵,便嘱咐道:“皇帝虽然愿意听你的话,你也不要骄纵。”
苻晔道:“儿臣晓得。”
太后看他乖巧懂事,生得又实在赏心悦目,想皇帝谁的都不听,居然能听他两句劝,也不是不能理解了。说起来自从苻晔归来,皇帝病情似乎稳定了很多,这满宫的人,哪怕是她,也不像往日那样提心吊胆的。如果他真愿意听苻晔的,有苻晔在中间周旋传话,想必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很多。
她一夜未睡,此刻裹着斗篷昏昏欲睡,半睡半醒之间,忽然想起了十几岁的苻煌陪她来崇华寺上香的情景,那时候的苻煌进退有仪,恭谨仁孝,明明也就十余年,想起来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太后回到行宫就病倒了。
她上了年纪,加上这两日辛劳过度,又受了惊吓,晌午便发起高热。
等苻煌从崇华寺下来,到天黑都没见苻晔身影,他身边内官说他一直随侍在太后身边,亲试汤药。
苻煌觉得自己被对比得愈发显得冷血无情。
不过他此刻要去探视太后,太后估计会吓晕过去。
崇华寺大火,调查到最后又牵扯到红莲会。这个教会在隔壁大雍兴风作浪,没想到在大周也渗透的这么深,皇家寺院里都有他们的信徒。
苻煌没了耐心,准备彻底剿除大周境内所有的红莲会组织,因此这几日诸位大臣频频出入梨华行宫。
每日两次小朝会,皇帝之勤政,震惊谢相诸人。
红莲会在大周也有些年头了,要连根拔除非常难,需要雷霆手腕。好在苻煌别的没有,唯独杀伐决断,世人皆知。
他的旨意发下去,底下莫不从命。
苻晔在紫阳宫照顾太后,片刻不离,心中却一直记挂着崇华寺大火的案子,每日都叫双福出去旁敲侧击打探消息,如此不过两三次,苻煌居然直接派了身边内官过来告诉他最新进展。
一日汇报三次。
第三日的时候,苻煌居然亲自又去了一趟崇华寺上香。
把病榻上的太后都给惊到了。
要知道苻煌出了名的不敬鬼神!
太后浑浑噩噩,听身边女官讲的时候,都以为自己在昏沉梦中,倒是苻晔很惊喜。
原来苻煌不是不懂这些,他以前只是懒得用。
他再想起他那无所谓的死气沉沉的模样,心里竟然有些想笑。
永福塔在大周人心目中本来就颇有盛名,如今皇帝亲祭,又叫京城僧尼三千在崇华寺念经祈福,声势浩大,民众哀痛之心更重。以至于众人听说崇华寺大火是红莲会所为,全都对红莲会咬牙切齿。
苻煌的名头本来就吓人,民间多有关于他的荒唐传闻,什么喝人血啦,没事就在金銮殿砍人头啦,苻煌从来不管,许多人信以为真,所以他的名号比严刑厉法还能唬人,加上这次清剿红莲会是民心所向,所以进展迅速。
苻晔本来对红莲会这个组织担心不已,因为红莲会出身的男主在隔壁大雍已经黄袍加身了。原著小说里,大雍攻打大周,之所以势如破竹,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大周朝红莲会信徒颇多,一呼百应。之前苻煌就有对红莲会重拳出击,但他觉得这个组织能在最后一统江山,根基应该很深。
但苻煌雷霆手段,连根带苗地铲掉了。
他都有点不敢相信。
反正他看奏报,各州县的清剿行动进展的极为迅速顺利。
他就发现暴君有暴君的好处。
办正事的时候所向披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现在觉得苻煌要是认真起来,把男主干掉也不是不可能。
苻煌一连几日几乎都不眠不休,第四日的时候睡了一大觉,只是睡的依旧很难受,醒来正是黄昏时分,正阳宫冷寂,他坐起来,看着围屏另一侧的睡榻,衾被都空了,倒是有两件他赐给他的御袍,叠得方方正正放在上面。
他扭头看向身边内官。
他身边内官都有察颜办事的本事,忙回:“昨夜王爷将衾枕都搬到紫阳宫去了。”
说完偷偷看皇帝,可能没睡好的缘故,皇帝脸色很不好看。
秦内监也在养伤,最近几天都不在旁,身边更显空寂。
苻煌起身先去看了秦内监,出来闲步的时候在紫阳宫外看到了苻晔,一身绯红春袍,金玉之色,正和几个宫人说话。
他言笑晏晏,望之可亲,宫人们和他说话也都满脸堆笑,甚至还有两个行宫侍卫,不好好站岗,躬着身笑脸相迎。
苻煌往日对他这种行径就只是随他去的态度,今日背着手看半天,怎么看怎么不高兴。
他其实知道苻晔性情良善,所以才能跟自己这样的人也处成这样。
他对谁都很好。
但他以为自己至少要比别人特殊一些。
或者说他要比别人特殊。
他得一人,也足够了,不必更多。
但他要完完整整,彻彻底底,一分一毫都不能与他人分享。
他的心很空,很难填满。
他胃口很大。
苻晔也看到了他,忙跑过来给他行礼,身上叮当作响。
见他在打量他身上那身衣服,便笑着说:“他们将我的衣服都送过来了,以后不必穿皇兄的衣服啦。”
其实每次穿龙袍,他都心惊胆战。
王爷穿龙袍,可比老百姓穿龙袍还可怕。
还是自己的衣服最好看,都是他亲自挑选。
苻煌看半天,只默默道:“就这样爱美。”
苻晔闻言立马给他展示他的和田玉禁步,神情雀跃。
玉石珍珠和翡翠串联的禁步华美,走起来环佩叮当。苻煌看了看,解了自己腰上的一块龙纹黑玉牌,系到他禁步上头。
微歪着头又看了看,说:“以后都带这个,不许摘。”
苻晔算是看出来了,皇帝要自己身上多少要有点他的东西。
放在别人身上,他估计要多想。但放在苻煌身上,好像这人做什么都合理。
他还能怎么办,无限纵容呗。
皇帝好像还没从崇华寺大火里回过神,看他的眼神很慢很深,仿佛眼睛在看他,心在想别的。
倒比初相见时还要暗沉,像是藏了很多事。
第 24 章 脚
禁步这东西尤其讲究设计搭配, 他的禁步本是由宫中最顶尖的工匠花费数月时间精心打造而成,堪称完美,突然多系一个通体漆黑质地厚重的黑玉牌, 实在是破坏了整体的和谐性。
而且过于显眼, 人人都能看见。
他要此刻就把禁步解了, 又怕苻煌不高兴。
因为他觉得苻煌可能要的就是过于显眼, 人人都能看见。
不管是玉佩还是衣服。
小爱替他分析, 说可能是因为苻煌很缺爱。
“你想,他这人算得上六亲缘浅, 孤家寡人,如今既然把你当亲兄弟, 自然想叫所有人都觉得你们是一体的。这样就变相的把你和他捆绑到一起了。”
苻晔觉得这个解释非常合理, 侧面反映苻煌很可怜。
一个可怜的皇帝,杀伤力太大了。
于是苻晔就挂着这皇帝御用的龙纹黑玉牌到处走,下午的时候甚至还把苻煌赐给他的御衣也穿上了, 专门到苻煌跟前去晃悠。
试图以此能抚慰到苻煌的心。
苻煌虽然面无表情,忙着处理政务, 但他觉得他应该是看见了。
如果他和小爱猜的没错, 苻煌看到了以后心里应该很受用。
他也心满意足,这才到紫阳宫去伺候太后。
苻晔懂医术, 都是他和太医在旁随侍,太后病情反复,身体虚弱,有时候从昏睡中醒来,看到他穿着苻煌的制服在旁伺候汤药,都错把他看成了苻煌。
第一次直接吓得一个激灵。
第二次心下稍定。
等到第三次的时候,看着苻晔给她喂药, 仁孝无比,倒是勾起了许多年前她和苻煌之间的母慈子孝。
如此几次以后,居然做梦也常梦到他,有一日迷迷糊糊,梦见以前常做的噩梦,梦里苻煌提着剑,浑身鲜血地将躲在她身边的五皇子揪出来,那满殿的血腥味叫人几乎昏厥,她颤栗着伸出手来,如同她哀求先帝不要杀苻煌一样,哀求苻煌说:“莫要再杀他,二郎,莫要……”
还没说完,温热鲜血溅了一脸,人头就滚落在她裙角下。
她一把将身前满是血的案几推开,站起来,鲜血顺着她的眉毛流进了眼睛里,世界变成血红色炼狱,她看到丽妃等人在抱着儿子的尸身哭泣,苻煌的兵围着清泰殿,黑压压的像是地狱来的恶鬼。
她又感受到那种战栗,同室操戈的悲痛和死亡的恐惧,恍恍惚看到苻煌低着头问:“母后可好些了?”
太后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二郎。”
对方愣了一下,她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又认错了人。
苻晔按着她的手背,身上穿着苻煌给他的龙纹大氅。
大概病了太久,浑身无力,太后忽然悲从中来,花白的头发散在枕头上,侧过头去,眼泪流下来打湿枕上金线密绣的百子千孙图。
苻晔很懂事的没有多问,也没有说话。那一室的安静,在太夫人来的时候才被打破。苻晔起身跟太夫人问好,太夫人颤巍巍坐在榻上,问:“太后娘娘可好些了?”
太后将头枕在她膝上沉默不语,只眼泪纵流,太夫人抚着她花白的头发,轻声请苻晔他们都出去。
苻晔行礼转身,看到帷帐外立着几位太妃,鎏金博山炉里飘出的青烟浮动,太妃们屏息立在青烟之中,像一群褪了色的陶俑。
他从紫阳宫出来,只觉得浑身冷嗖嗖的,他大概是和这些人相处日久,有了感情,因此感受到这个皇室里的另一种复杂沉重的情感,比他听小爱或者秦内监他们讲述的时候感受得更沉闷,快要将他都压下去。
孙宫正大概怕他有些尴尬,便解释说:“殿下穿这一身,跟以前的陛下有些像呢。”
苻晔微微一笑,说:“是么?”
孙宫正点头,她身姿笔直,目光看着远处,像是想起了曾经的苻煌。
苻晔说:“只可惜我无缘一见。”
孙宫正道:“陛下初封太子那一年,于宫宴上表演射礼,京中诸多贵女争相挤出竹帘观望,手里团扇都掉了一堆呢。那时候京中还流传有一个所谓的美男子的排行榜,陛下名列榜首。”
苻晔听了,脑海里试图想象那千金贵女争相观望的场景,心中引以为憾,他很想看看那时候的苻煌。
小爱问:“你真想看?”
苻晔:“我能看?”
小爱说:“最近主系统出了新功能,可以融合小说世界里所有人物的回忆模拟出历史画面,我可以替你申请试试。不过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新功能用的人太多。”
苻晔很激动,催着他赶紧替自己申请,以至于晚上回来看到苻煌,他都有点激动。
苻煌已经在行宫呆了数日,但行宫办事有诸多不便,这里太妃众多,众大臣来往有诸多不便,政务繁忙,苻煌打算回宫,这一次他派了大批的金甲护卫留守行宫,甚至在行宫外驻扎了数百军士负责行宫安保,就这犹不放心,嘱咐了苻晔很多,见苻晔今夜总是看他,终于忍不住问他:“怎么?”
苻晔就把今天被太后认成他的事情说了。
苻煌听了沉默不语,却听苻晔说:“孙宫正也说像,我说不可能,皇兄怎么可能有我漂亮。”
苻煌嘴角微动,用手中奏折拨开他的头。
苻晔就一边整理案上的奏折一边笑。
其实他刚才探头看苻煌,有被苻煌的眉目漂亮到,他一双狭长高冷的眼,微微上挑,丹凤之姿天成,在他瘦削的脸颊和微微下压的唇角映衬下,反倒更为凌厉飞扬,带着君王的不可一世。
只是他伶牙俐齿,最会甜言蜜语,皇上没有的他能不重复的拍马屁,真有这么个值得夸赞的地方,他反倒一句都夸不出来,只是微垂着眼笑。
苻煌抬眼看他,觉得他烛光下笑容实在明媚,一个男子,怎么能笑成这样,比战场上的炮火都难招架。
好在太医来看秦内监,苻晔听到隔壁有人声,就过去了。
秦内监扭伤了脚,最近一直在卧床休息,他脚伤其实已经好个差不多了,但苻煌不许他走动。苻晔亲自蹲下来查看他的伤情,秦内监十分感动,但依旧不忘在这两兄弟之间为他们互刷好感,于是问:“陛下的伤怎么样了,敷药了吗?”
苻晔一愣:“皇兄受伤了?”
他果然不知道。
也是,苻煌怎么可能会主动说出来,哭天抢地是苻晔才有的风格。
他一边感慨这两人差异大到不像兄弟,一边替苻煌卖惨:“当时我们在宫里看到崇华寺失火,陛下想到王爷就在寺里,简直心急如焚,为了能尽快赶过去,命人卸了鞍鞯,一路纵马疾驰,山路颠簸,陛下下马的时候,马背上都是斑斑血迹。”!!
他不知道这些!
秦内监补充说:“陛下素来能忍,大概也不觉得这点小伤算什么,毕竟陛下受过的伤实在太多了!”
苻晔素来好心肠,闻言果然颇为动容,出来看到苻煌披了大氅,正要去巡防。
苻煌把行宫安排的固若金汤,就这还不放心,还要亲自去巡防。
“皇兄!”
苻煌在夜色里扭头看他,道:“我去宫外看看,你不用等我。”
“皇兄腿受伤了?”
苻煌不以为然:“早好了。”
说完便随李盾等人下了玉阶。
他看穿着他衣袍的苻晔,看不出和自己哪里像。苻晔绝世容光,他不如他十分一二。
行宫很大,绕着走一圈就要一个多时辰。除了四个大门,许多地方灯火昏暗,加上山林寂静,几乎只有冷风。苻煌巡视的十分仔细。这一路脚下枯枝窸窣作响,冷风将他脸颊脖颈吹得冰凉。
走到南大门,看到一排灯火通明的营帐。
因为这几日他经常在行宫宣召大臣,行宫距离京城路途遥远,谢相等人都上了年纪,为免于奔波之苦,都在宫外扎营暂住,金甲卫的营帐也在这里,此刻已是深夜,四下里只有风声,他从大帐外头穿行而过,忽然听见有不当值的金甲卫正在窃窃私语。
一人道:“今天刘家辉那厮又向我吹嘘,说桓王殿下今日又和他攀谈甚欢,你说可笑不可笑。”
“他又做白日梦呢,说王爷喜欢男人,隔三差五就往王爷跟前凑。”
“他这也能看出来?我看是他自己喜欢。”
“也难怪他,桓王殿下实在美貌,何况又是王爷,要是能攀上桓王的恩顾,扶摇直上,指日可待!”
“都不说别人了,谢良璧那小子,向来眼高于顶,这两日还不是经常借巡防为名和桓王攀交?”
“萧逸尘最近也在走门路,想往黑甲卫调呢,说是想给桓王当亲卫。”
“还有韦司墨,多俊雅的一个人儿,我听老陈说,他就是当初在天街上遥遥一望桓王殿下,回去就害了相思病,他爹费了好大劲才把他送入金甲卫呢。每次他看到殿下都两眼发直,又不敢上前去,看得我都想替他引荐一把。”
“他可以啊,长这么好看,咱们王爷出了名的爱美!”
李盾等人悄无声息站在苻煌身后,只感觉皇帝陛下阴气沉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却一句话都没说,就走掉了。
皇帝幽幽穿过夜色,进入行宫大门,大门处灯火通明,金甲卫指挥使在门口恭迎。
苻煌停顿了一会,说:“把金甲卫的人都叫过来。”
金甲护卫战斗力远不如军中将士,几乎没有实战经验,更多的是皇权象征,偶尔也需要在行宫内担任巡防任务。苻煌看了一圈,指了几个人出来。
众人不知道皇帝将他们点出来是为如何,等点到四五个的时候,众人才发现,皇帝点出来的,似乎都是他们当中长的不错的几个。
皇帝素来威严,大家都不敢言语,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听皇帝对金甲卫指挥使说:“将他们几个换了。”
就连他们指挥使似乎都未明白皇帝为什么要换了他们。
金甲卫负责皇宫外城,多随皇室出行,甄选的时候便有容貌身高要求,长的好看可以装点门面,难道皇帝觉得行宫不需要,所以要将好看的都带回宫?
要说男色,那皇帝肯定是不喜欢的。
以前皇帝久无后宫,也不是没有妄图攀附之辈意图邀宠,死的都很惨。
感觉陛下对男风恶心透了。
不过被点出来的人里头,也不全是美男子,有两个长相颇为一般,吃晚饭的时候还在吹嘘他们今日又在紫阳宫前和太后身边宫女并桓王殿下相谈甚欢之类的。
皇帝陛下点人标准,猜不透!
但皇帝阴沉沉的,无人敢多问。
皇帝走了以后,他们当中胆子比较大的谢良璧对指挥使说:“大人,属下想要留守行宫。”
指挥使看他:“……那你自己去跟陛下讲。”
谢良璧:“……”
苻煌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时辰,回来见苻晔已经睡着了。他摆手让随侍的人退下,自己则站在睡榻前,盯着苻晔的脸。
他真的很美。
而且是那种遮掩不住的招摇的美,头发浓密乌黑,皮肤光莹,有一种生机勃勃的艳丽灵动。
天已经没有那么冷了,正阳宫也显得暖和许多。苻晔睡觉不老实,大概有点热,所以被子横盖,露着脚。
苻煌将他的脚塞到被子里,塞进去以后,手却没收回来,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细长的脚踝。
苻晔生的很瘦弱,但和他的干瘦不一样,苻晔骨骼就细很多,皮肤也比他的有光泽,摸起来像上好的玉。
坐了一会,又掀开被子,仔细端详他的脚,垂着头,面无表情地一根一根摩挲过去。
秦内监最近不当值,守夜的是不常近身随侍的内官,隔着帘幕隐约瞥到这一幕,气都不敢喘一下。
不一会看到皇帝出来,更是将头垂的低低的。
皇帝陛下冷眼看他。
皇帝以前从不来行宫,因此正阳宫没有伺候的宫人,他们都是不久前刚被指派到这里来的。初次见皇帝,倒觉得他并没有传言那样可怕,只是容貌瘦削,不苟言笑。
但此刻的皇帝在夜色里冷眼看他,真是叫他颤栗腿软。
那个活在传言里杀人如麻的皇帝陛下,终于有了具体的样貌。
皇帝慢悠悠地出去了,一夜都没有再回来。小内侍吁了一口气,隔着帘幕看到桓王殿下翻了个身,身上暖袍软薄,贴着细长起伏的曲线。
秦内监不知道陛下为什么突然深夜来到他这里。
放着自己的寝殿不睡,睡他这里。
其实也不能算睡,只是躺在那里出了半夜的神。他见皇帝衣袍下身微隆,有些讶异。
陛下如今身体逐渐转好啊。
第 25 章 一枝花
第二日苻晔醒来, 伸手移开榻边围屏,探头往隔壁看,发现苻煌睡榻已经空了。
庆喜捧着铜盆立在围屏后, 轻手轻脚过来, 说:“陛下天刚亮就回宫了。”
苻晔“哦”了一声, 又躺下来, 发了半天的呆。
苻煌在或者不在, 连空气似乎都不一样。
皇帝一走,行宫安保更严格了, 进出都很难,连他都不许随便外出, 要上报。
苻煌有时候就是很独断专行。
不过皇帝一走, 行宫就是他的天下了。
行宫里上到太妃下到宫女,包括负责守卫的金甲护卫全都松了一口气。
冰冻王者一走,春天都要来了。
就连太后身体都明显好转了。
神奇到他都替苻煌感到委屈。
太后身体既然有了起色, 天气也渐渐热起来了,他每日除了去太后宫里呆一会, 其他时间都在行宫里晃荡。
行宫再大, 逛几遍也腻了。
他决定干点正经事。
如今国内红莲会的威胁暂时没有了,但男主黄天意在隔壁称帝, 拥有天运,他有一统天下的野心,还是不能大意。如今趁着他还没有站稳脚跟,大周应该多培养几个能干的青年将臣。
如今的朝堂死气沉沉,是时候多点新鲜血液了!
他天眼只开了一半,小爱给了他一个原著里的忠臣名单。这些人里,好多此刻都还在下面的州县里, 李盾自不用说,他是苻煌亲兵,剩下的他也就认识一个谢良璧。
朝堂上就应该多几个像谢良璧这样正直又颇为忠君的年轻臣子。
谢良璧前几日也在行宫里头,每次碰见,都会主动过来跟他行礼问安,既有武官的英武,又有文臣的儒雅,叫人如沐春风。
有这样的臣子在身边,光是看看也很赏心悦目!
不过他一连几天都没看到谢良璧的人影。
真是奇怪,之前一天能碰上好几次,现在他想会会他了,反倒碰不见了。
有个叫刘家辉的,很会讨他开心,长的也算俊俏,他也没看见。
还有个姓萧的帅哥。
于是他就问了一下金甲卫指挥使怎么排的班。
结果指挥使告诉他们,不在的金甲卫都跟着皇帝回宫去了。
诶,他还真会带。
没有了养眼的帅哥,他在行宫的乐趣都少了一大半。
他知道苻煌肯定是不想他搞男人的,也就只想过过眼瘾,竟也不能如愿!
太后大病初愈,瘦了一圈,人也有些闷闷不乐,因为外头春寒料峭,她也一直呆在暖阁里都没有出来。
庭院里的桃李花开始冒粉,花苞点点,乍一看跟梅花很像,他为了讨太后开心,便折了几枝给她。
太后靠着软榻,已经恢复了清明神志,她大病初愈,远不比平日刚毅,和太夫人说:“不想我到了这把年纪,还能享受到儿孙为我摘花的福乐。”
“桓王仁孝,太后娘娘的福气才开头呢!”
太夫人并诸位太妃开始天花乱坠地夸苻晔,把苻晔都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一室其乐融融,比外头春光还要热闹。
太后觉得不回宫也不是不可以。
正想着呢,忽然外头有女官进来,垂握着双手道:“娘娘,青元宫的内官到了。”
……
太后便收敛了笑意,冷冷歪在榻上,宫内其他人倒是都站起来了,整个殿内都冷肃了许多。
冰冻王者的使者也算得上小冰冻王者。
不一会青元宫一个很面熟的内官进来,也没敢抬头,先向太后行了礼,才轻声说:“奴为桓王带来陛下口谕。”
苻晔要行礼,那内官说:“陛下说不用行礼,王爷只听着就是了。”
说着站直了身体,道:“知道王爷在外头乐不思蜀,本来也不想叨扰,只是朕头疼得很,还得劳烦王爷回来一趟。”
苻晔:“……”
阴阳怪气,的确是苻煌口吻。
他不知道别人听了什么感受,自己反正是有些不好意思,众位太妃都抿着嘴唇当没听到,苻晔问说:“皇兄头疾犯了么?”
内官忙说:“犯了两日了,还请王爷速回呢。”
说起来也是奇怪,宫里的太医都是按照王爷教授的法子施针的,怎么就不管用呢。
看来还是王爷的医术高明,连太医都比不了。
苻晔一听立即看向太后,有些紧张。太后神色复杂,道:“那你就先回去吧,我这里自有太医们照顾。”
苻晔告辞出来,走到正阳宫里头,就看见一辆超级精美的马车停在院子里。
紫檀木的车身,四周披着绸缎宝珠,就连拉车的骏马都挂着金铃铛,神气十足。!!!
宝马香车具像化了!
马车前面十二个金甲侍卫,后面十二个黑甲侍卫,金甲卫负责漂亮,黑甲卫负责安全。
皇帝陛下很费心啊!
苻晔跑起来都带风,双福他们跟在后头,看到那马车也超高兴,皇帝素来不爱奢华,这宝马香车,一看就是为王爷量身打造!
这两日有点无聊,双福在行宫里帮他搜罗了几个宫人们传阅的小话本,都是讲宫廷八卦的,非常好看。苻晔嘱咐他们千万要带上。还有一盒他在芳太嫔那里得到的她们国家特产的小点心,很好吃,他一吃就想到苻煌,后面都没舍得再吃。点心并不稀奇,重要的是他这份会惦记着皇帝的心意。
他是小巴结没错,自己都要为自己的小聪明点赞。
内官们忙着收拾行李,庆喜捧了个锦盒过来。
苻晔:“这是什么?”
他说着取开盒子一看,就愣住了。
是一套玄色大氅。
那大氅他很熟悉,是崇华寺大火那天,他赠给楚国夫人的。
大氅被大火燎过,残缺不全,焦痕明显。如今在锦盒里叠的方方正正,过于方正,近乎冷寂。
庆喜轻声道:“是楚国夫人身边女尼送过来的,她们没进来,托给了门口的周指挥使。”
她竟然连一套衣服也不肯留。
但仔细想想,不肯才正常。
只是如果苻煌知道,会不会很伤心。
也可能不会了,都习惯了。
苻晔“嗯”了一声,将盒子盖上,自己亲自捧着上了马车。他也不打算告诉苻煌,但觉得可能很有纪念意义,因此打算就自己放起来。
马车里装饰更豪华,鹅羽软垫,银丝灯笼,还有个五彩斑斓的金鸟香炉,羽下生烟,点的是他很喜欢的雪中青信。糕点精美,都是他宫中常食。
你看,皇帝此人,并非真的无情无义。
外头暮鼓声咚咚作响,破开山林薄雾传过来,他抱着那锦盒,突然很伤心。
小爱说:“不要伤心啦,给你个惊喜!”
“你吓到我了!”
小爱嘻嘻笑了两声,说:“申请通过了,你要不要现在看?我可以让你以做梦的方式看看以前的苻煌,顺便还给你申请了一点福利,甚至可以看看曾经的昭阳夫人和武宗皇帝等人。”
苻晔:“!!”
他立马闭上了眼睛:“快!”
小爱又笑了两声,说:“我提前看了一下,你别说,苻煌以前长得是挺帅,你说他五官又没有太大改变,怎么现在看起来那么丑呢。”
苻晔:“也没有到丑吧!”
“那要看跟谁比,跟你比,实在是不能看。”
苻晔和小爱斗斗嘴,心情好很多:“你标准定的太高了。快点,我要看帅哥。”
收拾收拾心情。
小爱说:“你这人就是心肠太软,苻煌自己都没你伤心。”
“别废话。”
小爱说:“片段都是随机抓取,可能是任何视角任何片段哦。不过我选取的是天运十六年的画面,武宗朝最花团锦簇的一年!你看我多贴心……还没开始,你心跳就快成这样?”
“有点小激动。”苻晔说。
小爱又笑了一声,声音都放低了,说:“要开始了哦。沉浸式观影体验,逼真度完全值得五星好评。”
小爱发挥催眠技能。他很快就着了。
系统新研发的功能,大概技术还不稳定,他一开始梦到的都一些很零碎的画面。
不过很多人物都和他想象的很不一样。
譬如武宗皇帝居然是小白脸的类型,瘦瘦高高的,长的很清秀,和他以为的胡子拉渣的好战皇帝不一样。
看起来更气人了,好色死渣男。
又譬如章太后,她老了以后瘦削坚毅,没想到年轻的时候甚至称得上是美的,而且颇为丰腴大气,简直就是天生的国母相。
昭阳夫人最惊艳,长发委地,真是漂亮到叫人目瞪口呆。
除此之外还有丽妃,宁妃等人,还有武宗时期的后宫,感受很神奇,其实这些宫廷,他也都逛过,空荡荡的,如今好像一下子被填满了,满目的宫廷仕女,芳艳绝伦,富贵风流。
他似乎在庭院的人群里站着,忽然听见有人通报说:“太子殿下到!”
他雀跃地扭头,然后就看见了十六岁的苻煌。
那是苻煌人生中最光彩熠熠的时光,也是叫秦内监回忆起来都眼睛泛泪的时光。他看到苻煌在一众内官的簇拥下走来。
苻晔直接就震惊住了。
十六的苻煌身着杏色太子服,禁领雪白,他无法想象的高贵精致,如立春破晓的第一缕光。
他不知道这是谁的记忆里的苻煌,但这个画面里的苻煌叫他心脏狂跳,热气上涌。
他呆呆地看着他朝自己走来,拥有和视角之人同样的的澎湃,似乎都闻到了太子殿下衣袍上的香气,是伽南香味道,宫廷奉御让他选香的时候他闻过,据说一寸伽南一寸金,是极其昂贵的沉水香。他浑身无一处不尊贵,一步步走近自己,明白了什么叫“生而杰异,幼而标绝”。
他怔怔地追随着他的身影,看着宫人簇拥着他,人声躁动,衣香鬓影的宫廷里香气弥漫,前面立着几个十几岁的皇子,也不知道都是谁,都说苻家没有丑的人,此刻看竟然是真的,公主皇子站了一堆,也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太子殿下”,苻煌回头看过来。
然后他就看见苻煌冲着他笑了一下。
苻煌说了什么,他听不到了,只是看着他脸上笑容呆住了。
原是书里说的“天家玉树”,当真满城飞花都无法比拟。
他好一会才回神,反倒没办法将眼前这人和苻煌联系到一起,只觉得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他忽然心绪翻涌,想到一张很瘦削的脸,眉间有浅浅的折痕,眼下乌青,像一棵很高却快要干枯掉的松柏。
太子殿下被人簇拥着去了,徒留他站在庭院里。
过于真实的体验给了他过于不真实的感受,过于不真实的感受给了他无法消解的伤心。
大概太像一场梦,大概是苻煌身上的伽南香如今已经变成了苦药味,大概,像他捧着的烧焦的大氅,他知道怎么都补不好。
他在梦里大哭了一场。
“王爷,王爷。”他听见有人叫他。
他恍然惊醒,看到双福和庆喜怔怔看着他。
“王爷怎么了?”
苻晔摇头,看到他怀中抱着的锦盒上有他的眼泪。
“做了个梦。”他说。
小爱默默道:“专门挑的他最风光的时候,还以为你会开心。”
苻晔还不能从梦里回神,此刻四下里暮色低垂,好像不过只过了片刻,护卫的马蹄声杂乱作响,山风拂过山野,路边竟然已经有迎春花成片盛开,如金云,似金海。
苻晔恍然想起了什么,叫停了马车,又从马车上跳下来。
双福吃惊地钻出马车,抵着车帘问说:“王爷,怎么了?”
二十个骑马护卫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都齐齐看着他。
苻晔走向那片迎春花。
倒是庆喜看出他要折花,便急忙提着袍角从马车上跳下来。
只是还没等他过去,苻晔自己已经挑了一枝迎春花,折了下来,然后回头对庆喜说:“将车上那件锦盒拿来。”
庆喜不明他什么意思,双福已经在马车上将锦盒递了过来。苻晔打开盒子,沉默来一下,然后将里头的大氅丢弃。
庆喜大惊,说:“王爷,这是……”
“不过是一件被烧坏的衣裳。”苻晔垂眼说,然后小心翼翼将他折的花放在锦盒里头。
他为人过于优柔寡断,这不忍心,那不忍心,什么都觉得意义珍重。
其实烧坏的衣服,留着做什么呢。
这过多的情意,也不过是他自己的幻想赋予的。
补不好的东西,就不要了。
都丢掉好了,统统丢掉。
丢空了也没有关系,他会再帮他填满。
他抱着盛着春花的锦盒重新上了马车,在夜色中一路进了城门,驶过京城天街,怀揣着对天子的怜爱,捧着今春的春光,进入九重宫阙。
第 26 章 见春朝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秦内监站在青元宫门口,看着宫娥们提着朱红鹤嘴灯,正在点宫灯。
他记得以前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都像半个死人, 除了走路的时候有玉牌响, 其他一点声音都没有的。
武宗朝的时候, 宫内妃嫔和宫女内官有数万人, 宫里都住不下, 到了当今陛下登基,不过短短几年, 整个皇宫空了一大半,许多宫都成了冷宫。
倒是多了很多乌鸦, 一到傍晚呱呱叫, 皇庭像半个死城。
其实陛下也极少会为难宫女,只是陛下看起来实在太吓人了,他喜静, 这事人尽皆知,久而久之宫里就越来越安静。
前几年吧, 好像是个傍晚, 那时候清泰殿里的血腥味都还没有散尽,宫里有很多闹鬼的传闻, 他记得那天要下雪,天黑的很早,他从青元宫出来,看到甬道的北风里站两个人一动不动,天黑看不清,他还以为是两个纸人,可把他吓死了。
后来才发现是来点灯的宫女, 看到青元宫有人出来,俩女孩子直接吓得不敢动了。
此刻这些女孩子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偶尔还会低声交谈一两句,好像桓王要回来,这宫里都有了人情味。
甬道上的宫灯都亮起来的时候,宝马香车骨辘辘驶来,车帷晃晃荡荡,发出珍珠和金铃铛碰撞的清响。
这才是天家该有的排场!
陛下这次也算懂得享受了,给王爷赐了这么个宝车!
马车还没停下来,秦内监就先笑了。
帘子掀开,先露出来的是清秀冰冷的庆喜,接着是圆头圆脑的双福,苻晔从他们中间冒出来,是他几天不见就觉得更见光艳的桓王殿下。
不等庆喜等人下车扶他,苻晔就已经跳下马车,问说:“皇兄如何了?”
“您可回来了。”秦内监笑着说,“陛下刚喝了药躺下。”
苻晔大踏步走进青元宫,秦内监快步跟上。
他回头问:“你脚伤都好了么?”
秦内监笑:“托王爷的福,都好了。”
苻晔笑了一下,进入青元宫主殿,快步穿过层层屏风和帷幔,秦内监见他如此急切,心下更高兴,朝着寝殿外伺候的内官们轻轻一挥手,几个红袍内官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苻煌正在软榻上歪着。殿内很暖,他只穿了一件薄袍,只是人依旧枯瘦,散着头发,领口露出一截精壮的胸膛,皮肤看起来依旧透着青灰。
太子殿下的音容笑貌还在他脑海里晃动,他从那场幻梦里走出来,坐过去,伸手轻轻搭了一下苻煌的脉。
脉搏是有些乱,看苻煌神色,也的确憔悴的厉害,便问秦内监说:“皇兄没按时服药么?”
“都有按时吃,”秦内监轻声说,“大概是这两日受了点风寒,事情又多,睡得太少了。 ”
苻煌被他们吵醒,皱着眉头说:“舍得回来了?”
苻晔也只是笑:“皇兄。”
苻煌说:“给我揉揉头。”
苻晔这才脱了外袍,秦内监亲自捧着热水给他净手。
他净了手,给苻煌按了一会,说:“说实话,这么多天没见皇兄,臣弟也想念皇兄得很。”
苻煌没说话。
倒是旁边的秦内监说:“陛下也很想念王爷呢。”
苻煌睁开眼看向他,秦内监便垂下头出去了,索性叫殿外站着的内官们退的更远一点。
苻晔闻到苻煌身上熟悉的药味,可能太久没闻到了,他觉得今日这药草气格外亲切。
苻煌闭着眼睛说:“不要以为太后对你好,就掏心掏肺的尽孝,被人当了棋子都不知道。”
苻晔愣了一下,居然没有反驳,只是更用心地给他按头:“知道了。”
这有些出乎苻煌的预料。
苻煌又说:“你也不用对我太忠心,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假如哪天要死了,要不要把你也带上。”
苻晔:“……”
苻煌这话语气幽微,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真是叫人惴惴不安!
他就笑了一下。
谁知道苻煌反而问他:“你愿意么?”
这叫他怎么回答!
苻晔下巴枕在他肩膀上:“那皇兄还是长长久久活个一万岁,我活个九千九百九十五岁,然后皇兄再把我带上。”
他离他太近,热气几乎烧到他耳朵上。
苻煌就伸出手来,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脸颊。
太后病了,苻晔理当侍疾,不然难道学他我行我素,名声尽毁?
那也不行。
他向来不在乎别人怎么骂他,但是苻晔被人骂?不可以。
他想他做一世富贵花,不沾风霜。
只是这几日苻晔一直不回来,他头疾复发,仿佛比往日更不能忍受,也不知道为何对苻晔也有了怨言,躺在那里出神的时候,还真的认真考虑要不要死了带他一块走。
只是眼下好像又不这样想了。
觉得现在这样,好像也不用急着去死。
他想苻晔对此懵懂无知,大概以为他在玩笑。
想到此处,便觉得苻晔实在可怜,遇上自己。
他心生怜爱,便不叫他按了,问他:“用过晚膳了么?”
“听见皇兄头疾犯了,我立马就回来了,哪还顾得上吃饭!”苻晔表忠心,“皇兄既然头疾犯了,就该早叫人告诉我。”
苻煌很受用,唤了秦内监过来准备晚膳。
今日的晚膳显然是特意给他准备的,都是他爱吃的。
太久没和别人一起吃饭了,看苻晔吃饭是一种享受,他很能吃。
这么能吃,也没见胖,还是瘦的可怜。
如今他看他,总觉得他可怜见的。
苻晔用过晚膳就回到自己寝殿,准备沐浴。
行宫沐浴很不方便,他好几天没洗澡了。
如今都把宫里当成自己家了,回到东配殿,哪里都觉得亲切。
但东配殿和他走的时候很不一样。
变化超大。
更华丽了。
最显眼的便是多了一扇珍珠帘,以金蚕丝并南海贡珠攒就,烛火一照便如月晕流转。窗上多了个小巧的金雀衔花,红鱼戏水的漏刻,最下端点上蜡烛,整个漏刻晶莹剔透,美到爆炸。
不显眼的地方就更多了,换了很多小物件,譬如殿内的灯盏都换成了玉人捧花的灯盏,但玉人造型都不一样,捧的花也都不一样,有的是牡丹有的是兰花,颜色也各不相同,单看不起眼,凑一起就有玉人献百花的花团锦簇。
还有一把带荧光的宝剑,剑鞘上都镶嵌着红宝石。
最好笑的是,居然还有几个雕刻精美的动物小木偶。
估计他不在宫里这几天,苻煌叫人把宫里的宝贝都拿出来了。
他觉得现在他住的地方和苻煌住的地方,应该是整个皇宫里最富贵和最素的两个地方。
他现在,真的很受宠。
为了看王爷是否满意,秦内监专门去了一趟东配殿,诸多珍宝暂且不用提,他特意介绍了一下那把龙华宝剑。
那把龙华剑是当初芳太嫔嫁过来的时候作为贡品献上来的,专门作为贺礼献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陛下最风光的日子里,出入都佩戴此剑,可以说是陛下极为珍爱的宝剑,千金难换。
苻晔听了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抱着那剑摩挲了半天。
梦里十六岁的苻煌便又清晰浮现在眼前。
皇帝的风姿,他比不了。
秦内监对桓王殿下的反应很满意。
桓王应该很感动,才洗完澡就开始练字了。
他回来以后感慨说:“王爷真的很用功,这才刚回来,就在练字呢。”
苻煌当他要做样子。
苻晔又不爱读书,他不是不知道。
他今夜也不困,心情疏阔,披着袍子看这两日积攒的一些奏折。正在看呢,外头内官进来说隔壁院的双福来了。
双福生得很喜气,圆头圆脸,虎头虎脑的,不笑都有俩酒窝,像个福娃娃,这一点上太后给人给的很准,简直一看就是苻晔的奴才。
双福捧着一个卷轴,说:“殿下新写了一幅字,想让陛下看看好不好。”
陛下素来是严师,对王爷的学业要求很高,王爷此举很上道!
秦内监喜不自胜,忙将那卷轴接过来递给皇帝,苻煌将那字取开,却见里头还包着一枝迎春花。
字写的不能算好,但勉强算周正,是两句诗。
【人间风雪过,明日见春朝】。
双福垂着头说:“王爷回来的时候,见迎春花开了,诗兴大发,写了这两句,说剩下两句实在想不到了,就用一枝花补上好了。”
他学的活灵活现,简直能叫人想到苻晔是如何教他说的。
秦内监在旁边吹嘘:“好诗啊,好诗。咏花的好句啊。”
苻煌却没说话,只拿着那迎春花看了半天。
秦内监读书不多,觉得这两句诗实在不错,想着陛下要不要赏赐王爷一些什么:“王爷的字也写的很有长进。”
陛下没说话,倒是莫名其妙在东跨院门口站了半夜。
这反应实在出乎他意料。
按理说,陛下如今很宠爱王爷呢。
秦内监将那迎春花插在哥窑青瓷玉瓶里,放到案上,想着迎春花都开了,想来天是真的暖起来了。
宫内虽然没有百花,但桓王这一枝,对陛下来说应该胜过繁花百里。
王爷实在很上道。
想到这里,突然想起来今日好像是什么日子。
他看着那花想了一会,心头忽然突地一跳,想起来了。
今日是二月十二花朝节!
他愕然惊醒,陛下这些年从来不过生日,以至于他竟然也都忙忘了。
他再看那案上两句诗,只感觉心潮翻涌,几乎不能言语,听见脚步声,回头见苻煌回来了。
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祝福罢了,身为帝王,什么样的诗才什么样的吉祥话没见过。
他想苻煌应该是没什么感觉的,只恐怕还要生气,但他此刻却是泪花斑斑,又不想叫苻煌看见,忙垂下头去。
苻煌打量那一幅字,终于评价说:“字还得练。”
秦内监平日常替苻晔说话,这次却没有去提及苻晔心意,因为他知道苻煌必定明白。
人间的风雪都已经过去,我向你保证,接下来都是很好的春天。
王爷大概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没说,什么也都说了。他秉性既然良善,此话必是诚心祝福。
苻煌这一夜没有合眼,天将明时,听见秦内监在啜泣。
他从殿内出来,到了东配殿。
苻晔还在熟睡,被他摇醒。
苻晔:“皇兄早……”
苻煌坐在他榻上。
“不会今天就要我早起读书吧?!”苻晔眼睛都睁不开。
他这几日都起得很晚,由奢入俭难啊。
“不用,明天再早起。”苻煌说。
苻晔睁开眼睛看他,见苻煌正看着他。
“……那皇兄是有什么事?”
“无事。”苻煌说,“你接着睡。”
他只是,过来见他的春朝罢了。
想叫他的春朝也见见他。
就此他在他心中第一,再无动摇,他想了一夜,只能想,要给他什么,还能给他什么。
宫中珍宝送尽,也觉得不够,远远不够。
只能平生所有的都给他,举天下养之,予之,爱之。
还想给他更多别的,只怕他不肯要。
但他很想。
第 27 章 春宫图
苻晔发现自己最近所受的恩宠有了质的飞跃。
花朝节过了以后,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百花盛开,苻煌居然每天都会叫人采摘不同的鲜花进宫来。
但凡京城内开了的花, 全都有, 一车一车的运进来, 随便他挑。
财大气粗。
但苻晔觉得还不够。
他发现这偌大的皇宫, 除了御花园和太后宫中, 其他地方居然都没有鲜花!
他就叫双福在青元宫东跨院的墙根上种了一溜蔷薇,然后抱着胳膊在隔壁院子里打量。
“光秃秃的, 感觉死气沉沉的。”
他坚信鸟语花香的环境有助于身心健康,苻煌就是每天都过的太寡淡。
秦内监想说陛下不好花花草草的, 但是想到陛下如今天天着人送各式各样的鲜花到东配殿去, 又觉得陛下可能是转性了。
于是他就禀告给了苻煌,说:“殿下想在咱们这边也种点花草呢。”
苻煌自然不会拒绝。
桓王殿下现在要月亮,估计陛下都会立马叫人建高楼。
于是没隔两天, 青元宫的主院也种了几大缸牡丹花。
因为快到牡丹花开的季节了,所以苻晔选的牡丹花都是含苞待放的那种, 他催花很有一套, 种了不到两天,就有花开了。秦内监站在廊下, 揣着手看这院中那一抹大红色,有点后悔把苻晔的心思禀告给苻煌。
好像和他们宫中不太搭呢。
苻煌不是喜欢花的人,他只是想叫王爷高兴,自己每天从牡丹花身边过去也不会多看一眼。
青元宫居然种了大红牡丹,倒是把问政的谢相他们吓了一跳。
他们早听闻陛下最近格外配合治疗,药比平日吃的勤,就连膳食都比从前进的多, 每日针灸,从不落下,头疾好了很多,四五日才会头痛一次,且有桓王殿下陪侍,每次陛下犯了头疾,桓王殿下都会陪侍一整夜。
陛下似乎也不像从前那样阴沉沉的了,有时候问政的时候还会走到执中堂去,叫他们在执中堂暂歇。
他们还能在那儿吃点东西!
这一日更稀奇了,陛下在执中堂问政的时候,居然把桓王殿下叫了过来。
谢相等人以为陛下是有话要跟桓王说,就先停了下来,想着等桓王殿下出去以后再继续,结果陛下说:“你们继续说。”
桓王殿下很懂事,说:“那臣弟告辞。”
“你留下来一块听听。”陛下看向谢相他们,“你们接着说。”
谢相和吏部尚书柳大人对视了一眼,便接着讲今春官员选拔的事。
结束以后两人从执中堂出来,柳大人问:“陛下这是……要让桓王殿下参政了么?”
谢相依旧老狐狸,说:“陛下的心思是最难猜的,你在京多年,还没明白这个道理?”
说完回头看了一眼,见苻煌立在执中堂的窗下看苻晔读书。
真是不习惯,感觉陛下被人夺舍了一样!
太后在梨华行宫住了半个月,回来的时候看到宫中甬道上停了一车又一车的鲜花,也十分震惊。
留守在宫中的女官争先告诉她:“桓王殿下爱春花,陛下因此让人每天成车的花往宫里送!”
“殿下住的地方,如今尚寝她们每天都要跑三趟,几个珍宝库都开了,每天都在挑宝贝送给桓王!”
“皇帝如今亲自教桓王骑马,还手把手教他射箭!”
射箭要练习到射中靶心并不难,难的是力道要够大。
苻煌轻轻一拉就能把弓箭拉满,“嗖”地一声就能射穿箭靶。
苻晔就实在做不到。
“肩要沉,肘抬高。”苻煌靠在他身后,精瘦胸膛紧紧靠着他后背,比他高一头的身高,双臂将他完全拢在怀里,掌心覆上他细白指节,“别想着箭往哪里去,先把根骨定住。”
苻晔拉弓的手臂都在抖。
他觉得吧,人非完人,他懂医术,以前学过十年的国画,学过三年的笛子,还会点跆拳道,大学生的文化水平,如今又学了经史名籍,懂的已经够多了。他天生体质弱,这辈子想成一个骑射高手,那是不可能了。
他正要松手,却发觉苻煌的手骤然发力,轻轻一拉,弓弦瞬间绷出满月弧度,手腕和手背筋骨凸显,倏地一放,雕翎箭破空而去,“砰”地一声射穿了箭靶。!!!
他内心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皇帝陛下这哪是在教他射箭,分明是在用魅力射他的心嘛。
他都快成他半个迷弟了!
赞美的话他都夸遍了,此刻只能轻轻拍手,回头看苻煌,眼睛里都带着光。
苻煌神色倒颇为严肃:“再来。”
天气渐暖,但太后自病愈以后身体一直畏冷,出门都披着斗篷,孙宫正扶着她的手,站在朱红漆廊下,远远地看着箭亭上的皇帝和王爷。
就是当年十几岁的苻煌,也远没有现在这样有耐心。
实际上苻煌在昭阳夫人宫中的时候,和比他年幼五岁的六皇子苻晔的关系远不如和三皇子苻辉亲厚,一则是因为两人年岁差的有点多,二则是因为昭阳夫人溺爱幼子,苻晔长到四五岁的时候,顽劣异常,有时候苻煌来,他还会朝他丢泥巴。
一晃十几年过去,他们都变了。
当年顽劣的幼童变成了一个美貌冠绝皇庭的贤良王爷,而当初明姿英发的苻煌,变成了如今一身玄黑,不怒自威的皇帝。
好像兜兜转转走了十几年弯路,终于回到了最该有的样子。
箭亭四周围了些宫女和内官,都在偷偷看皇帝和王爷射箭,偶尔桓王射偏了,就连皇帝身边的秦内监都在笑,苻晔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惹得这些围观的宫人也会捂着嘴偷笑。
放在以前,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因为皇帝喜欢在青元宫外问政,他溜达的时候,诸人回避,以至于宫里人除非必要很少会有人外出。
如今皇帝颇有兄长该有的样子,手把手不厌其烦地教桓王殿下射箭,风卷起他黑色的十二章纹长袍,和苻晔绯红色的蟒袍融合在一起,叫皇帝看着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娘娘,廊下风大,咱们回宫吧。”孙宫正温声道。
太后咳了两声,便裹着斗篷去了,看着一路春花芳艳。
等太后等一众人都走远了,秦内监才回头看了一眼。
陛下应该也看见了,但当没看见。
咱陛下如今腰杆子直了!
旁人如何,都无所谓了。
陛下不求这些人的怜爱,自有王爷怜爱他!
苻晔越到后面拉弓的时候胳膊越抖,苻煌却似乎很喜欢看他这样“受虐”,神色都逐渐愉悦起来,平时一直压着的嘴角都勾起来了,教他教的更耐心。
果然男人都爱表现。
他身为男人,懂这个心理。
“臣弟实在是不能了。”他说,“皇兄饶了我。”
他以为他求饶的话,苻煌会更高兴。
他想看他笑呢。
虽然皇帝如今的相貌比不上十六岁的时候,但他相信他笑起来肯定完全是另一个模样。
结果苻煌听了,嘴角反倒压下去了,目光掠过他的脸。
过了一会,居然更严厉了,而且不再亲手教他了,离他远一点,看着他射。
他那死气沉沉的气质,稍微严肃一点,就像半个爹。
秦内监觉得陛下一个人久了,心里这么疼王爷,可是表现的方式不太对。
他似乎粗暴惯了,不知什么是温柔。
自从花朝节过了以后,秦内监就把苻晔和苻煌一样看待了,很心疼他。
于是秦内监进言说:“陛下年富力强,就算有心培养王爷,也不用急在一时。”
“不逼着他一把,你看他能荒废成什么样。”苻煌说。
秦内监小心翼翼地说:“王爷不是自幼在宫里长大的,性子已经养成,俗话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管得太严,老奴怕影响了陛下和王爷的兄弟之情呀。”
苻煌闻言看向他。
似乎一下子严肃起来。
然后第二天苻煌就下旨,苻晔不用每日三四点就爬起来读书了。
六七点就行。
如果一开始就要苻晔六七点起,他估计也会觉得很辛苦,可有三四点做对比,他简直感激涕零,深感皇恩浩荡!
苻煌还许诺他,每完成一个目标,就可以给他一个奖励。
随便他提!
终于不像个爹,有点哥哥的样子了。
苻晔正好有一个特别想要的奖励。
他之前从行宫回来,带了几个小话本,非常好看。经史名籍司空见惯,皇庭宫人看的话本子却很少见。
双福说他在慈恩宫当差的时候,见他上头的内官看过类似的话本子,还有小画册呢。
“藏书阁里应该有很多。”双福说。
“藏书阁?”
“就隆青宫后面那个阁楼。”
原来武宗好色,宫里妃嫔众多,深宫无聊寂寞,宫人们可以打发时间的消遣不多,那位番邦小国来的芳太嫔,公主出身,文墨皆通,酷爱写作,她写了一本《宫中札记》,讲述她母国宫廷里的秘闻八卦,在宫内闻名一时,连武宗都喜欢去她那里听故事。后来诸位妃嫔为了争宠,也纷纷招了很多会读书的女官,从民间搜罗了许多话本,后来这逐渐从争宠手段变成了一种风气,宫人多以此打发宫廷寂寞。
后来武宗死,苻煌继位,这风气就没有了。
苻煌本人十分没有情趣,后宫的很多书籍珍玩都被锁入了一个废弃的宫殿里,那座宫殿便被宫里人称为藏书阁了。
但他要进藏书阁,必须要得到苻煌的首肯。
苻煌大概不懂小话本的乐趣,问:“执中堂的书还不够你看?”
“不一样。”苻晔说,“听说藏书阁里有很多故事话本,我想看。”
他殷勤帮苻煌整理奏折:“我不会耽误读书的,皇兄不信,可以每日查我功课。”
不知道是苻煌最近格外纵容他,几乎溺爱,还是他对每日查他功课很感兴趣,当下就叫秦内监去办这件事。
“高兴了?”
苻晔忙不迭点头,彩虹屁奉上:“皇兄对我真好!”
苻煌觉得他这样实在讨人喜欢,要不是自己有疾难以治愈,都不想让苻晔读书了。
但为长远计,苻晔还是得读书。
苻晔要么在他御下当王爷,要么就是要当皇帝。
换个新皇帝,他怕他会受欺负。
可以欺负人,但不能被欺负,不然他在地狱里都得爬出来。
如果当皇帝,不能像他,要做盛世明君,人人敬仰称颂。
秦内监晚上就把藏书阁的钥匙交给了庆喜。
第二天苻晔就去了藏书阁,进到里头才发现那里藏书比他想的还要多。
有印刷的书,有手抄的书,还有质量优劣不等的画册,这些话本和画册包括佛本生故事,宫廷异闻,民间传说,甚至还有各种悬案秘闻等等。
书籍和画册分门别类,甚至有一些宫人的手稿,单独存放在柜子里面。
苻晔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看起!
这简直就是宝库,而且即便是现代社会也很难看到保存这么完整的内宫读物!
他觉得这都是珍贵文物。于是叫双福他们帮忙,打算用一个月时间把藏书阁的书分门别类都归置好,建一个皇家图书馆。
因为过于兴奋,他晚膳都没吃,翻到凌晨时分,双福都累的靠着书案睡着了。
倒是庆喜,简直像个工作机器一样。
他又能识文断字,帮了他很大忙。
苻晔从地上爬起来,正准备回去休息,忽然在一个樟木柜子里看到一本很大的画册。
他就将柜子里散开的诗稿拿出来,将那本画册拿起来,才发现里头的画册不止一本。
厚厚一摞,有两本甚至是木刻的版画。
这些画制作精良,光看封面就非常精美,他随便掀开一看,眼睛就像是被火灼到似的,“啪”地一声将画册合上。
封面烫金的“金雪寺夜话”五个字已经斑驳,樟木香气混杂着尘土扑面而来。
庆喜回头看向他。
苻晔心头狂跳,怀里的诗稿都散落一地。
因为他刚一掀开,就看到两个男人在破败的古寺里的篝火旁交缠在一起。
居然是一本……春宫图。
还是男男!
第 28 章 恶魔!!
哪个现代人能抵抗看古代小黄画的诱惑啊。
反正他是不能。
好奇死了。
“好大的灰。”他说。
庆喜听了道:“殿下放那儿, 我来。”
他忙伸手阻止说:“我来就行,你整理你的。”
庆喜就是个工作机器,丝毫没有看出他的异样, 闻言低头继续整理那些宫廷画稿。
那些宫廷画稿都是芳太嫔所作, 有些收入了她写的《宫中札记》, 有些没有, 画上的宫宇样式和服饰, 生活习俗等等都和大周截然不同。他大概很喜欢那些宫廷绘画,整理的很认真, 偶尔还会看着发呆,鸦青宫袍纹丝不动, 苻煌宫里出来的人, 文化追求非常高。
再看看双福,抱着一卷画,张着嘴巴, 早都睡熟了。
苻晔垂着眼,等脸上热气都散了, 才又掀开那洒金笺装裱的画册, 十二幅连环画页用缂丝云纹带系着,每幅皆以青金石和孔雀石研磨作色, 他大概瞟一眼,发现有一幅居然是在野草地里的,天作被,地为床。
古人好野。
看这种东西,当然要自己一个人偷偷看才有乐趣。
他又翻了一下柜子,发现下面一大摞全都是类似的东西,细数居然有十几本, 有两个居然还是配了精美小插图的小话本,封面就暗示满满,叫人脸红。
不知道这是谁看的。
武宗皇帝就是个色批直男,应该不好男风,皇子们十几岁就出宫了,看这个也不敢在宫里看。
至于苻煌,一看就是什么都不懂的老古板,压根没有性需求。
难道古代宫廷里的女孩子就开始嗑这个了?!
顿时感觉和宫女们很有共同语言。
耽美小说不稀罕,十九禁漫画他也看过不少,但古代出品的那还真是头一次见。
《金雪寺那本》实在太大太沉,他没敢拿,就只拿了一本叫《销春图》的春宫画册,并一个小故事话本《玉簪记》,夹在其他几个正经画册里,偷偷抱回了自己的寝殿。
这一路都走的飞快,抑制不住的激动。
一路上都想好要怎样早早打发双福他们去睡觉,然后挑灯夜读了。
结果刚进了院子,就看见青元宫主殿的一群内官都在廊下,像一排被设定好的机器人一样,穿着一模一样的窄摆红袍,在幽微烛火下整齐划一地给他行礼。
……
苻晔将手里的东西遮掩好,这才进到寝殿里头,就看到苻煌在他殿里歪着看书。
他在看《周髀算经》。
他应该是刚药浴过,赤着筋骨嶙峋的脚,一条腿微微蜷起来,头发都还没有完全干,水痕浸湿了薄袍龙纹,身上的草药气很重,看见他回来,道:“还以为你要在那儿呆到天明。”
苻晔很紧张,说:“里头书稿太多了,才整理了一小部分。”
苻煌对他要整理藏书阁这件事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但对他带了什么书回来似乎很关心,勾手。
苻晔立即递了一本画册过去。
这本画册是他一开始就挑中的《神仙救世》画册,衣带当风,颇有吴道子神韵,应该是宫内女眷仿名家所作,好看就好看在有一定的故事性,如琴高乘鲤,麻姑献寿等许多典故。
而且够高雅。
苻煌就歪在榻上翻看了一下,苻晔立即将其他画册放到了旁边,说:“今日真是累死了。”
说完就故作劳累地打了个哈欠。
苻煌都看《周髀算经》了,典型的数学天文书籍,就知他对那画册兴趣寥寥,果然随意翻看两眼便丢在一边,起了身:“明日还起得来么?”
苻晔立马点头:“起得来,皇兄放心。”
苻煌现在睡的比以前早,是他的要求,要他作息规律点。
苻煌最近很听劝。
苻煌就这么走了,乌压压一堆内官跟他一道出了垂花门。
好像在他殿里呆这么久,就只是要在他睡前见他一面。
但在这世上没有比上了头的男孩子更没良心的了。
苻煌一走,苻晔立马洗漱睡觉。
他刚来宫中的时候,双福和庆喜他们都要轮值守夜的,就在他睡榻不远的地方,一个软垫,只能坐不能躺,因为要随时伺候主子。苻晔不习惯别人守着他睡觉,把庆喜他们都打发到了寝殿另一侧去了。
洗漱完以后,他就立马把双福他们都打发了出去,他掀开帷帐又看了一眼,这才将那本春宫画拿出来细观。
这种画很少有大家,所以画工都很一般,但宫里这些画册,显然都是贵人看的,用纸画功都很好。
第一张图,羽帐珠帘,翠被雕床,两个穿锦袍的男人抱在一起,一个背对着另一个人,衣衫半退,上半身扭过来,与身后男子双唇相接。
算艳情。
第二张图,就是两个男人赤身躺在一个凉亭里的竹席子上,周围松柏盛开。
旁边题诗曰:庭后红茎露,夜半银丝雨。
啊啊啊啊,好露骨!
看的他都害羞了。
既然看了一本,没道理后面几本不看。
那本《玉簪记》男同小话本最好看,文字为主,配以插图,古代的春宫图其实都算小意思,但是一搭配故事食用,刺激程度激增,他本来没对这种搞黄色的故事报太大期待,没想到越看越欲罢不能。
玉簪记讲述的一个皇帝看上了一个叫徐英的大臣,【英面赤声颤,坚辞弗从,涕泪俱下。然帝软磨硬施,成其好事。】
大臣原本誓死不从,但身体却背离了理智,【时日稍久,英身竟渐得其趣,其志不从,其身却溺于君恩,每至欢好,娇吟婉转,满室春情】……这桥段也太熟悉了吧!
一句“其志不从,其身却溺于君恩”,简直比一万字小黄文都直中口嫌体直的精髓。
里面的插图也紧跟小说内容,第一幅图还是徐英在前,皇帝居他身后,到后面已经是主动骑乘了!
一副我怎么可以但我真的好喜欢的癫狂溃乱。
天哪天哪天哪。
看得他一个现代人都面红耳赤,亵裤是湿了一块。
后面大臣逃跑,皇帝还造了个跟他一样的石像,
和神像同卧共枕。插图里甚至还有一张石像play 。
谁敢说古人不超前。
给他炖一碗红烧肉他可能都嫌腻,这短短数千字的小黄文,却看得他一夜辗转。
太久没看过这么刺激的东西了。
他左右环顾,还是忍住了想往下面伸的手。
他到底是个现代人的灵魂,没有完全适应古代的生活。古代贵族在下人面前是没有羞耻心的,他们从小被奴仆伺候惯了,过个夫妻生活都要有奴仆在旁边伺候。
但他不行。他觉得性是很私密的事情。
他现在最缺少的就是私密空间了。
思来想去,也得忍住。
不然不知道用什么擦拭。
如此更煎熬了,看着锦帐上银线绣的云纹发呆,青鸾衔珠的锦被映着他滚热的脸,直到后半夜才熬睡着。
他真是个苦逼的二十岁男青年。
辗转反侧的代价就是第二日起迟了,卯时三刻急匆匆从宫里出来,正好撞见晨练回来的苻煌。
苻煌倒没有生气,只看着他披头散发一路狂奔,双福抱着食盒跟在后头,再后面庆喜咬着嘴唇一副不知道要不要跑的纠结。
宫中规矩,不许宫人喧哗疾奔。
一大清早就看到这个,秦内监都喜笑颜开,苻煌直到苻晔的身影都看不见了,才继续往里走。
“王爷昨夜肯定是熬夜了。”秦内监笑。
苻煌不懂小话本有什么好看的。
但他很喜欢看苻晔这个生龙活虎的样子。
大概爱屋及乌,他今日去了东配殿办公。
东配殿如今真的是富贵无极,宛如神仙福地,配得上苻晔这样的神仙人物。
虽然人在苻晔寝殿,但跟着伺候的都是他用惯的青元宫主殿的内官。他办公的时候喜静,满殿的内官都垂手静立。
天气渐暖,苻晔现在在慈恩宫用午膳,用完午膳会直接在慈恩宫午睡。谁知道今日还没到午膳时间,他就听见外头有人一路疾奔而来,如今天气暖了,院里的蔷薇都开了,苻晔常让他们开着窗,说是要让香风吹进来。
敢在宫中如此疾奔的,除了苻晔,也没有第二人了。
苻煌隔着窗户看到苻晔跑进院子里,双福喘着气紧跟在后面。
门口急有内官回禀:“王爷回来了。”
内官话音刚落,苻晔已经蹿进来。
听说苻煌去了他殿里办公,真是把他吓死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起来以后就将画册和小话本都放到了桌案上,夹在他四书五经等正经书里头。
他立马朝桌案上看了一眼。
还好,还好,他的书都原封未动。
苻煌在窗前炕桌旁歪着,他近日白天很少披头散发了,墨玉簪束发,一身缂金十二章龙纹玄黑春袍,金黑相间,比往日都富贵英气,身旁就是一扇朱漆红窗,窗上淡粉蔷薇花摇动,像一幅香气浮动的画。
竟然叫他晃了下神。
此刻苻煌看他,问:“不用陪太后用膳?”
苻晔喘着气道:“……我回来,拿个东西。”
春宫画就这样在寝殿里放着,摆在苻煌眼皮底下,他读书都不能专心,实在提心吊胆,还是带走好!
“皇兄怎么在我宫里……”他陪着笑往书案走,绯红衣袍穿行过金玉堆叠的宫殿。
他觉得自己真的很聪明,一摞书他不可能都抱走,势必会让苻煌看到他拿的不是正经书,但他故作坦荡,说:“这几个话本我都看完了,准备再换几本。皇兄要不要看?这一本讲历代宠妃的稗官野史,超好看。”
苻煌怎么可能对内宫女性向话本感兴趣,他常说,有这个时间,他不如去骑马射箭。
苻煌拒绝,他抱着直接走掉,完美。
结果苻煌伸出手来。
他指腹有茧,手上有疤,掌心干燥,论皮实属一般,一点不像贵人的手,但论骨一绝,形状极其好看,因为手指非常长,和他整个人一样,瘦削有力,筋骨卓绝。
但比他本人更见优美。
此刻不觉得这只手优美了。
这简直是恶魔的手!
苻晔后悔不迭,早知道他就不在苻煌面前卖这个小聪明!
苻煌是谁啊,他最近太宠爱他了,他都忘了他曾经多像个恶鬼!
秦内监笑盈盈地走上来,要帮他递过去。
苻晔人已经呆若木鸡,人只看着苻煌傻笑。
苻煌见他这反应,更知其中有鬼,直接朝秦内监勾手。
秦内监将他手里的书都接了过去,奉给皇帝。
皇帝显然已看穿他所有心思,此刻神态闲适,歪在紫檀嵌玉软榻上,一本一本掀过去,丢在炕桌上。
《通典文史》,《神仙救世》,《百英传》。
炕桌上奏折掉了好几本,都是军国大事。
然后苻煌翻到了《玉簪记》。
《玉簪记》封面就是一根形态很黄的盘龙柱,龙身蜿蜒盘绕,柱身直插云霄。
苻煌脸上闲适神色顿无。
第 29 章 好哥哥
苻晔内心跑过一万只尖叫鸡。
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果苻煌当众翻开的话, 他可以以头抢地。
秦内监看到那话本封面,也愣了一下。
没办法,那话本封面实在引人遐想。
他立即抬眼看向苻煌, 见苻煌将那本《玉簪记》也丢在炕桌上。
到底是跟了皇帝多年的人, 秦内监反应很快, 马上退了两步, 挥手让宫内的人全都退了出去。
双福也跟着退出, 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站在门口往里探头想要看看究竟,刚把头伸出去, 就见秦内监也退出来了。
秦内监可是陛下最依仗之人,竟然也要回避!
他忙往后退了一步, 低着头垂手站好。
庆喜这时候才刚带另外两个内官进到东跨院里来, 鸦青袍角晃动如碧波,上半身却几乎纹丝不动。
他看到廊下乌压压站了一堆人,也惊了一下, 看向双福,双福轻轻晃头。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都说皇帝喜怒无常, 他今天终于见识了, 一时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
他偷偷看向秦内监,却看到内监大人嘴角的褶皱都在颤动。??
庭院中的风从朱漆窗吹进去, 吹的炕桌上的《玉簪记》翻动起来,哗啦啦几页过去,最后恰停在里面的插图上。
上面赫然画着两个男人,姿态亲昵,抱在一起,!!
苻煌都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东西。
垂眼再看,的确是两个男人, 神态淫谑,身体交缠。
苻晔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两步,用桌上奏折将《玉簪记》压住,讪讪地叫:“皇兄。”
苻煌神色不是阴沉,也不是震惊,只是沉默着将剩下两本拿起来。
一本《国策论》,压着一本春宫册,册上写着“销春图”三个字。
他将那两本也丢在炕桌上,沉默了半天,问:“……你平日里就看这个?”
苻晔立马摇头:“我昨日在藏书阁才看到这个,以前从来没看过!”
他说完立马把《国策论》盖在最上头,又殷勤地将掉落在炕上的奏折都捡起来摆好,他平日里伶牙俐齿,此刻却面色赤红,连耳朵都是红的,也不说话,做完了就冲着苻煌讨好地笑。
苻煌摩挲了一下指腹,竟然将那本《销春图》抽了出来。
“皇兄!”
苻晔立马伸手压住。
这里面的图可不是话本插图能比的,插图只是抱在一起而已,好歹穿着衣服呢,这里面可都是彩画,还没穿衣服,有些姿势连他都目瞪口呆的。
苻煌这样的老古板直男看了,估计三观都要震碎!
“好哥哥,别看了。”他谄媚地笑,一时情急,人都要凑上来。
苻煌神色一凛。
苻晔眼睛明亮,有玛瑙一样的眼珠子,像不结实的瓷壳子罩了个不安分的灵魂,会让人忽略他的孱弱,但此刻看,他人还是瘦弱的,下巴很尖,大概一路跑的太急,此刻又羞窘,脸色潮红着望他。
他这样叫他,就是滔天的罪行他也得饶恕他了。
苻煌将手收了回来,嘴角压下来,看起来严肃的可怕。
苻晔赶紧将那些画册都收了。
“都是我们喜欢男风的才看,皇兄还是轻易不要看,免得做噩梦。”苻晔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画的都很一般。”
“你倒是看过不少。”苻煌说,眼睛却没看他。
苻煌应该是不相信他,叫了秦内监过来。
秦内监小心翼翼地过来,微低着头,可是苻晔还是看到他压不下的嘴角。
他的脸就更红了,立在苻煌身边,腿都贴到了苻煌的靴子。
秦内监:“陛下?”
苻煌看向苻晔:“还有么?”
“藏书阁还有,我这里没有了。”苻晔不敢再扯谎,“皇兄不信可以搜。”
苻煌自然不会搜,只叫秦内监将东西都收了。
秦内监将那些书也不管正经的不正经的全都收了起来,因为他在的缘故,苻煌似乎恢复了些许从容,只对他说: “少看这些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苻晔回执中堂的时候,秦内监与他同行。
秦内监要去藏书阁搜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路上秦内监都忍俊不禁,苻晔红着脸心中愤恨。
他看个小黄书怎么了!
他二十岁的成年人看个小黄书的权利都没有么?!
天理何在!
他思来想去,觉得深层次原因,还是因为苻煌自己性需求不强,所以没办法设身处地。
苻晔一路上都在盘算要好好给皇帝调理身体。
要皇帝每天晨起一柱擎天,他就知道,看个小黄书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
秦内监将藏书阁“乱七八糟”的书都搜罗出来,藏书阁的书太多了,他们一直忙碌到晚上。桓王殿下下了学过来整理书籍,在旁边看着他将一箱子春宫册并艳情小话本抬出来。
今夜天气不好,乌云密布,一路只有甬道上的宫灯照着。秦内监在前,领着两个青元宫贴身红袍内官抬着箱子到了西配殿。
进去就看到皇帝陛下在背着手在殿内站着发呆。
皇帝陛下显然不知道宫里有这样淫,秽之物,神色非常严肃。
秦内监替苻晔说话:“王爷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又被困在宫中,会想看这些,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苻煌不置可否,目光掠过那些画册。
那一摞的春宫画册,孔雀绿朱砂红,金粉银粉堆叠,色彩浓艳,其中有一个画册,最大,最精美,也最显眼,上面一个身材纤细雪白的男子,衣衫褪尽,坐在一个威武雄壮的男人身上。那威武雄壮的男人大手握着他的细腰,脸贴着他胸膛,也不知是在闻还是在亲。
苻煌额头青筋直跳。
陛下都没翻看,沉默了一会,叫秦内监都收起来。
秦内监自幼在宫中长大,先前伺候仁宗皇帝的妃嫔,就常负责在皇帝宠幸别人的时候端茶倒水,别说画,活春宫都见过,不以为奇,但他知道皇帝没什么经验,又从无后宫佳丽,乍然看到这些,还是在十分美丽贤良的桓王殿下那里看到,应该很震惊。
这一夜桓王殿下回来的很晚,安安静静地就睡下了,估计十分不好意思。
陛下也没去东配殿,早早就歇下来了。
秦内监在奉了四次茶以后,心中不免感慨,皇帝陛下真该纳个后宫了。
不过是一些春宫图而已,竟然快一夜未眠。
第二日他从旁边醒来,苻煌叫他去取巾帕和新的内衫亵裤。
和苻晔不同,苻煌自幼便有宫廷内官服侍,并不会因此难为情。但他今日沐浴更衣,似乎心事重重。
桓王今日起的很早,卯时一刻就出门了。
青元宫的大门开着,皇帝披着大氅,站在廊下看他从门外甬道穿行而过。宫宇之上黑沉沉一片,像要垂下来罩住整个皇宫。
苻晔有些不好意思,想着自己消化两天再去找苻煌。反正他在他跟前本来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弟弟。
谁知道下了学回来,看到苻煌又在他寝殿里办公。
他朝皇帝作了个揖,皇帝叫人传膳。
苻煌既然没有当回事,那他自然乐得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才从藏书阁挑了一本他觉得文学素养非常高,写的非常好的小话本。
其实都不能算是话本了,是大名鼎鼎的《宫中札记》的手抄本。
《宫中札记》是芳太嫔所作,带番邦小国的异域色彩,而且长达数十万字,用词致雅,堪称长篇巨著,他看了一部分,甚至想去梨华行宫再去拜见一下芳太嫔。
“这本写的很好。”他讪讪地对苻煌说。
这么急着就要奉上文学名著,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确实有点着急。
但没想到苻煌居然给了他一个台阶,轻巧巧就下来了,接过来看。
外头蔷薇花摇晃,满殿的芬芳四溢,和《宫中札记》里花团锦簇的内宫生活相映成辉。
苻晔以为春宫画多少会起一点波澜,至少会让苻煌训导他几天。
谁知道苻煌竟然当没事发生。
他偷偷细看苻煌神色,苻煌看起来依旧是个干枯而严肃的年轻皇帝,一身黑袍,没有情趣,欲望。
如此风平浪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反倒叫他惴惴不安,殿内有些闷,外头风也越来越大,从半开的窗户处涌进来,吹乱他乌黑如墨的头发,发丝飘到皇帝身上,勾缠上皇帝身上金线织的龙尾。
苻晔很美。
比画里的美。
苻煌在沉闷的风里微微抬眼,他是凤眼,微挑,凌厉漂亮,此刻目光掠过苻晔禁领包裹的脖颈,素白的手,玄色衣袍宽大,堆叠在身前,他歪在那里,想起他昨夜做的那个梦,神色愈发阴沉,干燥的指腹摩挲过色泽洁白的洒金纸,宽大衣袍被风吹动,整个人宏而沉。
梦里苻晔骑在他满是刀疤的腰上,他身上无一处不洁□□致,倒更衬托得他一身的伤疤,皮肤上青灰色的筋骨,但他也不嫌弃,骑着摩擦他肚脐下绷成一块一块的劲硬的纹路。
苻晔骨子里不老实,人又伶牙俐齿,在他的梦里也是荤素不忌,放得很开。
在他的梦里,很会叫。
如今坐在这神仙福地里,和苻晔面对面。
他这形貌身姿不知道如何叫人目眩神迷。
原本醒来后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一下子变得具体了。
他真的会那样摇么?
真的,很会叫么?
叫他好哥哥,求他饶了他。
苻煌伸手将窗户完全推开。
风涌进来,苻晔赶紧捂住炕桌上的书稿。
《宫中札记》都是手抄本,万字一册,摞了一大堆,苻煌看过的放一边,没看的放一边,放的有些乱。他捂着书稿,探身过来。
他真是天真无邪,对他毫无戒备,好像真以为他当昨日的事没有发生,兴奋地说:“下雨了!”
春雨淅淅沥沥滴下来,苻晔很爱美,也很会享受,立马吩咐双福:“去把琉璃灯放外头去。”
他要看雨里的蔷薇花。
春雨下的并不大,但蔷薇花开的很大,花瓣禁不住雨露沉浓,被雨淋湿了以后,沉甸甸地再也直不起身来。
苻煌叫秦内监去他宫里取大氅。
苻晔问:“皇兄冷么?我这里有。”
苻煌依旧让秦内监将他的大氅取来,却是叫苻晔披上。
苻晔自回宫后就没有再穿过皇帝的衣服了。
他觉得于礼不合,何况他也不缺衣服穿。
他看向皇帝,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有衣裳,皇兄自己披着吧,小心着凉。”
苻煌歪在榻上,没有理他。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大概自己也找不到理由。
但他就是想这么做。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他也只是想叫他穿他的衣裳,他心里的躁郁沉闷才能稍稍缓解。
《宫中札记》写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心都在阴沉沉盘算更重要的事。苻晔跪在炕桌旁看雨,双脚赤着,雪白的像是没有走过路。
梦里的还是比不上本人。
苻煌伸手,用大氅罩住那双脚,怕他脚冷。
他自己却昏沉沉迎向外头潮湿的夜雨,盼这样虚假的兄友弟恭,也能长一点时间。
第 30 章 要真心
一大清早, 秦内监便亲率几个红袍内官来给苻晔送衣服。
天色刚冒出鱼肚白,庭院中的羊角宫灯还亮着,苻晔正在洗漱穿衣。
隔壁皇帝起身的时候, 寝殿里人虽然多, 但大家秩序井然, 各司其职, 只有衣物窸窣之声。
苻晔这边却很热闹, 青袍内官往来穿梭,秦内监等一众红袍内监站在殿门口, 红绿两拨人迎上来,青袍内官们躬身行了礼, 然后捧着巾帕铜盆等物退出去。
等他们都退出去了, 秦内监才率主殿的红袍内官进来。
春天的衣服大概有三层,分别是内衣,夹袍和外袍, 苻煌赐的都是外袍。
皇帝有一种很奇特的癖好。
他喜欢看桓王穿他的衣服。
如果是普通男人的衣服,大概会让人浮想联翩, 毕竟衣服这东西偶尔给别人穿很正常, 天天叫人穿就有问题了。
但皇帝不是普通男人,龙袍也不是人人都能穿的。
更何况苻煌不是普通的皇帝。
他做什么大家都不意外。
他做什么, 大家都不会多想。
皇帝陛下后宫空置多年,男女皆无。
皇帝这是在表示对桓王殿下的宠爱,皇帝的衣服都能赐给他!
“是这样么?”苻晔问。
秦内监一边亲自服侍他穿衣一边说:“自然是。这份荣宠,古往今来,也只有王爷一个了。”
小爱:“看出来苻煌对亲情有多渴望了!”
大家都这么想,那应该确实如此了。
他也无需多想!
今天秦内监送来一套衣服是前两天尚衣司才做好的。
皇帝如今十指不沾阳春水,衣服只穿了一次, 和新的一样。
只是细闻有苻煌身上常见的苦药气,和他殿中的雪中青信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独特的香气,竟然很好闻。
这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苻晔忍不住抬起胳膊闻了又闻。
他觉得皇帝为了叫他穿他的衣服,也算用心良苦,因为今日送来的外袍是杏色的,下摆云纹繁复,如云雾升腾,称得上精美。
我朝皇帝认为大周属于水德,水德尚黑,因此皇帝服饰以黑为美,苻煌很少穿其他颜色,他在穿上并不讲究,尚衣司怕惹麻烦,给皇帝制作的衣服一般都是中规中矩的黑。
这件杏色外袍精美朴素,但他佩戴了金丝冠,系上蹀躞带,搭配的依旧顶漂亮,就连秦内监看了都连连夸赞。
他还颇为慈爱地给出建议:“王爷要不要去给陛下瞧瞧?”
他觉得既然苻煌喜欢叫王爷穿他的衣服,如果看到了,肯定高兴。
如果是主动给他看,他会更高兴。
苻晔听了,立马去了一趟青元宫。
乖成这样,叫秦内监如何不爱怜!
他急忙进殿亲自为王爷通传。
苻煌现在睡的比从前早,虽然睡的比从前多了个把时辰,但睡眠依旧不佳,早早就起来了,只是没有下榻,就歪在榻上看批折子。
秘书省的内官们都静静立在旁边。
苻晔等秦内监通报了以后,便穿过围屏进去,秘书省的内官们垂着头,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妄动,因为苻煌定下的规矩,他们办公期间无论见到谁,哪怕是皇帝本人,也不必行礼,只做好分内事就可以。
因此苻晔从他们当中穿过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像是从一堆红纸扎的纸人里穿过。
这青元宫的人经常给他一种地府的感觉。
苻煌披着一件黑色大氅,里面只着了内衫,一派威严闲散模样,抬头看向他。
“来给皇兄请早安。”苻晔笑。
榻边的内官们都着红袍,衬托得一身杏色长袍的苻晔清丽笔挺,肤姿明莹。
既然苻煌在办公,他请了安就出来了。退出去的时候心想苻煌身上披着的那件黑色大氅,倒有点像他前几日穿的。
不过应该不是同一件。
皇帝的大氅是不会洗涤穿两次的,苻煌在吃穿上并不节俭,他这人很爱干净。
他衣服都太像了,尤其黑色的,经常一模一样的图案颜色的做好几件。
尚衣司伺候皇帝,以不出错为原则,不像给他制作新衣的时候,经常出新花色。
外头天色已经大亮,隐约看到南方永昌山上的一缕白烟,因为无风,那烟几乎是直的。立在甬道上看,很震撼。
那是永福塔冒出的烟,时至今日,基底仍有余火未断。
今日陛下又是在执中堂问政,依旧叫桓王殿下旁听。
好像有一种故意要给所有人看的感觉。
能在杀遍兄弟的陛下身上看到兄弟情,你敢信?
反正谢相等人是信了。
因为最近从太后宫中传来消息,说当初陛下收回将人头挂在寺庙的旨意,就是受了桓王殿下的劝说。
帝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如果遇上的皇帝恰巧如当今陛下这样说一不二,我行我素的,臣子们以命相劝都不管用,一般古往今来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有一个贤后明妃以温情软语劝谏。
以情动人。
当今陛下后宫无人,如今桓王殿下竟能充当这一角色!
那以后他们如果有什么话,是不是都可以通过桓王殿下来传达?如果遇到龙颜震怒,是不是可以求桓王殿下保命?
大臣们对苻晔向来只是恭敬,因为摸不准皇帝对新王爷的心思,不敢贸然亲近,如今老远看见苻晔,就要围上来拜见。
尤其是靠近内宫的那些贵族出身的金甲卫,都想着攀上桓王这个高枝。
桓王殿下仁和,又极得陛下宠爱,如今他们私下里喝酒,都觉得桓王殿下将来富贵无极。
因为皇帝从无后宫,他们私下里都揣测良多,觉得皇帝应该不会有子嗣,况且陛下又重疾,人尽皆知,看起来不是长命之相,如今陛下许桓王参政,这是要给他铺路啊。
说不定哪一天就成了皇太弟,将来就是九五之尊了!
要抱大腿,就得现在抱。现在桓王殿下身边还没有宠信的臣子。
当然了,像刘家辉和萧逸尘这样的,都盼着做桓王殿下的入幕之宾。
只可惜他们金甲卫进不了内宫,而桓王殿下一般都只在内宫走动,唯一能和桓王殿下搭上话的地方,就是执中堂外那条甬道。
那条甬道和外廷相连,因为青元宫在整个皇宫的东北角,因此谢相他们平日里入宫接受陛下问政,很少从南边进,都从东辰门进来,进来以后一般都有金甲卫护送到执中堂外的甬道,完成和黑甲卫的交接。
有时候陛下在执中堂问政,问政结束,也是金甲卫负责在执中堂门口接诸位大臣出去。
这便是金甲卫能接触到桓王殿下的唯一时机。
但一般情况下也最多是看一眼而已。
要想和殿下交谈,就要看运气。
这其中最着急的便是萧逸尘了。
他本是欢场上的浪子,因为长相俊美,器具甚伟,在京中子弟中花名远扬。
谁曾想一朝竟然爱慕上桓王,又因为不得见,竟然日思夜想,衣带渐宽。
“听说李骢这小子调到黑甲卫去了,成了王爷宫中亲卫。昨日在明楼喝酒,可把他得意的。”
“他走了他堂哥李盾的门路吧?”
“尘哥要不要去求求他?他堂哥李盾,虽然官职不高,但却是陛下最信赖的人。”
李骢和萧逸尘素来是死敌,萧逸尘怎么可能去求他。
听见后面有人啜泣,他扭头一看,是韦斯墨。
他看了更气,训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韦斯墨怯怯地说:“李骢很会骗人的。”
萧逸尘听了更忧心了。
此刻都不是自己能不能得桓王青眼的事了。
李骢的确是个浪荡子,也很有手段,据说他曾酒后妄言,当殿下的一条狗都可以。
就算桓王殿下宠信的不是他,也不能是李骢。
李骢这小子,不好男色的男人都能被他哄骗了。
他又看向不远处的谢良璧,见谢良璧神色平静,摸着剑鞘沉思。
谢相常在宫中行走,谢良璧作为他最疼爱的小儿子,想要接触到桓王并不难。
他想叫谢良璧告诉桓王殿下一声,叫他小心点李骢。
但又怕谢良璧会趁机邀宠。
他曾和谢良璧一起去过执中堂两次,这小子看桓王的眼神,一看就不单纯。
只是他比旁人更会伪装。
听说桓王殿下当初因善缘寺一案劝谏,就是他出面求的桓王。
他正忧思,指挥使进来。
众人忙起身。
指挥使笑着道:“谢相等人要进宫了,人已经在东辰门外,你们今日谁去接送?”
萧逸尘第一个蹿起来。
周指挥使看着他笑,又看向旁人。
韦斯墨只低着头不敢说话,娇娇怯怯。
他看向谢良璧:“你跟萧逸尘一块吧。”
萧逸尘看向谢良璧。
谢良璧竟然犹豫了一下,点头。
他和谢良璧一起到了东辰门,诸位大臣的车马都停在门外。
东辰门距离执中堂并不远,众人步行前往。
谢相平日在宫里遇到他儿子也只当普通金甲卫看待,父子俩都是熟知宫廷规矩的人。
但今日谢相看到谢良璧来接人的时候,明显眉头都蹙起来了,神色十分凝重。
他们一行人静默走至执中堂,萧逸尘心中只觉得一颤,平日里的浪荡子此刻也有些呆滞,隔着窗户,看到桓王正在读书。
金玉堆叠之色,雪肤花貌之姿,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廊下站了一堆人,十数个红袍内官,并几个青袍内官。
隐约还看见章学士身边一截玄黑龙袍。
真是天家气派,如天宫神仙一样遥远,叫他自惭形秽。
他们在执中堂门口站定,就见李骢从廊下过来。
李骢此刻虽然压着喜色,但眉毛冲着他们微挑,显然十分得意。
等谢相他们几个大臣进去,李骢压着声音道:“我猜就是两位哥哥要来,果不其然。如今小弟在王爷身边当值,哥哥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提,小弟如今和王爷说话很便宜。”
谢良璧没有理睬他。
萧逸尘冷道:“王爷要是能看上你,我磕头叫你一声哥哥。”
李骢就不笑了。
皇帝问政时间略有些长,他们就在门口候着。皇帝在的场合当值,对金甲卫来说其实是苦差事,因为都知道皇帝要求很严格,不能喝水吃东西也不能姿态松散。等他们站的脚都麻了的时候,方见谢相等人出来。
不一会陛下和桓王也出来了。
他们看着桓王站在陛下身边,似乎更有天家的尊贵。
桓王初回来的时候,其实和现在不太一样,那时候的他艳丽有余,威严不足,美貌天成,但观之可亲,有柔弱之态。如今大概在宫里呆的久了,皇上给了他无人能比的恩宠,这恩宠加身,也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如今又参了政,穿着皇帝才能穿的衣袍,叫人看了心脏狂热,只欲要匍匐在他脚下,做他脚下之臣。
任他差遣。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谢相忽然开口。
谢相这个老狐狸,很少为私事求人,如今开口求他,居然是为了他儿子。
他竟然想叫他儿子从金甲卫中除名。
苻煌很意外。
宫中侍卫都是皇帝来选的,一般任职三年,再派他用。金甲卫对贵族子弟来说是一种荣耀,少有人会主动请辞。
谢相这只老狐狸,不会平白无故这样。
他朝门口看去,看到苻晔站在廊下,笑盈盈地冲着谢良璧等人点头示意。
谢良璧和萧逸尘等立即垂手行礼,极为恭敬。
谢相给出的理由是家中老母身体有疾,素来疼爱幼孙,想让谢良璧回家侍候。
谢家老太太年逾九十,郡主出身,地位尊崇,就连太后都十分敬重这位老太太,她有所求,自然应该应允。
苻煌早看不惯谢良璧,也就允了。
谁知道当天傍晚,青元宫就出了一件事。
不是大事,有关青元宫的亲卫调动。
亲卫调动都要经过皇帝首肯,尤其是苻晔宫里的侍卫。
苻煌看的很严,所有亲卫都是他自己亲自挑选的。
家世清白,武艺要高,并且长相普通。
青元宫黑甲卫一律有李盾统领,而这次李盾上报要调走的侍卫,正是才刚调入青元宫的李骢,李盾的堂弟。
李盾此人十分忠心,也知道自己能得陛下信任的根本,事关自己的堂弟也毫无隐瞒,直言宫中有人奏报李骢行为不典,以桓王亲卫卖弄恩宠,经他查验为真,不宜再做桓王亲卫。
苻煌问:“谁奏报的?”
李盾伏地:“金甲卫,谢良璧。”
谢相才刚奏请谢良璧从金甲卫卸职,谢良璧临走之前就举报了李骢,这中间显然有关系。
苻煌神色就冷了下来,让秦内监亲自去查。
这一查不得了了。
原来谢相执意要儿子离开金甲卫,竟然是因为他觉得儿子和桓王走得太近。
有一个佐证,就是当初桓王因善缘寺一案出言上谏,就是谢良璧去求了他。
苻煌想起那一夜苻晔散着头发,情真意切伏在他膝上,那一夜对他意义非常,触动极深。
此刻只感觉眉头突突直跳。
外头有内官悄无声息地捧着衣物进来,轻声道:“陛下,王爷已经歇下了。”
说着将手中托盘并衣物呈上来。
是苻晔穿了一天的那件杏色的外袍。
苻煌伸手拿过来,裹在身上,歪在榻上神色凝重。
那衣袍上带着雪中青信的香气,甜而不腻,有助于他安眠。
内官见皇帝神色阴沉,似都要被黑气笼罩,不敢言语,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等到秦内监进来,见皇帝裹着那身杏色长袍在殿内幽幽走动。
“陛下,该歇息了。王爷说的就寝时辰,您忘了?”
苻煌看了看漏刻,道:“我头痛,叫他过来。”
秦内监一听,立即去叫苻晔。
不到片刻,便听见砰砰砰的脚步声,还没看到人,便听见苻晔急切地喊:“皇兄,你又头痛了?!”
苻煌歪在榻上,确信自己阅人无数,不会看错,苻晔对他情真意切。
浑身黑气便都散了,只留温热酸气,仰头看苻晔跑进来。
苻晔刚歇下,连外袍都来不及穿,就过来了。
此刻只着内衫,披散着如墨一样的头发,美丽得叫人心中颤抖。
苻煌不再看他,微低着头。
他想他身为九五之尊,坐拥天下,比任何人都懂得世间唯有真心他不能强得。
若苻晔对他没有真心,他其实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如此试探,真是叫自己心惊胆战。
但又很享受现在这个结果。
想自己贵为皇帝,杀人如麻,人人畏惧,此刻竟然被苻晔捏在手心里磋磨,陷入这不伦孽恋里,不知道算不算一种报应。
他再抬头看苻晔,他早换上了一件玄色大氅,道:“头痛的厉害,又得劳烦六弟了。”